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诒和: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杨宝忠往事

前不久,国字号电视台举办了一次模特大奖赛。因首次有男模参加,我便有一搭、无一搭地看了。小伙子的体形、五官及做派都还可以,惟独考察到“才艺、素质”的时候,这些或有大学学历,或有白领经历的男人,仿佛一齐掉进了幼儿园:怎么能把“心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大”这样一句很不高明的广告语,说成是自己信奉的人生座右铭呢?这情景让我想起了一个尘封已久的京剧伶人——先演员后琴师的杨宝忠。

如果他活到今日,如果他参赛,当是怎样的光景?

杨宝忠(一八九九—一九六八),男,汉族,安徽合肥人,京剧琴师(图略)

半条街都姓杨

这是弟兄二人:哥哥叫杨宝忠,是有名的琴师;弟弟杨宝森是有名的京剧老生。他俩出身梨园世家,祖父杨桂云(字朵仙)是有名的花旦,且善理财。父亲杨小朵也是有名的花旦,且善操琴。当时北平前门外百顺胡同大半条街的房子,均为杨家的产业。故有人云:“愿为小朵门前狗,不作江西七品官。”

祖父的死

本文专说杨宝忠。他生下来就是个大少爷,未受“坐科”之苦。家里请人给他说戏,又有姑丈王瑶卿(京剧史上的重要人物,“四大名旦”皆出其门下,人称通天教主)倾囊相授,他11岁便以“小小朵”艺名登台演出于北京、天津,颇受欢迎。二十一岁,拜著名老生余叔岩为师。他的感觉灵敏,能将玻璃、陶器、瓷器,聚集一处,按顺序敲击,即发出高低不同却和谐悦耳的音乐旋律来。

据说,祖父的死与他密切相关。一天,杨桂云带着长孙杨宝忠到天津唱戏。回程途中,火车停在丰台。北方冬季风大,把孙儿的帽子刮掉。因下车拾帽而误了上车,祖孙遂顶着风寒徒步回家。连累带冻,到家即病倒。数日后撒手人寰。

精通西乐

杨宝忠十七岁变声,家居休养的他开始研究胡琴、钢琴、小提琴和西方音乐理论知识。他还与许多音乐名家交往,如老志诚、柯政和、刘天华。他拉的一手小提琴,每个音符都好似一条优美的弧线,或出于幽谷,或腾入云端,余韵不绝。

杨宝忠常在天主教堂给唱诗班伴奏圣歌。只要他去,便有人(如京剧名票南铁生)也跪在圣众席后排祈祷,为的是听他的演奏。很难想象:世俗世界的一个伶人能进入那样圣洁不尘的心境。他的耳音和乐感,让人倾慕,而反应的灵敏,思维的深度又非一般人所及。虽说胡琴与小提琴都是弦乐,但胡琴声音偏于激越,不够柔美;小提琴则婉转柔媚,但有时显得气势不足。文化乃人生中的一种智慧。一个人能兼善这样的两种乐器,其心智与胸襟绝然不凡。

一次,北京协和医院礼堂举办音乐会,其中有老志诚的钢琴独奏,也有他的小提琴独奏。杨宝忠用小提琴演奏中国传统乐曲《梅花三弄》,令听客与同行惊叹不已。“意悠扬,气轩昂,天风鹤背三千丈。”中国古人的乐思被他的西洋技法演绎得细腻流畅,并放射出异样光泽。杨氏“三弄”像春风吹遍了京城。很快,这支曲子由美国胜利唱片公司以优厚的酬金请他灌制成两面一张的唱片,一上市即畅销全国。

尚小云与他合作演出的新戏《摩登伽女》里,最后一场叫“斩断情丝”。尚小云以西洋踢踏舞蹈场面作为结尾。他特请杨宝忠小提琴伴奏。而当杨宝忠手握提琴,身着西服,风度翩翩地走上舞台,频频向观众躬身致意时,那个热烈轰动的场景,是现在靠着一句“掌声有请”才有掌声的歌星大腕所万万不及的。

《击鼓骂曹》

其实,杨宝忠的戏是唱得不错的,惟一的问题就出在扮相上。他要生在今天就好了,身材修长,宽膀细腰,两条长腿,满头黄发,高鼻梁,赭石色的眼珠儿,整个一副西服架子,是个标准男模和武打明星。他平素看上去就是三分洋人,走在街上常被人们误认为是西洋观光客。所以,他的外号叫“洋人儿”。

《击鼓骂曹》是他的拿手戏,也最受欢迎。戏中的鼓艺,可谓登峰造极。鼓点子不同凡响,每擂一通,观众皆报以掌声。可惜吾生也晚,无缘得见。1984年,天津市京剧团来北京演出,剧团以该团老生演员杨乃彭的《击鼓骂曹》作为打炮戏(即首演剧目)。包括我在内的许许多多观众,都是冲着“骂曹”来的。因为谁都知道杨乃彭的这出戏,为杨宝忠亲授。有的观众,从一开场手里就举着录音机。当剧中的祢衡将鼓槌举起,全场顿时鸦雀无声。人们在等候,等候一个沉埋数十载的灵魂随着鼓声归来。“夜深沉”曲牌奏响了,大气磅礴中充满柔美与激情的旋律,烘托着敲金击玉般的铮铮鼓声。人们悲欣交集,很多老观众流出了热泪,他们在为杨宝忠的英灵而祈祷,而哭泣。

以后,电视台若放送京剧“骂曹”一折,不管谁演,我必看。不为看舞台表演,只为听那“夜深沉”,听那敲击心扉的鼓声……

人的生命不能永保,大概只有化为艺术才能长存。

《五家坡》杨宝森饰薛平贵(左),程砚秋饰王宝钏(图略)

都是朋友

天津著名京韵大鼓演员小彩舞(骆玉笙),曾演唱过一个新曲目《击鼓骂曹》。她在这个段子里仿照京剧“骂曹”,也有“夜深沉”曲牌,也有双手击鼓,用的也是南堂鼓。那年,她带这个曲目来北京演出,首演在广德楼剧场。演出前几天,广告登出:“特请杨宝忠胡琴伴奏”。这一条宣传,使得门票被争抢一空。

演出那天,人们苦苦等候杨宝忠的出场。等到了最后,也没见他的影子。观众大失所望,有的离席而去,有的嘟嘟囔囔,场内秩序一度混乱。其实,那晚的节目挺精彩,人称“金嗓歌王”的小彩舞自有号召力,仅由于宣传失真而影响不好。事后,有人问杨宝忠,他笑而不答,追问再三,也只说一句:“都是朋友。”

这话,当如何解释?谁也不明白。多少年以后,一位曲坛名票(李石如)对这四个字做了分析。他说:“小彩舞去北京演出请杨宝忠伴奏,是临时帮忙。帮了这个忙,皆大欢喜。可今后怎么办?回到天津再演,又该怎么办?没有杨宝忠伴奏,岂不是让小彩舞的这个段子减色吗?凡事上去容易,下来就难了。宝忠够意思。”

正因为是朋友,也正因为替朋友想,他才未去,任别人误解。

老胡琴

但凡好东西,大多来之不易。这里不单是个有无财力的问题。比如张伯驹、潘素夫妇为了那些国宝,除了典当黄金、首饰、房产以外,还受尽颠沛流离之苦,几乎把老命搭上。杨宝忠也有件宝,就是他手里那把用来伴奏的老胡琴。它也算得来之不易。而这个不易,则在于它的偶然性。

早年北京王府井的东安市场里,有两家“清音桌”(即京剧清唱茶楼)。一个叫舫兴茶楼,一个叫德昌茶楼,每日下午两点开锣,一直唱到日落时分。茶楼门前的海报用正楷写着“特请五城弟子随意消遣”。啥叫“五城”?那时的北京划分为“东、西、南、北、中”五城,故叫五城。所谓“弟子”,就是指票友。每逢周六、周日,这里就热闹非常,座无虚席。在这两座茶楼之外,还有一家清茶馆,它坐落在“润明楼饭庄”对面的一座小楼上。楼上,阳光充足,窗明几净,桌椅一律是竹藤编制,室内备有当日报纸杂志和各色棋类,壁上挂着几把胡琴和月琴。用今天的话来说,这里时尚而温馨。京城的文人墨客,票界名宿和棋界高手,多来此一抒雅兴。虽非“群贤毕至”,也称得上“风流云集”。

一天,有两位先生(张振华、白宝华)发现这里的一把老胡琴的音色颇好,宽亮又圆润,遂决定请杨宝忠来看看。翌日下午,3人来到茶馆。杨宝忠未待泡茶,就走过去摘下那把老胡琴,仔细查看一番后,立即坐下来,拉了段“小开门”(京剧胡琴曲牌)。他喜形于色,悄悄对白先生说:“您问问老掌柜,能不能让给咱们?”

