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沟通走向网络,越南政坛先行一步

改革派执掌的越南政坛近日又有创新之举。据越共权威媒体报道,越南领导人日前决定通过网络与民众交流。首次网聊准备在11月份举行,人民直接对话的对象将是国家主席或国家副主席等高级领导人。越南领导人与民众的”在线对话”,初步计划每月举行一到两次专题网聊,再逐步走向每周定期举办。这是越南在经济改革取得瞩目成就的同时,首次以新的方式加强政府与民间的信息互动。与此同时,俄罗斯总统普京昨天举行了任期内第五次电视直播,回答民众的提问。到直播开始前,俄民众向普京提出了超过100万个问题。俄罗斯和越南同处社会转型时期,新的政治沟通方式的采用,正不断刷新这些传统国家留给世界的民主印象。

一国领导人借助新技术进行政治宣讲,寻常可见。但刻意引入与民众的互动环节,将单向的政治传达变成双向的交流沟通,却透露出政治求新的用心努力,在民主价值的映照下无疑要获得政治加分。信息技术革命,创造了政治进步的契机。”同志”加”兄弟”的越南如此,中国也不例外。三年前,中国领导人在公开场合透露了通过网络关注民意。此后,有人大代表、政协委员、政府官员开设博客参政、议政,甚至有人建议总理也开博客听取民意。网络民主一时气象中兴。不过,与之相比,网络新技术在中国政治沟通中的作用,还远未达到其应有的程度。目前网络平台在体制内部仍然缺乏认同,这种认知阻碍,令网络在现实政治生活中效果不彰。

然而,越南领导人走向网络与民对话,对于我们重新认识网络的人文价值却不无启示。网络技术自诞生之日起,即以其革命性的传播与共享方式,带来人类沟通的深刻改变。政治对话亦不例外。首先,网络消隐了现实社会的权力关系,为平等沟通打下基础。现实生活中,权力的不平等使信息沟通变得艰难。国家管理者与社会民众之间,似乎横亘着交往的鸿沟,常使信息遭遇失真和屏蔽。而网络使国家的最高领导层与底层民众的互动交流阻碍全无。网络平台上的国家管理者,只是网络终端的普通使用者。技术的平等性消解了金字塔尖到地面的落差和距离。这使领导人可以越过官僚体系的层层信息筛选直面民意。这种透明的交流,是其他获知民意的方式所无法比拟的。普通民众亦可能在获得平等地位之后,褪去权力的怯意,畅所欲言。其次,网络将使政治表达中空洞的人民还原成生动的个体。人民是一个奇妙的政治语汇。它主体缺失,却频频出现。在政治的宏大叙述里,人民只是意象。而网络将抽象的人民,变成具象的个体。如果可能,他的喜怒哀乐,将通过网络真实传递,政治家们将不再与现实疏离。这使所有凌空虚蹈的政治表达,通过网络的真实互动,获得了最生动的现实注脚。除此之外,网络交流也完全可能为政治沟通创造出新的语言。消融在民间话语中的政治,不过是柴米油盐的闲谈,衣食住行的苦乐,这使生硬的政治话语有了新的表达可能。在我们的社会生活中,政治话语自成体系,与民间表达迥异。这使良好的政治沟通首先陷于话语体系的困境。平易的网络互动,为政治话语提供了改善的可能。

因此,网络技术完全可能为良好的政治沟通开创局面。政治,从来都是在特定的经济、技术、文化环境里展开生长。在网络技术成为社会运行基础性平台的时代,没有理由让政府与民众的沟通方式仍停留在封闭的昨天。开放的越南,以其国家领导人与民众的网络对话竖起标志。

寒 山:纪念1956年匈牙利革命

1956年匈牙利人民反抗极权主义的革命是20世纪争取自由和民主斗争中的一个重要事件。今年十月是这一历史性事件50周年,欧洲很多政府、国际组织和新闻媒体都对这这个纪念日表达了强烈的关注。最近匈牙利政府和人民在如何纪念这一历史性事件上的对立又引起了国际舆论的广泛注意。

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东欧国家在苏联军事占领下很快建立了斯大林模式的政权。这个政权政治上实行一党专制,不但镇压异议分子,而且在党内实行清洗,把莫斯科不信任的有民族主义倾向的共产党人或是关押或是处决,扶植那些对苏联唯唯诺诺的领导人。在经济上实行国有化,确保重工业的发展,忽视和牺牲和人民日常生活密切相关的农业和轻工业。在外交上一面倒,完全受苏联支配,成为苏联的卫星国和苏联和西方冲突的缓冲地带。在思想文化上压制自由思考和创作。

1953年斯大林死后,苏联新领导意识到他们不能长期维持象斯大林那样的高压政策,于是采取了一些放松措施,为过去受迫害的东欧共产党人恢复名誉,允许这些国家实行经济改革。在这样的形势下匈牙利知识分子成立了以19世纪爱国诗人裴多菲命名的俱乐部,讨论政治和社会问题,在学生和其它社会阶层中产生了广泛影响。

1956年苏共召幵20大,赫鲁晓夫在秘密报告中揭露了斯大林大量杀害苏联共产党人和普通公民的罪行,在世界共产党阵营中引起了政治地震。匈牙利知 识分子和党内以纳吉为首的改革派利用这个时机提出了系统的政治主张,尤其是要求苏联军队撤出匈牙利,完全恢复匈牙利的民族主权,并和匈牙利亲苏的共产党人发生冲突。经过短暂的动摇,苏联领导集团决定镇压匈牙利民主派。从十月底到十一月初,苏联出动几个集团军的兵力,用大量坦克镇压了只有轻武器的匈牙利民众,逮捕并处决了纳吉,在匈牙利扶植了以卡达尔为首的又一个亲苏政权。

在匈牙利事件过程中,中共的态度是值得一提的。为了和苏联在国际共运中争夺领导地位,中共尤其是毛泽东本人一开始乐于看到苏联在东欧的地位受到挑战,于是对东欧国家要求苏联撤军表示大力支持。但当中共看到在东欧受威胁的不但是苏联对卫星国的操纵、而且是共产党对国家的控制时,他们一反过去的主张,在苏联领导集团举棋不定时坚决要求苏联出兵。

当时应邀到莫斯科和苏共协商的刘少奇和邓小平态度最坚决,而在北京的毛泽东在同意镇压后要求苏联再给匈牙利的所谓“反革命”一点时间,让他们充分暴露,再一网打尽。了解中共在镇压匈牙利事件过程中的出谋划策,也就不难理解中共为什么不久在自己的国家会从鼓励“鸣放”转到全面“反右”了。

今天,1956年的革命成了匈牙利国际影响的一个重要部分,因为那场革命是冷战时苏联阵营的第一场重大危机,共产党极权统治虽然依靠暴力维持了统治,但从长远来看是失败了,这是匈牙利人民值得自豪的。很多欧洲国家的政府和议会最近都派代表团去布达佩斯参加纪念活动,这当然是一个任何政府都要利用的机会。但今天匈牙利执政的社会党属于左翼,一些成员是过去的共产党人,在思想和个人经历上和过去的历史有割不断的联系,因此很多匈牙利人认为他们没有资格来纪念那场革命。加上社会党政府总理久尔查尼前不久被迫承认他为了竞选连任,在经济数据上弄虚作假。这个内幕被捅破后,匈牙利人民反政府的情绪更加高涨,不但发生了暴力冲突,而且民间完全拒绝政府对1956年革命的纪念。在这个背景下,可以说1956年那场革命的遗产还在对匈牙利社会发生著影响。

王 怡:少一个奴隶,多一个弟兄——纪念威伯福斯和《废奴贸易法案》199周年

不再是奴仆,乃是高过奴仆,是亲爱的弟兄。

——《新约。腓利门书》16节

废奴与道歉

近年来,英国和美国在教会推动下,掀起一场白人为祖先贩奴行为认罪、悔改和向黑人道歉、赔偿的运动。一些教会为信众的祖先参与贩奴公开道歉,有的开始考虑如何向教会的黑人成员进行赔偿。

1562年,约翰。霍金斯成为第一个将非洲人贩卖到大西洋的英国人。他因为帮助英国海军打败西班牙无敌舰队,被伊丽莎白女王册封为爵士。2006年6月,他的直系后代,37岁的基督徒安德鲁。霍金斯来到冈比亚,这是他祖先掳掠黑人最多的国家,也是著名黑人小说《根》中的黑奴昆达的故乡。安德鲁出现在当地一个国际盛会上。他身绑铁链,和另外20名白人志愿者一起跪在25000名非洲人面前,为祖先的罪行道歉,请求非洲居民的原谅。他们下跪后,全场沉默良久。最后,参加庆典的冈比亚副总统决定走上前去,将安德鲁扶了起来。

这一场面,使人不能不追想200多年前普世废奴运动的两种道路,一是以威伯福斯为代表的、福音奋兴运动影响下的英美废奴运动,一是以罗伯斯庇尔为代表的、启蒙运动影响下的法国废奴运动。也追想到两种道歉的理由。笔者曾在美国经历一件尴尬的事。当我和别人擦肩而过,发生肢体碰撞或接触时,首先说“对不起”的,一定是美国人,而不是我。不是我傲慢,而是一贯缺乏道歉的操练,实在没有人家说得快。我们常会遇见一个振振有词的说法,“没有错为什么要道歉呢”?一种道歉是为行为,这行为一定是在法律或道德上可被归责的。换言之是为一种看得见的因果关系道歉。一个人要为、且只为自己的行为承担责任,这是理性主义或律法主义的道歉观。这种观念下,一旦奴隶制度被废止,每个没有亲手沾满血腥的人都是无辜的,不需要道歉,更说不上忏悔、认罪。否则不成了某种“血统论”吗?这种观点无法理解一个基督徒为什么要飞越大半个地球,为了一个几百年前的祖宗而在一群陌生人面前自取其辱?

