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凯旋:萨米亚特:见证自由的文学

有位捷克出版界人士曾说,当代捷克文学包含三个方面:官方文学、流亡文学和“萨米亚特”文学。他说这番话是在1989年6月布拉格的一次出版会议上,在座的人全都热烈鼓掌,因为终于有人替他们说出了早已存在的事实。“萨米亚特”是一个俄语词,最早是五十年代一个俄国诗人用来称自己打字装订的诗集,后来成为七、八十年代波兰、匈牙利、捷克等东欧国家地下出版物的代称。按照牛津俄英词典的定义,“萨米亚特”是指那些“非正式出版的手稿复制品”。但此定义却忽略了一点,文化的创造自古以来都是采取“非正式”的形式,人类失去这个自由也只是近代的事,因此它很难反映二十世纪这样一个重要现象,当一个政权禁止人民提出任何质疑,毫不在乎他们的内心信念,竭力把他们降低到只能接受假话的水平时,自制的文本便成了作家的表达媒介,被那些渴望得到精神资源的人们看作唯一的安慰。

举世闻名的布拉格之春是由捷克作家为其先导的。在此之前,捷克作家一直处于社会上层,享有各种特权,但付出的代价就是必须按照政治配方,生产“拖拉机文学”。这种耻辱直到昆德拉《玩笑》和瓦楚利克《斧子》出版后,才开始得到洗刷。在1967年6月作协四次大会上,作家们纷纷提出创作自由的问题,他们要求除了受刑法制约外,写作应不受任何其他限制。昆德拉认为,当代社会摈弃了人道主义美德,捷克文学正在丧失欧洲的特征。克里玛发言说,检查制度必然会变质为官僚机构,成为社会进步的障碍。瓦楚利克则指出,艺术不可能放弃它对政府的批评,二者之间应制定出“客客气气的交往规则”。作家们的言论引发了社会上对改革的公开诉求。一年以后,当捷克改革面临越来越大的外部压力时,瓦楚利克又应一批科学家的请求,发表了一篇题为《两千字》的宣言,要求加速改革步伐,彻底去斯大林化。作家们的言行使前苏联领导层大为震怒,以致勃列日涅夫在与捷克领导人谈判时,竟冲他们吼道:“你们的政策竟让所谓自由作家们来发号施令,这简直是发疯!”因此,当前苏联军队入侵捷克后,全副武装的士兵首先包围的国家机关之一便是作家协会。

在“遗忘总统”胡萨克的统治下,开始了所谓“正常化”时期。许多作家失去工作,其作品也遭到禁止,仅在1982年七七宪章开列的名单中,被禁止发表作品的捷克作家就有231名!官方的目的很清楚,将他们与社会隔绝开来,让他们被读者遗忘。一些作家(如昆德拉)离开了捷克,另一些作家留在国内,但只能为抽屉写作。七十年代初,一个被禁作家的小圈子开始每月一次在克里玛家里聚会,互相朗读他们的作品。他们中有捷克文学的重要作家哈维尔、瓦楚利克、格鲁萨、科赫特、克莱门特和乌德等人。后来,瓦楚利克在《施瓦森堡的挂锁》中描述了“萨米亚特”文学的产生,他们先是在朋友间互相传阅手稿,然后发展成请人把这些手稿打出来,编上号码,再按照纸张、打字和装订的成本价,出售给作者本人和那些感兴趣的读者。瓦楚利克还给这种未经许可的书取了个隐喻的名字:“挂锁的书”。他们甚至还请国营工人来装订成册,配上被禁画家的插图,使它显得像真书一样。

为了避免被抓住和被没收的危险,这些作品都是在夜幕下的小房子里打出来的,藏在阁楼、天花板和花棚里,但作者、打字员和装订者仍时时面临警察的搜查、审问和监禁。七十年代中期,“萨米亚特”作品开始流传到国外,于是官方加紧了控制,并且软硬兼施,许诺说只要放弃“萨米亚特”写作,作家们就可以想写什么就写什么。当然,大多数作家没有顺从。在他们看来,出版自由是人的基本权利,精神生产是人间的法律无权干预的。瓦楚利克回忆到,有一次,国外的一个出版家协会奖给他一万马克(后来证明是误传),警察很快就知道了,询问他是否成立了一个出版社,他争辩说,“萨米亚特”不是一个出版社,而是沉默作家的一个维权行为。他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的行为,就像他在一篇文章中说的,“随他们去吧,但我绝不保持沉默,绝不!”