茶楼主人五十来岁,精明干练。他一听,忙说:“这几把胡琴是我父亲生前留下的。挂在这里,专为诸位先生消遣,不能出手。”

白先生对他说:“我这位朋友(指杨宝忠)喜欢这把旧胡琴,您让给他再买把新的。”

见掌柜面露难色,白先生又道:“我这位朋友,您认识不认识?”

“不认识。”“他就是杨宝忠杨老板。”

掌柜听了,忙说自己实在“眼拙”。他三步两步走到杨宝忠跟前客气一番,双手拿着那把胡琴,说:“既是您喜爱这把胡琴,就送给您了。别提什么,您留着玩吧!”颇有古人“宝剑赠烈士,红粉送佳人”的气概。

杨宝忠接过胡琴也客气几句,俩人都十分高兴。接着,杨宝忠拿出二十元钱对掌柜说:“一点小意思,收下吧!”掌柜连连摆手,执意不肯。这里要补充说明的是,当时的二十元可不是个小数,三十多元就够买一两金子了,何况那时的胡琴不贵。

白先生说:“这不是胡琴的钱,是杨老板的一点谢意,你就收下吧!”

掌柜略加沉思,抱拳道:“那我就谢谢杨老板了。”

老胡琴经过杨宝忠的一番加工,成为他日后得心应手的伴奏工具。没过多久,白先生得到一把杨宝忠请当时最高明的胡琴工匠制作的胡琴。工艺精致,担子上刻着“宝华先生雅玩杨宝忠敬赠”的题款。还是他亲自登门送琴,说:“一是表达谢意,二是留个纪念。”

这样的伶人旧事,怎不叫人感叹———京畿之地,帝辇之下,故都优雅如许。人气最厚,人情也浓,难怪它能如此长久地维系着中国古典艺术的脉缘。

“阿马蒂”

梅兰芳中年对西洋音乐也热衷过一个时期,为此还购置了钢琴、小提琴、西洋音乐书籍和乐谱。后来,几位朋友劝梅兰芳别在洋玩意儿上瞎费功夫,还是应该把精力放在京剧本行。于是,把钢琴送给了齐如山的小女儿,西洋乐谱及唱片给了儿子(梅)葆玖,自己只保留了那把意大利小提琴“阿马蒂”。这琴被经常上门做客的杨宝忠看上了,竟爱不释手。又因梅兰芳不再练小提琴,他便多次提出用自己那把德国仿制的“斯特拉迪瓦利”小提琴交换,梅兰芳同意了。

杨宝忠跟一位意大利音乐教师学习提琴,练了许多乐曲,下了很大的功夫。他把萨拉沙泰(Sarasate)那首弓法较难的《吉卜赛之歌》(Ziqeunerweisen)演奏得十分动听。抗战胜利后,他每次到上海必带“阿马蒂”,带上“阿马蒂”必去梅宅,演奏几段给梅兰芳夫妇和在座的其他朋友听。演奏前,他还拱拱手,谦虚地说:“这次再请诸位听听我有没有长进。”一个有月色的夏夜,杨宝忠在梅家阳台上奏起《吉卜赛之歌》,听得梅公子(绍武)入迷又动心,并表示自己也要跟学小提琴了。

一九五O年代末,杨宝忠还通过梅兰芳从中国戏曲研究院(即我所供职的中国艺术研究院前身)借出一件藏品——梅雨田(梅兰芳伯父)的胡琴,到梅宅演奏。杨宝忠用它给梅葆繫(梅兰芳之女,老生演员)伴奏了一段《文昭关》。杨宝忠弓法娴熟,速度极快,琴音铿锵悦耳。好琴加好手,一曲下来,令人终生难忘。

梅绍武问他:“您的演奏为什么与众不同?”

杨宝忠答:“这是我平时常练小提琴的好处。你有没有听出我用上了‘斯泰加托’(S taccato,断奏)的弓法?”

没法子,这就是天分了——你没有,我没有,就他才有。

多姿多彩

多才多艺的杨宝忠,生活上也是多姿多彩。说学逗唱,哪一门也考不住他。来一段“岔曲”《风雨归舟》,活脱一个荣剑尘(单弦名家);唱几句“鼓词”《大西厢》,直逼鼓王刘宝全。莲花落,十不闲,梅花调,他是件件拾得起。说段单口相声,荤素杂陈,令人捧腹。来个口技,还带表情,活灵活现。

那时环翠阁(北京的有名青楼)的陆素娟,风头最健。每至中山公园,绕场一周,尾随之众,如过江之鲫。陆小姐对不感兴趣的宾客,即使呼三喝四,能一概不理。陆素娟酷好京剧,唱得一口梅派青衣,杨宝忠自是最受欢迎的人了。若饭后到她家,必是进口香烟,四色干果的照例文章。杨宝忠不但能说腔,能托琴,陆素娟唱《凤还巢》,他还能唱两句小生与之搭配。而那时的陆素娟已有下海的念头,到了民国二十二年(一九三三),她终于成了伶人。

转折

上个世纪三十年代初,北京有位以“雍女士”名义登台唱京戏的德国女人。她天赋很好,又受过名家传授,与她合作的老生演员便是杨宝忠。二人合演的《四郎探母》等剧,都获得好评。一次,他们在北京吉祥戏院演《法门寺》,角色的阵容非常整齐。开演之前,下场门(旧式剧场为四根圆柱支撑的方形舞台,在后面板壁的左右两边,各设一门,系演员上下场所用。右端之门称为上场门,左端之门称为下场门)台口忽然竖起一个启事牌,上面写着“杨宝忠艺员嗓音失润请君原谅”几个大字。观众一时议论纷纷。

该他上场了。虽然第一句要了个碰头好,到了后面,即使已把调门放低,但他唱起来仍显吃力。全剧演得平淡,无精彩可言,而观众很谅解,没一个人喝倒彩。足见,杨宝忠是有人缘的。这出《法门寺》对他来说,震动很大。也引起朋友的关注,一位老票友看罢,即说:“信忱(杨宝忠字)的前景不妙了。”

正是由于嗓音的变化,这位余(叔岩)派正宗老生放弃了演员的行当,走上了琴师道路。有人说:原本他该大红大紫,是烈性白酒的嗜好,终止了他的演艺生涯。杨宝忠自幼就喜音乐,家学渊源,其腕力指音都有过人之处。有了改行的打算,曾与姑丈王瑶卿商量,谁知姑丈一桶冷水浇下来,说:“你自己好好想一想,你当了文场(即京剧伴奏),就永无回头之日。纵便能再回头,恐怕连今天的地位声誉都没有了。”

杨宝忠回到家中,越想越不是滋味。一气之下拿起一只心爱的鼻烟壶,就地摔了粉碎。这一摔,倒摔出了他改行的决心来。

“扶风”行

照行内的规矩:在未拜师以前是不能吃戏饭的。也就是说,你杨宝忠的胡琴再拉得好,没有师傅也不能算文场。在民国二十三(一九三四)年十二月二十日,他在北平“同兴堂饭庄”拜弦子圣手锡子刚为师,杨宝忠从此正式改为琴师。

他第一次正式登场操琴是拜师后的第四天(十二月二十四日),为马连良伴奏《借东风》。马连良多有眼力呀!待杨宝忠刚拜了师,即邀请他加入自己的戏班“扶风社”。马连良处处以礼相待,酬劳极高,不但在广告、报纸和戏单上,加上“特请杨宝忠操琴”的旁注,而且在舞台上设立琴师专座,真是尊宠备至。每次杨宝忠举琴出场,台下必是一片掌声。为表谢意,他总要向前走几步,或点头或鞠躬,然后再退回到琴师的座位。杨宝忠从不反复调弦,定音向来是一手准。应该说,马连良的演唱和杨宝忠的伴奏在风格上有很大的不同,但彼此配合默契。那时他俩合作灌制的《借东风》、《甘露寺》、《苏武牧羊》等老唱片,现在都是极具欣赏价值和珍藏价值的声腔艺术资料了。

翡翠玉石无其光润,丝绸素绢无其细致。杨宝忠的胡琴实在太好了,常常是胡琴花腔迭出,掌声热烈而长久,以致造成喧宾夺主之势。加上他率性而行,不管谁唱,胡琴从不收敛,像只万花筒似的,令人目眩神迷。有一次,马连良的情绪低落,演唱效果欠佳。一路演来,心中暗自不悦,觉得是杨宝忠的胡琴刮了自己的胡子。也就从那晚起,马老板疏远了颇具威胁力的杨宝忠。杨宝忠也是个心细之人。他不久即发现:马连良演出时,用的是自己;可在吊嗓子的时候,就换了人。杨宝忠私下里对朋友悄声道:“我快要离开马家了!”