但安德鲁的道歉不是为行为,是为结果。不是出于责任,而是出于爱。当我不小心撞上一个美国行人,他主动向我道歉,是因为这个结果和他有关系,他与我共担了一种处境。他对自己参与这种处境而感到歉意,他不是为因果关系,而是为一种共享的关系道歉。或者说,他对于追究和认定因果关系持一种谦卑的态度。他的歉意不出于看得见的对人的亏欠,而出于看不见的对上帝的亏欠。对此类歉意的最好描述,是英国牧师和诗人约翰。邓恩那一段著名的布道辞:

“谁都不是一座岛屿,自成一体…… ……每个人都身为大陆的一小块,若海洋冲去了一片土,欧洲大陆就少了一块,不管那一块是海岬所缺的一角,或是你朋友的庄园,或者你自己园子所流失的土地。每一个人的死,都是‘我’的削减,因为我是人类的一员。所以不要问丧钟为谁而鸣,它就是为你而鸣”。

第一种歉意是对陌生人的歉意,而安德鲁的歉意,是将非洲人当作弟兄的歉意。他的忏悔和歉意,使他从一个被罪所捆绑的为奴之地,迁到一个四海之内皆弟兄的应许之地。不理解这一点,就无法理解英、法两种废奴运动的差异,更无法理解威伯福斯,这位宪政史上也许是最伟大的基督教政治家,也是普世废奴运动中最杰出的典范。他和“克拉朋联盟”的7名基督徒一道,以毕生精力和道德的表率,不费别人一枪一卒,只费自己45年的生命,终于在1807年推动英国通过了《废奴贸易法案》。威伯福斯随后致信他的好朋友门罗及美国总统杰斐逊,请求两国共同搜捕海上奴隶船只。1809年,美国在英美双边会议中宣布,在星条旗下禁止奴隶贸易。1815年,“克拉朋联盟”推动英国在维也纳和会上,促使欧洲各国同意禁止奴隶贸易。1833年,威伯福斯去世后的第三天,英国议会通过了最后废奴法案,宣布奴隶制为非法,并以每人27英镑,共付2000万英镑的赎金,解放大英帝国全境内的75万奴隶。

废奴与革命

剑桥学者申克认为,废奴运动中“法国的革命原则所起的作用,正如英国的强烈宗教情感所起的作用一样巨大” .但法国从来没有发生过一场真实的废奴运动。法国的废奴在观念上是启蒙运动和理性主义的产物,在政治上则是大革命和断头台的要求。它的废奴进程,主要受制于英美两国废奴运动的压力和影响。对革命者来说,废奴是一个象征性事件,而不是日常生活。奴隶也几乎不是一个名词,而是一个形容词。

就像“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民”这句歌词,“奴隶”不仅指向一种“一个人是另一个人的财产” 的制度,更是一个具有浓厚政治意义的比喻,象征着各种专制制度下的被统治者。所以卢梭在《社会契约论》中反对奴隶制,但他并没有几句话关怀奴隶,通篇只是借奴隶的譬喻批评君主制而已 .罗伯斯庇尔曾是废奴团体“黑人之友”的成员,在雅各宾派掌权后,这个废奴主义者摇身变为专制暴君。1784年2月,雅各宾党人经过千万颗人头落地,宣布在一切法属殖民地废除奴隶贸易。法国成为全世界第一个口头上的废奴国家,因为这时一切法属殖民地几乎都被英国接管了。从这时起,法国在半个世纪内几乎每爆发一次革命,就会宣布一次废奴。1802年,英国将它占据的殖民地归还法国,法国立即恢复了奴隶贸易。1815年维也纳和平会议上,法国愿出一个殖民地的代价,劝说英国放弃要求欧洲各国禁止奴隶贸易的提案,遭到威灵顿公爵的拒绝。维也纳公约签署之后,法国与英国达成补充协议,延长5年奴隶贸易。随后一直拖到1831年,在英国压力下,法国再次签约禁止本国国民直接或间接从事奴隶贸易。但短短两年之后,法国政府又一次撕毁条约,以“劳工自由输入”的名义公开恢复黑奴贩卖。1848年革命后,法国再次宣布废除奴隶制,但直到1861年美国内战爆发,在林肯为解放奴隶而战的影响和压力下,法国的奴隶贸易才最后终止。

在革命家和世俗的自由主义者看来,奴隶不应该存在,是因为“人”的价值在宗教的束缚下被重新发现,成为了宇宙的中心。康德,孔多塞,潘恩、黑格尔,无数的人为这一梦想而激动。1894年,康德断言,“每经过一次革命,启蒙的种子都发出更茁壮的幼芽”。直到1830年,黑格尔在他的《历史哲学讲义》中仍如此讴歌大革命的理想 :

顷刻之间,理性、正义的观念树立了权威。从此一切都建立在这一基础之上,自从太阳悬在天空、行星围绕太阳转动以来,从来也没有想象到人的存在以他的头脑,亦即以他的思想为中心,而他在理性的鼓舞下建立起一个现实的世界。……一切有思想的人都为这个时代雀跃欢呼。

当人的理性被如此高举,每个奴隶的存在就意味着对人文主义的一记耳光。奴隶是理性主义和人文主义的伤疤,使一个高歌猛进的意识形态面临崩溃和羞辱。奴隶的存在,使这个以人为中心的时代恼羞成怒,从而构成一个断头台的理由。

“天赋人权”的自然法观念,在基督信仰被质疑和削弱的自由主义时代,支持了古老的平等理想。直到今天,多数人仍将这样的理念看为几百年来人类的主流思潮,并接受其为自己的世界观。一般民众也误以为奴隶制在近代的废除,正是理性主义和启蒙运动的一个结果。其实,在人的理性第一次被高举的古希腊,哲人们普遍认为奴隶制是正当的。亚里士多德在他的巨著《政治学》中,把奴隶制视为“天然的、有利的和公正的”。柏拉图的《理想国》,同样把奴隶视为“理想社会的必要成分” .近代启蒙思想家批判奴隶制,但仍基于理性的权衡,或从社会层面和功利主义的探讨出发。如孟德斯鸠认为奴隶制违反自然法和民法,是一种“少数懒惰、富裕和骄奢淫逸的人为一己私利而推行的无益的制度”。和希腊哲人一样,有益还是无益始终是理性主义的评判根据。他们关心的是处境,而非心灵,其立场就必然因处境的变化而变化。如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福格尔在1974年的研究表明,美国19世纪的南方奴隶制对奴隶和奴隶主而言都是较好的制度。“南方奴隶的福利和营养状况普遍比北方的工人阶级更好”。按孟德斯鸠的逻辑,他要反对的就应该是工厂制,而不是奴隶制。

再以卢梭为例,他反对奴隶制的立足点,充分显出理性主义的傲慢与狭隘,他说“一个人无偿的奉送自己,这是荒谬的和不可思议的”。一个人若这样做,就说明他已丧失了健全的理智,而“疯狂是不能形成一种权利的” .理性主义能够爆发出追求平等的革命激情,这样的激情,如柏克或法国流亡者里瓦罗尔伯爵所预言的那样,总有一天会“由军刀”来结束。但理性主义却不能萌发出对黑人“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的弟兄般的爱。在奴隶问题上,启蒙运动有过卓越贡献,但也始终被三个困境和悖论所缠绕。

第一是“自愿为奴”的古典悖论。根据自由主义的价值预设,一个人有没有自愿为奴的权利呢?这是最早由近代国际法的始祖格劳秀斯提出来的难题,横亘在数百年的人文主义世代之中。卢梭的回答是自愿为奴的人都是疯子,所以坚决不准,他必须被强迫成为一个自由人。到了20世纪,自由主义右翼的代表人物诺齐克,重提这一悖论,他说“一个自由体系是否将允许这个人把自己卖为奴隶?我相信它将允许” .因为“自然权利”或天赋人权观,强调人是他自身的所有者(self-ownership),而不是为他的造物主所有。既然人拥有自身,他就有权自愿转让属于自己的东西。显然这两种回答都将颠覆启蒙运动和天赋人权的价值正当性。自愿为奴,自愿卖淫,自愿乱伦,等等,自由主义本身无法阻止这个世界毁灭它赖以存在的道德根基。如果我们关心的对象不是一个“有灵的活人”(A living soul),我们的眼光就无法从理性主义自我设计的那个世界中脱颖而出。

第二,人文主义一面使它所信奉的价值摆脱信仰的底座,一面不可避免的导致了种族主义或“前种族主义”的兴起。塔吉耶夫是研究种族主义的著名学者,他在《种族主义渊源》一书中敏锐的观察到这一点。他说,早期基督教的反犹倾向是基于信仰的。这种倾向排斥的只是犹太人的“异教”。假若犹太人改宗基督,他就不会再受到差别对待。塔吉耶夫借用使徒保罗的论述,说明这种“在基督里”的普世平等原则——“并不分犹太人或希腊人,自主的或为奴的,……因为你们在基督里,都成为一了” .但15世纪以来的世俗化,一面淡化了信仰至上,一面却并未淡化、而且首先在西班牙等地还强化了反犹行为。“如果说过去的反犹主要是反对犹太教,表现为促使犹太人改宗基督,那么现代的反犹则成为反对犹太血统”,由于“血统肮脏”或不纯,犹太人的命运不再与信仰和真理有关。于是反犹运动便由信仰上的“同化”,发展为肉体上的隔离、驱逐乃至消灭。塔吉耶夫指出这恰恰与基督教的普救论思想背道而驰,正是世俗化的人文主义,催生出了“前种族主义” .第三,启蒙运动的反宗教倾向,也在普世奴隶制被废止后,强化了对有色人种的种族主义。这也是塔吉耶夫的观察。他和申克一样,承认启蒙运动所推崇的自由人权观念帮助了废奴运动和黑人解放,但他尖锐的指出,启蒙运动具有“反奴隶制和反黑人”两种倾向共存的悖论。伏尔泰等启蒙思想家认为亚当、夏娃为人类共祖的说法不过是神话,他们反对基督教正统神学的人类同源论,主张“人类多源论”,反宗教不可避免的导致价值的多元和相对主义,将黑人看作异类的倾向就在人心中难以抑制。一旦你认为人类缺乏一个共同根源,那么黑人与白人之别,就与人与猿之别无异。

废奴与福音

几百年来,影响这个世界的另一场针锋相对的运动,即基督教的福音主义运动,却在很大程度上被人文主义的历史学家和思想家有意忽略了。事实上,18—19世纪的欧美出现了两种反对奴隶制的运动。启蒙运动基于人的“生而平等”反对奴隶制;英美的福音派基督徒和政治家则基于人的“被造平等”反对奴隶制。前者为一个“理性的王国”而战;后者则为“上帝的国度”而战。革命家以暴力反对制度,以制度改造人性,为了使一个大写的“人的旨意行在地上”。而威伯福斯和他的弟兄们在废奴运动中的全部努力,只为了遵循和见证《圣经》的教导。如布道家约翰。卫斯理为他们代祷的那样,“因着你们的兴起,愿这整体的见证使上帝的旨意行在议院,如同行在天上”。他们效法耶稣基督的道路,以信仰改变心灵,以心灵改变处境。这是一条与启蒙运动的理性崇拜和制度崇拜相反的道路。

于是近代史上开出了两条废奴之路,共同推动六千年的奴隶制,在近代最鼎盛的时候嘎然而止。它们也带来了19世纪的两个结果,“一个人是另一个人的奴隶”的时代结束了,“一个人是一切人的奴隶”的时代却从此拉开了黑幕。威伯福斯和“克拉朋联盟”最了不起的地方,不在于他们废奴的结果,而在于他们废奴的理由。革命家的道路是“从奴隶到将军”,威伯福斯和福音派基督徒的道路却是“从奴隶到弟兄”。他们不相信暴力,只相信“柔和的舌头,能折断骨头”(《箴言书》25:15)。

这一道路跨越了两个时代,也超越了狭义上的奴隶制。因为启蒙运动追求的平等,是打碎了人类的整体性的、原子式的平等,人与人平等得就像两颗遥远的星球。而威伯福斯等英国废奴主义者追求的平等,却根植于人类在上帝面前的整体性,平等的目的是平等得像弟兄。废奴已成为历史,但这一根植于基督教信仰的理想却从未成为历史。奴隶制只是一种处境,离开了福音主义的理想,人类在任何处境下都可能是奴隶。福音的确改变了制度,却福音又高于制度。它的追求不是平等,而是高于平等,是人与人的相爱。

有人曾批评《圣经》中没有废奴主张。使徒保罗曾在《腓利门书》中面对奴隶制度,坚持以心灵改变处境的道路,这也是耶稣基督在十字架上的道路。腓利门是当时一位富有的基督徒主人,阿尼西母是从他家中逃跑的奴隶,曾与保罗一同坐监,在狱中成为基督徒。保罗一面要求阿尼西母回去,一面写了一封致腓利门的信,要求腓利门接纳“在基督里”的阿尼西母。既然基督同时为奴隶和奴隶主而死,以上帝独生子的血赎他们的罪,并为他们而复活。奉耶稣基督为主的人,就被称为神的儿女。“从此以后,你不是奴仆,乃是儿子了。既是儿子,就靠着神为后嗣” .这就是基督教所传杨的福音。当阿尼西母与腓利门同为神的后嗣时,他就“不再是奴仆,乃是高过奴仆,是亲爱的弟兄”。一个基督徒奴隶,揣着这封信,因着信心,冒着逃亡奴隶将被处死的危险,走在返乡重为奴隶的路上,活象一个卢梭眼里的“疯子”。阿尼西母知道等待他的那个人,在处境中是他的主人,但在灵魂中是他的弟兄。这就是人类废奴史的开端,也是人类史上真正充满指望的画面之一。

