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清涟:中非合作:对付国际社会批评人权的非正义利益同盟

近年来,中国与美国及欧盟等民主国家的关系阴晴变幻,与日本的关系短期内亦难以进入“友好”状态,倾力喂饱的北韩更是成了一只时时给中国难堪的白眼狼。中国当局于是又师当年毛泽东故智,将友谊之手伸向了远隔天涯的非洲国家。这就是中国政府为什么要努力抬高11月上旬举行的“中非合作论坛北京峰会”规格的主要原因。

在这次峰会上,中国领导人胡锦涛向非洲慷慨地送出了一个巨大礼包,其中包括从2006年至2009年间将对非洲的援助提高一倍,今后3年内向非洲提供30亿美元的贷款和20亿美元的出口买方信贷,设立中非发展基金,免除和中国有外交关系的所有非洲债务最重的穷国截至2005年到期的政府无息贷款债务,一些最不发达非洲国家出口到中国享受零关税待遇的产品从190个扩大到440个税目。此外,胡锦涛还保证3年内要在非洲建立3到5个经贸合作区,为非洲培训1万5千名各类人才,派出中国专家,提供药品,并援建非洲联盟会议中心、30所医院、30个抗疟疾中心和3百所农村学校等。

如果中国人民(不是政府)真富起来了,出于人道主义精神援助贫穷国家,本来也是一个大国应尽的义务。但中国目前本国尚有一亿多贫困人口、几千万失学儿童、政府积欠退休职工一万多亿巨额养老金,50%以上的城市居民与90%以上的农村人口甚至连医疗保险都没有,在此情况下,要求中国政府优先考虑本国人民的福祉,在援外问题上量力而行完全是民众应有的权利。更何况,中国援助非洲并非真正出于人道主义目的,而是为了与民众利益背道而驰的政治考量。

第一个考虑是为了对付美国在联合国对中国人权状态的批评。在现有的联合国体制下,除了五个常任理事国拥有一票否决权之外,其余的国家不论大小,一国一票。多年前,中国就成功地利用了联合国这种体制,让台湾从联合国出局,自己成功地成了“中国的唯一合法代表”。非洲这些国家的投票,当然是中国政府花费巨资,用援外这种金弹外交买来的。而近些年来,非洲与拉丁美洲国家的支持,使得中国在与美国对垒的过程中屡有斩获。仅在“人权战”上,中国就战果辉煌:先是成功地让联合国人权委员会变成暴政者践踏人权的俱乐部,所有针对中国及古巴等暴政国家人权状态的批评都被化解于无形;继而又让联合国花费九牛二虎之力重新组织的人权理事会无法达到改组的预期目标。

中国与台湾通过经济贿赂竞相争取非洲与拉丁美洲的支持,早已成为国际外交舞台的一大景观。按照中国的说法,现在非洲只有七个国家未与中国建立外交关系。而在“中非友好”这大势所趋下,中国对金钱的魔力从不怀疑:只要再多烧几把金钱,即可望与这些国家建立外交关系,这样一来,立刻又成功地限制了台湾的国际活动空间。

而非洲国家对于中国,除了对其经济上的慷慨感谢之外,同样也有政治上的需要。中国政府很自豪地宣布:“中国与西方国家不同,中国公司在非洲国家的投资从来不与那里的人权等政治问题扯在一起。”肯尼亚政府发言人说,肯尼亚愿意同中国发展紧密的经济合作,因为跟中国做生意很容易,中国不会把他们的经济活动或援助与政治挂钩。这位发言人说,“你从来不会听中国人说,你们政府如果不加大反腐败的力度,我们就不让项目完工”。这次峰会上,中国与非洲国家的政府再次强调“互相尊重对方的价值观”(即专制暴政及其理论基础)。

中国不加任何条件地援助非洲的政策,以及中国向一些非洲国家如津巴布韦政府提供电子监视和互联网审查技术等恶劣行为,受到国际人权组织的猛烈批评。世界银行行长沃尔福威茨上个月指责中国无视非洲的人权和环境状况,为其提供大量援助。他警告说,中国对非洲援助的大幅增长只能加剧非洲的腐败和债务负担。西方国家的一些批评人士表示,国际间正在努力提升非洲的透明度和人权,中国的作法损害了这种努力。

孔子云:君子相交以类。物以类聚,只要看看中国政府选择什么样的政府做“朋友”,双方结成非正义同盟的基础是什么,就可以明白中国当局是个什么样的政府。

綦彦臣:另一种数字化生存

中国的文化虽不讲精确,但于数字却有多钟情,如《梅花易数》搞得不少落魄文人发高烧似地胡说八道,当然易学的二进位原理对计算机的产生亦有贡献。大牌历史学家黄宇称中国历来缺乏数目化管理,几成历史定论,但每每新王朝建立与大危机到来前,讲究数目管理的经济普查如量土地、统计人口,亦是“常规”之举。

到了毛时代的大跃进,数字的作用就更加明显,为达到年产若干万吨纲铁,连百姓的饭锅都当了炼铁原料。到了江泽民时代,就有了另外版本。所谓“官出数字,数字出官”,表现在统计工作方便也就是“村骗乡,乡骗县,一直骗到国务院。”

我刚就业于银行时,就听“老银行”们说:“铁会计,烂统计”到了后来,这会计也不“铁”了,以致于前朱总理给国家会计学院题词曰:“不做假帐。”

比之于世界的高科技所云“数字化生存”,中国现代化追求以来,“数字化生存”也算颇有新意,亦中国特色之一。

但是,更有趣的是另一种数字化生存,那就是把国家政治生活多用不大于十的数字予以形象化,个别情况下,也有所突破而用大数目。其始作俑者虽有数人,但毛泽东当为其首,一曰“三要三不要”,二曰“七、八年乱上一次”。祸国殃民之深,于今不绝。

毛泽东的亲密战友林副统帅亦有重大创新,所谓“三忠于四无限”是也;毛夫人江青也类于此,创了八出样板戏,而后又被指为“四人帮”。

邓小平时代,算是比较理性,仍然有“五讲四美三热爱”口号,相应的机构就叫“五四三办公室”。邓小平虽为改革之设计师,也不乏用数字之兴趣,“一个中心,两个基本点”,“坚持四项基本原则100年不动摇”,以及“香港50年不变”,也为这另类的历史补充了不少内容。

江泽民作为工程师出身的次品级政客,数字观似不太清晰,只留了一个三,即所谓“三个代表”。这个短命的三,很快被“两个八”即八荣八耻取代。而在这个过程中,还有“两个务必”产生,以及有如昙花一现的另外的“两个八”。

在2005年的“保先”运动中,有一个不太为人注重的说法,就是“八个坚持,八个反对”。其中最后一条,称为“坚持任人唯贤,反对用人上的不正之风。”似乎提前预测了江泽民在陈良宇问题上的责任。

此者,也算是一“数”吧!又给遍及闹市一隅的阴阳先生们提供了不少研究资料。

(2006年11月9日写于小城泊头运河边)

民主论坛

狱中作家王小宁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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姓名 王小宁 

笔名 石城,陈平,天地评述,十二月党人 

性别 男 

出生日期
1950年1月7日 

出生地点
辽宁省沈阳市 

居住地点
北京市西城区 

教育程度
南京华东工程学院毕业(1977) 

职业
自由撰稿人,网刊主编 

笔会会员
否 

拘捕日期
2002年9月1日拘留,2002年9月30日逮捕 

拘捕机构
北京市国家安全局 

拘捕原因
在互联网上发表异议文章,自编电子刊物在网上广泛发送,宣传筹建“中国第三道路党” 

罪名
煽动颠覆国家政权 

审判日期
2003年7月25日(一审), 

审判机构
北京市第一中级人民法院(一审),北京市高级人民法院(二审) 

