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长青:匈牙利事件和天安门事件比较

今年 11月,是当年震惊世界的”匈牙利事件”整整 50周年。这场匈牙利人民要求政治改革,要求民主的运动,最后遭到苏联军队的镇压。这场被称为”人民起义”的反抗事件,标志全球共产主义运动崩溃的开始,因为它已经无法靠意识形态来维持,无法靠控制的媒体等继续宣传欺骗,只得摘下面具,用坦克机枪镇压,暴露出它的暴力统治的本来面目。

当年目睹这一事件,后来随父母逃离匈牙利,转辗来到美国,目前在阿什兰德大学( Ashland )讲授政治学的施拉姆教授(Peter W. Schramm )最近出版的回忆录《基于原则》(On Principle ),对这个事件有清晰的描述。加州克莱蒙研究所刚出版的”书评”秋季号,发表了该书片断。根据该书,在镇压匈牙利事件时,苏军调动了大量军力,包括战机、大炮和六千辆坦克。匈牙利人拿起武器,进行了顽强的抵抗。最后有 2800名匈牙利人、 700苏联士兵丧生。另外有 2万名事件的参与者被随后判刑, 20万人(当时匈牙利人口 9百万)逃离他国,其中 4万 7千人定居美国。

在匈牙利事件发生 33年之后,中国爆发了天安门事件,同样是人民要求政治改革,要求民主,也是遭到了军事镇压。今天回顾这两个事件,它们的异同很值得深思:

第一,在匈牙利事件初期出任总理的改革派领导人纳吉,公开提出,要”结束一党专制,自由选举”。而当时中国的改革派领导人赵紫阳,从没有提出这样鲜明的政治诉求,他在事件中的最勇敢行为是到广场声援学生,说他老了、来迟了等。

第二,纳吉始终拒绝认错,监禁一年多后被判处私刑,在监狱中被绞死。他留下政治遗嘱说:”我必须为我的思想而牺牲我的生命。历史将宣判杀害我的刽子手。如果将来由杀害我的人来替我平反昭雪,那是违背我的意愿的。”纳吉对那些镇压者(包括后来的匈牙利共产政权)持道义谴责的立场。中国的赵紫阳也没有认错,但没被判刑,被监禁在家,直到去世。但赵紫阳从始至终都是共产党员,并以党员身份上书中共中央,等于承认这个杀人政权的合法性,更别说否定共产主义。

第三,匈牙利人在面对军事镇压时,勇敢地拿起武器,进行了近一周的武装抵抗,甚至把苏军抵制在一个海湾几天,击毙了七百苏联士兵。最后一些游击战士还撤退到其它国家,继续组织地下抵抗。他们认为自己有武装抵抗的权利。而在中国,当时的天安门运动主要领袖,几乎一面倒地强调”非暴力”是最高原则,并把要武装自卫的人视为”不和平、激进”,更有学生领袖跪在人民大会堂前,对皇帝进谏般苦苦劝说,期盼皇恩浩荡。研究中国问题的美国专家、纽约州立大学教授塞尔登( Mark Selden )曾对此评论说:”1989 年的天安门运动仍遵循中国古老的对朝廷滥用权力的进谏传统,……和东欧的运动比较,中国学生很少质疑共产党统治的合法性。而波兰、捷克、匈牙利的运动,则是跟共产党对立,最后成功地推翻了共产政权。”

第四,匈牙利的大学生和工人等各界密切合作,没有像中国学生那样以什么”保持学生运动的纯洁性”而排斥工人和知识分子。而且匈牙利人也不是像中国学生那样仅仅在街头抗议示威,他们占领了国家广播电台和共产党办公室,推倒了斯大林的塑像,把它在大街上拖碎。在苏军要攻进起义者占领的国家电台几个小时之前,他们用各种语言播出当年美国总统林肯的著名盖茨堡演说,并向世界发出 SOS 的求救信号。

第五,虽然美国一直期待中国发生政治变化,国务卿杜勒斯有名言:和平演变的希望在中国下一代,但对中国发生”天安门事件”,美国中央情报局和那些所谓”中国通”,完全没有预料。连被称为”中国问题专家中的专家”的哈佛教授费正清,在六四枪响时,也只是感叹,中国的事情像深渊,他没法看清了(他去世前交稿的最后一本书《中国新史》,其中”新”字就有修正他原来旧想法的意思)。在六四开枪时,美国总统老布什,还想给邓小平拨电话,劝说他,而邓小平根本不接他的电话。美国对匈牙利事件也是如此,美国的情报部门等,根本没有预料会有个”匈牙利起义”。虽然”自由欧洲电台”等呼吁共产国家的人民起来反抗,支持他们追求自由民主,但真的匈牙利人民起义了,美国却退缩了。当时被视为反共的国务卿杜勒斯公开表示,匈牙利人不是我们”潜在的联盟”( potential allies ),等于表明西方不会干预。《华盛顿邮报》专栏作家(以《古拉格》一书获普利策奖)阿普尔鲍姆( Anne Applebaum )最近在她专栏中批评说,美国当时所以这样愚蠢,就是因为视”区域稳定”高于”推广民主”。因而她提醒布什政府,千万要吸取教训,不要一边向中东传播民主,一边还要保护什么沙特阿拉伯等的区域稳定,而把民主的价值打折扣。

第六,中国政府对”六四事件”的定性已五次改口:最初定为”反革命暴乱”,然后降级为”动乱”,后来称为”事件”,不久又改口说是”一场风波”,最新的提法是”那件事”。这种不断降级说明,中共自己已经越来越无法理直气壮。但中共至今对此根本不认错,更完全不认罪。而匈牙利事件,在中国天安门事件发生那一年的七月,匈牙利最高法院就宣判撤销当年对纳吉等人的判罪(第二年匈牙利加入北约)。戈尔巴乔夫曾谴责当年苏军入侵;叶利钦访匈时,向当地人民”道歉”。今年三月普京总统访问布达佩斯,表示虽然俄罗斯不是苏联,但对当年的事件仍有”道义责任”。

从匈牙利事件可以看出,一个历史事件能够得到公正的对待,关键是要有一个民主的政府,实行一种尊重事实和真实的民主制度。如果期待中国的天安门事件获得匈牙利事件的这种最终结果,首先和前提条件是,结束共产党的专制,让中国人像匈牙利人那样,有定期的选举和新闻与言论自由。

2006 年11 月17 日于纽约

张先痴:极权与“洋相”

洋相,被《现代汉语词典》注解为“出丑”和“闹笑话”。生活中因各种原因,随时随地都可能出现自己的和别人的洋相,因为是寻常人身上发生的寻常事,通常是一笑了之。

但是,国家元首级人物,在外事活动中出丑或者闹笑话,就肯定会造成一定的国际影响甚至“震惊世界”,轻则使该元首个人形象受损或者矮化,重则降低国格伤及国家民族。因为这类洋相的非比寻常,完全有资格享受“国际洋相”的“美誉”。

当代史中,几桩令全世界目瞪口呆的“国际洋相”无不发生在极权国家的元首们身上,最典型的如当年苏联领导人赫魯晓夫在联合国大会上脱下皮鞋砸桌子,其次如契尔年科、江泽民等极权首领在“国际洋相”方面皆有不俗的“表演”。这是一种巧合还是另有什么带有规律性的原因,真有点发人深思。

若谈到“国际洋相”的数量,并非我莫某的虚荣心作怪,故意给中国领导人开后门加分,因为事实上肯定没人能比得上刚刚卸任的前中国党政军一把手江泽民,因为他经常不断的洋相表演,有的外国媒体竟授予了他“东方戏子”的特殊称号。

他曾从衣兜里掏出一把小梳子,在众目睽睽的主席台上梳理自己的“秀发”,这张照片的出现几乎造成世界性的“洛阳纸贵”。这位表现欲异常旺盛的国家元首,像唱歌、拉二胡、背诵英文教科书这类小打小闹的即兴洋相层出不穷,倒也花费了摄影记者们不少胶卷,也正因为其屡见不鲜反而未能取得轰动性效应。

直到在奥地利维也纳参观莫扎特博物馆那次,才真正让这位“东方戏子”如愿以偿地抢了个头彩。那天,当导游引领着这位中国国家主席来到一台钢琴面前时,这位“东方戏子”竟然嘻皮笑脸地对导游提出要求说∶“我想弹一下这台钢琴。”面对突如其来的要求,训练有素的导游只好说∶“这是莫扎特生前使用的钢琴,按惯例参观者是不允许弹奏的,考虑到您是一位来访的外国元首,我们只好破例。”这时迫不及待的江泽民,早已坐上了琴凳,叮叮咚咚地弹将起来。

要知道,维也纳的当地居民绝不会给被誉为音乐之都的家乡丢脸,他们几乎人人具有极高的音乐鉴赏水平。像江泽民这类只会弹点《东方红》之类的简谱歌曲的班门弄斧者,除了给当地牙医增加财源之外(估计有人会笑掉大牙),还会有什么效果?难怪第二天当地一份最具影响的报纸,登出了一幅江泽民弹钢琴的巨幅漫画,独具匠心的画家,画在琴键上方飘浮的不是通常象征音乐声的音符符号,代之以共产极权的图腾——刺目的镰刀斧头和五角星。这是一幅令人拍案叫绝的漫画,人们看到的除了画家的匠心之外,还有他的一双慧眼,能看穿江泽民心灵的慧眼。

