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是个反右运动的重灾区,被打的右派分子最多,处罚也最重。只有50人不到的《成都日报》,就有14位编采人员被打成右派;150人的《四川日报》就有50多人被打成右派。四川还是最先拉开了反右的序幕,它是由一篇只有300字的一首散文诗《草木篇》引起的,诗的作者流沙河,原名余勋坦,1931年生,四川金堂县人。17岁就开始写作诗歌、小说,发表诗集《农村夜曲》、《告别火星》、《流沙河诗集》、《游踪》、《故园别》等,是个很有才华的青年作家。1956年10月他从北京中国作协举办的《青年文学创作讲习班》学习回来,在火车上以物寓情,以情言志写下了直抒胸臆的散文诗。此时,四川文联为了贯彻《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方针,繁荣文学艺术创作,正在筹办一个纯诗歌性的刊物《星星》,并于1957年1月面世,《草木篇》就发表在《星星》创刊号上。刊物编辑人员仅4人,二白二河:白航、白峡、石天河、流沙河。

《星星》一问世,就面临着被扼杀的风险。第一期面世仅14天,就在《四川日报》上受到批评家的严厉批判。批判开始时集中于主编白航的一段话和短诗《吻》。

1957年1月8日,《成都日报》在报道《星星》创刊的新闻时,引述了该刊主编白航对记者所说的一段话:要是没有党中央提出的“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方针,刊物是办不起来的。诗歌的春天来到了!不单是诗,整个文学也一样,正在解冻。“解冻”一词很快便惹来了麻烦。

1月14日,《四川日报》刊载署名春生的《百花齐放与死鼠乱抛》一文,对《星星》主编白航的谈话进行批判。文章武断地推论:这无异于说在“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文件公布之前,文艺是被冻结了的,也即是说根本没有文艺的。该文指责《星星》不是“百花齐放”,而是“死鼠乱抛”。作者还例举了《星星》创刊号上的短诗《吻》,认为“与二十年前曾在蒋介石统治区流行过的‘桃花江上美人窝’、‘妹妹我爱你’之类的货色是差不多的”。这位署名春生的作者来头不小,他就是主管全省文艺工作的中共四川省委宣传部副部长李亚群。这个反右打手,曾把不少年轻人送进了劳改队,文革中他也被打倒,成了修正主义分子。此时他吐露出忏悔的心语:“过去我把很多有才华的年轻人搞进劳改队,以为教训他们几年,谁知再也要不回来了。唉,报应啊报应!”

不过,起初的批判,还未涉及《草木篇》,也未涉及流沙河。

率先向《草木篇》发难的是著名作家曦波,此人也有来头,是省文联党委委员,《草地》杂志主编李友欣。1月17日,他在《四川日报》发表《“白杨”的抗辩(外一章)》,仿照《草木篇》的笔调,公开批判《草木篇》。他虽然没有给《草木篇》扣上反党反社会主义大帽子,但认定诗中所流露的“孤傲”情绪,是宣扬“无原则的硬骨头”精神,带有敌视人民的倾向。并说“假若你仇视这个世界,最好离开地球。”于是人们开始把注意力集中于《草木篇》。从一月到三月的不足两个月时间里,仅《四川日报》《成都日报》和《草地》文艺月刊就发表了24篇文章,称它是“反党反社会主义大毒草”。

就这样一篇普普通通的散文诗《草木篇》,立即变成了“反党反社会主义大毒草”。不过批判一阵之后,好像逐渐地缓和了下来。原来在此期间毛泽东作了两次报告,1957年2月27日在第十一次最高国务会议上,发表了后来称之谓《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问题》的报告。3月12日又在“全国宣传工作会议”上作了报告,这两次报告都是为了打消人们的各种顾虑,鼓励人们大胆地“放”的。四川文联出席会议的代表在传达毛泽东的指示时,曾讲了毛泽东对《星星》和《草木篇》的态度,说:“1、毛泽东带讪笑反话正说幽默地问大家:〈草木篇〉你们都看了没有?好文章嘛!没有看的,应该找来看看。2、‘关关雎鸠’(指批判〈吻〉)的问题嘛,我看就算了。3、刊物不要停,要继续办下去。4、有杀父之仇的人,还是可以教育改造的。对流沙河(其父因地主而被镇压),还是要团结教育。对犯错误的人,都应该采取‘团结、教育、改造”的方针。对我们自己的(犯错误的)同志,更应该教育。5、百花齐放的方针是要放,放了毒草也不要怕,毒草锄了可以肥田,完全没有毒草是不可能的。6、批评,不要“一棍子打死”,要允许人家反批评,不要压,苏联现在还在压,我看不好。”