刑期 有期徒刑10年,剥夺政治权利2年 

辩护人
律师白宇,郝军 

关押地点
北京市第二监狱 

狱中情况
不明 

出狱时间
2012年8月31日 

家属联系
无 

捐款办法 

救助小组 独立中文笔会 

个案现状
笔会重点联络 

参考资料 

http://www.guancha.org/info/artshow.asp?ID=38885 

http://www.asiademo.org/gb/author/wangxiaoning.htm 

http://www.weachina.com/author/wangxiaoning.htm 

http://gb.hrichina.org/gate/gb/www.hrichina.org/public/PDFs/PressReleases/Wang-Xiaoning-27Apr06.Judgment.pdf 

http://www.ifex.org/eng/layout/set/print/content/view/full/74074/(英文) 

http://www.fidh.org/article.php3?id_article=3290 (英文) 

http://www.taipeitimes.com/News/front/archives/2006/04/29/2003305143 (英文) 

 

伍尔夫的自言自语

伍尔夫在《墙上的斑点》中曾这样写道:“窗外树枝轻柔地敲打着玻璃……我希望能静静地、安稳地、从容不迫地思考,没有谁来打扰,一点也用不着从椅子里站起来,可以轻松地从这件事想到那件事,不感觉敌意,也不觉得有阻碍。我希望深深地、更深地沉下去,离开表面,离开表面上的生硬的个别事实。”伍尔夫追求的就是这样一种生存之态——尽可能把自己与外部世界隔离开来,喜欢独自一人自由地思考,坐在沉默的房间里。这儿,玻璃窗完成了双重的隐喻功能。它不仅使房间得以完整,也使它更为闭塞。它阻拦了试图闯入房间的所有陌异物,也割断了外部世界聒噪的声源。沉默,成为了言说主体的最大诉求。沉默,决非无声。它只是对通常意义上的语义的可交流性的抵制和拒绝。从本质上说,主体的沉默意味着她有可能更充分地拥有自身的本质,使人回归自己。因为,存在本身乃是沉默的。在沉默中,存在的惟一对话的对象就是自己。坐在房间里“自言自语”,就是伍尔夫最常见的言说方式。从这个意义来说,伍尔夫的“沉默”中包含着无比喧嚣的内在声音。它超越了言辞的声音形式及意义的有限性。

《伍尔夫读书随笔》就收录了她许多自言自语的范本。在这本集合了散文和评论文章的随笔集中,伍尔夫以一种轻松的姿态,随性地和自己漫谈着。从怎样读小说、读传记和回忆录以及怎样读诗歌、女性的权力和自由,到经典的作家作品,全都成为她言说的对象。随着语言缓慢的延伸,她的内心逐渐敞开。我们甚至可以轻松、愉悦地步入她的“房间”。这是伍尔夫小说所不能给予的。她的小说,常常呈现出一种闭合的状态。她总是试图在自己和读者、世界之间建立起一道牢不可破的围墙,将他者阻拦于墙外。自己则在意识的旋涡中游刃有余,自得其乐。读者所有窥视、交流的欲望,都在她汹涌澎湃的意识之流前消失殆尽。而与之恰恰相反,伍尔夫的随笔则具有一种开放性。

她不再拒绝读者,而是主动地拉近了与他们的距离,她甚至把自己看成是普通读者。面对一个个同时代的经典文本时,她和一般读者一样,随性而言、爱憎分明,毫无顾忌。比如,当她谈到阅读乔伊斯《尤利西斯》的感受时,她就直言不讳地说,“读最初两三章时我还觉得很有趣,很兴奋,但是越往下读越是觉得迷惑不解,读到两百页之后,就再也读不下去了”,“依我看,这本书的作者既没有语言的素养,也没有必要的审美情趣,倒像个刚学会写作的搬运工。我很知道这类人,粗俗不堪,还自以为是,简直令人作呕。”还说,“一块肉明明可以煮熟吃,为什么偏偏要生吃呢?要是有人像汤姆一样患有贫血症,那么就让他去称颂血红素吧!我不贫血,所以还是继续读我的古典小说。”这段话初读上去,绝不像一个有点理论素养的评论家或作家所言。它看上去就像一个普通受众自言自语、不负责任的牢骚和漫骂。但它却千真万确地出现在了伍尔夫的这本随笔集中。事实上,如果仔细聆听和甄别,她的这种“口无遮拦”的自言自语,也存在着迷人的闪光点。它既继承了传统英国随笔娓娓而谈的特点,又以女性的细腻,巧妙地糅合了英吉利民族所固有的含蓄、幽默的风趣。在她轻盈、平易近人的文字背后,隐藏着的是敏锐的观察力、一针见血的杀伤力以及细腻的感受力。这儿,自言自语成为了伍尔夫最好的情绪宣泄的出口。所有的不满、压抑和愤怒在自我言说中得到排泄和缓解。同时,在外部声音缺失的情况下,自己的音调和声音的弥漫,又给主体提供了一种安全感和亲近感。

从《伍尔夫读书随笔》中不难看出,伍尔夫找到了自己的语言,找到了女性独特存在的言说方式——自言自语。它既不同于阁楼上疯女人的尖声叫喊,也不同于精神病者无意识的自我分裂,它是女性在丧失话语权后,平衡内心、缓解压抑、解决自我矛盾的一种最本质、最纯粹的言说方式。它摒弃了外部世界的言说常态,阻断了语义链的连续性,拒绝了男权世界的话语规则。在自言自语中,她可以恣意妄为,可以无边无际,可以抵达言说经验的最深处。

《美文》:改散文柔靡之风

  贾平凹、穆涛回顾《美文》创刊旨趣

  《美文》的刊名让人很容易想起那种文风绮丽,语词雕琢的散文。实际上,《美文》从创刊之初,主编贾平凹就提出了“大散文”的概念,也是为了区别文学史中对“美文”的那种唯美的理解。他认为,文学要宽一些才有力量,散文也是这样,一味的花花草草和个人小天地很难出大些的作品。在这种理念下,《美文》高扬“大散文”的旗帜,在争论中赢得了文化界和读者的认可。

  ■杂志档案

《美文》杂志创刊号

  《美文》,1992年9月创刊,创刊时为散文月刊,2001年发展为半月刊。下半月刊是“少年散文”,发表中学生散文作品。《美文》有17篇作品收入国家全日制中学语文课本和读本。其中有15篇为中学生作者。

  ■人物名片

《美文》主编贾平凹

  贾平凹1992年9月创办散文月刊《美文》杂志,任主编。代表作品有长篇小说《废都》、《秦腔》,长篇散文《老西安》、《我是农民》、《西路上》等。穆涛1993年调入西安《美文》杂志,陕西省有突出贡献专家。现任《美文》执行副主编……

  初创“大散文”

  《美文》酝酿之初,散文在国内还处于低潮,那时散文界弥漫着一股柔靡之风———而这正是贾平凹所厌弃的。在《美文》创刊五年之后的1997年,他再次重申,“我们办这样一份刊物,目的就是以我们的力量来反对那种甜腻的,花花草草的,小肚鸡肠的一类文风,倡导散文的大气,清正,鼓呼把散文的路子拓开,使越分越细沉沦为小家子气的散文广大门路,所以我们喊出了‘大散文’的话。‘大散文’的观念说出后,引起了散文界长时期的争论,我们不敢说我们的刊物所发表的文章就都是所谓大散文,但是我们可以说,五年过去,检阅我们的刊物,我们倡导的精神足以看出。而且,这种观念,得到了广大散文作家、读者的认可和欢迎,国内相当多的散文杂志和综合性文学杂志也相继开设了大散文栏目,与我们遥相呼应。”

  为了给《美文》约到优秀的“大散文”,1992年春天,贾平凹到了北京和天津,拜访了很多老作家和老文化人,并得到了他们的支持。对于走不到的地方,贾平凹就写信约稿。

  不久,冰心、孙犁、施蛰存、杨绛、萧乾、徐迟、汪曾祺等人后来陆续写来了文章。“好文章太多了,足够我们发好几期。

  于是,从9月份起,当年的四期杂志分别叫做创刊1、2、3、4号。”贾平凹说,“这样做的另外一个原因是编辑体例的因素,因为创刊号在9月,下一期直接叫10月号显得唐突些。”