在国内外出尽洋相的“东方戏子”卸任以后,许多中国同胞终于松了一口气,满以为从此将结束中国领导人在国际舞台上的“洋相生涯”(毕竟都是黄皮肤黑头发的中国人嘛)。

这时,刚刚接任国家主席的胡锦涛登上了国际舞台,这位五官还算端正的钦定接班人,只要他永远不开口说话,在外观上看倒也并不令人十分厌恶,可他一踏上俄罗斯国土就说出几句让中国人丢尽脸面的话。当俄国记者向这位新任国家主席问到他读过些什么俄罗斯文学作品时,这位清华大学毕业生回答的并不是举世闻名的托尔斯泰、普希金、或者陀斯妥也夫斯基的传世经典,而是流行于斯大林时代的一本儿童文学小册子——《卓娅和舒拉的故事》,这个回答令全世界与论既吃惊于他的浅薄,又吃惊于他的“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胡锦涛在访问美国之前,就其访问规格问题双方争执不休,中方要求的是国家元首出访的国事访问规格,坚持民主政治原则的美国对这位并非民主选举产生的中共一把手不愿鸣二十一响礼炮,争论结果,中方终於让了步,降低了门坎。今年胡锦涛终于实现了他盼望已久地美国之行,他一路谨言慎行,虽然他明知遇到的是一头“纸老虎”,但心里还是担心是真老虎老是忐忑不安。终于在世界首富比尔.盖茨专门为他举行的宴会上露出了洋相的马脚。当盖茨向胡锦涛抱怨说,中国的软件盗版太猖獗,他在中国赚不到什么钱,胡锦涛立即表态:“我回国后一定要求政府机关都用正版软件”。他这句话无意间透露了一个国家机密,我们的政府机关使用的也竟然使用的是盗版软件,这些言行十分遗憾地增加了我国充当“流氓国家”的嫌疑。

人们可以拭目以待的,必然是贴着胡记商标而出台的系列“国际洋相”。

现在不妨回过头来,对这些极权国家领导人屡屡表演洋相的原因进行一番探究,其实,这仍然是制度造成,因为一党专政的极权统治者施行的是“朕即国家”的政策,党魁就是皇帝就是“朕”,没有人敢违抗“朕”的意旨。他个人的兴趣爱好,也就是全党甚至全国的兴趣爱好。例如毛泽东喜欢利用跳交际舞的机会和妙龄女郎们“亲密接触”,在西方生活方式被视为瘟疫的共产群体中,这种跳舞的“西方生活方式”却从延安到中南海都“一花独秀”了几十年。又例如江泽民喜欢展示他唱歌之类的雕虫小技,中央电视台就会出现他带领全体政治局委员合唱《国歌》或者《团结就是力量》等歌曲的特写画面。而音乐不及格的毛泽东统治了大陆几十年,他和他的委员们做梦也不敢想到当众表演唱歌。

极权社会对统治者缺乏有效的监督,没有真正独立的在野党的说三道四,也没有自由媒体的说七说八,有的仅仅是独裁暴君的“老子说了算”。这样他在国内为所欲为,形成了唯我独尊的习惯,到国外以后,仍然按老子天下第一的方式行事,高兴梳头就梳头,要弹谁的钢琴就弹谁的钢琴, 没有任何人敢于阻止,如果钱其琛阻止他梳头或者唐家璇不让他弹钢琴,回国后三天之内中国人就会被告知∶“外交部长因健康原因而请求辞职”。

作者为自由撰稿人,居大陆

余 杰:怎样评价美国的民主制度?——驳庄礼伟《警惕“圣徒式的洁癖”》兼论美国的宗教精神

二零零五年五月二十一日《新京报》的时事专栏上,刊登了暨南大学国际关系教授庄礼伟先生所写的《警惕“圣徒式的洁癖”》一文。这是对我的一篇批评文章的回应。庄礼伟曾写过一篇题为《总统大选,一地鸡毛》的评论美国总统大选的文章,我曾写了短文《且说“一地鸡毛”》批评之。针对这篇新的回应文章,我认为有必要继续与之深入讨论。因为这场争论涉及到了一个很重要的命题,那就是:我们应当如何看待美国的民主制度?

 

 

美国大选不是“一地鸡毛”

 

庄礼伟在《总统大选,一地鸡毛》一文中认为:“此次选举,花钱很多,撒得到处都是,创下了历史纪录,可留下了什么呢?一地鸡毛。”他认为,此次美国总统大选的投票率不到半数,表明美国公民患上了“普遍的政治冷漠症”,也显示出“受金钱和媒体操纵的竞选聒噪太虚伪令人恶心”。于是,我在批评文章《且说“一地鸡毛”》中针锋相对地指出:

 

美国的民主制度固然不是一套至善至美的制度,正如其开国元勋杰斐逊所说:“我们的制度的伟大,正是因为它的不完善。”但毫无疑问,在世界民族之林,美国走在了民主化的前列。对于像中国这样正在建设民主和法治社会的国家来说,究竟是高高在上地挑人家鸡蛋里的骨头,还是虚心地学习人家的长处;究竟是通过批判对方来获得心理上虚幻的满足,还是通过吸取对方的优点来促进自己的进步,应该不是一种艰难的选择。

 

庄礼伟不愿承认错误。在这篇洋洋洒洒的回应文章中,他辩解说其文章的“文眼”是肯定美国大选“赢家有压力,输家也有机会”,对美国大选基本上持正面的评价。但是,他对使用“一地鸡毛”和“令人恶心”等侮辱性说法来概括美国大选偏偏只字不提。在我看来,经过两百多年发展完善的美国大选,并不是庄礼伟所讥讽的“一地鸡毛”,而是公民基本人权的实现与张扬,是四年一度的、轻轻松松的学习行使民主权利、积极参与民主生活的好机会,也是整个代议制政府的合法性的基石。美国大选确实存在着不少的局限性和缺陷性,如候选人之间过度的诋毁和攻击、金钱的投入越来越趋向天文数字等等,但总体而言,这样的选举制度仍然是我们梦寐以求的将来。

庄礼伟指责我未读完他的文章便发表评论,根本是没有道理。相反,他才没有认真阅读和思考我的批评文章。他在文章中批评我“完全拜倒在某种‘经验’或‘模式’面前”,甚至用一种夸张的比喻形容说:“他比较关注某种事务的优点,他承认这种事物有不足但总是忌讳提及,就像爱一个女人爱到别人一说这个女人的有据可查的不足,他就要跳起来,这就有点将心爱之物‘圣洁’化的倾向了。”这种批评仅仅是出于他个人的“自我想像”,我本人从来就没有把美国的政治制度圣洁化、完美化的企图,我既看到了“光”的一面,也看到了“光”的背面。我从来不曾将美国的历史与现实作为某种凝固的“经验”、“模式”、“榜样”而加以理想化。正如没有完美无缺的人,由有缺陷的人所组成的政府、所建立的制度,同样也是有缺陷的。如今,美国的总统选举成了一架巨大的烧钱机器,候选人的筹款能力与当选几率有重要联系,寻常人等很难问鼎白宫。美国大选也存在着投票率低迷的困惑,对此学者威布在《自治——美国民主的文化史》一书中指出,一方面,投票率低于百分之五十,并非完全是负面现象,“冷漠和无能为力与公民被雾化有密切关系,这种相互联系不仅在各种基层政党组织的衰弱中被显示出来,而且也在民主个人主义价值观的力量中被显示出来。同样一种文化特性在使个人获得自主追求个人满足之自由的同时,也抑制了个人对权力的追求。”换言之,如果一个社会中多数公民对政治兴趣不大,反倒表明这个社会的政治运作比较正常;相反,如果一个社会中多数公民都对政治非常热衷,则说明这个社会的政治运作比较不正常。

美国的选举制度设计精密,最大限度地体现了民意。在备受争议的两千年的大选中,作为竞选双方的布什与戈尔,在发生了严重的争议之后,均静候法院的裁决。而一旦法院作出了裁决,输赢立判。输家极有风度地鞠躬认输,绝对不会出现台湾选举中的那种情况——输家坚持不服输,甚至轻率地诉诸于民众的街头运动。美国人相信法律的力量,竞选中亦有许多周密的法律约束,使得候选人不能乱来。两千年大选的戏剧性争执以及平稳解决,即显示出制度设计者的前瞻性和参与者的民主素养。不是民众天天都走上街头才显示民主无所不至,就像威布所指出的那样,美国人更愿意看到这样的现象:“政府做它需要去做的事情;政党运转得也非常好;政治行动委员会使政治游戏保持在公开状态;而普通公民接受结果。”

 

 

民主制度仅仅是一种“最不坏”的制度

 

我在看待美国和其他西方国家的民主制度时,始终以老邱吉尔的名言“民主制度仅仅是最不坏的制度”为前提。两百多年来,美国也出现过若干反文明的逆流。由美国政府所主导的若干反民主、反自由的行径,固然出于国家利益至上的自私考量,更是源于人类内在的罪性与有限性。直面历史学家尼德曼在《美国理想》一书中的告诫是必要的:“探索人生的人们绝对必须正视在日常生活中体现出来的人类的劣根性,同样,也必须正视这个劣根性同样体现在历史上的伟人们作为人之行为之中。我们需要的是既能使我们以真正的人类尊严昂首挺胸,又能使我们以真正的忏悔低头思过的神话、象征和故事——然后使我们能直视前方去迎接问心无愧的生活,跨进我们在内心世界中和脚下的大地里发现的一个全新的美国的未来,它正在召唤我们所有人去做一个真正的、具有高尚灵魂的人。”

不可否认,美国的历史固然有光辉灿烂的一面,也有颇多污秽不堪的部分,如:早期的黑人奴隶制度,向西部殖民的过程中对印第安原住民的屠杀,延续至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对黑人的种族歧视,二战后屈从斯大林的压力未能竭尽全力确保东欧诸国的自由与独立,冷战时代喧嚣一时的麦卡锡主义,盲目发动越南战争,以及为适应冷战形势而支持过南美、中东和非洲的若干右翼独裁政权等等……美国的历史学家们都不曾讳言,尼德曼就坦率地反思了美国政府屠杀印第安人和虐待黑奴的历史:“一个建立在如此伟大理想基础之上的国家,和现实中的野蛮和压迫行径所表现出来的道德伦理的自相矛盾,是非常独特而又惊人的。” 历史是不能遮盖的,现实依然不尽如人意。出于地缘政治和能源问题的考量,今天的美国政府仍然与沙特阿拉伯、科威特等君主独裁制度的海湾国家保持着过于亲密的关系,未能向其施加更大压力促使其民主改革。对此,我在文章中多次直言不讳地批评过,对于他人的批评我也十分欣赏,我从来没有像庄礼伟臆想的那样一听这样的批评便“挑起来”。美国和人类都是在不断的反省中进步的。一个更重要的问题是:美国人如此勇锐地面对其历史与现实,我们是否能采取同样的态度来面对自己的历史与现实呢?

