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虎庙短篇小说(16)

原创 2017-09-29 老虎庙 知无知

《野合》

渭水开河了,一年的秋天总会有这么一时。
从华山向北望去会清清楚楚地看到这些……
渭河之水像似白色的乳汁,因为稠粘,凸出于地表。倘若视眼前河床为酒樽,正应了那句礼仪:茶七饭八酒十一。那河水的酒在河床的樽边上咕嘟着,尚有轻微的震颤,十分丰满。
要跑水啦!
河域里的人家都这样奔走相告。有些有能力,又无甚牵挂的就早早卷起铺盖要走。从床底里掏出的去年逃水返回后还来不及拆开的家什,现在就直接背起了走。一般人家里就开始了杀鸡杀狗。遇了小些的犬,只当作了猫随人而去,大的犬则要在逃水的人群里制造恐慌,所以尽杀。

王小的院落是唯一清净的地方。
唉,这辈子交代给王震啦……
王小就此喃喃自语,在秋日软软的阳光里他说这些言语,神情也显得慵懒。去年和王小厮扯了五年的妻子撩下他,回了西安城,去投靠了她那身为知识者的教授老父。妻子没有为王小留下后,所以现在就他一人在此。
——六十年代那会儿,我投军,也算是军队呢,兰州军区生产建设兵团!许多的年轻人还进不来哩。王震是谁?将军!开创了咱国家的武装生产部队,功可是大了去了。要不是他老人家,我会要来?
现在看看王小的戎装——褪色褪到无色的国防绿上衣;脚登的是胶底板弯成瓜皮状的解放鞋;捋起衣袖的胳膊腕处亮着明显的六十年代型上海牌手表……王小在吸羊腿胫骨做的烟斗,拐头处挖刻的烟锅里填得是新疆稍来的漠禾烟末儿。往时,王小的膝前就有邻家的孩子围拢了吸那空气里二手漠禾的异香。王小就给孩子讲怪异的故事,讲到末了,就总要引出黄段子的嫌疑来。碰上邻居孩子他妈就冲过院子来骂:“能不能教娃们些好的?都跟了你学坏!”就拉着孩子回墙那头去。王小就又孤自一人,到那时,他就只是独自怀想着自己的过去了……
连部派人来催了王小几回,都被王小赶了回去——不就是怕死么?你们先走行不?
王小就在院子里看天,看腻了还可以看地,好像要期盼些什么。
连队建在坝子上,是人工堆起的土堆,是为了高出渭河以防水淹。现在百十号人各自都有了家眷,又有了家业。不像二十年前来时都是光葫芦和大姑娘,一律怀揣革命理想。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

王小和妻子恋得很晚,是直到全连都配好了对子,他们才发现了自己的孤独。外头的不嫁进来,因为是部队编制,穷,月薪29.8元……秋天发水,全连撤到华山根的华阴县城高处。约莫过半月,就划了船,把种子洒在水上,待积水退了,麦种就落到烂泥里扎根。到后来人也陆续回来,重新打点家园,收拾残旧,慢慢地像个家了,也有了炊烟,刚要坐下吃顿安稳饭食,布谷鸟就叫了,是到了算黄算割的时分了。百十号人又紧张地张罗夏收。看地里发水时撒下的种子长得稀稀拉拉,秃子头上的光景,连长却要在夏收动员会上摆出周正的面孔——粮食是生命,一颗粮是 一条命……号召抢收抢种。
全国也就建设兵团有钱,国家给配置了康拜因联合收割机,一律学得苏联集体农庄的摸样。白天华山北面几百里平川轰隆着机器怪兽的大声。一边里大收,一边里大撒,把洒落在地里的麦粒留给了当地百姓的粮仓。那机器很是不经济呢。

晚上也连续地割麦子,因为怕的是关中天象那娃娃脸脾气,说变就变,变了,麦子就全扔在了地里,当年就全吃的是粘面馒头。因为都有了家室,就叫单身的上机器,单身们问为啥?连长说,正好一男一女谈恋爱,趁着夜色,早些解决个人问题。免得看着让人着急,制造不安定因素。王小和连里的独身女李上同一辆康拜因。王小叫李先去干,他且吃烟,说吃够了也到了下半夜,再到地里找李。李不高兴道:“好像看上你咧,呸!”就独自开机器走了。
王不满意连上给他分了个李,李是连里最倔的女子,不是王小看不上李,是怕,恐怕放在任何男人都要躲那李的。
王小并没有总是吸那漠禾烟,他是沏了茶,坐到院子里的月光下,吃了五个甜瓜,把那茶水喝得没了味气儿,又使劲地吮那茶汁儿,到后来没有了茶汁儿就干脆嚼起了泄了味道的茶根叶儿。
猪圈里闹,厮声连天,王小随手拾起砖朝圈里扔过去。猪们更剧烈地吼起,表述过抗议,就又温暾地小声吟着。王小觉着异样,走到猪圈去看……公猪正骑到母猪后身吭哧着,全身赘肉震颤着。王小一见就火:“我当弄啥,叫你美。”拾起砖就又砸,且专砸公猪的肥后臀。猪们并不理会王小,仍旧勾连着双双挪窝儿,到了棚子里继续着呻吟……
王小这就对着月亮说了一句感慨……人还是得上班!