俩人终于分手,马连良改用了李慕良。

一诺千金

杨宝忠与马连良分手之后,有段时间很不得意。也是,以他的声望和很高的酬金,当然不容易找到一个合适的班社。这时他已从百顺胡同搬到和平门外西河沿西口的一所四合院居住。房子条件很好,原是京剧名票、文物收藏家夏山楼主(韩慎先)的房产。外院是杨宝忠聘请的纪师傅制作胡琴的工作室,里院为自己的住宅。

闲来无事的日子,在客观上给他一个反思的机会。他反复地想:难道自己的人生真的应验了通天教主那句话:“胡琴再好,也是傍角儿(指戏班次要演员、乐师、后台服务人员对主要演员的依存关系,依傍名角而生活),俯仰由人,自己不能做主。”经过这番打击,他决心帮助弟弟——“要让我们老三(即杨宝森)成名!”一定把他雕琢成器,务使其身价地位并驾于马连良。

苍天不负有心人,杨宝森终于有一天,组班挑大梁唱头牌了!凡杨宝森演出,海报上必写“杨宝忠操琴”五个大字,以加大影响力。杨氏昆仲的合作,对杨宝森的表演是个极大的鼓舞和激励,其嗓音也越发地好起来,每场演出也都十分卖力,常常贴演“双出”。他真的成了继余叔岩之后、成家立派的老生。杨宝忠用胡琴把弟弟包个风雨不透,杨宝森所有的行腔、吐字、用嗓、气口,都在这位伟大琴师的掌控范围之内。从杨宝森的身上,也找回并再现了杨宝忠自己的舞台青春。难怪有人认为:杨宝森创立的杨派之能够流传,哥哥的胡琴要占一半的功劳。甚至有这样的看法——与其说宝森会唱,毋宁说是宝忠会拉。若无杨宝忠指导唱法并作唱腔设计,《文昭关》、《碰碑》、《击鼓骂曹》等杨派名剧的舒展平和、古朴苍凉的表演风格,也不会如此盛行。俗话说:牡丹虽好,还须绿叶扶持。但对杨氏兄弟而言:“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一轮明月照窗前,愁人心中似箭穿……”这是《文昭关》里的有名杨派唱段。戏中,杨宝森扮演的伍员(子胥)一夜白了头。可他自己只活了四十九岁(一九O九—一九五八),头发还没来得及白呢!杨宝森生前冷落,红在了死后。而有幸的是,杨宝忠有始有终地为他伴奏,伴奏到他最后一场演出。

一个人的生命力,大多在困境中滋长。弟弟跻身京剧“四大须生”的行列,杨宝忠以全部心血和大半辈子生命实现了“我要帮助老三成名”的诺言。大丈夫轻生死,重然诺。这就叫“一诺千金”。

制琴

杨宝忠还有经营之才。他不但能拉胡琴,同时也能制胡琴。从胡琴的取材、选料、泡制担子和筒子,以及蒙皮、刻马儿,在他是无所不能,无一不精。出于兴趣,也出于精明,他在家里开辟一个工作室,聘用姓纪的师傅制琴。所制的胡琴都经过杨宝忠亲自选料,成品也须他亲自检验、试听,合格后才可送出销售。细心的人可以发现,在他的胡琴筒子里贴有“杨宝忠胡琴”的标签,以杜假冒。他的胡琴音质好,制作也精细,故销路很广。他从中获得收益,但更多的是获得乐趣。

他还约请乐器行的名师制琴,择其优者加贴监制之名号。杨宝忠传世的两把胡琴“黄老虎”和“黑老虎”,就出自琉璃厂最具盛名的制琴大家史善明之手。现在这两把琴的身价,当在十万元以上。

月月如此,年年如此

一九五二年,他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总政治部京剧团,继而在天津市京剧团担任琴师(杨宝森为团长)。杨宝森去世后,任天津市戏曲学校副校长,国家文艺一级,工资待遇不低。他埋头工作,也深得信任。为人忠厚的杨宝忠,对自己的工作和生活是很满意的。

他夏天穿白衬衫,灰色派力司裤子。冬季是旧式驼绒袍,一派艺术家的风度。说到吃喝,若以今天的尺度衡量,简直就摆不到桌面了。到了节假日,他或去天津有名的小白楼一带吃份西餐;或到天津中国大戏院隔壁的广东小酒家来一盘白斩鸡。当然,还得喝两小盅白酒。那酒后陶陶然,是他的享受和快乐。

除了喜欢吃点喝点,杨宝忠平时很简朴,把富余下来的钱照顾子女。每月领了工资就分别给子女们寄钱,这儿汇几十,那儿寄一百的,从不间断。而汇款的事都是托天津戏曲学校的一位姓萧(英鸿)的老师代办。月月如此,年年如此。萧老师感叹道:“杨老师晚年总是惦记子女们。我劝过杨老师,您这么大岁数,何必呢,杨老师总是一笑,说‘我应该多帮助孩子一点’。”说的时候,脸上泛出一片真挚的爱子之情。

最后的《吉卜赛之歌》

“文革”开始,杨宝忠立即被他的学生、红卫兵以“反动权威”的罪名打入牛棚,成了天津的“牛鬼蛇神”。常听人说,我国几代领导人都曾感叹中国老百姓是最好的。准确地讲:是最好统治的。别说老百姓,连知识分子在内,都是上面说什么信什么,让干什么就干什么。一位学者认为:当被统治者顺从并习惯于统治者的头脑思考,两者在客观上就成为了“同谋”。我很认同这个观点。我们这个社会出现过的许多悲剧,在很大程度上都是这种“同谋”的产物。

后来,杨宝忠身患重病,回北京的家中就医。在此期间,他常去梅(兰芳)家和姜(妙香)家串门。杨宝忠管梅夫人(福芝芳)叫舅妈,管姜妙香夫人(冯金芙)也叫舅妈。姜夫人给他包饺子吃,梅夫人则请厨师给他做红菜汤、沙拉。他每周三天去梅宅吃饭,三天去姜家就餐。所以杨宝忠自己说:“我肚子里的油水,就靠俩舅妈了。”

尘土衣冠,江湖心量。尽管环境险恶,生活困顿,但杨宝忠给梅家老小带去的是音乐和快乐。梅绍武、屠珍夫妇曾对我说:“‘文革’时期,杨宝忠常来我家串门,母亲同情他年老体弱,又知道他工资被扣发,就请他常到我家来吃饭。他是我家老中小三辈都欢迎的人。杨宝忠生性好说笑话,虽然受尽挫折,却仍然乐观,还诙谐地表演他在天津被勒令唱‘牛鬼蛇神嚎歌’的怪样儿,逗得母亲忍俊不禁。他每次一来,先到母亲的上房问安,坐不到半小时就要借碴儿到我们俩住的西屋来。孩子们一见就把他围起来,要听他讲故事。梨园掌故,马路新闻,音乐故事,他是装了一肚子。晚饭后,孩子们就非请杨大爷拉拉提琴不可。那时西洋古典乐曲属于‘四旧’、‘毒草’,没人敢听、敢演奏。因我家是独门独院,大家也就能偷偷地享受一番。由我们的女儿红红钢琴伴奏,他就精神抖擞地奏起《吉卜赛之歌》。乐曲依旧,但因他的处境和心情,悠扬的琴声便多了一丝哀愁。我们最后听到杨大哥的演奏是在一九六八年。有一阵子他没登门,大家就觉得情况不妙,大概凶多吉少……”果然言中:就在这一年,他活到了头。