我深知,现实中美国政府的诸多政策与《独立宣言》和开国元勋们所设想的更美好的美国之间,仍然存在着相当大的差距。比如,我在许多文章中尖锐地批评过美国外交政策中以基辛格为代表的地缘政治和功利主义倾向。正是这一势力的无限纵容,才延续了苏联、东欧以及亚非拉若干专制政权的寿命,使得数亿民众生活在恐惧之中;正是这一势力的作祟,才导致了尼克松在毛泽东暴政的高峰时期访问中国,给毛政权打了一剂强心针。

二十一世纪初,当保守主义思潮在美国社会全面崛起之后,小布什政权才开始着手更正此一系列严重的错误。二零零五年五月七日,布什总统在参加欧洲纪念二战胜利六十周年的活动的时候,在拉脱维亚首都里加发表了一篇重要演讲。他公开对当时美国政府默许斯大林帝国侵占波罗的海三国及其他东欧国家的外交政策表示歉意,坦承美国在导致欧洲大陆分裂一事上扮演了举足轻重的重要角色,这是“数一数二最严重的历史错误”。布什毫不留情地指出,当时的美国总统罗斯福、苏联领袖史达林和英国首相邱吉尔于一九四五年在雅尔达敲定的战后利益分配的协议,“承袭了慕尼黑和莫洛托夫——里宾特洛甫密约的不义传统”,雅尔达密约导致苏联进占和兼并波罗的海国家长达半个世纪之久。对此,布什明确表示,这样的错误再也不会发生了,“我们不容其他世代重蹈覆辙——姑息或原谅专制暴政、牺牲自由谋求稳定却徒劳无功”。我非常欣赏布什总统的这种自揭伤疤的作法——我也相信,未来还会有更多明智而富于远见的美国政治家和知识分子作出这样的选择。

在我看来,民主问题向来就是参与问题,民主不是包治百病的良药,民主不可能立即解决中国的所有问题。在美国,总统和议员们都是人民选举出来的,他们互相监督,并受到另外一个权力分支——法院的制约。毫无疑问,美国民主制度中“三权分立”的重要原则,正是基于基督教中“人皆为罪人”的观念而设计出来的——昔日,大陆会议和制宪会议的代表们,并没有将华盛顿、富兰克林、杰斐逊等开国元勋当作躲在修道院里的、一尘不染的圣徒来看待,他们思考的重点是如何更加有效地约束那些掌握权力的人。他们是好人当然最好了,即使他们是坏人他们也不能胡作非为、过度危害国家。美国政治制度的基点便是承认人的有限性、人的罪性,我自然也没有愚蠢到将政治家们统统“圣徒化”的地步。如果庄礼伟要将“圣徒式的洁癖”这顶高帽子硬塞给我,我受之有愧,还是改送给别人吧。

 

 

批评美国不需要勇气

 

我从来没有否定过美国社会所存在的诸多缺点,也没有否认过全世界所有的人都有骂美国的自由和权利。但是,我又认为,骂美国首先还是美国人自己的事情,那不仅是他们的自由,更是他们的责任。我在几次美国访问期间,所接触的大部分美国民众,对政府都充满了怨言,即便是那些投票给小布什的百姓,也不见得就对白宫、共和党及小布什本人有多么“爱戴”。美国的主流媒体大半都是左翼的天下,每天都充斥着关于政府的负面新闻。如果仅仅是看报纸和电视,那么你还真以为这个国家正处于民不聊生、百业不兴的光景呢。不必吃惊,这就是美国人看待政府和总统的方式。与之相反,中国的媒体上天天都是太平盛世、莺歌燕舞的景象,那么中国真实的情况究竟如何呢?

作为一名生活在中国大陆的知识分子,我始终认为,我们有作为旁观者批评美国的自由,但我们还有两项比骂美国更重要的使命:第一是拓展自己言论自由的空间,尤其是争取批评中国的现实的自由。否则的话,我们就有可能沦为那个有名的笑话里的苏联人:美国人和苏联人争论谁的国家里享有更多的自由。美国人说:“我们可以到白宫门口去游行,去骂罗斯福。”苏联人立即回应说:“我们也可以到克里姆林宫去游行,去骂罗斯福。”其次,正如我在前一篇文章中所指出的那样,比在美国的民主制度进行某种“鸡蛋里挑骨头”式的研究更加重要的,是在中国的大地上踏踏实实地实行民主启蒙的工作——包括客观地、全面地报道和介绍美国的选举制度,而不是像庄礼伟那样居高临下地作“恶心状”。

在这篇回应文章中,庄礼伟还宣称:“我比较喜欢做的事,仍然是对各种成为‘中心’的现实事物‘冷嘲热讽’,提醒大家注意上面的污迹和鸡毛。这是我个人的作战岗位。”我想反问的是:难道美国及其政治经济文化在中国成了“中心”和“主流”吗?看看央视和《环球时报》,每天都在丑化美国、攻击美国,民众根本不知道美国的真相。在长达半个多世纪的时间里,中国民众所获得的关于美国的资讯全都是片面的、有限的、不完整的,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被“妖魔化”了的。虽然在全球范围内美国已经成为惟一的超级大国,美国文化已经成为一种强势文化,但在中国这一特殊的环境里,美国及其价值观并未占据“中心”位置。在大部分中国民众的心目中,美国是一种被情绪化、被偏见所笼罩的负面形象。我们需要向公众介绍的,应当是一个全面而真实的美国,而不是轻率地下一个“鸡毛”的定义。

在此背景下,庄礼伟一边故作公允地作旁观的哲人状,一边又把自己打扮成“战士”的模样,仿佛自己真的有一个“战斗岗位”似的。其实,与其说他是在真诚地战斗,不如说是在作一种表演式的战斗——在中国批评美国,从来就不需要勇气。庄礼伟轻率地将美国总统大选贬斥为“一地鸡毛”,不仅让普通的中国民众远离了美国这个可以部分借鉴的制度资源,而且使得某些夜郎自大的国人更加故步自封、拒绝一切形态的改革——既然美国大选是“一地鸡毛”,那我们何必学习之?

庄礼伟的“恶心”显然是用错了地方。包括庄礼伟这样的高级知识分子在内的中国公民们,迄今为止就连选举街道办事处负责人的选举权都还不能完整地运用;就在庄礼伟生活的广州,像孙志刚这样的大学生,会因为没有带上暂住证而被警察活活打死。近代以来,中国的知识分子们历来就喜欢对美国鸡蛋里挑骨头,却漠视自己身边可悲、可怕的现实。庄礼伟更应为自己身边发生的这些邪恶的事件感到恶心和愤怒,却偏偏对美国大选感到“恶心”——这种“恶心”也未免太过于矫情了吧?这不是庄礼伟一个人的问题,这是国际关系、国际政治作为一门学科的问题。在今天的中国学术界,被偏见、被意识形态的教条所束缚的国际关系和国际政治方面的研究,其价值几乎为零。

在舞台上表演京剧不是战斗。对于一名知识分子来说,真正的战斗,是为那些矿难中遇难民工的权益而呼喊,是关心每一个被凌辱和被虐待的同胞,是谴责那些暴虐的官僚和警察。真正的战士、真正的作战岗位,不是色厉内荏地指出美国的“鸡毛”,而是指出中国这个“和谐社会”的“不和谐”之处,并对这个“太平盛世”发出“盛世危言”——这需要付出相当的代价,庄礼伟愿不愿意冒着失去学术地位的风险来试一试呢?我想提醒这名位子差不多坐稳了的教授:在中国从事批评美国的工作固然有一定的价值,但远远不足以形成一个所谓的“战斗岗位”。

 

 

“半神半人”的开国元勋

 

庄礼伟在反驳文章中将“圣徒”作为一个负面的概念提出,认为“这位校友所喜欢的美国,它的历届领导人中间可以说没有一个‘圣徒’,应当说这是美国的幸运”。而在我看来,“圣徒”乃是一个正面的概念,真正的“圣徒”并非像革命家罗伯斯庇尔、列宁那样企图将别人变成圣徒、自己却大肆杀戮的暴君;真正的“圣徒”乃是像马丁·路德·金、德兰修女、曼德拉、教宗约翰·保罗二世那样的伟大人物(不幸的是,包括庄礼伟这样的饱学多思之士在内的大部分中国知识分子都把前后两者混同起来)。在这个意义上,美国的开国元勋们大都具有某种圣徒的品行。这些有圣徒倾向的人物,所展示出来的人类天赋的向善的能力以及精神境界的崇高,成为人类文明中超越种族和国家的共同财富。

由于缺乏宗教感,庄礼伟无法理解这种精神价值维度,以及此维度对现实政治发挥了何等巨大的作用。美国的开国元勋和历届总统们,绝大多数都有身后的基督教信仰背景。当然,他们与其他所有人一样,都是有缺点的人,我在为美国历史学家埃利斯所著的《那一代——可敬的开国元勋》一书所写的书评《他们是伟人,更是有缺点的人》中早已指出:

 

美国公众对独立战争的领袖们的崇敬,并不同于纳粹时期德国人对希特勒的狂热迷信、以及苏联人对斯大林复杂的敬畏之心。美国公众对开国元勋们的基本看法是:“他们是伟人,但也是有缺点的人。”

 

