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书资讯

  人文
  

  《社会学与生活》

  (美)理查德·谢弗著,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06年9月版,58.00元。

  本书是社会学入门的重要著作,作者意在“教授学生如何运用古典和现代的社会学理论批判性地看待社会以及他们自己的生活传统”。该书收入社会学观点、组织社会生活、社会不平等、社会制度、社会变迁等五篇,内含十五章。该书的编排有特色,每个章节的开篇通过节选社会学家和那些探索社会学话题的人的生动作品,以激发学生对社会学的想象力;在校园社会学栏目,作者就作弊、饮酒狂欢等当今话题,为今天的学生们提供了分析与他们自身休戚相关的主题的社会学视角;全球架构下的社会学、当今研究、社会不平等、社会政策研究、社会学实务等栏目,可以有效地帮助读者理解社会。
  

  《图解西藏生死书》

  紫图著,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8月 版 ,68.00元。

  《图解西藏生死书》是藏传佛教关于死亡与超脱的传世经典《中阴闻教救度大法》的图解本,书后附有《中有闻教得度密法》原文,为1945年赵洪铸译本,书中数百张插画和图表,有助于更好地理解这部古老的经典。传说这部经是八世纪藏传佛教教主莲花生大师以特殊的伏藏形式埋藏在隐密处得以保存,到了十四世纪,由西藏著名的掘藏师卡马林巴发现而流传给世人。所谓“中阴”,是古老西藏用来描述死亡历程的特殊状态,《图解西藏生死书》对死亡经历的三个阶段(临终中阴、法性中阴、投胎中阴)有详细的介绍。有关生死,宗教与非宗教都有不同的看法,皈依与否,当听从内心的召唤。
  
  
电影
  

  《革命!》

  (英)考伊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9月版,25.00元。

  《革命!1960年代世界电影大爆炸》的作者彼得·考伊是著名影评家,1963年,创立《国际电影指南》,至今已主编了40余年。作者曾身处20世纪60年代文化动荡的中心,并目睹了激进分子们在1968年5月搞垮戛纳电影节的激烈行为,时隔多年之后作者与当事者重新聚首,作者通过对当时一些标新立异的电影才子的最新采访,20世纪60年代的文化精神、文化斗争、文化革新与成就得以再现。当年,他们是那么年轻:贝纳尔多·贝托鲁奇、约翰·布尔曼、约恩·多纳、米洛斯·福尔曼、菲利普·考夫曼、耶日·卡瓦雷洛维奇、约翰·科蒂、沃尔特·拉萨利、理查德·赖斯特……他们的回忆,沧桑有趣,不乏史料价值。
  

  《电影的故事》

  (英)卡曾斯著,新星出版社2006年9月版,148.00元。

  电影虽已有不短的历史,但它的生命力之持久旺盛也是可以预见的,电影可以抵达语言与文字无法表达的地方,电影绝非仅仅只是娱乐。本书有其自己的写作特色。该书以一般大众和刚开始研究电影的学生作为基本阅读对象,作者刻意避免使用艰深的电影术语,“以便写出一本可读性高、不会让人望之却步的电影图书”。也许电影理论家会对此种以说故事的方式看待电影史表示怀疑,但在马克·卡曾斯看来,这种观点低估了说故事所具有的功能。《电影的故事》揭示了电影史上一些关键的时刻,并将重心放在介绍一些具有艺术创意的电影上,为读者了解电影提供了很好的通道。
  
  
经典
  

  《鲜花圣母》

  (法)让·热内著,浙江文艺出版社2006年8月版,20.00元。

  《玫瑰奇迹》、《鲜花圣母》、《小偷日记》这些很大程度上带有自传性质的小说使得让·热内享誉世界,他是法国文坛上著名的“恶之花”,因为他热衷于描述偷窃、同性恋,乃至监狱生活,这些,都为主流社会所讳忌,“他笔下的小说世界与一切崇高无关”。《鲜花圣母》写到了作者自己经历并熟悉的同性恋生活,小说的主要人物大都是在巴黎活动的男子同性恋者:“神女”路易·库拉富罗瓦、“小脚宝贝”、“鲜花圣母”、加布里埃尔、黑人塞克·高尔韦。他们彼此纠缠,制造命案,绝望与叛逆从来没有离开过他们,他们面对主流社会始终有罪孽感。能够写出人世黑暗、道德矛盾、罪孽感的作家,是卓越的作家。
  

  《撒旦日记》

  (俄)列·尼·安德列耶夫著,新星出版社2006年9月版,43.50元。

  《撒旦日记》是安德列耶夫的中短篇小说合集,共收录了他在1900-1919年间创作的九篇小说,包括《谢尔盖·彼得罗维奇的故事》、《黑暗》、《加略人人犹大》、《野兽的诅咒》、《善的法则》、《他》、《牺牲》、《战争枷锁》、《撒旦日记》,这些作品首次被译成中文。鲁迅先生曾这样评说他:“安特来夫全然是一个绝望厌世的作家。他那思想的根柢是:一,人生是可怕的(对于人生的悲观);二,理性是虚妄的(对于思想的悲观);三,黑暗是有大威力的(对于道德的悲观)。”《撒旦日记》是他最杰出的作品之一,小说风格严厉而节制,从中可以看到作者如何在墙与深渊之间绝望挣扎。我想,中国可以读懂他。
  
  
生活
  

  《心灵导师》

  傅佩荣著,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06年8月版,35.00元。

  因为心灵有困苦,所以心灵需要导师,傅佩荣以自己的读书心得、生活体验,写出《心灵导师》一书。作者认为每个人都有厘清自我真相的必要,同时认为人人都具备管理自我的潜能,只有不断探索生命的价值,才能最终走向智慧的高峰。作者在序言中强调了身、心、灵整合的价值观,“身体健康,是必要的;心智成长,是需要的;灵性修养,是重要的”,身体如果不健康,人生一切活动必受限制,但单单活着是不够的;心智的潜能如果弃置不用,那么人可能不如动物;如果忽略灵性修养,人生一切活动则无意义无目的,内心无靠。本书呈现了作者对人生哲学的基本观点。此外,作者还著有《哲学与人生》等。
  

  《广州休闲娱乐全攻略》

  享乐派著,重庆出版社2006年9月版,24.80元。

  想在广州吃喝玩乐,不妨以本书为指南。首先是酒吧篇,有的酒吧可以狂欢,有的酒吧可以享受惬意时光,有的酒吧是欲望生长的地方,总有酒吧会带给你意外惊喜,总有酒吧让你流连年轻的味道,总有酒吧让你感受浮华,纸醉金迷,总是难以抗拒,无论你是匆忙赶路,还是短暂留情。说到咖啡,当然有淡香浓香,有冰冻有热辣,英式、韩式、意式、法式、美式各种浪漫各样格调任君选择,足以让好咖啡者乐不思蜀。“KTV”、“康体”中心当然也是该书的重要介绍对象。该书大概要主攻白领,既试图帮助读者寻找幸福感,当然,又弄得跟广告似的,编书者有如那射雕的箭,不射则已,“一箭”则“双雕”。
  
  
小说
  

  《末世迷踪》

  (美)蒂姆·莱希等著,中央编译出版社2006年9月版,25.00元。

  《末世迷踪》是一套十五本的系列小说,写作历时十年,有不俗的市场口碑。《末世迷踪》从一个充满悬疑的事件展开:在美国飞往英国的一架民航飞机上,突然发生了一件匪夷所思的恐怖事件:许多旅客在一瞬间突然消失,他们的衣服鞋帽全部留在座位上,人却不见了!顿时,引发了机内乘客的恐慌和混乱,航班被迫返回纽约。而更可怕的是,就在部分旅客神秘失踪的同时,全球有数以百万计的人口,也同时神秘消失。突如其来的“大失踪”事件导致全世界陷入了一片混乱之中。这究竟是外星人所为,还是一个巨大的阴谋正在展开?无论真相如何,末世序幕已经拉开。
  

  《来不及说我爱你》

  匪我思存著,新世界出版社2006年9月版,20.00元。

  本书当然是与爱情有关的小说,有韩剧模式、有台式情节,离奇、痴缠,让爱情最终演化成一出悲剧。《来不及说我爱你》由一场邂逅开始:已订婚的她,无意间救下了一个英俊而权倾一方的贵公子,原本以为这只是一场擦肩而过的邂逅,谁知道他居然甘冒奇险,在婚礼上把她抢了过来,而等待他们的却不是王子与灰姑娘走入城堡的童话……所有的恩怨情仇大概都要在死亡面前最终表态,生命因死亡而清晰。小说动用了通俗读物的很多符号:大户人家、抢婚、江山美人、三角关系、家庭道德等。作者匪我思存,“摩羯座的世俗女子”,自称无可救药地热爱薯片、韩剧、橙汁、单眼皮男生、水果,以及旅行。

春天睡了,种子醒着

奥威尔预言“老大哥看着你”的那个年头,两个来自弗吉尼亚州的美国人通过捷克斯洛伐克官员的层层盘查,进入这个国家。他们的行箧中装着雅罗斯拉夫。塞弗尔特的诗集,从那时开始,这位捷克诗人的作品英译才越来越多,换句话说,开始走向世界。

“老大哥在看着你”是虚构的故事,但到了那个年头,塞弗尔特的处境并不比温斯顿强出多少。他病得很重,卧床不起;他很难写作,他的作品全面遭禁。当得知诗人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消息后,布拉格的一些书店店主按捺不住兴奋,悄悄挂起了他的肖像,旋即被勒令摘下。捷克斯洛伐克《红色权利报》上发表了一篇评论,称:塞弗尔特作为一名诗人和一位公民,“不是没有错误的,甚至是有争议的,但是他的作品的重要性对我国的诗歌而言是无可非议的。”

评论措辞谨慎。这个去日无多的病人受到了充分的“照顾”,因为他的影响力太大了。就在3年前,老人在自己的80大寿时收到了来自全国各地的几百封贺信,还出版了《世界美如斯》,这部回忆散文集描叙家乡,怀思故人,是典型的人到晚年的恬静散淡之作,但人们可以猜想,为促成这本书的出版,诗人强忍着吞下了多少创伤记忆。因为,塞弗尔特从来就“不是没有错误的”诗人。

“我不善于处理细节……我不善于故意放慢速度、在情节上来个停顿……所以我大多只写诗。我觉得写诗容易些。”这是实话,塞弗尔特的记性不算好,所以他的回忆散文文字间隙很大,文字之间有诗性的抒情蹈虚腾跃,补充记忆之不足。《世界美如斯》跟一些我们熟悉的斯拉夫人的回忆录——例如吉皮乌斯的《往事如昨》、帕乌斯托夫斯基的《一生的故事》——一样,东鳞西爪,疏朗如水,处处少不了家思乡恋、母爱亲情,少不了“寒梅著花未”式的缱绻问候。“我出生在日什科夫。布拉格这一郊区,它的如画景色,它的欢乐、贫穷和忧伤、过去和现在都始终在我心中。从前,倘若有人蒙住我的眼睛,让我从克拉洛夫斯基-维诺赫拉德走往日什科夫,我能准确无误地说出它们各自的地界。”在这个寡民小国,塞弗尔特和古往今来几乎所有的捷克诗人一样,把布拉格视为掌上明珠,五百年前领导独立运动的扬。胡斯,则是民族无可争议的第一英雄。

