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1-04 13:39 来源:澎湃新闻

2017年12月初特朗普总统向世界正式宣告,美国承认耶路撒冷为以色列首都,并开始安排将原在特拉维夫的大使馆迁移至耶路撒冷的各项事宜。消息一出,举世哗然。西方国家领袖警告,这将引发更多流血事件,阿拉伯国家表示,特朗普的决定冒进而危险。在迦萨的哈玛斯更是呼吁要发动第三次大起义!全世界的激进穆斯林集会游行,誓死反对犹太人侵占他们的圣城,并燃烧特朗普图像和以色列国旗泄恨。

许多人听闻以色列和巴勒斯坦的纠纷,却很少人知道,以色列境内有百分之二十的阿拉伯人口,阿拉伯语是官方语言之一;更少人知道的是,以色列有个在教育体制内的双语学校,全名是“手牵手:以色列犹太与阿拉伯教育中心”(Hand in Hand: Center for Jewish-Arab Education in Israel,以下简称双语校)。在这学校内,学生同时以希伯来语和阿拉伯语上课。

近二十年前,也许由于1993年原本可以促使两个族群和平相处的奥斯陆协议无法落实,几个犹太和阿拉伯父母自行招集小孩开办幼儿园。他们希望以实际行动召示,犹太人与阿拉伯人不但可以共同生活,更能够一起学习、成长。本来是实验性质的小团体,竟然不断扩大。随着幼儿园孩子进入一年级,学校也增设一年级课程。随着孩子进入二年级,学校也跟着增加二年级的课程。如此一路发展,双语校至今在以色列全境已有六所学校,学生可自幼儿园读到高中。

大致说来,以色列有三个“平行社会”,分别是一般犹太人、超正统犹太人以及阿拉伯人。超正统犹太人有其特殊的教育体系,一般犹太人及阿拉伯人也各有自属的学校。双语校打破这项成规,目的就是要将两个不同,甚至彼此敌视的族群联合起来,通过学校里的共同活动,促进双方的了解。

问题是,巴勒斯坦地犹太人和阿拉伯人的百年宿仇(只从1917年贝尔福宣言算起,更久远的,已超过本文范围),可能因着一个小小的学校而有所变化?双方对二十世纪初始至今的历史有着不同的诠释,同班级的学生如何学习并看待这些不同?说着不同语言的学生,如何在同一班级内彼此沟通并接受不同语言的教学?

带着这些疑问,我在2017年11月亲访耶路撒冷城郊Wadi Ara的手牵手双语校,以及在耶城本身的总校。Wadi Ara是阿拉伯人聚集区,卡拉村(Kfar Qara)只有阿拉伯居民。原本极少相互往来的犹太与阿拉伯族群,在双语学校里见证了仇敌如何成为水乳交融的好友!

负责接待我的,是全身充满活力的犹太妈妈Zohar。“我们学校有自幼儿园至六年级的学生,校长是阿拉伯人Hussein。”健谈的Zohar边谈边带我看在沙土里嬉戏的幼小孩子。“他们在玩乐和集体创作中学习彼此的语言。一个班里同时有犹太和阿拉伯老师,她们各自以母语授课,却也懂另一语言。”

古老民族总是有不同的庆典、节日以及宗教加诸的各种纪念日,犹太与阿拉伯人自不例外。我想知道双语学校如何处理这些繁琐而又重要的细节。“人人参加彼此的节日或纪念日,一起庆祝或一起悼念。”这是Zohar给出的答案。接着她让我看一本日历。基督宗教的假日以十字架标示,犹太教,以大卫星,伊斯兰则以弦月与小星为图记。如同以色列公路上的交通标志,日历上的每个周间日以英文、希伯来文及阿拉伯文等三种语言呈现。必须多加解释的特殊日子,则以希伯来和阿拉伯文说明。

三种语言的日历

Zohar还告诉我两件轶事。她的孩子仍在幼儿园时,有次当着手牵自己孩子的阿拉伯爸爸说:“就是他,就是这个阿拉伯小孩拿的!”Zohar当场觉得尴尬,阿拉伯爸爸只是笑笑。几年之后,在学校活动的场合里,双方家长才终于明白,当时那句“就是那个阿拉伯小孩”的内涵不过是“就是那个说阿拉伯话的孩子”,如此而已,和肤色、来历、背景……完全无关。孩子没有种族歧视的概念,Zohart的尴尬只是下意识里无谓的添加,和孩子的原意没有交集。“还有,前两年巴勒斯坦和以色列又有紧张关系时,这学校的毕业生在他们就读的中学里主动联络,希望校方让他们到各班级讲述巴、以人从小一起生活的经验,试着从一般学生身上降低甚至消除敌意。”