在北京,他还常去西单一家乐器行,当然,乐器行的人也特别尊重他,喜欢他。一来聊聊闲话,二来弄弄胡琴,或制作或修理。刚开始,他是在乐器行里面的一间屋子摆弄乐器,后来嫌光线太暗,自己就挪到了临街的玻璃窗下。冬季的一天,他被路过这里的天津市戏曲学校红卫兵、造反派发现,劫持回津,囚于斗室,无人管理,无人过问。几日后,冻饿而死。

夕阳十里,西风一叶。一个极具才情的艺术家,拯救自己的能力一般都是很弱、很弱的。杨宝忠广结人缘,最后却是孤立无援。杨宝忠生性乐观,而离世的那一刻,不知心上可滴血,眼中可有泪?他的死,当是统治者与被统治者“同谋”的结果。我敢断言:那些发现他在北京西单乐器行坐着的人,一定是年轻人;那些把他押回天津并关进无取暖设备小屋的人,一定是年轻人;还有那个掌管着小屋钥匙却不给他送饭送水的人,一定也是年轻人——他们一定就是天津戏曲学校的学生、造反派。不错,“文革”是毛泽东发动的,可杨宝忠却是直接被这些人弄死的。这不是“合谋”是什么?“文革”的血腥战果,正是通过许许多多的名曰“革命群众”的个人来实现的。受害者身上的伤痕,可以说绝大部分都是在领袖号召下,在革命组织的策划主持下,由熟人、亲人、同事、部下、朋友、学生、街坊、邻里直接动手干的。我们自己“应该反省,手上是否有血痕?”——前不久,女作家方方说的这句话,指向的是一个并未消失的现实。

害死杨宝忠的年轻人,大多数现在可能都活得很风光,也心安理得。父亲(章伯钧)一直对犹太人问题感兴趣,这可能与他德国留学时住在犹太人家庭的生活经历相关。父亲曾明确告诉我:迫害犹太人的暴行,纳粹希特勒是罪魁祸首,但也有全德国民众的狂热参与。我听了,目瞪口呆——这就是说,数百万犹太人被关押、被屠杀的罪行,也是上与下的“合谋”了。

如今有成就的京剧琴师,可以独自举办专场音乐会,甚至是京剧胡琴交响乐音乐会。以京剧曲牌“夜深沉”命名的大型乐曲,也已搬进了维也纳的金色大厅。掌声、鲜花、欢呼、赞美、恭维,艺人终生期待的东西,应有尽有。遗憾的是,杨宝忠没赶上这些专为中国京剧音乐弓弦大师举办的盛典。但从另一个角度想:这些盛会都属于古典与流行时尚的“对接”,中国传统艺术落到了这个份儿上才风光,说明它自身已虚弱到快要咽气了。所以,杨宝忠也不遗憾——他活在中国京剧真正繁荣的鼎盛期。真的,文化方面的事物很难判断它的正与反、先进与落后、幸与不幸。

“故人何在,前程哪里,心事谁同?”杨宝忠的灵魂是慢慢地从躯体中离去,恍似白云一缕,袅袅舒卷于天际。我们若隐隐听到从远处传来“一轮明月照窗前”的咏叹,请勿惊惶,那是杨氏昆仲在另一个世界又继续他们的粉墨生涯了。

二OO五年六月—十二月于守愚斋

征引文献:北京市政协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京剧谈往录三编》,北京出版社,1990年南奇《诗非梦——一代艺人南铁生》,台湾美教育出版,2005年《齐崧先生文集》,齐志学编辑出版,1995年

 

张鹤慈:暴力只能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告别革命和远离暴力,都是基于一个多世纪中国的惨痛经验后的呼吁.虽然有一点矫枉过正。但是,仍然是我们应该严肃对待的声音。

我对暴力革命的态度,并非完全排斥.但我认为,暴力在革命中.应该是不得已而为之.说的更清楚些:暴力只能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在社会变动的条件成熟时的最后的推动.而不是用暴力制造社会动乱.制造革命.

苏联和东欧的共产党政权的垮台,只有罗马尼亚出现了暴力.这种暴力就是我所说的,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的暴力.而1949年中共的夺取政权,就是人为的制造仇恨,动乱.牺牲了中国的发展的野心家的巧取豪夺.几十年杀出一条血路,在尸体上建立的王国.今天任何人想走井冈山道路,我是肯定反对的.

说共产党不会自动放弃权力,是一句没有什么新意的话.不用说共产党,也不用说所有的独裁政权,就是民主政权,又有多少愿意自动放弃政权的?所有才有不得多次连任的法律来制约.才有几年一次的重新选举。民主国家的一个领袖还有可能会自动放弃权力,但就是民主国家,一个政党几乎没有会自动放弃权力的.

民主国家的权力更迭,依靠制度法律。专制国家的权力更迭无法可依。中共不会自动放弃权力,就是暴力革命的充分理由吗?中共不肯自动放弃独自占有的权力,就必须形成压力,使之被迫放弃一党独裁.但这个被迫的压力,就一定是指暴力?

在民主社会出现以前,历史上的权力更迭,几乎全部是依靠暴力.历史上的非民主政权的更迭,过去也几乎全部是依靠暴力.但今天,已经出现了非常大的变化.颜色革命已经成为潮流.就是说,一个集权国家,可能不一定需要暴力革命来更换政权.苏联和东欧的共产党政权的解体就是证明.

用革命的暴力来反对反革命的暴力,是中共夺权政权时的理论.夺权政权后,中共从造反有理,变成了镇压有理.但对革命暴力依然是念念不忘的酷爱和崇拜..

中共所谓的想输出革命.赤化全球.说穿了,就是必须在内外树敌,国内必须有那么百分之五的地,富,反,坏,右.国外必须有亡我之心不死的帝,修,反.人为的制造了敌人,是使用暴力合法化的基础.目的是肆无忌惮的镇压人民.中共在毛泽东时代,是一个每时每刻需要鲜血才能维持的政权.

在民主国家,作为反对党,想要取得政权,应该如何对待执政党?理论上,如果执政党犯的错误越多,在野党上台的可能就越大.但是,可以如台湾的国民党的一部分人那样,为反对而反对,把国家搞的越乱越好?这种只有政党,没有国家,人民的做法,一旦被人民识破,肯定会被人民抛弃.所以,在民主国家,反对党不论从道义还是从策略,都仍然是应该以国家为重,是应该协助执政党.

在非民主国家,反对党或反对派应该如何做?是针锋相对?是希望执政党搞的越槽越好?如果执政党做的事对人民有利,作为反对派,是应该支持,还是应该反对?

四平战役.四平的国民党的守军,把老百姓放出城.让他们逃离战火.但包围四平的中共军队不允许老百姓出城.把老百姓留在城里,当然这就给国民党增加了包袱,让老百姓和军队去争粮食
.如果讲一些大道理,什么为大我牺牲小我.什么早日消灭了反动派,人民可以早日翻身等等.也许能够骗一些人。这是在革命的名意下的无数罪行之一.

这就是典型的让对手越乱越好的做法.战术上可能是一个非常成功的示例.这样的做法,难道我们可以接受吗?难道我们应该学习吗?

再谈下去,谩骂声已经可以听的见了.我接着说.问题是我们希望中共做的对,还是错?我们是否希望中共把中国搞的天怒人怨?希望中共帮我们搞一个革命的大好形势?20年代,中共的把有产者变成无产者的逼上梁山的政策,是否值得我们学习?我们是否希望60年代的饥荒再现?如果今天再有成千上万的人挣扎在死亡线上,我相信,不会是当时的逆来顺受了.揭竿而起的陈涉,吴广一定会出现.为了推翻中共,我们是否应该帮助中共制造灾难?

民主国家的反对党,象是司机的付驾.帮助看地图,找路.提醒司机小心.如果司机违法乱纪,干私活,或是喝多了.就可以取而代之.

