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  茕:一寸的虫豸五分的魂儿

一寸的虫豸五分的魂儿

——记日本纪录片导演池谷薰

依  茕   

 

历史追踪纪录影片《蚂蚁兵团》是我看的日本导演池谷薰的第二部作品。

《蚂蚁兵团》通过现年逾八十岁的原日本老兵奥村和一,于2005年与池谷导演在中国纵横3300公里寻找当年杀人现场的过程,讲述这么一段鲜味为世人所知的历史:1945年8月日本接受波茨坦公约,无条件地投降。驻扎在山西省的日军北支那派遣军第1军的5万9000名日军向国民党军阀阎锡山投降。但是阎锡山要同共产党争夺地盘,8月31日阎锡山秘密走访投降的日军第1军司令官澄田来(“贝”字旁)四郎中将,要求第1军全部留下作为阎锡山的雇佣军同共产党作战。澄田中将经过思考,回答阎锡山,全部留下不可能,可以考虑部分留下。双方的秘密交易中,2600名日本兵在1945年8月以后继续留在中国作为“暂编独立第10总队”,编入国民党的正规军。胆敢违背波茨坦公约公然买卖军队的澄田中将原本是一名国民政府指定的战犯,软禁中的澄田立即成为阎锡山的军事总顾问,亲自指挥太原防卫战。1949年2月太原陷落前夕,由阎锡山一纸手书放行令只身乘坐飞机逃回日本,回到日本后被免除战犯责任,终老其死。而被澄田出卖与抛弃的2600名日本兵在国共两党激烈的内战中,约550人战死,其中不少阵亡前还高呼“天皇万岁”的口号,殊不知这时天皇陛下正在与麦克阿瑟合影留念、高谈阔论。活着的日本俘虏被转送到矿山或农场劳改,最后于1953年-1954年全部回到日本。而幸存回到日本的2000名士兵,早在1946年被以“现地除队”为名,取消了军籍。他们与别的原日本兵不一样,活着的没有领取日本政府颁发的“军人抚恤金”的资格,战死的家属没有领取“遗族抚恤金”的资格。正如一位老兵说的:“我们像蚂蚁那样被战争的铁蹄践踏”。

奥村和一于1944年从早稻田大学专门学校被征兵。日语中“一般征兵”与“学徒出阵”的意义不一样,战争时期日本为了保存国家栋梁,所有文理科大学生,一些地方甚至包括专门学校的学生,不到最后关头,决不将学生送上战场。1944年以后,败仗的空气日渐浓厚,才不得已向校学生征兵。1946年奥村在山西,在军队人事处的干部劝说和命令下,留在中国战场。1948年负伤,成为解放军的俘虏,以后在中国度过6年的战俘劳改生活。1954年回国以后,等待他的是早已于1946年被“解除军籍”的通知,换而言之,早在1946年“奥村和一”这个名字已经从军籍、户籍上消失了,他成为一个“黑户口”。而且由于在红色中国6年的经历,背后被贴上“亲共,赤色”的标签,很长的一段时间被日本公安盯为“要注意的人物”。

2000名幸存的日本老兵中,以奥村为主的13名老兵终于在2001年,也就是战后半个多世纪后勇敢地站出来,向东京地方法院提起诉讼,要求:山西残留阵亡者作为公务牺牲,取消“现地除队”措施,承认至1953-1954年回国前夕的军籍,补偿军人和遗族抚恤金,究明山西日本残留军的真相。2004年败诉。不久,13名老兵中病死、中风多名,剩下的5名继续向东京高等法院和最高法院起诉,2006年9月,全部败诉。法院的理由是:2600名蚂蚁兵团是根据“自由的个人意志”留下的的“自愿军”,并非由军部命令留在中国作战的雇佣兵。

天啊,天!纪录片中一位老兵老泪纵横,捶手跺脚,这不是光天化日之下的弥天大谎吗?战争结束后,谁不想立即回家呢?谁还会想留在异国他乡为不认识的双方卖打仗命呢?事实上,他们被军部告知的是,日本战败给了美国,而非中国,因此他们作为潜伏的先头部队留在中国,等待与日本本土再次送来大部队会合,图谋东山再起。

战后几十年过去了,奥村终于开口向79岁的老妻开始讲述一个人的战争。《蚂蚁兵团》的镜头下的是历史通过一个人的行动呈现的瞬间。被历史、政治、国家、组织等权力愚弄的小人物的悲惨命运。

早年,我还看过池谷导演的另一部作品,电视纪录片《延安的女儿》。讲述的是文革负遗产的故事。延安农民的女儿王海霞,是当年北京下乡知识青年的被抛弃的副产品。父母回城后28年,音讯渺然。海霞决志上京寻亲,勾起的是一代人拒绝面对这段历史之伤痛。下乡的生父早就遁回北京去,却苟且偷生活得像窝囊废,生母已嫁作人妇,连见亲生女儿也拒绝了。由此淡淡地白描出当年知青面对心结的忐忑和个人如何面对历史的真相的表情。历史戏弄和蹂躏了个人,个人也彻底背叛了自己。为小姑娘四处奔走寻父的老知青,深宵对著镜头说:“我所做的,是要证明我是人,不是禽兽!”一矢中的,人祸误尽苍生,但局中人追寻的,或许就是遗落了许久的尊严。

导演池谷薰,一副憨厚而狡计的中国农民老脸。话不多。嘿嘿地笑。从1989年起拍摄和导演过多部中日纪录片,如《达赖喇嘛叙述流亡30年》、《告白·迷路者》、《独生子女》、《唐人街》、《印巴巡礼·检证日本的战争》、《西方的黄金梦》、《黄土高原农民的今日》、《广州青春的涂画-中国12人的改革》、《从福建出发到纽约》、《中国巨大市场的浪潮》等等。由于拍摄达赖喇嘛,有几年不允许进入中国。《延安的女儿》由于描写文革,《蚂蚁兵团》描写了国共内战,目前都未被允许进入中国。

当问及导演为何将目光始终投向中国,导演缓缓的说:缘于1989年6月4日的天安门事件。它,改变了我的命运。他说:“1989年5月-6月之间,我在中国,本来6月3日我预定要去天安门,但是因为别的事儿给耽误了,没有去成。不久,在电视上看到了天安门事件的新闻报道,使我感到极为震撼的是,当坦克和战车压境,一个人,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居然站在战车前面,试图阻挡战车前进。战车转向哪儿,他就跟着跑到战车的前面,站立,挥舞,叫喊。看到这个镜头,我狠狠地咒骂自己,畜生!作为一个传媒人,在重大历史事件发生的时候,不在现场,是一种重大失职。我从这个镜头上看到了中国民众底层蕴涵的巨大力量。中国有句老话: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这个‘下有对策’里面蕴藏的就是中国底层的能源。历史和政治妄自尊大地对于底层的奴役,精神的戕害,尊严的摧毁,但是卑贱的人,自有卑贱的人的节操。历史,绝非无意义的循环。我的作品,就是个人对于遗忘的抵抗。不久的将来,我要拍一部六·四的纪录片,绝非知识精英的“六·四”,而是普通底层民众的“六·四”。

日本的电影分作几类,大而言之,一类由松竹等大电影公司出资的商业片,他们也有“自主规范”,比如不允许拍摄影响青少年道德伦理或者触犯历史政治忌讳的影片。他们是电影市场的金融寡头。

另一类就是池谷导演们的“志向电影”。他们必须到处奔波筹资,靠有志者捐款。比如《蚂蚁兵团》在拍摄前筹资的宣传单甚至到了我这里,个人从一万日元(650元人民币)开始。他们需要3000万日币,最后筹款到预定的一部分,摄制组几乎都是义工,边筹资边拍摄,导演至今还全身欠帐累累。这样的电影,只能在小电影院上演,还要非黄金段时间。

比如,最近小剧场上演的《太阳》,直接以昭和天皇为主人公电影,就是俄国导演拍的。描写被北朝鲜绑架的日本人的纪录片是加拿大人拍摄的。纯艺术片也属于小剧场的范畴内。当然,还有连小电影院都不能进去的电影。比如,包括中国劳工、原日军性暴力受害者的电影。只能由有志者自己组织极小规模的放演会。

当问及是否拍摄故事片,娱乐片的计划的时候,池谷导演说,我的纪录片就是人性与命运故事片。日本有句俗话,一寸的虫豸还有五分的魂儿,何况一个人呢。

其实,我早就有一个想法,就是将流亡者的口述历史用纪录片的语言保存下来。继今年刘宾雁去世之后,又有几位相继病逝活在并重。这个荒唐的世界,正在遗忘这些因思想而受难,因文学而受难流亡者。一个中国导演不能做?不去做?不想做?不屑做?的事情,或许一个日本人能行?这么思忖着。

2006年11月15日 寒流

《自由写作》首发

 

苏  雨:我在六四年夏天的梦(随笔)

我在六四年夏天的梦(随笔)

苏  雨   

 

小时候,我有点一根筋,而且还偏偏喜欢倒树盘根。记得那时候一直不明白一句歇后语:“年初一捉狗屎——独行”——这里的行,应该是行业的行吧?到处问人,问得多了,别人不耐烦,喝斥:谁还年初一去捉狗屎?真笨!

真笨的我想想也真是:大年初一,天地祥和,鞭炮声声,穿新着齐的人过村走户。谁还扛把豁锄头,撅只破畚箕,旷天野渡地去干那营生?再想想还不对,你会年初一去捉狗屎,别人就不会年初一去捉狗屎?怎么会是独行呢,不见得吧?总之,还是闹不明白。

当然,那是孩提时代,大脑发育还不完全。现在是想明白了,凡事都有特例:就算你年初一去捉狗屎,别人也去捉,那也是特例。总之,年初一,如果是年初一,你去捉狗屎,那基本上是独行。

不过,现在是看不到捉狗屎的情景了。因为粪不值钱了。在那个年代,这点就是好,什么都值钱。连粪都值钱。粪是要用钱去换的。我由此还想起了那时的一个词:“换粪”。

由换粪一词还想到了另一句俗语:记得在我们那里,当一个人别人对他说话,他没有听到或没有听清时,往往说他:耳朵呢?换粪去了?这是我至今没搞明白的;读过鲁迅的《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知道“笑人齿缺曰狗窦大开”,但不知道为什么讥人耳背就是去“换粪”?——这是只能请教于方家了。不过,少年时代家乡街上换粪的情景还是记得很清楚的。

记忆中是那样一种情景:窄窄的,中间是长长的青石条铺就的街道,青石中间是一条深深的槽,那是被狗头车,也就是独轮车咿哩呀啦、吱哩咔啦长年累月辗过的槽。青石条上大步流星走过一农夫,臭烘烘的粪勺头朝前朝下,六尺余长的粪勺柄斜夹在他腋窝里,衣衫褴褛,长腔高嗓:换~粪~喽~换~粪~喽~

于是我祖母,光绪二十七年间出生的老祖母,闻声而动,迈着小脚,颤颤颠颠出得大门,问:粪怎么换?答:老娘(人)家,干老否拉啦?答:去看看色。答:好的~老娘(人)家。

然后来到一处像是菜园的地方——离家约有百来米,我至今不明白别人为什么会让我家放这么个东西——一只缸大半埋在地下,缸里是粪。农夫把那粪勺往里一搅——现在知道农夫为什么要把那臭烘烘的粪勺随身夹着了吧?——稠稀立见,价格也就随即可以定下来了,或是二毛,或是二毛五,甚至还会有三毛的时候。农夫把几张毛票递到祖母手里。这缸里的粪就归他了。一般来说,他明天就会来挑走的——并不当场挑。

以上算是开场,原谅我下面才说正文。

正文想说什么?正文是想说我的读书生活,确切地说是我的小学读书生活。实在不好意思,就正规的读书而言,我只读到小学。

说读书为什么牵扯到换粪?因为学杂费。六十年代初,家中正穷,全家六口从省城下放到小山镇,靠父亲从事繁重的体力劳动的微薄收入维持,食不果腹,遑论教育?