回顾两千年的人类废奴史,无数基督徒走在这一视奴隶为弟兄的路上。《腓利门书》指出了一个原则——“福音化就是自由化”,基督教的目的不是打倒奴隶制,而是将奴隶从人心中废去,在一切处境之下拯救人的灵魂。而灵魂的改变,最终将导致处境的改变,传福音也因此成为废奴的一部分。基督徒遵循这个原则,使原则一点点成为历史。

以古代奴隶制的废止为例,1827年,德国史家克鲁泽尔在《古代罗马奴隶制概述》中,将近代奴隶制的消失归因于基督教的传播,他说“奴隶制是世界历史的巨大分界线,它把异教同基督教永久性地分离开来” .亚里斯多德曾在《尼各马可伦理学》中认为,在一个奴隶和自由人之间“不可能有友谊可言”。但从公元一世纪起,基督徒却和奴隶成为弟兄,一起在上帝面前领受圣餐。公元2、3世纪以来,基督徒开始大量释放和赎回奴隶。一些修会在长达五世纪的时间里不断将基督徒奴隶从摩尔人中赎回。3世纪时,一位叫卡里斯图斯的奴隶成为牧师,再成为主教,罗马天主教甚至将他列为早期的一位教皇。6世纪时,罗马皇帝查士丁尼修筑了当时最雄伟的圣维他尔大教堂,就是以4世纪时一位殉道的基督徒奴隶而命名的。事实上,欧洲的奴隶制随着福音的遍传而消失。1102年,伦敦宗教会议确认奴隶制和奴隶贸易为非法。在启蒙运动远未到来的14世纪,奴隶制已在欧洲大陆和英国绝迹 . 17世纪对非洲的殖民带来了奴隶制的死灰复燃。但也带来新一轮的福音化。英美废奴运动有两股力量和两类象征人物,一是一生为废奴打那“美好的仗”的威伯福斯和他领导的“克拉朋联盟”,二是推动了黑奴福音大复兴的传教士们。如著名的莫拉维弟兄会,他们打破传统教会的等次,均以弟兄相称。为要向黑人奴隶传福音,甚至故意成为奴隶,在非洲各处忍受患难,自称“隐藏的种子”。18世纪后期,“克拉朋联盟”成功推动了允许宣教士到殖民地传福音的立法,新教各大教会如浸信会、卫理公会、长老会等,均向各殖民地传播福音,领引大批黑奴归主。英美的普世废奴运动正是“自由化”和“福音化”两种努力汇合的结果,一种为了“少一个奴隶”,一种为了“多一个弟兄”。

1815年,欧洲各国在维也纳和会上迫于英国压力同意废除奴隶贸易。消息传来,当晚英国各处的教堂挤满了进来祷告的黑奴。一位历史学家说,他们的歌声彻夜不绝。当时一首著名的黑人歌曲唱道,“喔,威伯福斯先生,你是我们的弟兄朋友,努力使我们得自由。愿上帝的大能祝福你,虽然很多白人不让我们自由,黑人怎么办,黑人怎么办,上帝给我们力上加力”。

1815年后,在英属殖民地迎来了黑人福音大复兴。1824年,伦敦传道会的史密斯牧师,在殖民地的一场黑奴与白人冲突中,以煽动叛乱罪被判死刑,为黑人弟兄而死。史密斯牧师在法庭上一言不发,只在宣判前大声诵读《哥林多后书》第4章8—9节,“我们四面受敌却不困住,心里作难却不至失望;遭逼迫却不被丢弃,打倒了却不至死亡”。这一事件震动了英伦三岛。威伯福斯因自己没有参与对史密斯牧师的营救而忏悔,公开向伦敦传道会道歉。其实这个传道会最初也是在“克拉朋联盟”的努力下成立的。后来去中国传福音的戴得生,就是这个传道会差派的。这一年,威伯福斯最后一次向议会提交了彻底废除奴隶制的请愿书,第三代“克拉朋联盟”的领袖巴克斯顿称这份请愿书为“一项革命性的、宣告奴隶制度为基督教和宪法所不齿的提案”。但威伯福斯认为自己犯下大错,选择退出政坛。

威伯福斯的废奴生涯,与福音派领袖的属灵支持也有着紧密关联。他刚信主时一度想放弃政治,这时他遇见60岁的福音派牧师约翰。牛顿。牛顿与当时著名的福音派领袖沉美恩(Charles Simeon)一样,都曾是奴隶贩子。牛顿的母亲数十年为他的悔改不断祈祷。牛顿在母亲去世后悔改信主,写下大量诗歌,其中《奇异恩典》堪称几百年来全世界流传最广的一首圣诗。一天夜晚,威伯福斯来到牛顿住处,向他倾诉,与他一起祷告。牛顿看见上帝要带领这个年轻人走一条别人没有走过的路。他建议威伯福斯不要退出议会,并为他代祷,“我盼望并相信主耶稣高举了你,是为了他的教会和我们国家的益处”。这个代祷奠定了威伯福斯一生的方向。十八年后,牛顿在弥留之际,听到了国会通过《废奴贸易法案》的消息。

卫斯理在威伯福斯一生中也曾恒切的为他祷告。离世之前还特别写信鼓励威伯福斯。信上说:

“除非上帝在这件事情上将你举起,你会在人和撒旦的反对之下身心疲惫而崩溃。但如果上帝站在你这一边,谁能抵挡你呢?依靠主的力量征战吧!直到英国的奴隶制度在上帝面前溃散,直到最卑微的人可以见到阳光。阁下,那位在你年轻时带领你的,愿他此刻也在万事上继续赐你力量”。

美国的废奴进程,同样受到福音奋兴运动的影响。1835年全美废止奴隶制协会的成员,有三分之二是福音派牧师。那些建立所谓“地下铁道”帮助黑奴逃到北方的组织者,几乎全是贵格派的信徒。长老会和卫理公会都曾给予废奴运动属灵上的支持。东部和中西部的福音派人士,也时常卷入对抗奴隶制的奋斗。福音派女作家哈拿。摩尔受到威伯福斯的鼓励,在英国各地成立主日学,并写出大量的福音小册子 ,其中著名的《乡野政谈》,公开反对潘恩建立在人文主义之上的人权论。她后来成为“克拉朋联盟”的外围成员。摩尔的作品,带动了一大批英美基督徒女性,在家中以文字事工投身热烈的废奴浪潮,成为普世废奴运动中一个美好的见证。其中最为人知的,莫过于写出《汤姆叔叔的小屋》(黑奴吁天录)的斯托夫人,这部小说对美国废奴运动有着深远的震撼力。

福音与政治

仅仅局限于废奴运动,无法真正理解威伯福斯,理解他在下议院年复一年的议案、演讲、哭泣和彻夜的祷告。许多历史学家对“克拉朋联盟”的评价都不高,认为他们太迂腐,太看重道德立场,缺乏妥协的政治智能。他们不理解政治只是威伯福斯的修道院,而不是他的目的地。威伯福斯认为,废奴的目的只是“把人的价值重新带回到上帝面前”。他在日记中写道,“我的政治生涯只有一个目标,就是废除奴隶制度,并为此尽心竭力。我若有什么成就,那是上帝的高举。喔,主啊,愿我成为你手中的器皿,来拦阻邪恶的事”。威伯福斯是一个“属基督的政治家”,而不是一个“属政治的基督徒”。两者都怀着政治的负担,却有着天壤之别。

威伯福斯所代表的英国废奴运动,和接踵而至的美国废奴运动,是奴隶制在近代被废止的主要力量。恰恰不是启蒙思想家和革命者,而是被他们轻蔑的福音派基督徒,在坚忍的信仰和呼召下,完成了结束奴隶制的使命。尽管丹麦在英国废奴运动的影响和本国路德宗教会的推动下,1803年先于英国废止了奴隶贸易。但普世废奴运动的转折点,仍然要等到1807年英国通过《废奴贸易法案》。

福音奋兴运动,诞生于18世纪的英国清教徒传统。怀特腓和约翰。卫斯理是福音运动早期的领袖。1738年,卫斯理参加莫拉维弟兄会的一次聚会,有人宣读马丁。路德的《罗马书序言》时,他如遭雷击,经历了因上帝的话语而得赦免、重生和释放的体验。从此卫斯理走出教堂,到底层民众中宣讲福音,无数工人、农民和黑奴听他讲道之后泪流满面,向着正被大时代所抛弃的信仰归正。在高歌猛进的时代的前夜,基督教信仰迎来了它在理性主义时代的第一次复兴。接下来的一个多世纪,人类将进入有史以来保守主义与激进主义、信仰与理性、心灵与处境全面对峙的大时代。福音奋兴运动是基督教信仰面向这一挑战的回应,从那时起,福音主义与理性主义或自由主义的对峙就一直持续到今天。

英美的废奴运动是福音主义的产物,而非理性主义的产物。1797年卫理公宗(徇道会)脱离国教,国教内受福音派的影响形成“低教派”(Low Church),成为18世纪末到19世纪前三十年“全英格兰最深沉、最热烈的信仰者 ”,威伯福斯正是这一时期福音派的杰出人物,他21岁成为下议院最年轻的议员,他的好朋友皮特担任首相,希望他成为自己的接班人。威伯福斯22岁时受福音奋兴运动的影响,成为虔诚的福音派基督徒。他在信仰上一面注重“持守加尔文主义(改革宗神学)”,一面也看重“卫斯理福音复兴的重生经历”,主张纯正教义和属灵体验的平衡。既反对陷入教条主义,也反对落入神秘主义。他终其一生为废奴而战,替聋子听见,为哑巴开口,与哀哭的人同哭,被英国人视为议会中的道德楷模。他以自己的见证,将福音运动带入英国的政治界和贵族圈。威伯福斯踏入政坛时,曾联合40名议员,誓言不收受政府的任何财物,最后唯有他一人言出必行,一生信守了自己的誓言。他晚年退出政治时清贫如洗,一位贵族希望为他提供一笔救济金,但威伯福斯拒绝了,他说,“我想至死保持良心判断的独立”。

威伯福斯写下废奴的第一篇文章时,整个国会几乎只有他一个相信“三位一体”的基督徒。当他1789年第一次提出废奴法案,所有人都把他当作一个不懂政治的唐。吉珂德。妄图以一项基督教教义,对抗大英帝国肥厚的国家利益。威伯福斯在议会内首先向艾略特传福音,后来与他成为彼此天天代祷的属灵伙伴。每当议会中争吵不休,他们就退出去,一起祷告。1797年,威伯福斯出版《真实的基督教》一书,许多议员和贵族因读这本书而相信耶稣。威伯福斯坚信“英国的前途维系在一个最基本的点上,就是到底有多少人当他们遇见政治性的抉择,或在关键时刻,愿意顺服基督”。在他努力下,几位基督徒议员组成了一个祷告会,发展为历史上著名的“克拉朋联盟”。女作家摩尔记载说,威伯福斯与他的弟兄们立志,“奉献我们的口在议院中,奉献我们的脚在家里的祷告垫上,为每一件国家法案,为国家看不见的缺口向上帝祷告(《诗篇》106:23)”。第一代联盟共有8名基督徒,被后世称为“克拉朋圣徒”。他们数十年间持之以恒的提出废奴议案,有一次禁止奴隶运输的法案投票,全体议员拂袖而去,空荡荡的议会大厅只剩下威伯福斯和艾略特两个人。威伯福斯的坚忍,来源于对一个绝对的善恶标准的信心。他对弟兄们说,“是否上帝的旨意,不在乎议案是否通过,而在乎提这个议案的动机和本质是否符合圣经。如果符合,即使没有结果的应验,也是上帝的旨意”。