在这些“有缺点的人”当中,曾经有人支持蓄奴制度,有人沉溺于政党斗争,也有人参与决斗并无谓地死去,但他们在参与政治的时候并没有忽视道德和信仰的力量。他们将实现上帝的荣耀作为人生的目标,致力于发掘和展现本人身上的神性的一面,因为人是上帝所造,如《独立宣言》所云,人因被造而平等。他们是一群古典气质的绅士,杰斐逊将这群参与制宪会议的代表们称为“半神半人”。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才能够理解华盛顿为何在独立战争胜利之后毅然辞去军职,为何在其总统任期结束之后平静地回到农庄中继续务农。虽然其农庄的经营一直不甚理想,但他从来没有想过以开国之父的名义向这个新诞生的国家要求些什么。他本来可以获得更多的东西——权力、金钱和崇拜,因为他拥有过一支英勇无比的军队,这支军队曾经为这片土地的独立和自由而战,也可以被他利用来为实现个人的野心而战。华盛顿拒绝了手下的军官劝其自立为君王的建议,并将此建议当作一个耻辱,他在回信中说:“我极其厌恶并且坚决否定这个建议。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我到底做了什么错事使您误以为可以向我提出如此要求。”当华盛顿结束其总统任期、发表完辞职演说、乘坐马车离开总统官邸的时候,他给这个国家留下了一笔不可估量的精神遗产,如尼德曼所说:“美国的诞生代表了人类历史上所做的第一次这一类的尝试,其最终目的在于将道德标准和精神价值引进人类的日常生活之中。”于是,华盛顿让到了一边,其目的在于让高尚的精神力量发挥作用,让一种高于个人荣誉的力量在人类的生活中发挥作用。也许这样的举动只有向往圣徒境界的人才能做到——为了公众利益自动放弃积累的个人权力。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才能够理解已经八十一岁的富兰克林在制宪会议上的旁观、等待、发言、倾听和祈祷,以及为宪法的通过所作的漫长而琐碎的努力。这位百科全书式的巨人,堪称在平凡的世俗生活中追求崇高境界的典范,他把“通往道德的最高境界”当作人生的目标。在制宪会议一度陷入僵局的时候,富兰克林没有动用自己的威望来压制大家表决,而是带领大家回忆说,在独立战争最艰难的时刻,也是在这间会议大厅里,大家祈求上帝保佑。他说:“我们的祷告,主席先生,上帝听到了。上帝仁慈地回答了我们的祈求。投身于这场战争中的我们所有人,一定都注意到至高的上帝在护卫着我们。……我已经活了很长时间,我活得越长,越相信这个真理:上帝掌管着人间的事务。”靠人自己是无法写出一部宪法来的,惟有全身心地信靠神,他接着说:“我坚定地相信这一点,我还相信,没有上帝的赞同,我们此刻在从事的政治建设,结果不会比巴比伦塔的建设者好到哪儿去。我们将为了本地的私利而四分五裂,我们的计划将失败,我们将成为后世的笑柄和耻辱。更糟糕的是,从我们这不幸的先例开始,人类将绝望,将不再试图用人的智慧来建立政府,而把政府的建立交给机缘、战争和征服。”回应着富兰克林对上帝的呼求,一个崭新的国家、一套了不起的民主制度终于诞生在北美蛮荒之地。这片新大陆确实是上帝的应许之地。

 

 

“上帝保佑美国”

 

“五月花”号上的成员们远渡重洋、美洲殖民地的建立以及美国的诞生,其内在动力乃是为了追求自由——更确切地说,是信仰的自由。换言之,信仰自由先于其他的自由,这个国家是由一群追求信仰自由的人所建立起来的。我们不能忽略在美国的制度文明和精神文明两个层面发挥重大影响的新英格兰清教传统,法国大革命与美国独立建国之间最大的不同便在于,前者狂妄地否定了上帝的存在,后者谦卑地坚信与上帝同在。因此,法国大革命激发了人潜在的魔性,最终导致血流成河、尸横遍野;而美国独立建国始终行走在上帝所设定的车辙上,深受上帝的祝福和保佑。正如尼德曼所说:“人类‘平等’和‘独立’的概念都是有一定前提的,这个前提就是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上帝或者一盏‘内心的明灯’,人生的目的在于让每个人都认识到有意识地和置身‘内在的神性’相通,并且在社会生活中身体力行的必要性。这个‘内在的神性’——用威廉姆斯·潘的话说,‘内在的耶稣’——是一个人的幸福、智慧以及道德力量的真正来源,这个‘神性’应该作为我们知道自己的行为以及衡量我们生命和义务的最高准绳。”怀着对上帝的敬畏之心、战战兢兢地从事政治事务的华盛顿和富兰克林等人,从来没有将自己凌驾于法律和历史之上,这是他们与亚历山大大帝、恺撒、拿破仑等帝王枭雄之间最大的区别。他们服膺于“内在的明灯”的指引,谦卑如小孩子的模样,却又堪称上帝的精兵。

在儒家文明的框架内,我们无法理解这些事件的发生:近代以来中国的军阀和领袖家们无不将对军队的控制作为权力的源泉,也都把宪法当作一纸空文般的幌子;而在基督信仰的层面上,华盛顿和富兰克林们的选择乃是水到渠成、理所当然的:他们都有自己所坚信的“真正的宗教”,这种宗教尽管有一定的自然神信仰和泛神论的倾向,但整体而言深深地打上了新教传统的烙印——富兰克林在自传中写下了这样一些原则:“只有一个上帝,他创造了万物”、“我们必须对他崇敬、祈祷和谢恩”、“最佳的为主服务的方式是为人类造福”;华盛顿则严格遵守以下的戒律:“当你谈到上帝和他的功德,态度必须严肃、虔诚和尊重”、“在你的心中努力保持一星叫做良心的圣火”。在制宪会议上,富兰克林建议大会请来一位牧师,每天早晨带领与会代表祷告,祈求上帝的保佑和祝福,以此唤起代表们的谦卑之心,避免争论陷入人的血气之中。大概这也就是庄礼伟所批评的“美国意识形态中的原教旨主义症状”吧?庄礼伟反复说他尊重美国的“立国原则”和“根本制度”——殊不知,美国的“立国原则”和“根本制度”最深厚的基础乃是对上帝和圣经虔诚的信仰。

“上帝保佑美国”不仅仅是一句印刷在美元之上的应景之语,它是大部分美国公民真心诚意的信仰。昔日的圣徒们如彗星掠过星空,认罪的信徒们却遍布这个国家的每一个角落。据各种权威调查报告显示,在高度世俗化的今天,仍然九成以上的美国人承认上帝的存在,有七成以上的美国人是基督徒和天主教徒,有接近一半的美国人经常去教会。而多元、宽容和差异这些庄礼伟和我都很推崇的现代价值,也是从犹太教—基督教传统中生发出来的——这里的多元、宽容和差异,乃是在尊重人权和自由的普世价值之下的多元、宽容和差异,而不是混淆民主与专制、文明与野蛮的“绝对的相对主义”。只有理解了这一点,才能理解美国的历史与现实——包括二十世纪以来从威尔逊到小布什的当代美国的打着“传教士”烙印的外交政策。不理解这一点,即便是像庄礼伟这样的“国际问题专家”所作的洋洋洒洒的分析和评论,也都可能是驴唇不对马嘴,失之毫厘、差之千里。

基于我们自己所生存的中国的极其糟糕的现实,我当然不能同意庄礼伟将美国大选形容为“一地鸡毛”——正如生活在猪圈中的猪根本没有资格嘲笑在湖水中游弋的天鹅无意间溅起了几滴水珠。自从美国建国以来,没有发生过一次军事政变,也没有翻天覆地的政治动荡,这不是奇迹,乃是上帝的看顾,乃是《独立宣言》和《美国宪法》所体现的政治哲学的功劳。美国历史学家卡尔·贝克尔在《论<独立宣言>》一书中指出,美国的《独立宣言》建立在上帝的律法和人类的良心之光之上,《独立宣言》中的自然权力哲学“是一种仁爱高尚的信仰,提倡以善意取代仇恨,以和平取代战争。它教导人们说,纵然有着种种时间地点的差别,纵然有着将人权和民族区分开来的各种表面上的特质和禀性,可是就大家都有着共同的人性而论,所有人都是平等的,最终笼罩着世界的不是争斗而是和谐。它促使人们去促进将他们与他们的同胞联系在一起的人道,塑造他们的行为和制度以与之相协调。”这也正是我认识美国的方式,以及我所企盼的未来中国的主流意识形态。在此愿与庄礼伟学长共勉之。

余世存:流氓管理学——以墨索里尼为例

从字面意思看,流氓就是失去故土的人。文化史家朱大可对流氓的历史有过精彩的论述。失去故土的流民百姓,其心态当然不会太平常,他是暂时的、过渡的,得过且过的赌博式活着,撞大运式地赚出活法儿,他的言行举止都少了生活的理性,没有长远的考虑,他有的只是生存的逻辑,诸如暴力、血酬一类。真正的民众说他是混混儿。一个混字,说尽了流氓的本质。城里多流氓,城市市民多无家园、乡土的感觉,城里流氓人挤人,城里流氓成堆儿撮。

流氓多了,就会出现无序、混乱、危及大家的生活的局面。流氓们在打杀中分出了大小,这时候,流氓们不得不有所改变。就像蛹变蝴蝶一样,流氓们把“混”字放在心底里,而开始为自己文饰。混乱的人群一经文饰,就像风吹过流沙,沙聚的地方有了某种秩序。比如,流氓成群,大小成帮,尚黑成党,有了群、帮、党,流氓的力量就如同超人一样,有了为所欲为、无所不能的可能。历史有恶推动,文明有流氓创造。流氓们说,人群需要他们才成社会,社会谁都离不开谁,社会需要秩序,秩序是管出来的,社会总要管的。故流氓虽多在城市,却不妨碍是城市创造了现代文明。墨索里尼带人进了罗马,罗马才有了一个现代的样子。墨索里尼跟他的流氓军师洛可先生想出了一个词:统合主义,就是要让流氓们和百姓们相安无事地接受彼此被捆绑或说联盟在一起的生存格局。捆绑、联盟、统合,就是法西斯一词的字源。

社会要管,这种思维给予了流氓很多的方便。就像硬道理和软道理,大流氓和小流氓,必须管着才好。大流氓管着小流氓,一个“管”字,是流氓心智里最了不起的思维认知,虽然他的生存仍是“混”,但管久了,流氓摆脱了打打杀杀一类的街头状态,而进入了客厅、广场、大会堂、国家层面。我在罗马街头欣赏墨索里尼时代的建筑,那种重光帝国时代的建筑梦想,虽然用大理石圆柱建造成了的大会堂跟帝国时代的万神庙不能相比,但多少有着巍峨或崇高美学的影子。流氓管理国家社会的要义在于这种正经,管的大流氓们就从老大、斧头帮帮主一类的角色转换成“领袖”、“元首”。如果流氓的“管”不能一本正经,那么流氓的存在就失去了喜剧效果,而跟他们的来路,跟黑社会的混混没有任何区别了。但“管”起来的流氓跟混着的流氓最多有五十步百步之别,何况在大流氓的管治下,真实存在的则是众多小流氓们的混,有老大罩着,小流氓们乐得“闷声大发财”,混吃混喝混天黑了。