可祖母为了我们的读书,硬是想方设法,搞起了小粪缸,她帮人家每天倒几只马桶,用换粪得来的钱,支撑我们兄弟的读书开支。她这个钱是雷打不动的。现在常常看到报上披露地方政府挪用教育基金的事。我想,让我祖母掌管教育基金,是可以让审计署放心的。她老人家是绝对不会挪用的。

说到小学就要说到我的启蒙了。我是在南京的颇负名气的南师附小开读的一年级,班主任是更有名气的全国特级教师斯霞老师。可惜的是我现在对此已经没有什么印象了。有印象的是一个叫“十一”的同学,园园脸盘,生性特憨厚,和我很要好。他的父母生了十二个子女,前面六个国民党,后面已经有三个共产党。他是第十一个,所以叫“十一”。还有印象的就是学校周围的高高的法国梧桐,静静的卵石街道——我家就住在学校附近,那边上还有森严的老虎桥,当年的国民党中央监狱,旁边是肃静的进香河路,进香河路连着北极阁,再离它不远的是张恨水笔下的丹凤街,唱经楼,——记得我参加工作后有次出差到南京,正是“悲哉秋之为气”的季节,在鸡鸣寺脚下的和平路新华书店翻书,偶然读到两句诗:“黄叶黄花满古城,秋风秋雨别家人”,一下子感伤莫名:唉,我就是那心境,心绪,心结。

当然,那是后来。而那时,正流行“松花江上”那首歌

“张老三,我问你,你的家乡在哪里……”,童心无思,我唱着那首改了歌词的歌“我的家,在宜兴,离开这里三百里……”随父下放,回到了我的家乡,江苏宜兴的一个小山镇。那是六十年代初,我九岁,读三年级。

直到坐在小山镇学校的教室里的时候,木痴木觉的我才知道我的世界已经变了:没有了早上的一个白馒头,代替的是一碗清清见底的粥汤,没有了宽阔的柏油马路,有的是扬尘土路:操场是土操场,教室檐下也是土走廊,到处是土。教室里桌破椅败,光线暗淡…… 

记得第一堂课是算术,田老师在课堂上教距离、速度、时间。田老师是那种很精干的农村小伙模样,但脸色不大好,也许是吃不饱的缘故吧。因为我没几天就听到了他的掌故:有一次他大概饿极了,居然在上午最后一节课,也就是第四节课的正在进行时,布置学生自修,自己到食堂端来一只海碗,喝起了粥——那时是不吃饭的。说的人倒也不认为他为人师表却在课堂上喝粥有何不妥,饿嘛,那时是天下同饿。问题是下面的学子经得起这诱惑吗?

田老师还有一“武功”,当他在课堂上发现你不在听课而是低头看课外书时,那一个粉笔头就会如飞镖准准地直击你头顶,而且有点疼。我就被他击过。不过平心而论,他课教得不错。听了他几节“距离、速度、时间”后就是单元测试,然后是年级应用题比赛,比赛的名次我已经记不得了,记得的是我是第一个交卷,少年的我还是有一点好胜的。

应用题比赛的第二天,田老师来家访了。他向我父亲夸奖我反应快,建议让我跳一级,说我能跟上。父亲当然同意。于是学校里给了我两张卷子,一张语文,一张算术,就站在教师办公室做的。做完后给教导主任看了。

第二天我就去四年级上课了。别了,田老师,别了,你的“飞镖”……谢谢你教我距离、速度、时间,谢谢你让我跳了一级。我到现在都感激你,我更要代我祖母也感激你,因为我少在学校耗一年,她老人家就可以少倒好多好多次马桶的。

新的班主任是刚从师范毕业的美丽的俞老师。我的人生第一个美的概念是俞老师给我形成的。瓜子脸,长辫子,修长的身材,灵动的大眼睛。她是灰头土脸的山镇小学的一道亮色。

俞老师教语文。我上她的第一节课记得是讲唐诗:

两只黄莺鸣翠柳
一行白鹭上青天
窗含西岭千秋雪
门泊东吴万里船

听着她年轻的清脆的,抑扬顿挫的银铃般摇曳的声音,我明白了 “鸣翠柳”就是在翠柳中鸣,“窗含西岭”就是从窗口看出去,而“门泊东吴”的那个“泊”和我们的轮船码头岸上的牌子上写的那个“P”是一个意思……我明白了诗可当画看,画可当诗读,体会了“两只,一行,千秋,万里”的数字在诗中的妙不可言,知道了窗含门泊,黄莺白鹭,翠柳青天,西岭东吴原来都是一对对的……少少的二十八个字,有这么多的耐人咀嚼的滋味。啊,声音是多么的悦耳,老师是这样的养眼,课文是那么的有趣。 

俞老师的语文课是有趣的,俞老师的催费却是无奈的。山镇上的学生大抵穷的多,欠费是常有的事。我更是欠费大王。常常在早读课上,欠费的学生不能坐下,站在那里,一个个要说清楚哪一天能交上学费,可是谁又能说清楚呢?我那时人虽然小,但也知道常吃稀的怎么能拉得出干的呢?拉不出干的,那缸里的东西是不值钱的,缸里的东西不值钱,我的学费就难交上。我感到交不上学费第一个对不起的就是俞老师,她是班主任,催学费是她的主要工作之一。我站在那里,头朝地下看,恨不得能钻到地下,我怎么能难为俞老师呢?可俞老师并没有觉得我难为她,相反她总是默默地走到我面前,手把我按按,让我坐下。可别的同学还站在那里,我感到如坐针毡。显然这是她对我的照顾。她因为什么?因为我的总是面黄肌瘦?因为我的身上衣衫旧破?因为我的语文成绩总是数一数二?因为我的作文常被圈圈点点而被贴在校门口?我那时真的对这些并不知觉。

我只知道俞老师一直对我很偏爱。学校组织秋游,同学们欢呼雀跃,我却拿不出一角钱的车票,五分钱的门票,是俞老师为我付的;中午的野餐,俞老师看到我只是拿出了二个山芋,又默默地给了我一块烧饼。她还常常自己买了练习本,铅笔什么的给我,勉励我好好学习,不要因为出身不好而自卑 ,她说:出身不由已,道路可选择。记得她和我说这些话的时候,已经是64年春,正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时候。

64年,小学升初中是要统考的,不是每个学生都能升学的。为了督促大家,俞老师在早读课上要求班上同学向我学习,用功一点。她说:要说升学,他最有把握,可他也在努力呀。当然,学校希望他在统考上得名次。俞老师这么说,实际上我也是这么想的:我想的是争第一第二,最低不能在五名之外。唉,我那时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统考了。考场设在山区片的完全中学里。上午是算术,我很快做完了,核对一遍后交了出来,才知道我是第一个交卷。俞老师很不高兴,批评我:为什么不多检查检查?不过下午考试前,她很高兴地告诉我,说你的算术卷批了,全对。下午的作文写写好,争取个好名次。我答应着,很有信心地进了场。作文并不难,题目现在都记得:“记一件学习雷锋的小事”。很好写。我很快写好了,但怕俞老师批评,没敢早出来。

转眼发榜的一天到了。那天,我早早地来到中学门口,仰起头看榜,第一名不是我,第二名不是我,我心慌了;再往下看,第四名不是,第五名不是,我身上一阵燥热,再往下看,……都没有我的名字,“孙山名字在最后,令郎更在孙山后”心慌中我无师自通地想起了这两句诗,却又恍惚中觉得这事一点都不好玩,一点都不幽默。

头重脚轻,一头细汗地回到家中,不敢对接祖母的目光,她正想询问我考第几名,恰巧这时,学校里教“河南河北,小麦棉花”的矮矮的地理课李老师送榜到我们大门里来了。她看到了我祖母,她没法回答祖母我升学与否的问题,可她想到了说法,她说:老亲娘唉,你孙子年纪太小了,让那些年纪比他大的同学先读吧,他明年再读吧。祖母看着她,似乎并没有听懂她的话,但她同时肯定知道,我是没书读了。

天快黑的时候,一脸疲惫的父亲回来了。我一看到他,就赶快溜进小屋。我怕看他的目光,怕他责备我:怎么连个初中都考不上?

天完全黑了。父亲和大爷爷在天井里乘风凉。我躺在小屋的床上听着窗外的他们在谈话。大爷爷说:唉,怎么连升个初中都要讲成份了呢?可惜了,他是个读书的料呀。父亲更是叹气连连:我一进大门,看到小佬脸色都发白了,唉,复巢之下,安有完卵,复巢之下,安有完卵……

我不完全懂“复巢之下,安有完卵”的意思,但我懂了,没考上初中,家中并不怪我。紧张收缩一天的心情才稍有松驰,我也真累了,睡意居然也袭了上来:

……太开心了,原来全都只是一个梦,我根本没到乡下,我还在南师附小……周围是高高的法国梧桐,静静的卵石街道……同学们围着我问:你到哪里去了呢?……“十一”考上了市十中,憨厚的脸上真是幸福象花儿一样,我呢,考上了南师附中,南师附中,那可是南京大学的摇篮呀……,俞老师高兴地拉着我的手,一个劲地勉励我:出身不由已,道路可选择,出身不由已,道路可选择;祖母满是皱纹的脸满是笑,一直把围裙擦着双手,连连说:好好念,好好念,亲娘再想法多倒几只马桶,一定让你们能读下去……

注:我们那里管奶奶叫亲娘。

鹿居邦:赡养母亲散记(随笔)

赡养母亲散记(随笔)

阿  海:当死亡不是一种遭遇

当死亡不是一种遭遇

——纪念安娜·波里科夫斯卡娅(随笔)

阿  海   

 

当死亡从形而上学中剥离出来,真实地坐在你的对面的时候,有时候是一种遭遇,有时候不是。平等地看待生命的个体,所有的猪被拉到屠宰场宰杀掉,是猪生的必然,而不是遭遇,相反,如果有一头猪得以寿终正寝,那是遭遇。如果是人生,正好相反。

上海的陆幼青先生曾经有过这样的遭遇,他平淡而幽默地用一本书记录了他的这种遭遇。在这本称为《死亡日记》的书中,他轻松地给死亡下了各种有趣的定义,甚至给死亡起了不少绰号。他称死亡为:“没有演出完毕的谢幕动作”,“死亡是收获的同义词,也是任何变化的终结”,还有一句是“在人生的盛宴中退席”。

这是遭遇。正如一头猪遭遇了一个不吃肉的城市,一个人遭遇到了无可救药的疾病。遭遇是一种事先无法预知的邂逅,一队士兵突然遭遇到了大队敌军。

但是,如果死亡的降临并不是一种遭遇,而是一种可以预见的阴谋,甚至变成一种寿终正寝的必然,那就是英雄出没的地方。同样的故事,当死亡并不是一种遭遇的时候,一定具有更加宏大的叙事背景。

 

在我的认知范围内,有一道近乎迷信的篱笆。因为遭遇而死亡的在左边,都是男人。因为不是遭遇而死亡的在右边,都是女人。这就好比天上有一条银河,银河的左边是星星,银河的右边也是星星。但是,我宁愿武断而蛮不讲理地进行区分,银河左边是男人的星空,右边是女人的星空。

我不知道如何去分析篱笆,它和男女之间因为性别差异而造成的生理、心理上的差异之间,有什么关系。我只知道在篱笆的左边,有那么多女人,并不是因为遭遇而死亡,而是因为知道死亡正等待在路途的当中,而勇敢地走向死亡。那些女性扑向死亡的姿势,像极了她们扑向爱情时的义无反顾。
在篱笆的这边,我知道不少女人的名字。贞德、卢森堡、赵一曼、张志新、林昭、范熊熊。还有许多我不知道名字的女性。她们在篱笆的这一边,成群结队,每个人都是讲故事的高手,能够滔滔不绝地讲述浓缩在短暂一生中的漫长故事。正如天上银河的右边,群星格外闪亮。

 

二零零六年十月七日,莫斯科一个公寓里的电梯旁几声枪响,又是一位伟大的女性倒在血泊当中。安娜·波里科夫斯卡娅,一个看上去文雅,很有品味的俄罗斯知识女性。

她不是遭遇死亡,而是明明知道死亡的脚步声正在向她靠近。

她有一个正常的家庭,丈夫和两个孩子。她和女儿一起去超市买东西,东游西逛,整整买了一个下午。像天下所有的母亲一样,她需要不断地埋怨女儿,又不断满足女儿的一些额外的要求。一直到死亡的脚步踏到她的身上,她仍然按部就班地生活。她把买好的食品放回到公寓,手拿着汽车钥匙,准备前去编辑部加班。

子弹尽管来得猝不及防,但是对安娜·波里科夫斯卡娅来说,死亡一点也不是一种突然的遭遇。

她被威胁过无数次,被关押,被威胁轮奸。有好几次,彪形大汉挥舞着枪对着她说:“要是由着我,老子早就毙了你!”。她知道车臣强人公开号召别人杀掉她,她在死亡降临的十个月之前说:“人们有时为了大声表达自己的观点而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几个月之前,她又镇定地告诉 英国的《每日电讯报》说:“如果这种事情发生了,那么就让它发生好了。”

她知道一切。她甚至知道,寿终正寝对她来说倒是一种遭遇,像一头猪。

 

安娜·波里科夫斯卡娅是一个坏脾气的女人。

曾经和她多次打过交道的人这样告诉我。她骄傲,任性,从不关心别人是否麻烦。在欧洲得了奖项,邀请出席颁奖晚会的机票送到莫斯科的一个公司;她拒绝去领取。别人必须把机票亲自送到她手里。她虽然在美国出生,在纽约接受过基础教育,但是她从不用英语和人交流,生怕被人误解。她把所有的欧罗斯新闻工作者斥为小丑,也怀疑每一杯喝下去的饮料都是谋害她的毒药。

但是,在篱笆的右边,我见不到好脾气的女人。

当死亡不是一种遭遇,而是一种可以预见的结局,没有一个女人能够坚持她的好脾气。如果说,对于因为遭遇而死亡的陆幼青来说,人生是一次盛宴的话,对于安娜·波里科夫斯卡娅来说,人生是一个屠宰场而已。

在这样的一个人生中,她必须要注意每一杯喝下去的饮料,让儿子隔几天就检查一次汽车,车底下是否已经装上了炸弹;每一个旅行的终点都可能有绑架者和谋杀者等待着。我相信,也许只有女人的坏脾气,才能抵挡得住内心的恐惧和不安,才能向着死亡迎面而去。

永恒的女性,引导人类前进!

