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把我们囚进现在,呵,上帝!
在犬牙的甬道中让我们反覆
行进,让我们相信你句句的紊乱
是一个真理,而我们皈依的,
你给我们丰富,和丰富的痛苦。
——穆旦《出发》

一、何谓“痛苦”

所谓“痛苦”,不是软弱而短暂的世俗情感,而是哲学意义上的一种强烈而持久的精神体验。前者的“痛苦”,可见诸莎士比亚笔下那位威尼斯商人患得患失的言行,而后者的“痛苦”,则可见之于哈姆莱特内心世界里震颤且令人赞叹的精神冲突。诚如20世纪英国文学家、神学家C·S·路易斯在《痛苦的奥秘》中对“痛苦”含义的探讨:“事实上,‘痛苦’一词有两层含义,必须区分清楚。‘痛苦’的第一层含义是指由特定神经纤维传导的感觉。这种感觉是当事人能够感受到的,无论当事人喜欢与否。第二层含义是指当事人所不喜欢的任何生理或者心理体验。有一点必须注意,一旦超过了一定强度,任何第一层含义上的痛苦都会变成第二层含义上的痛苦。第二层含义上的痛苦是‘苦楚’、‘苦恼’、‘苦难’、‘困苦’、‘困难’的同义词,痛苦的产生正是基于第二层含义。”第二层含义的痛苦是精神的催生术,虽然使人神思摇荡,心灵不安,却也能催人摆脱惰性,努力向上。弗洛伊德就认为痛苦具有内在推动性,促进变化与释放。对“痛苦”的明确定义,以及区分两种内涵迥异的“痛苦”,有助于在所指和能指的层面上厘清对象。穆旦的生活经历不断强化着“痛苦”的经验,也深化了“痛苦”对其诗作中诸意象的感染。在“二战”期间的中国西南,穆旦这位独特的年轻人,咀嚼着“痛苦”的奥秘,将他的生命力和生活经验倾注在一种形式崭新的诗歌里,创作出具有独特形式和崭新内涵的诗作。

二、为何“痛苦”:穆旦早年的经历

穆旦早期关于“痛苦”经验有两种来源:第一种经验来自校园生活,穆旦于1935年至1937年“七七事变”。第二种经验来自远游与参军的经历,包括两次事件,一为北大、清华、南开三校的漫漫西迁,二为中国远征军的参军经历。这些生活经验,尤其是第二种经验,为穆旦打开了地理意义上的广阔国土:

走不尽的山峦的起化,河流扣草原
数不尽的密密的村庄,鸡呜和狗吠
接连在原是荒凉的亚洲的土地上
在野草的茫茫中呼啸着干燥的风
在低压的暗云下唱着单调的东流的水
在忧郁的森林里有无数埋藏的年代
(《赞美》)

除了地理空间上的漂流,更是文化与心灵层面的广阔、复杂又极独特的体验:

当我走过,站在路上胸围
我踟蹰着为了多年耻辱的历史
仍在这广大的山河中等待
等待着,我们无言的痛苦是太多了
然而一个民族已经起来
然而一个民族已经起来

此时穆旦呼唤着“一个民族已经起来”,正值1937年全国军民开始全面抗战。北平即将沦陷,穆旦时为清华学生,随校前往长沙,但日军步步紧逼,不久举校西迁,徒步三千五百里,到达大后方昆明。另一个重大事件则是1942年的缅甸撤退。穆旦在当时军中从事“自杀性”的殿后战,正处于恐怖的状况:“日本人穷追,他的马倒了地,传令兵死了,不知多少天,他给死去的战友的直瞪的眼睛追赶着,在热带的毒雨里,他的腿肿了……他曾经一次断粮达八日之久。但是这个二十四岁的年青人,在五个月失踪之后,结果是拖了他的身体到达印度,虽然他从此变了一个人,这个瘦长的、外表脆弱的诗人却有意想不到的坚韧。”