沉默的墙毕竟被打破了,越来越多的人知道了“萨米亚特”,有的人还主动跟作者联系,要求被允许复制这些未经许可的东西,一些读者甚至预先付钱来订购。写作依赖于读者的阅读反应,而这种秘密的阅读才真正显示出作者与读者之间两颗心灵的交流。后来,一些哲学家、历史学家和社会学家也加入进来。到八十年代末,这类书已经出到300多种,从文学发展到宗教、政治、历史、经济学、哲学和艺术等各个方面。对于捷克作家,这种行动不仅是他们用以战胜审查制度的方法,而且是一种文化和共同体生存的不屈象征。他们再不用担心市场的需求,不用考虑到要发表而自我审查,更不用操心能否得到官方的文学奖项,这使他们得以独立于市场和审查制度,回复到自由的元写作状态,从而在作品中展示出二十世纪人类的一个核心经验:极权社会的经验。

官方极力宣扬爱国主义,并用各种福利去换取表面上的稳定,人们的生活水平有了提高,买房子,购小车,出国旅游,但剥夺人尊严的结果,却使整个社会处于压抑、沮丧、顺从和冷漠之中,甚至社会经济的发展,也是建立在这种恐惧和自利之上。大多数人出于无望,变得玩世不恭,即使对那些曾被斥为反人性的东西又公开复活,也很快就熟视无睹。在官方文学中,则是一种平庸的美学,一种爱国主义和田园生活的抒情和满足。从那些制造出来的盛世狂欢话语中,透出某种恐怖的东西,用哈维尔的话说,这是一种“奇特的几乎是神秘的恐怖,一切都是夸张的、热情的、抒情的、悲惨的或者过于严肃的”。这种主要是由谎言造成的恐怖,促成了捷克“萨米亚特”作品中强烈的道德感。

自从19世纪捷克文学的启蒙时期,捷克作家就将文学看作是生活的捍卫者,作品中总是充满当下的严肃问题。捷克人很少有过专门为消遣而写作的作家,也不欣赏作家那种自我放任的存在奢侈。他们始终坚信一个古老的信条,写作可以使人获得自由。由于被逐出公共生活,“萨米亚特”作家被剥夺了许多直接经验的机会,但他们并没有因为被边缘化而退缩到自我封闭。与当代中国作家不同,“萨米亚特”作家从来不写那些虚假的东西,例如远离现实,逃避到自己从未经历过的故事中,沉溺于抒情的原乡传说、伪民俗的仿制、做作的拟古或文字的技巧,而是描写时代阴影下普通的真实的人生。

这种对生活本质和人的状况的关注,发誓只说真话的艺术观,正是“萨米亚特”作家所信奉的“生活在真实中”。在他们看来,制度目标提倡的是一种反生活的方向,它迫使每个人都表现出一种双重人格。生活在真实中就是拒绝各种非个人化的权力话语,回到生命世界本身。作为独立的“萨米亚特”文学,应当揭示生活目标与制度目标的冲突,激励人们建立起一种不同于制度目标的平行结构。显然,这不是一场政治层面的反抗,而是一场道德层面的反抗。正如美国作家罗斯在采访克里玛时所感觉到的,在一个谎言社会,“萨米亚特”成为“真实的唯一监护人”。

