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者:雪域
校对:夜瞳

  鲍里斯刚刚对我总结了他的看法。他是个预测天气的专家。天气会持续变坏,他说。会有更多的灾难,更多的死亡,更多的绝望。无论从哪儿看都没有一丝要变化的迹象……我们必将走向,步调一致地走向死亡的牢狱。无人可以幸免。天气不会改变。
   ——《北回归线》

  楼下,肉球莫里根违反租约的狂欢派对已经进行到第四十个小时。厨房的地板上,在几个1/5加仑的空香槟酒瓶之间,桑德尔·罗佳斯和他的三个伙伴因海塞克香槟和联苯胺药丸的作用还醒着,在玩着一种叫作“海中暗礁”的纸牌游戏。客厅里,公爵、文森特、克林克勒斯和帕高蜷坐在一个被固定在废纸篓上的15英寸扬声器旁,听着27瓦功率播放的《基辅的英雄之门》。他们都戴着角质框太阳镜,露出一副痴迷的表情,抽着形状可笑的香烟,香烟里卷的不是你会想到的烟草,而是些掺着杂质的大麻。这伙人就是“安吉利斯公爵”乐队四人组。他们为一家名为“坦布”的本地音乐厂牌录音,名下已有一张叫做“外太空之歌”10英寸黑胶唱片。时不时地,其中一人会把烟灰弹进喇叭口,看着它们四处飞舞。肉球自己正靠着对面的窗睡觉,胸口抱着一个大空酒瓶,仿佛抱着一个泰迪熊。几个在国务院和国家安全局之类的政府部门工作的女孩晕倒在沙发和椅子上,还有个在卫生间的水池里。

  那是在1957年的2月初,当时的华盛顿特区有许多要移居国外的美国人,他们每次碰上你都会说有朝一日他们真的会去欧洲,但目前他们似乎在为政府工作。谁都能明白其中的微妙讽刺。比如说,他们会举办一些跨语种的派对,新来的人若无法同时使用三四种语言交流,就会遭到冷落。他们会好几周连续不断地出没于亚美尼亚人开的熟食店并邀请你到那些墙上贴满斗牛海报的小厨房里品尝碎麦饼和小羊肉。他们会跟在乔治敦大学学经济的那些来自安德鲁西亚 或迷迪 的激情似火的姑娘们扯上些风流韵事。他们的圆顶圣殿是威斯康辛大道一处名叫老海德堡的大学地下酒吧,当那儿的春天一到,他们便不得不勉强地面对着樱桃花而不是柠檬树,然而就是这种无聊的生活,用他们的话来说,带劲。

  此刻,肉球的派对似乎正在掀起第二波浪潮。外面下着雨。雨水打在屋顶的沥青纸上,打在屋檐下木制滴水兽的鼻子、眉毛和嘴唇上,溅开纤细的水花,又从窗玻璃上像口水一般流淌下来。前一天下了雪,再前一天狂风不断,而此前的阳光曾照得全城灿烂得就像是在四月里,尽管日历显示的是二月初。这是华盛顿一个奇怪的季节,这个虚伪的春天。期间有林肯纪念日和中国的春节,街上则一片冷清,因为樱桃花还要过几周才开,正如萨拉·沃恩 唱的那样,这一年的春天要迟些才来。简而言之,这一群会在工作日下午挤到老海德堡喝维尔茨堡啤酒、唱《莉莉·玛莲》(不必说还有《西格玛奇的甜心》)的人都是些命定无可救药的浪漫主义者。而每一位够格的浪漫主义者都知道,灵魂(spiritus, ruach, pneuma) 实质上不是什么,只不过是空气;因而大气中的反常现象会影响到呼吸着它的人是很自然的。也因此,在那些大众共享的部分——节假日,旅游胜地——之外,还有些私下的闲暇时光,它们与气候紧密相关,就像是一个密接和应段 从属于这一年度的赋格曲:变化无常的天气,漫无目的的爱情,预料不到的责任:这些岁月会在赋格曲中轻易地流逝,因为很奇怪,不久之后,那些风和雨,还有二三月的恋情,将不会被这座城市记起,就好像它们从未存在过一样。