我坚持相信,在篱笆右边的英雄们,都是女人。

 

 

 

《自由写作》首发

 

武宜三:文革的受害者同时是文革的制造者

文革的受害者同时是文革的制造者

——陶铸在文革中死去(随笔)

武宜三   

 

(导语:号称“南天王”、又是货真价实的杀人魔王陶铸在文革中被杀,只是中国共产党几十年杀人历史的一个小小轮回。中国共产党和中国人民如果不能在文革发生四十年后的今天,反省自己的反人性、泠漠、残忍、自私,还不认错、还不忏悔,那幺包括中国共产党员在内的全体中国人民,将永远陷于永不停止的革命搅肉机中:逃不出先杀人而后被杀的宿命。)

 

一、陶铸只不过是毛泽东麾下的罗姆和隆美尔

当年对陶斯亮那封声情并茂、呼天抢地的《一封终于发出的信——给我的爸爸陶铸》,很不以为然。倒不是我欠缺恻隐之心,而是因为看不惯陶大小姐那种贵族心态、那种优越感。陶大小姐被整死了一个老子,是千寃枉、万寃枉,可是对数十万死于她老子枪下的寃魂,她竟不吱一声。她一家受了几年迫害,是千不该、万不该;可是历次运动中千百万人受她老子迫害,挨整挨斗、惨遭杀害、家破人亡,含寃莫白,又都是千该万该。

陶斯亮不清楚:正是由于她的爸爸陶铸、妈妈曾志以及他们一伙用屠杀营造的恐怖把人性和一切美好的东西都彻底摧毁了,才造就了这个连“党中央政治局的一个常委,政府的一个副总理”也自身难保的人间地狱。

陶斯亮也不清楚:当陶铸在卢山会议上和柯庆施等人一唱一和地对彭德怀落井下石时,当他表示要做毛“从一而终”、决不“移情别恋”的“贞节”之妇(1)时,就已经注定他必死在毛的皇权和“夫权”利剑之下的命运了。

专制统治是所有人的敌人,一党专制的最后形态是个人专制,而不是一个党派的专制。当所有敌对党派都被消灭以后,接下来的就是清洗本党内潜在的或假想的敌人,而专制的罗网也已疏而不漏了。这个时候即便是它的鹰犬也逃脱不了被屠杀的结局。(2)

希特勒在一九三四年元旦写了一封热情洋溢的信给冲锋队头子罗姆:“我亲爱的恩斯特•罗姆,对您为国家社会主义运动和德国人民所作出的不可磨灭的贡献表示感谢,并且向您保证,能够有您这样的人做我的朋友和战友,我对命运是多幺感激。”可是仅过半年,希特勒就亲自逮捕并处决了罗姆,清洗了冲锋队,屠杀了一千零七十人,逮捕了一千一百二十人。一九四三年,希特勒下令成立的“七月二十日事件特别委员会”,先后处决了包括贝克、格尔德勒、施陶芬贝格、隆美尔等在内的四千九百八十人,其中隆美尔就是在北非战场上赫赫有名的“沙漠之狐”。(3)

陶铸也只不过是毛泽东麾下的罗姆和隆美尔罢了。

 

二、陶铸在广西剿匪杀了数十万人

一九五一年五月中旬,莫文骅由广西省委副书记、广西军区副政委调任东北军区政治部主任时,途经北京到中南海看望毛泽东;毛问:你们(剿匪)一共杀了多少人?莫回答:没有精确数字,大约杀了XX万吧。毛又问:为什么杀那么多?莫答道:不是有人说过杀人少,七擒七纵,宽大无边么?后来有人下令连队有杀人权,可以先斩后奏。毛听后唔了一声,没再说什么。(4)这个“有人”,就是杀人魔王、南霸天陶铸。“XX万”即几十万,在陶铸、陶斯亮们的眼里这只是一堆数字;因为只有他们自己,才是有血、有肉、有价值、有感情的高等人。

一九五O年十月,毛泽东奉斯大林之命悍然出兵朝鲜,为了巩固后方和解决军需问题,毛发出镇压反革命和加快新区土改步伐的指示。毛泽东在当年十一月起数度电令华南军政委员会副主席、中共华南分局第一书记、广东军区司令员、广东省政府主席、广州市长叶剑英,“只要广东的土改完成,广西的土匪消灭,即使蒋介石登陆进犯也是容易对付的。”“福建是和两广同样解放较晚、土匪甚多而尚未肃清的省份”,现在他们接受了中央及华东局的意见,重新布置工作,将土改与剿匪相结合,此种计划很值得广东、广西两省仿行。(5)

 

三、陶铸之杀人效率

十一月十四日,毛给叶剑英等人的电报中批评“广西剿匪工作为全国各省剿匪最差者”,并立即派中南军区政治部主任陶铸任华南分局第四书记,到广西“帮助工作”,“直到剿匪问题基本解决”。早在东北剿匪中杀红了眼的陶铸,十一月二十一日在一个加强排的武装护送下到达南宁。他下车伊始,就凌驾于叶剑英之上,排斥华南分局第二书记、广西省委书记、广西军区司令员兼政委张云逸,全面否定了广西省党政军一班领导人的工作。

为了邀功,陶铸大刀阔斧地集中大量兵力进剿大瑶山和十万大山,大开杀戒。据说他深入前线,亲自指挥战斗,亲自审讯重要案犯。十二月三十一日陶铸就迫不及待地向毛报功;一九五一年一月七日和九日,毛两日三次通报表扬陶铸:“广西方面剿匪进展顺利,据陶铸说三月以前南北两重点区剿匪即可完成。”并敲打叶剑英和方方(中共华南分局第三书记):“广东剿匪工作现在是否已特别抓紧进行,何以没有剿匪成绩的报告,请叶、方检查电告。”一月二十二日毛电令叶剑英:“广东必须有计划地处决几千个重要反动分子,才能降低帝焰,伸张正气,望妥慎布置施行。”

一月十六日陶铸不经省委、军区,也不问中南局、中南军区,就把自己的片面看法直接电告毛泽东,并给广西“扣下几顶大帽子,如说不收民枪、不杀土匪头、七擒七纵、宽大无边、右倾等。”他不是善意地帮助省委工作,而是动员别人揭发省委主要领导人。(6)陶的极左意见迎合了毛的嗜血本性,故一月二十三日毛即在陶铸报告上批示:“广西军区在剿匪工作中,曾经犯了惊人的右倾错误,宽大无边,不杀匪首恶霸及其它反革命分子,以致匪患猖獗,达到极点,土匪越剿越多”,否定了以张云逸为首的广西省委、广西军区的工作。

一月二十四日毛又电叶剑英、张云逸等说,“广西工作大为开展,歼匪九万余,处决匪首恶霸三千余,土改亦已发动,匪焰大落”,大大表扬了陶铸,命陶为广西省委代理书记,把张云逸赶去广州“飬病”。陶铸从十一月二十一日到职广西至次年一月中,不到两个月就剿了九万余,处决了三千余;到莫文骅离开的仅仅半年时间,杀人的总数就达几十万,其杀人效率不可谓不高,所以毛泽东龙心大慰,对他褒奖有加。而良心未完全泯灭的叶剑英、方方、张云逸就只好倒霉。

 

四、陶铸杀了广西又杀广东

一九五一年十一月,毛批评广东土改速度太慢,说全国有三只乌龟,福建和广西已经爬上去了,只有广东还没有爬上去。次年二月毛又批评叶剑英在“三反”中打虎太手软,十一日的电报要求在华南军区系统至少打大毛虎四五百,中小虎一二千。十八日电报又说至少应打大老虎一千以上,中小虎万数。(7)完全信口开河,随心所欲;视人民如蝼蚁,当人命如草芥。最终毛决定改组华南分局,把在广西杀人成绩超卓的陶铸调到广州任华南分局第四书记兼华南军区第二政委,实际是取代叶剑英、方方、古大存,陶铸十五载的南天王生涯便从此正式开始。(8)

陶铸一到广州就夺了方方主管广东省土改的权,把在广西那套暴风骤雨的做法搬到广东。由于陶铸告了叶等的黑状,所以毛便当面指责方方“一是土改右倾,二是干部问题犯地方主义错误。”敲山震虎,迫使叶剑英也作了检讨。

在毛的支持下,陶铸一九五二年四月四日在华南分局土改会议上的总结报告中谈整顿队伍问题时,提出“要大张旗鼓,雷厉风行,要数目字”。“违法乱纪的恶霸分子,贪污腐败分子,包庇地主的分子,不纯分子,一定要搞出来,根据程度不同,分别处理,一开除,二逮捕,三枪决”,“牺牲少数,教育大多数”。这些话,特别是“要数目字”和“牺牲少数”,让人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特别感觉。在粤中地区土改干部会议上,武断地把当年“松仔岭事件”定性为“帮助地主阶级杀害农民的事件”,下令“将那些杀害农民的罪犯,拿到群众中去斗争、处理,以此来恢复群众的斗争情绪和挽回共产党与人民政府在群众中的威信”。结果,县公安局、法院的负责人等被枪毙,县长被判有期徒刑。(9)

陶铸在一九五二年六月召开的华南分局扩大会上,以第四书记的身份对第一书记叶剑英大张挞伐:广东迷失方向、犯了右倾错误,“剑英同志没有直接领导过群众的阶级斗争”,诬陷方方包庇恶霸、丧失阶级立场、错误特别严重、地方主义思想、抗拒中南局等。

叶剑英终于被挤走了。在陶铸把持下,只用半年多的时间便完成了全省二千八百万人口地区的土改任务,由于过速过激,导致过左过火,赵紫阳当时作为陶铸的得力副手,喊的也是“村村流血、户户斗争”口号;数以千计的地主、富农,甚至工商业者和归国华侨自杀、被杀;在反地方主义运动中,还迫害了许多地方干部,给广东人民带来了巨大伤痛和灾难。陶铸自己后来给中央的报告中只承认,“死人多了些”,说得多轻巧!人命关天,只用“多了些”三个字轻轻带过,良好何在,天理何存?