流沙河等人以为反击教条主义、宗派主义、官僚主义的时机已经成熟,纷纷开炮,支持他们的人也立即表态,其中有四川大学中文系教授、老作家张默生,西南民族学院教授何剑薰等人,认为对《草木篇》的批判是错误的。而流沙河更是在一次会上发表了两个小时的发言,大吐苦水,反对对他的批判和对新生事物的围剿。

其实他们是错误地估计了毛泽东的意图,此时的毛泽东正在磨刀霍霍,暗里悄悄地酝酿着一场惊心动魄的斗争。为了能引蛇出洞,避免打草惊蛇,才对《草木篇》和流沙河说出几句安抚的话语,以免打乱他围剿歼灭知识分子的计划。

果然就在他们欢庆胜利的时候,《四川日报》在头版以通栏标题《工人、农民、知识分子写信写稿给本报对流沙河的发言进行驳斥》发表了批判文章。文中还对流沙河家庭和父亲进行了揭底,看起来批判《草木篇》要把作者的祖宗十八代历史也一起揭批。一场学术上意识形态之争变成了政治上你死我活的斗争。四川省委特地向各地发出红头文件,展开更大规模的大围剿运动。

就在流沙河为自己辩护的发言刊登在《四川日报》后第三天,6月8日毛泽东反击右派的《这是为什么?》在《人民日报》发表了,一场以党和全国人民名义向知识分子宣战的宣言书公布了。从此流沙河和《草木篇》成为四川文艺界批判的头号目标,全国也掀起了批判高潮。

自此,全省不少单位、学校在划分“右派分子”标准时,均以《草木篇》为杠杆。凡是支持赞成《草木篇》的人,无论你是党员还是干部,是专家还是学者,是年过七旬的白发老人,还是黄毛未褪的十五岁少年,也无论是男是女,是尼姑还是和尚,均被划成右派分子。据有关方面粗略统计,为《草木篇》而沦为右派的,全省以至全国不少于一万人。这一万人,就是一万多条年轻、美丽、潇洒、活泼的生命:一万个幸福的家庭,顷刻全被毛泽东的“阳谋”(其实是阴谋)撕成粉碎,化为鸟有。自此中国进入了最黑暗丶最野蛮丶最荒唐的时代,留下亘古绝唱。

四川省除了揪出十多万右派之外,还揪出了许多“反党集团”、“反革命集团”,仅五个集团被打成反革命分子和右派分子的人数达15000人之多。由于流沙河的被迫交待,他和文艺界及单位里同事朋友被打成了“七人反党小集团”的成员,除了流沙河一人留机关监督劳动享受干部待遇外,其余六人一个比一个惨,一个比一个酷。储一天(《草地》文艺刊物编辑)被判处死缓;石天河(《星星》诗刊编辑)被判处十五年徒刑;邱原(省文联干部)在关押期间用磨尖了的竹筷戮破动脉自杀,被血迹浸透的被子重达几十斤,其妻到锦江河上冲洗时,半河水都染成了血红色;瑶攀(《草地》编辑)死于狱中,茜子(《草地》编辑)被判20年徒刑,晓枫(《成都日报》编辑)被关20多年。以上这七人又是“四川省文艺界二十四人反革命集团”的成员,这里有编辑、记者、诗人、学生、印刷厂工人、干部,甚至还有一个是自贡市文联的主席张宇高。

一篇只有300字的散文诗(如果把白居易的两句诗去掉,把草木篇题目加上去,就是300字而已),竟要用一万条鲜活的生命去陪葬去祭奠,这是个什么世界?