  《英雄之门》最后的低音部分轰响着穿透了楼层,将卡利斯托从不安的睡眠中叫醒。他醒后首先意识到的是被他轻轻握在手中、贴着自己身体的一只小鸟。他在枕头上侧过脑袋,微笑着低头看着小鸟,看着它弯拱着的蓝色脑袋和病怏怏低垂的双眼,琢磨着在它好起来之前他还得用多少个夜晚来温暖它。他像这样握着小鸟已经三天了:这是他所知道的令它恢复健康的唯一方法。他身边的女孩也被吵醒了,低声呜咽着,一只手臂遮在脸上。混合着雨声,这天清晨最初的声音是其他小鸟犹疑而抱怨的啼鸣,它们藏身于喜林芋和小扇叶棕榈丛中:猩红色、黄色和蓝色的斑块装饰了这片卢梭式的幻境 ,他耗费了七年时间才营造了这片温室丛林。它对外封闭,是城市的纷乱中一块有序的微小天地,与外界反复无常的天气、国家政治以及任何国内动乱泾渭分明。经过不断摸索,卡利斯托已使这儿的生态平衡达到完美,那女孩的帮助又使其呈现出富有艺术性的和谐,因此植物的摇摆,鸟儿及居住者的活动都是这和谐整体中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就像完美平衡的装饰物迎风转动的节奏。当然,他和女孩已经与这处庇护所不可分离;他们已是这统一体中必不可少的成分。他们所需的物品都会以投递的方式送来。他们不出去。

  “他 好点了么,”她轻声问道。她像一个褐色的问号面对他横卧着,眼睛出奇的又大又黑,缓慢地眨着。卡利斯托把一根手指伸到小鸟脖子底部的羽毛下;轻柔地抚弄着。“我觉得他快要好了。瞧:他听到他的伙伴们醒来了。”女孩还在睡意朦胧的时候就听到雨声和鸟叫声了。她的名字叫奥芭德:她有半法国半安南血统,她生活在自己奇特而孤独的星球上,在那里,烟云和凤凰木的香气,葡萄酒的苦味和偶尔碰到她背部或轻抚她胸部的手指围绕着她,这一切又都无一避免地化为这样的声音:一种音乐,间断地从不谐和音怒吼着的黑暗中浮现出来。“奥芭德,”他说,“过去看看。”她顺从地起身;轻手轻脚地走向窗前,拉开窗帘,过了一会儿后她说:“37度。还是37度。”卡利斯托皱了皱眉。“那么,自星期二开始,”他说。“没变过。”在他之前三代,亨利·亚当斯 曾为能量和它的力量所震惊;现在,在类似的情况下,卡利斯托在面对热力学,这种能量的力量的内在规律时,几乎怀有同样的感觉,像他的先辈一样,他意识到,童贞玛利亚和发电机所代表的爱与能量是等同的,两者实际上是完全相同的。因此,爱不仅可以维持着世界转动,而且也能令波奇球 滚动,并驾驭着星云转轴偏转漂移的岁差。正是后者,或者说这些有关恒星的这些概念扰乱了他的平静。宇宙学家已经预言了宇宙最终的热寂(类似一处“林勃”废境 :形式和运动被废止,其间的每一点热能都均匀一致);气象学家则日复一日地用一系列安慰人心的气温变化情况来否认它,避开这个话题。

  然而三天以来,尽管天气变化多端,水银柱却一直停止在华氏37度。想到这或许是天启的征兆,卡利斯托在被子里转了一下身子。他的手指更坚定地握住小鸟,仿佛急需一种不论是令人激奋或是痛苦的确信,确信温度很快就会改变。