对大流氓的感恩是小流氓们常做的事。金庸感受我国的文革时代,而在《天龙八部》里写丁春秋,在《笑傲江湖》里写岳不群,在《鹿鼎记》里写神龙教,就因为感受真实而写得很传神。但流氓的存在既成生活的前提和条件,市民百姓们也会对大流氓感恩。比如墨索里尼上台后说,“让火车按时开动!”此话成为名言,如同上帝说要有光一样。因为这个大流氓确实让意大利的火车按时开动了。

流氓创造了文明,甚至流氓也通向了民主。流氓民主论者就认为,无论流氓是张三李四,是阿猫阿狗,只要他们按程序,在台上斗争、打杀,社会就会发展进步,民众就会受益。据说这是一种弄假成真的民主,是哄骗流氓的结果。流氓管人、统治、盘剥民众,有人帮他数钞票的同时,一方面恭维流氓,你长得真帅啊,你这样下去,明天就会得到大家的爱戴;另一方面劝导民众,他还不错,肯听意见,大家都哄一哄,骗一骗,他就会变成好人的。有人甚至说,这个秘密是公开的,所以大声说,大家可以“骗来一个新体制”。例如台湾,有人就说,它的民主过程其实是流氓打架斗殴的过程。最初是大流氓让大家搞假民主,形式民主,但程序有了,大家都参选,就弄假成真了。另一方面,尽管台湾的流氓极多,台上竞选的都是阿猫阿狗不三不四的混混儿,但在选民的鼓噪下,流氓越来越表现出正经人的样子。

流氓民主论有大批的信奉者。但是,对流氓史漫长的地带来说,人们更信奉稳定论。据说,法律也承认,不公正胜过无秩序。暴君胜过暴民,流氓胜过乱世。他们习惯了流氓的存在,他们往往患有极深的、甚至不为己知、不为自己承认的绑票心理,他们把流氓当作一个文明必然的人格来接受。尤其对大流氓,他们觉得那是自古而然天经地义的,是超出他们之上的成功人士,是他们需要的须臾不可离弃的权威,是他们生存于世的最有效的裁判。因此,他们甚至接受不了流氓民主论,他们的神经心智听不惯各种流氓在台上吵嚷、揭老底、打架,一统天下,耳根清静,多好。为什么呢?因为他们也是流氓。

一个流氓社会里的大小流氓不承认自己是流氓是最正常不过的事了,可怜的倒是那些被他们管着的大小驯民们不承认统治他们的是一群流氓,官员、干部、公务员、服务生,这是他们给予流氓们的荣誉。他们已经不考虑流氓的未来,似乎流氓是跟文明相始终的一类人。既然如此,流氓统治他们就是一种“必要的恶”。

的确,在诸如家族、部落、种族、国家等文明单位里,流氓是最为重大的人格形式之一。但这并不意味着流氓在任何文明单位里都能永远地混下去,永远地管下去,用我们古代汉语的话,“唯彼作威,唯彼作福,唯彼锦衣,唯彼玉食”。对流氓的驯服是文明演进史上的重大课题。从驯服家庭的流氓开始,到驯服国家的流氓,人类已经取得了相当多的成果。现代文明最重要的收获就是让每一个人自成主体,让每一个发挥创造潜能。就是说,在个人无限丰富的创造力面前,流氓的“混”与“管”都是一种需要审判的罪恶。

但遗憾的是,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明其“明德”,都认知到人的目的性和人的创造力。他们在摆脱自身的流氓属性方面总显得三心二意,不够有信力,有慧力。比如他们总要搞一下比较、权宜,他们说,民主是他们同意的,但他们觉得一个企业内部必须独裁才行;企业怎么发展,必须听一个人,所以他们要呼吁善待企业流氓,要鼓励企业流氓们放心大胆地骗钱。他们还说,比起法西斯德国来,意大利的流氓政治就是一种“较轻的害”。甚至在今天,全世界的政治经济秩序都显得疲软无力的时候,各阶层、种族、地域、利益集团争权夺利的时候,他们会想起墨索里尼把大家捆绑在一起的办法,那种办法似乎是有用的、有效的,那种办法今天在东方国家的部分实践正成为大家羡慕的对象。

但流氓就是流氓,这里没有任何假借。有的大家长对内不错,或说是仁慈的权威,或是由家庭成员民选出来的,但他们对外却是流氓十足的。有的国家似乎上层共和了,但它的元首和共和机制却也是流氓十足的。有的民族已由民主致富了,但一提起它的毛病,它的全体成员就会跳脚大骂。对流氓家庭、流氓民族、流氓国家的态度几乎是文明史上最为蒙羞的一页。直到今天,人们仍无诚实地表达对流氓的嫌恶之意志。文化史家、政治哲学家、社会学家们甚至多把流氓当做人类社会的常态。

对待流氓和流氓社会,作为旁观者,参与者,人们有时候不得不表态。遗憾的是,大多数人的态度是不正当的。因为他们心里有权宜。墨索里尼统治的二三十年代,意大利确实被管得相对有序,他也得到国内大多数人的支持。在外面,萧伯纳崇拜这个流氓,说“终于有了像似负责任的领袖”——我们得原谅萧,因为他的意思是说,在这之前,各国的大流氓只混不管,萧只是误把墨索里尼说成社会主义同路人;庞德公开支持意大利国家流氓,说墨索里尼延续了杰斐逊的事业——我们得原谅诗人,他不懂政治;弗洛伊德送亲笔签名著作给墨索里尼,把这个流氓称为“文化英雄”——我们得原谅大师,他在寻找文化的出路时饥不择路;美国驻意使节查德替流氓的自传写序,称墨索里尼是“此空间此时间最伟大的人物”——我们得笑话美国人的幼稚,改不了见老大就拜的幼稚病;丘吉尔则在流氓起家的时候就称赞他,说墨索里尼是“活着的最伟大的立法者”和“列宁主义毒药的解药”——我们得笑话这只狐狸,就这么出来混,最终是要还的,英国为它的乡愿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今天我们都知道墨索里尼是什么人,一个流氓,一个喜欢在阳台上发表演说的丑角和小打小闹的流氓,甚至可怜地做了希特勒的傀儡。我数次在流氓演讲的阳台下走过,那里早已成为人民闲庭信步的地方。

邹洪复:肉体已迷乱,思想当出头

这些日子一直在想一些东西,有乱存在,现在觉着清晰了些。毕竟剔除一些习惯了很久的思维和见识,是挺痛苦的。我们总活在庸俗的现实里,一代又一代,热闹复归于宁静,肤浅那是因为被现行环境和教育所遮蔽了的缘故,而思维的狭隘亦是。很多时候觉得自己无话可说,仿佛正遭遇着一场精神瘟疫,是那种因独立和清醒而感到的孤独。

而目前的写作情景是整体缺少了一种清醒的批判精神和理想主义,到处是精神的阳痿患者和自私的懦弱者、自慰者,这样的苟活和对现实的冷漠无疑矮化了精神的攀缘。觉得目前艺术规律所需要的大作家还是没有出现。

其实,以人为本并非舶来品,甚至可以说是中国的国粹,中国从来就是以人为本的。只不过,中国的以人为本是以钳制人为本,而西方的以人为本却是以尊重人、解放人为本罢了。

我越来越觉得一个国家制度建设的重要性,因为毕竟有什么样的气候,就必然会生长出什么模样的植物。其实,某些官员的腐败从本质和人性上来说责任并不全在他们,他们其实也是制度的受害者。这些大环境下的共性问题也说明了好多老百姓的心灵和不少行为在制度的扭曲下,其实也是腐败丛生。当然也属于正常,毕竟每个人都想生活的更好一点。所以从这一点上,反思传统文化,反思当前教育,反思我们当下的生活真相,我以为才可更清醒地继往开来。

比如对人人平等的理解,对自由的理解,对民主的理解,对共和的理解,对解放的理解,对世界主义、爱国主义、民族主义的理解,对关心和爱的理解等等,而这些概念应是学校教育的范畴,也是现实生活里与我们息息相关的事情,但在我们心里和生活里可能都还比较模糊。毕竟我们的封建性还是有不少,因为封建社会的历史这么长,所以,我们的思想和生活质量达到现代性的路也还很长,需要渐进的,但更需要大家的清醒和责任,这样几代下来,可能就会在漫升中更好。中国目前毕竟还是第三世界国家,我们的物质生活从纵向来看确实进步很大,但横向从整个国际环境来看,我们还是相对比较落后啊。

而没有思想,没有精神气度,没有独立精神,没有科学的制度,这种落后很有可能会继续加大,甚至会因意识的落后和偏狭危及整个人类。其实,说到底还是整个国民的素质问题和认识问题决定着政府的决策和我们生活的质量。

相信现在的世界已经越来越一体化了,人类社会最后极有可能会成为一个地球国或地球联邦,在这个意义上,好多观念和思想,甚至某些政党的主张肯定会遭到地球人的唾弃鄙视,甚至讨伐了。

我相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因为这话是人们从漫长的社会生活事实中总结出来的,是事物发展的一般规律。制度落后,环境污染,民性趋恶很可能会酿就中国未来的大灾难。

肉体已迷乱,思想当出头。路总是会越走越清晰和坚定,我相信,在无数被修改的现实和人群面前,清醒了的人们总是要战斗到底的。

傅国涌:可怕的不是布帘遮住的“神龛”

如果不是不久前媒体披露出这条消息,谁能将高等学府与供奉“神龛”联系在一起。西安华中科技学院的副院长办公室内,一道布帘后面赫然竟是一座神龛,香炉、神像、净水瓶等器物一应俱全,前面供着水果、食品,香炉上香火袅袅。如果不是记者暗访时亲眼目睹,我们的想象力恐怕还没有如此发达。原来,这所全日制高校几年前招生困难,在校生仅200来名,经营亏损极其严重,于是找到一个“神汉”设下这个“坛场”。第二年,就招到了五六百名学生,到第三年,在校生已接近1000人,如今,学生人数已超过了1500名。“神汉”骄傲地告诉记者:“自从设了‘坛场’以后,学校才得以起死回生。”于是,这个“神龛”在学院教学楼一层的办公室中,一直存在了四年之久。