但专政国家没有付驾.人民的维权,冲破封锁的言论,都是对司机的提醒和抗议.但乘客没有办法取而代之.,没有一个可以选择替换的付驾。

我们是应该强行更换司机吗?问题一,换谁?没有现出的付驾。没有一个成熟的反对党。难道是只要换个司机,就比现在强?问题二。这个更换过程的代价是什么?有的人可能是只要变化就好。只要这个司机滚蛋就行。但大多数的乘客是否同意?换司机的风险,可能是车毁人亡。有的人愿意冒这个风险。是否其他的人也愿意冒这个风险?第三。已经有过许诺过共产主义天堂的新司机,结果比原来的更糟。而且,想再换司机,也变得更加困难。

我们是否把中共一定看成为敌人?今天的中共,是否把我们看作敌人?任何想改变中共的一党独裁的人,中共都理所当然的视为敌人。

人民是否把中共一定视为敌人?今天的中共,是否把人民视为敌人?和毛泽东时代视人民为党的驯服的工具,除了自愿做奴隶的人,全部视为敌人不完全相同。但是,今天的”中共用牺牲底层民众的利益来制造虚假繁荣,来获得权利的稳固。我想,评价一个政权最重要看他是否尊重人的自由和权利,是否让人活得有尊严,。。。。今天与49年比。。。,有一点没有变,那就是把人不当人,对人的自由、权利甚至生命极端的蔑视”【引自一封私信】。

我不赞同条件不成熟的革命,百年中国的历史替我说明了理由。我甚至不赞同激烈的改良。就如同盖房子,必须先打地基一个道理。

我现在的想法是,以舆论开放作为突破口。中共改革开放的初期的农业政策,就是放弃党的干预。舆论开放并不要求执政党做什么,只是要求他们不做什么。

胡锦涛的以人为本,新三民主义。向弱势群体倾斜,整肃贪官污吏等等。如果想弄清楚,胡锦涛这样做,是权力斗争,还是真正的为民为国。最简单的办法就是看他对媒体的态度。

如果胡锦涛真正是为民为国,一个相对自由的舆论,是他推行胡温新政的得力武器。整治贪官污吏绝对不是再成立什么反腐机构。你成立一个中纪委,反腐办。你就必须给他们权力。一个没有监督的权力,必然腐败。必须存在一个相对独立的力量。目前最有可能的就是新闻的第四权力。而舆论监督的力量现在正在开始冒头。但今天,胡锦涛反其道而行之。加紧对新闻,媒体的控制和打压。胡锦涛,如果你真的是为国为民,你为什么不敢开放媒体?

告别革命和远离暴力,都是基于一个多世纪中国的惨痛经验后的呼吁。能否告别革命和远离暴力,相当程度取决于执政党。马,恩,列,斯,毛。我是一个都不喜欢。但这次文章的结尾,用一句列宁的话【大意,原话记不请了】革命的到来,不是被统治着不能忍受的时候,而是统治着不能统治下去的时候。

19、11、06 墨尔本

谢 泳:新思想旧习惯——温暖的老习惯

记得有一年萧乾先生到太原来,他是常风先生上个世纪30年代的老朋友,在《大公报》写书评时,交往很多。那时他们都已是80多岁的老人,常先生行动不便,他家住在二楼,但萧乾先生告辞时,常先生执意要送到楼下,这是一种待老朋友的老习惯。
  
所谓礼仪,是人在社会生活中自然形成的一种习惯,它有各种形式。礼仪的形成,我们虽然不一定说得出它的道理,但总有它的合理性和道理在,比如“三叩九跪”是旧时代的大礼,我虽然不懂它的形成过程,但我不简单否定它的道理。没有仪式,就没有庄严,没有庄严的形式,就没有实在的内容,所以凡宗教都要有一些仪轨。不过最高的礼仪,我以为不是表面的规则和程式,而是内化为一个人的精神气质,这可能是礼仪的最高境界。
  
我特别难忘中国老辈学者的一些风度和一些旧习惯。比如平辈论交,只要你是老辈的朋友,不论老辈的孩子年龄多大,你的辈分都和老辈是一样的,我不认为这是一个简单的客套,而是有深厚文化根由。当年常风先生还在世的时候,我常去看他,他那时已不能下地,但每次都要让家人送我下楼。常风先生是钱锺书同班同学,长我50多岁,但常先生从来没有叫过我的名字,任何时候都是“谢先生”。他每出一本新书送我,题词都是“谢泳兄指正”。也许可以认为这是旧习惯,但我感觉非常温暖。
  
老辈学者间的礼仪,凡能感动我的,我平时看书就记下来,下面是三则笔记。
  
1.职业境界
  
我听章诒和老师说过,旧艺人有一个习惯,不论走到何处,凡在街头见到自己的同类,都要有所表示,不论对方是卖唱还是卖艺。我曾问过这是为什么,她说那是我的同行。这个境界,我以为可以称为职业境界。职业境界并不仅仅包括一个人的职业德行或者操守,它包含着对同类的尊敬,它其实有相当的超越性。
  
从近代以来,中国知识分子都面临一个由旧到新的转变,这是时代的趋势。五四新文化运动的主将中,钱玄同和刘半农都是从旧时代走出来的新知识分子,他们对旧时代的批判可以说是毫不留情的,钱玄同甚至说过废除汉字、40岁以上的人都该杀这样的激愤言辞。
  
对这些教授的由旧到新,人们其实不必过于认真,以为他们的从旧到新,就是一个与传统决裂的过程,发现新的就要抛弃旧的。但事情往往不是这样简单。
  
我觉得中国知识分子在近百年的现代化进程中,一直是比较有创造性的,这种创造性可以通俗地表述为他们知道好坏。许多事情在我们今天看来,也许会有不同的评价,但看他们的初衷,我们没有发现有什么是他们从一开始就想办坏的,事情没有向着他们所想的方向发展,这不能怪他们。所以对于旧大学里许多教授的言论,我们总要结合具体的语境来评价,方能较为接近于实际,也比较合情合理。传统中的好东西,没有人为了追求新就一定要抛弃,他们的过激话,往往大抵是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态度而已。
  
钱穆在他的回忆录中,曾说过钱玄同和刘半农的一件事,从中不难看出他们的气质。钱穆说:“某年,章太炎来北平曾做演讲一次。余也往听。太炎上讲台,旧门人在各大学任教者五六人随侍,骈立台侧。一人在旁作翻译,一人在后写黑板。太炎语音微,又皆土音,不能操国语。引经据典,以及人名地名书名,遇疑处,不询之太炎,台上两人对语,或询台侧侍立者。有倾,始译始写。而听者肃然,不出杂声。此一场面亦所少见。翻译者似为钱玄同,写黑板者为刘半农。玄同在北方,早已改采今文家言,而对太炎守弟子礼犹谨如此。半农尽力提倡白话文,其居沪时,是否曾及太炎门,则不知。要之,在当时北平新文化运动盛极风行之际,面此诸大师,犹亦拘守旧礼貌。则知风气转变,亦非咄嗟间事。”(《八十忆双亲·师友杂忆》第157页)。中国人讲天地君亲师,这不是一句空话。
  
2.不以政治论成败
  
旧大学里,教授之间的关系很微妙,但总体说来,还是人情味较浓的,那时对于多数教授来说,他们评价一个教授的好坏,并不因他的政治观点而有偏见,将一个人的为人处事和他的政治活动分而论之,是文明程度较高的表现。
  
杨树达在他的回忆录中曾说过他和陈独秀的一点关系。他说有一年:“从清华入城,车中遇邓叔存(以蛰)。告余云,陈独秀在狱中,专治文字音韵之学。今日正以陈缄嘱,入城购余所辑《古声韵讨论集》云。余因邀叔存来余寓,以《清华学报》所载余说字之文单印本二册,一,《形声字声中有义证》,一,《释》以下十一篇,交叔存,请其转致。余与陈君不相识,惟曾见其著一说字谊之书,颇便初学。文学革命时,陈、胡并称,然陈之小学知识在胡适等人之上也。”(《积微翁回忆录》第89页)
  
遥想当年,陈独秀在北京大学是何等生气,他是新文化运动的主将,他后来的道路也很曲折。邓叔存、杨树达都是对政治兴趣不大的人,但他们并不因此而反对别的教授对政治有热情,这也不影响他们之间的友情。陈在狱中研究文字学,得到他当年教授朋友的帮助,其中就有他不相识的杨树达先生,教授和当时知名的政治犯往来,也很自然,这和陈独秀当时的社会声望有关,但也与当时教授之间形成的不以政治论成败的做人准则有关系,在旧大学里这是为教授们所默认的一种行事原则。
  