  王云奎在《美文》异军突起

  在《美文》的作者中,陕西省凤翔县财政局长比较特别。他没有抽烟、喝酒之类的嗜好,就是爱看书,业余写点休闲类的散文。2001年6月,他带着自己写的一些文章,到西安来见穆涛。

  在闲聊中,穆涛戏称他为“财神爷”,不料,王云奎却感叹自己的工作难做,虽然他倡导依法理财,许多工作都走在陕西省最前列,但王云奎有更多的感触:县上要保项目谋发展,得财政局拿出资金;基层要保工资,补缺口,也得在财政上想办法……穆涛一听,就鼓动他把这些经历和感受写出来,“因为这些内容比你拿来的文章有价值得多”。王云奎说自己5、6月间记有一些日记,穆涛让他整理一下,再拿过来看看。

  王云奎把一多万字的文章拿过来之后,穆涛觉得可以发表,贾平凹看了,也觉得这种形式比较好。编辑之后将它改名为《一个财政局长的工作手记》,发表在2001年9月号的《美文》上。这是《美文》杂志创刊以来发表的篇幅最长的单篇作品。当期杂志出版后,立即在国家财政系统产生了影响。财政部领导阅读后于10月1日作出批示,要求系统内给予重视和研究,并将凤翔县破格列为全国惟一一家县级“全国财政信息直报点”。

  在散文界,《一个财政局长的工作手记》也引起了广泛的关注。国内多家报刊全文转载或部分摘发这篇文章,2002年6月,这篇文章获得了全国首届冰心散文大奖(单篇作品奖)。2002年7月26日,由《美文》杂志发起并联合陕西省财政学会,西北大学文学院,西安市文联共同主办了“王云奎散文作品座谈会”。

  参会者有来自省内外的40余位专家、学者。

  《向农民道歉》引发普遍关注

  2003年第一期,《美文》刊发了陕西省白水县组织部长马银录的作品《向农民道歉》。这篇让穆涛流泪读完的作品刊出后,同样感动了无数的读者。

  穆涛家住西北大学,2002年7月,西北大学出版社出版了一本《向农民道歉———一个组织部长的驻村手记》一书。

  这本书的主要内容是,2000年11月25日,白水县西固镇因税费征缴发生了器休村村民打砸镇政府和派出所的“11·25”事件。2001年4月,根据中央有关部门的批示,按照省市安排,中共白水县委组织部长马银录带领工作组深入西固镇器休村,驻村入户,向农民道歉,最后平息了事态,解决了问题。这本书是马银录撰写的驻村手记,书中真实地记录了工作组深入实际,走访群众,听取意见、调查研究,圆满解决“11·25”事件的经过。马银录一行一进村的时候,农民们冷眼相对,恶言攻击。2001年7月4日他们要离开的时候,农民们自发组织了欢送仪式,敲锣打鼓,挂着泪水、捧着床单、鸡蛋、苹果来送别……穆涛在泪水的伴随下看完了这本书,书中某些场景的描写与《暴风骤雨》如出一辙。但是,这本书出来几个月后没有太大的影响。于是,他决定精选书中部分内容,在《美文》上刊出。穆涛立即拨通了贾平凹的电话,介绍了这本书的内容,并提出了自己的想法。贾平凹当即表示了同意。放下电话,穆涛马上带着书赶到了贾平凹家里,两人当天就确定了刊出的内容。

  最后,编辑部从《向农民道歉———一个组织部长的驻村手记》选出了六万多字,在《美文》2003年第一期杂志发表,穆涛还专门写了《稿边笔记:以往是不能被容忍的》同期刊出。同时,农民在该书中提出的八个问题也印在了封面上。杂志出来以后,迅速引起了各大媒体的广泛关注。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调查”、“讲述”

  栏目以及陕西电视台对马银录进行了专访,《新华文摘》、《报告文学》等杂志以及很多报纸都连载、报道了此事。

新京报图书排行榜(11月3日—11月9日)

  榜评

  在这个冬季读林达

本周总榜新书《思无邪》安意如著天津教育出版社

《一代名士张伯驹》当代中国出版社

《彀外谭屑》三联书店

  最近新书颇多,称得上是个收获的季节!这里介绍几本有意思的。

  “快乐生活一点通”在北京电视台生活频道(BTV-7)播出将近3年了。这是一个服务类节目,以其乐融融的五口之家的温馨“故事”带出积极、智慧的生活观念,因此得到了观众的广泛支持。目前出版的同名图书,集结了节目的精华内容,实用性很强。一册在手,便利多多。

  《尘埃星球》、《誓鸟》和《最小说》、《岛VOL.8》分别来自最受瞩目的三位80后作家:落落、张悦然和郭敬明。其中,《最小说》由郭敬明主编,以青春题材小说为主,资讯娱乐为辅;与之前的“岛”系列相比,无论开本或形式都显得更轻快、更杂志化。这一“另起炉灶”之举,与郭敬明的i5land工作室和老东家春风文艺出版社关于“岛”系列的合作即将到期有关(共12期)。与此相对应的,由郭敬明主导的一系列图书也“转会”至长江文艺出版社,目前跃上总榜的《尘埃星球》便是其中之一。

  长江文艺出版社从去年开始,一直在投石问路,试图在青春文学领域有所作为,也推出了几本书,但离成气候看来还比较远;如今成功“挖角”,以他们的渠道、宣传推广能力,不难达到“双赢”的目标,这也算是2006年书市的风云突变之一吧。

  与这些大热大卖的图书相比,以下几本新书稍显寂寞,但自有会心人。林达的《扫起落叶好过冬》与这个季节配合得天衣无缝。但与之前几本书每书一主题,绵密而完整的风格相比,这本有点像杂烩,其中有美国的历史故事,有以具体的案例讲司法沿革的文章,也有作者关于读书和见闻的随想,不一而足。不过对于一贯喜欢林达的读者,这本“落叶”集也算是很好的补充!

  另外一本无论如何不能错过的新书是学术类榜单中的《东写西读》。书名听起来像“东邪西毒”,而作者陆灏也绝对是剑走偏锋的高手。这位原《文汇报》记者、编辑,据说曾与沈昌文等人化名“脉望”,主持了辽宁教育出版社名动江湖的“书趣文丛”;之后几年间,更是独力编辑《万象》,一手确立了这本杂志独树一帜的风格。妙的是,他虽以安迪、柳叶、陆侠等笔名写文章,但却从未在自己这些最重要的工作后署名,隐隐然已渐成江湖传奇。《东写西读》是一本充满“小趣味”的书,读者会心而笑之余,大约惟一的怨念就是他写得太少,书太薄了吧!