堂堂学府供奉起“神龛”来,拜神的香火“在最文明的大学里慢慢燃起”,这是一件多么可怕、可悲的事,这样的“大学”还能叫做大学吗?当然,我们知道,到目前为止,这只是个案,并不是一个普遍现象,但是其中传达出来的信号是值得高度关注的。近些年来,即使不在高校围墙内,我们也不难感受到扩招大潮滚滚而来,势不可挡,许多名不见经传的高校,在校学生人数动辄上万,好象大学就是以人多取胜。对那些高校来说,确实如此,多招到一个学生,就多一分利益,也只有在这种强大的利益驱动之下,才会在西安华中科技学院出现“神龛”,祈求神灵来保佑他们生源滚滚、财源滚滚。这所学校是陕西省属全日制综合性高等学府,有在校生5000多人,去年春天刚征地100余亩,大概还要继续扩大规模吧。要扩大规模,就得不断扩招,否则就是浪费,就是经济损失,在一个浓厚的逐利氛围中,他们才做出了这样的出格之举。他们被曝光之后,可能也会觉得自己很冤。

说到底,真正可怕的还不是那个布帘遮住的“神龛”,那不过是一个装神弄鬼的“神汉”骗钱哄人的玩意儿,只有愚蠢的人才会设立这样一个有形的“神龛”,成为世人的笑柄。在其他高校,虽然没有设立“神龛”,但他们逐利的心态未必差到哪里去了。如今,不少高校整天为利所困,利字当头,惟利是图,已经与文明殿堂的称号越行越远,仿佛它们存在的目的只是为了赚钱,为了钱,不怕出丑闻,不怕被天下嗤笑,什么廉耻之心都可以不顾。这样的心态要远比布帘遮住的“神龛”更可怕。

我们知道,大学原本应该追求教育本位、学术本位、学生本位、教授本位,而不是追求利益本位,把经济利益当作主要的乃至是唯一的目标。大学绝对不能受利益主导,放弃自身传承文明、捍卫文明的责任。而今说这些有点务虚,可能还会被人讥笑,不切实际。在一切向钱看的务实者看来,大学不就是个大企业,是一棵摇钱树吗?在他们眼里,招到计划中的学生,收到预算中的学费、其他各种形形色色的费,创造立竿见影的经济效益,这才是根本大计,至于其他的一切,对他们而言,不过是天边的月,完全可以高高挂去,不予理会。大学,充其量不过是个名称罢了。什么教育者的责任、天职,一概都可以放弃。

“神龛”的现身,同时也是对以科学、民主为指向的高等教育最大的嘲讽。愚昧、迷信出现在文明之光尚未照临的偏远乡村,出现在没有接受过现代教育的无知男女身上,我们尚可理解。大学校园里堂而皇之地信奉起这一套来,人们不能不感到惊讶,古人说利欲熏心,利欲还能蒙蔽人的双眼,让人背离常识,陷入可悲的境地。打破迷信,确立对科学的基本信仰,本来是大学的目标之一,如果连大学也将希望寄托在虚无缥缈的“神灵”身上,迷信的浓雾恐怕还将继续弥漫在大地之上。

“神龛”曝光后接着传出来的消息是,设“神龛”只是“个人行为”,与学校无关,办公室门外那块“副院长办公室”的招牌也被悄悄拿下了。这是来自校方的说法。(据说警方已介入此事的调查。)

今天,大学版“神龛” 虽然还只是个别现象,但我们对此千万不能掉以轻心,尤其应该引起大学反省的是,不是有没有设立了有形的“神龛”,而是有没有将追逐利益当作办校的重心,这才是根本。从这个意义上说,值得我们重视的决不只是那个布帘遮住的“神龛”,而是大学向何处去?高等教育的安身立命之本到底在哪里?……诸如此类的问题如果不能真正引起国人的关心,那才是真正的可怕。

卢雪松:读史景迁《追寻现代中国》有感

伪装的盗贼 盗贼的伪装
我挥挥手
风把它变成皮偶 举着刀嘶叫
终于
我不再置身事外

雅驯的舞者 宝剑生光
莲花
展示出她全部的生命
揣度神的悲悯
我也微笑

莲已结籽
却无人采摘

城市变成蹦蹦床
撒野 撕碎肩头的翅膀
雁群在血色中傲慢地飞远
历史在云头
把一往情深揽进衣服的最里层
独自取暖

凭借誓言的力量
把双脚插进泥土
可是 幽州台在哪
莫非 大爱只能无言

谁还共鸣
圣女林昭的哭泣



2006年11月9日
失去教师岗位的第53天,看守图书仓库的第51天

国际笔会狱中作家委员会关于严正学等被关押的紧急行动通报

国际笔会狱中作家委员会关于严正学等被关押的紧急行动通报 

 


紧急行动网络 
2006年11月14日
06年第35号第一次补充
中国:异议作家、独立中文笔会会员被关押

国际笔会狱中作家委员会严重关注异议作家和独立中文笔会会员严正学被关押。严正学于 2006年10月18日遭拘捕,11月1日被正式控以颠覆罪,这显然与他的写作和异议活动有关。国际笔会对目前中国持续、公开打压异议作家感到震惊,认为这是企图在2008年奥运会前镇压异议人士的前奏。国际笔会严重关切那些已遭关押者在监狱里面临虐待的危险。国际笔会呼吁根据中国1998年已成为签约者之一的《公民权利和政治权利国际公约》第19条,立即无条件释放严正学等所有目前在中国被拘押的作家,并寻求立即确保他们在关押期间受到人道待遇。

据笔会消息,作家兼画家严正学于 2006年10月18日遭到拘捕,此前警察搜查了他在浙江省椒江市的居所。据说,警察还搜查了他妻子在北京的家,并拿走了两处的电脑设备。关押期间,其家人无法见到他。 

50岁的严正学是著名艺术家,有多种著作,他的画曾在中国和国外展出。因其异议活动,曾多次遭到短期关押,并于1994年4月被行政判处两年“劳动教养”。1993年7月2日,他在拘押期间曾遭北京海淀区警察局三名警察的虐待,此后他以起诉有关当局而知名。

以下为最近因批评文章和异议活动而遭关押者:

高智晟:律师,于2006年8月15日被捕,因其网络作品被控以煽动颠覆罪;

张建红(又名力虹):著名作家,于2006年9月6日被捕,并于10月12日被控以“煽动颠覆罪”;

杨茂东(又名郭飞雄),著名异议作家、独立出版人和维权活动家,于2006年9月14日被捕,并被控以 “非法经营罪”;

陈树庆:异议作家和被取缔的中国民主党(CDP)浙江支部领导人,于2006年9月14日被捕,并被控以“煽动颠覆罪”。

请发出呼吁:
——抗议对严正学等所有目前被捕作家的关押,呼吁根据中国1998年已成为签约者之一的《公民权利和政治权利国际公约》第19条,立即无条件释放他们; 
——寻求立即确保他们在狱中不受虐待;
——强烈要求在他们被拘押期间,尊重他们的基本权利,充分准许他们与家人、律师见面,以及一切必要的治疗。 

请注意:中国当局没有传真号码,狱中作家委员会建议将呼吁书的复印件给你所在国的中国大使馆,请他们寄出呼吁书,并欢迎提出任何意见。

政府地址: 

中华人民共和国,北京,邮政编码 100032 
国务院转 
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家主席胡锦涛阁下 

中华人民共和国,北京市,邮政编码 100726 
北河沿大街147号 
最高人民检察院检察长贾春旺先生

请注意:中国当局没有传真号码,或许可以请你所在国的中国大使馆寄出呼吁书。 
进一步消息,请联系国际笔会狱中作家委员会的Cathy McCann, 

地址: Brownlow House, 50/51 High Holborn, London WC1V 6ER, 
电话:+ 44 (0) 20 7405 0338, 
传真:+44 (0) 20 7405 0339 
电子信箱:[email protected] 

(独立中文笔会狱中作家委员会根据英文原稿翻译)

 

劳伦斯文艺随笔背后的故事

劳伦斯1885 年出生,到今年9月11日,是他120 周年冥寿。作为劳伦斯译者,很想做点什么来纪念他,恰巧有出版社约一本他的散文随笔集,相信这是天意了。便欣然裒辑了其若干文艺随笔并补译几篇,聊作纪念,同时藉此机会梳理一下劳伦斯文艺随笔写作和出笼的背景故事,与读者分享。

劳伦斯的文艺随笔内容不外乎冯亦代先生当年一本书名的四个字,即“书人书事”。但劳伦斯与众不同处在于,他自幼习画,绘画才能十分了得,日后一边在意大利写作《查泰莱夫人的情人》,一边激情作画并在伦敦轰轰烈烈举办了画展,堂而皇之出版自己的绘画集,但其画展和小说一样命运多舛,惨遭封杀。因此他的文艺随笔除了书人书事,还有一类文字谈画,既谈他个人的作画经历和心得,也褒贬国内外的专业画家,且以针砭为主。

劳伦斯早期写有一本长篇文艺随笔《哈代研究》,拖到身后的1932 年才出版。这次没有节译汇入,不仅因为那是一部长篇,与独立成篇的短文合并一册难成“体统”,还因为特殊遭遇的影响,劳伦斯在写作中离题,把这本书写成了一部他自称的“我心灵的告白”甚至是“我心灵的故事”,几乎“除了哈代”,广为涉及:哲学,社会,政治,宗教,艺术等汪洋恣肆地展开去,一发而不可收,可说是一部奇书,必得独立出版方能彰显其非凡。而这样的长篇随笔却因为曲高和寡而难有独立出版的机会,摘译则有断章取义之嫌,所以暂付阙如也不失为良策,但有必要在此说明这部长篇随笔的重要价值。