所以塞弗尔特对二战中的遭际漠齿难忘。1945年5月,布拉格的爱国者们在德军撤离之前猝然发动起义,2000人为之献身,场面无比惨烈。起义当日,塞弗尔特平生第一次近距离面对死亡,被德军的刺刀顶着,穿过战友的尸首走向刑场。读他回忆的当时的心理状况,其性格可见一斑:“唉,车站上面的这条道路啊,曾经有过多少次,多少次,我幸福地、喜滋滋地在此奔跑。从童年时代起就在此奔跑了。每到假期,我总是急匆匆地经过这里,兴高采烈地上克拉卢比去度假,回来时又经过这里投入妈妈的怀抱……”他哪里是个战士,他胆怯、内向、多愁善感;他极有自知之明地说,很是羡慕“陀思妥耶夫斯基当年绝无仅有的经历:被判处死刑,体验了必须同生命告别和接受无情现实的滋味,然后死里逃生,重新品尝到生命的甜蜜,得救了。”跟上刑场的老陀相比,“一个小国家的抒情诗人”被穷途末路的德国人押在枪下,最后侥幸逃生,实在不值得引以为傲。

然而,这种性格却与诗人的创作互为表里:即使在描述战争的恐怖时,塞弗尔特的笔触也离不开生活:“我看见/我所爱者的笑脸”(《克拉卢比轰炸》)他放声控诉暴力的句子听起来也带着羞怯:“再也别来了,战争!”这些词句统统流自心灵深处,因此在战争面前,他仍在挂念诗的命运:“那时,我连一行句子/都无法构思!”别说什么“国家不幸诗家幸”,在诗人心中,战争这类东西是他想都不敢想的,因为它连世间最最娇美的事物——诗歌——也要伤害!在《身为诗人》中,塞弗尔特把音乐和诗歌描述成“世上至美之物”——“当然,还有爱。”这爱也远非柏拉图式的:它总是伴以“女人的一笑和/风拂起的头发。”回忆往事的时候,塞弗尔特从不掩饰自己对可餐秀色的喜爱,不住地对邂逅的年轻女子施以一吻之邀。对他而言,诗歌、故乡和女人实是平级的三大至爱主题。

1945年的那个晚春,塞弗尔特惊魂甫定,发现自己因为战时出版的一批鼓舞人心的诗集,已跃升为民族第一诗人,犹如叶芝之于爱尔兰,耶胡达。阿米亥之于以色列。塞弗尔特记录了好友万楚拉惨死于纳粹之手的全部经过,但在大多数情况下,这本回忆录注重的是感伤而非思考,很少表现他与社会大背景的密切接触。我们看不见另一个塞弗尔特——回忆录面市之时,那个“错误的”塞弗尔特黯然背转了身去。

多难的捷克民族在1968年又迎来一个血腥的春天,当年身为抵抗运动活跃报人的塞弗尔特,此时已身染重病、行走艰难。脚下土地的声声呻吟把他震醒,把他步履蹒跚地推向作协的小楼。他被选为作协主席,他面对胡萨克的沉重压力,拒不以作协的名义宣布支持苏联那所谓“兄弟式的援助”。他说,作协是民主的,不经全体成员表决,不能贸然宣称代表他人行事。在他的主持下,作协成员进行了投票,一致决定拒绝发布这样的声明,哪怕遭到当即被解散的厄运。

米兰。昆德拉记得塞弗尔特在国家电台的嘶声疾呼:“我们不过被奴役的生活!”他后来在《纽约时报》上赞道:“他已经行走困难,需要拄双拐。也许正是因此,他坐在椅子上仿佛一块岩石:纹丝不动、结实、坚硬。(他是)诗人,民族天才的化身,无权者惟一的光荣。”往昔历历在目,他怎么可能忘记呢?但他必须隐忍不发,默然地做一块让“老大哥”们感到棘手的岩石。靠着那些“伪装”功能极强的抒情诗,靠着民众的爱戴,靠着同S.K.诺伊曼、奈兹瓦尔、霍拉、沙尔达等他在书中深情追忆的文化人的良好关系,塞弗尔特躲过了哥特瓦尔德的屠杀,躲过了胡萨克的迫害,在肃杀的冬季出版了一本回忆春天(尽管只回忆了一个)、呼唤春天的书——《世界美如斯》。关于爱与生活,他能尽吐肺腑:“今天我已深深懂得,当一个人断然同一切荒谬行径、一切渴望和形形色色的蠢事——它们同青年时代是那样的相称——永远决裂的时候,他便开始衰老。”而就自己的国家,他只能暗暗地、含沙射影地表态:“我们这个世纪怎么说也像屠宰场屠夫手里的抹布,不时地有又浓又黑的血水在流淌。”

两位美国来客——诗人汤姆。奥格莱迪和语言学家保罗。雅加斯基——几经辗转终于见到了诗人。他们后来如此感慨道:“你永远不会想到对他撒谎。你能想到的只是要拥抱他,告诉他你所知道的一切。”我们不了解他们谈了什么,但我们可以感知,那些滞涩一张又一张嘴的铁钳,那些分割一个世界与另一个世界的障蔽,终有一天要土崩瓦解。眼看着他起高楼,眼看着那楼塌了,眼看着水泥墙壁里伸出枯萎僵死的钢筋,而文字依然鲜活。那些塞弗尔特没能说出来的东西,就像种子一样流散到各处;它们并未死灭,而是一直醒着,一直等到春天捱过漫长的沉睡、终于复苏的一刻。

死亡二书——读张爱玲

之一:读张爱玲《赤地之恋》

不知怎么的,在读《赤地之恋》时,老想起《倾城之恋》,似乎觉得这是一个姊妹篇。实际上全不一样。读《赤地之恋》时那种压抑、绝望、被“上帝”抛弃、找不到活路的感受,是我小说阅读经验中所仅见的。昨晚读完全书,已是半夜2点20分,起来觅食,犹觉内心翻腾。想到《倾城之恋》中,张爱玲说:“他不过是一个自私的男子,她不过是一个自私的女人。在这兵荒马乱的时代,个人主义者是无处容身的,可是总有地方容得下一对平凡的夫妻。”此时的张爱玲,怕还没有看到,无处容身,究竟会是怎么样。读完《赤地之恋》,我想,张爱玲后来明白了,我也明白了。

之前看国内评论,都说《秧歌》和《赤地之恋》是意识形态的,张爱玲在描写她不熟悉的事情,小说价值有限。复旦大学删节版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张爱玲章结尾处说:“同时她也默默地观察上海和附近村镇在新政权下的生活。这些印象收集起来,使她扩大了她对于中国的一些看法。她一定也看了很多当时的戏剧和电影,读了很多当时的杂志。”这几句隐约其辞。我读过该书香港版,也不记得原文是什么。但是读完《赤地之恋》,我倒要说,张爱玲是真正了解中国的。冷眼向洋看世界,张爱玲下笔冷到骨子里,内心却有许多沉痛,难以言诉。

从《倾城之恋》到《赤地之恋》,令我想起王国维在《人间词话》评李煜的句子:“尼采谓:”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后主之词,真所谓以血书者也。“李煜前期词,多轻薄;一旦归为臣虏,感慨遂深,境界始大。张爱玲何其相似。

大学生刘荃,跟恋人黄绢相似,出身于小资产阶级家庭。遭遇土改、三反、抗美援朝,谨小慎微,最终刘荃获罪,黄绢以牺牲自己爱情和幸福为代价,救刘荃一命。除了朝鲜战场一段描写不是张爱玲擅长之外,全书纯于细微处见功力,这才是张爱玲。到处可见的死亡,虐杀,自戕,张爱玲以极冷之笔调写来,令人不寒而栗。张爱玲太了解中国了,旧式家庭的勾心斗角、机关算计,本来就使张爱玲的小说显出阴森森的气氛,现在还要加上恐怖。从小山村到大报社,人人自危。人人自危还不够,因为只有互相倾轧,在权力斗争的刺刀见红中获胜的一方,才有可能活命,维持肉体生存。

白流苏和范柳原,尚可以在乱世做一对平凡夫妻,刘荃和黄绢,他们别无选择,无处可逃。你任何可能的出路,都已经被堵死了。即便在韩战的俘虏营,还有亲共者的谋杀。

在读《赤地之恋》之前,我听说小说的基本内容,总是很疑惑,张爱玲何以要写这么一部小说?现在我明白的是,张爱玲是一个明白人,她太明白了,她较很多同代的知识分子明白得多,何止一层?张爱玲又是一个爱中国的人,中国之于她不是一个抽象的概念,是具体的文化构成,是风俗、生活习惯,以及一个可以容纳个人喜好的自由空间。香港沦陷,机枪炸弹,尚能容下白流苏和范柳原啊。

我说这是一本“死亡之书”,首先因为这确实是一本充满了死亡、虐杀和自戕的书。还有就是个人生存空间的死亡。还有就是张爱玲所爱的那个中国文化的死亡。

刀俎之间。我们是砧板上的肉。

先前我没有像现在这样热爱张爱玲。小说写得确实好,但也就觉得是个才女而已。现在看来,张爱玲是不能被“而已”的。我要继续读她的《秧歌》。

感谢周兄,慷慨借书给我。

2006-10-23 00:28

之二——张爱玲《秧歌》

在小说的封四,不知道是谁,写了这么一段话:此书从头到尾,写的是“饥饿”——书名大可以题作“饿”字——写得真细致,忠厚,可以说是写到了“平淡而近自然”的境界。

的确,饥饿太漫长,漫长到近似无休止的酷刑。死亡,鱼死网破,或者等待中煎熬而死,无论哪一种死亡,似乎就是农民们唯一的结局。我还是以为,跟《赤地之恋》一样,这是一本关于死亡的书。死亡太巨大了,死亡又太普通了,那些被炸飞的骨头和血肉,被踩踏而死的小女孩阿招,难道就这样肥沃着生养中国人几千年的土地。血沃中原肥劲草,普通民众的个体生命,在革命的宏大叙事里面,实在不算什么。

金根和月香,一对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农民夫妇,他们什么也不知道,意识形态、反革命、党派之争,离开他们远的很,他们只想填饱自己的肚皮而已。他们只想在一个较为特殊的日子,吃上一顿干饭。在读到120页的时候,金花回家向兄嫂借钱一段,我实在熬不住,鼻腔酸涩,几欲落泪。

有人说中国的知识分子一直带有原罪感,怕有几分道理,面对这种无止境的饥饿,知识分子该做些什么,说些什么呢?托斯陀耶夫斯基说,我只是担忧,我配不上所受的这些苦难。张爱玲在跋中这么说:这些片段的故事,都是使我无法忘记的,放在心里带东带西,已经有好几年了。现在总算写了出来,或者可以让许多人来分担我这沉重的心情。张爱玲的话没有托斯陀耶夫斯基那么煽情,但我读完全书,心里确实沉重的如同灌满了铅,这种沉重不是分担,而是传染。

我说张爱玲太了解中国了,什么都逃不过她的红尘冷眼。在这个小说的意义上张爱玲甚至比鲁迅更了解中国。她看到了鲁迅没有来得及看到的东西。在赤贫的大地上,农民们的血肉可以被不断的、一次接一次的压榨,似乎那里是一个无穷的矿藏。直到油尽灯枯。

张爱玲太爱中国了。在上文里我说她爱的这个文化,这个自由的空间没有了。这次我更发现,她还爱人,爱这些个在贫瘠土地上生长着的佝偻的人民。——他们多么麻木啊,多么不觉悟啊,多么逆来顺受啊,多么阿Q啊——但是张爱玲爱他们。我看到张爱玲以前小说多写封建大家庭,多写小资产阶级,多写上海市民社会,我还以为她的视野和情感就言尽于此了。