近年来,中国读者已经开始熟悉克里玛,他的小说其实很能体现“萨米亚特”的主旨。在《爱情与垃圾》中,克里玛借主人公的话说,应当让生活“上升到碌碌无为和遗忘状态之上,要自己去探索,不从他人那里接受虚幻的和模仿的事物”。这可以看作是作者的一贯主题:在个人的真实生活中体验世界和存在。作者采用第一人称手法,讲述了一个人的情感经历。主人公是个作家,只能在国外发表作品。他的工作是街道清洁工,每天都与一些粗俗而有趣的人在一起清扫垃圾。他有妻子儿女,却与一个已婚的女画家偷情,小说便是围绕着这点展开。通过对周围人的观察,对布拉格的街道、河岸、郊外山坡的描写,主人公的生存状况渐渐浮现出来。他想要过一种“真实的生活”,拒绝杰尔克斯基精神(这是一种极地某部落的语言,只有250个字,可以用来表达一切事物。在主人公看来,许多生活在谎言中的人都具有这种精神),但却在生活中扮演了一个说谎者的角色,不断与情人见面,又不断向妻子撒谎。最终,两人都难以忍受这种欺骗,只能选择分手。如果说,垃圾是世界物质化和道德堕落的隐喻,那么爱情则是在生活中寻找真实的象征。

短篇小说集《我的初恋》基本上是自传性的,其中的《真话游戏》描写一对情人的故事。乍一看,这好像是一场心心相印的恋爱,男人发现了多年来那种宣传的欺骗性,女人发现丈夫欺骗了她,这使他们走到一起。但当男人希望了解其情人时,却感到这个女人始终是个谜,即使他设法跟她玩相互问答的“真话游戏”,也无法看清她。作者有意留下谜团,似乎是在告诉读者,在这个社会里,即使是普通人的日常生活,也充满了种种谎言。

以亲身经历作为作品的情节基础是“萨米亚特”的特点,哈维尔的剧本《观众》,瓦楚利克的小说《捷克梦之书》,也都写到自己在底层的经历,生活的日常性及其悖谬。这一点使人联想到源于十八世纪浪漫主义的文学诉求:艺术的本真性在于通过亲身经验,形象地表现生活。但是,浪漫主义思维认为价值是被创造的,而不是被发现的,人们唯一面对的是如何实现自己的价值观念。今天,在许多人眼里,这种思维的实际效果仍然与政治压迫夹缠不清。“萨米亚特”作家恰恰在这点上有所不同,他们保留了中世纪的信仰背景,把价值看作是一种超验的事实,它是被发现的,而不是被创造的。自传性叙事代表了一种个人主义理念,以及从个人角度观察世界的重要性,而相信一个具有内在意义的世界,又使他们得以拒绝任何主观的建构理性和浪漫主义激情,坚持对现实生活的观察与思考。

经历了布拉格之春,作家们带着惊愕的眼光,看到自己的国家又一次被掷进一个荒诞的世界。在奥匈帝国统治下,十九世纪捷克作家曾表现出强烈的民族主义情绪,与这些前辈相比,“萨米亚特”作家的视野已经变得更加复杂,宽广,他们着力刻画的是个人在极权社会里的存在境遇,自我的疏离与异化,因而可以称之为一种个人现实主义的创作。

卡勒尔.佩克的小说《乔治先生》写了一个孤独者,这是一个内心与社会分离的人,对一切都无动于衷。他独自住在公寓里,富有的美国妻子远在国外,每月都给他寄钱来,但当妻子要他出国时,他的平静生活却被扰乱了。过去他想出国,得不到批准,如今他不想出去了,他们又催他赶快办手续。作者详细地描写了主人公一天的活动,很晚才起床,刷牙洗脸,喝咖啡,想着天花板上的污渍。然后又描写他穿过街道,漠然地看着发臭的运河,在熟悉的小店买报纸和雪茄,在小吃店吃快餐,然后又是回家,喝咖啡,看报,睡午觉。在酒吧里,他遇到一个喝醉的女人,把她带回家。结果她吐了一床,惹得他大发雷霆,半夜里把她无情地赶走。第二天,主人公又在酒吧里喝了不少酒,最后突然发病死去。