格非称作家对农村现实思考乏力

昨日,作家李锐来到三联书店,与作家格非,经济研究员纪坡民一起,为他的短篇小说集《太平风物》召开题为“失落的农具与赤裸的田园”的读者见面会。当李锐说到“历史永远不会作废”时,他一贯的诚恳感动了在场很多读者。

格非认为,李锐以农具勾连历史,目光更远。

李锐认为,中国文学一直处于大幅度摇摆之中,这种摇摆说明一种危机,就是文化自信心的缺失。“中国文坛流行一个口号,‘走向世界’,但我去美国、法国,没发现那儿的作家有一个强烈要求走向世界的。”在《太平风物》(又名《农具系列小说展览》)里,李锐希望把中国文化传统变成更鲜活的东西,变成像血液一样从体内流淌出来的东西。他说,人们一提起中国文化都会讲唐诗宋词,人人都赞美故宫金碧辉煌,但很少有人注意到建造金碧辉煌的工具究竟是什么。在小说中,农具不仅是道具,也是小说中的人物。

“我希望能让人们看到我们所谓的五千年农业文明在全球化处境之下究竟是什么样子,那些操着农具的人们的命运又是个什么样子。”格非深受这本小说的感动,“他的忧思、忧虑一下子就能打动我。我们现在对农村的描述,基本上还处在一种虚假的田园牧歌式,仍然没有终结。”他认为,从沈从文开始,对真正的农村现实本身,作家的思考是很乏力的。另有一些作家把农村作为一个弱势群体看待,“这是对农民非常大的误解,如果你用城市里人的眼光看农村,对我们来整理、了解农村历史、现实或文化是起了很大遮蔽作用。”他表示这部小说有一个非常重要的东西打动他,就是作家并没有把农村作为一个弱势群体、底层社会描述,他的目光更远。

袁伟时:傅斯年故事:自由不是为了反自由 办报是梦想

傅斯年故事之一 自由:不是为了反自由

胡适派知识分子们认为:五四以来的中国学生运动是政治腐败造成的,是关心国计民生的正义行动,但是,学生不应沦为党派斗争的工具。有些学生集会不尊重少数人的权利,不准反对自己意见的人发言,甚至发展到把与自己观点不同的报馆烧掉,把政敌的房子和家具烧掉,这就已经脱离民主、自由和法治的正轨,转化为暴民**

傅斯年 (1896~1950)是什么人?新文化运动和五四爱国运动的风云人物,一个敢说敢骂的山东汉子。中央研究院院士,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的创办人和终身所长,中山大学、北京大学等校教授,北大文科研究所所长、代理校长(1945~ 1946)和台湾大学(1949~1950)校长。一个毛泽东和蒋介石都奉为上宾的社会名流,把蒋介石的两个行政院长 (孔祥熙、宋子文)拉下马的“傅大炮”!

傅斯年的一生值得追忆的故事甚多,其中之一是他对学生运动的思考。

傅斯年是在新文化运动中崭露头角的。他做了两件大事:

一是组织新潮社和办《新潮》杂志。胡适后来曾在《中国文艺复兴运动》一文中说:“《新潮》杂志,在内容和见解方面,都比他们的先生们办的《新青年》还成熟得多,内容也丰富得多,见解也成熟得多。”尽管公平地说,就社会影响而言,《新潮》仍是《新青年》之下的第二提琴手,但作为《新潮》杂志的主任编辑,傅斯年对这份杂志的贡献是巨大的。

第二件大事是领导了5月4日的爱国大游行。当天上午13间学校筹备游行示威的会议是傅斯年主持的。下午2点半左右开始的游行,总指挥是傅斯年。他扛着大旗走在队伍前列,后来也是他率领队伍冲到赵家楼。出人意料的是,第二天他就坚决退出学生运动。然后他就出国留学,一去7年,1926年秋才回国。

傅斯年第二次同学生运动遭遇是在1927年。1927年的广州,正是学生运动风起云涌的多事之秋:中山大学左右两派学生势同水火,4月政变以后执政当局横暴地捉拿学生。当时,傅斯年在中山大学任教授,兼文科主任(文学院院长) 和中文、历史两系系主任。

第三次是1935年的“一二·九”运动,当时傅斯年是北大的兼职教授,是坚决支持抗日的。

傅斯年面对的第四次学生运动高潮是在1945年至1946年代理北大校长期间。

最具典型意义的是他对1945年学潮的处理。傅斯年在给夫人的一封信中写道:

“11月25日,学生有会,地方当局(关麟征、李宗黄、邱清泉)禁止,学生仍开,遂在校外大放枪炮,幸未伤人,次日罢课。学校当局一面向地方当局抗议,一面劝令学生复课。乃李宗黄(代理主席)所组成之‘联合行动委员会’竟于1 2月1日派大队人分五次打入联大,两次云大。其中一次……死者四人,锯去大腿者一人……此外重轻伤十余人,此等惨案有政治作用者岂有不充分利用之理?四个棺材一条腿,真奇货可居,全昆明闹得不亦乐乎……我对于李宗黄等之愤慨不减他人。同时也希望学校能恢复常轨。”“总括说:(1)地方当局荒谬绝伦,李宗黄该杀,邱清泉该杀,关麟征代人受过。(2)学校内部有好些不成话之事”。

从这封信我们可以看出傅的态度:

1.对抗当局的横暴,救助学生,显示了自由知识分子的本色。

2.反对学生陷入政治斗争,力求维护学校的正常教学秩序。

这是他的一贯思想。他念念不忘1926年中山大学的整顿,认为在结束学校混乱状态、改进教学等方面的确起过良好的作用。更重要的是,他的意见体现着胡适派知识分子对五四以来中国学生运动的反思。

他们认为,学生干预国事是政治腐败造成的,是关心国计民生的正义行动。但是,频频发生的学运已经出现不正常的现象:动辄罢课,学业损失太大,对大学和国家学术文化发展不利。学生不应沦为党派斗争的工具。有些学生集会不尊重少数人的权利,不尊重他人的自由,不准反对自己意见的人发言,甚至发展到把与自己观点不同的报馆烧掉,把政敌的房子和家具烧掉,这就已经脱离民主、自由和法治的正轨,转化为暴民**。

不管人们是否同意他们的意见,有两条是值得我们深思的:一是这些意见同流行已久的对中国学生运动一味歌颂的习惯大相径庭,它对人们反思历史,认识已经深入中国社会骨髓的反自由的极端思想十分有益;二是如何让中国人真正养成民主、自由的习惯(其应有之义是尊重少数人的权利)。在文化大革命中登峰造极的暴民**,不正是“五四”以来各种极端思潮的流毒吗?

傅斯年故事之二 大学校长的应有之义

傅斯年教育思想的核心,一是维护学术自由、教育特别是大学独立;二是大学工作必须以学术为中心,保持高度的学术水准。这本来是办大学的常识,但在当年国民党实行**统治的岁月里,维护这些原则是非常艰难的

傅斯年只活了55岁。在他短暂的一生中,从进入北大读书开始,就一直没有离开过大学。他先后出任中山大学、北京大学、西南联大教授,北大代理校长和台湾大学校长。他的教育生涯的顶峰则是1949至1950年任台湾大学校长期间,把一个颇为混乱的大学整顿、引导进入正轨。

一走进台湾大学校园,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被称为傅园的傅斯年墓。正如有的学者所说:“台大校史上。孟真(傅斯年 )先生虽非创校校长,但在常规及制度之设立上,恐无人能出其右。”

他的教育思想的核心,一是维护学术自由、教育特别是大学独立;二是大学工作必须以学术为中心,保持高度的学术水准。这本来是办大学的常识,但在当年国民党实行**统治的岁月里,维护这些原则是非常艰难的。

早在1932年,面对国民党的党化教育或所谓三民主义教育,他就尖锐地指出:“教育如无相当的独立,是办不好的。官治化最重之国家,当无过于普鲁士……当年以德皇威廉第二之专横,免一个大学校长的职,竟是大难……其用人行政,一秉法规,行政官是不能率然变更的。”

1947年1月15日,蒋介石请傅斯年吃饭。席间蒋介石提出要当时任北大校长的胡适出任国民政府委员兼考试院院长。傅斯年极力反对,说“北大亦不易办,校长实不易找人,北大关系北方学界前途甚大。他(指蒋——编者注)说可以兼着。我说不方便,且不合大学组织法。他说不要紧(此公法制观念甚微)。”后来胡适也没有答应。这件事也体现了傅、胡二人要维护大学独立和自由的共同信念。

1949年国民党败退台湾后,更加肆意地践踏大学独立和学术自由,推行联保制度:一人因政治思想“不纯正”被判罪,其他人要连坐。傅斯年一面不准军警随意入校捕人,一面对国民党当局声明,台大师生由他一人担保,发生问题,他负全部责任!从而迫使这个联保制度在台大无法推行。

维护大学独立和学术自由的又一重要方面是拒绝权贵子弟可以降格入学。为此,他特地在校长办公室门上贴上一张字条:“有为子女入学说项者,请免开尊口。傅斯年!”