封四里说张爱玲写得“忠厚”,忠厚一词,说得真好。但我还是愿意用“冷”这个词语来形容。《庄子人间世》里说:“今吾朝受命而夕饮冰,我其内热与?”张爱玲就是这样的内热,包裹在不动声色的对饥馑的描绘中,对残酷的虐杀的描绘中。

我今天明白了张爱玲这句话的意思:因为懂得,所以慈悲。张爱玲有大慈悲。

《赤地之恋》《秧歌》皇冠出版社(香港)有限公司

2006-10-25 00:41

李小均:千古文章未尽才

英雄末路,美人迟暮,历来被人视为扼腕之事。天不假年,英才早凋,更是令人神伤不已。杨修嵇康,王勃李贺,济慈雪莱,一个个生如夏花,转瞬即逝。正应了清初烈士夏完淳那一句:“千古文章未尽才”。

然而,假如天许其年,而“千古文章”亦“未尽才”,岂不更为可惜?!钱钟书先生点评西南联大外语系诸师,曾云“陈福田太笨,叶公超太懒”。“太懒”的叶公超先生生于1904年,其父叶道绳曾任九江知府,叔父叶公绰乃请末名初大学者、大藏书家,可以说尽得渊源家学。叶先生中学时即远涉重洋,辗转于美、英、法,1926年回国即执掌北大英文教席,加入新月派,旋即成名,意气风发,享有“水木清华地,文章新月篇”之美誉。在英美文学、新诗、散文和翻译等领域都有精湛研究。尽管先生生性疏懒,名士气重,惜墨如金,但在清华执教的六年间,在教学编书之余,依旧写下了不少极有分量的文章。后来抗战爆发,叶先生辗转于长沙、昆明,先后担任北大、西南联大的外语系系主任。1940年,一代名士,弃教进入外交界,“候门一去深似海,从此叶郎是路人。”在政界摸爬滚打了四十余载,才明白此半生“营营”,“后悔没有继续从事文学艺术”。也难怪今日修读英文专业的学生几乎都不知其名。

如果说叶先生是因为误入仕途而未尽其才,那么钱钟书和沈从文却是因为那难以逆料的政治风波,在人生的中途来了个决裂。尽管钱氏在《宋诗选注》和毛著翻译中都有大功;尽管沈氏的中国古代服饰研究能成一家之言,但万丈高楼,从头做起,所费之时日,假使能用之于其学术主道,不知精进多少千里。我们完全有理由相信,还有很多火花,在“围城”和“湘西”的背后,消失于暗黑的天际。

夏志清先生在悼念陈士骧的时候想起了他过世的胞兄——夏济安先生,并有感而发地写道:他们“都是研究文学的人,读了一肚子书,虽然发表了不少文章,但这些文章和自己肚子里的学问、见解相比起来,数量上实在太微不足道了。”的确,无论在大陆、港台、还是欧美,夏济安、陈士骧那样涉猎古今中外文学之通人,今日实在是凤毛麟角。可惜他们的学问薪尽而火传有限。我们在感叹“千古文章未尽才”之余,也许还会揣摩,他们莫非也遇到了自由主义思想大师阿克顿勋爵的难题——“因为博学而难以写作”?

怀兄叹友的夏志请先生其实也是在感伤自己:“今天元旦,有位主编从台北打电话同我拜年,同时不忘催稿。拿出旧稿重读一遍,觉得这次圣诞假期,更不如往年,更没有时间作研究、写文章。自珍即要6岁了,比起两年前,并没有多少进步。这几天她日里睡,晚上起来,喂饱后,就要我驮她,一次一次驮着下楼梯到底楼门廊空地去玩。她骑在我的肩上,非常开心,只苦了我,多少该做的事,永远推动不了。驮她时当然不能戴眼镜。昨夜大除夕,美国人守岁,少不了喝酒。有人喝醉了,在靠近大门前吐了一地,我看不清楚,滑了一交,亏得小孩未受惊吓。二人摔交,我左掌最先着地,承受了二人的重量,疼痛不堪。亏得骨头未断,否则大除夕还得到医院急诊室去照光,上石膏,更不是味道。我用功读书,数十年如一日,想不到五六年来,为了小孩,工作效率愈来愈差,抚摩着微肿的左掌,更增添了岁除的哀伤。”这番自白读来的确令人心酸。自珍是夏志清先生的爱女,自幼身体不够健全,日夜颠倒,需要小心照拂。一方面是学问的催逼,一方面是疼女之心切,两相夹击之下,竟然如傅雷先生自嘲的那样一只“墙洞里的小老鼠”。

博士毕业已经年余,昔日同窗纷纷“绿叶成阴子满枝”,电话告知时,既有初为人父人母的欣喜,也有对将来学问之隐忧。在今日国内高校,纷纷祭起改革大旗、高举评估铡刀之际,学术环境本来就堪舆,如今又多了份为人父母之责任,也就不难体谅夏志清先生无奈的心情。

人生如朝露啊!露重又飞难进。多少“千古文章未尽才”,都付与,莺和燕。不说了也罢!

三十年中国人的心灵史——对张扬电影《向日葵》隐喻性的解读

青年导演张扬的最新电影《向日葵》在片尾打出了“以此片献给我们的父亲”这样的字幕,但我以为在观看完这部电影之后可以得出这是一部充满对中国社会和历史进行复杂隐喻的电影,无论影片的故事情节还是场景道具的布置时刻都体现出导演的匠心,通过这些细节不断的向观看者传递着一种特别有意味的暗示。

影片在主人公也就是故事的讲述者张向阳的出生作为开端,而他的名字是因为院子里开满了向着太阳的向日葵,向日葵因而成为这部影片的一个独特的细节在反复传递给观众信息,诸如影片主人公的名字,诸如这部影片的名字;在影片中向日葵出现了四次,但每次都很关键,第一次是张向阳作为新的生命的出世那是满院子的向日葵,第二次是父亲张庚年从五七干校回到家中后从新在院子里开辟出一块土地用来种植向日葵,这一次父亲的生命获得了重新意义的解放,张向阳也诸如这向日葵一样围绕着太阳般的父亲,第三次则是张向阳的儿子出世后他们回到作为画室的仓库前,看到了一盆盛开的向日葵,这盆向日葵被认为是父亲送来的礼物;最后一次向日葵的出现则是在影片即将结束的时刻整个画面中出现了田野中的向日葵,这时从画面中传来了父亲的画外音,他将重新开始自己的人生,为自己理想的生命做最后的奋斗,这种戏剧化的处理让人想到了晚年托尔斯泰的出走,他们都代表了与过去自我的决裂,意味着一次悲壮的自我精神的蜕变。

由此可以看出影片中向日葵代表了一种吸引与被吸引的关系,一种新与旧的挣扎与撕裂,在电影中父亲与儿子的矛盾冲突以各种形式反复的出现,这时影片往往会出现一幕关于向日葵的油画特写,这副油画就悬挂在家中的墙壁上。向日葵可以说是一种别具象征的暗喻,它反复的出现在整部电影之中,同时它也会让我们自然的联想到著名画家梵高的油画作品《向日葵》,梵高画笔下的向日葵热烈,蓬勃,色彩鲜艳浓烈,具有强烈的生命力和视觉冲击,但同时这些向日葵又给观看者一种尖锐的感受,这些向日葵大多已经被砍了下来,因而给人有一种受伤的感觉,这些与电影的整个风格基调非常相似,更为巧妙的是电影中的人物无论是父亲张庚年还是儿子张向阳都是画家,父亲作为传统的意识形态下的主流画家,他的一只手在文革中的五七干校被残忍的打成残疾,而儿子在成为画家之后所作的画作也都是非常先锋和独特的画作,具有一种超越意识形态的反叛的尖锐与独特。

《向日葵》作为一部寻找父亲的电影它很容易让我们想到俄罗斯的电影《小偷》,两部电影在一定层次上都代表了对于父亲这个人类永恒的象征形象的寻找,而且这两部影片在寻找中具有很强的相似性,唯一不同的则是影片最后的结尾,但这也恰恰证明了它的确是一部中国的电影,它是中国人对于自己社会与历史最切近灵魂的反思。在俄罗斯的电影中,主人公也就是影片的讲述者“我”在出生后对于父亲是缺失的,父亲因为战争死在了战场上,母亲将“我”生在了大雪泥泞的荒野之中,而在中国电影中儿子张向阳的出生是父亲在场的,但他的父亲在其童年的生长中同样是缺失的,父亲张庚年在文革之中被打成了右派在“五七”干校劳动,在两部影片中主人公作为儿子的“我”都是在自己刚刚懂事重新获得父爱的;但我们不难发现这种获取父爱的方式都在经历着由拒绝、疏离、接受到反抗的这一过程,唯一不同的是在俄罗斯电影中父亲被彻底的拒绝,“我”用枪将父亲打死,而在中国的电影《向日葵》中影片最后父亲自我获得了解放和反思,儿子在内心之中也获得了对于父亲的认同。

那么我们来简单的比较一下这两部影片在对于父亲情感接受上的相同性,在俄罗斯电影中主人公刚开始不愿意称这个新出现的父亲,具有喜剧色彩的是父亲与母亲在做爱的时候他认为这是对于母亲的伤害,而在中国的电影《向日葵》中我对于父亲的出现采取了冷漠和拒绝,巧合的是当儿童的张向阳发现父亲和母亲晚上做爱时他也认为这是对于母亲的一种伤害,导演张扬在这里处理了一个将小猫甩向父亲和母亲的床上的镜头;这都可以表现为作为寻父者对于父亲这个陌生面孔的出现的拒绝;但随之而来的则是长时间的疏离,在俄罗斯电影中父亲原来只是一个小偷,他并不愿意真诚的对这个儿子担负真正的父爱,唯一的一次是儿子受到同伴的侮辱的时候父亲拖扬以武力进行解决使得我感到内心温暖和自豪,在主人公“我”认为父亲就是斯大林的儿子的时刻“我”对于这个父亲的崇拜和期待才达到了顶点,但作为父亲的精神认同还要等到拖扬被抓住之后,“我”和母亲前往探望的时候在寒冷的俄罗斯原野上喊出了整个影片唯一的一次“爸爸”,令观影者无限地感伤;在中国电影中,“我”与父亲则是一个长期的疏离与拉锯,这种心理上的距离表现在父亲与儿子在控制与被控制上,父亲强迫儿子学习画画,儿子则是拒绝,在影片中我们感到作为儿子父爱同样是缺失的,父亲的形象是专断、冷酷、固执甚至蛮横,影片中唯一让人感到父爱的是,当地震来临的时刻,逃跑到房顶的儿子在危急的时刻跳入到父亲的怀抱之中,之后儿子与父亲到河里一起洗澡,然后躺在河边温暖的阳光下睡觉,影片在此有一段细腻而温馨的镜头,父亲看到凉晒的衣服被风吹跑之后去追寻,儿子醒来后发现父亲消失了,慌乱之中儿子喊出了让我们等待已久的“父亲”这两个字。尽管张向阳与他的父亲矛盾和冲突不断,但在电影的结尾之中,他给我们了一个不同于俄罗斯电影的答案和结局,在《小偷》中我由于受到欺骗,感到绝望然后亲自杀死了父亲,完成了作为成人的仪式,而在中国电影之中主人公张向阳最终理解了父亲,他以作为父亲的职责来完成了作为一种成人的仪式,在俄罗斯电影中我们看到的是精神绝望后的重新开始,在中国电影中我们看到的是思想在继承与批判的基础上的延续与更新,这就是两部影片的不同也是这个影片非常关键的一个核心。