一九五O年六月二十八日,毛泽东主持制定《中华人民共和国土地改革法》,宣布“废除地主封建阶级剥削土地所有制,实行贫苦农民土地所有制”,毛泽东指示:“不能和平地搞恩赐,要组织农民通过斗争夺回土地,要与地主阶级进行面对面的斗争”。中共中央发布文件指示:“将土改中打击面规定在新解放区农民总户数百分之八,总人口百分之十之内”。按当时全国三亿一千万农民计算,即有三千万地主、富农和自耕农被剥夺土地,遭到镇压;一百万地主被处死,自杀者不计其数。(10)

据“国家统计局”之“建国三十年全国农业统计资料一九四九—-一九七九”披露,这次“土地改革”共分掉七亿亩地,土改前共有四百万户地主,占总户数百分三点七九;土改后,只剩下二百五十四万户,占总户数百分二点四,他们只占百分二点二的土地,平均每户十二亩二分,低于全国户均占地十五亩三分水准,而且很多是荒地、劣地。统计数字中发现他们减少了一百四十六万户,而他们的地主成分并无改变;因此,有理由相信这里面很多地主家庭是被肉体消灭了。(11)

陶铸、赵紫阳来广东主持土改工作后,就提出“村村流血,户户斗争”的口号,即是每一条村都要杀人才算过关。一九五三年二月新一轮的土地改革在广东全面铺开,据《带刺的红玟瑰》一书透露,粤西全区仅一九五三年二月三日至三月六日一个月,地主自杀已达一千一百六十五人;一九五三年“土改复查”时,仅二月三日到三月六日一个月中,自杀者又增八百O五人。(12)

全省各区、乡土改队乱杀、滥杀的地主中,没有一个是所谓的“罪大恶极,不杀不能平民愤”的;全省因“村村见血”的口号而被滥杀的当在数十万之谱。(13)

 

五、背信弃义,卸磨杀驴

起义将领、广东省人民政府委员李洁之,四十年后依然对当年他家的遭遇耿耿于怀。把蔡廷锴家中的东西当作“浮财”分了,甚至连他母亲的坟墓也破坏了。第一届全国政协委员、中南军政委员会委员兼土改委员会委员张文是一位著名民主人士,解放前曾多次掩护过张文等人的工商业者兼地主梅县陈姓绅士即在土改狂飙烈火中被镇压了。

李章达从青年时代开始便追随孙中山,在国共内斗中救过许多中共党人的命。当时李是中央人民政府委员、广东省人民政府副主席、中央直辖市广州市副市长,是《广东省土地改革实施办法》签署人之一。可是几天后,李章达家乡的农民竟牛气冲天、成群结队地冲到省人民政府,要揪李章达回乡下去批斗。(14)

陶铸在土改和反地方主义,伤害了无数好人和根本不属于革命对像的大量华侨、侨眷,双手沾满了两广人民的鲜血。五十年后,牧惠先生问道:陶铸在文革落难中,会不会有所觉悟?在文革后平反大量寃假错案中,他老婆曾志会有什么想法?可惜在五十万言的《一个革命的幸存者》中,曾志竟无一字提及。(15)

文革,只是中国共产党几十年杀人闹剧中的一个场景;作为杀人魔王的陶铸,他的杀人本性在此时依然得充分的发挥;陶铸杀气腾腾地挥舞着屠刀向知识分子、靑年学生,甚至他的同志、战友毫不留情地砍下去。一九六六年四月十三日在广州召开的“中南局学术批判座谈会”上,作为“中南局主要负责人”的陶铸在会上点了李达、容庚、刘节等“反动学术权威的名”。李达是中共一大代表,与毛私交甚笃,毛封其为“理论界黑旋风李逵”、“理论界鲁迅”;但陶铸、王任重却非要打倒他不可,在刘少奇亲自批复后把七十六岁的李达“开除党籍、撤销党内外一切职务、戴上地主分子帽子、进行监督改造”,对其实行残酷斗争而致其惨死。(16)

五月九日,中南局宣传部传达陶铸的指示:“运动要转入反右”。“这次运动意义很大,比过去的反右斗争更长期,更深刻,更广泛”。

五月十九日陶铸在中南地区文化革命动员报告会上说:“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中少数改造得比较好,多数人没有彻底改造,有一部分人不仅没有放弃资本主义道路,而且一有机会就向党向社会主义进攻。”

六月二十二日,陶铸指示赵紫阳:大学文化革命“主要是搞教职员中的反党反社会主义分子”。(17)

所以,陶铸在文革中被杀,而且是以中国最大的“保皇派”的罪名被杀,就极具讽刺意义。陶铸的死,只是中共杀人历史的一个小小轮回。中国共产党和中国人民如果还不能在文革发生四十年后的今天反省自己的泠漠、残忍、自私,掩盖历史、伪造历史、篡改历史,不肯认错、不肯忏悔的毛病,那幺包括中国共产党员在内的全体中国人民,将永远陷于永不停止的革命搅肉机中而无法逃出法西斯主义的魔掌、改变不了先杀人而后被杀的悲惨命运。

注释:

(1),李锐:《卢山会议实录》。
(2)、(3),王从圣:《专制政府远比黑社会更可怕》,《新世纪》网站。
(4)、(6),《莫文骅回忆录》。
(5)、(7),《建国以来毛泽东文稿》。
(8)、(14),袁小伦:《摸史集:中国现代人物新探》。
(9)、(15),牧惠:《广东土改》。
(10)、(11)、(12),李大立:《把土地还给农民—-“三农问题”的出路兼比较国共两党土地政策》。
(13),《大纪元网》。
(16),王炯华等:《李达评传》。
(17),刘国凯:《文化革命简析》(《独立中文笔会网》)

20-OCT-2006于流浮山庄

 

《自由写作》首发

 

李  劼:杜维明的文化投机:儒家的晚期病症(文论)

从知堂老人说到汉奸贰臣

知堂老人(周作人先生)是我喜欢的一位作家和智者。抗战时落水附逆,头上多了一顶汉奸的帽子。四九年后渐至淹没无闻,直到近几年才被重新提起。有一段时间,他古拙晦涩的抄书似的小品文,居然走俏坊间,成为书摊上的一个卖点。他的文字似乎很难合乎大多数人的口味。即便随便的一篇短文,也常要引用诸多古奥的旧籍加以佐证;遣词造句,也别具一幅老辣生涩的面孔,不虞竟能爬上流行书榜而畅销之。此老泉下有知,当亦感叹世道的变幻莫测吧。想当初,从日本游学归来,他和胞兄鲁迅意气风发,激扬文字,联手攻城拔寨,向旧营垒发动了一次又一次的漂亮打击,成为了新文化运动的两竿大旗。后来兄弟失和,鲁迅“落得个作家的头衔”,在沙漠似的古国荷戟彷徨;而知堂老人则撤出战斗的壕堑,复归于宁静的书斋“嘉孺子而哀妇人”,沉醉在古人浩如烟海的野史笔记中,作智者的思索。

上世纪三十年代,林语堂把他的两首打油诗,题为《五秩自寿诗》在《人间世》创刊号上发表,以为“寄沉痛于幽闲”。一时群公相和,连北大老校长蔡元培先生也寄来和诗凑热闹,在那时的文坛掀起了不小的风波,造成当下所谓“轰动效应”,惹得当时的左翼青年群起而攻之。大意是说日军强占东北,亡我之心日彰。而作为新文化运动巨石重镇的周作人,不站在时代的前列,居然有闲情躲在苦雨斋里喝茶,谈狐说鬼,吟玩什么“前世出家今在家,不将袍子换袈裟。街头终日听谈鬼。窗下通年学画蛇”的混话,由先进的思想家转而成了“骸骨的迷恋者”,简直有些自甘堕落的嫌疑。林语堂、曹聚仁诸先生起而为之辩。但在一片骂声中,还是其乃兄鲁迅先生独味到乃弟内心的苦涩。在给曹聚仁的一封信中说(大意):周作人的自寿诗诚有讽世之意,然此种微词已为今之青年所不解。现在的舆论仿佛要卸责于清流,国人又弹起了文人美女必负亡国之责的老调。九。一八后,有两首讽刺时局的诗盛传大江南北,其中有句云“赵四风流朱五狂,翩翩蝴蝶正当行”(据记忆,字句可能有误),暗寓“不抵抗将军”张学良与海上红星蝴蝶女士的情事,讥讽张将军丢弃大好河山是为美色所迷。这和明朝末年山海关守将吴三桂的情形颇为相似。吴的投降清朝也被当时的舆论释为“冲冠一怒为红颜”。其实,据后人考证张学良和蝴蝶从未谋面,何来绯闻?但在国之将亡乱之即起之时,人们总是习惯性地把文人美女当成了乱局的主角。向来的说法是“儒以文乱法”,清谈误国,所谓“宋人议论未定,而兵以渡河”。如果没有这样的故事,也要从古代众多的传闻和史料中赶制出来一个现代版本,用以消解此种畸形的变态心理。记不得是五代的南唐还是南朝的梁陈,被灭亡时,有一个宫女写到“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引诗记忆或有误),真是说得痛快。

北平沦陷后,大批文人学者举家南迁。但周作人或许是太过留恋八道湾胡同的清静无为,舍不得那一盏涩涩的苦茶,留在了北京城。以他在文坛的份量,自然引起了当时知识界文化界相当的关注,一时间函电交驰,纷纷劝其南下。从日本流亡归来的郭沫若甚至说,象自己这样的人一千个也抵不上知堂一个,百死莫赎其身。把一个隐居于闹市的学者捧上了天,实在是一种乱戴高帽的夸大其词。周作人却不为所动,并表明他准备做苏武而无意于李陵也。陆游《老学庵笔记》有则记载,大意是说故都有个李和炒板栗技术一时无两,南渡诸君常忆之。一次,南使出使北庭返回,李和专门送来几袋炒栗,“挥涕而去”。处在日占区的知堂对此非常感慨,写了一首七绝“燕山柳色太凄迷,话到家园一泪垂。长向行人供炒栗,伤心最是李和儿”。这里面透露出的心绪颇为繁杂,既有故国之思,亦有某种无可奈和的喟叹。在强敌环视的严峻形势下,周作人苦闷的心境可窥一斑。终于,落水的时间如期而至,一次暗杀未遂事件(有人说是日人所为逼其加盟,有人说是国人所为绝其所望,众说纷纭,至今仍是一桩疑案),使他从此失去了一个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的立场,作出出山的决定,当上了伪华北政府的教育总署督办。老而为吏,成为一介文人官僚。有的人分析周的附敌是迟早的事。这和他身上浓厚的“日本情结”有关,他本身就是日本人的女婿,早就把日本当作了他的第二故乡,对日本的人情美有着真挚的喜爱,对日本的文化有着透彻的了解。他的归顺暗示着对一钟文化的选择或皈依。自然这种文化的武士道精神滋生出的军国主义毒汁,也侵蚀了他的自由主义理念。

周作人变节后,在文化界引起强烈地震。以茅盾为首的诸多知名人士联名发表致周作人的公开信,警告他不要成为民族的大罪人。艾青也写下《周作人,忏悔吧!》表达愤怒。举国上下声讨“周逆”。虽然,周作人在他的伪职生涯中并没有干过伤天害理的事,相反还曾暗中救助过李大钊的遗孤奔赴延安。但附逆本身已使他变得一文不值,人人得而诛之。抗战胜利后,周作人为他的行为付出巨大的代价,被判入狱蹲大牢。从当时心仪其文鄙视其人的著名记者黄裳的文章《老虎桥边看知堂》,便可见出此中消息。四九年后周氏再次被剥夺政治权利,两万册藏书也没收。生涯凄凉,衣食难继,到处借钱,有时靠变买家藏的古玩字画糊口。晚景日窘的他时常想到“长眠之乐”。1967年在红卫兵的连番批斗中,他终于横死家中,走完了痛苦屈辱的人生之旅。

事隔多年,尘埃落定。对于周作人这样一介文弱书生,许多的史实已经澄清,我们再回过头来进行反思,能否从一个更理性更人性的角度来观照周氏?他国难当头的附逆行径自然要加以责罚,但我们的苛责是否太深,我们的惩罚是否又过重呢?象周氏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学人,有什么能力可以出卖国家和民族?他们顶多只能出卖自己。但人们总是把他们一己的荣衰和家国的兴亡捆绑在一起。这和我上文提到的“文人美女必负亡国之责”的传统思维定势,有着一种基因遗传。其实,文人美女于国之兴衰,关系甚微,他们只是社会弱势的一群,无权无勇无枪无炮。之所以如此,恐怕同宋以来尤为推崇的“节烈观”关联最大。“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在那种“存天理,灭人欲”的理学氛围中,“气节”(节烈观)被推到了至高无上难于比肩的地位。常人很难接受这种撇开正常人性的貌似崇高实乃残酷的说教;又不能公然地反抗,整个社会只好蜕变为一场真相隐匿的假面舞会,最终积淀成中国人品性中极可厌恶的“方巾气”和“假道学”。我不是说应该丢弃“气节”,坠入“我是流氓我怕谁”的犬儒主义陷阱。而是说国人超现实的过分宣扬,背离了具体的人性基础,所谓“气节”反过来倒成了压抑本性的一件残人的犀利工具。鲁迅在《我之节烈观》里对“气节说”有过精彩的抨击。他说:强盗一来他们(主张气节者)不是挺身出去杀贼,却是扔下妇孺都跑了。待匪徒一走,他们再回来清查哪些妇女受辱失节,立刻进行批判虐待;哪些妇女宁死不屈保住了贞节,赶忙立牌坊,并伏案撰写《烈女传》(大意)。周作人是向来反感韩愈以来的“文以载道”的假道统。对那种由“气节说”演变而来的“忠奸之辨”也曾有理性清明的分析。譬如关于秦桧,周说他的主和在当时宋金对峙的情况下,不啻于一种明智的选择,和则双赢。如果一定要象主战派一样直捣黄龙府,以南宋的积弱恐怕连偏安一隅的半壁江山也将不保。当然,人们也可以说这是他预备“落水”的提前辩护。这是一个极为复杂的议题。中国历史朝代更替频繁,“夷夏之防”“忠奸之辩”贯穿始终。“夷夏”时常相融,“忠奸”却从来分明。