这人物让人想到加缪的《局外人》,但却没有加缪作品中那种对绝对的激情。克里玛曾说,布拉格像它的现代史上几位总统的死一样,像它曾同时诞生了两个截然不同的大作家卡夫卡和哈谢克一样,充满了悖谬。人们常常把“萨米亚特”文学看作是卡夫卡式的写作,但它其实也是哈谢克式的写作,如像特勒弗卡、邦德、乌德和佩卡等人的作品,都属于那种典型的捷克小说,即捷克哲学家哈耶克所说的“悲伤的欢笑”。

普鲁恰日科娃的《来尝一尝》,同样写了一个道德麻木的故事。一个女人怀孕之后,痛苦地躺在房间里,她的男友却一走之,去了国外。通篇故事都是她与妹妹的对话,她在房间里的活动,她与男友在电话上的通话。而那个有家室的男人始终没露面,只是给她寄去一张明信片:“这儿的啤酒不错。来尝一尝吧。我爱你。”然后又打电话邀请她出国,并且抱怨这个国家不自由。这篇小说与佩克的小说一样,都是很平常的故事,冷漠而不夸张的叙述,通过一种荒诞的眼光,审视那些灰色世界中的个人。在所谓“正常化”时期,犬儒主义和道德腐蚀成为社会的突出特征。当局为了表面的稳定,强制宣传制度认同和民族认同,但对于许多普通人来说,他们真正面临的危机却是自我认同。人们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生活有何价值,他们的内心即使是真实的,他们的行为也永远是被动的,每天都在发生的有损尊严的事实变成了个人的宿命。

许多作者都在作品中有意显示出社会的背景,以此表明人性的缺失并非与时代无关。极权社会扭曲了人性,而扭曲的人性反过来又支撑着这个社会。然而,正如克里玛在一次访谈中所说,文学家当然要描写个人与这个世界的冲突,但却不应当必然地假设这个世界比自己更坏。大多数人包括他们自己在内都生活在谎言中,是因为人性中存在着承认它的东西。尽管人们内心什么都不相信,但表面上人人都很顺从,甚至似乎和当局达成了一种游戏规则,至少大家要装作互信的样子。于是,基本道德的崩溃构成了每个人的现实。通过小说的形式,作家们探索了人性最深刻的本质。

“萨米亚特”文学的主要成就是小说,但一些作家也复活了捷克的传统小品文。这种夹叙夹议的文学类型,从个人经验出发,对国内外事件及自身状况加以叙述和评论,在恰佩克时代就很流行,一直深受读者欢迎。哈维尔、科赫特和克里玛以及其他作家都经常采用这种形式写作,但其中最有名的代表作家还是瓦楚利克,小品文的形式到了他又有了新的发展。作者虽然常常写的是政治题材,却并没有放弃美学关怀。在他笔下,朋友间的趣事,咖啡馆的谈话,传讯室的交锋,安全人员的蛮横,都写得生动有致,很有一种讽刺、冷漠和顽强的风格。哈维尔曾说,瓦楚利克的小品文“创造了一种原创的形式,在其中他的个人思考、他的观点和经验与主题论述融为一体,并被重新巧妙地安置到艺术的细小结构中,其效果远远超过读者对这一文类的期待。”读他的作品,读者不但会觉得其中的政治思考发人深省,那些描写人的细节也同样使人感到愉悦。

比如,《妖魔》讲述作者在咖啡馆遇到一个天真的伊拉克游客,他们谈到阿拉伯神话里那个宝瓶和妖魔的故事,如果它再跑出来,怎么把它弄回去。他们又谈到旅游,那个伊拉克人说,他去过许多地方,发现布拉格比雅典更自由。这番话使作者哭笑不得,但他不禁又想到,在一个没有自由的地方,也许自由的观念会显得更加繁荣,因为在那里,人们更能体会到生活目标对抗制度目标的力量,正如文章里最后所说,妖魔又跑了出来,但“妖魔只能在上空盘旋,就像它在荒漠的沙丘上飘浮,却不能改变沙子的本质。”在《发言人的葬礼》中,作者本打算参加一个朋友的葬礼,却接到警方的传唤,并把他带到警察办公室。两个警察坐在旁边聊天,也不来询问他。作者为了消磨时间,只好一边阅读一本讨论捷克民族性的书,一边想象着葬礼的情形。书中内容与葬礼想象交织在一起,意味深长。葬礼结束,警察宣布说他可以回家了,当作者赶到墓园时,只看见空荡荡的墓地,作者最后写到:“你不可能真的错过一个葬礼,只有活着的人你可能错过。”作者善于把感情内敛在冷静的叙述中,然后在结尾笔锋一转,引出一个令人深思的人生哲理,哈耶克称他的作品代表了“将政治升华为文学的东欧写作”,确实是精当之论。

