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虎庙短篇小说(11)

原创 2017-09-15 老虎庙 知无知

《马玲的漂亮脚丫儿》

1

马玲,女,有一双长得小巧美丽的脚,即使已是古稀之年,还是会被老姐妹们时不时夸上两句儿:“年轻时,你就凭这脚丫儿迷死男人哩。”
马玲笑笑,不出声地,脸上的皱纹儿瞬间舒展开来,那笑就有些年轻的样儿了。
马玲年轻时还真的因了漂亮的脚丫惹出些风流。那时解放区正兴“放大脚”运动,马玲是顶着娘的阻挠,悄悄着尝试放开脚的。当她的脚丫子彻底解脱的那一刻,她跑到村西头的萧河边去大哭了一场,后来她笑了,又哭了,笑了哭,哭了又笑……
马玲那时正十八岁,大姑娘。
几天后,马玲跟着红军走了,后来去了更南边,去了少数民族境内,转而去了藏区,去了西北……甘肃……宁夏……最后进了延安……
在延安那些年,马玲的脚是被毛泽东亲口夸过的:“你是妇女解放的楷模,这不是很好看吗,这样才顺眼,不像老规矩搞得像个老猪脚哟!”

被毛泽东夸奖过的女人脚,就让解放区男人们眼热。

清凉山上是中央的印刷厂,厂里有个印刷工,叫周。周,浓眉大眼,脸黑,黑里透红,红里有结实的肌肉,是精神的面相,在边区被人叫做本色纯正。马玲也是本色纯正,自小家境赤贫,爹爹去世早,只跟了娘过活。家里没男人,屋里充斥着十足女人的味道儿,也见不得男人,后来见个男人马玲就脸红。长大后更甚。
周和马玲常接头,马玲把中央的机要文件送来给周印刷,叮嘱要保密,说是革命纪律。其他话不和周多说……
周常常从马玲手里接过文件,接过的还有些其他东西……周看着马玲俊俏的身影儿向山下走去,宽大,不太称身的灰色军装挎在她身上却显出那么些妖娆。马玲爱把袖子挽起,不戴军帽,小羊角辫儿就在脑袋后边一左一右地跳,马玲走路也不安定,先三步,后两步,颠儿颠儿地,三步并作两步地走。辫子、宽衣儿、挽着袖子的白腕子就在清凉山的弯弯路上滚过一溜音符……
周就恋恋地低头吻那中央文件,那文件上有马玲的味道儿……
马玲和毛泽东跳舞,是江青教马玲跳华尔兹的。马玲年轻,悟性高。毛泽东说马玲革命加文明,两不误,是革命的现代女性。江青说马玲是延安的革命小公主,那是指在舞场上。马玲也只在周末有那样的机会,平时见不到毛泽东,也见不到江青。马玲就只专送中央的文件到清凉山上的中央印刷厂去印刷。
延安的百姓就都知道毛泽东身边有个马玲,舞跳得好,还得到江青的赞赏。
周是印刷厂里的战士,默默无闻。周耳闻着马玲的传说,羡慕和爱慕交织一起,可是没有谁会知道一些暗里发生的事情。

2

整风运动进入到第三阶段后,马玲接到通知,被调离中央机要部门,去了清凉山下一间黑屋子里。每天马玲的任务就是反复阅读毛泽东写的《反对自由主义》和《关于纠正党内的错误思想》两本书。这两本书也是马玲离开机要室前最后一次亲自送去印刷厂印的。后来这些书就成了改造马玲的资产阶级自由主义思想的参照本。马玲每天所要做的就是对照两本书看自己身上的污点是什么。
毛泽东看不见马玲了,觉着奇怪,“那个细伢子哩……会跳舞的那个?”
江青说:“是调走的话,就再调回来。”
马玲没有被调回,因为她犯的是自由主义错误,是沾染了没落资产阶级生活方式的劳苦大众女子。她继续在清凉山下的黑屋子里读毛泽东的书《反对自由主义》,进行思想自检……

3

秋天,马玲的情绪变得极其糟糕。
有一次,一个保安县的老乡来看望周,老乡问周:“长着好看脚的湖南妹子是哪个?”周就带老乡去看,前后的看,站窑前,站小路口,站崖畔畔上看……马玲觉得蹊跷,问:“看个啥子,看、看的?”
周和保安老乡没说看啥,走了。后来每天还是有人来看,爬在窗户上,窗户上就总有人影晃晃,没有机会的借故从窑门口猛喀嚓走过一遭,顺势扫上一眼,捕风捉影儿,后来就有许多的说法在清凉山下传扬……
印刷厂与马玲的窑洞只有一个土崖相隔。周总站崖畔上,眼往下里瞥,看到的也只是马玲住的院落,白煌煌着,空荡荡着,可在周的眼里,那白煌煌里满眼是文章,满眼是吸引,满眼的就是马玲那漂亮脚丫儿踏出的脚印印……有阳光的日子,马玲和十多个人坐在院子里读书、开会、谈思想认识,周就借故了站崖头上看。周被马玲叫到崖背后,问:“你做甚哩,满世界的招摇,我把你咋咧?尽给我找麻烦?”周傻傻地只是笑。
周在马玲面前没有多的话说,在印刷厂里却说得很多。他说过“我和马玲单独搭话了。”说过“是马玲叫了我去的,我们就说了好长的时间。”又说过“马玲问我家是哪里的,我说是保安县;马玲问我是哪年参加队伍的,我说是1937年冬上;马玲还问了我为什么一个人过着……这个话问得甚是奇怪,在队伍上可不是一个人么,难道还要拉家带口……”不过周的后一段话是只给一个人说说的,那就是中央印刷厂里从上海白区来的老机修工老郑。