我由此想到我们应该怎样来认识“汉奸”这一问题。李零先生写过一篇文章叫《汉奸发生学》,里面有着极高明的见解。他考查“汉奸”之说源于西汉武帝时的“李陵案”,之前并无此说。李先生举了两个著名的史例:伍子胥灭楚和申包胥兴楚故事。伍申皆为楚人,也是朋友。伍父兄为楚王所害,伍逃到吴国搬兵灭楚,掘楚王墓鞭尸复仇。申则恸哭秦庭七日乞秦王出师复国,并愿割地相赠。伍的所作所为在今人看来属汉奸无疑;申的引狼入室,以卖国来救国,与晚清政府的割地赔款何等相似。但二人在后人眼里皆是英雄。到了西汉,“胡汉”相争日趋激烈,“汉奸”的含义始浮出水面。李陵原是名将李广的后代,骁勇善战。在一次征战中孤军入大漠,重创匈奴,但终因寡不敌众,矢尽援绝,战败被俘。武帝听信谣言,把李的家人尽数诛杀(古之军人家属实是人质);还有司马迁只是帮李说了几句公道话就遭到腐刑的残酷处罚。最终逼李绝了归汉之望,走上了叛汉的不归路,当了“汉奸”。两千年后中国出了一个与伍申命运极为相似的人物——吴三桂。吴为明末悍将,镇守山海关,明亡后本欲联闯抗清,不料李闯入京后,大肆屠戮明之官宦,抢劫吴的财物,虐杀吴的家人,他只好借清灭闯复明,了却国仇家恨,本意还不是降清。清军可不是秦师,入关以后再不会出关,一入就是两百多年。吴三桂便成了中国历史上天子第一号大汉奸,纵齐倾黄河之水也洗不清自己满身的污渍。他最后再叛清朝,结局甚为凄惨。

李零先生举的这几个典型史例颇值深思,中国是一个汉奸传统深厚的国度。所谓“忠”也仅指对一朝一姓的“忠”,而且是无条件的,即无论其所“忠”的是明君、昏君和暴君。而中国的历史异国入主华夏的朝代又特别多,所以汉奸也就车载斗量,史书上有专门的“贰臣传”。现在还有人拿吴三桂骂何智丽呢。相反,我们很少去思索“汉奸”之所以成为“汉奸”的具体环境、两难局面及“汉奸”的复杂心态,中国人“明于知礼仪而陋于知人心”。求诸外国,也有相同的现象,但似乎远及不上国人浓厚的“汉奸情结”。二战后,法国也清洗过大批“法奸”,但绝不是一棍子打死。惩罚过后人们更多是持一中宽容谅解的姿态对待本民族的失足者。密特朗曾在希特勒的傀儡——维希政府里效力,以我们的眼光来看这是一个百分之百的“法奸”。而四十年后他却成为了法兰西共和国的总统。这是我们难以想象的。

再回过头来看周作人,他凄惨的晚景,的确让我感到一种偏狭的民族心理对一个人的伤害之深。他如果没有一柄鲁迅胞弟的保护伞,恐怕结局将更为不堪。以知堂的学识,给他一份大学的教职,让他专心著书立说,不知道要嘉惠多少后学,并为我们的文明之树开出更加绚烂的奇葩。写作是他的生命,在晚年那样窘迫困苦的绝境中,他还撰写和翻译了近百万字的著作。我向一位勤奋著述的文化老人致敬。

苏俄流亡者的复活

作为最公正的发言者,死后才发表的《肖斯塔科维奇回忆录——赠言》让我们有机会澄清了对苏联音乐最大的误解——“有人认为早已被公认的,获得世界荣誉的第七(又名《列宁格 勒交响曲》)、第八交响曲是描写战争,这些人是多么的又聋又瞎!我的交响曲多数是墓碑, 是献给因政治迫害而死在何方葬在何处都不知的每一个受害者!”

我们都很熟悉七交中的炮声,我们真的曾认为那是怀着极大的热情、誓死保卫列宁格勒的“ 号角”,然而,将死的作曲家本人却一语道破天机:他是为一个民族被迫流亡的孤魂野鬼造 下的墓碑!他没有那么伟大要关心危系民族存亡的卫国战争,或者说,比较起亡国或在战争 中死去的人们,他认为被这个貌似伟大的国家驱逐或被迫流亡的人才是民族最宝贵的魂魄! 

这是一个被坚冰覆盖的充满了铁血和罪恶的极权国家。当我们慢条斯理地在它自我毁灭后若 干年再来清理它的音乐遗产时,我们惊奇地发现,最优秀的人都跑了,被迫流亡到异国他乡 ,但他们都到过美国——这个新大陆的新音乐事业竟是由它最强大的对手的流亡者来支撑的 .

先是拉赫玛尼诺夫的逃跑——这位天才在写完神鬼莫测的《第二号钢琴协奏曲》后,亲自指 挥 了令人百般惊愕的《死亡岛》,这个揭示了世界是处处吸附生命的漩涡和黑洞的主题立即让 他在本国无处容身,他开始流亡,流亡中途遇上了随后流亡出来的歌唱家夏里亚宾,异国相 见,两人抱头痛哭,他们没想到一个国家这样轻易地就把它的公民抛弃了。

也许他们并不孤独,因为伟大的俄国或苏联又在准备抛弃它的另一位天才斯特拉文斯基,这 个不到30岁就以《火鸟》和《春之祭》轰动世界的年轻人本想努力在这个国度生活下去,可 是,他的祖国却不想收留他,在对他使出百般刁难的攻击后,作为“二十世纪音乐的一面镜 子”的斯特拉文斯基只好出走,一走就又辗转到了美国。

这仍然只是个开头,伟大的社会主义国家苏联随后或先后又“义务”为美国“输送”了大批 音乐人才;格拉祖诺夫、斯克里亚宾、普罗科菲耶夫……

所有出走或流亡的音乐家都生活得很不愉快,他们都不情愿离开他们精神的母地,他们无日 不思念俄国的一草一木,他们总盼望有朝一日还能回去,事实上,作为最有前途的俄罗斯作 曲家,普罗科菲耶夫在美国生活数年之后,终于设法又回到了俄国,然而,他除了还能创作 一些无毒无害但有副作用的主旋律作品外,他发现他连说话也不方便了,因为当局把斯大林 奖 当“追悼会”一样颁给了他,天真的普罗科菲耶夫终于惊醒,为达到速死和不说话两个被暗 示的要求,他选择了脑溢血。

降了跟上当权者的意志,乖乖地制造出御用垃圾,并把它强行往最为崇高的目标和理想靠过 去,然后领取像政府小费或失业救济金一样的斯大林奖,任何一名想在艺术上有所独创或追 求的音乐家都只有被迫出走和流亡。联想到肖斯塔科维奇的临别赠言,再去翻看他此前一贯 的自我谴责颓废和误入歧途,并不遗余力地吹棒党是如何“一贯正确”,我们突然得出结论 ,这个忏悔真诚、认识彻底的人原来一直都只在欺骗苏联共产党!他越表现得这般乖巧,这 样对党心领神会、唯命是从,都不过是为了倾毕生之力安全地写下为苏联送葬的挽歌!

在俄国、在苏联,并不是只有音乐家的遭际才能引我们掬一捧同情之泪,事实上,作家的境 况还要艰难得多,据权威部门的统计,从1934年苏联作协成立,至1953年斯大林驾崩期间, 共 有两千多作家遭到处决、关押或流放!这就是这个国家极权专政的功劳!这种铁幕政府的行为 养成绝非一日之功,甚至在列宁时代,它的极权传统就已养成,作为被粉饰的作家高尔基, 实际上是当时生活得最为苦痛的人之一,他永远都处在营救途中,他公开对列宁宣扬:“我 坚决抗议这一杀戳本来精神就相当贫乏的人民的大脑的策略”,他就这样不停地呼号奔走, 他认定每一个濒死之人都是俄罗斯的大脑途瘛K窃谕炀纫桓雒褡澹患聘鋈说檬В?他的死因至今不明,只知道列宁同志对他常常“很不耐烦”。

在普希金开创了伟大的俄罗斯文学精神也开创了流亡先河的国度,我们不可能将七年之中 两千名遭处决和流亡的作家一一举证,我们只能猜想,别的民族的作家群中只要有十个以上 的人遭到类似遭际,这个民族多半就会为卖友求荣、人自有危搞垮,但在俄罗斯,越是如此 暗黑,便越有作为民族背梁和良知的人站出来,最感人的事发生在《日瓦戈医生》的主人帕 斯捷尔纳克身上,他在苏联本已危在旦夕,可他刚一听说与他私交很一般的诗人曼德尔施塔 姆被捕的消息,立时暴怒,他近乎疯狂地要求斯大林放人,他到处奔走,他觉得人的尊严不 可让渡。他不考虑后代的前程,他宁愿生下个死婴,也绝不以此为条件向当局妥协。

他只为挽救一个陌生人,或是一个跟他原本还有些交恶的人,这种骨血与勇气把塑造成一个 民族正直的良知与道德支架,他不愿让步,为了民族血脉的延续,为了让自己的苟活变得稍 有意义。他必须这样做。他这样做了,随后,涅克拉索夫跟了上来——他因拒绝在反对帕斯 捷尔纳克的联名信上签字而被迫流亡,随后,帕斯捷尔纳克也开始流亡。

他们不是在为自己的悲惨命运而流亡,他们是在为一个民族受过,他们深知,这个国家要完 蛋了,但这个民族还要坚韧地活下去,他们每一个人都是一把火种,这个民族习惯于流亡, 好些前辈比如屠洛涅夫都是流亡者。

俄罗斯为什么这么黑暗?现代极权统治如何轻易地就毁灭了这么伟大的国度?作为观光客的罗 曼。罗兰说不清楚,研究权力异端的茨威格也说不清楚,它需要一批来自这个国度的真的勇 士和警世者的努力,《日瓦戈医生》这样做了,索尔仁琴尼的《古拉格群岛》紧随其后,然 后还有扎米亚京,他的流亡成果是《我们》,“我们”是谁?为什么是“我们”?原来,我的 意义已全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无我的整体,他们是“唯一国”中的公民,是丧尽了 个人权利的“号码”,所以,“我们”注定没有前途,“我们”有了前途,那这个民族就已 灭绝了。

极权统治试图或无意中制造的正是“我们”的诞生。“我们”注定是要把这个曾经伟大的民 族的个体全部消灭光,这已不仅是一次大清洗,它的主要目的是要消灭这个种族!

为了保存火种,只有流亡,只有与“我们”对抗。极权统治永远都只是一个利欲熏心的短期 实体,只要熬过去,所有的流亡者都会回来,所有的个体也都会再次复活。

阿来访谈:“花”事尘埃落定

 

  【见到阿来的时候,他刚刚结束一段漫长的法国之行,回到国内。上午十点,有着温暖阳光的房间里,阿来悠闲地抽着烟,悠闲地摆弄着电脑。他的脸上,看不出长途跋涉的倦意。每当翻到电脑里漂亮的花草图片,他便耐心地指给我看,告诉我花草的名字、生长地……每到这时,他便是一脸的满足。】

  一个声势显赫的康巴藏族土司,在酒后和汉族太太生了一个傻瓜儿子。这个人人都认定的傻子与现实生活格格不入,却有着超时代的预感和举止,成为土司制度兴衰的见证人。小说故事曲折动人,作家以饱含激情的笔墨,超然物外的审视目光,展现了浓郁的民族风情和土司制度的浪漫秘密。——《尘埃落定》创作于1994年,1998年出版,长销不衰,已发行近百万册,并无可争议地问鼎茅盾文学奖。

  阿来,著名作家,2006年11月12日当选为中国作家协会第七届全国委员会主席团委员。

  长篇小说是阿来进入文坛的方式,这种方式显得颇有几分特别。一般来说,中短篇小说往往容易成为各种新的文学观念和文体形态的实验地,而长篇小说更适合经典写作方式的表达。《尘埃落定》的成功,说明阿来的写作具有某种经典写作的先验性。阿来的成功,是经典主义写作的一个传奇。

  阿来不喜猎奇。他关注的是灵魂,世俗的,神灵的,社会的,自然的……一枝一叶总关情。他在讲述时,不大惊小怪,不大呼小叫。他的叙述沉静而从容,全无当下某些小说的浮躁之气。他的从容和淡然又是与生俱来的,与修炼和表演无关,其意义就更弥足珍贵……

  【花事·诗情】

  阿来喜欢野营,喜欢活动的桌椅、帐篷、睡袋……除此以外,阿来更喜欢花草。用他自己的话说:“我一直对花草树木感兴趣。”加上他本人爱好摄影,“拍摄花草”便理所当然地占据了阿来的大部分时间。

  阿来是诗人,具备自己独到的话语方式。几个月之前,记者致电阿来,问他是否在家,能否参加我们的访谈栏目。他回答“在这个国家”。后来得知,那会儿他正在甘孜拍摄野生花卉,陶醉在“花花世界”里不亦乐乎呢。记者问他能不能通过宽带传几张杰作过来,他的回答是“带不够宽”。诗人特质,一目了然。