陈独秀1944年客死四川江津时,据说当时各种人士都有表示,连蒋介石都送了赙礼。
  
3.教授欣赏学生
  
在老北大,教授和学生之间有一种今天已不常见的关系,这种关系的特点是教授和学生的平等。当年北大的那些教授对于学生是很看得起的,尤其对那些有才华的学生,教授们更是备加爱护,在他们身上真有得天下英才而教之的喜悦,这种风格也是老北大诸多传统中的一种。
  
柳存仁先生曾回忆说,北大的教授向来不惜推崇学生们的独到的特殊成绩。在北大,至少在沈兼士先生的口里,常常称赞大学四年级学生周祖谟的对于文字声韵的精研,而大学一年级的俞敏的语言学的训练,也叫罗常培先生大吃一惊。
  
后来周祖谟进了中央研究院工作,俞敏也做了北平中国学院的讲师,不负师友们的赞许和钦佩。胡适之先生在上课的时候也常常提起丁声树、陶元珍、吴晓铃。特别是在大学一年级的学生面前。对于丁声树先生,胡适先生从来不说丁声树是我的学生,他只是说:丁先生也是北京大学的同学。(《北大旧事》第304页)
  
一个大学的学风不是空洞的,一个大学的传统也不是抽象的,它总是要由许多具体的东西来体现,老北大有那么多故事,有那么多趣事,不能说件件都能落到实处,但这些故事的流传本身就包含着让人怀念的精神。

刘军宁:为什么一切政治都是地方的?

在中国人的日常观念中,对“做官”与“从政”并不加以区分,而是一概通称为“从政”。也许,在中国,“做官”就是“从政”,两者之间没有什么区别,每个官员都是以政治为职业,每个政治家都是官员。在中国,从政的意思是从事政府工作,在政府中谋职,如报考公务员。严格意义上的“从政”,是以政治为职业,是参政议、政的活动。因此在世界上越来越多的地方,“做官”与“从政”之间的界线越来越明确。尤其是在民主政治下,“做官”与“从政”截然不同。“做官”通常是指担任那些由任命产生的政府职务,尤其是常任文官。而“从政”通常是指担任和争取担任(竞争)由选民选举产生的职务。如在政府内部担任处长、局长、常务副部长的职务就是典型的“做官”;如担任议员、市长、总理、总统等职务的便是“从政”。在民主政治下,当官与从政是两条基本上互不交叉的管道。担任常任文官的人通常不是政治家;不仅不是政治家,而且还被要求在政治上保持中立,不允许把党派之见带到自己的工作中去。同样,政治家也不可能成为常任文官。比较常见的是,一些常任文官辞去职务,参加竞选,试图成为职业政治家。由职业政治家变成常任文官的十分鲜见。

职业官员与职业政治家的区别还不仅在于此。他们之间的差别更在于:职业官员的眼睛是向上看的,他只对任命他的上司负责,而不是对他的下属负责。若不对上司负责,他的职位将朝夕不保。相反,职业政治家的眼睛总是向下的,他必须对他推选他的选民负责。如果他两眼向上,无视选民的要求与反应,他就甭想取得连任,甚至会像美国加州前州长戴维斯那样被罢免。如果在一个社会中,由选举产生的职业政治家领导由任命产生的职业官员,那么这个社会中一切政治的重心便在下面;用《硬球》一书中所引的美国前议长奥尼尔的话说,“一切政治都是地方的!”(书中译为:一切政治对视乡土的!All Politics Is Local!)。如果职业政治家与职业官员之间没有局限,一切职位都是由最高权力任命产生的,就是“一切听从中央”。古代大一统下的那种轮换制与异地做官制更是旨在切断官员(政治家)与当地民众的纽带,确保他们只对皇帝负责。而皇帝的权力先是通过武力得来的,后来是世袭的,与民意毫无关系,直到被推翻为止。

“一切政治都是地方的!”《硬球》一书所揭示的这一美国政治的重要原则,是中国人非常陌生的。作者马修斯在书中谈到了他经历柏林墙崩塌事件时所产生的感想。他通过与东德青年的交谈发现,在苏东体制下,一切政治都是中央的。地方的事情、公民的个人感受完全不进入掌权者的视野,除非有了突发事件。作者认为,“正是生活中这种日复一日的折磨和人格伤害摧毁了东欧的社会政治体系。”作者由此认为,与上述情形截然不同,“民主政治的一大优点就是,政治家只有出色照看好人们的油盐酱醋等日常需要,才能得到他们可望的回报”。

作者以他曾为之工作过的奥尼尔议长为例,进一步阐释了美国政治的这一重要原则。“一切政治都是地方的!”奥尼尔的这句名言在美国家喻户晓。也正是坚持了这一原则,奥尼尔在历时达半个世纪的选举中屡选屡胜。如果要理解一个政治家(而非官员)的所作所为,就应该看他与当地选民的互动,就看能否对选民的要求作出正确及时的反映。政治家之间的竞争,在不允许动用枪炮的时代,首先就在于看谁在与选民之间的关系上留下漏洞。“人们在观察公共问题时总是戴着自身利益的有色眼睛。……而有经验的政治家牵挂的不是车子、酒杯子和裙子,而是老家的街坊邻居。他的目光盯着他的选民所生活的世界。”这种重心在下的政治,必然是地方的。

有人可能认为这样的原则会断送政治家的全局观。然而,实际却不是如此。以地方为重心的政治并不是不允许政治家有全局观,而是要求政治家从其选民利益所在的角度来关照全局。选民们所不能接受的是以围着中心转的“一盘棋”思想。任何政治家必须急选民之所急,想选民之所想。

比较起来看,在自上而下构建的政治秩序中,政治是中央的,官员是中央在地方的代表。在自下而上通过选举自主构建的政治秩序中,政治是地方的,政治家是地方在中央的代表。也正是由于政治重心所在的位置不同,也才有不同政治体制之间的差异。而美国的多中心联邦主义政体是政治重心落在地方的典型。

 

杨宽兴:我们是她想象之外的繁华与耻辱

那些业已消失的事物:

书和盘旋的旗帜、

微笑,以及

跌倒在街角的爱情

在一本女生日记的内页里

渐趋枯萎。

而狰狞的火焰,却将容颜和记忆融化

让时间那巨大的手掌

仅在少数人的胸口处

攥疼这样一个名字

 

——夏之蕾(1),那是属于夏季的植物:

梅雨是她沉静的墓碑,

在昏暗的天空下,水正冲刷着墨色的字迹

和片片血红。

而在古老的山脚下,从此,两个人

必须走进年复一年的

苍老与凄凉,走进

黑暗之后的又一次黑暗(2

 

和你一样,我不曾与她有过短暂交谈,

但在北京的街头上,却曾经与她

并肩走过同一片舞动的掌声。

面对如此芬芳的名字

我不能使用永生和不朽这样的字眼,

因为她凝固的二十二岁,

尚未想好带走什么

急促的子弹便将她令人憎恨的美丽,

悉数留下。

没错,那是令人憎恨的美丽

十七年后的某个冬日,

我宁愿是个瞎子,而不必在一张照片前

怅然泪流。

 

回望一九八九,她为我们封存的美丽与残忍

让我发誓:我们,

必须一再地年轻下去,

由于我们的年轻

她才会成为最美的少女

一枝永不凋谢的花蕾······

 

而这样一株夏季的植物

也曾翘首期盼落雪的日子

以及雪花里,那些亲热的祝福

但她的期待不会以这样的尺度延长

她的三十九岁的北京

从不存在。

 

我们必是她想象之外的繁华与耻辱。

 

2006 11 15

 

1:夏之蕾,1989年时的某大学女生,六四凌晨,夏之蕾随广场学生外撤,行至东单附近,
夏之蕾踉跄倒地,说了句:“快,找个地方休息,我好象中弹了。”她捂着胸脯,
鲜血从她的指缝中涌出。几位女同学脱下她的衬衣,发现左乳下中了一枪,血仍在往外涌。
几分钟后,夏之蕾身亡。参见张明:《永远的二十二岁》

 