1814年英国打败法国,拿破仑逊位。威伯福斯写下《废除奴隶请愿书》,说服英国议会在维也纳会议上,向欧洲各国要求废除奴隶贸易。在英使斡旋下,各国答应5年内禁止奴隶贸易。整个议会欢呼雀跃,庆祝这一伟大的外交胜利。威伯福斯一人却伏案痛哭,令全场尴尬。他站起来说,非洲还在流血,5年内谁知道法国又会发生什么革命。难道我们的胜利,战争中牺牲的无数生命,就是为了纵容法国和各国维持一个罪恶的制度吗?他说,“我绝对不会在同意书上签名,我愿以我的余生亲尝黑奴的痛苦,而非在这样的欧洲和平书上永远留名”。威伯福斯的信仰力量不但感动了议员,也感动了英国民众。消息传出后,议会在十天内收到了25万封请愿信,一个月内收到150万封请愿信。当时英国的总人口不过才1200万。英国的全部806个乡镇,包括最偏远的乡镇都有人来信,要求英国向各国提出立即禁止奴隶贸易。

“克拉朋联盟”并不是一群书斋中的理想主义者。他们的努力也不局限于议会。成员之一的克拉克森是一位著名作家,他的《论奴隶与人口贩卖》及1807年的巨著《废除贩卖奴隶的历史》,对普世废奴运动影响巨大。沙皇亚历山大一世就是读了他的书后,决心加入废奴运动。他们当中除了政治家和作家,还有商人和总督,在废奴策略上看重贸易和教育的重要性。以贸易发展削弱对黑奴的市场需求,以教育提升黑人的价值。他们不但有基督徒的信仰,也有英国人的智能。先用20年的时间消灭视奴隶为动物的贩卖,再用20年的时间以赎买方式废除以奴隶为财产的制度。1890年,“克拉朋联盟”在西非买下“狮子山国”,将他们从欧洲和美洲解救的1980名黑奴送回那里,建立了一个没有奴隶的自由之城,帮助黑人自由劳动,与英国进行平等贸易。后来成为塞拉利昂共和国,它的首都就叫自由城(Freetown,音译“弗里敦”)。

美国历史学家戴维斯,在1984年的《奴隶制度与人类文明的进步》一书中,克服数百年来人文主义的宗教偏见,给了“克拉朋联盟”公允的评价:

克拉朋的这一小群基督徒坚信,人的基本自由和价值,高于任何政治、经济和社会阶级所能剥夺的。这一个信念,是来自上帝在人良知中所刻下的律法,是道德中的至上法条。任何法律违背这一基本点,带来的必将是败坏的连锁反应。这种坚信,凝聚了这批基督徒,为扭转整个时代的伤害,全心全力的投入政治改革,以整整58年(1780—1838)持续的努力,慢慢的挪除一切人为制度与法律上的拦阻。这一群基督徒,个个坚守圣洁的生活,以执行这项圣洁的律法改革。并似乎是在永无止尽的反对中屹立不摇。

威伯福斯在向伦敦传道会道歉的公开声明中说,“福音和政治自由是上帝帮助黑人的两条平行轨道。基督徒政治家仍需推动废奴的立法,宣教士仍需忠于他们的禾场,黑奴信主后仍需守法”。他一生谨慎的看待福音与政治的关系。一生坚持宗教宽容和政教分离的精神。但与自由主义者的理解不同,分离的意思不是政治与宗教无关。在威伯福斯看来,与信仰无关的政治只可能是专制。分离的意思是任何人的信仰不被强制。而宽容的基础也不是价值的多元,恰恰是对真理的确信。上帝的旨意不需要人的搀扶,得胜与否在乎神,不在乎人的奔跑。1789年英格兰与天主教国家爱尔兰合并,引发政教冲突。威伯福斯为捍卫天主教徒的参政权,公开反对乔治三世,直到10年后天主教徒取得议会的席位。他说,一个基督徒政治家永远不需要担心结果,他只应该担心“有没有用不公平的方法去胜过对手”。真信心是宽容精神的来源。假如你所信的离了你的帮助,就无法在历史上获胜。那你所信的就一定不是真理。不宽容的根源在于恐惧,而恐惧来自于不确信。

这也是威伯福斯终其一生,反对英国出兵海外保护宣教士和基督徒的原因。他说国力的强盛是对信心的试探,以为大英帝国的武力,比上帝的护理和预定更令人放心。1813年,印度问题引发了英国的争论。克拉朋联盟提出“印度法案”,反对基于宗教理由干预异教文化下的犯罪行为(活人殉葬和献祭等)。6月23日议会投票之前,威伯福斯站起来发表了三个小时的演讲。他认为基督教不能借助政府而带有强制性,主张以普通法的道路去化解宗教冲突,积极在海外殖民地推行英式公共政策,建立不同信仰者都能接受的法治标准。《印度法案》的通过,使英国从此承担起在殖民地建立公共管理和法治标准的责任,也成为殖民主义统治模式的一个转折点。

40年后,威伯福斯宣布退出政治圈。此时英国上下两院的基督徒超过了两百名。

福音与保守主义

“克拉朋联盟”为废奴奋斗的半个世纪(1780—1838),恰好是英国保守主义和议会政治的形成时期(1770—1832)。除了短暂的中断外,托利党人在这一时期几乎一直执掌大权。同时这半个世纪,也是社会主义、理性主义和自然神论等思潮对基督教正统信仰构成最大挑战的时代。以赛亚。伯林曾列举启蒙时代的“六个自由的敌人”——爱尔维修、卢梭、费希特、黑格尔、圣西门和迈斯特。这六位先生恰好也都死在这半个世纪内(1771—1831) .这就是威伯福斯身处的三个大致重迭的时代。在法国大革命的冲击下,欧洲进入法国流亡者夏多勃里昂子爵在《墓中回忆录》中所称的“一个失去神圣权威的世界”,人类的价值剧烈摇晃,但最终在英国重新站稳了脚跟。在威伯福斯的一生中,英国为世界积累起三笔影响至今的精神财富。一是奴隶制的废除,一是福音奋兴运动,三是保守主义。而威伯福斯本人面向新旧两个世界,身跨这三大主题。他和他朋友们的信仰,深刻的影响了英国的保守主义品质。

有人认为英国保守主义的源头有两个,“宗教的和世俗的” ,并将爱德蒙。柏克列为宗教保守主义的代表。这一说法未免大而化之,准确的说,保守主义政治在英国有三个源头,一是基督教信仰,尤其是清教徒和福音派传统。这一源头可以追溯到1594年,改教家理查德。胡克发表《论教会体制的法则》,其中突出而明确的表达了保守主义的信念。二是普通法的传统,代表人物是柯克和布莱克斯通,后者在1769年发表《英国法释义》,对英国法治传统作了最杰出的阐释和守望。三是经验主义的哲学传统,代表人物当然是大卫。休谟。他也是英国自然神论的代表,即那些“只承认一位上帝,不接受任何宗教启示的人们的观念” ,保守主义的意思,就是对这三大源头的保守——信仰、宪法及其在时间中的经过。在英国这几乎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混合体,如狄斯累托说,“英格兰的宪法并不只是关于国家的宪法,而是一部关于教会与国家的宪法” .直到20世纪初,英国保守主义理论家塞西尔仍然认为,“政治必须符合某种是非标准”,而必须选择的明确的道德标准,只能是《新约》所揭示出的基督教观念。塞西尔认为,保守主义最重要的职能就是在政治范围内监护人民的信仰。“这向来是并且目前仍然是各种现代保守主义的一致立场,也的确是大多数人民的立场,无论他们隶属于哪个政党” .英国保守主义认为捍卫信仰传统,就是捍卫“全部建筑物所依赖的拱门的拱顶石”。捍卫这三大源头,就是捍卫自由本身。

18世纪末到19世纪初这半个世纪,英国同时涌现出三位塑造了保守主义政治品格的政治家。一是被称为第一位保守党首相的皮特。他是英国保守主义的政治之父。二是《法国革命随想录》的作者柏克,这本书被一位德国政论家称为“在所有语言中出现的对革命思想的最有力的驳斥” .柏克虽号称辉格党人,却因此成为保守主义思想的集大成者,可谓保守主义的政治学之父。第三个则是威伯福斯,他堪称英国保守主义的信仰之父。从来没有一个基督徒,在世俗政治中如此高举基督信仰,并获得如此成功的制度成就,同时又行出令人敬佩的道德典范。威伯福斯站在基督教信仰之中,对德国哲学和人文主义的批判发人深省。他与欧文辩论时,认为社会主义和世俗哲学“来自个人自信的过度膨胀”。他对欧文说,问题在于“任何人如果相信你的话,那他什么话都可以相信了”。这像是对未来世代的一句预言,甚至也是对欧文本人的预言。欧文一生反对基督教,热衷于社会主义试验。认为人受制于处境,而不是受制于心灵。直到晚年欧文终于陷入“什么都可以相信”的价值虚无,对超验真理的渴望长期被压抑,最后落到泛灵的崇拜之中 .在私人影响上,威伯福斯也堪称前两位政治家的教父。皮特与他是终身好友,支持他废奴。1792年,皮特在国会发表演说,将近代非洲黑奴的命运,同古代不列颠人在罗马奴隶市场上的命运进行对照,打动了多数议员的心肠。尽管皮特一直不是基督徒,威伯福斯与他的政见也不总是一致。但丘吉尔认为,威伯福斯还是足以称为皮特的“精神导师” .而柏克早年尽管重视宗教的价值,他自称对宗教的信赖“比所有法律条文加起来的效力和影响,更胜出无数” .但他对传统和习惯的保守,其哲学基础更多的还是来自经验主义。直到1797年,柏克受到威伯福斯《真实的基督教》一书的影响,才转变为一个相信“三位一体”的基督徒。不过柏克出于对大革命的极度反对,难以区分两种废奴运动的差异,对福音主义所推动的废奴运动与保守主义的微妙关系也缺乏耐心。因此大革命后,他开始反对废奴运动。认为一切废奴主张都难免“充满了雅各宾党人的气味”。

反过来,威伯福斯和克拉朋联盟,也推动了英国保守主义政治的形成。1794年,英国在法国大革命的冲击下爆发激进浪潮,人民团体如雨后春笋,人们热烈的宣称攻占巴士底狱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事件”。皮特政府先后两度暂停“人身保护令状”的实施,甚至促使议会通过了限制集会法令,凡50人以上集会,必须经3名治安官批准 .在这一保守主义立法时期,威伯福斯坚决的站在皮特一边。他认为每个人都应是自己理性的管理者,当个人理性被公众的激情所煽动时,有必要限制这样的集会,“使愤怒和仇恨在群众中慢慢的沉淀下来”。威伯福斯一直对广场政治充满戒心,终其一生不参加任何竞选活动,一到选举他就躲进书斋,但却总是高票当选。在所得税法案上,威伯福斯也支持皮特。他效法基督对纳税问题的回答,说,拿出你们的钱币看看上面印的是谁的家?钱的真正权柄是国家的,你只拥有使用权。“所得税就是提醒这一点,并且每年提醒一次”。