  最后的铙钹碰撞声震耳欲聋。废纸篓周围那几个跟着节奏摇摆的脑袋停了下来,睡梦中的肉球被猛地扔向清醒状态。咝咝余音在房间里维持了片刻,接着便消融至外面萧瑟的雨声中。“呃啊啊啊啊啊啊,”肉球在一片静默中望着大空酒瓶大叫。克林克勒斯缓慢地转过身,微笑着递过一根香烟。“喝茶时间,老兄,” 他说。“不,不,”肉球说。“我告诉过你们多少次了。别在我这儿闹。你们都知道,华盛顿到处爬满联邦政府的虱子。”克林克勒斯露出无奈期望的神情。“哎,肉球,”他说,“你真是对什么都没兴趣了。”“唯有借酒浇愁,”肉球说,“这是唯一的希望。有没有剩下的?”他朝厨房缓缓移去。“没香槟了,我想是没了,” 公爵说。“冰箱后面还有一箱龙舌兰。”他们放了张厄尔·博斯蒂克 的唱片。肉球停在了厨房门口,瞪着桑德尔·罗佳斯。“柠檬,”他想了一会儿后说。他又向冰箱缓缓移去,取出三个柠檬和一些冰块,又找出龙舌兰,着手呵护自己的神经系统。他在切柠檬时不小心让自己流了点血,因此不得不用两只手来挤柠檬汁,用一只脚去砸制冰盒,差不多十分钟后,奇迹一般,他发现自己眉开眼笑地面对着一大杯龙舌兰酸味酒。“看着味道不错,”桑德尔·罗佳斯说。“给我也弄一杯吧。”肉球朝他眨了眨眼。 “Kitchi lofass a shegitbe ,”他下意识地脱口回应,接着便漫步走进了卫生间。“听我说,”他在片刻后大喊,但是并不针对特别的对象。“听我说,这儿好像有个女孩什么的在水池里睡觉。”他抓住她的双肩摇晃。“怎么?”她说。“你这副样子看起来不太舒服,”肉球说。“好吧,”她承认。她蹒跚着走到淋浴间,放出冷水,盘腿坐在了喷头下。“这样就好多了,”她微笑着说。

  “肉球,”桑德尔·罗佳斯在厨房里喊道。“有个人想爬进窗户。我想是个贼。一个爬窗飞贼。”“你在担心什么呢,”肉球说。“我们是在三楼。”他大步跑回厨房。一个蓬头垢面的家伙正站在外面的防火楼梯上,指甲在玻璃窗上划着。肉球打开窗户。 “索尔,”他说。

  “快湿透了,”索尔说。他爬了进来,湿淋淋的。“我猜你已经听说了。”
  “米里亚姆离开你了,”肉球说。“或者差不多这类事情,我只听说这些。”

  前门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请进,”桑德尔·罗佳斯大声回应。门开了,是三个乔治·华盛顿大学的女学生,都是主修哲学的。她们每人抱着一加仑的勤地葡萄酒。桑德尔一跃而起冲进客厅。“我们听说有个派对,”一个金发姑娘说。“年轻人,”桑德尔高呼。他是前匈牙利的自由斗士,他无疑患有一种被某些中产阶级评论家称之为哥伦比亚特区的唐乔万尼症的极度严重的慢性病症。
  Purche porti la gonnella, voi sapete quel che fa. 就像巴甫洛夫的狗:只要有一声女低音或一阵艾佩芝香水的气味,桑德尔就会开始过量分泌唾液。三人挤进了厨房,肉球醉意朦胧地看了看她们;他耸了耸肩。“把酒放到冰箱里,”他说,然后又加了句“早上好。”