  诗人自有几分诗情。这么说来,阿来对花花草草的喜爱也算得上是一种诗情的外露了。对此,阿来自己的解释是:“我每年在青藏高原行走很多,对植物非常感兴趣。”阿来认为,中国人有个特点,就是对身边的东西不够关心,比如说对花草树木,可能注意不多。“中国的文学作品里,描写植物,也都比较笼统。”说这些的时候,阿来正在欣赏自己拍的一张照片——尼泊尔香青。

  不愿意随大流的阿来,正准备把几千张自己拍摄的植物照片,配上自己的文字,结集出版成一部《故乡花事》,用文学的语言普及植物学知识。

  【花事·旅行】

  在阿来看来,“旅行”绝不是赶场子似的,走到一处拍照留念,然后赶往下一处……阿来出去旅行,喜欢待在一个地方,安静地待上一个多月,不喜欢一路奔波。在法国,阿来的生活宁静、安逸。

  每天清晨,阿来带上几本书,然后从旅馆出发,徒步走向老城区。他一般会选择一个有着很大的花园和美好阳光的地方,要一杯咖啡,从容地度过一天。有一段时间,阿来每天都在拿破仑的墓旁读书,看一些有关战争历史的展览。阿来说,在这样的环境中,读一些有关法国历史的书,会觉得很有意思,印象更加深刻。有一天,在巴黎的某个花园里,阿来见到了被培植过的大火草(注:青藏高原的一种常见植物),瞬时觉得非常亲切,情不自禁地举起了相机……

  【对话·写作】

  阿来的法国之行,初衷是去与一位法国作家皮埃尔进行对话。据说,一些法国学者认为,皮埃尔的写作风格与中国作家阿来很相近。虽说中西方作家的直接对话也不是文坛第一次,但是阿来与这位据说是“路子相近”的法国作家的对话,还是激起了记者的兴趣。

  记者:您自己认为皮埃尔的写作风格与您相似吗?

  阿来:他们(法国学者)觉得相似。可能是从读者的角度看,我们两个人的小说更加自由,没有拘束吧。小说是有规范的,有些人是很严谨地在规定范围中写作。可能他们认为,我是大部分在规定范围内写,偶尔能有所突破吧。文学写作有意思之处就在于“戴着镣铐跳舞”,又戴着镣铐,又要跳出好看的舞蹈来。我这里的“镣铐”就是指我们现有的字词。

  记者:您一直很强调语言的重要性,我也注意到,您非常重视字词的组合。

  阿来:是的,作家使用的语言与一个记者、历史学家甚至普通人使用的语言一样,但在作家那里,需要用这些语言去达成一定的艺术效果,所以,语言的组合显得至关重要。有人说,作家的一生,就是和语言搏斗的一生。我在作品中想做的,就是最大限度地将人家曾经说过但没有说明白的东西说清楚、说明白。

  记者:有一种看法是,小说的几个元素中,语言是最重要的,甚至超过了小说的情节和内容。您对此怎么看?

  阿来:一篇小说,语言的确很重要,尤其是在表达情感方面,但语言不是最后的目的。我们在谈论一篇小说时,会将语言、情节、情感等几个元素分开来谈,但感觉一篇小说时,要从整体去感觉。也就是说,小说中的重要元素应该是平等的。

  记者:但一篇小说并不是靠各个元素的四平八稳而取胜,而是要靠特色取胜的。

  阿来:你说得对。作家在语言、情节、思想上并不是均衡发展的,方方面面都厉害的作家是很少的。至于哪方面更突出,这要取决于小说观念本身。也正是这些各有擅长的作家,构成了小说的观念。

  记者:那您觉得自己擅长哪方面呢?

  阿来:我都还好,哈哈。

  阿来说,与皮埃尔对话跟与国内作家对话很不一样。“因为我们本身的文化差异很大,而且我们的国家也处于不同的发展阶段。”但阿来又说,仅仅从小说形式上讲,他们两人都感觉越来越一致。不同的教育背景、生活环境,为什么两位中西方作家会有如此大的一致性呢?阿来说,这个答案很简单。“世界文学是一个统一的概念。我们不问国籍,只问是否是好作家。我们背后的文学知识构成系统是类似的。”

  阿来说,文学作品与作家个性也有关系。这是文学理论早就注意到了的问题。说到自己的个性,阿来用了两个字:内敛。

章诒和:一缕余香在此——奚啸伯往事

为写“奚啸伯往事”一文做资料准备的时候,我意外地发现:这个一九五七年被划为右派分子的名伶,在公开场合居然没有说过一句反党的话。我托在石家庄工作的朋友去查阅相关材料,得到的回答是一九五七年河北省所有的报纸没有一篇关于奚啸伯鸣放期间的言论的报道,也没有批判他的文章。我又去问他的弟子、书法家欧阳中石先生,得到的回答也是同样的:奚啸伯在一九五七年夏季没有反党言论。这岂不怪了?

不过,他还与我的父(章伯钧)母(李健生)有过一面之缘。

奚啸伯(一九一O-一九七七)男,满族,北京人,京剧老生演员(略)

留学生

奚啸伯是以书香子弟而从事京剧的,后进入四大须生(马连良、谭富英、杨宝森、奚啸伯)之列,艺术上可与马、谭一争短长。

他是满族正白旗人,出身清廷官宦世家,祖父曾入阁。辛亥革命后,家道中落,到了父亲这一代已靠卖房产度日了。奚啸伯自幼聪颖好学,七岁入私塾,九岁入崇实小学。在六岁的时候看过一次堂会戏,从那一刻起,他爱上了京剧。哪家有堂会,他就想办法去看。为什么爱京剧,当时就说不上来。即使到了成名以后,他还是说不明白。

从八岁起,奚啸伯就跟着留声机唱片学。那年月,北京又管留声机叫话匣子。他从亲戚家弄到一架破留声机和一些唱片。其中有谭鑫培的《卖马》、《战太平》、《四郎探母》等。天天跟着唱片学,没多久,所有唱片里的唱段他全会了,而且是各派的东西都有。因为是从留声机学得的老生,所以后来有人戏称他为“留学生”。

十一岁的时候,他一再向父亲请求容许他入科班学戏。不久,父亲去世,唱戏的事情被搁置。后恳请于母,母亲亦不允。赶到十二岁那年,他在亲戚家的聚会中清唱了《斩黄袍》里的一段,被座中大名鼎鼎的言菊朋赏识。此后,他每日到言家学艺,这样,独树一帜、独成一家的言菊朋就成为他的开蒙老师。

十四岁时,因为嗓子倒仓,便又去念书,进的是一所教会中学。他喜欢国文课,每一篇课文,不管老师要求与否,他都背诵下来。他也喜欢历史课,能记住许多历史人物和事件。他还喜欢英文,读得很不错呢!当时就能与英语老师作一般的对话了。数理化是奚啸伯最不爱上的课了,老师在黑板上写公式,他就在下面念叨:“我主爷攻打葭萌关……”

十六岁那年,他的嗓子又回来了,便放弃学业,正式从艺。他一度在张学良海陆空行营总务处当一名上士录事,终日抄写公文赖以糊口,也练就一笔好小楷。到了晚上,便去票房与友人切磋京剧,偶尔也粉墨登场。二十岁那年,以票友下海。正式唱的第一出戏是《捉放曹》,在堂会上唱的。

以后的几年,是最辛苦的日子。他家住北京安定门二条,每日清晨,到安定门外护城河边喊嗓子,边走边喊。冬天,赶上下大雪,就带上一把条帚。出了城就边扫边走,边走边喊,一直走出十三个城门垛子。然后,再扫着雪往回走。如此,五年如一日。

后来,奚啸伯红了,挂了头牌。在北京就流传起来一个说法:“奚啸伯能不红吗?安定门外往东第十三个城门垛子的一块砖,都被他喊得凹进去一块。”由此说明,他用功极苦。

他曾经跟一位姓吕的先生学戏。因家道窘困,只好徒步往返。来回三十里,一天一趟。去时十五里熟(戏)词,归时十五里熟(戏)腔,从未间断。因为没钱在外面饭铺吃饭,到了午饭时间,他只得从吕家出来,自己找个僻静的地方啃凉窝头。

后来,他还拜了著名的文武老生李洪春为师,学了几十出戏。李洪春后来感慨地说:“奚啸伯不像别的学生,师傅怎么教就怎么学。他爱刨根问底,问这个人物的出身、经历、脾气,什么他都想知道。即使成了名,也没有停止过学习琢磨京剧。他成为奚派,可不是靠领导,靠关系,完全凭自己的本事。”

在艺术上奚啸伯常想着自己的短处,曾对朋友说:“我是票友出身,基本功差,个子矮,扮相穷(即苦相),这样自己就有了努力的目标。”是的,他能成为“四大须生”之一,着实来之不易:一没有马连良的天赋,二没有谭富英的好嗓子和深厚背景,也不像杨宝森既是梨园子弟、又有哥哥杨宝忠的胡琴保驾。他完全靠自己那股子把“城墙的砖头喊凹进去”的劲头和苦心。

给梅兰芳挂二牌

那时“四大名旦”最红,不管什么演员,只要搭上了他们的戏班,尤其是搭上梅兰芳的戏班,就如登龙门了。机会终于在他二十六岁那年,来了。

梅兰芳最爱他的儿子小九(梅葆玖)。有一次,葆玖染上了伤寒重症,高烧不退。请来的名医都束手无策。病情危急之际,与梅关系密切的银行家冯耿光(中国银行总裁),举荐天津的中医郭眉臣去试诊,以冀万一。不料想这位郭大夫的两服汤药下去,孩子居然退烧,就此挽回一条小命。事后,梅氏对郭眉臣之于其子“恩同再造”,万分感激。郭大夫的亲外甥就是已经下海唱戏的奚啸伯。郭老先生趁此机会向梅老板举荐,而梅剧团其时正缺当家老生。拿当时的奚啸伯比以前几个合作的老生,多少还是有些差距的。这事,在梅只是答谢之意;在奚则是从此得“傍”一代名优,身价陡增。梅氏用奚搭配时间颇长,直到他“留须谢客”。

奚啸伯给梅兰芳挂二牌,用功又用心。凡是在梅兰芳需要表演的地方,必充分提供空间。在生、旦唱对口时,奚啸伯都把自己的尺寸把握好,使梅兰芳在接唱的时候,十分合适。所以,梅兰芳对他一直都十分满意,愿意与他合演。应该说,演员挂二牌也是很难的,难就难在必须揣度和满足头牌的需要,惟如此,方能合作长久。

儒伶

社会上不少人称他为“儒伶”,一些朋友还误传他是大学毕业生。虽说奚啸伯读到中学便辍学,可他一生从未放松过学习。常年演出在外,总把厚厚的一部《辞源》以及其他文史类书籍带在身边。书法也是陪伴他一生的乐事。

他爱交朋友。每到一处,都要结识一些新朋友,而且还从梨园行扩展到文化界、学术界,和许多教授、学者、画家、医生往来。他认为这样可以丰富自己的知识。为了演好《屈原》,他向文怀沙先生请教。演《宋江》,他和历史学家张守常一起聊《水浒》。排演《范进中举》,他不知把一本《儒林外史》翻阅了多少遍,而且倾听精通京剧的北大教授吴小如先生的高见。唱《空城计》,奚啸伯扮演的孔明有很浓的书卷气。为了使墙头抚琴的动作更真实,他向古琴演奏家求教指法。

他在书法上下过很大功夫。早年临过《灵飞经》,又练习赵体。奚啸伯和朋友通信,也多用毛笔书写。人们都说读奚啸伯的信是享受。字迹端庄,文辞典雅。晚年,又学郑板桥的书法,而他的表演艺术也更加走向深沉含蓄,精纤雅洁。特别是他的演唱风格醇厚而柔婉,有如洞箫之美。这与他的人生际遇相关,也与他的文化修养相通。

有一年,奚啸伯到上海,见到一位金石家为俞振飞治了一方“江南俞五”的图章。篆法与刀刻都是上乘。他看了啧啧称赞,认为不仅刻得好,更有趣的是“江南俞五”的立意。俞振飞笑着说:“这有什么,你不是也可以来个‘燕北奚四’吗?”

