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虎庙短篇小说(31)

原创 2017-11-01 老虎庙 知无知

《门当户对》

八十年代初

广州。
滨海路。
一街角……
顾姓人家开了一家饺子馆。
李姓人家在街对面也开了一家饺子馆。
门对门,户对户,门当户对。要是说婚事的话那就是好事,说其它的话——就不定了。
两家饺子馆都要卖饺子,并非有约在先,也并非因了这里码头就只看好饺子。原本两家就素昧平生,只是巧合罢了。在南国穗城卖面食实在属冷门,却有这样两家扎了堆地做这一种营生,不但不智,甚至有愚。
顾姓饺子馆叫了“北方饺子馆”,李姓饺子馆叫了“黄河饺子馆”,没有“北”字其间,“黄河”足以。
广州人不善吃面食,但饺子是可以接受的。因此门对门地卖饺子,竞争就难免。
最初,顾家饺子论个儿卖,一只三分钱,十只三毛,一斤饺子三十个,就是九毛。李家则琢磨,要卖得好,贱点才是,就给自己定价为一只二分五厘,比顾家少了五厘,十只两毛五,一斤也是三十个,共计七毛五。
顾家、李家饺子馆,对手经营,相安无事,说话间过去半年。这半年里,两家间看似风平浪静,却小风儿细浪地酝酿着激烈。激烈归激烈,却又不在明处。顾家的饺子降一分,李家的就跟进了降2分;李家的饺子降低2分,顾家的饺子就必然降3分,总是拉开着差价,比试着高低做着拉锯之战。直到有一天,顾老板走出门来,站在门前台阶上,双手插腰里,嘴里高一声,低一声,软一声,硬一声道:我这就降得不要钱了,赔本儿地做,看你再给我降,降到你家喝西北风不成?”顾家的心思是——我就拿它三万的与你一拼,眼下的挣不挣不打紧,要的是坚持,看谁能坚持到底?
李家的脾性软绵,遇了顾家老板骂街,并不撮火,只是躲到楼上向着街对面悄悄观看,察言观色。李家老板有谋略,且善于密谋暗室,想以柔克刚,后发治人。他亦坚信——沉住气,拖一拖,待对面的顾家蹦哒乏了,必有退下的一天。他给对方估的底线是至多三万,等赔过了这数儿,顾家自然收牌。
两家竟然都是做着赔它三万赶走对方的打算!竞争眼看着趋于白热。
这下百姓可好了,眼见得滨海路上的两家饺子馆,饺子的卖价见天地降,你追我赶,争低恐高。
附近有人家孩子上学,父母对孩子说从此不用作饭,你就拿了钱去到饺子馆里吃罢,买的比自己做的还划算,你还可以挑谁家的时价最低就吃谁家的。附近有家街道工厂,原先工人是从家自带饭食,用厂里的蒸汽箱子腾热了吃,现在则不必,到午间时,工人列了队地往街上来吃,吃顾家的饺子,吃李家的饺子,多一分少一分已不做计较,反正和不花钱白吃差不多,工厂的蒸汽箱子从此歇业,不再有用。顾家饺子馆的楼上住夫妻一对儿,自来有家规“不吃窝边草”,省得见那后厨的操作不卫生,也省得见楼下的发了财,自己看着不舒服。却那两天夫妻开始了对骂,男说女的笨,笨到自己做饭做不好,还不见人家楼下正大施善举,饺子已不是饺子,像似教会的赈济慈善。如今在方圆几数条街区都有了名气,咱自己却孤陋寡闻,躲着楼下绕着走。岂不是犯傻!女的不服气,说你挣得不多,眼里尽瞅着拾便宜茬子,我早就说要去楼下吃饺子,是你穷要一口气,眼见得人家都拣了实惠,咱却……两口子就打架,见天地打,后来就去了法院——离婚。
顾家饺子和李家饺子门前动静太大,惊动了交警,警察不能干涉,法律没有说“不允许门庭若市”。警察就只好出动警力维持秩序,还在街口两头布置两辆警车。再后来连警察值勤的午餐也被饺子馆们给包了,把守西口的警察吃顾家的饺子,把守东口的警察吃李家的饺子,岗位责任制度自有分明。
公元一千八百三十年,秋天,广州分别有顾家、李家饺子馆,因市场竞争惨烈,争相压价,入不付出,后无力支付所欠菜农巨额菜款、肉商巨额肉款、面商巨额面款,直至交付不起国家税款而宣布关张。
顾老板和李老板逢人只说是“关张比倒闭强些。”还自觉不服。