  奥芭德朝一叠大页的书写纸弯下腰,脖子弯得像把金色的弓,在房间里暗绿色的背景中潦草地书写着。“当他年轻时,在普林斯顿大学,”卡利斯托口述着,他让小鸟依偎着他灰色的胸毛,“卡利斯托学会了一种能牢记热力学定律的记忆法:如果你认为事情会变得更好那你就没法获得成功,因为事情在变得更好之前它们就会变得更糟。到了54岁,他接触到吉布斯 的宇宙观念,忽然发觉自己学生时代的戏言竟然成了一种神谕。对他而言,方程式的主轴迷宫将成为一种最终的、宇宙热寂的幻景。当然,他一直都知道,只有理论上的发动机或系统才能永远以百分之百的效率运行;以及克劳修斯 的理论,它指出,一个孤立系统内的熵总是会不断增加。不过,直到吉布斯和玻尔兹曼 把统计力学的方法应用到这一原理中,他才逐渐理解了其中可怕的后果:那时他才明白孤立的系统——星系、引擎、人类、文化、任何事物——必将自发地朝着一种更可能的状态发展。因此,他在中年悲枯的人生之秋,被迫对迄今为止学到的一切做出彻底的重估;所有那些待过的城市、度过的季节以及偶遇的恋情,如今都在一种新的、扑朔迷离的光亮中被重新看待。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胜任这项任务。他意识到过度简化 的危险之处,因而希望自己能足够坚强,以免陷入一种无力的宿命论带来的貌似优雅的颓废。他一向持有一种精力旺盛的、意大利式的悲观:像马基雅维里 一样,他同意才能与天命各占一半的力量;但是方程式现在引入了一个随机因素,它把成败的可能性推至某种难言的、不确定的比率,他发现自己害怕去计算它。”他的周围,温室模糊的轮廓隐约可见;那颗可怜的小心脏贴着他自己的心口扑动着。与他的话语对位交汇,女孩还听到鸟儿的鸣叫声和不时掠过的汽车喇叭声,它们散落在这潮湿的早晨。还有厄尔·博斯蒂克的中音萨克斯偶尔吹奏至难以驾驭的高峰,穿透楼层。她的世界空间结构上的纯净时常会遭到这样一些混乱无序迹象的威胁:裂口、累赘物、偏斜线,以及平面的移动或倾斜,她必须不断调整自己以适应这些,以免整个结构在一堆支离破碎、毫无意义的信号中坍塌粉碎。卡利斯托曾把这一过程描述为一种“反馈”:每个晚上,她都是带着一身疲惫和不顾一切想永不放松警惕的决心缓缓落入梦境。甚至在卡利斯托与她做爱的短暂时间里,在紧绷的神经偶尔奏出的双音之上,是她那决心的琴弦在高处鸣响。

  “尽管如此,”卡利斯托继续说道,“他从熵或者说一个封闭系统的混乱程度中发现了一个适用于他自身世界某些现象的适当隐喻。举例说,他看到年轻的一代对麦迪逊大街的忿恨就像他自己曾对华尔街的态度一样:在美国‘消费主义’中出现了一种类似趋向:从最不可能到最大的可能,从差异性到千篇一律,从条理清晰的个性特征到某种混乱。总之,他发现自己正在社会层面重述着吉布斯的预见,并且预见到一种热寂将出现在他的文化领域,那时思想观念的传递将像热能一样处于停滞状态,因为最终文化中的每一点都将达到能量均同状态;智力活动因此随之终止。”他突然仰起头看了一眼。“去检查一下,”他说。她便再次起身去观察温度计。“37,”她说。“雨已经停了。”他立刻地弯下脑袋,把嘴唇贴在小鸟的一只颤抖的翅膀上。“那么,马上就会有些变化,”他说,尽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坚定。

