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12-02 傅国涌 国语2017

老照片

【傅国涌按:最新一辑的《老照片》发表了一篇我关于故乡的回忆,有我幼时抱在妈妈怀里的照片,有我从幼儿到少年的照片,有故乡雁荡山的老照片(感谢故乡桃源书店主人提供)。】

故乡是个山村,在温州雁荡山的东外谷。

仿佛千年万年都是静止的。山鸟的声音、虫子的声音、山涧的流水声,让山中的世界变得更静。我从小就体验着这种静止,比寂寞更深的静止。外界的消息到了这里,都是零零星星的,外界很远,这里的生老病死、嫁娶喜庆,也都显出寂寞来。就连山间的花开花落也是那样的寂寞。

我一直念念不忘的是故乡老屋后面一垛矮墙边,有一排每年都会开放而且开得灿烂的木槿花,等到我长大,这一排曾经招蜂引蝶的木槿花早已无存。所以,每逢看到木槿花,我都心动不已,想起儿时在木槿花下奔跑嬉戏的情形,想起母亲喊吃饭的声音……

还有故乡小学院子里那棵丹桂,我们叫她木樨花,我幼时,这棵树就已经很老,每到秋天花开时,香极了,也美极了。离开故乡三十来年,我总记得那棵木樨花,前几年回去寻找,乡人说早已被砍掉,如今连我上过六年小学的三官庙也已被拆掉,片瓦无存。

故乡的花,还有梨子园里春天白皑皑一片的梨花,家门口的橘花,以及各种各样叫不出名字的野花,她们都陪伴过我的童年、少年时代,尤其春天来时,那满山的映山红,成为我和小伙伴们年年岁岁的一次饕餮大餐。我们上山采花,做成花冠,或带回家插在瓶中,或用花瓣泡茶……不过,在我们那儿,这花的俗名却没这么雅,我们叫她“柴瓣花”。

柴,对于山民家来说每日不可缺少,既有生火做饭之用,也是家家户户重要的收入来源,一担柴挑到集市上卖了,可以换来豆腐、食盐、日用品等,柴又分硬柴、松毛、“狼棘”(蕨类的软柴)等,经得起烧的硬柴价钱更高,打柴也更难。

我幼时,父亲每当春天上山打柴,也会采些柴瓣花挑回来,给我们玩耍,柴瓣花有淡红、深红、玫瑰红的,深红的最多,她们怒放的时间很短,却漫山遍野开得那样舒展,那样肆无忌惮,似乎春天独独是为她们而来的。年复一年,已成了我有关故乡春天记忆的中心,我也独爱最常见的深红的那种,朴素、大方而动人,带着山里的野性,带着天地之间唯我独放的姿态。直到很多年以后,我才知此花的学名叫杜鹃花,称之为映山红,据说是“革命烈士的鲜血染红的”,那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特殊的解读。

其实,这花自古以来就这样自开自落,也不知经历了多少次生命的轮回。也许时间对于人类才显出意义,这是人类的局限,也是人类的骄傲,在人迹未至之前,时间也好,风景也好,花开花落也好,都只是一种近乎静止的状态。有了人,时间才会慢慢浮现出来。

我一直不知道,我出生的这个山村到哪个年代才有人定居、耕种,楞是在这贫瘠的土地上生存下来。这里几乎没有什么肥沃的土地,泥土少,石子多,石子地只适合种生命力顽强的番薯。我想起史家何炳棣先生的研究,红薯引入中国是在明代晚期,源于中美洲和南美洲的红薯传入福建等地,并开始广为种植已经是18世纪。在此之前,像这样贫瘠的土地是很难养活人的。

直至2015年,我终于看到家谱,才知道我的祖辈要等到1691年(清康熙三十年),才从福建长汀迁到这里。这就解答了长久以来我心中的疑问——

在1613年和1632年,由此进入雁荡山腹地的徐霞客(1587-1641),在《徐霞客游记》中两次提及东石梁洞、谢公岭,却只字未及此地有人烟。

石梁洞1

石梁洞在我家后门山上,不高处,一大片坚硬的崖壁下,石梁横亘,下成洞穴,冬暖夏凉。因整个雁荡山有三个石梁洞,故被叫做东石梁洞,它隐藏在一片茁茂的竹林中,洞幽深而且阴冷,岩缝涔涔滴水,在我幼时筑有三层楼阁,突出洞外,蜿蜒横在洞口的石梁,如一巨蟒,也如一虹,所以又叫石虹洞,1924年春天,曾亲历辛亥革命的政坛人物屈映光陪同康有为来此,写了三个隶书的大字,就是“石虹洞”,刻在洞口醒目处。