2:在夏之蕾去世之后,她的母亲哭瞎了双眼。

綦彦臣:作为政治学家的弗里德曼

米尔顿•弗里德曼作为一位坚定的新自由主义者,他是针对凯恩斯革命的“反革命”,也是亚当•斯密的忠实的诠释者。从后一点上说,他对经济学的贡献多少地被世人夸张了。至于其1976年获经济学诺奖,也不乏1967年任美国经济学会会长与1969年至1971年在尼克松政府任经济顾问的影响因素。

写下这段“贬多褒少”的话,并不代表我作为一个经济学者不尊重弗氏,相反,在我看来:这位伟大的学问家的主要贡献在于政治学而不是经济学;如果有政治学诺奖的话,他首先应获这一奖项。可惜,具有政治意味的诺奖只有和平奖一项,而政治学则不在考虑之列。

弗氏的政治学力作叫《自由选择》。虽然这本书仍以经济学的面目出现,但从一开始他与共同署名的太太罗斯•弗里德曼就开宗明义地告诉人们:这本书有两个明确的目的--回归斯密的“自由竞争”与重温托马斯•杰佛逊在《独立宣言》中“上帝面前人人生而平等”的政治自由主义。

弗氏政治自由主义的核心是“小政府”观念即坚决反对任何借口的政府扩张。他把政府职能仍传统地限定于国防、司法和公共事业方面,至于经济增长吗,与政府职能无关。这个观点放在中国语境中,是相当自由化的,且也是不可接受的。如果我的记忆没有发生巨大错误的话,1989年北京政治风波结束后的大批判中就涉及到了弗里德曼,似乎,在六四之前他在香港向赵紫阳系统大量灌输了自由主义政治原则,即今天看来,是那种用经济学理论表达政治见解的“话语技术”。然而,弗氏远没极左政治家想象的那样危险,因为他的研究经常是基于历史与实证的。

就在1979年他们夫妇出版的《自由选择》一书中,提到了当时的香港。他们赞扬香港殖民统治的“小政府”社会管理模式带来的自由繁荣;之于历史,他们说:从拿破仑的滑铁卢之败到第一次世界大战,这100年间为人类少有的和平的自由贸易时期,因此那时西方世界的繁荣得益少受政府干预的自由贸易。

作为一个在美国社会中有相当话语权力的学者,他义无顾反地批判了美国二十世纪上半叶的国家政策特别是罗斯福新政。弗氏夫妇坚称:美国虽没有中央计划,但在此(1979年)前的50年里,由于政府权力膨胀和作为过多,人们的经济自由受到了限制,言论自由、出版自由也受到了不同程度上的损害,极大地损害了美国的经济发展与政治公平。

作为一个观点清晰、旗帜鲜明的政治学家,他的放胆直言确实对美国社会与政治产生了极其重要的影响。按理说,既然1976年获得了经济学诺奖,就该功成身退了,可是恰恰相反,第二年他从芝加哥大学退休后就参与了里根政府经济政策的制定,而此时的身份是斯坦福大学胡佛研究所的高级研究员。

弗氏的新自由主义不仅深刻地影响了里根政府,而且也在凯恩斯的祖国产生了颠覆性影响--撒切尔夫人政府利落地放弃了凯恩斯主义,转调为新自由主义。

伟大的弗里德曼长寿到94岁,这算是继加尔布雷斯(98岁)之后的又一个奇迹吧!

中国人有言道“仁者寿”,我想弗氏堪称经济学界的仁者了,而其仁所在就是他对杰佛逊的深刻领会--“在上帝面前人人生而平等”。

但愿我这不是牵强附会的理解。我也相信:上帝会给这位仁者以恩典。在天堂里,您微笑吧!弗里德曼先生。

──《观察》首发   

朱学渊:毛泽东坏,还是共产党更坏?——答火戈先生

谢谢你的《“文革”情结何时了!》,不仅因为我成了文章的主角,读了还非常有感触。关于毛泽东和共产党,我们或许可以问一个不致荒谬的问题:“究竟是毛泽东坏,还是共产党更坏?”今天还有毛派同志,说毛泽东同志好,但是连他们都说共产党坏。因此,中国除了黄菊、贾庆林们,几乎难找说共产党好的人,由此可见共产党要比毛泽东更坏了。我这么说,你可能又以为我有“毛泽东情结”了。

其实,只须想一想这样一些事实:毛泽东只说“公有制”的理,共产党却说“公有”“私有”都有理,等于说掠夺和分赃都有理;世界上别的共产党放弃了共产主义,就改了名号,只有中国的一窝子的贪官污吏,魑魅魍魉,还说自己是“与日俱进”货真价实的共产党。更为严重的是,毛泽东坏得会死,共产党坏得不死。无妨说毛泽东只是“一代生”的魔鬼,共产党才是“代代传”的坏种。

我说共产党是“具体的魔鬼”,也不是我一个人的感觉。四十年前天下到处都是共产党的积极分子,只要党支部点灯开会,人们就担心他们在排“左中右”的队,生杀予夺的命运都由他们来决定。我还记得小小的荣昌中学里有个叫朱其德的“支部委员”,无一日不在研究、编写教师和高三学生的档案。大学里还有那些不学无术的政治辅导员……中国局面就是被这些无处不在的特务控制着,所以我说那时的共产党,兼任了特务组织的功能,你说这具体,不具体?

文革是共产党的内讧,我说它是“毛泽东反对共产党”。这个说法莫说你不相信,连我弟弟都嗤之以鼻:“共产党的头子,怎么会反对共产党?”这或许可以翻译为:“洪秀全是长毛头子,他怎么会反对长毛呢?”但洪秀全的确策动了“天京内讧”,毛泽东策动了“文化大革命”。评论家李劼先生透视了搞文革的初衷,说毛泽东是要以“家天下”替代“党天下”。这又是不是“反党”呢?

文革是一场颠三倒四、五败六伤的陷害运动,没有一个胜利者,却有亿万受害者;毛泽东的“家天下”愿望也不能转动地球,他死前不得不在“家”“党”之间搞平衡,他死了中国虽然回到了“党天下”,但却只是一个路人皆可辱骂的“党天下”了,何其伟大的变化啊!

《人民论》不是附和毛派歌颂毛泽东“晚年可贵思想”,而是注意到那个短暂的“家天下”时期,毛泽东曾经放任群众去摧毁共产党的各级机构,而群众中也伴生了反对毛泽东的思想解放运动。

共产党内曾经有过“评毛”的呼声,也有“悼周”的哀号,但都是为了“救党”。邓小平明白了“评毛”要伤共产党的筋骨,“悼周”也不过是愈描愈黑,于是每每只求“二十年的稳定”,不惜开枪杀人了。而我们应该站得更高,要看到毛泽东固然是一个巨魔,但他只是个“一头鸟”,而共产党才是“变色龙”、“九头鸟”。

我同意你把’四五’运动视为现代民主运动的“序幕”的看法,但“四五”也是文革的“落幕”。反推上去,难道林彪事件就不是序幕?难道翻印《出身论》的中学生们是在读了哈耶克的书后才觉醒的?如果不是文革摧毁了“具体的魔鬼”的特务统治,不是文革期间的叛逆思维的热身,能设想会发生这样一场民族意识的伟大骚动吗?

火戈:“文革”情结何时了!

朱学渊先生历来为笔者所敬重。因为他的众多精彩点评,大多达至一针见血或画龙点睛之效,为提升人们的认识水准,做出了十分可贵的努力。同时,曾从他来信中得知,朱先生早年在重庆荣昌县教过多年的书,这也增添了我对他的一种亲切感。至于一些不太到位的个别奌评,凡是感觉无大错的,笔者阅后也就没了记忆。但是,唯有他对于“文革”的某些见解,却令笔者不仅留下了深刻印象,而且为之大感惊奇。直言之,这令笔者感到,即便像朱学渊先生这么资深的异议学者,竟然亦存在颇浓的“文革”情结!这说明,“文革”之后遗症,有多么严重!

但对朱先生的敬重,并不因此而稍稍有所改变。这,有必要事先予以申明。

昨天从信箱中看到朱先生最新一段奌评中云:毛泽东只是“遥远的魔鬼”,而“共产党才是具体的魔鬼”等等。对此,笔者予以反复思考,终不能理解其意!无奈,只得提出如下商榷意见。请朱先生不吝指教。

即使把毛和共产党分开视为两个“魔鬼”,那也是两亇怎也分不开的连体魔鬼 (二者相比之下,前者的极左嘴脸更狰狞、更丑悪、更可怕 ) .

