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虎庙短篇小说(26)

原创 2017-10-20 老虎庙 知无知

《死轮回》

城南枪声稀稀拉拉地响了半夜,从窗口望出去,黑黢黢地,好象是座空城。
牛牛和明明在窗下的地上坐了半宿,他们一直想从自己的小脑袋里挖掘出可以讲给对方听的鬼故事……
“……当你半夜12点去茅房的时候,一定要注意了,先是从茅坑里伸出一只黑的毛毛手……”牛牛在讲。
“不听不听狗念经,不就是红纸白纸的故事嘛……你要红纸吗?半夜12点死;你要白纸吗?12点一过死……反正……反正得死,都是个死……”明明不耐烦地替牛牛重复那个故事。
“不啊,这一次可以不死啦,因为你那天要的是黑纸,那个黑毛毛手说:‘哪里有什么黑纸啊’所以那天,你没有死……”牛牛是这样讲的。
“原来这样……”牛牛若有所思,“一直都说这是个非要去死的故事,你怎么就想到了不死……还编出一张黑纸来……你,是胡说的吧……”
天将亮时,从对面六楼的一只黑窗子里传来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嚎声。牛牛和明明蜷缩在一起,听着那声音,毛骨悚然。“真的鬼来啦……”
“不,这是真的,真的是真的……”
天亮后,来了几个锅炉房的大叔,用拉煤的铁板推车推走了中专部的机电专业教员李。
李是自绝于人民的。铺天盖地的大字报第二天都是这样说的,牛牛和明明的心思就似乎安定了些,坏蛋当然是该死的,原来就是死鬼,活着也是白活。
这样的故事比起夜里窗台下的鬼故事就太太缺乏点刺激了。
李任教的那几个班上学生在那天就非常活跃,当一个个阶级敌人自绝于人民时,他们有了孩子们很容易获得的成就感。

机电专业教员李却没有死。锅炉房的叔叔们使用了土法,在不予反动学术权威以医疗的命令下,他们用煤灰给李疗敷刀口……
李权威为什么不能自由去死,欲死不能?一场声讨和研讨不死李的群众大会第二天在操场上召开。声讨会上争论非常激烈,唯一令人疑惑的是,李用以割断手部动脉的剃须刀片是谁提供给他的?李是软禁在家的死不改悔的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在他软禁期间是没有人可以有与他接触的机会,那么这个刀片就更加可疑……
台上的李在大日头下脖子上挂着大牌子站立很久很久,他的瘦弱身子后来打了一个对折,上半身就迅速向地面垂去。在人们一阵阵的怒吼声中,他仿佛化作一只长臂螳螂轻飘飘地朝向距地二米高的台下栽去……
李大概在台上始终做着一件事情,那就是默默地目侧眼前那台上台下两米之间死与生的距离,最后做出了那个类乎“螳臂挡车”的死亡行动。那两米后来就被人拉上绳子,围起来——现行反革命分子与人民顽固对抗的铁证。螳臂挡车,死有余辜……
事实是,李又没有死。
李权威又一次被锅炉房的大叔们用拉煤的铁板推车推去了锅炉房子。这一次,锅炉房的大叔们也决定不对李权威作什么处理了——此人既然决计要死,救他又有何用?
李仍然没有死,在那一次声讨他的群众大会上他的可疑坠台在学校里引发持久论战,亦激发了广大革命群众的无比愤怒。“他是自杀吗?”“他绝不简单因为身体虚弱!”“他是失脚坠落?”“他是在做疯狂抵抗无产阶级专政的小丑表演……”
李被锅炉房的大叔们抬到太阳地里,“晒晒太阳爷吧,除了用煤灰敷疗,太阳是最好的治疗。”大叔们说。又说:“俺们是实行人道主义……呸呸,人道主义是资产阶级学说,俺们就是觉着死个鸡崽儿也允许它挣扎两下,喊几嗓子,你咋就不吱个声呢?至于你的政治问题还是你自己解决吧。”
李对锅炉房大叔的善意表达感谢,他用虚弱的身子向前倾斜,在眼前的地面上砸了一个沉闷的响声——给工人阶级磕头。