石梁洞2

早在1550年(嘉靖三十八年),为防倭寇,这里就筑有石梁堡,旧县志上说,“无事则游者增胜,有事则天然之险。”我小时候,到石梁洞纳凉,常见大人讲台州黄金满聚众造反的故事,他被官兵追剿,逃到石梁洞,利用当年修筑的石梁堡抵抗,直至弹尽粮绝,夜色中利用山羊擂鼓做掩护,悄悄沿着石梁坑、谢公岭背脱险。这是我听了不知道多少遍的老故事,我少年时读到一本《浙江近代史》,果然有一个金满聚众起义的故事,只是不姓黄,也未提及石梁洞突围而已。那是清光绪年间(1881年)春天,临海的一个长工金满与十八人举行武装起义,劫富济贫,甚至劫狱放囚,杀死县丞,震惊朝廷,在大军合围之下,南逃我故乡旸谷岙进山,关于他到石梁洞的传说也就发生在这个时候。金满坚持到1883年6月在仙岩洞被围,接受招安。我少年时,在本地刊物《雁峰》上读到的一篇散文说,一个好汉聚众起义,因寡不敌众,退到石梁洞,坚守数月,粮尽拼命,血染山坡,春风吹过,就开出了一丛丛红色的杜鹃花。很显然也是有关金满的传说。其时,离金满在石梁洞突围还不到百年。

自清末民初以来,康有为、蔡元培、张元济、黄炎培、林纾、黄宾虹他们先后到过这儿,在他们的游记或日记中留下了相关的印记,林纾、黄宾虹还画出了他们眼中的石梁洞。1924年,康有为在石梁洞写下了“天然第一”四个字,原归洞内和尚保管,不知何时失传了。十多年前,我高二时的语文老师、也是书法家滕万林先生集齐了这四个康体字。

可惜,石梁洞因前些年大兴土木,拆掉原来的阁楼,一切都已面目全非,只有堡垒式的老门洞和门前的石级和摩崖还是旧时的,只是那条路已被封死。石梁洞今天富丽堂皇的建筑常令我伤心,只有门口一幅十来年前才有的对联给我些许安慰。此联出自故乡作家许宗斌(1947—2015)之手:

洞里春秋,梁上犹悬秦时月;
山前芳草,溪中可有武陵人?

我当然深知,石梁之上至今高悬的还是秦时月,门前溪中却从来没有武陵人。

石梁洞门外原来有一对联,为故乡画家周昌谷的父亲周允平1943年手书,我从小到大,早已背得烂熟,现在也看不见了:

何日幻成飞石窟;今朝饱看老僧岩。

老僧岩

老僧岩就是石梁洞对面那块巨大的岩石,状如披着袈裟的僧侣,千百年来,在风雨阴晴中屹立不动,迎送入山出山的客人,吸引过乡人李孝光和外来的旅行家徐霞客,也吸引过康有为、黄炎培他们的目光。1937年5月从上海来的《大公报》记者萧乾(1910-1999)说:

雁荡许多“象形的”山名我都不服气,单独老猴披衣和这老僧的形状,真酷似一尊石膏模型。谁个大手掌拿一座高山做泥团,捏得这么惟妙惟肖啊!【《雁荡行》】

其实,那不是一座山,而是我幼时起开门即见的一块巨石,就在路边,村人或称为石佛,或呼为和尚岩,书上则叫接客僧,或迎客僧。自东北面进山,到水涨隔着溪水,远远就能看见,徐霞客第一次入山,看到高可百尺的“老僧”真面目,“袈衣秃顶,宛然兀立”,惊叹不已。前些年新修的《乐清县志》封面赫然就是我老家门口的这块石头。

我小时候初读沈括(1031-1095)的《雁荡山》,“温州雁荡山,天下奇秀,然自古图牒未尝有言者。”起句就令我感到亲切而激动。那是遥远的北宋,宋庆历二年(1042年),在我出生之前九百二十五年,石梁洞即已有寺院香火,相隔二十年多年(1063年熙宁元年),又有了皇帝赐额“石梁禅寺”,万年寂寞的山中从此响起了木鱼的声音、钟磬的声音。

《元史》有传的文学家李孝光(1285—1350),就生在与我家相去不过三五里的淀川,乡人也许嫌这个名字文绉绉,都叫它田岙。在他留下的传世之作《雁山十记》中,首篇即是《始入雁山观石梁记》,他于1324年一个和暖的冬日,与客人踏着一地黄叶入山,夜宿此洞,写出了充满古典之美的文字,只是无一字涉及洞下是否有村落。

宋、元、明,一个朝代又一个朝代过去,这里的石头没有变,这里的山涧水清澈如初。石梁洞下并无人家,山村尚未形成。从李孝光谢世的1350 年到我出生的1967年,漫长的六百十七年过去了,这块土地上的变动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一样是静止的山中岁月,即使有了村落,有了人烟,开出一块一块的荒地,种上了庄稼,也是如此。我读李孝光的诗文,遥想六百四十多年前,夕阳西下之际,山气尽紫,鸟相呼如归人。这样的图画不正是我幼时就熟悉的吗?六百多年来,世界历史早已一次次翻新,山中世界却似乎无动于衷,那曾经激动过李孝光的霜叶依然年年变红,恍如春天的杜鹃花,他称之为踯躅花。李孝光的诗《入雁荡山》,我今日读来尤觉亲切:

兴国年间路始开,前朝碑墨半苍苔。
雁横荡月惊寒到,僧踏湫云看瀑来。
一岭暂教灵运识,万松都是了翁栽。
此行曾共秋风约,说与山猿不用猜。

【这是半篇文章,全文见《老照片》第115辑】

《老照片》第115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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