如果仅仅将《向日葵》理解为对于寻父这个主题的延续,那么对于整个影片的解读将只仅仅完成了很少的一个部分。在《向日葵》中我们其实不难看到一种权威与反抗之间的较量,作为权威的象征的父亲尽管也是一个受害者,但他在这个家庭中的权威形象在不断的巩固,特别是对待他的儿子,影片中有一个场景是父亲为了强迫儿子画画,儿子要拉屎被拒绝之后,儿子将屎拉在了裤子上,然后又遭到父亲对于儿子的殴打;在整个影片中父亲对于儿子的专制与权威无处不在,从学习画画,考大学,交女友,女友堕胎到妻子的生孩子,儿子的一切都在父亲的权威的威压之下,而且这些往往最后也都以父亲的权威获得胜利为结果;而儿子对于父亲的反抗则是对于自由的一种强烈追求,这是对于人生的自由支配的渴望,它也同时表现在整部影片之中,从刚开始父亲从五七干校回来遭到儿子弹弓的射击开始,到他没有参加补习偷偷在公园做生意交女友,从他决定离开父亲的控制到广州去做生意到他最后即使成为画家也是与父亲的传统风格相抗衡的先锋与异端,但儿子的整个追求与反抗是艰难的,也是漫长的和内心痛苦的。影片中有讲到儿子为了看电影,但父亲强制他画画,儿子在父亲酣睡后偷偷来到电影场,但等他刚刚坐下电影就结束了,此刻对于一个儿童的内心来说是无比的愤怒与感伤的,也势必埋下了一颗反抗的种子;为了摆脱学习画画更多是为了反抗父亲的这种权威的专制,影片中有两个镜头非常残忍和恐怖,一次是儿子试图将自己的手放在缝纫机下伤残,一次是儿子拿着一颗即将爆炸的爆竹试图将自己的手致残;还有一个镜头是父亲为了寻找儿子来到北海公园,在冬天的公园的冰面上追逐中,父亲不小心掉入了一个消融的冰窟窿,儿子流着眼泪望着执拗的父亲并将这个试图以自己的方式来塑造儿子一生的父亲拉了上来;这是一个让人感动也让人无奈和辛酸的画面;可以明显的看出,导演试图在告诉我们尽管父亲是专制的、权威的、落伍的、固执的,但他有一颗善良、正义和充满爱的心灵,特别是对于他的儿子。这就是一种无法调和的矛盾,影片最终以父亲的反思和儿子的宽容作为结局也是试图告诉我们这种专制以及对于自由的压制恰恰是因为爱,因为想让他所控制的儿子过上自己梦想的幸福生活。

《向日葵》这部影片其实在反映整个中国社会三十年之中作为一个最普通的公民的心灵的变化,它真实而富有情感的向我们通过一对父与子的矛盾冲突与和解来表现这个过程,从影片开始富有寓意的1967年儿子的出生,到四人帮结束的1976年儿子开始反抗,到1987年思想解放儿子开始做生意,到1997年世纪末儿子举行画展;同时,在整个影片中我们可以看到这三十年中作为一个中国人所完全经历过的所有的历史事件,文革,五七干校,四人帮倒台,大地震,伟人去世,思想解放运动,离婚分房子,前卫艺术等等,从宏观的革命叙事到微观的现实利益全部包容到这样的一部电影之中,他试图在讲述这个国家的人民在经历如此丰富的灾难但他们依然是在按照自己的心灵去生活,无论是麻木还是觉醒,无论是反抗还是宽容与理解。

唯 色:破旧立新:拉萨改名记

如今看来十分荒诞的事件在1966年的“红八月”[i]及其之后接踵而至,风行全中国,其中之一就是改名字。这是因为从初生牛犊的红卫兵口中,响彻当时整个中国的两个“非常化”——“非常无产阶级化”和“非常革命化”,由意识形态的口号变成了两把所向披靡的快刀,在一往无前、左奔右突的挥舞和砍杀下,但凡“四旧”几乎无一逃脱被“非常化”的命运。而改名字也是属于“破旧立新”的重要标志之一,摒弃旧的名字,更换新的名字,这是建立一个新世界所需要的必要形式,不但要给人改名字,还要给事和物改名字。

在1966年8月的拉萨,正如当月29日的《西藏日报》所言:“一个‘破旧立新’的无产阶级革命浪潮,正以汹涌澎湃之势,席卷拉萨全城。”然而出现了一种奇怪的现象,不论报纸或广播等媒体,对其中一个革命浪潮,也即“红卫兵和革命群众”是如何将诸如大昭寺之类的“四旧”轰轰烈烈地“非常化”,不但不大张旗鼓地宣传,甚至只字不提;而对另一个革命浪潮,比如给那些旧的事物——用一本文革研究专著中的话来描述,就是“红卫兵‘一看就怒火冲天,再也无法容忍’的街名、店名、商标名、人名、菜名、房名、……都被他们‘革命化’了”[ii]——或者给即将出现的新事物,赋予一个具有革命意味的新名字,反倒大书特书。这是为什么呢?是不是有些事情只能做不能说,而有些事情则可以昭示天下,大肆张扬呢?

把改名字列入“破旧立新”的项目之一实在是用心深远。表面看,所谓的改名字很形式化,无非是将两个“非常化”渲染成一种铺天盖地的新气象而已,其实并非那么简单。什么是姓名?姓名仅仅是一种符号吗?最初的姓名在根本上与什么密切相关?——历史,传统,以及某种类似个性的风格吗?那么,改名字是不是证明了这样一个结论——正如捷克作家克里玛所言:“采用新名字来标识街道说明了想洗刷那些不能洗刷的某些东西的企图——它自己的过去,它自己的历史,一种似乎成为巨大负担的历史”?[iii]

而在这样的革命行动中,首当其冲的自然是传统。这是不能忽略的。因为改名字的矛头直接对准的并且予以重创的就是传统。且不说在中国内地被“非常化”的有多少古老的中国传统文化,就说在西藏,同样被“非常化”的亦不知有多少象征西藏传统文化的事物,比如帕廓,比如罗布林卡,比如夹波日,比如门孜康,等等。

。帕廓变成“立新大街”

“帕廓”(又写成“八廓”)是一个具有宗教意味的名字。按照译为藏、汉、英三种文字的《拉萨八廓街区古建筑物简介》的介绍,“拉萨市有三层转经道:围绕大昭寺内各殿堂的廊道为内转经道;围绕大昭寺的路线为中转经道;东至清真寺,南为林廓路,西到药王山,北以小昭寺范围内的拉萨市中心区的路线为廓(即外转经道,全长约10公里)。由此中转经道即叫‘八廓’。” [iv]

也就是说,帕廓是因大昭寺而形成,其最早的雏形是在壁画上可见的那些在七世纪时候的大昭寺周围犹如堡垒似的石屋和篷帐。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这里是拉萨唯一的一个社区。如书中所记载的,“八廓街铺石而成的路面有一公里,其两侧林立的商店、民居、庙堂和马厩等整齐的建筑群围绕着大昭寺,其风格特色格外引人注目,成为来自四面八方的香客、商贾、集市和举行庆典活动的中心场所。” [i]在这条街上,既缭绕着世俗生活的日常气息,又洋溢着脱离世俗的宗教追求,炊烟与香火、锱铢与供养、家常与佛事十分和谐地联系在一起。而在新政权尚未接替之前的西藏,这条街上还设立的有一些旧政权的机构,如“郎孜厦”(“原为堆龙郎孜德巴在拉萨的住地而称为‘郎孜厦’。建立甘丹颇章政权后改为拉萨市法院,第二层为办公地,第一层作监狱,现列为文物保护单位。”[ii]在习惯上,“郎孜厦”被视作是市政府的监狱)、医院、邮局、军营和市政府等,因此帕廓不仅仅是提供转经礼佛的环行之街,而且是整个西藏社会全貌的一个缩影。

不过,帕廓街这个地名在汉语里经常被称为“八角街”(发音为“Ba Jiao Jie”),而这个容易产生歧义的错误发音,传说源于当年“解放”西藏的中国人民解放军第十八军当中的四川士兵,或许更早,可以追溯至清朝驻藏大臣时代,但肯定与四川人有关,因为在四川话里,“角”被念作“Guo”,于是帕廓街变成“八角街”也就不足为怪,但它的含意绝非指这条街有八个角,它原本的发音也不是“Ba Jiao Jie”。然而1966年8月28日这一天,帕廓街,不,被四川人最早叫成“八角街”的这条老街,以一个充满革命意味的新名字取代了宗教含义的旧名字,不管是“帕廓街”还是“八角街”,这条街从此改名为“立新大街”了,藏语发音为“萨珠朗钦”。

就像“革命”、“阶级敌人”、“斗私批修”、“无产阶级专政”、“资产阶级路线”等等意识形态化的概念,在藏文中并不能找到相应的定义,在当时要把这“立新”二字翻译成藏文并不容易。我们无法想象当时的革命者们是如何绞尽脑汁,才在语言的汪洋大海之中寻找到了勉强可以解释“立新”的两个词汇,继而拼凑起来,在饱含“旧文化”的藏文中生造出、硬插入又一个崭新的词汇。我们也无法知道当时的广大人民群众是如何艰难地念诵并牢记诸如此类的一个个生涩的词汇,以至于有时会闹出把“方向性”发音成藏语中的“猪肉”、把“路线性”发音成藏语中的“羊肉”这样的笑话。那时候,从未有过的新词一个个不断地涌现出来,天性爱作乐的藏族人为了加强记忆力而编造的笑话也一个个不断地涌现出来。新生事物层出不穷。

其实在这个世界上不只是西藏人要面临“立新”的问题,犹太作家埃利。威塞尔在《论文化与艺术中的革命》一文中写到:“在20年代与30年代有过许多关于革命的谈论——几乎像今天一样多,多得甚至让一哈西德教派的拉比,尽管他生活在国际时事的边缘,也决定去打听一下。但当时他在他虔诚的信徒中询问:”一场革命,那是什么呢?‘时,却没有一个人能够给它下个定义,因为这一概念并未在《塔木德经》文学中出现过。从没有这么好奇过,这位拉比要求见一下某位犹太人,一个职业的教授,享有开明的盛誉。’好像你对我们哈西德教徒不理解的事情有兴趣:告诉我,一场革命是什么?‘’你真想知道吗?‘教授怀疑。’好吧,是这么回事。当无产阶级开始与腐朽的统治阶级展开了一场斗争,一个辩证形势就发展起来,它使群众政党化并引发了一种社会经济的变化……‘’我真不幸,‘拉比打断道。’以前我有一个词不认识。现在,因为你,我有五个词不认识了。‘“[vii]

肯定有很多藏人并不认识“立新大街”这个新名字,即使它已经翻译成了藏文。肯定有很多藏人并不习惯“萨珠朗钦”这个新名字,即使这已是藏语发音。就像当年有许许多多的孩子们,他们不再叫多吉、巴桑、尼玛、曲珍,而改叫卫东、胜利、红旗、永红之类。就像那家位于拉萨东郊的甜茶馆,更有名气的不是它的甜茶和藏面,而是它的名字“革命”。其实它本来的名字叫做“清真饭馆”,因为老板是信奉伊斯兰教的已经几代居住拉萨并与藏人通婚的“藏回”。而“革命”是老板前几年病故的弟弟的名字。老板说,她的弟弟原名叫伊苏巴,文革时改名为“革命”,那时他才七八岁。“革命”于1980年代开张,生意非常好。