“真是从这里毕业学生自发的想法?”我好奇地问。

“当然!”Zohar很快地回答,“他们非常清楚双语校给他们的价值观和校外一般人看法的差异。这学校的家长来自各种不同的背景,孩子也习惯相异的观点,知道这世界由不同的人组成。在这种环境长大的孩子感知力较敏锐,也比一般人早熟。”

Zohar知道有阿拉伯基督徒,当我问到学校里是否有犹太基督徒时,她吓了一跳,原本满脸笑容突然变得僵硬无比。正当她自豪于学校能包容多样、多元时,犹太基督徒对她似乎是个来自外太空的异物!

手牵手双语校在以色列全境约有一千七百五十名学生,由于小班制,每班有两名老师,而且老师必须接受特别训练等等,光靠税金不够维持学校所需,经费必须有其他来源。也就是,政府出资百分之四十,耶路撒冷基金会(Jerusalem Foundation)及其他慈善捐款百分之四十,学生每人每年缴交五千斜克尔(以色列货币,约是九千五百人民币),这和政府付大部份学费的九年义务教育有相当的差距。

去了Wadi Ara的第二天我前往双语总校。由于比约定的时间早到,负责接待我的Noa尚不得空,我便独自走走看看。时值下课,学生吵闹异常。我发现,不论是学生的海报或校方的公告,全以阿拉伯文及希伯来文呈现。走廊一隅,一位老师正对着一个带有忧戚面孔的男孩说话,一个女孩静静地坐在男孩旁边陪伴。

公关部门的Noa十四年前和家人由美国移民以色列。直到她介绍,我才知道另有位日本读卖新闻驻中东办公室负责人金子靖志先生和我一起参访。

我们先到一班幼儿园,两位老师正以不同的语言带动唱歌。Noa告诉我们,这班孩子正为Hanuka(犹太光明节)及圣诞节做准备。还有班一年级的学生分两组上课,一组在教室内学写希伯来文字母,另一组在走廊临时增设的课桌椅上学写阿拉伯文字母;每组各有一位老师负责。然后我们短暂停留,看一班四年级的学生上课。他们也有两位老师,Neama是阿拉伯籍,Ziva是犹太籍。那堂课是公民教育,孩子学习如何选举学生委员会成员,他们必须选出正确的代表,才能维护并争取学生权益。

只见Neama在黑板右上角以阿拉伯文写下主题,并立即以阿拉伯语做解释;就在Neama解释时,Ziva则在原先阿拉伯文下面以希伯来文写主题。Neama解释完,Ziva立即以希伯来语接腔。有时老师提问,指定某个学生回答或让学生自愿答复。有时是学生发问,老师回答。

语言呢?老师、学生全以自己的母语进行;亦即,犹太学生以希伯来语提问时,Ziva负责解答。若是阿拉伯学生发问,就由Neama以自己的母语回答。有时是犹太老师以希伯来语向阿拉伯学生提问,学生以母语回答,或者阿拉伯老师以阿拉伯语向犹太学生提问,学生也以母语回答。换句话说,不论老师和学生都有双语能力,都听得懂对方的语言,也都能以双语应对,说母语是为了把自己表达得更完整。

如此这般,在我们停留的十五分钟里,整个教室气氛活泼热络,没有一秒钟的冷场。

Ziva和Neama是同一班的两位导师,她们共同教公民通识课程,内容包括如何与人沟通相处、什么是生活价值、如何面对校外一般人的世界等等。教育部规定课程目标,老师可以自行发展授课内容,没有任何教科书可依循。在后来的谈话中,两位老师都表示,因为认同双语校的特殊理念才来教书,而实际教学时,她们课前必须周全准备,才能在课堂上紧密配合。我心想,两人教同一班,必定有良性竞争,毕竟没人愿意让对方认为是不尽责的老师。

坐着的老师是阿拉伯老师Neama,背对镜头站立者为犹太老师Ziva

Noa说,“认同”在双语学校是个重要的议题。一年级认知“我是谁”,二年级“我和我的家庭”,逐年推展到我与社区、社会、国家、世界、大自然等等,重点是“因为不同,所以我才丰富”!学生必须学习“同意不同意我的人”。