话说1914 年夏天,劳伦斯从意大利回到伦敦与他“终生难遇”的德国女人弗里达成婚。此行的另一目的是与出版社接洽他自以为是创作上颇具突破性的长篇小说《结婚戒指》(后改写为《虹》)出版,果真是劳伦斯最具艺术水准的名著)。这时的劳伦斯刚刚因为新作《儿子与情人》的出版享誉文坛,正踌躇满志甚至是志得意满,前途一片灿烂。有出版社慕名约稿,请劳伦斯加盟一套名家作品鉴赏书系,写一本关于哈代的小书,书系的特点是当代青年名家论当代老名家。这种小小的约稿对一个声誉正隆的作家和诗人来说易如反掌,劳伦斯欣然接受,开始系统阅读哈代作品,准备一挥而就交差了事。但不久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为节约纸张,大战期间出版社半年内不再出版新书,小说遭到退稿,劳伦斯无法得到预期的版税,立时陷入贫困境地,靠朋友捐助维持生活。对这次物质主义加帝国主义的战争,劳伦斯和许多文学艺术家一样持反对态度。但他此时却因身无分文及意大利可能卷入战争而无法离开英国回意大利。战争及由于战争衍生出来的社会问题和个人际遇,令他的《哈代研究》“一怒之下”写着写着脱离了哈代研究主题,写成了一部“大随笔”。这样的文艺随笔为他以后汪洋恣肆、谈天说地的随笔风格打下了坚实的基础。还有,它为劳伦斯写作其史诗般的小说《虹》找到了哲学根据,其重要性无论怎样估计都不过分。

在这部文艺随笔里,劳伦斯有两大发现:其一是文学创作中作家的观念与创作之间的矛盾问题:一部小说必须有一个形而上的哲学框架,没有哲学理念的作品不成其为大作品;但如何让这个理念的框架服务于和服从于连作家本人都难以企及的无意识艺术目的而不是相反,最终决定了作品的成功与否。在他看来,哈代和托尔斯泰的小说每当理念大于小说时,都失败了。劳伦斯的这个理论与后来大家熟知的马克思主义文艺观里“作家世界观与创作的矛盾”及弗洛伊德主义里意识与无意识的冲突理论是不谋而合的。其二是艺术家自身的“男性”与“女性”之间的冲突问题:劳伦斯认为每个作家在写作时都经历着内里两性的冲突,其“男性”代表着理性、意识,决定着作品的形而上的理念形成,而其“女性”则代表着无意识和生命冲动,决定着作品的艺术流向。只有这种两性的冲突和互动才能催生出优秀的艺术作品,只有当这两性的冲突和斗争达到某种和谐状态时,作品才能成为真正的艺术品。劳伦斯的这个理念与后现代理论对于“性别学”(gender study)的痴迷关注是一致的。考虑到劳伦斯在1914 年就对此有了如此的真知灼见,即使这本书拖延到身后的1932 年才发表,在时间上都可以说劳伦斯在这一点上是开了“后学”之先河的。

正因为劳伦斯在早年就形成了自己独到的文学理念并身体力行实践之,他的文学作品才可能成为文学的长青树,无论持任何一种观点阅读劳伦斯,都可以在他身后的这些不同年代里各种文学理论的沉浮中得到崭新的读解效果。足见劳伦斯的多数作品是在这两方面达到了完美结合后的产物,即理念与无意识的艺术目标相一致、自身内里两性的冲突达到和谐状态。

这之后的《美国经典文学研究》,号称“研究”(studies ),实为随笔,且是个性化十足的随笔。此书是劳伦斯耗时四年完成的(1917-1921),一共12篇随笔,边写边在杂志上发表,1922 年全部改写后到1923 年才在美国结集出版。这本批评集当年反响不大,但随着后人对劳伦斯研究的深入,这本小说家论小说和小说家的随笔集终于引起重视,被誉为“现代文学批评中少有的杰作之一”,它“不仅具有历史意义,亦是对(文学)批评的永久贡献,本身就是一部血运旺盛的文学作品”。其特色是“破坏,涤罪,创造”,是一副“解毒良药”。这组随笔力透纸背,为劳伦斯一段特殊悲惨的人生体验所浸润。一个小说家和诗人何以花费如此漫长的时光写作小品文,其写作背景不可不交代。

观察劳伦斯这个阶段的创作,不难发现,在1915 年前这位以长篇小说和诗歌风靡英国文坛的青年作家和诗人,居然一连几年没有长篇巨制出版。他是陷入了生活与创作的深渊而难以自拔。这是劳伦斯人生中最黑暗和尴尬的一章,有人称之为劳伦斯的“噩梦时期”,但又岂是噩梦二字能了得?

1915 年第一次世界大战风起云涌之时,劳伦斯史诗般的小说《虹》因有反战倾向而惨遭禁毁,罪名却是有伤风化,“黄过左拉”。劳伦斯在英国名声扫地。此时的他从《儿子与情人》声誉的顶峰遽然跌入事业与生活的谷底。作品难以在英国出版,贫病交加,几乎全靠朋友捐助过活。伦敦之大,居之不易,甚至连伦敦外围的几个住处生存都难以为继,只好选择生活费用低廉的西南一隅康沃尔海边蛰居。在这捉襟见肘,几乎与世隔绝的日子里,劳伦斯仍然笔耕不辍,完成了另一部号称探索现代人方寸乾坤的长篇小说《恋爱中的女人》。但这部文稿在伦敦的各大出版社旅行数月,最终仍遭退稿(四年后才在美国出版私人征订版),理由很简单,劳伦斯是有“前科”的作家,哪个出版社都不敢承担再次禁书的后果。彼时他能够在英国出版的只有前几年创作的爱情诗和意大利游记这类销量很小、版税很少的非小说作品,既不能给他带来声誉,也不能改善他的贫困状况。

劳伦斯受着官方和右翼文化势力的排斥和扼杀,他们欲置其于死地而后快。他唯一能够亲近的文化界人士是自由派即著名的剑桥-布鲁姆斯伯里文人圈子,这是那个时期英国文化的良心之所在,也是英国文化艺术精英中的精英,他们对第一次世界大战亦持反对态度。但这些人在生活态度、社会观念和文学理念上又令劳伦斯感到无法溶入,与他们的分歧导致关系决裂。这个圈子里的主要人物如罗素、福斯特、凯恩斯和女施主墨雷尔夫人等文化名流和年轻的艺术家都曾对他垂青,他也对他们有过爱慕、敬重,也受惠于他们。但他出身低微,自尊心不容任何怠慢,甚至不容任何人的降尊纡贵,久而久之,一旦平视这些文化精英,也就难免发现他们身上人性的弱点或污点,以他的苛刻和尖锐,无法与之为伍,也就是自然的事了。反之,劳伦斯在剑桥-布鲁姆斯伯里文人的眼中本就是一个外省穷才子,出于对一个写作天才的爱护,他们对他悲悯为怀,关爱有加,但不料这小镇工人的儿子自视甚高,还挟出身于德国衰落贵族之家的妻子以自重。那个与他私奔后结婚的德国妻子弗里达也没有为人妻应有的谦卑,时时处处插话插手,很不合时宜,甚至成了劳伦斯与大家交流的障碍,大家渐渐冷落甚至恶意中伤劳伦斯也就不足为奇。福斯特在给劳伦斯的一封绝交信中表示他仍乐意与作家劳伦斯交往,但决不同“劳伦斯夫妻店”打交道,极力排斥弗里达参与劳伦斯的社交活动。还有劳伦斯察觉出这个文人圈子里南风颇盛,两相对照之下,他亦发现了自身的断袖倾向,以他的道德标准,这无异于洪水猛兽,理智上他努力与之决裂以求得自身清白。劳伦斯在道德上的恐惧也是他与这个强大的文人圈子失和的原因之一。

劳伦斯因此失去了在英国文化界唯一的强力支柱,只能作为一个拮据的写作个体,靠着几个边缘文化人和还算善解人意的代理人的周旋,在人心叵测的英国文坛上苦苦沉浮,陷于随时都被淹没的危险境地。有人说,与这个文人圈子的决裂使劳伦斯得到文坛承认的时间推迟了二十年。不仅如此,劳伦斯对当年文坛上的主流巨擘如萧伯纳、班奈特和威尔斯也不曾有攀附之举,反倒时而表示出对他们作品的不屑。这种处世态度本身就将自己置于孤家寡人的境地。我们可以说是天性使然,也可以称之为“文人相轻”,但在劳伦斯刚刚开始步入文坛的时候,在别人眼里他是不具备“相轻”资本的,只能被上流文人看作是少年狂妄,遭到孤立被认为是咎由自取。对于1910 年代中期的这段恩怨,任何人都难以做出公断,只能留给历史。如果劳伦斯的妻子不是弗里达,如果弗里达甘做“贤妻良母”,如果劳伦斯本人不那么偏激、不压抑自我去殉道,如果那些上流文人多点平常心和爱心……结果就不会是这样令人扼腕。作为后人和外国学者,重要的不是试图公断这种剪不断理还乱的文人感情纠纷,而是了解真相,从中总结一些共性的教训:文人之间到底该怎样相处才算适度,总体上处于社会弱势的文人们该怎样既相互关爱、拔茅连茹又不因过从甚密而导致琐碎世俗甚至在异性和同性感情上纠缠。但无论如何,劳伦斯是处于弱势的,因此是更多受到伤害的一方,劳伦斯也因此心生报复,在《恋爱中的女人》一书中“就近取材”,将几个熟人做了小说人物的“模特”,差点引起名誉官司,其中一人的诉讼威胁还是以劳伦斯赔付其50英镑而私了的。

此时劳伦斯唯一的救命草就是美国。从他的长篇处女作《白孔雀》开始,美国的出版社就一直很关注他,为他的作品出版美国版。在他最困难的时候美国的杂志还约他的稿子。他成了一个从未去过美国的名副其实的美国作家。这片同文同种的新大陆对劳伦斯充满魅力,他准备战后一俟得到护照并获得允许离境就首先去美国。这个契机促使他关心起英国人不屑关注的美国文学作品,边读边写读书随笔,这同时也是为自己移居美国后做一系列的文学讲演做准备。事实证明,劳伦斯此举不仅在当年傲视一切的大英帝国是首创,他甚至比美国本土的批评家更早地将麦尔维尔等一批美国早期作家归纳为“经典”,其视角之独特,文笔之犀利,更无前例。就是这种无奈中的阅读让劳伦斯写出了一部不朽的文学批评集,一枝独秀于文学批评史。可见一部杰出的作品并非出自杰出的动机。