还有一些街道也改了名字,如朵森格(石狮子)改为新华路、宇妥(如同绿松石的顶盖)改为人民路、江思夏(有很多树林的地方)改为北京路。各居委会也改了名字,如八角街居委会改为“立新”居委会、丹杰林居委会改为“光明”居委会、河坝林居委会改为“东方红”居委会,等等。显而易见,拉萨已经陷入一大堆与自己的历史、传统和文化完全无关的新名词之中。

光阴流转,风水流转,当“神界轮回”再度逆转的时候,“立新大街”这个名字被取缔了。据曾经当过八角街居委会主任的一位妇人回忆:“1959年以后,我们这个居委会叫八角街居委会,文革时候改为立新居委会,后来又叫八角街居委会了。记得是1981年前后,三中全会已经开过了,城关区群培区长说还是用老名字吧,新名字不适合了。就这样,名字换来换去,又变回去了。”于是,曾经贴满大字报和漫画、曾经游斗“牛鬼蛇神”的“立新大街”,如今又是藏人口中的“帕廓”了,又是汉人口中的“八角街”了,又是一条转经的宗教街和做买卖的商业街了,但也是秘密警察最多的街。

。罗布林卡变成“人民公园”

对于西藏这个喇嘛王国来说,布达拉宫与罗布林卡都是法王达赖喇嘛的宫殿。当然,矗立在拉萨这片河谷地带之中的神山——“玛波日”(红山)上面的布达拉宫更为悠久、显著和高贵,它早在1300多年前,图伯特王松赞干布时期就有了最初宛如城堡的形貌;公元1642年,五世达赖喇嘛建立“甘丹颇章”政权,统一西藏,成为全藏至高无上的僧俗领袖,而他的另一令人瞩目的成就即建造了布达拉宫。规模宏伟的布达拉宫从此成为西藏政教合一的象征,而他自己不但深居于此,圆寂于此,珍藏其法体的灵塔也安放于此,这成为后世达赖喇嘛所要承袭的传统。

始建于七世达赖喇嘛时期的罗布林卡,距今已有三百多年的历史。它那包容在大自然和世俗民间之中的环境,总是为以后的历代达赖喇嘛所钟爱。每年初夏,达赖喇嘛迁往罗布林卡的日子,是拉萨盛大的节日,但见明媚的阳光下,脱下沉重冬衣的人们无论贵贱贫富皆倾城而出,手捧洁白的哈达,夹道护送心目中的观世音菩萨移驾夏宫。十四世达赖喇嘛在自传《流亡中的自在》里也忆旧:“辞别我在布达拉宫的阴暗卧室,无疑是我全年最欢愉的一日。……这时节,正值芽萌叶出,到处涌现新鲜的自然美。” 1954—1956年,罗布林卡里修建了一座两层楼的新宫“达旦明久颇章”,意为“永恒不变的宫殿”,是十四世达赖喇嘛的寝宫,里面的陈设颇具现代化,但不料三年之后,罗布林卡竟成为他未来长达47年流亡生涯的起点。在传记中,达赖喇嘛这样回忆1959年3月17日深夜,最后一次来到护法殿的情景:

我推开沉重而吱吱作响的门,走进室内,顿了一下,把一切情景印入脑海。许多喇嘛在护法的巨大雕像的基部诵经祷告。室内没有电灯,数十盏供灯排列在金银盘中,放出光明。壁上绘满壁画,一小份糌粑祭品放在祭坛上的盘子里。一名半张面孔藏在阴影里的侍者,正从大瓮里舀出酥油,添加到供灯上。虽然他们知道我进来,却没有人抬头。我右边有位僧人拿起铜钹,另一名则以号角就唇,吹出一个悠长哀伤的音符。钹响,两钹合拢震动不已,它的声音令人心静。我走上前,献一条白丝的哈达。这是西藏传统告别仪式的一部分,代表忏悔以及回来的意愿……[viii]

几天后,在拉萨有史以来从未有过的猛烈炮火中,罗布林卡变成屠戮之地,无数西藏人被当作“叛乱分子”在这里流血丧命,多年以后,在一些建筑上仍可见深深的弹痕,在红墙下仍可挖出累累白骨。1959年的罗布林卡因此成为西藏历史上最为血腥一幕的无言见证。

“宝贝园林”从此名不副实,虽然在1966年以前仍然徒有其名,然而没有了达赖喇嘛的罗布林卡还是罗布林卡吗?大概这也正是新政权所考虑到的,那么以人民的名义来重新命名岂不名副其实?具有造反精神的红卫兵小将们率先宣称:“‘罗布林卡’原来是达赖以他自己的名字起的,达赖是最反动、最黑暗、最残酷、最野蛮的封建农奴制度的总根子,我们坚决不能要达赖的臭名做劳动人民修建的林卡的名字”。[ix]于是,正如1966年8月29日的《西藏日报》所描述的:“从早晨起,‘人民公园’(原‘罗布林卡’)的革命职工就满怀激情地在门口迎接红卫兵和革命群众的到来。早在几天前,他们学习革命小将的革命精神,经过充分酝酿讨论,决定支持红卫兵的倡议,把‘罗布林卡’改名为‘人民公园’。并将一些带有欺骗群众的迷信物拆除、砸碎,在大门的红瓦顶上插上五星红旗,以表示向旧世界宣战的决心。这天,红卫兵抬着巨大的‘人民公园’牌子走来,他们就跑向前去迎接并亲手接过牌子挂在大门上。这时,全体职工激动地擂起锣鼓,和几千名革命群众的锣鼓声、欢呼声响成了一片。前来游园的职工群众也加入了改名的行列,大家唱呀!跳呀!尽情赞颂人民公园在革命的烈火中诞生。”

这天,因出身“三大领主”之家,为逃避学校里的批斗,与一位躲在罗布林卡写书的藏文老师相伴的拉萨中学学生德木。旺久多吉亲眼目睹了罗布林卡变成“人民公园”的一幕。他回忆说:

拉萨的“牛鬼蛇神”第一次被游街的第二天,罗布林卡里的园林工人组织的红卫兵造反队,跑来抄我和龙国泰老师的宿舍,把我们的东西全都扔到罗布林卡的大门口,还把我的相机里的胶卷扯出来曝光。当时我拍了不少照片,大多拍的是壁画,像“措吉颇章”就是“湖心亭”那里面原来有很好的壁画,但这些壁画在“破四旧”时都被砸得乱七八糟。我们的收音机也被说成是“收听敌台”的证据,可说实话,“敌台”在什么地方我还真不知道。他们勒令我俩在大门口低头站着,站了一上午。当时还来了很多红卫兵,不过没有我们学校的,是别的学校的。他们聚集在一起,要给罗布林卡换上一块新牌子,名字叫做“人民公园”。后来学校来了一辆马车,上面坐着几个红卫兵,拿着红缨枪,把我们押送回了学校。

不知道当时为什么没有给布达拉宫改名字。既然将罗布林卡改为“人民公园”,为何不把布达拉宫也改为“人民宫”或者别的什么呢?这两座往昔的宫殿不都是“三大领主”的总头子“残酷压迫劳动人民的封建堡垒之一”吗?据说确曾有人建议过将布达拉宫改为“东方红宫”,而“东方红”恰是被比喻为红太阳的毛泽东威力遍及四方的象征。后来尽管未曾改名,却把文革中最著名的口号“毛主席万岁”五个大字刻成巨大的牌子,竖立在布达拉宫之顶俯瞰拉萨全城,长达数年。

1979年,文化大革命结束的第三年,北京政府做出调和姿态,与流亡印度的达赖喇嘛在长达30年之后第一次建立联系,积极响应的达赖喇嘛委派参观团赴全藏各地视察,《雪域境外流亡记》中记录了由达赖喇嘛的哥哥洛桑三旦率领的参观团回到拉萨重返罗布林卡时的情景。其中一段是这样描写的:

除了新宫那个院子之外,它里面的花园不过是一片灌木丛。这里的殿堂亭阁只剩下了一副外壳,而且摇摇欲坠,仅仅增加了一个稀奇古怪的动物园,里面有些假山和猴笼。二名中国男女领着他们参观朴素的两层楼新宫,参观团听了他们的解说词,这些解说内容有关西藏领袖的生活方式,平时是讲给为数不多的一些参观者听的。他们对参观者说,“这是达赖睡觉的地方,这是他吃饭的地方,这是达赖会见他母亲的地方。这是他的电唱机,这是他的电扇。”最后洛桑三旦插话了,“我对你们讲的十分清楚,难道你们不认为我该告诉你们:你们这是在什么地方吗?这座宫殿是我建造的,我曾经天天都在这里工作。”他们没有再解说下去,而赶忙答道,“啊,是的,洛桑是比我们清楚。”过了不久,参观团从格桑颇章门前经过,这是罗布林卡内的一座大宫殿,曾是国家举行重要活动的场所。他们发现正门上了锁,因此从外面的梯子上爬了上去,从破旧的窗洞里看到了里面的大殿。殿堂里面一堆毁坏了的具有几百年历史的佛像、头像、四肢以及基座四分五裂,堆得高达二十五英尺。导游解释说,“这些东西是我们从人们手中抢救下来的。在文化大革命期间,毁坏它们的是人民自己,而不是我们。他们抢走了珠宝金子,事实上,假如我们没有保护这些佛像的话,它们也会被偷走的。”

洛桑三旦一想到格桑颇章内的那堆毁坏的佛像,就离开了官方招待他们的地方,大步走到宫殿前门的台阶上向人们发表讲话,这违背了他与中国人达成的谅解——决不发表公开讲话。[x]

至于今天,虽然拉萨城里还是有人把罗布林卡叫做“人民公园”,但那曾经高悬在绛红色的旧日大门上方,犹如君临一切的巨幅毛主席画像和“人民公园”的牌子早已不见,罗布林卡又恢复了从前的名字。可是,这片到处晃荡着行为随便的游客、充斥着旅游纪念品和模样难看的“熊猫”垃圾箱的所谓罗布林卡,还真不如就叫“人民公园”更为名副其实。

。夹波日变成“胜利峰”

接下来说说夹波日。这是一座山的名字,藏语的意思是“山角之山”。它位于布达拉宫所座落的玛波日神山的斜对面,与玛波日以及旁边的另一座小山帕玛日,构成位于拉萨这片河谷中心颇为醒目的三座山。很早以前,此山与玛波日相连,地势状如一条龙,风水十分独特,故有传说将布达拉宫建在龙背上,再盖一小寺建在龙尾上,前后相连,遥相呼应,具有镇伏的效果。据说当年清军大将岳钟琪进藏,见这一带风水强盛,唯恐将来招致祸乱,下令用大炮把两山连接的地方炸断,企图打破这里的气势。后来藏人为了恢复这一带的风水,在山脉被炸断的地方修建佛塔,塔底是进出拉萨的门户,又用铁索和铜铃把前后两处相连,名字就叫“摇铃接脉”,反而成了拉萨的一个特殊景致。又有传说玛波日是神山,夹波日是鬼山,所以在两山之间有粗大的铁链串连着,意思是神用铁链牵制住鬼,表示以正压邪,为此夹波日又叫“铁山”。

1960年代,佛塔被拆,几十米宽的柏油路拉开了两山的距离。民间认为断了神脉,曾想法用经幡将两山连接起来,于是在藏历新年来临之际,虔诚的信徒都要来此将新幡挂上。如今在原址上重新盖了三座白塔,塔与塔之间可容车辆过往。