王小摸黑骑单车到了地头,找个坟头往远里看,星星点点,远远近近地都是康拜因。为了节省,康拜因收割时都熄了车灯,只是在驾驶室里挂着盏马灯。王小大致分得清哪个是李开的康拜因,因为他分得清自己该收的麦地区域。可是王小并不见李的马灯……王小就撇了单车到坟头上,嗑绊地朝黑里摸去。
王小走了二千米,果然就见了黑呼呼怪兽一般的那机器,叫你偷懒儿,我不在,就翻天?王小摸到机器旁边,没人,机器热着,水箱里哧啦着蒸汽,柴油味道刺鼻。王小就转到机器后边查看……
黑处正有俩人热闹着哩。一齐卧到麦杆窝里,男上女下,接次又变换了乾坤,借月光俩人裸着下身,扭搭在一团,相互了,痛快地倾泻……王小看着来气,气得是那两张脸还要凑一起了表述爱情!
——嗨!嗨嗨!不嫌口水?王小吼了。一边用发动机摇杆敲打康拜因机板。
那黑影立刻分开,男声刚要搭话,女声就厉声禁他:你想曝光吗?还不快走你的?
果然那男人就悄了声地飞速遁入黑暗。
——嘿,是明白人啊!我说你这女人就这么聪明么?
——你不信吗?你才知道吗?那女不示弱,道,王小听出是李。
——服!服你!王小悻悻道。
——你行你来呀。他是有家的,你,我,我们都是净身呢。你说是不?李还在喘息着刚才的喘息,就这样说王小。
——别!我不敢,我怕你。
——哼,不是个男人。
……
王小不再吭声,明摆的是被李那最后的话语激怒,他把手里的摇杆恨恨地摔到康拜因的漏斗板上,钢板立刻发出巨大的咣咣声……
李不理会王小的撒野,她去点马灯。火柴哧啦一响,划出了夜光里的一道热烈。闪烁不定的光里就见得头发蓬乱的李那半遮的脸庞。那暗中脸上的晕色,搅着火光的不定,就让王小发现了女人的妩媚。王小就呆呆着看。李一回头,他就仓促地躲那眼光,神情很是下作。李就扑哧笑了。接续那灯就忽然灭掉。王小一惊:灯灭啦!
——我知道,我是故意呢。
——你,是……
王小就感觉到分明来自身后的气息,那气息整个要包裹了王小,使他不能喘息。他就下意识去身后想摸,手触的是软软的肉,那肉似发烫,那烫又立刻烧灼了王小的手、身、心,直至全身燃烧。
康拜因巨大的黑影遮掩着孤男寡女,柴油用它燃烧过后的强烈气息弥漫和包裹着肉灵们的激情。关中古地的暗夜里星星点点着现代意味的康拜因灯光,搅和着黑沉沉,却似乎激动不了沉重的土地,土地就只是黑暗着,原始着……
李就是王小的妻了。果然最早王小的看法准确得多。那激情无界的一夜过后,让五年来的王小纠缠不清于那女的男性化特征。在他眼底,这女就是样板戏里的江水英,是健美台上的肌肉疙瘩女人,真的难以调出他的情绪。哪怕他把屋里的灯光调成那夜里的马灯效果,哪怕他在与其媾和时竭尽全力把身下的她幻想成挂历封面……一切证明了他的枉费心机,白忙!他们就离了,是连里最后结合的一对儿,也是连里率先分开的一对儿……
直到连长亲自来找王小。王小知道现在就只剩他一个了,全连都已经撤退到华山下扎营。空气里已经嗅得到洪水的泥腥,滩涂上的大雁都似要不再留恋此地。王小就对连长说:是的,我也该走了……
那年潮水是九月九日上来的,王小和连长是九月八日见了面的。当晚,他照例去了集体坟地里他父亲的坟头。他掘开坟墓一隅,从深处掏出父亲的骨灰盒子。他是揭开骨灰盒的一层油毡,一层塑料布,才从最里面的一团棉絮里取出了那盒。这还是去年逃水返还后重新包装过的。他需得每年去取出它一起撤退,返还后再来此掩埋。他要让父亲与地气接近,地脉则与千里之外的母亲的坟地相通,他想象的连理之中的情人是如此关联着,即使是在另外的世界。
到那年12月结冰天气,连里天天派人去四野里搜寻,最终未见王小的踪影。当然最直接的联想就是——他没有来得及撤出,他魂归渭水……
渭水又开河了,小狗们又唧唧歪歪着要和主人撤到华山去了,大狗们的生死哀叫又在渭河域回荡,猪们永远在哼哼唧唧地暗处里传宗接代……过不久,小船儿会又划回来把麦种撒到水面上……周而复着的一切还在接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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