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者无知,弄不懂一些文学评论家令人眼花缭乱的深奥词汇和看上去逻辑力量强大、却怎么读也不知所云的大长句子。总认为,小说里,作者要传达给读者的所谓“思想内容”,其实不多,甚至没有,起码可有可无,不怕雷同重复。所以,中、西、古、今异彩纷呈的小说世界,其审美价值(包括认识价值),不在内容,只在形式,无关道理,必要趣味,轻乎逻辑,重在风格,无需警言,但能联想。

中国古典文学发达的样式是诗歌,叙事性文学逊于欧美。古代小说除《红楼梦》、《水浒传》等几部寥若晨星的杰作之外,好的不多。《三言二拍》洋洋五卷,读罢记得什么?更令人联想起什么?被捧作“第一人物”的蒋兴哥,也仅仅是“突破了封建礼教对妇女贞操观的束缚”而已。但故事讲到最后,蒋兴哥“化险为夷、家财复得、妻妾和谐”,陈大郎“命丧他乡”,三巧儿“以妻做妾”,平氏“再醮居正”,吴县主“连生三子,科第不绝”,每个人都依据其对封建礼教的行为态度,得到了分毫不爽的“报应”。这看上去属于“释教”的“轮回报应”的外壳,内里却充满了“儒学礼教”,倒是转而引人导向“儒涵释道”的学术思考。所以,时刻想着“文以载道”,讲个故事,告诉你“善有善报”、“忠孝仁义”或更伟大的“宇宙真理”,说是小说,其实不配。

究其原因,应是古人混同了“代圣贤立言”的“文章千古事”,和“引车卖浆者言”的“小说”之间的本质区别。

论“道”讲“理”的文章或著作,因为是以语言符号作为载体直接使用概念、判断、推理进行推论、演进,直接引导思考的深入,所以,必须观点明确、内容充实、论据丰富、逻辑自洽,才能达到目的。只要不“故弄玄虚”或使用“言论霸权”,认真追究道理,自会有一种思想的独到见解、常识的丰富准确、论证的逻辑魅力、语言的强势震撼所创造的“理性力量”之美。只是这种美,无关文学,无关艺术,无关形象,自然也无关小说。

而小说,虽然外在形态上与论“道”讲“理”的文章、著作毫无二致,同样是以语言符号作为手段实现表达,但本质上,却排斥概念判断推理式的说明、解析、比附和代表,乃是由作者和读者通过语言符号的输出和出入、共同完成由符号记录的想象和符号启动的想象的传递、从而一起共同完成“小说”(而非“道理”)的创造和鉴赏。所以,小说的世界,乃是存在于作者和读者想象中的、未必相同甚至未必彼此认可的“画面式”联想。这种联想,不仅并不导向对于作者来说或有或无的“思想内容”的表达的追寻,甚至常常脱离作品而导入读者自己的生活记忆。所谓“掩卷沉思”是也。

老舍先生无疑是为数不多的现代小说大师,所谓“京味小说”的“开山鼻祖”。老舍的小说常常引发笔者联想起幼时到护城河边抓青蛙,城墙根下捉蟋蟀,高大的骆驼,没身的高草,香瓜地里偷瓜被捉,闯进胡同里自家对门一座磨砖对缝的独门独院,误以为垂花门旁的藤萝是葡萄,爬上去摘,被个旗袍胖妇骂出来……等等,等等——那可能是“残存的旧北京”。

王朔先生无愧当今小说大家,开一代流风,引领了从者如云的效仿者。以至于现今的小说里甚至生活中,常常使人感觉似曾相识,谁说话都带着一种形而上彻底崩塌后无情有趣的调侃。读他的小说,常使笔者联想起成片的三层灰砖楼房组成的机关宿舍大院。冬天,树木光秃,北风凛冽,羊剪绒帽子,猩红色拉毛围巾,二八锰钢车,在街头的“胡同串子”面前耀武扬威“红二”。或者,几个“老兵”朋友或“高知”子弟,自诩“十二月党人”,读普希金和托翁,带着心爱女生或爱心女生,走向内蒙、山西、陕西或云南,读书,抽烟,砍山……等等,等等——那可能是属于自诩为“高端人口”的“新北京”。

前不久,偶然读到薛燕平老师的《琉璃》,十分惊喜。作品绘制了一幅幅“京味小说”里从未见过的崭新画面,那就是“新北京”里的“胡同生活”。那里有领导者没有打扫干净的“京俗”的尘埃或瑰宝,有“胡同串子”面对自己不能主宰的潮流的裹挟和挣扎,以及所谓“京俗”本身无可奈何、随波逐流、既宏伟崭新又渺茫未知的去向。作品引发笔者联想的,是当年在“街道工厂”的生活。那时,我们做工、学艺,向工人师傅学抽烟、学喝酒,下班开会学“批林批孔”,不开会就悄悄学《立体几何》。逢到忘记了起因的重大活动,就排练合唱或朗诵。还有,谁和谁下班一起走了路、拉了手、传了字条、去了中山公园,谁为谁哭了或谁不理谁了……等等,等等——那可能是属于“胡同串子”的“新北京”。

那些想起来就令人激动不已的年青时代的心声!那些自诩为“诗歌”的文字!那些消逝得无影无踪的美好梦幻!笔者不禁突发自问:若是老舍先生笔下的“老北京”,走的是另外一条完全不同的演进之路,那些“胡同串子”的“新北京”生活,还会如作者所写的那样吗?还会有薛老师笔下“胡同串子”的“京俗”画面吗?

“京味小说”是“小说”,如同“商务英语”是“英语”。所谓“京味”,不过是由小说的人物性格、语言行为、生活习俗、场景画面、故事情节等形式元素以及叙述人的语言风格所构成的一种总体特点,或曰总体风格。这和“非京味”的小说其实毫无二致。“非京味”的小说,同样会由它们的形式元素构成它们的总体特点或曰总体风格。所不同的,只在于“相近”的风格,会引发“类同”的联想。

北京城命运多舛。这座五百年帝都被悠长时光沉淀的美丽,眼看就要在“现代化”的道路上丧失殆尽。“梁陈方案”的历史性错失,已经导致北京在变成“水泥森林”和“蚁穴交通”的悲哀之余,只剩下几座城门、钟鼓楼和四合院,仿佛专为表达悲哀而呼叫。旧北京、“高端人口”和“胡同串子”的新北京,总会变化,总会消失,总会新生,总会涅槃。所以,作为现实生活的文学反映的小说,其风格,京味也罢,非京味也罢,自然也会斗转星移,变化万千。只愿不同的“京俗画面”,能引发不同的“京俗联想”、大不必从小说里非找出“道理”不可便好。

2017年10月30日定稿于退思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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