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我家二哥去世的忌日。三年前的今天,我正行走在英伦大地,行走在伯明翰去约克的路上。心被剜去一块肉,疼啊,真的很疼!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什么叫兄弟姊妹、什么叫同胞手足。摘一朵白花挂在胸前,向遥远的故乡深深地三鞠躬……

我们兄弟姊妹六人,二哥最先去到父母身旁。父母在世时,最呵护二哥,想必在天上的父母最牵挂的,也是二哥。因为,二哥是个泥土一样的社会最底层的草民。

二哥生于1946年。母亲怀着他时,我们家正经历着大磨难:国共内战,父亲被征召去前线抬担架,而我们家却在土改中被错误地“清算”(后来被“纠偏”,返还了十个铁铧犁),被抢走了所有家财,致使怀着身孕的母亲带着大姐、大哥沿街乞讨。因此,二哥先天不足,生下来就是一个“弱者”。

兄弟姊妹中,二哥最辛苦、最劳累。初中毕业,他就做了临时工,在金钢砂厂当翻沙工。记得天寒地冻的严冬,赶上上夜班,每次母亲都不忍地叫起睡梦正酣的他顶着风雪去上班;而每每下夜班回到家,常见他头上、身上都是霜雪,眉毛都上了冰霜,简直就是一个活脱脱的“圣诞老人”。看到这种情景,我心里不是滋味,而母亲都偷偷地流泪。而每当他把工资一分钱不留地交给母亲时,母亲眼里更是噙满泪水。那是什么样的泪水?是甜,还是酸?是幸福,还是痛苦?我至今都说不清楚。

当了好几年知识青年之后,几经周折,二哥得以招工进了钢铁厂,先后当过炉前工、锅炉工,干的都是高污染工作。我想,二哥罹患肺癌与这些工作有极大的关系。

再后来,遭逢企业改制,二哥被买断工龄扫地出门,一家人的生计更为困顿。

二哥一生贫穷。每每握着他那“闰土”似的松树皮一样的手,每每见他衣帽不整地行走在人群中,我的心都在流泪。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当代“闰土”,竟然依靠不息的劳作和省吃俭用,为两个儿子都买上了房子!我的两个侄儿,你们知道这对于你们的父亲来说是多么伟大的“事业”吗?

二哥一生不抽烟、不喝酒,不挑吃、不挑穿。他吃的是草,挤出的是奶。

二哥最幸福的时光,一定是读《红楼梦》、《西厢记》、《聊斋志异》、《史记》和唐诗宋词等等的时候。为此,他不知遭受了多少冷嘲热讽,被笃信世俗成功学的势利之人加冕为“王博士”。因为,在这些人看来,一个如此穷酸的人,竟然还陶醉在那样高雅的经典作品中,不是笑话是什么?“他,也配?”

可能二哥一生最大的安慰之一,就是在罹患肺癌时,兄弟姊妹没有袖手旁观,没有望洋兴叹,而是立马伸出手,给予力所能及的帮助和发自内心的挚爱。我们是在风霜雨雪中共同患难的兄弟姊妹啊。

二哥的离世,使我们兄弟姊妹都真切地感受到:上帝的镰刀挥动了,作为将熟的麦穗,我们都将先后被收割;但是,我们要尽力跑完当跑的路,尽力守住当守的道,即使明天就离去,今天也要栽下一棵小苹果树。

法国年鉴学派认为,任何一个普通人的人生,都具有历史价值,都是世界史的一部分;巴黎郊区一个农夫的人生,绝不比拿破伦的人生低贱和缺乏意义。二哥的一生,进不了以“成王败寇”为基本价值观的“宏大叙事”;但是,作为一个“被污辱和被损害”的蚁民,他的一生是“共和国史”的缩影。它一直启发我以最大的理性、良知与想象力去咀嚼和理解我们存活其间的“共和国”。

我们未曾“少年听雨歌楼上”,也未曾“壮年听雨客舟中”;但是,我们都曾经历了“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的悲怆,如今都“鬓已星星也”。可以不再弄潮,但要对“新天新地”抱有温暖的期盼。我们永恒的家,就在对“新天新地”的期盼、等待和追寻中。

二哥,母亲的怀抱依然那么温暖吧?父亲的勃勃雄谈依然那么激荡人心吧?让秋阳、秋月、秋雨、秋风带去我们兄弟姊妹对你、对父母的问候。

2017.10.12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