2017-09-13

廖亦武1

2015年2月20日晚间:刘霞摄影展上的廖亦武图片和真人。(廖亦武提供)

廖亦武2

2015年2月20日晚间:刘霞摄影展上的廖亦武图片和真人。(廖亦武提供)

你好,听众朋友,欢迎收听自由亚洲电台的“访谈录”,我是主持人唐琪薇,在美国首都华盛顿向大家问好!每期“访谈录”,我们都会为您邀请一位专家、学者和大家分享他们的人生感悟、思想精华。访谈录的这一期嘉宾,我们为您请到还是旅居德国的报告文学作家、作家廖亦武先生。

(廖亦武朗读“大屠杀”)

大家现在听到是廖亦武的长诗“大屠杀”。说真的我第一次在网上听到廖先生的朗读,真的有点惊到了,原来,这才是真正的朗读者,声泪俱下、竭尽全力,仿佛是用生命在仰天长啸“大屠杀”。

这首在1989年“六四”前夕写成的长诗“大屠杀”,最终让廖亦武身陷囹圄,他被以“反革命宣傳煽動”的罪名坐牢4年。下面就让我们和廖先生一起回到他作为行吟诗人的1980年代,回到那个充满激情又充满残酷记忆的从前过往。

记者:好,谢谢廖先生,我们来聊聊中国的1980年代。有人说80年代是诗意的年代,所谓“不读诗,无以言”。廖先生您作为一名诗人,您同意这样的说法吗?

廖亦武:我不认为那个时代是一个什么时代,因为那个时候毛泽东的文化大革命已经结束了,那个时候有一个翻译的狂潮。那些老的一代,他们悄悄翻译了很多东西,到80年代就发表了。我当时接触的就是这些东西,在此前我只是接受我父亲,我父亲是一个古文教师,接受古代的那些东西。然后我忽然就接触到西方的这么些翻译,小说、诗歌全都有。包括那个君特?格拉斯(Günter Grass)的《铁皮鼓》也在《世界文学》上发表,包括惠特曼(Walt Whitman)的诗歌、包括自白派诗人西尔维雅?普拉斯(Sivia pluen)的,还有“垮掉的一代”金斯伯格Ginsberg的《嚎叫》。当时我们作为前卫青年,也听到了鲍勃?迪伦(Bob Dylan)的音乐,就是完全是不一样的。当时就开始反叛我的父亲,父亲让我走东,我就走西。

记者:刚才您说了很多,具体您在创作诗歌的时候最受影响的是哪些人呢?

廖亦武:受影响最多的是惠特曼,当时读到他的“大陆之歌”非常振奋——无论你是谁/请来和我同行吧/和我同行/你永远不会感到疲倦。然后那个什么——地球为了你而有路有水/太阳为了你而悬挂在天上/船舶在海上航行/首先是为了你。当时我读到这些完全和看到了天书一样,写得这么好!他是另外一种价值观。后来又读到金斯伯格的《嚎叫》,西安的岛子和他老婆翻译的,当时还是油印的。我当时读他第一句我就傻掉了——我看到我们这一代最好的头脑/被疯狂所摧毁。我觉得这太不可思议了!“最好的头脑,被疯狂所摧毁。”然后逐渐知道“垮掉的一代”的那些事情,我觉得既然“垮掉的一代”是这样,我们也应该去流浪啊。然后我信奉的是“无政府”,反对一切政治。

记者:反对一切政治的您最终还是被卷到政治当中来。不过在这之前您能不能和我们讲一讲,当时您在这种无政府状态中的生活日常呢?您现在回忆起来,有哪些事情让您至今难忘?

廖亦武:我们最有趣的事情就是去海南岛,1988年。那个时候火车非常慢,先是成都到广州也要三天三夜,我们铺着一个报纸坐在座位下面。然后忽然听到上面在探讨文学问题,我还记得有一个姑娘在争论之类的,我就忽然从她的两腿之间伸出一个头,说我也要发言!那姑娘感到很诧异。后来我回忆起来因为我那个角度是从下面上来的。当时稍微有一点身份的人不可能象我们这样睡在下面,就像流浪汉一样。但是当时我们觉得那种姿态特别前卫。

记者:所有那个年代真的人人都在谈文学诗歌,我听说当时你们四川派诗人是自成一派,我很好奇你们这一派诗人和其他地方的诗人相比差别在哪里呢?

廖亦武:四川只有少数的几个人比较有意思,比方说“莽汉主义”。四川的那些诗人功利性还是很强的,很妒嫉“朦胧诗”,也要打倒北岛。

记者:那您自己是什么样的诗人呢?您怎么评价您自己呢?

廖亦武:我那个时候很盲目,到处流浪。坐慢车带了一包脏衣服回到家,家里面当成客栈。过了一个月两个月,写完了诗又上路。

记者:当时您写的最得意的诗您还记得吗?

廖亦武:那我写得得意的诗多了。什么《死城》、《黃城》和《幻城》。我当时写了“先知三部曲”,觉得自己是先知。因为金斯伯格也认为他是先知。

记者:所以那个时候您是一个非常狂妄的人吗?