福音奋兴运动,也有力支持了保守主义政治。牧师们教导成为基督徒的黑人仍要遵守法治传统。英国历史学家汤普森评价卫理公会的历史作用时认为,福音派信仰一面赋予工人以尊严,启发了他们的觉悟。另一方面教导工人遵守纪律,顺服权柄。从而为即将到来的工厂时代培养出第一批敬业的劳动者 ,并使英美两国避开了社会主义。剑桥经济学家德里在《十九世纪英格兰史》中,评论福音运动对保守主义的贡献,他说:

“这批卫理公会的政治家对于整个人类文明的影响,远超过了马克思。因着个人的信仰重生,改变一个人,进而改变周围的环境,最终改变整个国家。我们可以说,正是这个福音的大复兴,拯救了英国免于大革命”。

结语

威伯福斯是人类史上一位罕见的政治家。一个在成熟政客的眼里可能比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白痴”还要白痴的政治家。一个在最肮脏的领域凭着信仰胜过试探的政治家。威伯福斯之后,英国持续地走在普世废奴运动的路上。1815年,英国付出75万英镑,迫使葡萄牙禁止赤道以北的黑奴贸易。1842年,英国迫使葡萄牙禁止了赤道以南的黑奴贸易。1817年,英国补偿西班牙40万英镑,换取它在1820年后放弃赤道以北的黑奴贸易。1835年,英国再次施压,迫使西班牙同意禁止赤道以南的黑奴贸易。此后另一位英国传教士李文斯顿深入非洲传教和行医,长达30年,呼吁在威伯福斯法案的基础上,将对奴隶贸易的禁止从海上贸易扩展到非洲内陆。1870年,英国迫使苏丹国废除奴隶买卖;1873年李文斯顿去世后一个月,英国迫使苏丹关闭了非洲东海岸最大的奴隶市场。1879年,在奴隶市场的废墟上建成了大教堂。

2007年是英国《废奴贸易法案》两百周年。从1832年英国议会改革和1833年废奴法案之后,世界进入了自由主义时代。基督教信仰在“政治正确”的偏见下,就像为印第安人划定保留区一样,被逐渐赶往一个脱离社会政治领域的个人空间,对社会的影响力也日益衰落。到20世纪初期,伦敦有一个著名社交圈子,名叫布隆贝里圈(Bloomsbery circle),聚集了一批反宗教的人文主义作家和艺术家。其中大部分成员都是“克拉朋联盟”的后代。一个在属世和属灵两方面影响如此巨大的团体,在一个世纪内就完全消失了。人文主义和相对主义上升为最显赫的意识形态。但与此同时,基督教的福音主义和保守主义,面对自由派神学和人文主义的挑战,也经历了再一次的复兴,一直持续到今天。

两百年来,威伯福斯的精神感动了无数不同信仰的人,更激励着那些致力于社会政治改革的基督徒。如林肯、马丁。路德。金等,都曾表达对他的敬意。1807年2月23日,《废奴贸易法案》通过的那一天,威伯福斯跪在议院的角落里,流泪祷告的那一幕,将永远留在人类政治史上,闪耀信仰之光。

笔者访问华盛顿时,在数位国会议员的办公室内看到威伯福斯的画像。2005年,美国参众两院的15名基督徒议员,效法“克拉朋联盟”,根据圣经中说,“这称为我名下的子民,若是自卑,祷告,寻求我的面,转离他们的恶行,我必从天上垂听,赦免他们的罪,医治他们的地” ,他们成立了国会山祷告小组。一年多来,并推动丹麦、英国、德国等国的一些基督徒议员,成立祷告小组,为各自的国家认罪祷告。

威伯福斯的墓在伦敦的威斯敏斯特宫(西敏寺),这是人类史上最优秀的宪政体制(威斯敏斯特模式)的诞生地,也是基督教史上最伟大的信仰告白(威斯敏斯特信条)的诞生地。以刻在这里的墓志铭来结束这篇纪念文章,是最合适不过的了:

  温暖的仁慈,及昔世的公义
  为地上添了一个基督徒生命,永恒不变的辩才。
  在每一个公共事务上,他如此卓越,
  在每一个公益运动里,他是马首,
  不论在当时或是在属灵上,
  他解脱了彼时人们的需求,
  凭着永不气馁的努力,
  借着神的祝福,这份努力除去了英国
  贩奴的罪孽,
  并预备了一条奴隶解放之路
  铺满大英帝国的每一个属地
  
  2006-9-10于成都大学

《兄弟相爱撼山河——威伯福斯与“克拉朋联盟”》张文亮着,敦煌文艺出版社“新百合传记文丛”,2006年10月即将出版。

此文删节版见《书屋》2006年10月期,署名王书亚。全文刊于民刊《橄榄枝》2006年秋季号。

__________________注释:

《新编剑桥世界近代史》第9卷“动乱年代的战争与和平:1793—1830”,C.。W.。克劳利等编。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年1月第一版,第131页。

参见“奴隶制”辞条,《布莱克维尔政治学百科全书》(修订版),P752,中国政法大学出版社2002年。

卢梭:《社会契约论》,何兆武译,商务印书馆1980年版,第14—20页。

康德和黑格尔的两段引言,均见注1,第124页。

《基督教对文明的影响》,(美)施密特著,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9月,第253页。

同注3.《无政府,国家与乌托邦》,诺齐克,中译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1年版,第328页。上世纪90年代末的国内自由主义与新左派论战,这一难题也曾提出引发讨论。新左派意图以此否定自由人权的价值共识,在这一点上受到自由主义的有力回击。但自由主义者对“自愿为奴”的悖论也无法给出更正当的论证。

《圣经。加拉太书》3:28,中文合和本。

《种族主义源流》,皮埃尔—安德烈。。塔吉耶夫,三联书店2005年1月。参见秦晖《“差异权”,还是文化选择权?——评塔吉耶夫〈种族主义源流〉》。

《圣经。加拉太书》4:7,中文合和本。

《古代的奴隶制和近代的思想意识》,芬利,第27页。参见郭小凌《古代世界的奴隶制和近现代人的诠释》,《世界历史》1999年第6期。

《基督教对文明的影响》,(美)施密特著,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9月,第255—257页。

《灵修神学发展史》,侯士庭著,中译本,中国与福音出版社1995年10月初版,第110页。

《从托利主义到自由主义——格拉斯顿宗教、政治观的演进》,李义中著,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年7月第一版,第3页。

《自由及其背叛》(英文名直译为“人类自由的六个敌人”),以赛亚。伯林,赵国新译,译林出版社2005年9月版,第1页。

《保守主义的含义》,罗杰。斯克拉顿,中译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5年1月版,中译者序,王皖强,第5页。

《基督教与西方思想》(卷一),科林。布朗,查常平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6月,第172页。

同注13,第10页。

《保守主义》,休。塞西尔,中译本,商务印书馆1986年5月版,第46—47页,第73页。

同注1,第138页。

同注1,第151页。

《英语国家史略》,第三卷,温斯顿。丘吉尔著,中译本,南方出版社2004年2月版,第187页。

《从托利主义到自由主义——格拉斯顿宗教、政治观的演进》,李义中著,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年7月版,第29页。

《英国史》,阎照祥著,人民出版社2003年8月,第268页。

《英国通史》,钱承旦、许洁明著,上海社会科学出版社2002年10月第一版,第210页。

《圣经。历代记下》7:14,中文合和本。

  威伯福斯William Wilberforce(1759 – 1833)

邹洪复:那些住在花里的人

就像那个人在黑夜的旷野里,脚步所及处便是路,他吹口哨,他哼哼、唱歌,他和自己做鬼脸,该是因为无聊寂寞或是独行的自信和惬意。

眼前这杯咖啡,散出旋律一样的热气,花朵一样的香味,唇一抿,舌尖一舔,就有一丝淡淡苦涩和醇香萦绕、混合,像极了孤独的味儿。

懂得品味孤独的人就懂得了一朵花或这个世界的绚美。懂得了孤独的人心里必有梦。

而夜间睡眠后所做的梦实在是猝料不及,回味一下觉着挺有意思,我常常坐在发呆里,面含了微笑温习梦境,梦就和真的一样,的确身临其境一般。昨夜梦见自己和余世存兄在一起,还有一个人却不记得是谁了,只是在梦里,那人仿佛是和我很熟悉的一个人,干部模样,却忘记了他的脸,难道干部都是无脸的人?我向那人介绍世存兄,说他是北大毕业的高材生,那人就打哈哈,我见那干部模样的人对北大不感兴趣,就对他说余先生是中央一份杂志的主编,那干部模样的人马上就屁颠屁颠像条狗一样围着余兄热情地转悠了,看那干部模样人的殷勤和奴才相,我就在心里笑,却把自己给笑醒了。

我对世存兄的留意是前几年读过他一首诗,内容是关于民工的,读罢很震撼也巨感动,诗歌名字现在还记得,是《歌拟奥登》,以后才知道世存兄是著名思想家,著名学者,还有的说他是中国问题专家。他1990年毕业于北大中文系,曾任《战略与管理》执行主编,世存兄的著作有《非常道——1840-1999的中国话语》、《黄昏的缤纷》、《我看见了野菊花》、《重建生活》等。

记得和世存兄聊天,我说还没去过北京呢,他就很吃惊地笑,答应给我留本《非常道》,他把我的校友著名文学评论家萧夏林的电话给我,结果那次和曲师中文系的几个朋友一起玩喝高了,就打电话把萧兄给数落了一通,萧兄倒是一直很谦和地和我聊,现在想起来觉着真不好意思。记得那次我说,我们这些写作者这些年都写了些什么呢,你作为《北京文学》的编辑不能没有责任呵,而现时,有效的、真正的写作者就应该是走在去监狱的路上。

梦,或许就是现实这个大地所开出的花儿,总跟现实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我和诗人曹国英、孙运臣夫妇一起玩耍过几次,凭直觉,感到他们夫妻俩人品很好,当然他俩写的诗歌也很好,曹国英是去《诗刊》参加过青春诗会的少数女诗人之一,在内心里一直很感佩,那天梦见和他们夫妻俩一起很温馨地喝酒,到现在那份温馨还能感觉到。前几天去昌乐开一个笔会,我又和曹国英大姐说起那个梦来,她乐呵呵地说,你大哥说了,洪复来了有好酒!我就笑,很是默契。我还对大姐说,对于写作的来说,有信仰确实好,比如你和杨如雪,都是有信仰的人,写出来的东西就是好。曹大姐说,还是杨如雪她们那一茬去《诗刊》开青春诗会的诗人厉害,那一茬还有李晓梅,她们都很厉害,也很有出息。

今天中午诗人江非来电话说想开一个服装店,我们一起聊了会,自然也聊到诗歌,我们在一起,总是很亲切默契,无话不谈。江非是中国第一个驻校诗人,参加了《诗刊》举办的青春诗会,写诗很好,成就斐然。那次梦见和他一起找诗歌,一起走了不少村,不少城,还有不少的漫山遍野,饿坏了,却找不到吃饭的地方,最后就饿醒了。的确,中国的当代诗歌还需要寻找,不仅仅是寻找形式,还需要寻找一个全新的文化背景和全新的心灵空间。没有魂魄,没有信仰,自然就显出混乱、肤浅和庸俗的气象。我们能终生一起寻找诗歌,也算有福了。