今天,夹波日更为人知的名字叫做“药王山”,这自然不是藏名,但与藏医学有关。十七世纪末,西藏历史上的一位卓越人物第司。桑结嘉措根据五世达赖喇嘛的旨意,在此山上建立了著名的医药利众寺“门巴扎仓”,因为供奉有蓝宝石装饰的药师佛像,故被汉人称作“药王山”。

但在二十世纪中期,夹波日山上的藏医院却彻底消失了。1959年3月在拉萨发生西藏人反抗中共的“拉萨事件”,夹波日被西藏噶厦政府的军队占据,于是解放军157团“炮轰药王山”,并且“攻占药王山,控制了拉萨制高点,切断了拉萨市内同罗布林卡叛乱武装的联系”,而药王山上的藏医院则在炮火中夷为废墟。两年后,在“这里腾空架起了无线电天线,修筑了炮兵阵地。这里已经成了重要的军事设施,成了弹药库,下面有地道通至一英里之外的宇妥桥。”[xi]夹波日的命运不仅仅止于此。当“破四旧”的潮流席卷而来,虽说彼时已无“旧”可破,红卫兵们仍然要把“胜利峰”的牌子插在夹波日的山顶上,以示一座旧社会的山获得了新的生命。随后,为了“备战,备荒”,又在药王山下大挖防空洞。1985年,曾经红旗飘飘的山顶又立起了一座七十九米之高的电视塔,并且有军营驻扎于山下,日夜严加防守,甚至不允许信徒依照宗教传统在山上悬挂经幡。用一位拉萨老人的话来说,“这下夹波日就完了”。

1966年8月29日的《西藏日报》用颇为煽情的文字描述了红卫兵给夹波日改名的经过。夹波日被认为“在过去封建农奴制度统治的时候,是为以达赖为首的农奴主服务的医疗机关,是残酷压迫劳动人民的封建堡垒之一”,故而“红卫兵在革命群众的支持下,抬着写有‘胜利峰’的金光闪闪的大牌子,在锣鼓齐鸣声中登上了山,山上山下不住高呼:”伟大领袖、伟大统帅、伟大舵手毛主席万岁!‘’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万岁!‘’砸碎旧世界!‘’我们是新世界的主人!‘等口号。胜利峰啊!从今天起,你在毛泽东思想光辉的照耀下,才变得更加巍峨壮丽!“

如今,夹波日的四处崖壁又刻满了形态各异的佛像和长短不一的经文,据说造像数量多达五千余尊,且不断添增,堪称西藏摩崖石刻之冠。近年来,在一位康地云游喇嘛的主持下,在不计其数的信徒的捐助下,这里出现了一座用石板垒砌的嘛尼石塔,石板上刻的是大藏经《甘珠尔》。附近的一些洞窟中则香火缭绕,酥油灯长明,祈祷声訇响。夹波日,不,药王山既是转经圣地,也成了游览胜地,朝圣者不绝,观光客也不绝。

。门孜康变成“劳动人民医院”

藏医学这门古老的治疗科学是西藏文化很重要的一个部分,其历史源远流长。但医疗机构一般办在寺院里,单独运作且由政府主持的很少。除药王山上的“门巴扎仓”,1916年,十三世达赖喇嘛指令创办一所藏医历算学院,一面行医诊病,另一方面培养历算人才,这就是“门孜康”。在藏语中,门是医药,孜为历算,康则指房屋。“门孜康”即医学历算院。

“门孜康”所在位置与今日相同,位于大昭寺的西面,在当年与建于附近的西藏最早的邮政局为邻。毕业于“门巴扎仓”的当代藏医大师钦饶罗布,作为十三世达赖喇嘛的私人医生被委认为“门孜康”的首任掌门人。噶厦政府从前藏、后藏、西康和阿里等地的寺院选派学业优秀的喇嘛作学生,学制九年,前五年学医,后四年学天文历算。所学基础课以藏医学的经典之作《四部医典》为主,还要参加药物加工炮制或碾药的劳动,最后必须经过三次医学大考试和两次天文星算考试才能毕业,其最高学位是在每年的祈愿大法会上,通过考试获得的“迈然巴格西”。“门孜康”还担负全藏妇女儿童的保健任务,并且编写印发每年的藏历历书。

1959年之后,新政府将“门孜康”与药王山的医学院(其实已在炮火中不复存在)合并为拉萨藏医院,钦饶罗布被任命为首任院长。这位藏医学大师幸而在文革来临的前四年离开了人世,否则,他将目睹精心研制的药丸被革命群众倒入拉萨河里,随滔滔河水流失;目睹代代相传的各种木刻、手印的藏医药典籍在大火中化为灰烬,而他自己也将被当作“牛鬼蛇神”而遭受无端的凌辱,这对他可谓生不如死。然而他的学生、同样是藏医学大师并接任藏医院院长的强巴赤列却未能幸免,从其祖父传下来的三代藏医世家积累的八百余册珍贵典籍被烧成了灰,他个人被罢官、游街、批斗,受尽凌辱……

藏医学被视为毫无价值的垃圾,属于再典型不过的“四旧”。藏医院被认为盛产封建迷信的地方,甚至包括它的名字。1966年8月29日的《西藏日报》上说,“这个医院在二十五日收到了自治区师范学校的革命倡议书后,革命职工纷纷响应革命号召,立即行动起来,改变了一些原有的带有封建迷信色彩的药名,废除了过去看病选择日期的迷信做法,并讨论决定将‘拉萨藏医院’改为‘劳动人民医院’。二十八日,全院革命职工在红卫兵的热情帮助下,把带着红彩绸的‘劳动人民医院’的牌子,隆重地挂在大门前,决心把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高举更高举,把我们‘劳动人民医院’办成一所为广大劳动人民服务、学习毛泽东思想的阵地”。

1980年9月1日,“劳动人民医院”更名为西藏自治区藏医院,但在西藏人的习惯里,它还是叫作“门孜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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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 “中国的红卫兵自豪地把一九六六年八月称为‘红八月’,当时有几千个北京人被红卫兵杀害。还有大批人被打后自杀。但是,即使在文革后,他们的名字和死亡都没有被媒体报道。对文革受难者,当局只报道高级干部和社会名人的做法,使得他们成为无声无息的受难者。文革的大图景也被扭曲了。可是,‘红八月’红卫兵杀戮的铁证并没有消失。人们也不会忘记,毛泽东给清华大学附中红卫兵以及北京大学附中‘红旗战斗小组’表示热烈支持。接着,北京校园的暴力迅速蔓延。八月五日,师大女附中的红卫兵把副校长卞仲耘在校园打死。八月十八日,毛泽东在天安门广场接见一百万红卫兵庆祝文化大革命。万众瞩目之中,北京师大女附中学生宋彬彬给毛泽东戴上了红卫兵袖章,北大附中女生彭小蒙代表红卫兵发表讲话。会后,红卫兵暴力急速升级。……同时,被打对象从教育界扩展到和平居民。”——《文革红八月铁证渗血》,作者王友琴,转自www.epochtimes.com/gb/1/2/15/n47858.htm.

[ii] 《“文化大革命”十年史》,高皋、严家其著,天津人民出版社出版,1986年,页61.

[iii] 《布拉格精神》,(捷)克里玛著,崔卫平译,作家出版社,1998年,页48—49.

[iv] 《拉萨八廓街区古建筑物简介》,由“西藏文化发展公益基金会”编写,页10.

[v] 《拉萨八廓街区古建筑物简介》,由“西藏文化发展公益基金会”编写,页10.

[vi] 《拉萨八廓街区古建筑物简介》,由“西藏文化发展公益基金会”编写,页20.

[vii] 《一个犹太人在今天》,(美)埃利。威塞尔著,作家出版社,1998年,页279-280.

[viii]《达赖喇嘛自传——流亡中的自在》,康鼎译,台湾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97年,页161—162.

[ix] 《西藏日报》1966年8月26日第一版。

[x]《雪域境外流亡记》,(美)约翰。F.艾夫唐著,尹建新译,西藏人民出版社出版,1987年10月第一版,页403-404.

[xi] 《雪域境外流亡记》,(美)约翰。F.艾夫唐著,尹建新译,西藏人民出版社出版,1987年10月第一版,页284.

吴 庸:胡锦涛的空想与中共的困境

一场文革浩劫,一场六四屠杀,毁掉了中共多年经营的意识形态控制,轰塌了党人心目中长久培植的共产主义信念;毛泽东思想被奉上神龛,但是没有新的支撑体系代替。邓是实用主义者,他的猫论、摸论无法在神圣的理论殿堂亮相。“共同富裕”成了他鼓吹的理想,劳苦大众的回应是嗤之以鼻。江泽民的智囊凑了三句话(“三个代表”)算是江的“重要思想”,但很难起到振奋党心的作用。共产主义理想破灭造成党员心灵的失落不是用这么三句话能够弥补的。

胡锦涛决心以“和谐社会”挽救全面的精神崩溃。他于二00五年二月十六日在中央党校宣布,构建和谐社会是建设小康社会的“重要的思想指导”。和谐社会就是“全体人民各尽所能、各得其所而又和谐相处的社会”,是中共追求的“社会理想”。十六届六中全会把它作为重要议题加以讨论并作出专项决定,可见构建和谐社会已经摆在统揽全局的位置。把它剖析清楚,有助于了解中共的精神领域的实力究竟如何,和谐社会的提出能否成为全党的精神支柱。

和谐社会与农奴制平均主义

据胡锦涛解释,他提出的“和谐社会”与我们的民族文化有一定渊源关系。他说,理想社会的构思汲取了中国历史上关于社会和谐的思想,包括洪秀全的“务使天下共享”的观念:“有田同耕,有饭同食,有衣同穿,有钱同使,无处不均匀,无人不饱暖”。“无处不均匀,无人不饱暖”鼓励的是均匀分配,享受一律,不讲贡献,不励进取,结果是扼杀社会进步的动力。这种平均主义社会观与统治阶级的农奴制相结合,就是太平天国的圣库制。原来,胡锦涛的和谐社会构思就是从这种农奴制的平均主义汲取思想营养的。

毛泽东对农奴制的平均主义很感兴趣,他的人民公社化运动就是鼓动共农民的产。不仅牲畜、农具无代价归公,还从“吃饭不要钱”做起,生活来源也共产化。把农民剥夺殆尽并固定在土地上,实行政权与农民集体合二为一的极权控制,并按“组织军事化,行动战斗化,生活集体化”原则使农村成为座座军营,农民成为男女分住、终日苦战、不计报酬、服服贴贴的农奴。可以说,人民公社再现了太平天国的“圣库制”。胡锦涛把它作为理想社会的思想渊源,难道是要追随毛泽东足迹,重塑人民公社么?看来,当代中共关于理想社会的最高智慧竟是与农奴制的平均主义搅和在一起。

弱肉强食何来“公平正义”?