我们走出教师休息室,看到一面墙上贴满撕画。Noa介绍说,这是五年级学生的作品。老师给的题目是“我最喜欢的人”。甘地、马丁路德、黎巴嫩的女歌手……学生介绍自己喜爱的人,自行查寻相关所有资料,包括国籍、时代背景、出生地、正面或负面的事迹及其影响力等等,并且要能对同学的发问提供答案。再来是说明自己为什么喜欢这人,是因为欣赏他的外貌、品德、贡献或其他特质;这一环节可清楚反映出学生的喜好与性格倾向。最后以撕纸创作受喜爱者的头像。光是介绍自己喜爱的人,就已经把历史、地理、人格、美术等教育课程联合一起。如果一班有二十个学生,人人都能在一小段时间里充分认识二十种不同的人生。

同行的日本先生等不及要知道历史课怎么上,我向他竖起双拇指,表示我也非常渴望了解学校怎么处理这议题。巴勒斯坦和以色列的纠纷可回溯到欧斯曼帝国瓦解后的世局。同一段历史却有完全相反的诠释,在同一班里老师如何处理?

“学校给出容纳不同观点的空间,犹太和阿拉伯学生可以各自提出解释。”Noa告诉我们。

“以色列的国庆日是巴勒斯坦的Nakba(灾难日)。也就是说,当犹太人欢天喜地庆祝复国日时,正是阿拉伯人纪念离开故土的灾难日。学校在这巨大矛盾的日子里做了什么?”我好奇地问。

“国庆日当天放假,学校不能做什么。但是国庆日的前一天是犹太人的追悼日,纪念在战争及恐怖攻击中丧命的犹太军民。学校把追悼日及灾难日的活动合并举行,因为双方的共同点是‘失去’,心绪相近,就有共同的话题。首先阿拉伯和犹太学生分别参加自己人的仪式(少数学生选择也参加对方的活动),接着是在校生、毕业生、老师、家长聚在一起‘分担伤痛’。双方父母各有机会叙述自己的‘失去’,最后由老师谈‘未来’。双方的共同未来就是不让类似事件再度发生。”

可惜的是,巴、以议题的难处正是,同样的伤害,七十年来不断重复发生。“那么大屠杀纪念日呢?”日本先生接着问。

“必定是双方一同参加,也一起去Yad Vashem(大屠杀纪念馆)。这不仅是犹太人的大灾难,也是全人类都必须彻底了解的大事件。不是吗?”Noa答。

双语校除了要面对发生在一般学生身上的问题之外,最大的挑战是,七十年来巴、以无解问题的部份成员天天生活在一起,他们平时的和乐彰显出国际政治角力不容易影响市井小民的日常,然而活生生的战争冲突与恐怖攻击事件,即使不是亲身经历,也必定对精神与情绪造成波动。Noa说明,十四五岁的学生开始有辩论的需要,老师们的设计是,两个族群站在对立面进行辩论;也就是说,犹太学生以阿拉伯学生的身份辩驳阿拉伯学生以犹太学生身份所做的攻防。这让双方彻底了解彼此的论点依据、身心对冲击的反应以及后续的影响。另外,有时校外远足的地点正是攻击或战事的发生地,以便实际了解当初的情形。当然也安排学生访问幸存者。

学校日常使用多种语言

共同标注着阿拉伯文与希伯来文的画作

Noa原本邀集两个较高年级的学生受访,我们到了两个小时之后才见到其中之一的Inbar。

Inbar自四岁至十七岁都在双语校就读,也即将毕业,由她讲述在特殊学校接受教育的心情回顾,相当有意义。“我们在小学时的历史课程是世界史,中学时则以各自的母语谈论对共同历史的不同解读。当我们发现,以色列和巴勒斯坦双方的政治人物选择对自己有利的历史片段并加以强调、放大时,我们学生就是可以对事件做出批判的第三者。”

“那么毕业考呢?历史试题怎么作答?”我好奇地问。

“必须配合教育部的要求写答案,犹太人和阿拉伯人都一样。我们不能像在学校里那般自由发挥。这事,老师会特别提醒毕业生。”

“在这个学校十多年,说说你的感受吧。”Inbar是个言语流利、思路清晰的女孩,我想听听她的评价。

“我们在这学校念书的本身就已经是‘与众不同’。我们希望能改变世界。外面说,我们是在一个受保护的泡泡里谈平等、谈人权,只活在梦想世界里。但我认为,学校给了我们如何面对世界的工具!”

于是,我给相当有主见的Inbar出了一道简题:“说说看,Inbar,如果妳取代Netanyahu,成为现在的以色列总理,对于巴、以纠纷,你会怎么做?”

Inbar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说:“我嘛,我会马上结束占领!”

“你是左派!”我立刻接腔。

“噢,我不但是左派,甚至是极左!”