还有一个奇怪的梦是今年春天做的,那是某国一个已经退了休的国家元首,他刚下飞机,坐进轿车里,就被我一个长的很肥沃的同学给从轿车里揪出来,然后,那元首就垂头丧气地被我那同学给带到了我们家,交给我爸爸处理。我看见那元首一声不吭很沮丧,像俘虏一样坐在我们家沙发上低着头。我爸爸指着那元首说,你做了这么多坏事,我也不怎么你,你就变成一只蛤蟆,蹲在我院子里那个养荷花的大水缸里吧。那元首果然就成了那大水缸里的一只蛤蟆,在呼哧呼哧喘粗气,肚子还一鼓一鼓的,看那眼神还有些不服气。醒来后我就琢磨,发现那国家元首长得还真像一只蛤蟆,只是他是哪国元首,我却忘记了。

梦,是像花儿一样,缤纷、奇幻又真切。醒来后,我们就做了那住在花里的人。

张广天:木匠

镇上住着两个木匠。他们对自己的手艺都很勤快,从来不懈怠每一个细节,也从来不满足既有的水平。但是,因为两个人做的事情很不一样,结果就相差十万八千里。

甲木匠从学徒做起,勾三股四,按部就班,先是做农具、家具,后来就帮人家造房子、建亭台楼阁,渐渐方圆几百里的人都知道他,成为大师傅。

乙木匠该学的都学过,该做的也从来不放弃。但乙木匠不按照生意经走,他常常会被邻居家的小孩子的哭啼声吸引。他发现左邻的珂塞特没有娃娃,就给她做了个木娃娃;他又听说右邻的张嘎子喜欢手枪,就替他削了把木头手枪。或者小二家的篱笆散架了,他又去打桩子;王寡妇的桌腿断了,他又去补一块。渐渐的,他似乎已经忘记自己是干什么的,只是跟着镇上人的日子进进出出。不过,所有和他打过交道的人都说,乙木匠的活件做得真好,越用越顺手。

多年后,皇城来了造办处的人,想给皇帝修宫殿。听说甲木匠是大师傅,就去拜请他。甲师傅却说,比起乙师傅,自己只是小指甲盖那么一丁点,他只配给乙师傅提鞋打酒做下手。造办处的人于是又去找乙师傅。乙师傅说,当然,他自己是个好木匠,皇宫的事情也可以办好,只是他离不开小镇的生活,小镇的日子比木匠的手艺对他更重要。

后来,甲师傅去了皇城,他设计的梁柱的特别结构,名垂青史。而乙师傅便渐渐走失了,以至于人们最后忘记了他,不知道他究竟是木匠还是农人还是小贩。只是他给珂塞特做的那个布娃娃很好,珂塞特长大后又给了她的女儿。珂塞特说:“小时候我想哭的时候,她就来了,她让我觉得那些苦日子有点寄托。”可是,她究竟是怎么来的呢?珂塞特想不起来了。说着,她把布娃娃扔进了火炉,说明天到集市去给孩子买个芭比娃娃,那个要更漂亮更时尚一些。

朱健国:关于“中国第一思想犯”——与鄢烈山和谈的“四项基本原则”

2006年10月20日,一位北京朋友来电话,希望我能与鄢烈山和解。我想,无论此意是受鄢所托,还是其自我主张,都是可以接受的——我心仪“共生主义”,“共生论”认为世间没有敌人只有病人,吾愿与一切人包括病人共生。当然,与病人共生,往往包涵帮助患病者识病治病之义务,只有最大可能地减轻反对共生只许“独生”之“伪现代化”病态,人类才有真正的“和为贵”。

吾辈非政客,不能像某些政党,一遇难关,便回到“统一战线”,“国共和谈”,“相逢一笑泯恩仇”,互致谎言吹捧;危机一过,又“坚信马列”,“唯我独革”,“军阀重开战”。此次若进行“朱鄢和谈”,有几点大是大非须先明确,责任者须有所忏悔,不可如政客般含糊其辞,学“秋雨调”谎言到底。

其一,近年是否为中国取得“人权巨大进步”的“人权历史最佳时期”?(鄢烈山表达此意的原话是:“现在,中国不再讳言人权,不再拒绝‘人权对话’,尊重和保障人权终于成了光明正大的词语。这种时代的巨大进步,是我的这本集子能获奖的重要前提之一。”见《杂文选刊》2005年1月号鄢烈山《一个公民的杂文写作》),若鄢烈山此论与现实严重不符(如丁东家2006年10月17日抄家案),是否该认个错:因一念之差,被一奖收买,便坐视文网日紧,献谀“新核心”,涉嫌犬儒?

其二,今日中国人是否必须以“公民写作”积极维护“一党专政”?“鲁迅风”杂文为何不许生存?(鄢烈山表达此意的原话是:“将‘公民写作’的新概念引入杂文创作。不仅是杂文,别的写作,只要是个人的而非职务性的,应该都是‘公民写作’。”——出处同上。

其三,鲁迅何以是“公民”的对立面?(鄢烈山表达此意的原话是:“与‘公民’相对立的有四种人:一是奴才与驯服工具,在古代为奉旨骂人的阉奴与为帝王解闷的优伶,在当代为‘梁效’、‘罗思鼎’之流;二是蛊惑人心的阴谋家和只图发泄仇恨的暴民;三是自以为高明的‘王者师’与‘传教士’,以教诲人为职掌;四是不甘心做奴隶的反抗者。鲁迅就是第四种人”——出处同上)。

其四,两人署名合著的《中国第一思想犯——李贽传》怎么变成“我鄢烈山一人所著”?鄢烈山近年以“电话私下传达”方式口头通知所有熟人:署名“鄢烈山、朱健国”合著的《中国第一思想犯——李贽传》(工人出版社1993年8月北京第一版)实为鄢一人所著。鄢烈山何能如此撒谎?

前三项我已写过专文质疑,此处不赘;独这第四项因只听朋友转述,未得鄢烈山的录音或文本,故一直未予公开斥谎。今日一再有朋友询问此事,可见此谎流毒甚广,不能不在“朱鄢皆在世”时略加澄清揭露。

总括起来,鄢所谓“一人所著《中国第一思想犯——李贽传》”之说,既非事实,又违法律。

事实是,《中国第一思想犯——李贽传》乃我定思想座标:将此次李贽研究定位于“中国第一思想犯”;鄢烈山写第一稿,为主要执笔者;我写二稿,乃当仁不让的合著者。具体过程为——

大约1992年初,时为长江日报评论员的鄢烈山,有一天来我家(我时在湖北电台主持“广播漫谈”),提议撰写“李贽评传”,因为离武汉不远的麻城,是李贽晚年辞官讲学的主要基地,有采集史料的方便,希望我与他合著。我因早已钦佩李贽“不如遂为异端”的自由生存方式,便同意此事,但强调,关于李贽的研究著作已有不少,文革时多有谬论,如果思想上不出新,只罗列史料,就没什么意思;我们两个弄杂文的来写,当在李贽的思想心路历程中发现独特的思想轨迹才有意义,如能借鉴黄仁宇的《万历十五年》文风增加可读性方好。鄢烈山赞成此议,我便到他家共议了写作思路与纲要。其时分工是:鄢烈山负责搜集李贽研究的传统史料,还原历史,写第一稿,我着重研究李贽的现代影响与未来指向,写第二稿。

大约四个月后,鄢烈山写出了初稿,题为《凤歌——李贽传》。我觉得初稿因时间极仓促,只是将已有的李贽生平材料进行了大致梳理平铺,剪裁不精,背景不全,新视角亦少,对李贽的时代局限和个性局限的史料研究基本上没有,文字也有些泥古倾向,便根据自己远赴福建泉州李贽故居访问所思和专程到上海复旦大学请教蔡尚思、朱维铮的心得,提议书名定为《中国第一思想犯——李贽传》,以突出李贽是中国第一个因纯粹的思想自由探索(毫无反对现政权之意)而被迫害致死的思想家、哲学家——中国历代皆有文字狱,但大多数诏狱与推翻现政权的“现行反革命活动”相关,而卓吾先生,只是不愿以孔子之是非为是非的一个纯粹的思想异端。鄢烈山在迟疑一番后勉强同意,我于是一面联系蔡尚思先生题写书名,一面开始改写二稿。

其时正以“胡风冤案三十年”专著畅销海内外的李辉来我家,翻读了鄢烈山初稿,私下对我说了些不以为然的意见。我择要转达给鄢烈山,暗示我拟大改。鄢烈山愤愤地说:“李辉他不懂这种体裁,不要理他!我姨妹在打印这初稿时,说读得非常有味道!普通读者的感觉往往最准。”我想,你姨妹的感受怎么会比知名作家李辉的观感更可靠?这让我第一次感受了鄢烈山的极端自尊和不可批评。心想,如果对鄢烈山初稿伤筋动骨地大改,他势必承受不了。此书既为他提议所写,从维持朋友情义出发,自然以他为主。还是取“少革命,多改良”之法,在保持其基本结构的前提下,将新史料新观念新话语悄悄掺砂子。

依此观念,我重点改写了前三章(全书共十章),以20世纪一百年来吴虞、容肇祖、蔡尚思、黄仁宇等多人的“李卓吾新论”为借鉴,力图突出“中国第一思想犯”悲剧的历史根源、人性基因、文化源流和现代指向。但不久因病住院一个多月。出院后因身体虚弱,写作速度下降,加之其时因一篇批评本省“巡抚”的杂文引来文祸,麻烦不断,“改写工程”难以加速。而此时鄢烈山却不断直接或间接地催问书稿进展,说已联系了出版社,须尽快交稿。我意会到他对前三章的改写有所不快,如此我不乐他不悦地“吃亏不讨好”,不如就此打住,先将此不理想之初稿付梓,反正他署名在前,读者自会将主要责任归究于他,今后有机会我设法再提升。于是他即将书稿寄给云南等地出版社的朋友。不料,半年后,书稿皆退回,他沮丧地让我再想办法。其时我刚在北京工人出版社出版一本报告文学,上下关系正浓,便将书稿交去。复旦高材生梁光玉先生作责编,对“中国第一思想犯”这一书名和前几章的新观念颇为认同,说该书仅凭这一犯忌的书名就有学术价值,几经努力,当蔡尚思先生的书名题字题辞到位后,终于出版。其间我数次赴京到沪,忙了几个月,自掏了几千元旅差费。

《中国第一思想犯——李贽传》曾两次出版——2003年3月北京时事出版社再版(鄢烈山联系)时,鄢迫于文网紧缩的恐惧或其它考虑,一人作主将书名改为《李贽传》,去掉了“中国第一思想犯”这一鲜明的学术思想特色,但内容改动不多——皆是我与鄢烈山共同和出版社签订出版合同。鄢烈山明知有法定合同在案,却依然信口雌黄,学习“红太阳”以私下“打招呼”整人的方式,仗着有随意“公话私用”的方便,每天下班后用办公电话向一些熟人“诉苦抒懑”,一说一两个小时(据说已有几百名熟人聆听了其“衷肠”),以此尽情发泄自己独著《中国第一思想犯——李贽传》的臆想,贬损对他进行了学术批评的合著者,其如此背信弃义之“行为艺术”,可有李贽的一丝“童心”?如此“假人”,还有一丝公民意识么?算得“公民写作”?