在逝世前不久,傅斯年给友人的一封信中谈到台湾大学时写道:“这一年半大学有惊人的进步……学校在一切环境下,尚能维持其应有之liberal
traditionofuniversities(大学的自由传统)。虽然不是没有麻烦。”在当时的环境下,可以说是了不起的成就。

学术自由是大学不可或缺的条件;但光有这一条也远远不够。他还提出了一系列精辟的见解:

1.办学思想上不能以功利主义为主宰。他说:不但清末的教育“以富强之目前功利为主宰”,而且“直到民国初年,大学只是一个大的谩!薄敖裰笱е贫热圆荒芊⒄寡酰阋晕笄嗄辍⒉」摇!比绱俗纯觯匦敫南腋拧?

2.严格挑选校长和教授,不能让政客和不学无术之辈混迹其间。“做校长的必须教员出身,否则无直接的经验、切近的意识,其议论必成空谈,其行为当每近于政客。”。而“大学以教授之胜任与否为兴亡所系,故大学教育之资格及保障皆须明白规定,严切执行”。

3.严格区分大学和中学的教学方法。“大学教育是则是培养一人入于学术的法门中的。”“大学生之训练正是研究室之入门手续也。”不能将“大学化为中学”!

这些话是在20世纪30年代说的。几十年后,发达国家大学教育逐步大众化,以职业训练为宗旨的社区学院也日益普及。但是,凡是合格的大学莫不以通识教育为大学课程的基础,不以短期的功利为导向。而中国的大学盲目跟随苏联标榜以培养“专家”、“工程师”的恶果历历在目;今天官员们利用权势捞取学位和教授头衔的事情时有所闻;回头再看傅斯年当年的针砭,深感这些直抒胸臆的话不失为警世箴言。

傅斯年故事之三 知识分子的办报梦想

从20世纪20年代开始,胡适等自由主义知识分子一再办报刊议论时政,留下不少抨击**、腐败和推进民主、法治的精彩文章。他们的皇皇大文,为20世纪中国思想史增添了光彩

傅斯年是个满腔热血的爱国知识分子,他不但在学术事业中卓有成就,而且参政、议政,在履行公共知识分子的职责中也写下了引人注目的篇章。1947年,国共两党分裂后,身为自由主义者何去何从?蒋介石力图把胡适等人吸纳到他的政府中去。作为胡适挚友的傅斯年做出一个判断:“与其入政府,不如组党;与其组党,不如办报。”这句话的主要意思是政府必须受到独立力量的监督。这既是他吸收的现代西方政治理念,又是他的政治经验的总结。

傅斯年办报是从新文化运动中办《新潮》开始的。他和他的朋友怀着“所想所学,不致枉费”的愿望,决心“尝试一回”,结果办出一份仅次于《新青年》的优秀刊物。而这次尝试能够成功的重要因素之一,是一大批杰出人物蔡元培、陈独秀、胡适、李大钊等人的支持。

这一群自由知识分子们尽管一再受挫,但办报办刊的梦想却始终没有放弃。1932年5月至1937年7月,傅斯年和胡适等人出版《独立评论》周刊,评论时政,发出自由知识分子的独立声音。筹办之初,他和胡适等11位好友每人按固定收入5%捐款,几个月内筹得4205元,就把这份周刊办起来了。而且这不是孤例,1922至1923年间,胡适他们办《努力周报》,用的也是这个办法。《独立评论》出版244期,发表1309篇文章,涉及对日方针,训政还是宪政,民主还是独裁,民族自省,如何统一等等外交、内政等领域的重大问题。不论他们的意见是否正确,但他们确实无所顾忌地讲出了自己的真心话。

以傅斯年来说,1932年,他直截了当地发表言论:“今日国民党的领袖,曰胡(汉民)、曰汪(精卫)、曰蒋( 介石)……胡之人格坚固,汪之人物有吸引力,蒋之意志有强力……然而说汪先生之政务精练,或蒋先生的近代知识充分,似乎不能言之成理,而政务之精练,近代知识之充分,确是今日主持一个国家所应有的。”这等于指斥汪精卫和蒋介石都是不合格的领袖。汪、蒋虽然没有因而迫害他,却不能虚心受教,埋下了他们后来或覆没或失败的祸根。

抗日战争爆发,国难当头,国民政府先后成立国防参议会(1937年9月至1938年7月)和国民参政会(19 38年7月至1948年3月),作为朝野各方咨询性的参政、议政机构。傅斯年被聘请为参议员和参政员。在参与这些机构的活动中,傅斯年不愿像御用文人那样讲“好听的空话”,一再猛烈抨击那些腐败官员;特别是不顾蒋介石的关照,持续炮轰孔祥熙、宋子文,先后将这两位行政院长赶下台,成了名副其实的“傅大炮”。而“大炮”的威力正是与报刊结合中显示的。

不同年代都不难找到一些骨鲠之士,但他们的命运如何,就与当时的社会条件息息相关了。民国时期独立的自由知识分子所以能够发挥前所未有的影响,重要原因是当时以《大公报》、《独立评论》和《观察》等为代表的独立报刊坚定不移履行传媒的职责,拒绝同流合污;他们的声音也因通过现代传媒广泛传播而广为人知;其次是国际舆论频频施压,特别是国民政府的主要盟国——美国对其腐败和**统治的不满日益增长。执政的国民党虽然**,还是不能不考虑利害得失,努力争取这些独立的自由知识分子与自己合作。

可是,在当时那样的**制度下,舆论的压力又是有限的。从20世纪20年代开始,胡适及其周边的自由主义知识分子一再办报刊议论时政,留下不少抨击**、腐败和推进民主、法治的精彩文章。统治者对这些诤言有时不得不听,有时不但不听还视若寇仇,而总的说来还是无视民意的情况居多。因此,他们的皇皇大文,主要成了自由思想传承的文本,为20世纪中国思想史增添了光彩;而就当时国家和社会发展的大局而言,依然无补费精神!

“与其入政府,不如组党;与其组党,不如办报。”傅斯年这句话是1947年说的。而当时的国民党已经再次选择武力统一全国,除了依顺自己的政党和报刊外,不准组党和办报的极端道路。它的结果是卷起包袱,逃离大陆!

林贤治:文化大革命断想

在记忆的镜子前,所有的脸孔都将变得苍白。

——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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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暴日当空的时代,这是一个黑暗沉沉的时代;这是一个庄严神圣的时代,这是一个荒诞不经的时代;这是一个规整划一的时代,这是一个充满悖论的时代;这是一个大声吆喝的时代,这是一个窃窃私语的时代;这是一个莺歌燕舞的时代,这是一个鱼龙寂寞的时代;这是一个高歌猛进的时代,这是一个急剧倒退的时代。

法国社会学家杜兰把文革称作“反社会运动”,大约认为文革并非是固有的社会冲突的产物,而是人为的战争,是个人或集团精心策划的结果罢?