晚上,锅炉房的大叔来问:“怎么家里没有人来接你。”李权威沉默着。大叔们自问自答:“一定是家里人分了几派。俺老婆和我也分了两派。她是工联的,我是工总司。”锅炉房的大叔边剃胡须边和李权威搭讪。剃完须,去锅炉房里冲洗脸上的肥皂,把剃须刀就隔在窗台上……工人回来的时候没有找见剃须刀。工人不再找,走了。
牛牛和明明第二天找到“八.一五毛泽东思想战斗队”,他们告诉大学生亲眼看见李权威把锅炉房大叔的剃须刀藏在了鞋里。造反队的学生就把锅炉房的大叔一块抓来。后来开批判会的时候,台上的李权威就有人陪批了。
造反派让锅炉大叔和李权威对骂,要求骂得有水平,否则罪加一等。说这个叫做自我革命——有点像20年后街上流行的自助餐。
锅炉大叔骂李权威——伟大的革命斗士鲁迅说,痛打落水狗……还要踏上一万只脚才解恨。锅炉大叔没什么文化,这是他挖空心思找来的最高级词汇。
李权威骂自己就骂得很有水平——毛主席说知识分子是鸡毛蒜皮乱轰轰,争来争去一场空。我就是那鸡毛蒜皮……
锅炉大叔又骂李权威——你是臭老九,注定不得好死。
李权威这次却对锅炉大叔反唇相讥——我是要死呀,可是……你别给我刀片也就……
锅炉房大叔哑巴了一会儿,忽然急忙补充——是你自己偷的,想死现在再给你一片好了。
李权威说——我该死,我要死,叫我死好了……
学生们冲上台子,用脚揣倒李权威,大声地吼:“踏上一万只脚,叫你永世不得翻身!”

那次的批斗会干了两天一夜,到第二个夜里时,李权威说要去厕所。造反派说不许,尿就尿在裤子里,李权威就尿了。尿了又拉,拉到裤子里,满台子就有了味道。造反派这才吼道“滚厕所去!”
厕所就在露天会场一旁,用芦席和两跟木棍一撑,挡住人的视线,里面挖一大坑,坑里储粪,屎尿和在一起,太阳一晒,发酵。到晚上稍凉快些,发了酵的屎尿泡泡里就爬出肥肥地蛆虫,乌乌殃殃,直朝人的脚面爬,几分钟就包裹了人脚。
造反的学生都累了,就睡在会场的台上台下。等到天亮不见李权威人影儿……难道跑了不成?找到芦席棚子里看——粪坑里站着李权威,屎尿糊了满头满脸,屎尿坑却只有齐腰深……李权威已经死了,趴在坑沿上,原本挂脖子上的大木牌子现在漂在粪水里……

李教员死了?
不对,李教员还是没有死!
现在李教员就坐在牛牛的对面,白发,罗锅腰,脸上有皮肉摺子,热天里穿着厚厚的毛裤,“腿寒,总是腿骨头里痒痒……”
“……我不该告发你藏了刀片,我对不起老师……”已经50岁的牛牛对着70多岁的李教员叨唠着,歉疚地时不时瞥一眼对面坐着的李教员。
现在他们就坐在京西人大北面街上的一家“星岛咖啡屋”里。
李教员退休后在一所民间学校做教员。他时而回大学中专部去领养老金,同学们有的还在他身后指点——这个人叫“李粪坑”!奇怪的名字,却不知道为什么叫了这个名儿。李教员不知听到听不到,只是见人就露出老人特有的慈祥地笑。很宽容。
和牛牛一起讲鬼故事的小朋友明明那年参加了国际红卫兵,偷渡尼泊尔边境,去发动欧洲世界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火车出轨翻倒在边境一个小站,无粮无水,生死抗争四天,明明和八十多位乘客最终死在位于新疆的国界线上……
后来牛牛找到了李教员,要终生去做一件忏悔行动——照顾李教员直到百年之后。
没有想死而迫于去死却欲死不能死而复生屡求一死想死万难死死生生不得好死死有余辜而至今不死的“李粪坑”李教员和人鬼不辨鬼亦是人人亦为鬼做鬼做人混混沌沌着的牛牛和明明……
此刻他们就聚会在这家“星岛咖啡屋”里。
国际红卫兵的列车的确是翻了,和八十位乘客一块儿死了的明明,侥幸没有死成功。
他们现在是三个人:李教员、牛牛、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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