九十年代初

还是广州。
还是滨海路。
还是那一街角……
顾姓饺子馆和李姓饺子馆重张。还是隔路相望,还是门当户对,还是一个叫“北方饺子馆”,一个叫“黄河饺子馆”。只不同的, 是两家馆子里站着的不是顾老板和李老板,而是他们的儿子。顾老板的儿子是从国营工厂跟大潮下海,重张了当年著名的饺子馆;李老板的儿子是因了所在工厂改制,优胜劣汰而惨遭淘汰,才子承父业,重张了父亲的饺子馆。
两家的饺子馆天生是冤家,一开始就延续了他们父辈的龙虎斗。
顾家选上好的丝绒彩缎,剪裁缝纫,牵线引丝,制成巨幅布幌,龙凤戏珠辅以云瑞花样为滚边,请苏州的绣工,织造出十三锦花缎,黄字洒金,于阳光下光芒万丈若金龙降世。幌子举起在顾家北方饺子馆门头,那一时便是盖世无双。二天顾小老板出得店门,心情还是美孜孜,忽就见对面街上黄河饺子馆的门头上立起一怪物,高若等房,宽若两抱一大柜,直突突正用吊车吊上饺子馆的店头。约莫半个时辰,顾小老板转睛再看时,见那大柜子里已经是大放异彩,红彤彤的内光,衬托出黑字“黄河饺子馆”,犹如皇家的御用宫灯,照出去半条街,住家入夜从此不再掌灯。
顾小老板对李小老板道:“灯箱子好,饺子也要好才是真正!”
李小老板对顾小老板道:“幌子晃得眼花也要饺子好吃才是!”
顾小老板的馆子里架起了喇叭,放音乐,乐曲唱道“美酒加咖啡,一杯又一杯,……何日君再来……”
李小老板的馆子里架起了喇叭,放音乐,乐曲唱道:“夜上海,夜上海,你是个不夜城……”
半年过去,顾小老板的店里新添了广东人喜欢的打边炉项目,来客骤多,饺子也跟了卖出了火爆;李小老板见情景不甘示弱,立刻在店里添加了十味秘补滋阴壮阳仙人汤,也带起客流的骤然拥挤,李小老板的饺子也同样卖得更火,以至成过去的数倍增长。
等到热闹劲过去,两家饺子就见到了衰微,论起做边炉做补汤都不是这俩北方家族的擅长。根本不是本地人的对手,再看饺子也因新添项目杂乱无章而渐次式微,成“夕阳产业”。见此情景,两个小老板有些发急,谁也不再搭理对方的作为,只是埋头研究自己的饺子GDP。
俩小老板的想法到此算是达成一致了:想要发财,不进则退,进为掠财,退为守财。既然现时下发展没有了方向,那么守住江山就成了必要。为节省原料成本,先是顾小老板减了饺子馅儿量,原先的四钱馅减半成二钱,价钱则不变;后是李小老板把一斤的个数从三十个减掉五个,想来没有谁会计较这个,试图蒙混。再后来,顾小老板给肉里加葱加到葱和肉二分秋色;李小老板则嫌减量还不够,又打起了做珍珠小饺子的主意,一个小二钱,皮儿再做薄,省出面、馅儿统共三钱,一斤竟然少下料七两五,几近十两……直到有一天,两家的醋水儿辣椒再减质量,油泼辣椒偷偷换成了水搅辣面儿,红香镇江饺子醋也换成了本地产的白色醋精,多少加点白水,对付着就做了调味佐餐对待。
公元一千九百三十年,秋天,广州分别有顾家、李家饺子馆,因市场无序竞争,假冒伪劣猖獗,导致其臭名远扬,人人喊骂,且制造了震惊广州的“3.20毒饺子事件”,最终无法自解,无理以辩,无力回天。喀嚓一声,俩馆子一并轰然倒闭。
顾小老板和李小老板逢人只说是“这回同父辈作比,倒闭倒是真的倒闭了。不过事出有因……”什么原因,也道不清楚,只是心底还有那么些不服。

21世纪之初

还是广州。
还是滨海路。
还是那一街角……
顾家的饺子馆和李家的饺子馆又于街头重现。如此顾、李两族可谓前赴后继,总有他们的后人认为饺子这个行当有着前程锦绣。
顾家现在掌门的是顾家的孙子“顾小小老板”,李家因么孺无丁,掌门的只一孙女, 人称“李小姐老板”。
顾家和李家第一代做饺子馆都做塌了,改做它行,后积攒些钱两,抚育儿女长成,也就是顾小老板和李小老板了。他们娶妻生子,其间亦有九十年代一次重张,又因经营不当,竞争无序而败北。两代人遂不作非分之想,从此安心育子,送子孙出国留洋,一个学国际贸易,一个学国际传播,也就到返回时有了“顾小小老板”和“李小姐老板”两位才俊佳人……
重张的饺子馆们依然叫“北方饺子馆”和“黄河饺子馆”。顾家饺子馆如今门楼高大,展宽三丈,四扇玻璃大门,成三进,依次经营广东打边炉、南洋茶点,再就是本宗的北方饺子,只是饺子做到了极致,成为宴会式规模节目。顾小小老板不愧是留洋学了国际贸易。
李家也今非昔比,由于地形所限,虽没有顾家的展阔,却也向空里发展,竟然到了四层,仿佛尖塔,李家恪守先父教诲,除在二楼开办了药膳食肆外,又于顶楼做了饺子文化传扬之用,竟然把高处几层都做了中华饺子文化遗产的收藏汇粹展示,成为广州的私人博物馆一景。李小姐老板不愧是留洋学了国际传播……
顾家的北方饺子馆和李家的黄河饺子馆算起来南下已有26年历史,由山西来的李家和由陕西来的顾家如今已经融合于南国人文。两家隔街相望,你道是竞争也是也不是,你道是不竞争也是也不是,但只看那饺子的烟火延续飘漾,你就会隐隐着觉察出百姓的生生息息,息息生生……

顾小小老板和李小姐老板于今年春上喜结连理,为纪念其双双父辈南下二十六年纪念,亦为其子女终成眷属,我应邀于千里之外著文以贺,笑纳此!
两家饺子馆依然是门当着门,户对着户,香火在穗城延续,事业在天地间鼎盛,我的朋友却已是老者一双。
坊间有道是:鹬蚌相争争也不是不争不是争来争去两败俱伤,龙虎相斗斗也不是不斗不是斗来斗去喜结连理。有人就说像副对子,是对子那横批就该是——秦晋之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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