目的在于解放人类(可能仅限于被压迫阶级或群体)的社会运动,即称为“革命”;否则无论打着怎样好看的旗子,都是奴役的代名词。

从个人崇拜的自发程度看思想奴役的累积性。

如果不能从政治上和经济上摆脱对权力的依附,废除奴役契约——与卢梭的“社会契约”相对立——,就不能指望产生美德。而第一美德,就是由个人的独立自由所显示的人性尊严。

法国大革命中,尤莉娅夫人写信给儿子道:“狼总是要吃羊的,难道这一次该羊吃狼了?”其实,羊永远吃不了狼,除非它也变成狼——但这是不可能的。

文革的情况也一样。虽然羊群踊跃一时,而狼群倒伏,然而终究是狼吃掉羊。

暴力并非绝对不义,征服或者解放,大体上可以确定它的性质。而革命的暴力永远是被迫使用的,第二性的,是对前革命时期的合法性暴力的反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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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大革命是一场由个人制造的“革命”,而非历史地形成。个人于顷刻间翻云覆雨的魄力,不禁令人想起希腊神话中统摄宇宙万物之神宙斯——奇怪的是,中国神话从未有过如此掌控一切、权势煊赫的神祗。

关于发动文革的动机。对此,历史学者的结论有二:一、思想实践;二、权力斗争。如果发动者需要动员亿万人众实践他的“理想国”的话,那么,至1968年不会匆遽间断然中止红卫兵运动,而当继续向前推进;而且,当他挥手让这群曾经为他浴血奋战的“革命小将”上山下乡接受“再教育”(文革开始时,强调“自己教育自己”,“自己解放自己”)之后,再也不曾发布过任何与政治实验相关的具体指示。显然,他动员造反的意图已然实现。这个极其迷恋“导师”称号的人,深知“思想权威”并非完全可靠,试看在纸面上批判《海瑞罢官》一剧的曲折经过(由上海至北京,由《文汇报》至《光明日报》,由边缘到中心)可想而知。因此,他不但要借文革夺回在十七年间日趋庞大的官僚制中失去的那部分权力,而且仍需通过选择“接班人”(公然写上宪法)等方式,进一步巩固无人敢于觊觎的权力。就他的政治生涯而言,文革无疑是“最后的斗争”。

无论是为了解决政治危机,还是出于进一步扩大个人权力与权威的考虑,毛泽东不惜发动文革,借助群众的力量,粉碎然后重组一个党。正如马克思列宁主义理论强调指出必须粉碎旧的国家机器那样,毛泽东明确提出,必须打倒“党内资产阶级”。在国际共运史上,尤其在中国共产党历史上,应当承认,“党内资产阶级”不失为一个创造性的概念。戏剧性的是,它与共产主义的“叛徒”,前南斯拉夫副总统吉拉斯早期的政治发现——“新阶级”——正相吻合。其中很大不同的是,在吉拉斯看来,“新阶级”与共产主义是共生的,只要共产主义体制存在一天,“新阶级”就存在一天,它不可能从内部被提前消灭;而在毛泽东这里,“党内资产阶级”与社会主义-共产主义是势不两立的,为党的存在所不容的。

关于“党内资产阶级”的论述,是晚年毛泽东的“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理论的一部分。如果按照马克思主义的无产阶级-资产阶级这一阶级斗争学说,“党内资产阶级”的概念颇具“原教旨主义”的意味,但在毛泽东的政治实践中,却明显地带有一种机会主义色彩。它所以最终为后继者所抛弃,盖在于揭示了党内派别以及特权存在的秘密,从而有可能损害政权的合法性,成为“统一”、“稳定”的干扰源。

文化大革命所以能够干柴烈火般地发动起来,与其说是因为毛泽东的个人魅力,毋宁说更多地得力于他对民众,其中主要是青年学生的利用。的确,他创造了他的方式,这种方式以神秘(迂回)诡异(突袭)迷惑了他的政治对手。他把群众十七年间累积起来的普遍的怨愤,以及文革前夕学生领袖被执行“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工作组施以临时专政所点燃的愤怒,引向高层,殃及基层组织及其负责人,进一步激发了他们的“热认知”,即“造反有理”,借着因“放手”造成的权力真空,通过造反派的临时结盟,大串联,以及以此相伴随的民间信息传播(包括传单、红卫兵战报之类),滚雪球般迅速形成并扩大体制外组织。

如果不是存在集权主义、官僚主义的宿疾,不是固有的体制将矛盾和问题发展到“顶峰”,文化大革命决不可能于顷刻间发动起来。

毛泽东自延安文艺座谈会召开前后,即培养“歌德派”,反对“暴露黑暗”。丁玲、萧军、王实味,以及其后的55万右派先后罹难,从现象看大体与暴露有关。然而,至1964年,毛泽东一反常态,在两个文件批示中,全然抹杀文化教育、文学艺术部门的“成就”,措辞极为严厉。文革开始后,乃扩大到党组织及社会全体,以致成为发动集体造反的根据。

可见,在毛泽东那里,黑暗并非完全忌讳,只是归属于政治对立面,而与自身无关。他永远是光明的化身,所以是“太阳”,“红太阳”,“最红最红的红太阳”。

斯大林和毛泽东都喜欢阅读本国的古代史。在古代帝王中,斯大林喜欢伊凡雷帝,毛泽东推重秦始皇。“马克思与秦始皇要结合起来”,这是毛泽东关于个人的政治哲学的一种天才表述。

毛泽东实际上是一个继承者——“百代都行秦政制”——而不是创建者。对于现代政治制度——民主制(共和制)和管理制度——科层制(官僚制)不但没有兴趣,而且十分反感。对于一个唯意志论者来说,发端于西方的现代制度,确实是个人随心所欲,“无法无天”的一大限制。文革中所有被称之为“新生事物”者,如“三结合”之类,无一不是本土的、封闭的、累加的、循环的、内卷的,总之与现代性无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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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鲁晓夫对斯大林的否定是基于党的立场的否定,基于已经确立的“集体领导”的立场的否定。他害怕触及“斯大林问题”中最本质的东西。

有关赫鲁晓夫及其后的改革,苏联国家计委主席巴伊巴科夫承认:“可以部分地同意,改革带有迫不得已的性质。”

《权力学》一书作者,阿夫托尔哈诺夫对于后斯大林时代的变化有一个悲观的估计,认为苏联社会中所发生的自由化转化的过程,进化的是社会,而不是制度,制度只是在适应现代条件。在实行现代化的过程中,这制度作出一连串的改革措施以迎合社会,但这些措施并不涉及政权的组织,更不涉及政权的本质,他在书中引用了列宁的朋友兼敌人、老牌马克思主义波特列索夫的话:

“指望可以驯化布尔什维主义是毫无根据的。布尔什维主义的性格特征就是不让人驯化。它是不可动摇的。可能将它折断,但不能使它弯曲。”

美国西奥多?罗斯福认为自己是一个道德主义者,相信美国政治的核心问题是“为了道义而作根本上的斗争”。美国举国上下普遍表现为对权力的不信任,所以要立法加以限制;而中国盛行权力崇拜,所以要巧取豪夺,虽反对特权却又形成新的特权。

比起此前的十七年,文化大革命实际上没有新的主题,新的制度,新的成果。它不是冒号,而是句号,代表一个时代的终结;或者也可以说是省略号,意味着一种体制的绵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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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大革命所以不能称作革命,是因为它不是促进人的解放的,相反是驱使人、奴役人、征服人,使人自动或被迫地为某种教义所束缚,无条件地皈依组织整体。

1968年法国的“五月风暴”,以及波及整个欧美的学生造反运动,并不能看作是中国红卫兵运动的回声。虽然,其中不乏所谓“毛派分子”,但是整个运动是旨在改变现行的文化教育制度,乃至整个社会制度的。事实上,西方此后在制度上也确乎作出了很大程度的改革。而中国红卫兵并不曾想到与处于统治地位的体制相决裂,与带决定性的社会标准相决裂,他们固守着“齿轮和螺丝钉”的位置,仍然沿着原来的轨道滑行,丝毫没有改变,只是在某个时段,速度突然加快而已。

红卫兵运动与历次政治运动——可以上溯至湖南农民运动,江西整肃AB团,延安“抢救运动”等——具有很大的相似性。使用暴力进行“同级斗争”——并不限于阶级斗争——并非一代红卫兵的发明,而是他们对其父辈,包括斗争对象(“走资派”)当年的政治行为(所谓“残酷斗争,无情打击”)的一种简单摹拟。

诗云:“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

集权主义可以繁殖奴隶主义,也可以产生无政府主义。

红卫兵运动常常被指责为“无政府主义”。

其实,无政府主义有种种派制,其本质的特点是无视权力和权威中心的存在。红卫兵群体却几乎没有片刻脱离“最高统帅”这个中心;在文革初期,领袖崇拜代替了政府崇拜。

所谓直接民主,不仅仅在于代表的大多数和行动的直接性,而在于民主的本质,它在集体行动中体现了参与个体的自由选择。但是,红卫兵运动的发动并非来自人民的意愿;也非自发进行,而是屈从于君主式人物的个人意志,而从根本上失去了人民的自主性。