  坐在暖炉上的索尔活像个因小孩发泄莫名怨怒而惨遭蹂躏的大破布娃娃。“怎么回事,”肉球说。“我的意思是,假如你想说点什么的话。”
  “当然,我想说点什么,”索尔说。“我干了件事,我揍了她。”
  “纪律必须维持。”
  “哈,哈。我真希望当时你在那儿。噢,肉球,那是一场漂亮的战斗。她最后朝我扔来一本《化学与物理手册》,只是没打中我,而是砸透了玻璃窗,当玻璃被砸碎时我估计她心里也有什么东西一起碎了。她冲出屋子,哭着,冲进外面的雨中。没穿雨衣,没带任何东西。”
  “她会回来的。”
  “不会。”
  “好吧。”肉球马上又说:“这无疑是件极其重大的事。好比选哪一位更好,萨尔·米涅奥 还是瑞奇·尼尔森 。”
  “这件事,”索尔说,“跟通信理论有关。这无疑让事情变得滑稽可笑极了。”
  “我不懂什么通信理论。”
  “我老婆也不懂。说白了,谁又真懂?真是笑话。”
  当肉球看到索尔脸上那丝嘲讽的笑意,他说:“也许你想来一杯龙舌兰什么的。”
  “不。我是说,很抱歉。这是个会让你精神崩溃的领域,就是这样。在那儿你得时刻留意那些秘密警察:灌木丛后,拐角附近。“MUFFET”是最高机密。”
  “什么?”
  “多位阶乘域电子制表器。”
  “你们就为这争吵。”
  “米里亚姆又读起了科幻小说。还有《科学美国人》杂志。就像我们说的那样,她似乎被电脑将扮演人类的角色这一观念给激怒了。我错在多说了句你不妨反过来想,还说了人类行为就像是输进一台IBM电脑的程序。”
  “为什么不行,”肉球说。
  “确实,为什么不行。事实上,这对于通信来说很关键,更别提信息论了。在我说出那些话时她气得要命。气氛一触即发。而我无法理解这是为什么。如果有谁能明白为什么,我也能。我不愿相信政府在为我浪费纳税人的钱,有那么多更值得去费钱的事在等着它去处理。”
  肉球做了个鬼脸。“也许她觉得你的行为就像那类冷酷的、丧失人性与道德的科学家。”
  “天啊,”索尔举起一只手臂。“丧失人性。难道我还能更人性?我担心,肉球,真的。最近,游荡在北非的欧洲人被扯断了舌头,因为那些舌头说错了话。也只有欧洲人觉得那些话的是对的。”
  “语言障碍,”肉球表态。
  索尔从暖炉上跳下来。“你这句话,”他生气地说,“完全够格参选年度恶心笑话。不,大专家,这不是一种障碍。如果非要说的话,这应该是一种泄漏。对一个女孩说:‘我爱你。’话中的三分之二没问题,那是个闭合电路。就你和她。但是中间那个下流低俗的词,你得对它留神。暧昧。多余。甚至无关。泄漏。这都是些妨碍通讯的噪音。它们扰乱你的信号,导致线路出错。”
  肉球不安地徘徊着。“好啦,现在,索尔,”他含糊地说,“你有点,我不知道,对别人期望太多。我是说,你知道。事实上,我们说的大部分事情,我猜,基本上都是噪音。”
  “哈!比如,你刚才说的有一半就是。”
  “好吧,你也一样。”
  “我明白。”索尔冷酷地一笑。“就是烦人的牢骚,不是吗。”
  “我打赌这就是离婚律师生意不断的原因。唔呼。”
  “啊,我没那么敏感。此外,”他皱起眉头,“你是对的。你发现在我眼里那些最‘成功’的婚姻——米里亚姆和我,到昨晚为止——都有点像是建立在相互妥协的基础上。事情永远不能以它的最高效率进行;通常人们对可行的事只有一个最低限度的意见一致。“成人的同居生活”是形容它的最合适的词语。”
  “呃啊啊啊啊啊啊。”
  “没错。你发现那有点像噪音,不是吗。但是噪音含量对你我而言是不同,因为你是个单身汉而我不是。或曾经不是。见鬼去罢!”
  “嗯,当然,”肉球想说点有帮助的话,“你们那时各自使用着不同的言词。像‘人类’这个词,你的意思是可以把它当成一部计算机来看待。这让你在工作之类的场合有某种优势。但是米里亚姆的意思是完全——”
  “见鬼去罢!”
  肉球不吱声了。“我想来一杯你说的那个酒,”索尔过了一会儿后说。

  纸牌游戏已经结束,桑德尔的伙伴们喝着龙舌兰缓慢地虚度光阴。客厅沙发上,一个女学生和克林克勒斯正忙于情感交流。“不,”克林克勒斯说, “不,我不容许别人污蔑戴夫。事实上我认为戴夫非常值得称道,伙计。特别是想到他遭遇到的事故什么的。”女孩的笑容消失了。“太糟糕了,”她说。“什么事故?”“你还没听说?”克林克勒斯说。“当时戴夫还在部队里,是个二等兵,他被派到橡树岭执行特别任务。那事情跟曼哈顿计划有关。一天,他在处理放射性材料时遭到过量的核辐射。现在他就必须一直戴着副铅手套。”她满怀同情地摇了摇头。“这对一个钢琴演奏者来说是多么可怕的打击。”