有人建议,完全可以据此将鄢烈山告上法庭,不用多说话,只需出示有两人签名的《中国第一思想犯——李贽传》的出版合同就足够了。如此这般,鄢烈山除了输官司公开道歉,还有何去路?但我想,毕竟友情过一段,至少是多年熟人,“衣不如新,人不如故”,何必以毒攻毒?既然我写过李贽,敬仰卓吾,就该言行一致,不仅仅敢于像李贽那样为了充分自由思想,“辞官入寺”,从“体制内”逃到“体制外”,而且要像李贽那样,真正以童心对友待人。切不可学“红太阳”,一旦要打倒谁,就诬友从来就是“历史反革命”,“早已看穿其丑陋嘴脸”。

我想,对于如此“鄢谎”,只须写篇文章公布真相,事非自有公论。当年李斯在诬陷老同学韩非之后,尚且有悔意,难道鄢烈山永远不能从“只准自己批评他人,不准别人批评自己”的伪现代化病态中康复?先邀人合著一书,后谎称该书为自己一人独著,如此奇病者会永远不醒?

莎翁说“无数人事的变化孕育在时间的胚胎里”。但愿时间会给人们带来奇迹。

以上为我与鄢烈山和谈的“四项基本原则”,谨望各位“劝和者”注意。

2006年 10 月24 日于深圳“早叫庐”

首发新世纪

刘逸明:文字狱死灰复燃

最近,海内外媒体都报道了一个匪夷所思的荒唐事件:重庆市彭水县公务员秦中飞8月15日用手机编发了一首有关当地时事的打油诗。公安机关认为,《沁园春.彭水》一词中的首三句话“马儿跑远,伟哥滋阴,华仔脓胞”,隐喻了彭水县委县政府三个领导前任彭水县委书记马平,现任县长周伟,县委书记蓝庆华。因为那条短信,彭水县公安局以涉嫌“诽谤罪”把秦中飞送进看守所关押了一个月。有别于其他因言治罪案例的是,秦中飞的事情并不象其他异议人士批评当局那样敏感,所以得到了海内外媒体的一致关注,如果不是因为他的事情能够在国内媒体曝光,他的获释也许会遥遥无期。

8月18日,检察院认定秦中飞诽谤了县委书记和县长,8月31日,警察找到正在单位上班的秦中飞,对他进行了一番严厉盘问,虽然秦中非一再表明自己的词仅仅是一首“涂鸦之作”,并无任何政治目的,但警察仍然毫不相信他所说的话。9月1日晚上,秦中飞被警方以涉嫌“诽谤罪”带到彭水看守所刑事拘留,经过数次提审,公安局于9月11日对其正式下发逮捕令。秦中飞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失去了自由,他在被关押期间,始终相信自己的清白,因为他一直不知道自己诽谤了谁,也没有任何人明确告知。

在被关押了近30天后,秦中飞由其远房堂兄“取保候审”,10月24日,彭水县公安局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事诉讼法》第130条之规定,决定撤销此案,并承认是一起错案,对秦中飞赔礼道歉。彭水县检察院还主动提出申请国家赔偿问题,按照国家赔偿法的规定,错羁押一天赔偿上年度全国职工日平均工资(2005年度为73.3元/天),秦中飞被关押了29天,10月25日下午,他拿到2,125.7元的国家赔偿金。

文学作品不但承载着陶冶情操的使命,更有着针砭时弊的功能,秦中飞向来喜欢吟诗作词,作为极权社会的一员,他不可能感受不到官场的黑暗,更不用说他还是一名公职人员了。他在险些致罪的那首打油诗词中,虽然有几句话分别嵌入了当地几位官员名字中的一字,但究竟是故意还是巧合,一时间都很难确定。不过,此作能够在当地引起很多人的兴趣,导致大范围地争相转发,似乎可以说明当地老百姓对那几位官员的极度不满。如果秦中飞是无意中的自然创作,那么,警方对此事的敏感便可以看作是一些官员的做贼心虚、对号入座,就算秦中飞的作品是在故意暗示那几位官员,警方的做法也显得极不明智,因为这样的行为远远够不上“诽谤”。如果严格按照法律对此事进行处理,秦中飞的无罪释放完全是可以预料的,然而,在官权凌驾于法律的今天,如果不是因为舆论的压力,秦中飞恐怕很难逃脱牢狱之苦。

秦中飞并非此次事件的唯一受害者,在他周围的将近50位朋友也都受到牵连,“秦中飞短信事件”在当地可谓是搞得人心惶惶、人人自危,足可见得有关领导和有关部门对此事的严重关注。想必当地警察也不会无聊到因为一条短信而对发信者穷追猛打的程度,他们之所以这样做,肯定是因为有关领导的指示。既然有关领导能够对这样的短信大动干戈,正说明他们平时的行迹之不轨。连中共前党魁毛泽东都要求党员干部要勇于接收批评和自我批评,“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他们不是显得太小肚鸡肠了吗?如此心胸狭隘的人能够大摇大摆地走上政治舞台,可见中国政治制度的莫大缺陷。

秦中飞短信事件只是中国社会因言治罪的一个个案,国内媒体的关注和网民的声援成就着秦中飞重获自由的幸运。随着互联网的高度发展,因为自由写作而锒铛入狱的人也越来越多,不计其数的网络作家为了表达自己的思想观念而不得不付出自由的代价,他们虽然被冠以各种罪名关进监狱,但在中国国内媒体上却几乎看不到这样的案例曝光,任凭海外媒体的声援力度多大,很多人仍然无法结束自己被迫害的悲惨命运。当局对因言治罪案例的讳莫如深尤其能够说明他们对民意的畏惧,对异议人士的判决缺乏法律和道义基础。“庆父不死,鲁难未已”,专制制度的本质不变,文字狱时代就不可能彻底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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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秦中飞的《沁园春.彭水》

马儿跑远,伟哥滋阴,华仔脓包。

看今日彭水,满眼瘴气,官民冲突,不可开交。

城建打人,公安辱尸,更那堪白云中学,空中楼阁,生源痛失,老师外跑。

虎口宾馆,尽落虎口,留得沙坨彩虹桥。

俱往也,当痛思痛,不要骚搞!

(2006年10月26日)
民主论坛

十年砍柴:监督权成摆设

李清《三垣笔记》载:“予入刑垣,见一切廷杖拿送并处决,并锦衣卫送驾帖至科,俟押签持去。予初谓故套,及署印,以赴廷推归,见校尉森列,持杖不下,一应杖官已解衣置地。予问何待,答曰:”非科签驾帖,则不得杖耳。‘然后知此为封驳设也。今仅作承行耶!予召数老书手问封驳云何,皆云不知。“

这位驻刑部监察局官员,刚进刑部时,看到行使所有廷杖、缉拿和处决等刑罚,都有锦衣卫拿着文书来刑科——即刑部监察局,等画押后才走,开始李清以为只是一种备案性质的惯例。等到正式署印上任后,有一次去参加干部部门的考察谈话回来,看到一帮校尉森然环列,拿着棍杖迟迟不动手,一个准备挨打的官员已经解开衣裤,在地上露出屁股。李清问在等什么呢?行刑的说:不拿着刑科批准的文书,就不能廷杖。至此李清才知道这道手续是为刑科审查厂卫用刑并可以否决的一种权力,现在变成只能画押签字表示同意的摆设了。他回去问刑部办事的老书役什么是封驳权,竟然没人知道。

从李清的描述可知,作为最高司法兼刑罚机关,刑部对厂卫惩处犯人,还是有一种监督机制,可以最后审查并行使否决权,这是一种权力制约的设计,可是到后来沦为摆设了,谁也不敢行使否决权,害怕报复,久而久之连老科员都不知道自己部门还有这种权力了,只能机械地盖印表示同意。而行刑的厂卫也觉得刑部理所当然要同意,没有否决的可能。所以他们把受刑的官员抓起来,扯掉衣裤后,等着去刑部办手续的警察拿批准的公文回来。——也就是说,他们从没想到如果刑部不批准,岂不是个笑话?

这让我想起前两年一则真实的司法笑话,法院还没有开庭审理,审判书已经出来了,并有记者提前知道审判结果做了报道,搞得审判机关非常被动。

李清还记载了看守所索取钱财之公开大胆:“傅司马宗龙以复疏拂上意下狱,入门即索钱,及行至‘天下太平’一门,钱尽,监门者闭不使入。宗龙彷徨门外,俟续取钱至方入。又原任谢少司马器光,下狱,为牢头索诈不成,被击数掌。”

大司马和少司马是兵部尚书、兵部侍郎的古称。这么高级别的官员被抓到监狱里,照样被狱吏索贿。这做尚书的比做侍郎的精明,更懂得规矩,钱没带够让人回去取,而侍郎脾气倔,不理睬牢头,人家毫不客气大巴掌伺候。——监狱里“天下太平”这个标语,真是莫大的讽刺。

文学是现实的反映,《水浒传》和《西游记》都成书于明代。《水浒传》中的人一进监狱,向狱吏交“常例钱”是第一道手续。林冲一进去主动交,立马免了皮肉之苦;戴宗在不知道宋江的黑老大身份前,“贼配犯”没有主动孝敬他,他勃然大怒准备给这个不识相的犯人一点颜色看看。《西游记》说玄奘西去取经,是受唐太宗委托,报答佛天让他延续十年阳寿。李世民第一次“假死亡”,灵魂到了阴曹地府,因为事出突然,身旁没带钱——好像这样高级别的领导人没有自己带钱的习惯,被小鬼纠缠。到了那个地方,人家才不管你是大唐天子呢。不得已有人告诉他大唐阳世间有一个老头,经常烧纸钱存在地府某处,陛下可以去拆借一部分应付小鬼,还阳后再酬谢那老头。唐太宗照此办理,才打发了那帮要钱的小鬼。吴承恩分明是以对人世间的印象来写地府。

冉云飞:可耻的中国大学校长

四九年后的大学校长,除了像马寅初这样极个别人,可以为坚持自己的观点,拿出“虽千万人,无往矣”的勇气,拿出“明知寡不敌众,自当单枪匹马,出来应战,直至战死为止”的精神外,再也无什么有骨气,有思想,有道行的大学校长了。四九年后的大学校长都是共产党任命的官员,都是执政党的儡傀,是党化教育、奴化教育的忠实执行者和实施者,哪里还有一星半点的独立人格,以及作为校长雍容大度的风范。昨晚我应邀到成都33频道所做的一档叫“面对面”的电视节目,再次非常典型地了证明这一点。

我与媒体的关系,采取的是法国学者布尔迪厄式的方法,既斗争与配合。我不会一味拒绝发表言论,但绝不会见什么都去发表看法。我知道知识分子与电视等新型的传媒联姻是不可避免的事,但这个度怎么把握,却是一件颇费心机的事。那种什么都说,曝光率高的人,固然可以混个脸熟,但在这个越来越倡导个性化的时代,老是那几张老脸在那里晃来晃去,观众不厌烦你才怪。所以我对自己规定的是,只对文化和教育发表看法。33频道曾约我几次,凡是不是这两件事的,我都拒绝。但他们说最近有一档关于高等教育的事,让我支持他们的节目,我答应了。我说你们把当官的请来与观众对话,本是很好的,但让当官的坐在台上,也应该请有水平的观众坐在上面与他们对质,才有窦文涛他们那样的效果。我说上次在你们那里说教育,结果你们给教育官员的机会太多,而让质疑者的话语机会太少,我不想来。他们这说回不一样,让你说个够。 这档所谓关于高等教育的节目,去了我才知道是说关于一个叫阿忆的北大副教授4786元的高低问题的。说实在的,这个阿忆就是典型的错位。出了点名,就到学校去混,这和学而优则仕没有什么两样。我不想说他工资的高低问题,我只想说以下几点:一:大学何为。大学首要任务是教学、育人,是给学生以良好的方法和自由发展的空间,但当今大学做到了吗?扪心自问,许多大学老师做到了吗?阿忆教书如何?育人成果怎么样?我没听说过。阿忆有何精良之著述问世?我没听说过。我只晓得他是个主持人。这样的教师是否合格?我想不用太高深的思考就可以得出自己的看法。