前后不足三年时间,红卫兵便从天之骄子沦为一代弃儿,可见他们并非运动的主体。他们只是一堆活动的肢体,而头脑确是另有其人。

把红卫兵从“与人奋斗”的舞台撤下,置换为一个没有“人”的亘古如斯的大自然背景,所谓“战天斗地”,造反英雄便长此失去了用武之地。这时,虽然文革的主要目的——打倒中国的赫鲁晓夫——已经达到,但是,为了消除政治上的隐患,仍不惜把一个民族的最富有创造活力的一代青年同“现代”隔离开来。

五四时期,知识青年“到民间去”,毕竟怀有一种文化理想,是个人的自觉行动;而六十年代“到农村去”,则是指挥刀下的产物:从自觉到被迫,不但把苦难强加于个体,而且,作为一种政治、经济、伦理负担,被转嫁给了广大社会与家庭。

对红卫兵-知识青年来说,所谓“与工农相结合”,“接受再教育”,都是在“上山下乡”(部分也称“插队”)中公开赋予他们以一种准罪人(带有“原罪”性质)身份,通过体力劳动以及其他各种受洗方式,达致自我拯救。他们的生存条件十分恶劣,除了同原住民一起干活,几乎没有别的可供选择的途径,唯参军、招工、推荐(作为“工农兵学员”)上大学等寥寥几项,而且人数极其有限。这就给当地大小权力者以弄权之机,也使知青学会顺从、排挤、钻营与取巧;自然,其中受害最深的是女知青。这是多年以来,生活给予他们的最深刻的政治教育和道德教育。

知青成了“流放者”。从当年集体回城的那种爆发般的情状看来,他们对下乡处境的不满程度,已经无可复加。

能够保存下来的红卫兵墓地愈来愈少,无论圣徒或是魔鬼,都不容留下他们的踪迹。

在当年刻下的碑文里,他们被他们的战友(流行的口号是:“团结在一起,战斗在一起,胜利在一起”)、亲属(流行的口号是:“亲不亲,线上分”)称为“战士”、“烈士”,而且冠以“最优秀”、“最忠诚”的评价性词汇。曾几何时,这些文字已被视同恶草一般,先后被铲除干净了——

当年,他们是怀着何等的热情慷慨赴难的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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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革期间,知识分子整体处境恶劣,大多数被动、消沉、绝望,其中自杀不少,如老舍、傅雷等;还有至死表示效忠的,如翦伯赞。但也有开始即主动迎合,如梁漱溟,亲自写信给毛泽东,表示拥护文革;也有周旋其间,态度骑墙者如章士钊;还有充当御用文人,甘于为权势者服务的,如大批判写作组成员,大儒冯友兰、学者周一良也被网罗其中。个别持批判立场的,惟保持沉默,如顾准。

集体不抵抗。

九十年代自命为“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的学者大倡“宪政建设”,鼓吹代议制度,而反对革命。据说这是对文革反思的结果之一。

文革初起时说到巴黎公社。从红卫兵运动的某种自发性,自由结社,自由论辩,强调集体参与等现象看来,确乎有点“直接民主”的意味,但是,公社的行动实质上体现了民众的利益和意向,与红卫兵那种“毛主席挥手我前进”的“奉旨革命”大为不同,因此不能把红卫兵运动等同于“直接民主”而加以否定。然而,我们的学者对两者的异同并没有比较的兴趣,只是一味迷恋代议制。代议制度反映了一种精英意识,它并非是绝对优越的制度,实际上是对民众力量的恐惧;它反对普遍的政治参与,在相当程度上剥夺了众多人们的正常的、正当的政治行动。代议制度与协议制度并不一致,协议不是个别党派主导下的协议,而是不同党派和利益集团政治博弈的结果,体现了各个政治团体及其政治行动的多元性和差异性。

学者鼓吹宪政,告别革命,究其实并非着眼于公民社会,而是着眼于国家-政府,并非着眼于个人的行动自由,而是着眼于管治的秩序,以及少数管治者的利益。

文化大革命所以能够如一人所愿地发动起来有许多因素,除了上层集团的姑息态度以外,与社会各界人士的盲目响应有关,其中知识分子集体的投降性行为是有代表性的。实际上,长期以来,尤其在1957年之后,知识分子已无良知可言。

直到文革后期,他们还歌颂五七干校,歌颂集中营,歌颂惩罚性劳动,甚至清醒如顾准也一度如此。

巴金的《随想录》,是关于文革中个人以及同行的苦难的记述,但并没有深入发掘苦难的根源;也就是说,巴金的言说仅限于官方允许的范围。是官方关于文革的灾难性结论(《关于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的一个呼应。

他并没有提供更多的可供思考的新的东西。

至于建立“文革博物馆”的建议始终不被接受,大约为他始料所未及;以他的设想,此馆大约也无非实物的陈列与实事的记录,一如其《随想录》,把所有一切罪愆都归之于“极左”这一虚构的怪物。

——文革种种,怎一个“左”字了得!

关于文革,知识分子的结论与官方的结论正相叠合。两者都把文革看成是百分之百的灾难;至于产生的原因,则大体归结为:一、毛泽东晚年的“错误”;二、红卫兵是一群专事“打砸抢”的十恶不赦的流氓。

他们把毛泽东作为一个孤立的政治实体从一个制度或一个集团那里脱开,并且把他发动文革的动机完全集中在认识论上面。至于将红卫兵妖魔化,则既没有看到一系列非人性化行为背后的教育制度和社会制度长达十七年的型塑力量,更没有看到在铁板一块的“党天下”里,红卫兵-造反派作为一种活跃的政治因素对特权阶层及官僚机构的冲击力量。知识分子从来不接触自由、民主和人权在前文革和文革期间的处境及相关的变化,不接触体制问题。他们在文革初期等待批斗,普遍的怀有侥幸心理,连“内心流亡”也没有,文革结束后则一方面谴责他者,另方面庆幸胜利,少有忏悔的表现。

知识分子长期把自己同底层分开,与社会相隔离,害怕社会运动,因此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出现的非政治化倾向,以及九十年代提出的“告别革命”的口号,都是其基本性质的表现。对文革所持的不负责任的阐释,仅是其中之一。

民粹主义是一个复杂的概念,权力者有权力者的民粹主义,大众有大众的民粹主义,但是一点是共同的,就是它的反智主义。

传统士人在森严的等级社会中出于底层,所谓“九儒十丐”,地位和乞丐同。到了文革,现代知识分子的地位也遭到同样的贱视,沦为“臭老九”,在运动中首当其冲:书籍被焚,人身安全不受保护,随时被揪斗,关押“牛棚”;教育荒废,长时间“停课闹革命”;以突出政治为首要条件推荐“工农兵学员”进大学;表彰“白卷英雄”,等等。

一个与知识和知识分子为敌的国家,必然是没有前途的国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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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大革命运动只有群众,没有人民。

“最高指示”中的“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给出路”等等提法,都是典型的恩赐观点。

文革初期,著名的“老子英雄儿好汉”的对联,作为变相的种姓制度的产物,其实与上述的思想观点是有联系的。正统的唯“出身论”,成为随后断然划分“造反派”和“保皇派”两大对立派别的滥觞。

文化大革命若以十年计,前三年乃乱局,后七年乱极而治。“乱”是治中之乱,即红卫兵运动。“治”是乱中之治,消弭造反因素,重建“革命秩序”,统一稳定中仍然运动不断,所谓“斗批改”,“抓革命,促生产”,基本上体现“文革精神”;惟最后一年试图恢复“十七年”,结果无疾而终。值得注意的是,此间的“治”未必优于“乱”。用奥威尔的小说作比,“乱”尚可“上来吸口气”,“治”则有可能成为“动物庄园”。君不见“思想犯”遇罗克、张志新均毙命于文革后期,李九莲竟延至文革结束后处决。

文化大革命存在两个空间,一是官方的,体制内的,崛起的新贵所掌握的;另一空间是民间的,其中既有与官方相呼应者,也有越出体制轨道的,是为异端。

文化大革命的“相对论”。

文革中被称为“异端”而遭到关押、批斗和处死的,从遇罗克的《出身论》到李一哲的大字报,涉及1949年以后的不少带根本性的问题,如“自由”、“民主”、“人权”、“法制”、“特权阶层”等等,但都无一例外地披了正统意识形态的语言外衣,即所谓“打着红旗反红旗”。一来显示了当时思想探索的限度,二来可以看出思想禁锢的强度。

在自由匮缺的社会里,只有思考的碎片,不可能产生完整的思想。

在中国历史上,对生命的漠视,莫过文化大革命。这在流行的口号中可以见到,其中有:“头可断,血可流,毛泽东思想不能丢!”“誓死捍卫毛主席革命路线!”“一不怕苦,二不怕死!”