燕北奚四,江南俞五,真是天然一联,名伶印“对”,雅人雅事了。

戒毒

和许多名伶一样,他也有吸毒的嗜好。每夜散戏,吃罢夜宵,便开始吸鸦片,一抽就是一整夜。次日清晨六点,孩子去上学,他才宽衣睡觉。为了这“一口”,奚啸伯有时不得不把一些值钱的物件卖掉,或送进当铺。儿子奚延宏说:“他离开大烟,就跟死人一样。”到了1947年前后,奚啸伯已处于手背向下,求借于人的穷途。那时,叶盛兰、李少春等人不断给予周济。雪中送炭之情,令他终生难忘。

一九五一、一九五二年,政府大力宣传戒毒。奚啸伯住在石家庄,行署专员张东屏登门拜访,动员他戒毒。

奚啸伯说:“我不戒,我走,我不唱了。”

张东屏说:“不唱可以,走也可以,但大烟不戒不行。禁烟戒毒是政府的法令。”

经多次谈话,奚啸伯同意戒毒。当然,也是不得不戒。张东屏找来最好的医生给他配药戒毒。谁知他是不抽不能睡,一夜折腾至天明,痛苦异常。不能抽大烟,就抽纸烟。一天晚上,他服完安眠药以后就躺在床上抽烟,抽着抽着就睡着了。深夜,儿子被烟呛醒,才知道是父亲的被褥给烟头点燃了。连忙把他叫醒,又是泼水,又是脚踩,才算把火扑灭。

三个月后,奚啸伯戒了毒。大家又担心他是否还能开口唱戏,于是,去北京请回他的琴师魏铭先生。一听,不单能唱,且底气也比过去好。

奚啸伯眉开眼笑,说:“戒烟,救了我的灵魂。”

人缘

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奚啸伯挑班的“啸声京剧团”排演了《屈原》,这是一出新戏。为了取得人物和时代的真实感,他提出要重新设计、制作服装。当时剧团是私营的,没人肯为新戏投资。只有自己掏腰包了。他宁肯降低生活费用,少拿戏份,也要保证新戏的质量,决不凑合。奚啸伯的行动感动了所有的配角,大家也都表示支持。结果《屈原》在北京、上海等地演出,获得了很好的评价和收益。

一次在天津新华礼堂演出,他住在裕华宾馆,戏码排得密实,每天都很累。一个星期天的中午,突然来了几十名中学生,他们说要见奚啸伯,又说,要请奚啸伯签名留念。陪伴父亲的儿子奚延宏听了很不高兴,不想叫这群学生进来。奚啸伯当即制止,不但和孩子们见了面,还用毛笔工工整整地为他们一一签名留念,有的还题了词。

学生高兴地走了。奚啸伯对儿子说:“你为什么要回绝人家呢?”

“一群孩子,懂什么!”

“孩子也是我们的观众,虽说他们现在才十几岁,可再过几年就都长大成人,他们会分配到各地去工作。这不等于为京剧播下种子吗?你今天冷淡了他们,人家就会对你有不好的印象或看法,这无形中就留下了隔阂。”奚啸伯郑重地对儿子说,“没有人缘,就没有戏缘,更谈不上饭缘儿。”

平时,他常和孩子们一起聊天,谈话的内容多与艺术相关,从不在背后讲同行的坏话。“静坐常思己过,闲谈莫论人非”这是他遵守的做人道德。现在的人,没几个能做到。我自己就做不到,爱在背后说长道短。

挥金如土,仗义疏财

成名后的奚啸伯,收入大,开支也大。可用“挥金如土,仗义疏财”八个字,来概括他的日常做派。他的一个嗜好,就是“请客吃饭”。平素就极少独酌自饮,总是约上一些朋友聚会,边吃边聊。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初,他去上海演出,住在惠中饭店,每日必请客。又赶上生日,来祝寿的络绎不绝。一共呆了十七天,不但把全月的工资搭进去,还欠了五百元债。

奚啸伯还把许多钱花在亲戚朋友的身上。唱红了以后,每天都有人到家中去“告帮”(即借钱)。只要对方张口,无论多少,总要给一两块大洋。一个表弟,每周必来吃两次饭,饭后必抽大烟,临走必拿点钱。奚啸伯对这个表弟从未厌烦过。妻子有七个兄弟,生活也常靠他供给。他认为这是分内之事。奚啸伯对同行也是如此。著名花脸演员金少山一度衰败,连顿正经饭菜都吃不上。他组织同行为金爷唱“搭桌戏”(一种不取酬劳的演出。若干演员为救助某一同业而举行的演出,收入全部赠与该人),以解决生活困难。著名老生高庆奎,晚年生活窘迫。只要他去了后台,就一定叫管事给高先生送个“红包”,里面装上相当二路老生的戏份。

令人想不到的是,奚啸伯对家里人却相当“抠门”。奚延宏说:“想花他几个钱,可太难了。”一九五六年,儿子在北京京剧四团工作,想买辆自行车,求父亲凑点儿钱,可说什么也不行。实在没辙,便向当时的副团长吴素秋求援。吴一口答应,从奚啸伯的工资里扣下二百元。事后,奚啸伯还老大不高兴呢。

奚啸伯死时,没有积蓄,也无家产。死后,他给儿子留下一条破毛毯,一个樟木箱。

妻子

奚啸伯是个孝子,对长辈极其恭顺。挣钱多的时候,别说是置房产,就是给妻子买件新衣服,一要经母亲同意,二要跟姐姐、嫂子一起买才行。他的妻子张淑华生活在这样一个家庭,很受管束,常常暗自生气,又不敢多说一句。久而久之,元气大伤。奚啸伯也为家庭里的各种纠纷耗去许多精力,疲惫又痛苦。一九四九年,妻子病故,那年,他四十岁。

好岁数又唱得正红,续弦还不容易?妻子病逝不久,不少亲戚朋友便登门提亲,却都被奚啸伯婉言谢绝。他深知母亲的脾气和家务的繁重,深恐婆媳不和,引来家庭不幸。一九五四年老母去世。再提此事时,他又怕新媳妇给三个子女带来痛苦。弟子欧阳中石也劝说他续娶,以便有个老伴照顾。他仍不同意,说:“再娶困难很多。一要对方满意,二要孩子满意,三要我本人满意。我不能委屈别人。你想想,对方不满意,这不是叫人家来受委屈?孩子们自幼丧母,若与继母不和,既委屈了孩子,更对不住他们九泉下的母亲。与其日后对不住人家,不如自己对不住自己。”

每说到这件事,他总是热泪盈眶。与梅兰芳合作演出《二堂舍子》,梅老板曾感慨地说:“他这个戏是越演越好了,可能是有切身体会了吧。”

“文革”中,他身患半身不遂之症。朋友们议论说:“奚啸伯如果有个老伴儿就好得多了。”

他说:“我成了这个样子,又是反革命又是右派,又这么个半死不活的身子,不是坑人家吗?!”

奚啸伯六十七岁溘然辞世,二十八年孑然一身。

我冤呀!

一九五七年六月五日,由叶恭绰、李伯球、李健生、李万春等主持的戏曲界整风座谈会在北京饭店举行了,后来,父亲和农工中央副主席黄琪翔也赶来参加。在这个会上,父亲结识了奚啸伯。

俩人作了简短的谈话,父亲劝他参加中国农工民主党。

奚啸伯说:“我已经参加民盟了。”父亲笑着说:“那我们是一家人了。”

父亲问他经常演出的剧目都有什么。他说:“为了纪念《儒林外史》作者吴敬梓诞辰,我和北京市四团演出了一个新戏,叫《范进中举》。”编写剧本的是毕业于西南联大中文系的作家汪曾祺。

“《范进中举》?”父亲重复了剧名,高兴地说:“好戏呀。”

奚啸伯答:“我只演了范进,可没中举。”这话惹得周围的人都笑了。

座谈会上,奚啸伯没有发言。可他的儒雅气质给父亲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散会时,父亲让我的母亲用她的车送奚先生回家。

我对这次会晤很感兴趣。想查查中国农工民主党中央委员会过去的简报、记录或资料,做进一步的了解。可人家告诉我,农工党所有过去的文字材料都上缴了中共中央统战部。我还想查查民盟中央1950年代的档案,看看奚啸伯是不是真的参加了民盟。人家又告诉我,民盟的档案也上缴了。

后来从奚延宏那里,我才知道了奚啸伯在反右阶段的某些情况:1955年奚啸伯和儿子一起参加了北京京剧四团,他任团长,与吴素秋等人合作演出。不久,北京成立了一个京剧工作者联合会。梅兰芳、马连良分别任正副会长。因奚啸伯有文化,大家就推举他为秘书长。这段时间,他又忙着唱戏,又忙着社会活动。那时,奚家住在菜市口,李万春先生住在大吉巷,两家靠近,彼此交情也好,加之他孤身一人,李万春、李小春父子就经常请奚啸伯到家里聊天、饮酒,吃饭、喝茶。1957年大鸣大放的时候,戏曲界开座谈会,李万春总拉他参加。他也愿意和叶恭绰、张伯驹这样的大知识分子往来。每次的座谈会,都是李万春发言,他记录。俩人形影不离。运动转入到反右阶段,俩人就一齐戴上了右派帽子。奚啸伯一提起反右,就说:“我冤呀。我从旧社会来,爱吃爱喝。但我从心里没反党。”

后来,我又从刘曾复先生那里得知:李万春在一九五七年夏季那篇关于民营剧团的精彩发言原来是由奚啸伯起草的,也许这就是他的“右派罪行”了。

落脚石家庄

他成了右派分子,石家庄地区京剧团的团长(刘同起)来北京探望。谈话中,约他去石家庄。已经离开北京京剧四团的奚啸伯,觉得自己在北京已无任何出路,便一口答应下来,同意试演三个月。

一起到石家庄的,除了儿子奚延宏、琴师魏铭、跟包的陈宝山师傅以外,另有三人同行。到了新的单位,文化机关的负责人和他谈话,说:“因为你戴了帽子,待遇和工资都不能按从前的标准计算了。”奚啸伯同意了,可和他同来的人一看这情况,拔腿就走。最后,剩下了儿子、琴师和陈宝山。

为了改造思想,奚啸伯除了唱戏,还干扫地、打水等体力活儿。一九五九年,他成为第一批摘掉帽子的人。张东屏专员很关心他,与有关方面打招呼,要求在生活方面尽量照顾。“白云深处青山下,茅庵草舍无冬夏……煞强如风波千丈担惊怕。”奚啸伯觉得自己再也无法提出离开石家庄了。

和北京的剧团相比,石家庄地区京剧团更多的是去中小城市和乡镇演出。奚啸伯的身体本来就弱,加上演出的劳累,体质开始下降,疾病也找上门来。奚延宏看了非常心痛,并觉得自己这样陪着父亲,总在乡下唱,一没意思,二无前途,就更谈不上技艺的提高了。

一天,儿子终于开口了:“我要离开石家庄。”

奚啸伯惊惧又伤感,说:“你母亲死得早,我把你拉扯大,如今只有我们父子相依为命。如果你走了,留下我孤独一人,可怎么过呢?这儿的演出条件是差,可人家给我摘了帽子,我不能就这样走呀!”

就这样,奚啸伯把自己一条性命和全部艺术交给了石家庄。

寂寞沙洲冷

一九六二年,五十二岁的他,从艺整整四十年了。他毕竟有文化,觉得已经很有必要对自己走过的路,做一番整理。四月的一天,当同辈艺人还在忙活着登台唱戏的时候,奚啸伯已经在北京的家平坦胡同五号,开始口述历史,由弟子欧阳中石记录下来。其中,也有一部分是奚啸伯自己写的。全篇完成后,底稿留在欧阳中石手里,誊清一份后,他带回石家庄,准备将来作为《奚派艺术专集》的主篇。“文革”中书稿遗失,幸亏那份底稿在欧阳中石那里,保存完好。

一九六三年春,为了选拔赴京参加全国京剧现代戏汇演的剧目,河北省在省会天津市举办了盛大的现代戏汇演。那次共有六台大戏。有唐山的《节振国》、张家口的《八一风暴》和《杜鹃山》、天津的《六号门》等。此外,就是石家庄的由奚啸伯主演的《红云崖》了。每次看完一出戏,都要进行讨论,当时负责记录、整理会议发言的是尹丕杰先生。他虽是北师大毕业生,却又是个刚从劳教农场出来的“摘帽右派”。与会者都很清楚:《红云崖》这出戏绝无进京演出之可能,症结所在就是主演是个右派。 因料定《红》剧必遭淘汰,讨论会也开得冷冷清清。按照常规:讨论会记录稿要交给主持人,不料主持人不屑一顾地转身走了。尹丕杰正不知所措,忽见奚啸伯还在整理东西,便走过去说:“这记录稿交给先生好不好?”

奚啸伯脸一红说:“也好。”便接过去看起来。

少顷,他抬头问道:“这是刚记的吗?哎呀,这简直是一篇文章了,老弟的笔头功夫好了得!”然后低头又看了一会,遂抓住尹丕杰的手,说:“因为素未谋面,不知老弟的来历,请介绍一下。”

尹丕杰苦笑道:“我与先生政治身份相似,但根柢不同,先生是四大须生,我不过是?儿葱∪澹?在景县京剧团当编导,临时工而已,不值一提。”

奚啸伯沉吟不语,尔后话锋一转:“好,我单听听您对《红云崖》的意见吧。”尹先生谈了一大堆看法,还间杂提了一些修改建议。

奚啸伯听完,客气地说:“高见,高见。”又问:“您看过我多少戏?”