  肉球抛下索尔独自对付一瓶龙舌兰,自己则打算躲到壁橱里去睡一觉,此时大门突然打开,闯进五个美国海军部队的应征入伍者,一个个令人产生不同的厌恶感。“这个地方,”一个肥胖、长满痘痘、白色水兵帽不知去向的三等水手大声说。“头儿告诉我们这地方是个妓院。”筋管突暴的三级副水手长把他推到一边,并开始察看客厅。“你说得对,平板,”他说。“但这儿看着不太像,即使说它是美国式的也不像。我在意大利那不勒斯见识过更漂亮的小屁股。”“多少钱,嘿,”扁桃体肿大的大个子水手声音低沉地说,他手里握着满满一玻璃瓶私制酒。“噢,天啊,”肉球说。

  外面的气温依然固定在华氏37度。奥芭德茫然地站在温室里,心不在焉地抚弄着温室一棵幼小含羞草的嫩枝,聆听着饱涨的汁液的动机,聆听那些意味着繁殖力的娇嫩的粉红色花朵的未经润饰且尚未解决的先兆主题。音乐凸显在纠缠的背景中:井然有序的阿拉贝斯克按赋格的曲式对抗着楼下派对即兴发出的不谐合音,这些不谐合音不时达到尖锐噪音的波峰顶点。当她看着卡利斯托在保护着小鸟,那异常精微的信噪比在她小小的脆弱的头脑中上下波动,其微妙的平衡索求着她体能中的每一分卡路里。卡利斯托用鼻子爱抚着手中那团柔软的小东西时,他正在试图对抗与热寂有关的任何思想。他搜寻着类同的联系。萨德,当然。还有谭波儿·德雷克 ,在《圣殿》的结尾处,在巴黎她的小公园里,憔悴而无望。最终的均衡。《夜林》 。还有探戈。任何探戈,但更胜一筹的大概要数斯特拉文斯基 《士兵的故事》中那悲伤病态的舞蹈了。他转念回想:战后的探戈音乐对他们来说意味着什么?在咖啡舞厅中所有那些庄严的成对舞伴的机械动作中,或在他自己的舞伴们的眼眸后面滴答滴答的节拍中,他又错过了什么意义?甚至连瑞士清新绵延的风都无法医治这种战后忧郁症 :斯特拉文斯基就有这病,他们全都有。然而有多少音乐家能够在帕斯尚尔战役之后,能够在马恩河会战之后幸免于难?在这种情况下乐团简化为仅7人:小提琴,低音提琴。单簧管,低音管。短号,长号。定音鼓。就好像随便哪个江湖骗子组成的小乐团都能够着手传达出跟一个完整的剧场管弦乐团所能传达出的相同的信息。欧洲几乎已见不到一个完整的乐团。而斯特拉文斯基只用小提琴和定音鼓就能在探戈里传达出与那些试图模仿弗农·卡斯尔 的头发光滑的小青年以及他们对什么都满不在乎的情人身上流露出的同样的疲惫感与同样的窒息感。我的情人。莎莉丝特。他在二战后回到尼斯,发现原来的咖啡馆已经改成了一家迎合美国游客口味的香水店。不论在铺路石子间或近旁那家老旧的膳宿公寓中都已经没有一丝她的痕迹;没有哪种香水能比得上她呼吸中因常饮西班牙红酒而散发出的浓郁的香甜气息。于是他只好买了本亨利·米勒的小说动身去了巴黎,他在火车上读着小说,因此,在他抵达的时候他至少预先得到了一点警示。他明白,莎莉丝特和其它人、甚至谭波儿.德雷克并不是所有那些变了的人。“奥芭德,”他说,“我头疼。”他的话音在女孩心中引起一段回应的旋律碎片。她的一系列动作:转向厨房、毛巾、凉水,以及他跟随着她的目光,形成了一曲神秘复杂的卡农。当她把湿毛巾放到他的前额上,他满怀感激的轻叹声似乎在为一个新的主题,在为另外一系列的转调发出信号。