中国由来是一个不把人当人的国家,贱视生命的国家,“杀人如草不闻声”的国家。

文革死人之多,打破了1949年之后历次政治运动的纪录,质之漫长的帝制时代,恐怕也是“史无前例”的。1968年8月下旬至9月底,仅北京市就有1700人被打死,8月27日至9月1日,几天之内,大兴县“四类分子及其家属”即有325人被杀害,年龄最大者80岁,最小者仅满38天,其中有22户全家被杀绝。“一打三反”运动中,据统计,非正常死亡人数达10万以上。

由于死者是“贱民”,所以不会在“正史”上留下记录;而刘少奇之死,朝野上下反复提及,盖因国家主席之故也。

文化大革命开始时,毛泽东多次提到建立“中国的巴黎公社”;运动期间,也确曾出现过诸如“北京公社”,“上海公社”之类的组织。实际上,“公社”所以讨毛泽东喜欢,只是出于民粹主义的误读。

巴黎公社是法国大革命的产儿,“自由、平等、博爱”是它的灵魂。民主在它那里,不存在预设的程序,而是斗争的需要,随着运动的推动而自然涌现的;其中许多不同的方式和形式,都是民众的创造。中国文革时所谓的“大民主”(“四大”: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根本不可同日而语。当“造反派”为恩赐的民主而惊人地爆发出历史的主动性和创造性的时候,正如1968年所看到的,这些为之欢欣鼓舞的人们便随即尝到了“革命委员会”的铁拳的滋味。

曾经写进一度成为文革“圣经”的《十六条》的巴黎公社,到了运动的中后期,便不复见诸于官方文件,也不复有人提起,它不过是在东方瞬间闪现然后倏忽隐没的一个异国的幽灵而已。

文革期间,到处响起莎士比亚戏剧《麦克白》中的敲门声。

文革涌现许多新名词,如“牛鬼蛇神”、“造反派”、“红卫兵”、“三忠于”、“四无限”、“样板戏”、“站队”、“学习班”等等,实际上,骨子里是陈旧的,与清末民初舶来的名词不同。

“红色经典”——毛像章,语录本,语录歌,样板戏,宣传画之类——在文革中第一次出现并且得以盛行,是一出悲剧;在后文革时代重现而且流行不衰,则是一出喜剧。

文革期间,政治以更为狂暴的方式侵入私人空间。历次运动的斗争、告密之风侵入家庭,派性使家庭发生分裂,传统道德中的一切委地以尽。没有温暖,没有秘密,没有任何可以信守的地方。

现代宗教运动有庞大而严密的组织,有教义,有教仪,有神职人员如“宣传队”、“讲用团”、“政治辅导员”等等,但也如同原始图腾——日崇拜——一样粗糙,没有任何现代性内容。

人类的自觉行为不一定源于个人主义。组织灌输,机械训练可以使个人思想和行为达致自觉程度,即如永动机一般。所以,不能全然否定“洗脑”的效果。文革之所以这样而非那样地进行,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是“洗脑”的产物。

现代造神运动中的一切被神圣化的事物都没有能够维持长久,几年之后,用一句马克思的话说,“一切坚固的都烟消云散了”。政治局,“接班人”,红皮书,白皮书,各种宣传品,都在文革中被蒙上了灰色调。

不能说封闭的社会里没有真理,真理在“伟大”的背面;不能说黑夜里没有光,光在裂缝中。

7

文化大革命犹如创世纪的一场洪水,罪恶泛滥,没有方舟。全国都是受害人,但是同时也是加害人。倘若过于强调受害的一面,便有可能宽纵每个人所应负担的责任,哪怕是“平庸的恶”;但是如果过于强调加害的一面,便有可能放过真正的罪人。

阿伦特在阐释德国纳粹头目艾希曼的罪恶时,突出地提到一个“责任”问题。九十年代媒体曾就上海大批判写作组“石一歌”成员的“忏悔”问题引发讨论,在这里,忏悔问题其实就是“责任”问题。

对于责任的认识,与历史记忆密切相关。如果对于曾经发生的罪恶失去记忆,则根本无责任可言。历史记忆需要有一个二度转换的过程,即:个人记忆——集体记忆——个人记忆。为了达致一个民族、社群的共识,首先需要把个人记忆转化为集体记忆,因此,建博物馆,编修教科书,开放建筑物及其他文物,开展纪念活动,举办公共论坛及创设公共节目,出版纪实性著作,包括日记、书信、回忆录、传记等等,鼓励学术研究,就成了急迫的事情。如果没有这一切,任何许诺对文革的谴责都是空洞的,虚伪的。惟有当集体记忆清晰而牢固地建立起来,才有可能进行历史主体性的重建。但是,集体记忆如果不能转化为个人记忆,就不可能把政治问题转化为道德问题,把认识问题转化为心灵问题,从而由众多个体促进并形成一个民族的善。

文化大革命是历史的,又是体系性的,可称“文化大革命体系”。毫无疑义,文化大革命是一个巨大的复合体,它的复杂的型构,无论是几经反复的法国大革命,还是一气呵成的第三帝国,都无法与之相比。

贝尔特?布莱布特(Bertolt Btechc)说:“将要从淹没我们的这场大洪水中浮现出来的你们,在谈到我们的软弱时,务必要记住你们所逃离的这个黑暗的时代。”

人类可否对抗遗忘?鲁迅对此持悲观态度。他把易于遗忘的原因归结为如下三个方面:一、中国人健忘的天性;二、时间的洗涤作用;三、权势者对历史遗产的掌控,或是不许写出,或是加以删改和粉饰。其实,还有一个现代因素,就是市场力量的参与。市场重视即时性、日常性、实用性,其本质是反政治、反历史的。

毛泽东说:“过七八年又来一次。”在一个缺乏权力制衡的国度,社会问题不能靠日常性调节而只能靠政治运动来解决。这是一个系统工程,是制度产生运动;另一方面,运动从一开始便获得正统意识形态——阶级斗争和无产阶级专政理论——的支持,因此也可以说是与制度共生的。要避免文革一类运动——其特点是按权力意志行事,在大范围内对无权者施以合法性暴力——的发生,除非改变原有体制及其意识形态。

如果说文革的发生,主要以牺牲一个民族的物质生命为代价,那么,把文革列为禁区,将使一个民族的精神道德彻底沦亡。

历史如果与当下的生存无关,就不可能被激活。但是,活的历史是可怕的,幽灵一旦活动起来,就很难保证再度跟随同一个节拍跳舞。

所以,对于文革,有人主张把记忆埋进深渊,把有关历史的争论搁置起来。

约翰?密尔说:“根据强制(restraint)的特性,一切强制都是恶的。”

忘记文化大革命,意味着切断与人类的苦难和罪恶的关联。

在中国,现在要对文化大革命做出公正的评价为时尚早;要使结论比较地符合历史真实,必须等到形成文革的政治因素完全消失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