胡锦涛提出理想社会应该是“公平正义”、“诚信友爱”,这些中性词汇人人听来都会觉得顺耳,只是离大陆现实太远,岂只天壤之别,简直是如听宇宙之音,是UFO传来的信息。

现实是无情的,我们生活于其中的环境是彻底分裂、弱肉强食的社会。在喧闹的筵宴上,炖煮婴儿的沙煲冒着热气,恭候权贵们品尝。我这里所写絶不是文学的象征,而是残酷的事实。这就是当前社会最具特征的弱肉强食。远的不说,改革开放以来,中共权贵放开手脚,接连不断地吞并社会财富,那种凶狠、残暴絶不下于六四达姆弹的杀伤力。国家统计局二00五年披露,在全国财富中,10%的富者拥有45%的份额,而10%的贫者只拥有1.4%。国家统计局同年宣布的表现城乡收入差距的基尼系数是0.48,早已超过0.4警戒线。经济学家吴敬琏说:“收入差距扩大到现在这种程度,表明我们这个社会确实是生病了。”如果这些宏观数据不能给人以具体印象,那么请看:中国社会科学院二00五年一份报告指出,大陆拥有亿元财富者为二万一千三百多人,其中97%为中共干部家属。新华社前社长田聪明揭露,邓质方累积的财富达一百五十亿美元,约合人民币一千二百亿元。学者计算,一九八九年以来贪官掠夺财富达六十万亿元,而二00五年全国积累的GDP才十八万亿元。贪官乐得脑满肠肥,贫苦大众却是:农民因子女无钱上学而自焚的新闻、因野蛮征地、暴力拆迁而服毒、自焚、上吊、投河的报道骇人听闻。至少四千万农民被迫失去赖以活命的土地,涉及大约一千五百万农村老少的生命延续问题。不需要更多材料了,这些官方公布的事实足以说明中共掌握的权力已经把十三亿人口引到何等境地。

如果不从现实扭转这种彻底分裂、弱肉强食状况,而是任其恶性发展,却在那里念念有词:“公平”、“正义”、“诚信”、“友爱”,这样的空洞说教,这样的无聊空想,有多少人会洗耳恭听呢?

以点滴改进掩饰一党专制

胡锦涛还提出理想社会应该是“民主法治社会”。很好!“民主”与“法治”是庄严和崇高的理念。问题在于,对未来的许诺,为了不致成为欺骗,必须从现实做起。不久前,新华网发表《中共十六届六中全会前瞻:民主法治建设步伐加快》,详细列举《监督法》如何高票通过,人大代表活动如何加强与规范等等。中共企图以这些点滴改进掩饰实质上坚持一党专制体制絶不动摇,某些方面还在强化的现实。

从江泽民到胡锦涛,一直宣扬“民主选举,民主决策,民主管理,民主监督”,实际却是党主选举,党主决策,党主管理,党主监督,党的控制决定一切,这种专制体制一直是中共执政之本、立国之基。从邓小平到温家宝,以国民“素质低”为藉口,抵制直选国家领导人的要求。即使是基层直选人大代表,也是由党主决定,对个人申报为候选人的则百般排斥,甚至指使流氓施以暴力,迫使参选方退出竞选。至于决策、监督、管理更是排斥百姓的实质性参与,党主一切从未动摇。政治体制改革一直拖而不决,即使摆上日程,也絶不是进行民主革新,而是为了加强执政能力以巩固党的统治。爽直地说,中共作为专制权力的拥有者,不具备启动民主转型的自发动力,不可能自动走向民主的彼岸。

提倡法制是事实,但不表明中共将在宪法与法律的范围内约束自已。这个党的流匪性根深蒂固,无法无天的习性不是短期能根除的。邓小平拒絶赵紫阳提出的“在民主与法制轨道上解决问题”的方针,悍然动用军队镇压,就是无法无天的表现。今天的胡锦涛对付维权、民运、上访,不仅仍然是非法的暴力镇压,而且非法勾结黑恶势力行凶,更突显了流匪本质。

中共在精神领域陷入困境

胡锦涛将中共的理想目标定为“和谐社会”,回避了共产党的原有理想“共产主义”,是值得注意的现象。自从一八四八年《共产党宣言》问世,世界上多次兴起向共产主义社会突进的运动。列宁十月革命后实行的军事共产主义,毛泽东一九五八年实行的共产主义过渡,波尔布特一九七五年实行的共产主义改造,一一宣告失败。马克思关于共产主义的设想落实到这些地区不仅没有幸福可言,反而带来巨大祸害。直到苏东垮台,人们才觉察到共产主义之不可靠。如今发达国家最大的共产党日共和法共已不在党纲中标明共产主义的奋斗目标,不少共产党自动转为社会党,英共等干脆自行关门停业,原英共领导人说:“共产党的时代已经结束。”胡锦涛为挽救中共危亡托出“和谐社会”的构思而不再用“共产主义”招摇,是以上述宏观背景为依据的。共产主义已经没有什么吸引力了。马克思靠毕生精力编织的“共产主义”乌托邦,如今已不景气;胡锦涛靠那点儿党文化编织的“和谐社会”乌托邦,能有多大价值?中国共产党企图依靠这样的精神资源凝聚自己趋于解体的力量,企图依靠这种可怜的空想充当自己早已空空的精神支柱,显示了它的思想库中异常贫乏的现状。在精神领域,它已陷入困境。

《动向》2006年10月号

李昌玉:住手,不要向“右派”开刀!

在中共十六届六中全会刚刚闭幕、胡锦涛总书记的构建和谐社会的决议获得全党全国响应的当下,北京却发生了国安警察到工厂查封《何家栋文集》,到编辑这部文集的学者丁东的家里抄家的恶性事件,令人意外,令人惊讶!

读了何家栋的妻子陈蓓写的《又是一个未了的心愿》和丁东的妻子邢小群写的《抄家亲历记――附何家栋访谈》之后,我虽然写了《依靠思想禁锢岂能构建和谐社会?》,但是还有许多话要说。

这次查封《何家栋文集》是在何家栋去世的第二天。何家栋是何许人?他是一个老右派。谁打他的右派?第一责任人当然是毛泽东。毛泽东责无旁贷。自从1979年,给万分之九千九百九十九的右派“改正”错划以来,中间经过了中共第二代、第三代领导人,已经有二十七八年了,好像还没有因为言论问题,再整肃一个曾经的右派。现在,在高倡创建和谐社会的胡锦涛总书记手上,却发生了因为要追究言论而整肃老右派,株连相关学者这样的事件。请问,这个事件严重不严重?恶劣不恶劣?

50年前,以言论罪,思想罪,文字罪,在我们这个既具有古老的文明,又具有文字狱的传统的中国大地上,将55万余名知识分子兴师问罪,打成右派分子,实行残酷的无产阶级专政,其中许多人弄得家破人亡,妻离子散。毛泽东制造的这个文字狱,为古往今来任何帝王自愧不如,也是世界文明史上空前的盛举。那是对1954年宪法的亵渎,是对人权的亵渎,是对文明的亵渎。它的罪恶罄竹难书。二十多年以来,共产党采取封杀舆论的手段,禁绝谈论反右问题,禁绝有关反右的书籍、文学作品、影视作品问世,因为这是共产党永远无法洗涮的耻辱!

大概因为有这样一点背景,所以,二十几年来,共产党对于老右派的言论,大体还能网开一面,表示一点无可奈何的宽容。现在,何家栋头天断气,第二天当局就下手,何其快哉!何其凶恶!

何家栋在反右当中,夫妻双双划为右派。他本人又因为小说《刘志丹》被牵连进去,受到更加残酷的迫害。小说《刘志丹》就是毛泽东亲手制造的一件株连达到万人的文字狱,许多人,包括高干在内,或自杀或他杀。何家栋九死一生,因而活到现在。

任何一个对国家、对人民、对共产党的命运关注的人,包括像何家栋这样真正忠诚的共产党员,不得不反思历史,从历史的因果律中,探索中国未来的道路。

中国十三亿人只准靠一个脑袋思考,其余十二亿九千九百九十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人一律举手拥护的时代,应该告别了!

请让我抄引一段《何家栋访谈》中何家栋说的话。这是何家栋亲自审订过的话,说得多么切中肯綮啊!

“《刘志丹》小说一案已经过去四十多年,我们的国家,我们的党已经为它彻底平反。但未见得从中得出有益的教训。我们的领袖似乎不大相信自己的力量,自己的正义性;身为几百万军队的统帅,居然被一首诗,一篇杂文,一本小说,一部电影搅得寝食不安,担心人家图谋不轨,篡党夺权。果真如此,李白、杜甫早就该做唐朝皇帝了。蒋介石也不是读了毛的《沁园春》就让位的。如果我们是一个民主法治的国家,人民有权更换自己不满意的政府,权力的转移都通过合法的程序,即使《刘志丹》小说中公开提出来:‘请毛主席让贤,叫习仲勋当总统。’也说不上是篡党篡国的纲领啊。这种言论还会受到法律的保护。只有把党和国家当作自己的私产,而这种权力的占有又不具有合法性,才会做‘有权就有一切,失权就失去一切’那样的恶梦。在民主法治的国家,只有明火执杖的武装叛乱,才受到法律的制裁,凡是以和平方式发表政见,都应得到鼓励。即使敌对势力在失败以后还有卷土重来的想头,平民百姓有‘彼可取而代也’的念头,如果不是从事法律所限制的阴谋活动,也是不应追究的。因为这都是公民应有的权利。不能视为大逆不道。法律不惩罚一个人的思想方式,没有这个前提,也就没有法治社会。毛泽东在谈到上井冈山打游击的原因时说过,那是由于没有合法斗争的可能。禁绝合法斗争,就是制造非法斗争;抵御和平演变,就是鼓励铤而走险。合法斗争手段主要是言论、出版、集会、结社自由,这是一种自我调节、自我完善的社会机制,是一种防止革命、自我保全的手段。如果政治权力不是由少数人垄断,就不会发生以言治罪的事情,也不会老揪走资派,抓反党集团,批自由化。要建设一个现代国家,必须根据自由、民主、人权的原则形成一种机制,使各种人物公开亮相,使各种政治主张都有公开表达的机会,由人民来鉴别,由人民来选择。谁还利用小说去反党?一个国家里没有挑战者是十分危险的。‘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明明是一条死路,怎么无人大喝一声?前人留下的遗憾,就是要后人否定它,谁搞‘凡是’,墨守陈规陋习,就要连自己也被否定。可惜我们现在看到的事情,似乎还没有向良性方面发展而是向恶性方面发展,不是在进步而是在倒退,对舆论工具的管制比战时还严密,禁忌还多。改革开放二十多年,越改言路越窄,越改神经越脆弱,越怕听见不同声音。竟改出一个文化恐怖主义,你说这个改革还有什么盼头?我是畅所欲言,当事人各有各的理,这只是我个人的看法。说错了,请不要见怪。”

上面这个话,颇有良药苦口、忠言逆耳的味道。这是那些没有经受过重大打击、重大苦难的人,没有打过右派、没有经受三十年整肃的人,难以说出,并且敢于说出的“平凡的真理”。如果诺大个中国,成天只有“星光大道“、”梦想中国“、“女超”决赛、模特大赛,却容不下一本自费印刷、赠送朋友的《何家栋文集》,那岂不是表明这个和谐社会的构建不过只是川剧中的变脸节目而已!

我重申我在《依靠思想禁锢岂能构建和谐社会?》中提出的建议:“胡锦涛总书记,为了不玷污你的‘和谐社会’理念,为了不玷污你作为一个政党领袖的声誉,请你对何家栋事件、丁东事件迅速予以处置,解禁查封的《何家栋文集》,退还收走的丁东的所有物品,向何家栋的家人和丁东先生道歉,追究责任人员,并保证不再发生这类违宪事件!”