正当我要问,2005年以色列撤回因自卫、打胜才不得不占领的加沙走廊,却换来哈玛斯十年从未停歇的火箭炮攻击,如果现在从西岸撤回,她是否能保证以色列境内八百多万人的安全时,我们谈话的办公室里进来两位老师,而不得不停止对Inbar的访谈。

“说真的,Noa,还有个重点我们尚未触及。”对答案的渴求,令我顾不得应该按捺下自己的焦虑。

“什么重点呢?”Noa微笑着问。

“社会上发生攻击事件时,比如前阵子巴勒斯坦人开车冲撞人群,或持刀刺杀完全没有防范的个人,学校有什么反应?学生之间有什么状况?”我看到一旁日本先生重重点头,想来他也正急着要知道。

“攻击发生后,恐惧和痛恨的心绪当然会感染到学校。为了维持和谐的气氛,就要说出这些心情让大家知道。特别是犹太和阿拉伯老师共同教学时,事先必须有细致的准备。他们一起讨论,找出解释后才进入教室,以便学生发问时可提供答案。穆斯林攻击犹太人时,阿拉伯学生比犹太学生反对攻击更加厉害。他们认为,攻击者的行为不符合他们对伊斯兰的了解。”

“对伊斯兰的了解来自家庭?”我明白了,大部份穆斯林读不懂由古阿拉伯文写成的古兰经,他们的受教大部份来自伊曼(Imam),也就是伊斯兰神职人员。伊曼在清真寺里的讲道和在媒体上对信众的解答,可以轻易左右一般穆斯林的价值观。

“学校有宗教课,每周两小时。小学时,一起上课,中学时才分开。原则是学习犹太、基督及伊斯兰三个宗教的价值,而且特别提出三教的共同价值;谈耶稣、先知、信使等等。中学生的冲突通常是政治议题所引发,和宗教无关。我们双语校强调‘同意彼此的不同’,每个人可说出心里所想,也尊重不同的意见,不强迫对方接受自己的主张。”Noa说。青少年期就能习得这一态度,当然是对人生的加惠。我个人时常自问的是,有哪些学校或哪些课程教导人,在尊重这个、尊重那个之后,如何做决定并负起责任?尊重是一回事,做决定并负责,又是另一回事了。

“那么兵役呢?学生怎么看待?因为以色列士兵的敌人正是另一群同胞的同族人,也就是约旦河西岸及加萨走廊激进的巴勒斯坦阿拉伯人,不是吗?”我提出的是相当敏感的问题,却无法避免。“没错!”Noa爽快地回答,“学生大约十六岁开始面对这议题,因为十八岁起,也就是高中毕业后,犹太学生要服役,阿拉伯学生不需要,也因此,如果愿意继续深造,阿拉伯学生比犹太学生早上大学、早毕业、早进入职场。阿拉伯学生当然不愿自己的犹太同学在某种可能的情况之下,杀阿拉伯人,或被阿拉伯人杀。由于曾经有过犹太同学,阿拉伯学生较能感知,犹太军人也是人,而不是杀人的机器。”

第一批创建手牵手双语学校的阿拉伯及犹太家长是勇敢的,他们值得尊敬并效法。2014年11月的一个夜里,犹太激进分子纵火双语学校,校方以为没人再敢送自己的子女来上学,岂料第二天早上,几乎全部学生出席!他们把终止纷争的希冀化为实际行动,宣告世人,犹太人与阿拉伯人不但可以共同生活,愿意彼此向对方学习更是珍贵。一把火不但烧出老师、学生与家长更坚定的决心,学校更受到以色列总统Rivlin及当时美国总统Obama的嘉许和鼓励,这就是对激进分子最大的反击。

位于耶路撒冷城内的双语总校目前将近有七百名学生,还有八百个孩子在后补名单上。因着学校活动的激发,共同学习的模式也运用到社区居民身上,越来越多的犹太人和阿拉伯人共组社团,共同参与公共事务。

双语校无疑是成功的,但是能够到这学校上课孩子的家长应该有较高的收入、较高学历、较开放的心胸。以色列国内的挑战之一不在于族群本身,而是族群素质的高低,以及不清楚西岸和迦萨人到底怎么想。

成功的双语学校是否已自问,如何让学生“尊重”巴勒斯坦史地教科书上完全没有以色列的事实?是否已自问如何让学生“尊重”伊曼在清真寺里传播犹太人是猪、是猴的讲道?学生们的多元与开放只存在于校园里吗?一旦出了校门,他们知道如何面对低素质及激进的族群吗?

Noa送我和日本先生出校门时,正有一个来自挪威的团体等着入校参观。

*以色列媒体对双语学校的报导:https://www.youtube.com/watch?time_continue=144&v=m4PK7tnYzfw

来源: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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