  “不,”肉球还在说,“不,恐怕搞错了。这儿不是那种名声不好的地方。很抱歉,真的很抱歉。”平板坚定不移。“但头儿说这地方就是,” 他一再重复着。大个子水手提议用私制酒换个娘们儿。肉球抓狂似的环顾四周,似乎在寻求援助。在房间中央,安吉利斯公爵四人组正处于具有历史性的时刻。文森特坐着,其他几个站着:他们正举行一场仅用动作搞定的爵士音乐会,不用任何乐器。“听我说,”肉球说。公爵动了动脑袋,隐约一笑,点了根香烟,最后才注意到肉球。“安静,老兄,”他低声说。文森特开始四处挥动手臂,拳头紧握着;然后突然停下来,接着又重复表演。这样持续了几分钟,肉球闷闷不乐地喝着酒。海军部队的那几个人已退回厨房。终于,乐队在某个无形的信号下停止了他们拍动的脚,公爵咧嘴笑着说,“至少我们一起完成了。”
  肉球瞪着他。“听我说,”他说。“我有一个全新的概念,老兄,”公爵说。“你记得那个跟你同名的人吧。你记得那个杰瑞 。”
  “不,”肉球说。“我会记得‘四月’ ,有帮助吗?”
  “实际上,”公爵说,“是《出售爱情》。这显示出你知道的多么少。我指的是,莫里根、查特·贝克 那帮人,那时候,就在那儿。明白了?”
  “低音萨克斯,”肉球说。“跟低音萨克斯有关。”
  “不过没有钢琴,老兄。没有吉他。也没有手风琴。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不确定,”肉球说。
  “那么先听我说,我不是明格斯 ,不是约翰·刘易斯 。理论从来不是我的强项。我是说像读谱这样的事对我来说总是太困难,此外——”
  “我知道,”肉球干巴巴地说。“你被没收了会员卡,因为你在基瓦尼斯俱乐部的野餐聚会上唱生日快乐歌时改了调子。”
  “是在扶轮社。不过这倒让我在一线顿悟之光中明白过来,如果莫里根组建的首个四重奏乐团没有钢琴伴奏,那只能意味的一件事。”
  “没有和弦,”长着娃娃脸的男低音帕高说。
  “他想说的实际上是,”公爵说,“没有支持和弦。当你吹奏你的旋律线时什么也听不到。在这种情况下,你得想象和弦根音。

  肉球感触到一种骇人听闻的见解。“那么接下来合乎逻辑的发展,”他说。
  “便是想象一切,”公爵带着质朴的威严宣布。“和弦根音,旋律线,所有一切。”
  肉球望向公爵,肃然起敬:“但是,”他说。
  “好吧,”公爵谦虚地说,“还是有一些漏洞需要解决。”
  “但是,”肉球说。
  “听好了,”公爵说。“你会明白的。”他们再次步入运行轨道,想必是在小行星带中的某个地方。
过了一会儿,克林克勒斯做出吹管乐器的口型并开始动起了手指,公爵用手拍了一下前额。
  “白痴!”他吼道。“我们演奏新编曲,你还记得我昨天晚上谱的那些吗?”
  “当然,”克林克勒斯说,“新编曲。我从中间段加入。在你的新编曲中我总是从中间段加入。”
  “对,”公爵说。“那为什么——”
  “怎么?”克林克勒斯说,“我已经等了16个小节,然后我加入进来——”
  “16?”公爵说。“不。不是,克林克勒斯。你等八小节。你要我唱吗?一根香烟带着口红印迹,一张机票去往浪漫之地。”
  克林克勒斯搔了搔头。“你是指《这些蠢事》。”
  “是的,”公爵说,“是的,克林克勒斯。棒极了。”
  “不是《我会记得四月》,”克林克勒斯说。
  “Minghe morte ,”公爵说。
  “我感觉我们演奏得有点慢了,”克林克勒斯说。肉球轻声偷笑。
  “回到原计划,”他说。
  “不,老兄,”公爵说,“回到完全的真空。”
  于是他们再次起动,不过,当其他人在演奏降E大调时帕高似乎在演奏升G大调,结果他们不得不又重新来过。