那么这是怎么样的一篇文章呢?让我们来看看它的全貌,下面就是《草木篇》全文:

草木篇

寄言立身者

勿学柔弱苗

——(唐)白居易

白杨

她,一柄绿光闪闪的长剑,孤零零地立在平原,高指蓝天。也许,一场暴风会把她连根拔去。但,纵然死了吧,她的腰也不肯向谁弯一弯!

他纠缠着丁香,往上爬,爬,爬……终于把花挂上树梢。丁香被缠死了,砍作柴烧了。他倒在地上,喘着气,窥视着另一株树……

仙人掌

她不想用鲜花向主人献媚,遍身披上刺刀。主人把她逐出花园,也不给水喝。在野地里,在沙漠中,她活着,繁殖着儿女……

在姐姐妹妹里,她的爱情来得最迟。春天,百花用媚笑引诱蝴蝶的时候,她却把自己悄悄地许给了冬天的白雪。轻佻的蝴蝶是不配吻她妁,正如别的花不配被白雪抚爱一样。在姐姐妹妹里,她笑得最晚,笑得最美丽。

毒菌

在阳光照不到的河畔,他出现了。白天,用美丽的彩衣,黑夜,用暗绿的磷火,诱惑人类。然而,连三岁的孩子也不去采他。因为,妈妈说过,那是毒蛇吐的唾液……

整篇文章没有出现“党”、“人民”和“社会主义”等字句,但是当时它却成了反党反人民反社会主义大毒草,流沙河与其他千万计的人为此而付出了沉重的甚至是生命的代价。

流沙河的儿子于文革第二年1967年出生,就在“黑五类”子女的阴影下长大,在文革浩劫的苦水中泡大。当他稍知世事起,就听别人说他的父亲是个写了大毒草《草木篇》后成了大右派的。于是在他的幼小的心灵中,《草木篇》可谓“如雷贯耳”,他多想亲眼看一看这篇文章究竟写的是什么。直到1978年文革结束后在一次翻看旧书时,终于看到了这篇梦寐以求的《草木篇》,但是看过之后,他大失所望。他对其父亲说:“那有什么?!我本来以为《草木篇》一定好厉害!”

今天当我们用另一种目光去审视这篇散文诗时,我们可否这样来看:组诗热情地歌颂了孤直不屈、刚正不阿、忠贞不二的美好品格。诗人通过白杨那种宁死也不肯向谁弯腰的精神,赞美了在任何险恶的环境中也不卑躬屈膝的高贵品格;通过仙人掌没有奴颜媚骨,终至被逐出花园,既对它那种顽强不屈的节操给以充分肯定,也对它的不幸命运寄予深切同情;通过梅花一旦把自己许给白雪,便一心等待冬天的到来,赞美了对爱情忠贞不渝的高贵品质,也启示人们在政治生活中同样要保持这种品格。

组诗还无情地揭露了损人利己、善于伪装、暗中害人的丑恶行为。诗人在篇首引用唐代诗人白居易:“寄言立身者,勿学柔弱苗”的诗句,题旨就是:“告诫人们不要学篇中所写的“藤”和“毒菌”。藤为了达到向上爬的目的,不惜采取损人利己的手段,乃至把人置于死地;而毒菌则善于用漂亮的外衣包裹自己以害人,从而提醒人们要善于识破他们的伪装,警惕现实生活中的两面派。

因此这是一篇在艺术构思上以小见大,在表现手法上托物喻人,在感情抒发上憎爱分明,在语言运用上刚柔并济,堪称当代咏物诗中的佳作。组诗借写草木歌颂生活中的真善美,也鞭挞立身处世中的假丑恶,表达了作者的“善恶之心、坦诚大度和刚直人格”。

但是作者本人对《草木篇》并没有如此高的评价,当此文被收进《重放的鲜花》一书中后,他对此文的自我评说是:“鲜不鲜,很难说。说它们是花,我看不太像。无论如何,我写的那一篇,看来看去,既不悦目,闻来闻去,也不悦鼻,没法提供‘美的享受’。它是火,它是烟,它是狼粪的点燃,绝不是花瓶插的,盆栽的,园植的,野生的,它都不是,它不可能使人娱而忘忧,只会使人思而忘嬉。”

2010-6-13

2010-06-13 00:59:18发布于:博客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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