廖亦武:那时候我写了一篇文章说,我是一切天才的反面。我当时也在官方刊物发表作品,也得了二十多个诗歌奖。然后一方面我也在办地下刊物。好象是1987年,那年反资产阶级自由化,我当时在涪陵地区艺术馆,我当时办了一个刊物叫“八股文风”。把这个“八股文风”办成一个地下诗刊。那个时候印刷厂都是用铅字字钉,我还端着铅字字钉帮助排版。正在排榜,最后一本样书刚刚出来,还没有装订,忽然文化局的人带着警察来了。后来我从二楼往下一望,发现下面全是警察。我当时抓了一本没有装订的书,从二楼另外一个窗口跳下去,摔了一个狗吃屎。然后马上就往船码头跑,就到重庆我一个朋友家,然后就开始复印。当时我还记得复印了50份。寄出去了然后他们又再复印,当时那个地下刊物就是那么传播的,当时有一本就是寄给刘晓波的。然后我的一个同案犯就是一个加拿大人戴迈河,就是在刘晓波的家里看到这个地下刊物的,然后到涪陵来找我。

记者:您的这个“大屠杀”是不是因为他给您的一些讯息您写的这个“大屠杀”?

廖亦武:对,他当时在场。“六四”凌晨,他给我录了音。

记者:当时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您写这个“大屠杀”的。

廖亦武:就是6月3号那天下午,涪陵当时已经有带枪的武警在全城巡逻了,我当时就有一种预感肯定会开枪。然后我那天下午十几个小时以前,写那个“大屠杀”,当时有种预感。陈希同发布戒严令,薛飞和杜宪穿着黑衣服出现在中央电视台,然后过了一会我就开始朗读这个大屠杀,戴迈河当时在录音。

记者:所以您后来被判刑也是和这首诗有关。

廖亦武:戴迈河被当成文化间谍驱逐出境。然后我这个因为涉外,秘密审判的时候两个法警抬了一个很大的箩筐,满满一筐子全是在全国各地收缴的磁带。因为我们那个是一个反革命集团,抓了很多,在全国几十个城市。包括后来好多同案犯我都不认识,刘晓波的老婆刘霞当时也进去了三天。

记者:嗯,在上一期节目中您提到过自己在监狱中遭受过的种种酷刑,我看到您提到您出狱后去拜访四川老诗人流沙河。当时他这样告诉您:受过命运重创的人,内心的刀痕至死也抹不平,那你就放弃诗人去做一个历史的证人吧。这是不是您开始写纪实文学的一个契机呢?

廖亦武:刚出狱不久去拜访他,我当时没有意识到这个是什么意思。但是我当时是想活下去,因为也没有收入啊。我也没有外国的基金会来支持我,我当时就出来么,出来在各个酒吧卖艺,吹箫、唱歌。苦难是一个方面,受了苦又被人遗忘,这反正让人受不了,相当于你受的苦都白受了。

记者:但是这些经历您觉得对您以后的写作有哪些帮助呢?

廖亦武:然后开始就把这些人的经历记录下来,这些底层人的经历。这些底层的人蛮无耻的,他教训你的时候教训得特别无耻。中国人的这些历史特别是当代史,就是苦难无耻无耻苦难,无耻让他们更加苦难,苦难让他们更加无耻。

记者:您能不能具体和我们说一下?

廖亦武:我和一个碎尸犯关在一起,他就老是和我讲他肢解老婆……我恶心死了.然后他老是说你是我最后一个听众,你必须要听下去,我当时恨不得给他两个嘴巴。但是后来我觉得应该把他们给写下来(写成《中国底层访谈录》)。

记者:您觉得写下这些您所谓的无耻人的访谈录,您觉得意义在哪里呢?

廖亦武:当时没有想那么多,你首先要把它给写下来。因为他和你讲了很多遍,你做梦都要梦到他,写了之后差不多就好了。

记者:您说写了之后就好了。其实我正想要问您,残酷的监狱生活,以及长期访问那么多比您的经历更悲惨的人物的悲惨故事,您自己心理上会受到哪些折磨?这些折磨会不会让您自己心理也变得有些扭曲呢?

廖亦武:总之把他们写出来就好了,你想着这是你的职业,一个作家如果说你不写出来那才是变态呢。

记者:您说过见证的意义比文学意义更高,您说“第一是真相、第二才是文学”,您为什么那么说?

廖亦武:那当然了。有一个标准,你看那些中国的作家敢不敢碰那个天安门大屠杀,他们不敢碰的。无论是阎连科还是莫言,他们在诉说他们的苦难、残忍,你看他们有一个字提到天安门大屠杀吗?这就是我的一个标准。你想前苏联还有些作家会去碰斯大林、肃反运动,会去碰那些禁区。他们明明知道等待他们的是什么,但是他们要这么写,这就是他们的真实性,我觉得太伟大了。中国那些作家就是蒙西方人吧,西方人因为不了解中国的情况,最后莫言就得逞了。

记者:那您有没有新的写作计划?很好奇经历了那么多苦难之后,您还在写诗吗?

廖亦武:两年以前我写了一首长诗叫“监狱祠庙”——监狱就是一个修炼的地方。我未来很自由,要么写海外流亡的生活。我还有“最后的地主”,我有很多采访,采访土地改革。

主持人:真的非常期待可以看到更多廖先生的新作品。虽然廖先生自称是一个“无政府主义者”,但是却因为热爱诗歌成了政治犯,因为政治犯、最终流亡到德国。关于中国未来的民主自由,廖先生一直有一个特立独行的说法,就是中国“这个帝国必须分裂”。那么在下一期的访谈中,我们就要请廖先生谈谈他的这个观点从何而来,到底有多少现实意义。好,非常感谢您收听了这一期的访谈录,我是主持人唐琪薇,这期节目所有的文字稿,您都可以在我们自由亚洲电台的网站上找到。下期节目,我们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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