劳伦斯的其他文学批评随笔和画论随笔则散见于各个时期,但从时间上看集中在1925年前后和他生命的最后两年1928-1929年。1925年是劳伦斯长篇小说的一个“休耕年”,他似乎开始认真地思考自己今后的创作方向问题,因此写下了一系列关于小说和道德方面的创作随笔,探讨小说的真谛,为今后创作上的突破进行理论准备。也就在这时,从16岁开始长期困扰折磨他的气管炎和肺炎终于被确诊为肺结核三期,在没有发明出抗生素的年代,这等于宣判了他的死刑。眼看大限将至,自己还在创作上徘徊,劳伦斯肯定心急如焚。他在给澳大利亚女作家莫莉。斯金纳的信中说:

我还是想写一部长篇小说:你可以与你所创造和记录下的人物及经验生死交关,它本身就是生命,远胜过人们称之为生命的俗物……

他的理论探索为他的扛鼎之作找到了关键词,这就是要张扬“生命”。其实劳伦斯1912 年与弗里达私奔到嘎达湖畔时就已经通过直觉触及到了生命最终结束之时那部惊世骇俗的小说的主题了,其理念在游记《意大利的薄暮》中已经初露端倪,他要做的只是等待和寻觅,寻觅将这理念附丽其上的人物和故事,从而将这理念戏剧化。这一等就是14年,等到医生宣判了他的死刑。随后他在1925年和1926年最后回故乡两趟,看到英国中原地区煤矿工人的大罢工,看到生命在英国的萎缩与凋残。待他再一次回到他生命所系的意大利,在那里,阴郁的故乡与明丽的意大利两相比较,两相冲撞,于是,潜隐心灵深处多年的小说主题终于得到戏剧化,终于附丽于麦勒斯和康妮两个生命的阴阳交流之上。这就是《查泰莱夫人的情人》。而1925 前后他在理论上的探索肯定使他的创作理念臻于成熟,对小说的成型不无裨益。

在《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出版后遭到查禁,劳伦斯的画展也惨遭查抄之后,劳伦斯以羸弱的病体写下了泣血文字《为〈查泰莱夫人的情人〉一辩》等,是他生命脉搏最后顽强跳动的记录,是一个作家论画的绝唱。在《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备受攻讦、横遭厄运的那一年,劳伦斯委托友人为之筹备在伦敦举办画展,展出自己的25幅油画和水彩画并出版其绘画集。这些画是劳伦斯近3年来身染沉疴坚持笔耕之余的呕心沥血之作。这些绘画一经展出,便颇受观众和收藏家青睐。短短20天中,观众流量达12,000 人次,其中几幅画立地成交售出。那些天中,华伦美术馆门前书有劳伦斯名字的鲜艳旗帜迎风招展,观众络绎不绝,称得上1929年夏天伦敦城里蔚为壮观的一景。吸引观众的还有劳伦斯那洋洋万言的绘画集自序,实则与其绘画无半句干系,全然是对衰败的英国绘画和穷途末路中英国画家的药石之言。汪洋恣肆,铺张扬厉,嘻笑怒骂,诙谐洒脱,以画家的资质写下的这些画论随笔全然是他对自己多年来体验生命和艺术关系的高屋建瓴之总结,而其文采之斐然,又非单纯的画家所能及,因此是无双之作。

崔卫平:托马斯·曼的愤怒

1986年米奇尼克经历着人生最黯淡的时期。那是他于1989年12月之后第二次坐牢,被判三年,时年40岁。在这种时刻,他在牢里想起了一个标准的德国贵族——托马斯。曼。曼(l875——1955),德国小说家和散文家,1929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1933年希特勒上台时,曼正好在瑞士逗留,从此开始一去不复返的流亡生涯,1944年加入美国国籍。根据曼写于1933-1936年间的私人书信集,米奇尼克写成了这篇《堂?吉珂德和开骂》。

米奇尼克笔下的托马斯。曼,首先是一个对政治冷淡的人。这种冷淡不是出于缺乏道德力量或者世故,其原因远为复杂。作为一个对人性洞若观火的小说家,他深谙人类处境的复杂晦涩,知悉人类命运所拥有的含混模糊,每一种表达都存在与其相反的表达,每一种权利都有与其相反的权利;在相悖的立场中,不排除各自有其中肯的价值,因而“每一个结论都是一个过于简单的东西”。在这个意义上,曼远离政治,是防备被拖入一种二元对立的政治化陷阱,担心自己被弱化为一个简单的政治工具。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唯一的敌人,就是“简单化”及其造成的粗鄙。

尽管一开始就看不惯纳粹行径,但是在最初的阶段曼保持沉默,一个原因是不想失去德国的读者,希望通过作品继续和德国民众保持联系。作为一个作家,这是无可厚非的。

但是曼并未停留在这种为自己的理由上。他反复向自己提问:我有权利这样做吗?这是否也是一条可能的途径呢?而相反的理由也同样成立:一个在复杂的精神领域进行探索的冒险家,为什么要无视自己更高的责任,来为这种腐败的东西费口舌?难道“让这个世界感激我,也是我的责任?”

在这种矛盾和冲突中,曼显得越来越不耐烦,外部的现实越来越严重干扰他的精神现实,“我的道德批判意识处于持续激化状态”。他的工作计划一再受到耽搁。而他个人的危机,不是别的,正是时代危机在他身上的体现。他感到一种忍不住的冲动,想到什么时候给这个邪恶的政权以沉重的一击,尽管他并不清楚地知道什么时候与德国政府公开摊牌。说到底,不管事情有多晦涩,曼一刻也没有忘记——把邪恶当作邪恶,不管它有多么高尚或者卑鄙的理由。他有朋友加入了为纳粹鼓吹的行列,向他展示了新德国的美好前景,当时的许多德国知识分子都这样做了。在这样一种时代大潮面前,曼从来没有动过心。

结果是,这位处理人类最复杂晦涩的事务的大师,德国贵族礼仪和完美行事的典范,在私人书信中形容纳粹时,用了全部带有侮辱性的字眼,用了那种酒吧里打架斗殴的语言,对于审美家来说,是如此地不入流。看起来,这位人类最智慧的大脑之一失去了平衡,在言辞上失掉了控制?这是为什么?

这批信最终的签署日期是在1936年,距离欧洲开战还有三年,而纳粹在集中营里暴行被揭露,还在更后面。曼为什么如此被激怒?到底什么东西刺痛了他?——野蛮和荒芜!曼用得最多的是“野蛮”这个词。他的老朋友居然把席勒表述为“一个陶立克式德国-腓特烈男人”,这让他尝到了忍受的极限。精神上的野蛮(“浪漫主义的狂热”、“自我麻木和自我欺骗”)和现实中制造“恐怖”和“恫吓”相结合,所造成的是民众人格和精神上的投降和屈从。这样一种政府声称代表德国,对这位从路德和歌德传统出来的、深爱自己民族的德国作家来说,等于要了他的命。“反感”是曼对于在德国发生的事情的主导型情绪——“多么不可理解的粗野”!与这样一种蛮横不讲理的力量去争论,是徒劳和让人感到力不从心的。“他――诺贝尔奖获得者,同元首总理对话的人,最孤芳自赏的欧洲精英的王冠上的钻石――感到完全的无助。”米奇尼克分析道。于是,“他转向开骂”。

动荡摇晃的现实引起了作家进一步的忧虑:眼下的危机是不是欧洲人道主义的危机?是不是人道主义这样一种价值已经接近它的尾声?你看,那么多的欧洲人接受了德国正在发生的事情而不感到愤怒,他们的国家高兴地接受了希特勒玩弄花招的和平宣言。难道不应该有人出来纠正它?这个世界是不是疯了?

曼本人的做法也变得让人不可思议。作为诺贝尔奖得主,他参与提名被关押的德国记者奥西爱茨基为诺贝尔和平奖候选人,被指责为有违作家应该保持的距离和反讽精神,对此,曼的回答是:“一个纯文学的捍卫者应该为他自己感到可怜”。比较起所有诗篇,“当代文化环境的政治斗争”,要来得更加重要、关键和有价值。

最富有创造性的艺术创作,也必须借助人类生活的一般背景和一般价值。他可以对这些背景和价值作出自己的阐释和改动式的评价,但是不存在这么一个地平线,创造的活动就失去了缘由。野蛮的纳粹是对于这些一般背景和价值的疯狂破坏,它所造成的结果是,不仅一个作家借以观察世界的基本光线不再存在,而是连基本的人类生活都不复存在,剩下来的只有废墟和荒芜。这完全构成了对于一个作家基本工作条件的破坏,构成了他作为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所需要的起码生存条件的破坏。这时候如果继续对野蛮保持沉默,无异于认同一场对于自身的攻击,更何况这种野蛮事实上已经造成对于某些人们的实际攻击,那些素不相识又是休戚相关的受害者。

曼生性不是乐观主义者,他反对野蛮,但无法预见自己的胜利。于是只有咬紧牙关,在一个动荡摇晃的年代,反复念叨:“在没有其他路标时,自己做自己的路标”:“大喊‘根基、扎根’”。他的贵族本性通过这句话偶然现身:“没有什么比在撤退中进行光荣的小规模战斗更为美好的了。”

在另外一篇文章中,米奇尼克引用圣经里说的,十个人就可以拯救一座城市,同样十个人就能够拯救二十世纪的德国民族。他提及的第一个名字就是托马斯?曼。因此,这位波兰人民的忠诚儿子米奇尼克这样对他的同胞说:

当你读到、听到并说起在你的祖国,德国人曾经宣称他们是超人,并以永久帝国的名义大建集中营,进行掠夺和大屠杀,毁坏人的身体和精神时,你们波兰的读者,有责任记住并重复,有一个德国的堂?吉诃德,一个无助的作家,是他早在德国入侵你的国家之前,就深深地反感并希望纳粹刽子手的失败;正是他把人类休戚与共的价值,置于民族主义教条之下的种族法则之上。

因此,波兰的读者,当你想起波兰的作家和大学教授被送到死亡营和在大街上被枪决,你要咬紧牙关,固执地重复,一个休戚相关、痛如身受的密语:托马斯。曼、托马斯。曼、托马斯。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