自一九四九年之后近三十年里,对于中国人民来说,不论怎么去感受,毛泽东也决然不是什么“遥远的魔鬼”;相反,毛几乎是贴近每个中国人毛孔血管里头的最现实(具体)的魔鬼。你看看,当毛发动“文革”打翻了十七年的老魔鬼 ,不是立马出现的是十年“文革”以及“革命委员会”这类更丑恶的新魔鬼吗!

把“文革”之前的共党及其体制视为“魔鬼”,不为过。例如,笔者当年就是在这魔鬼治下,在政治上被爪得血肉模糊 ( 参阅拙作──《难忘的一九五七年》)!但须知,那时这魔鬼之首就是毛泽东──千真万确的魔头一个。这,不管怎么看问题,谁能够把它的身、首分得开来呢?比如,认识一个人时,总不能视其头脑是遥远的或抽象的,只有其手脚甚至只有手指脚丫才是具体的或可感觉的。同样道理,若基层组织是共党,那么,其首脑机构(中央)更是共党无疑了。

当然,如果十七年之后的毛,真的“回头是岸”,那自然是另当别论。

但是,后来的无情的实践,能否有一丝一毫证明这一点呢?没有,一点也没有!那些所谓“毛主席晚年可贵思想”的认识,只是某些持“人民文革”论者的错觉罢了( 即在思想上受蒙蔽的一种荒谬结果 ) .……

那么,又怎能得出结论说:毛发动“文革”,是为了“反对共产党”呢?这种结论,不是同样荒谬吗!

实践能够说明问题的恰恰是:“文革”之前的十七年,果然是斯大林主义体制的统治,但相比“文革”十年中货真价实的“社会法西斯”统治,却还算是多少持有常人心态的“魔鬼”,即:还不是那么极端化的斯大林主义体制。而毛泽东却正是处于当时不利于他的现实状况下,嫌它还不够极端斯大林主义化,故而决心打碎它,以便推倒重新再来。就这,能称作反对共产党吗?

因而,谁能说明毛在“文革”中“创造”的“革命委员会”不是共党独家政权?其实,能够予以说明的,只是这时的共党政体,是一种由毛泽东说一不二的,非常态的极端独裁的,毛记共党政权罢了。仅此而已,岂有他哉!所以,以一种更坏的共党体制更换原有的共党体制,决然不能视为是在“反对共产党”( 专制 ),更不是什么“一场革命”。 “文化大革命”被打上引号,就是含着(说明)这一层深刻意思。

“文革”前十七年,离所谓“新民主主义”革命还不远,虽然经过反胡风、反右派等政治清洗运动,但它多少还存有一些理想主义的成份。

可是,“文革”中历经严酷的反复政治冲刷,原有这种成份已荡然无存( 不是已被打倒抬不起头,就是已成阶下囚或已被杀戮 )!那时,所言“巴黎公社”原则,岂有丝毫真实性可言?那纯粹是骗人的把戏!

在当时谁要搞真格的,就请他进班房。于是,杨小凯 、方圆等等就这样进去了!更有不少的人,因此而丢了年轻的生命!

至于“人民文革”成份,那是运动中的后起新生异化力量,它是毛的正宗“文革”的副产品。但在“四五”运动之前,它的力量分散而幼小,仅能钻“文革”的空子而扭曲地存在( 例如打着“红旗”反“红旗”之类状态 )。因而,它对于“文革”整体的性质,根本不曾起过异化作用。即:不曾存在一亇能同“文革”相左或相对立的“人民文革”运动。只有时至一九七六年“四五”运动发生时,事情才起真变化。故而,“四五”运动才可算是一场“人民文革”的运动──旗帜鲜明地反“文革”的人民运动。不过,随后兴起的现代民主运动( 如“七九”民运、“八九”民运等等 ) ,已是扬弃“人民文革”运动之后的全新意义上的( 即摆脱马列主义意识形态实质的)民主运动了。

故此必须冠以“现代”二字予以区分,实有必要。因为,它们既有继承关系,又有更新(扬弃)关系;总之是,在上述两种运动之间,不应简单地划上“=”号。

“人民文革”一词,原本是一种十分勉强的比方。因为,曾有不少人把反“文革”的“四五”运动,也归入于“文革”运动的一部分,于是有人反驳道:“那么,这是人民的文化大革命”( 参见王希哲著《毛泽东与文化大革命》一文 ) .不想,随后却被一些出身于“文革”的异议写手与学者移而用之-专指“文革”时期造反派反官僚、反特权斗争活动与力量。这本无不可;但其结果在学术讨论中,往往把“文革”与“人民文革”搞得混淆不清。甚至,有友人在言说中有意无意地把它们划上了“=”号!明显流露出某种“文革”情结,而始终不自知!竟然认为一些不持此论者,是由于没有亲身实践“文革”之故。殊不知天下事,每个人有多少是能够亲身参与的?更不说身在狱中,绝不是处于隔世真空之中。

正是由于这两种内涵有差距的人民运动之间,存在着实质上的继承性,故而笔者才把“四五”运动视为现代民主运动的序幕(这绝非笔者一人之见)。这初看似乎有点勉强,其实终归说得过去。所以我们以为,不管冠上什么头銜的“文革”运动,都不会在今后现实中再发生。那种预言“过七、八年再来一次……”的浑话,除了毛的徒子徒孙,谁还会再相信?……

笔者看到,由于存在着上述认知上的差异,故在今年纪念“文革”四十周年之际,才会仍然发生如此严重之争论。本来以为,经过这次学术性大论争,终能获得基本共识。但现在看来,事情还远非如此!

关于“闲话”引述胡平先生那篇论述“文革”的长文,笔者未见全篇(只找到后半部分)。但据“闲话”对其批判所列之内容看,胡文之观点不仅不是肤浅之论,而且正是冲着毛与“文革”的要害之处之高见 .

所以说,不管“闲话”是否是“冼岩”,他的言论只能作为一种闲话,姑妄听之,姑且存之。

总而言之,笔者的结论是:毛发动“文革”,实乃以极端之共(极左)更换(打倒)常态之共,故其动机是私心极度膨胀,是一种反动之上加反动,它除了是纯政治欺骗之外,再找不到一丝一毫理想成分之可言!

所以,“文革”情结虽然可以理解,但它实在应当休已。

二〇〇六年十一月六日

于重庆沙坪坝大公村

欧阳小戎:幕布下的恋歌(039~040)

         039 脚步声

         请让这金丝菊融化,
         或是枯萎,
         见证你怀中的轻霜。
         秋天快要褪去,
         那是你的足迹,
         在四季交替的日子里嬉戏。
         轻一些吧,
         不要踩痛了水鸟的翅膀,
         他们还要南行。

         明天
         或者后天,
         我去寻一个白昼,
         让雨滴在思念中凝成冰雪。
         呵你冬天的手,
         我的小丫头儿,
         北方快要上冻了。
         等到黄河停滞的那一天,
         请用你的羊毛裙,
         来换我的赤诚。

         红隼掠过阿尔卑斯山,
         神鹰掠过安第斯山,
         苍鹰掠过喜马拉雅山。
         让我做你自由的歌者,
         为每个生生不息的步履和足印,
         撒下爱的种子。

         040 期

         我疲倦了,
         爱人。
         在被初冬封存的梦境里,
         似乎见过
         卡西莫多和他钟声中坠落的雪。
         哦,
         那不是雪,
         那是忧伤在沿着歌声流浪。

         请掐一掐你那指尖的冰棱,
         算算亡魂重归的日程。
         当青春在雪地上踩出最后一个脚印,
         纷飞的露水
         便会结伴前来萦绕我那寂静的黄河。

         轻霜停在红枫叶上,
         我捧一捧激流挂在树梢,
         为你
         淋湿心头的愁绪。
         来年的候鸟,
         也许会错过山茶花开放的季节。
         只是我依旧在边塞的一角期盼
         那残雪驾起阳光去向彼岸的日子。
         便将思念收入行囊,
         追逐渐渐消散的前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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