作为一个两次戴上右派分子帽子的我,我要说:谁若要拿老右派开刀,谁就必定要承受历史的道义的谴责。

(2006-10-23于山东大学附中)

阿海:永远的女同学(散文)

 

现在的读书人,远胜于过去的突出优点,在于有女同学;女同学的历史,想来是中国所有专门史中,最短的之一,估计连研究的人都还没有。说到女同学,余生晚矣这句话,倒有七分得意;因为早出生几十年,就不会有女同学这样的妙事了。如果所有的同学,都是和自己同样的傻小子,顽劣,衣服肮脏邋遢,大呼小叫,童年和青少年中,不知会少了多少趣味。

刚读小学的时候,男女同学似乎没有许多差别;女同学的长处,无非是脑后多了一根或者两根的辫子;玩的东西,也大同小异,比如养蚕,大家都把蚕仔捂在身上,等蚕长出来以后,互相鉴赏。女同学集糖纸的多些,男同学多集香烟纸;也有倒过来的。我们的老师,大概是赞成男女搭配主义的,所以座位的安排,必是男女同桌;同桌的结果,自然是要好的时候,好的要死,恨不得把铅笔橡皮,都合在一起使用;吵架的时候,也都嫉恶如仇,在桌子中间划一条线,声明老死不相往来;稍有越线行为,也有拳脚交加的时候;女同学彼时,也是打架好手;所以未必是男同学欺负女同学的。

人小的时候,读书是有口无心,玩的事情,却最起劲。所以宣布老死不相往来的时候不多,倒是崇尚和平,团结友爱的印象深刻;团结在一起,无非是一起玩;记得前后两桌四个同学,结成过一个死党;两个女同学,瘦而清秀的称之为猫,胖而肤黑的称之为狗,我们两个男同学,则通称和尚;玩在一起,无非是跳房子,下弹子棋之类,只是觉得很有趣;大概是外号叫多了的缘故,那两个女同学的名字,至今竟是无法记忆,很是遗憾。

小学快要毕业的时候,忽然之间,觉得对女同学很是妒忌;因为女同学个子忽然长得很高,字也写得清爽又文气,好像也比自己聪明许多。和暗中仍然拖着些鼻涕的男同学相比,几乎是大人和小孩的差别;特别是姓王的一个女同学,人既高又大,长相也美丽,老师也喜欢,当的是班长,每天都是忙忙碌碌的样子,在自己的眼中,几乎是无所不能。这几乎让自己感到十二分地自卑,甚至觉得生为男孩的不幸,却不知道是女同学发育早的事实。自卑之中,便想做点大人才做的坏事,比如在桥洞底下抽烟。但是香烟,却是从女同学那里要来的。因为女同学从老爸那里偷香烟,比较出其不意;自己从老爸的香烟盒里偷香烟,一旦被发现,定被打得半死。

一进中学,男女同学之间,忽然变得尴尬起来;座位自然不再是男女搭配,互相之间,却再也不说话;女同学的嘴脸,也稍稍变得有点难看,似乎所有的男同学,生来就欠着她们七元钱;女同学既然骄傲,男同学之间,便要互相装扮出对女同学的蔑视和仇恨;个子长得越高,喉结越是鼓起来,装扮的水平也就越高;但凡是活动需要,必须和女生说话的,都要在一个大庭广众之下,以很不耐烦的口气,大声说话,很像是演话剧;倘若是避开人群,单独和女同学说话,那几乎比出卖国家机密的罪孽还大七倍,套用当时法院判决书的说法,是不杀不足以平民愤。杀的办法,简单得很,无非是根据这样的捕风捉影,或者莫须有的推理,把一个男同学和一个女同学的名字叫到一起。比如叫张三,如果叫成“张三孙晓红”,这张三从此在男同学中,名誉扫地,几乎像是富农;而那时候的富农,只有低头认罪的份。

男女同学,在青春萌芽时候装扮成互相敌视,实在是很好笑的事情;二十多年以后见面,和几乎所有的女同学,却都是第一次正面说话;二十多年前的女同学,第一次互相说话,感觉非常滑稽。一说话,均坦白从宽,说是其实那个时候,心里是无比向往和对方说话;生生是因为当时的风气如此。后来才知道,当时许多同学,暗中还是在互相递条,甚至到远离学校的河边,一起在玩;原来这互相仇恨的样子,不过是瞒过别人的官面文章,不免痛悔自己,不特感觉不灵,出手也实在太晚。

高中开始,逐渐觉得女同学的样子,很是好看。但是样子虽然好看起来,脑子却显得逐渐的不太灵光;明明是简单的要命的数学题目,总有那么几个聪明面孔的女同学,始终缠夹不清。特别看那些作为好学生的女同学,读书竟然很是受罪;很想告诉女同学数学或者物理答案;却苦于不能互相交流,几乎是很好的一个爆竹,苦于潮湿一样。唯一得意的地方,是交考卷之前,把试卷略微拿得高一点,让前后左右的女同学瞟上几眼,多少看个答案走。一辈子当中,怜香惜玉的感觉,自此始也。

大学里,女同学便不像中学和小学,数量均等。女同学数量少,万物以稀为贵,女同学几乎像是珍珠宝贝。大学时候,终于是情窦初开,也喜欢和女同学一起玩;但是既是初开,却不免笨拙,女同学的秀脚,也不知被踩痛了多少次,就是学不会那劳什子的交谊舞步;对女同学的辜负,莫大于此。至于小情小调的游戏,比如送一本周瘦鹃的书,一起去香山采摘红叶,看苏联电影和颐和园的白玉兰,天色还大亮之时在未名湖旁边走一圈,倒是有过。

忽然一日,意想不到的女同学,穿戴万分整齐,来邀请你去“玩一玩”,这就像是接了一个烫手的山芋。盖思想当中,总以为是读书之狼,专门是要去骗女孩之貌的,所以是郎才女貌;既然是女同学,读的书一些不少,像是一根绳上的两个蚂蚱。蚂蚱和蚂蚱之间,还是不要骗来骗去的好。所以始终含糊其辞,懂装不懂,终于保我对女同学发乎于心,止乎其情的凛然气节。

女同学之妙,在于不再是同学之后,永远的熟稔感觉;多年同学,再碰到,谁小时候爱哭鼻子,谁癞过头,谁爱吹牛,一清二楚,一些也遮羞不了。所以不管谁的头上后来长出了角,谁嫁了孙悟空做老婆,一律也平等,本色。说点小时候的事情,开点不荤不素的玩笑,都很有趣;至于本来“张三孙晓红”叫在一起的,现在张三开服装店,孙晓红去买连衣裙,价格自然是格外便宜;万一张三老婆没在店里,送给孙晓红一件连衣裙,也不在话下。

人在旅途之中,意外碰上女同学,也是人生一喜。那次在北京,碰上一个大学的女同学,也正好在北京,坚持要吃小吃,于是相陪,从王府井南口,一直吃到东华门,作骑士状,微笑看女同学一摊一摊吃过去,三元五元,一律付单,不亦快哉!向来不相信柏拉图的男女理论,怀疑半是做作,半是缠夹不清;惟独觉得和女同学之间,互相知根知底,接触也是若即若离,算得上是永久的人生友谊。友谊既然能够永远,女同学能够永远,善莫大矣!

阿  钟:烹孩

 

烹孩

在一个看似自由的世界上,人们都懒洋洋地伸展着四肢,没有太阳,但他们看上去都很明亮,他们坐着或站着,使人感到他们已经吃饱了,他们的脑子里几乎没什么可想的。而我的兴奋有点过火,我坐在轮椅上,与其他病友互相追逐着;其实我并不是真的兴奋,我之所以这样活跃只是为了引起未婚妻的注意而已,她高不高兴是我最为关心的事。未婚妻手扶栏杆静静地坐在那儿,但我不知道怎样做才算恰如其分,能让她高兴。我继续夸张地使劲让轮椅飞跑起来。

我抬起头,看见对面的阳台上一个老妇人,身上扎着围兜,正在宰杀一个小孩,她用绳子使劲勒那孩子的脖子。这里的居民都是这样宰杀家禽的,他们用同样的方法宰杀鸡或其他动物。孩子也是他们的食物,家中会有很多孩子,其中长得丑的、或看上去不太聪明的孩子,他们就用来炖汤,就象炖鸡汤一样,这是本城居民的一道主菜,但这道菜是不是真的很有益于身体健康,又有谁知道呢?

孩子挣扎着,拼命哭着喊着求饶:“外婆,我以后再也不敢淘气了……”但好像没人听见这样的哭喊,谁都无动于衷,人们对这样的喊叫声已经习以为常。在本城中,又有谁没有吃过这道菜?宰杀一个孩子又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呢?!

 

窗口

夜很黑,弄堂里已没有人,只有一只孤零零的路灯照着你的窗口,二十步开外的地方,还有一个孤零零的我斜靠在躺椅上,视线正对着你的窗口。

这是台风季节,刚下了一场大雨,台风几乎要把屋顶都要掀起来,但在这样的盛暑,台风就是人们的一个小小福音,使被这酷暑折腾得死去活来的人们可以喘一口气。

台风下的人们在安睡,但我却清醒地回想着种种不快。我感到自己被抛弃了,刚出学校,就被社会拒绝了,我没能得到期待中的工作,成了这个社会中最不堪面对的群体成员——待业青年。

台风呼啸着,但内心的火焰吞噬着我的精神,我在昏沉。

我面对着你的窗口。

雨已停,雷已息,闪电已过,风继续在呼啸,静静的弄堂里只有我在昏沉。

但是突然,在你的窗口出现了一个令我意想不到的景象,死一般沉静的夜一下子变得生动起来。是你出现在窗口,你脱掉夏衫,露出了少女的酮体。路灯下,你的美不加掩饰地展现在我的眼前,我所有的器官都在这一刻一下子全部张开。这种女性肉体令人手足无措的神性,难道不是我们一切信仰的基础?这种引诱简直令人伤心欲绝,因为它触动了并非经验中的某个记忆,它是从记忆的背景中浮现出来的;如果它同时代表了某种不祥的预示,但却是对一颗准备闯入社会撕杀一番的雄心的初次软化!

但这只是一瞬间,你就在窗口消失。从此以后,你的窗口就成为我期待中的一幅画,你是这幅画中的主人公。但是主人公消失了,在这幅画中消失了,再也没有回来。

 

国家领袖

国家领袖召集一群人进行密谋。在暗淡的灯光下,国家领袖已其仁慈的心肠打动了每一个人心。由于过于肥胖,国家领袖需要旁人不断地为其擦拭流不尽的汗。但国家领袖并不因其过于肥胖变得笨拙,反而常常以其敏捷的行动令人惊叹。国家领袖是一个善解人意的人,他让参与今天密谋的人作为他的左臂右膀承担最重要的责任。国家领袖是一个会计师,他抓起抹布擦了擦嘴,然后告诉他们应如何记账。国家领袖吩咐每一个人所要做的事。暗淡的灯光令人温暖,由于得到重用,暗淡的灯光下每个人的表情都既凝重又愉快,这是一种稍加掩饰的愉快。权力使人突然变得生动起来,使人变得机敏和有斗志,于是一场革命开始在一个楼里、或曰在一个小巷里悄悄地发生。一些被革职的人开始将其寓所腾空,以便新掌权的人入住。曾经趾高气昂的人突然变得低声下气,而原先名不见经传的人却在那儿发号施令。国家领袖以其巨大的支配力改变着这个小小团体的权力结构。国家领袖上楼去了,他在别人的搀扶下,进入了最高层。从此以后,出现在照相机闪光灯下的将是一群崭新的权贵。革命其实就是国家领袖的突发奇想,没有国家领袖的恩准,要想革命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老态龙钟的国家领袖,我们还能指望你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