从自然地理到精神人文,从安居乐业到全民抗敌,穆旦与现实之间的冲突势必导致痛苦,而这种痛苦在个人不幸与国家有难之间,持续产生灵魂的震颤,家国不幸,诗家不幸,而诗歌有幸。当危难来临,在生命垂危之际,可发现一个人的更真性情与生命力。这些独特的经历,不仅融入了穆旦的生命,也通过诗句流露出来,而这些痛苦凝成的诗句闪烁出独特的审美光辉。

三、穆旦早年诗作中的“痛苦”

通过观察穆旦早期的生活经历,有助于对其诗歌的理解。诗人黄灿然认为穆旦是浪漫主义诗人,不仅可见于他的诗作,也可从他的翻译作品中看出来。穆旦的浪漫主义在其早期(“抗战”期间)尤为明显,其中夹杂着成长的痛苦、爱情的苦闷以及家国情怀的忧思。可见穆旦的“痛苦”是十分丰富的,大略有三方面。

(1)存在的孤独

穆旦于南开中学读书时便开始写诗,诗作常发表于中学杂志。初入清华园,穆旦的诗作主要定睛于个体的孤独感与生命的存在感。他曾在《我》中写到:

从子宫割裂,失去了温暖
是残缺的部分渴望着救援
永远是自己,锁在荒原里
从静止的梦离开了群体
痛感到时流,没有什么抓住
不断的回忆带不回自己
遇见部分时在一起哭喊
是初恋的狂喜,想冲出藩篱
伸出双手来抱住了自己
幻化的形象,是更深的绝望
永远是自己,锁在荒原里
仇恨着母亲给分出了梦境

从此诗中的“割裂”、“残缺”、“锁”、“藩篱”等词语,可窥见诗人此刻压抑的情感,而“渴望着救援”、“哭喊”、“绝望”等更是直接映现出诗人的痛苦。这种失去了安全感的个体,从母亲的子宫来到世界上,也就意味着“被抛到了世界上”。这些存在主义的感悟与穆旦师法现代主义的诗歌息息相关,写下这些诗歌的穆旦正值青春期,从中学到大学,这种生活的剥离感、青春的苦闷,加之存在主义和精神分析的影响,使得这种情愫在他笔下不止一次化作了诗的语言,更显见于《童年》、《摇篮歌》等诗。

(2)爱情的苦闷

爱情是每个人生命中的重要体验,幸福抑或苦闷,都是人们生活里的重要组成部分。而在诗人的笔下,爱情也显得更加出彩。穆旦曾在《控诉》写道:

但不能断定它就是未来的神
这痛苦了我们整日、整夜
零星的知识已使我们不再信任
血里的爱情,而其残缺
我们为了补救,自动的流放
什么也不做,因为什么也不信仰

此时的穆旦饱含对爱情的失望与不信任感,将“血”、“痛苦”、“残缺”与“爱情”联系在一起,显出了一种血腥的残暴,并非含情脉脉的温柔,与其他诗人笔下的爱情和传统的爱情观大相庭径,而显现出一种独特的审美价值。

这种爱情的苦闷与痛苦,可见诸穆旦的许多诗歌。比如在《赠别》中,穆旦写道:

多少人的青春在这里迷醉
然后走上熙攘的路程
朦胧的是你的倦怠,云光,和水
他们的自己丢失了随着就遗忘……
等你老了,独自对着炉火
就会知道有一个灵魂也静静的
他曾经爱过你的变化无尽
旅梦碎了,他爱你的愁绪纷纷

有论者如龙泉明和汪云霞如此评论穆旦的爱情诗:“充斥着矛盾、斗争,苦苦挣扎的痕迹,充满着感性渴望的焦虑,充满着辩证的形而上思索的丰富的痛苦。”这种情愫,即使在这首和叶芝的《当你老了》有异曲同工之妙的诗歌里,也并未带来温情暖意,而是痛苦,是充满了矛盾的挣扎。

(3)家国的忧思

穆旦从中学就已经在思考家国民族的问题,这与当时的时代背景息息相关。救亡图存的时代主题早早地触动诗人年轻、敏感的心思:

眼看祖先们的血汗化成了轻烟
铁鸟击碎了故去英雄们的笑脸
眼看四千年的光照一旦塌沉
铁蹄更翻起了敌人的凶焰
坟墓里的人也许要急起高呼:
喂,我们的功绩怎么任人摧残
你良善的于孙们哟
怎为后人做一个榜样
可惜黄土泥塞了他的嘴唇
哭泣又吞咽了他们的声响

东北沦陷,国家混乱,无不使诗人早早忧国忧民,颇有一种“国破山河在”的义愤与屈辱感。在穆旦随校西迁途中,他写下了名诗《赞美》:

我要以一切拥抱你,你
我到处看见的人民呵
在耻辱里生活的人民,佝偻的人民
我要以带血的手和你们一一拥抱
因为一个民族已经起来

这里虽也弥漫着痛苦的忧思——“耻辱”、“佝偻”、“带血”,但显然不同于穆旦那种对爱情的绵长细腻的痛感,而是显得恢弘博大,仿佛希望已经到来。虽然此诗开篇气象宏大,但是自始至终渗透着一种浓重细密的忧郁与痛苦,即使最后有一句“一个民族已经起来”的响亮口号,这个宏愿也只能等到八年抗战后才能实现。此时,正是敌军侵略中国之时,山河破碎、人民流离,穆旦正和师友徒步在荒芜的大西南,心中怎不会笼罩着亲身经历的痛苦和家国之悲呢?

四、“痛苦”的益处

虽然穆旦早期生活与诗作中的“丰富的痛苦”,是不可为他人所复刻的,如今也与七十多年前国破家亡、生命垂危的时代氛围迥异,但穆旦面对生命与存在的真诚,面对痛苦的倔强不屈的态度值得当代诗人效法。反观当下,如学者李心释指出:“中国诗人的情感急剧退化,他们现在所能有的是两类假激情,一是属于语词的而非属于我们自身的激情,即面对语词的崇拜,在这种崇拜中,我们把自身的自由意志献出了,造成诗人和诗歌的异化;一种是语词营造的激情,与诗人的异化,与复制时代的习气有关”,“一些朴素的真理在这个时代消失了,故作高深出来了,老练的技术出来了,唬人的本领日渐精进。”这是显而易见的道理,因为当代诗歌鱼龙混杂,很大一部分只是“语词的狂欢”,缺少生命力。比如赵丽华的《我爱你的寂寞如同你爱我的孤独》:“赵又霖和刘又源,一个是我侄子,一个是我外甥,五岁,现在他们两个出去玩了。”这些句子已经走得太远,以至于忘记了诗歌的出发点。更糟糕的是假大空的诗歌更是充斥诗坛,虽然热闹,“实验创新”不断,但无不显现出诗坛的荒凉和虚弱的挣扎。李心释更一针见血:“他们试图用语词去挽留一个思想日渐单薄的时代。”是的,时代的浅薄,诗人的迷失,语言的狂欢,成堆制作出来的能指碎片阻塞了诗意,也使得人之为人的生命力渐渐丧失,原本关乎人的诗歌逐渐沦为词语的堆积,里面毫无深刻的情感与生活丰富的体验。

“一诚天下动”,与其说真诚是抵达事实的捷径,不如说真诚即是事实的表现。而为了真诚,痛苦必不可少,痛苦使人放弃虚伪与应和,直抵心灵生活和外界真相。尼采说“痛苦是生命不可缺少的部分……没有痛苦人只能有卑微的幸福。人生的痛苦除了痛苦本身别无解救途径。”“痛苦”的经验直接关系到人的生命,是使个人生命不断向上更新的阶梯。因此当代诗歌的牢笼不仅仅是语言层面的,更是精神层面的。对于每一位有尊严和德性的人来说,尤其对于文学艺术的创造者而言,“痛苦”是可贵的。穆旦那“丰富的痛苦”不仅有益于涤除当下浮躁、虚伪的诗坛风气,也有益于创造更优秀的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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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览中国》首发——转载请注明出处
本站刊登日期:Tuesday,January 2,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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