老郑是个过来人,热心肠子,看不得年轻人为了相思煎熬。就出了个主意:“不妨写个信啦写个条条的,我去给你递递。”
周就写了。是写在巴掌大的一张纸片上的,装进了马粪纸糊的信封。里边只有两行字。周把信交给老郑,说:“写多了没用,意思到了就好。”老郑说:“由你了。”
老郑还是忍不住偷看了那信。真的就两行字儿:你要跟了俺,俺一定对你好。俺心疼你。
信是交给了看守马玲的小战士的。小战士说可以,写信还是允许的。老郑回来后如实把情况交代给了周。周就开始等,等看马玲的反应,看马玲是不是从此见了他就有些慌张,看马玲是不是从此见了他就羞红了脸蛋子。周想得十分入戏,想着想着,就以为马玲和她正一同牵驴子在崖畔畔上走,走着走着就给她唱湖南的歌子,念湖南的谣曲儿……

4

马玲的反应最终没有来到。周所幻想的那些个浪漫也迟迟未见……

5

1945年,延安的整风运动到了收尾阶段。马玲也回了毛泽东身边。毛泽东问过马玲:“做啥子去了?”马玲说到前边去了,前边是指前线,抗日前线。马玲没有说出被整风的事情,也没有说出整风时所交代问题就是为了她的跳舞,是为了江青介绍她看的几本西洋小说。还有许多的没有说出来。马玲认为是毛泽东发动的整风运动,我该不要有什么怀疑……
那个周末,马玲还是参加了中央机关的周末舞会,和毛泽东跳了两支,和江青只跳了一支。虽然在被邀请的瞬间,她多少有些狐疑……
……
1948年,毛泽东东渡黄河,去了全国战场。马玲也在队伍里,走得时候她没有再见到周。因为走得仓促,再说了,为什么要见周呢?她原本没有与周有甚瓜葛。他们只是战友,是很要好的战友,当然比起其他战友要好得更多一点。只是,若有机会让他们多处些日子,事情也许又不一样……

6

现在马玲住的地方是干休所。在一座大城市里。
马玲的老伴在六十岁那年死于疾病,就剩马玲独独过了这些年。老姐妹们调侃她的漂亮的脚也是因了无事可做,回忆青春成为老人的愉悦。
我是在一次偶然的机会里,为了拍摄纪录片,需要考据那段历史,就和马玲阿姨接触了四天。我问起过她一些久远的事情——
—— 你在队伍里幸福么?
—— 当然!那还用说?
—— 你一生里有没有遗憾的事情?
到此,马玲阿姨却有些静默,“……有过,文化大革命中,外调人员在档案局查询我的档案……里面有我一本45年整风时读过的书《反对自由主义》,和一堆政风运动时写的检讨书。调查人员问过我,那书里怎么会有一封信,说是马粪纸糊得信封……我不知道什么信,他们后来给了我看,我看出来了,是中央印刷厂的一个姓周的写的。我那天没有当回事情,手头又没有老花镜,就随手夹回书里,并没有去拆,也没有看写些什么……”
“那为什么没有其他人发现?”
“那书后来被当做抄家物资充公,后来就传到其它人手里,被拆开看了,举报了上级,为什么举报,我也不知道……直到我被押到批判会现场的时候,我才知道了那信的内容……”
马玲阿姨始终没有对我说起信里的内容,只轻描淡写道:“周是个好娃娃。要不是战争,我离开了陕北,还不知道会怎样哩……”

我还是不依不饶求马玲阿姨告诉我那信里写的啥。马玲阿姨说:“正在整风,那叫顶风作案。幸亏当年我没发现那书里有信。倒是事隔二十多年,遇上文革抄家这才翻了船……”
马玲阿姨后来进了北京,嫁了一位高级首长,年龄大她二十,对方是二婚,那个年头这样的事情很是寻常。周仍在陕北农村,务农一辈子,被人称作老红军。这样的称谓在陕北也很寻常,目前姓周的尚在世,比马玲大不过三岁……
我的考据就是这些,仅此而已,特记如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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