瓦楚利克曾在一篇文章中指出,“萨米亚特”的使命不仅是为了文学,也是为了给后人留下一代人的记忆。为此,在长达二十年的时间里,这些作家失去了太多的个人幸福,承受了太多的社会边缘化。在前面提到的那次出版会议上,参加会议的人热烈鼓掌,通过向“萨米亚特”表示敬意,那些在胡萨克时期获得巨大好处的人,一夜间就撇清了自身与政权的共谋关系。在座的作家契卡洛娃本想站起来,质问出版商为什么现在才说出这话,但最终她还是忍住了。也许,这就是萨米亚特作家所必须付出的代价。十七世纪英国诗人弥尔顿在其名著《论出版自由》中,曾经这样说道:“让我有自由来认识、发抒己见、并根据良心作自由的讨论,这才是一切自由中最重要的自由。”二十世纪的捷克作家再次践行了这一信念,他们完全可以为此感到自豪,因为在一个不能自由表达的年代,他们曾经表现得就像是自由人一样。

编辑附注:景凯旋,翻译家,代表作为米兰.昆德拉系列。

王 怡:我们一生都在模仿幸福

——电影《芳香之旅》   
    
    
  在青春期,我瞭解文革的主要方式,是发生某些事时偷看父母的反应。因为文革一直写在父辈们的脸上。幸福不是毛毛雨,更不是假想中的芳香之旅。幸福是我们一辈子都在模仿的东西。当你失去更高的盼望,在时代的捆绑中认为自己已不可能赢得更好的奖品。你就如电影末尾的晚年李春芬,坐在公共汽车的最后一排,露出油菜地一样随风荡漾的微笑。风怎么吹,你就怎么笑。
  
  领袖的石膏像,是这部爱情电影里游荡的幽灵。我一生最初几个记忆之一,就是3岁时指着墙上的毛泽东像,大喊“婆婆”,惹起满屋哄笑。如果我当时就懂得观察父辈的脸,会发现有人回头张望,露出一闪而过的惊慌。没有人觉察到我对领袖性别的误认,无意中说出了对政治隐喻的破译。尽管毛泽东曾是最大的偶像,但领袖并不等于那曾经主宰了我们父辈生命的权威本身。那种迫使劳模司机老崔和售票员李春芬的婚姻向着一幅画像折腰的权威,既是阳性的,也是阴性的。专制主义是一种传统的父权式统治,民族主义是一种现代的母权式譬喻。当它们结合之后,你们才可能结合。
  
  历史学家叶维丽是当年北师大的学生,她回忆毛泽东第一次接见红卫兵的场景。一些学生和毛主席握手后,欢呼雀跃,几天不洗手。所有人又来和他们握手,让幸福感像化妆品一样传销。叶女士说,我常在想,如果当时我也经历了那样一个戏剧性的场面,我对那场运动会不会更加投入,更加无力自拔?
  