二:公开为自己叫穷,为自己的权利呼吁,勇气固然可嘉,但仅止于此,似乎离一个大学老师,知识分子的要求太远。为自己权利呼吁,为自己的利益呐喊,甚好。怎么呐喊和呼吁亦是需要技巧,但呐喊和呼吁是任何人都会的,不需要什么高深的知识和学问。小商小贩都会,阿忆却说他的同事不敢说,他才来说。北大的老师胆子小到连自己的权益都不敢呼吁了吗?这算哪门子的大学老师?再进一步说,就是你阿忆敢呼吁了,就算是一个好的大学老师了吗?如果你这样说,我只能说,你真是勇敢。北大现在不出敢于批评社会,关心底层,关注他人命运的人,倒能出开着别克叫穷的阿忆,北大真是了不起。现在许多大学的老师都拿了各种各样的封口费,没有人替他人呼吁,关心社会的贫富不均,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了。幸好北大还有曾经的焦国标和现在的贺卫方,不然北大算什么呢?北大尚且如此,遑论中国其它大学。你或许会说,允许贺卫方这样的人,也应该允许阿忆这样的人嘛,这叫兼容并包。我告知你,这不叫兼容并包,兼容并包是每个人的学问也许不一样,观点或许会不同,但每个人在他各自的领域,都是靠谱的,都是拿得出手的。贺卫方当然是靠谱的,阿忆靠谱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这不是兼容并包,这叫鱼龙混杂。

三:阿忆工资事件,只不过是社会贫富差距过大的情况下,各阶层利益分配不均所造成的撕裂在整个社会的反应罢了。阿忆的工资就本质来说不高,但为什么反响如此之巨?那是因为比阿忆工资差远的人大有人在,可谓成千上万,而像阿忆这样的高校人员没有多少人反思当今高教质量之不堪,进一步引起各方人士对高校人员的不满。高校教师究竟不是卖菜的,不是卖谷子的,只会说谷贱伤农。他还应该能说出谷为什么贱,怎样伤农的?为什么阿忆不反思一下这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呢?阿忆应该有这个反省力吧,你不是说你有敢于说你的同事不敢说的话吗?那么为什么没有更深一层的说辞呢?那就是因为你在其间的利益左右了你的说话能力罢了。像焦国标、贺卫方、陈丹青这样的人,如果他出来说我是多么穷(事实他们也许不富有,但陈丹青可能除外),恐怕比阿忆更有震撼力。因为他们是在自己领域里,从学问到道德勇气都靠谱的人。但他们为什么不出来说呢?你以为他们惧怕吗?更强硬的对手他们都敢出来挑战,他还惧怕说出自己的穷?因为在他们的心目中,除了自身益外,恐怕还保留一点真正知识分子的普世情怀吧。

四:高校许多老师的工资看似低,其实收入并不低,工资及收入都较低的是讲师以下的青年教师。高校收入差距拉大,实在是当今收入悬殊的一个缩影。阿忆的利益使他不敢揭露出他工资低,或许收入并不低的真实原因。如果你阿忆是博导的话,那么你工资就是4786元,恐怕你也不会叫了,因为拿各种封口费的机会大增,每年国家大量花纳税人的钱在各种所谓的文理工科的科研项目中,其产生的价值有许多可以忽略不计。我听说过南京一个马列主义研究项目要拿上千万的经费,我亲耳听一个院长兼博导给一位教授说,替他申请了一个项目,告知这个集体撰写的项目经费是一百万,由七个学校的七位撰写者组成。这位教授还是比较有品的,说我目前的研究没弄完,搞不赢。这位教授要拒绝,你猜那博导咋说,要是你能猜出来,我想你会得“另类诺贝尔奖”。他说,你在这方面是专家,又出过这方面的专著,到时你就把你的旧著拿来改写一章,不就得了。乖乖,这位“养猪博导”(一年招几十个)真有品啊。这样的人他也可以公开他工资的,他工资也许不高,但他的收入低吗?你别蒙我的智商吧。这样做歪科研藉以分肥的大学老师不算少吧。你说这样的情况下,他们还安心去教本科生吗?像陈寅恪这样真正的大师都要教本科,今天这些二三流甚至下九流的老师,还要崩大师的样子,不给本科生上课,这样的大学是什么狗屁大学?天理何在?八九年六/四后,中共深谙此道,把高校的学生管得没有思想,拿各种狗屁研究经费,封住高校老师的口,让他们在自身利益中丧失独立批评的勇气和能力。中共在这方面,可谓精矣,各位高校拿封口费的老师,你们也可谓精矣。

四:今天除了我以外,来的基本上是高校自身利益群体中的人,我要批评33频道在人员安排时,不注意不同观点的均衡性,不注意话语权之间存在的力量悬殊。我说那我只多说一点来批评他们。令人吃惊的是,但几乎不令我感到意外的是,所有大学老师几乎都只为自己的利益辩护,说他们工资是如何的低,课时是如何的多,科研是如何的重,他们没有时间兼职(贬意谓走穴),没有一个人就自己所知的内幕,有一点稍微像样一点超越性观念。我这说这正是当今中国大学教育的弊病之所在。作为一个大学老师维护自己的利益并不可耻,可耻的是,只知自己的利益而不知其中之不足,只知自己利益而不及丝毫之社会关怀。倘如此,你和卖菜者维护卖菜者的利益、骟牛人维护骟牛人的利益,有何本质的区别,有何高下之分?果如此,我们要称你们为高校教师、知识分子做什么?我们是不是也可以称你们为牛贩子、猪贩子呢?

最后我要单独点出昨天来的两个台上嘉宾。一位是省教育厅高教处的周处长,他的发言虽然也在劝大家理解高教的许多不是,但他说无论怎样都要慢慢改,还比较得体,而且不疾不徐,有一定风度。倒是西南财大副校长丁任重,则是官气十足,没有风度,态度生硬,不说高教一星半点的不是,拿他的西南财大来说,仿佛更是完美无缺,他带来的老师也是极尽说高等教育好话之能势。我想教育部长周济都没有他勇敢,不会说高教好得不得了。这样没有是非,只知厉害的勇敢,是一种无耻。我当着他的面说,我说四九年前没有哪一位大学校长像你这样官气十足,也没有哪一位校长把自己当官来看的,也没有哪一位像你一样没有风度。最后他总结陈词的时候,竟然像电影里行刑前,共产党呼口号一样,说什么高教所取得的成就是有目共睹,“一切以事实为依据”,真是勇敢之至。前有清华顾秉林、人大纪宝成之无知,今有西南财大丁任重之无礼无耻,之睁眼说瞎话。这样的校长滥竽各高校,你想高等教育能好起来吗?

                        2006-10-26

崔卫平:从《夜宴》看电影审查制度

       《夜宴》中鞭笞老臣裴洪的那段戏,并不是“乱棒”,而是有计划、有章法的。那些没有面孔的士兵,每一棍打过去,必击中要害,但并不是即刻要了这个人的命,而是从不同角度增添和延长这个人的痛苦。将人支在半空中真是一个绝妙的主意,这样他就失去了可以支撑他痛苦的一小块地面或者一堵墙,也可以让他带着痛苦像一种飞行器似的飘来飘去,在翻飞的棍棒指挥之下翩然起舞。

 

这已经远远超出了上下文剧情的需要,事后没有一个人因为这种罕见的暴行受责罚。作为“奇观”,它设想观众在观看虐杀一个白发长者时,会感到由衷的视觉快感。它设想观众对于一般的残暴做法已经感到不过瘾,只有这种理性的、技术精良的残暴,才能够充分得到满足。

 

即使这样仍然不罢休。影片进一步提供这场暴行的合理解释——正是这位裴洪本人当年发明了这种超常的刑罚,如此这般他便是自作自受,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而如果观众此时恰恰产生对于这位老者的同情,那只是可笑的、不值一哂的。事实上这位老臣之所以受罪致死是因为他公开向篡权者挑战,他是整个影片中唯一身上有正气有勇气的人,因此这场戏所释放的信息十分混乱。它可能引起观众的情感反应除了恐惧,还有报复、冷漠等。

 

应该说,如此展示虐杀一个老者,不仅挑战了电影院里的观众心理承受极限,而且冒犯了我们社会最低限度的伦理共识,逾越了日常人们生活中的伦理底线,损伤了一个社会共同体起码具备的基本礼仪。在这个意义上,人们的确可以问一声:电影审查制度怎么担当其角色?

 

如今我们的电影已经基本进入商业制作体系,一度被视为遥远目标的东西终于成为现实。运用成规的商业元素来制作影片,将更多的人吸引到电影院里去,这已经成为一个不争的事实。推进国产商业片的繁荣发展,甚至成了政府影视部门工作的一个组成部分。包括一些普通观众,也会十分娴熟地掌握正在放映的某部影片的票房进展,并进而论证这部电影的成功与否。某种情况很像处于竞争的运动赛中——某部电影票房上的成功,就像是一支得了冠军的队伍,其成就不仅属于这部电影,而且属于所有的人,属于中国电影,也属于政府工作的功劳。

 

但这恰恰是天大的误会。商家赚得钵满盆盈,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商家的利益并不是你的利益,他发财并不等于你发财。如果考虑到他的钱恰恰是想法设法从你的口袋里挖出来的,就更不值得为他欢呼了,不值得将自己的头脑替换成他的头脑,想他所想、急他所急。

 

我们难道为某个房地产商人的成就欢呼过么?即使是整个中国房地产事业都搞上去了,也不代表我们其中的每个人都赢了。在这个意义上,过去那种“大一统”的思维方式仍然在起作用,什么都混在一起,谁都站在一条线上说话,而不考虑自己所处立场的不同而带来的利益分殊或者不同要求。

 

商业电影当然以赚钱为目标。为了这个目标,有商人绞尽脑汁,揣测观众,想法设法让人们留在电影院的椅子上,这没有什么稀奇。但是作为一个成熟的社会,就是不能仅仅让一种力量发挥作用,需要有制衡和制约的力量同时出现。否则,一个倾斜的社会,是十分危险的。

 

电影审查应该正是这种制衡的力量。它不应该站到与商家同样的立场上去,不能认为只要目标是赚钱,就是无害的,就是值得扶持的。尤其是像我们国家这样作为政府力量的审查机构,它所代表的应该是社会,而不是其中某一方面的力量。审查的目的在于保卫社会,捍卫文明社会的基本原则,使得它们免遭攻击和伤害。

 

当然,说这些的前提是——存在着这么一个审查制度;因为它存在便需要对它进行问责,令它负起应负的责任。如果采用其他许多国家实行的分级制,情况另当别论。

 

除了保卫社会之外,还要特别保护未成年人。所谓电影分级审查制度,就是从未成年人的权益着眼的。除了暴力,《夜宴》中的一些情色镜头,显然不适合无遮无拦地出现在未成年人面前,让他们处于毫无保护的易受攻击的状态。这对于他们已经构成一种伤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