  厨房里,两个乔治·华盛顿大学的女孩和水手们一起唱着《一起去溜达》和《去他妈的福莱斯特》 。对面冰箱旁进行着一种使用双手和双语玩的猜拳游戏。索尔在几个纸袋里灌满水,坐在防火楼梯上,让它们落下去砸向路上的行人。一个在政府供职的穿着本宁顿运动衫的胖女孩,就是最近跟在福莱斯特的海军少尉订了婚那个,她冲进厨房,低着头向平板的肚子猛撞过去。想到这无论如何都是个大干一场的好借口,平板的伙伴们便一拥而上。玩猜拳游戏的人鼻子碰着鼻子,声嘶力竭地尖叫着3 、7 。被肉球从水池里弄出来的那个女孩在沐浴下面宣称她快要被淹死了。看样子她坐在了排水口上,水已经淹到了她的脖子。肉球公寓里的噪音已经达到一段持久的、可怕的渐强音。

  肉球站着,巡视着,迟钝地搔着肚子。他在算计,大概只有两条路可以选择:(a)把自己锁进壁橱,说不定最后他们都会自己走掉,或者(b)试着让这帮坏蛋都安静下来,一个一个来。(a)无疑是较有吸引力的选择。但是然后他开始考虑起那个衣橱来。那里黑暗、窒闷,而且得独自一人待着。孤单可不是他的风格。而且这帮从棒棒糖号或其它不管什么号的好飞船上 下来的人搞不好会为了玩闹而擅自踢坏橱门。如果真的这样,至少会让他显得很狼狈。另一条路更令人厌烦,但若把眼光放远一点看它似乎是较好的选择。

  于是,他决定尽力阻止他的狂欢派对堕落至完全的混乱:他给了水手们一些葡萄酒,拆散玩猜拳游戏的人们;他把政府部门的胖女孩介绍给桑德尔.罗佳斯认识,后者会为她解决麻烦;他帮淋浴间里的女孩擦干身子,把她扶到床上;他跟索尔又聊了起来;有人发现冰箱出了故障,他找了个修理工过来检查。这些他一直忙到黄昏,直到大部分纵酒狂欢者都已精疲力竭,派对颤抖着进入了它的第三天。

  楼上的卡利斯托陷入往昔中无法自拔,他没有察觉到小鸟体内的微弱节奏开始变得缓慢,趋于衰亡。奥芭德站在窗边,迷失在她自己那美好世界的废墟中;气温保持不变,天空呈现出一种均匀而阴暗的灰色。这时楼下传来的声音——一声女孩的尖叫,一把翻倒的椅子,一只掉落地板的玻璃杯,他无法弄清到底是什么声音——刺破了他那私密的时光隧道,他察觉到小鸟在摇晃挣扎,肌肉痉挛,脑袋轻轻抖动;他自己的脉搏则开始剧烈跳动,似乎要设法做出某种补偿。“奥芭德,”他虚弱地叫道,“他要死了。”女孩飘然出神地穿过温室,低头注视卡利斯托的手心。两个人就保持着这样的姿势,悬着,一分钟,又一分钟,直到小鸟的心跳发出最后一声优雅的渐弱音,沉入寂静。卡利斯托缓慢地抬起头。 “我握着他,”他抗议说,虚弱无力且带着一份不解,“我把我身上的温暖传给他。感觉几乎就像为他传递着我的生命,或者说是一种生命意识。结果怎么样呢?热传递已经无效?难道不再……”他没有说完。

  “我刚才就站在窗边,”她说。他满怀惊恐地倒了下去。而她犹豫不决地多站了一会儿;她很早就感觉到了他的妄想,现在忽然意识到那恒常不变的37度是具有决定性的关键。突然间,她仿佛看到了从这一切中得到的唯一的、不可避免的结论,于是她在卡利斯托说话之前便迅速走到窗边;扯掉窗帘,用纤细的双手把窗玻璃打得粉碎,手上鲜血直流,扎入手中的碎玻璃闪闪发光;她转身面对床上的男人,和他一起等待着,等待那均衡时刻来临,那时华氏37度将遍布室内外,永远的,他们孤立生活中盘旋的、古怪的属音将解决于黑暗的、终极死寂的主音之中。

来源:豆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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