答:“不太多,但也不少。”“请评一评。”“不敢,不敢。”奚啸伯一再催促,尹先生说:“这样吧,我只就先生的唱工写几个字吧。”便从记录纸夹里抽出一页白纸,写了“鹤鸣九皋”四个字。

奚啸伯看后,说:“过奖,过奖。”

尹又写了“雁落平沙”四个字。“啊,知音。难得的知音。”奚啸伯显然有些激动。

“先生别急,还有几个字呢。”接着写道:“寂寞沙洲冷。”

奚啸伯半晌无语,后长叹道:“命该如此。”说着将写着字的纸片叠起来,想往衣袋里放。

尹丕杰夺过来,撕碎扔掉。说:“无知妄见,不值得您保存。”

奚啸伯苦笑着,说:“对,对。”这时,会议室早己空无一人。偌大一间厅堂,奚啸伯神情萧疏,显得有些孤凄。

自一九五七年后,他就是一个寂寞的歌者。

听敌台

一九六三年下半年,石家庄京剧团被派到束鹿县新城镇去搞“四清”运动。奚啸伯也去了,接受革命锻炼和考验,与农民同吃同住同劳动。那时,江青已在戏曲界发号施令,大力提倡现代戏,禁演传统戏的风声一阵紧过一阵。大家都不敢用老戏吊嗓了。一天晚上,奚啸伯听半导体收音机,无意中听到播出一段老戏。

一听:“昔日有过三大贤,刘关张结义在桃园。弟兄们徐州曾失散,到后来相逢在古城……”这是《珠廉寨》里老生的唱段,越听越觉得像是自己在唱。

再听:“一来是老贼命该丧,二来是弟兄得团圆……”他确认是在播放自己的唱片,心里害怕,但越怕越要听。这是什么电台?他决定听完:“劝贤弟休回长安转,就在沙陀过几年,落得个清闲。”

最后,听播音员说:“这里是中华民国……”他吓得赶快换台。然而,一切都来不及了。

奚啸伯偷听敌台,这是他“文革”中的一大罪状。

这叫生活?

一九六四年,北京举行京剧现代戏会演。会演完毕,赵燕侠等名演员提出不再拿保留工资的建议。他听说后,马上向组织提出要按国家一般干部工资制度领取工资的要求。其实,奚啸伯无房产,无积蓄,家里连些像样的家具也没有,薪水月月领,工资月月光。有人很反感他的表态,说:“你又不是党员,干嘛这么积极?”

他置之不顾,坚决提出减薪。说:“只要我知道是党的意思,我决不犹豫。”

一九六六年,毛泽东发动了“文化大革命”。剧团很多人为表忠心,彼此揭发互贴大字报。而给奚啸伯贴的大字报就更多了,因为是右派,是团长,是“反动艺术权威”,从前在张学良部队当上士录事,故又加上一个“历史反革命”罪名。于是,他被压在四顶大帽的底下。剧团一向是靠他挣钱的,很多演员都是跟着他学戏、唱戏的。现在,这些人都来揭发、斗争、打击他。一时间忘恩负义成了时尚,不再是恶行。

文明处在不文明的脚下,文化攥在无文化的手里,奚啸伯开始了人生最后的挣扎。他除了接受各式各样的批斗和体罚以外,还要扫地、生火、筛炉灰、捡煤渣。每月发五十元的生活费。后来,造反派说:五十元太高了,便降到十五元。他是“四大须生”,一辈子好吃喝。生活水准骤降,精神压力陡升,使他几乎垮掉。先是牙齿脱落,又无钱镶牙。接着,就是急性肺炎。咳出来的都是血痰。奚延宏吓坏了,赶忙和孙子奚中路一起把他送进医院。

是幸运,也是命大。在医院得遇一位顾大夫。他医术高超,又是戏迷,特别喜欢余(叔岩)派,便暗中给奚啸伯以特别关照。顾大夫也是边劳动、边看病。每次看完病,俩人都要说说戏。奚啸伯的胆小,老戏一句不敢说,只讲现代戏,或者讲点发音、吐字及韵律。有了好医生,奚啸伯才渐渐康复,出了医院。

出院之后,生活依旧清苦。十五元的生活费扣除十二元的伙食费以后,他只能拿到三块钱。奚啸伯的烟抽得厉害,所以这三块钱里,还包括烟钱。他专买一毛钱一盒的“太阳”牌纸烟。如果伙食费里能剩下一两毛的话,他就拿来买火柴。

这叫生活?中国人的忍辱负重、苟且偷生,无敌于全世界。

因他而死,为他而瘫

陈宝山是奚啸伯的“跟包”(京剧术语。戏班里的主要演员自己配备和随带的琴师、鼓师和后台服务人员)。奚啸伯从来没亏待过他。俩人相处极好,像是亲兄弟。“文革”中,奚啸伯挨批斗。陈宝山心里同情,可不敢有半点流露。一次,剧团到工厂俱乐部演出,奚啸伯父子下午就赶到演出地点打扫前后台、装台、打水,做演出的准备。奚啸伯有些劳累,开戏前躺在戏箱上面休息,不知不觉就睡着了。陈宝山看见他蜷缩着身子,怕他冻着,便偷偷给奚啸伯盖上了自己的棉大衣。这事被“革命群众”看见,揭发后被造反派狠狠训斥了一顿。

后来,石家庄搞起武斗。奚啸伯看情况不好,就逃出剧团。等他再返回剧团却发现自己的铺盖全丢了。他每月十五元,怎买得起被褥?儿媳说:“天凉了,父亲没被子可怎么办?我记得父亲包行头(京剧服装的统称)的包袱皮儿很大,不知道还有没有?明儿请陈师傅给找找,我用大包袱皮儿给父亲做床被子。”

陈宝山果然找到两块大包袱皮儿,儿媳接过来,就赶紧动手,做成了被子。这事又被“革命群众”揭发出来。造反派的脸上,个个都是凶相。他们厉声呵斥陈宝山“阶级界限不清,到现在还和奚啸伯往来”。遂勒令他第二天向“革命群众”做出交代。这可把胆小怕事的陈宝山吓坏了,他担心自己说不清、道不明,更惧怕那些血淋淋的斗争场面。中国人原本是一个理智善良的民族,官民又是两个天下,那边一有风吹草动,这边就有回护之情。现在不同了,一夜之间专政早把个民间天地也砸个粉碎。革命者走大道,能否给陈宝山这样的草民留下一条小路?可四下里张望,哪儿还有小路呢。

写到这里,我禁不住联想到自己的经历。记得在一九六八年,犯有“现行反革命罪”的我,被四川省川剧团的造反派和革命委员会追得到处流窜的时候,父亲对我说:“你一定要活下来!就是改名换姓,落草为寇……爸爸也不会责怪的。”我哭道:“我不改姓名,可现在哪里还有草?”所以,我非常能体会陈宝山那种抬头无天、低头无路的绝境与绝念。我终于被抓进了监狱,而陈宝山的路就是死路。陈宝山只有去死。他决定自杀,先是喝下一碗火碱,又怕死不了加罪,接着就上了吊。人世悠悠,天道渺茫。“身留一剑答君王”,一剑亦可答亲人,亦可答知己。

奚啸伯得知此事,身心受到极度的刺激,突然中风,半身不遂,被送进了医院。接着就下了“病危”通知。儿子接到长途电话,立即赶赴病房。等见到父亲时,已是神智不清。奚延宏连声呼唤,已无丝毫的反应,似乎没有了知觉。儿子守护了七天七夜,又经过抢救,他才算返阴回阳,又由儿子、孙子二人轮流看护了一个月,才完全脱离了生命危险。这时,医院知道这个被抢救的人是右派分子、反动艺术权威奚啸伯,便决定不再治疗,并勒令出院。

奚家原来住的四合院五间北屋已被没收,奚延宏向剧团恳求给一间客房暂住,遭到拒绝。最后几经托人,好不容易找到一间堆干草的小屋子。儿子带着孙子(奚中路)把干草搬出去,奚啸伯才有了容身之处。

没有昧过良心

一九七六年五月,那时的政治形势非常紧张,欧阳中石抑制不住对奚啸伯的挂念,一个人偷偷去了石家庄。见他那骨瘦如柴的样子,真是百感交集,一把抱住老师双肩,说:“我看您来了。”

奚啸伯鼻翼微微煽动,哽咽无语。过了好一阵,说:“别难过,让别人看见不合适。”声音迟滞,语气中一点感情也没有。

欧阳中石把头从肩膀上抬起,只见他满脸的泪水从面颊滚落。于是,赶忙拧了块毛巾,请他擦脸。

奚啸伯站起身,恭恭敬敬地说:“谢谢您。”“您怎么还跟我客气?”“不,不,”他申辩着,神色凝重地说:“是我有错,有罪……”

人痴痴怔怔的,仿佛是在受审一样。过了一段时间,奚啸伯才回到了自己的世界。他对欧阳中石说:“我和比较接近的人都打了招呼,说:”你们别顾我,我老右派反正跑不了,你们都拉家带口。顶不住,有什么事儿便往我身上推就行了。‘可就是这样也难过关。他们(造反派)问我什么,我都承认,按照他们的意思去承认。可是我说的,还是跟人家说的对不上茬儿。所以,他们说我还是不老实。“

师徒谈了整整一夜。第二天,欧阳中石走进他的房间,奚啸伯早已梳洗完毕,端坐在那里。他对弟子说:“这几年,我总是像看电影一样地把所见到的人都想了一遍,主要是想有无对不起人的事。想来想去,没有昧过良心。”

突然,他想起自己曾借过一个徒弟一百元钱的事,便说:“这钱到现在还没还,很对不起他。不过,现在我没法还他。等将来我的情况好转了,有了钱,第一个事儿就是还他。”

这次会晤,奚啸伯办了一件大事,就是把奚中路交代给欧阳中石。他一定要孙儿拜师。

欧阳中石连声道:“愧不敢当。”“这是我赐的,长者赐,不能辞。”奚啸伯一语定夺。

分手时,二人不敢对视。欧阳中石走到门口,但听得他在背后说:“中石,我不难过,咱们都不许哭。”

欧阳中石返回身去,扑在了奚啸伯的膝前。“快走把,不然晚点了。”他双手摸着欧阳中石的头,老泪纵横。

这次分别也是永诀。“人生幻化如泡影,几个临危自省?”奚啸伯是能自省的。当然,是属于一个艺人的自省。

我想再看看北京

一九七四年,他的偏瘫症略有好转,便给孙子奚中路说戏,还练习用左手写字。准备日后不能演出了,自己可以为剧团写字幕。剧团一些演员、个别领导也来探望,安慰他好好养病。日子虽平淡冷清,病情倒也稳定。

一九七六年十月,奚啸伯得知了粉碎“四人帮”的消息,非常兴奋,这时不断有人告诉他北京、上海的消息和梨园行的一些新情况,尤其对蒙冤者平反昭雪的信息,他异常敏感、激动。过度的压抑、极度的兴奋,使他衰弱的身体难以承受,外表的好转、情绪的恢复,发出的是一个危险的信号。

一天,他仿佛意识到来日无多,将儿子叫到身边交代后事,说:“……我最不放心的是延玲,身体多病。你欧阳(中石)师哥为她找到了满意的对象(即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楼宇烈),我也放心了。我看,咱们家里(奚)中路(现为上海京剧院武生演员)有才华,只有他可能继承京剧艺术。日后,可请你的师哥给他说说戏。”

最后,奚啸伯说:“现在,我心里还有一件事。如果我的右派问题解决了,我要求你们陪我去北京一次。看看我的老姐姐,看看我的好朋友,再看看北京城。”

儿子一再地点头。“心如飞絮,气若游丝,空一缕余香在此”。一九七七年十二月十日下午,他悄然离世,仓促又安详,没能看看他的老姐姐,没能看看好朋友,没能重返他的出生地北京城,也没能听到为他“改正”的决定。

奚啸伯走了,跟在马连良的后面,二人同为京剧“四大须生”。他们结伴同行,像两只凌空而舞、唳于九霄的白鹤。他们留下的是一个空虚,一个永恒的空虚。我知道,时间可以将一切涂改得面目全非,可以将沧海变为桑田,即使自家的墓园也只剩下了骸骨。但有一样是不朽的,那就是他们的灵魂与歌吟。

二OO五年三月—二OO六年四月于守愚斋。

征引文献:马健鹰、奚延宏、路继舜:《奚啸伯艺术生涯》,新华出版社,1991;京剧资料选编:《立言画刊》,陈志明、王维贤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