  电影中老崔的一生给了观众一个反面的回答。他是一个“被毛主席亲自接见过”的司机,带着天大的荣誉去支援三线建设。他把和毛的合影挂在“向阳号”标兵车上,无数乘客都抢着和他握手。从市场的逻辑说,这对其它司机显然是一种不正当竞争。和领袖握手,就是以一种肉体的方式被统治,而不像其他人仅仅以一种抽象的方式被统治。老崔的悲剧在于,他的幸福从此被另一个男人死死的握住,不可能抽出来给他心爱的女人。直到他死,他的手都洗不干净。
  
  电影的目的之一是解释老崔在新婚之夜的阳萎。如果几个小时前,新娘新娘才向领袖的画像鞠躬,怎么能当晚就打碎他的石膏像呢?政治恐惧只是一种表面的解释,他们连夜把打碎的石膏像悄悄掩埋,也从此把自己的幸福掩埋了。更深一点想,向领袖画像鞠躬是结婚仪式的一部分,论证了革命婚姻的合法性。因此打碎领袖塑像,其实是对婚姻合法性的否定。老崔为什么变成性无能,我的解释是他的婚姻因为领袖塑像的破碎,而沦为了一场野合。这正是后来油菜地那一场“野合”戏的味道。李春芬以为席天幕地会激起老崔的情欲,事实恰恰相反。对野合的恐惧,是老崔婚姻悲剧的实质。一辈子都“向阳”的人,反而“阳”不起来。
  
  有祝福才有幸福。对一个和领袖握过手的被统治者来说,一场不被领袖祝福的婚姻,怎么硬得起来呢。考虑到这场婚姻本身就是借助组织力量安排的,塑像事件对婚姻合法性的否定就更加强烈了。不依靠这个塑像所代表的权威,你老崔能和年轻漂亮的李春芬结婚吗?所以新婚之夜打翻塑像,露出这场婚姻比野合更不堪的实质,没有石膏像保驾护航的同房,其实跟强奸没有区别。
  
  对李春芬来说,领袖以另一种方式存在。她一生中两场爱情的催化剂,分别是两部电影加映的纪录片。春芬和刘医生在大雨磅礴的露天电影场,一起高呼毛主席万岁。这使他们的初恋相互肯定。他们的激情暴露后,刘医生在政治压力下背叛爱情。春芬去看组织安排的另一场电影《卖花姑娘》,加映语录的间隙,发现老崔脸上的泪水。她在那一瞬间决定嫁给这个实诚的人。所以春芬的幸福也需要领袖的祝福。尤其当老崔出车祸瘫痪后,她一边照顾他二十多年,一边搜集领袖的画像,用一生去补充对合法性的论证,用一种值得尊敬的方式持之以恒的模仿幸福。
  
  直到2006年的情人节,女主角张静初在放映会上,还应邀演唱电影中那首《毛主席来到咱农庄》。这部电影有诚意,但令人遗憾的是对过往岁月的暧昧。不清楚这种暧昧到底出自导演章家瑞对过去时代的体贴,还是对当今时代的体贴?如果说时代绑架了幸福,导演绑架了记忆,也许不太公平。至少《芳香之旅》借着一场不被祝福的无性婚姻,把“激情燃烧的岁月”还原成了“斯德哥尔摩综合症”。有时女囚爱上衙役,有时人质爱上绑匪。对幸福的模仿层出不穷。
  
  最荒诞的是电影在今年情人节上映。因为生活至此,情人不是情人,偶像不是偶像。导演打捞了一个属于我们父辈的故事,是打捞而不是拯救,因为拯救需要有人跳下去,把自己当作那沉沦的罪人。而打捞只需站在水边,维护一个人性的乌托邦。人们常引用一句话说“爱是恒久忍耐”,反过来,春芬的恒久忍耐就被误解为今天所缺乏的一种爱。但人们不太记得下半句,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不在爱中的忍耐不如不忍耐,不在恩慈中的爱,也不是爱,而是对爱的偏离。就像箭偏离了靶心,就像小孩子过家家,他们用一生去扮演一个爱人。爱得不好,但演得很好,演得几乎和张静初和范伟一样好。
  
  在一切偶像被打碎之后,谁来祝福我们的爱情?人们开始在婚宴上宣读结婚证书,说,我宣布他们的结合是合法的,是有效的。如果老崔听见这句话,他的病又要犯了。

中国评委杨炼谈尤利西斯奖

在中国评委杨炼的努力下,中国作品连续几年入围,并且获得世界上最高的报告文学家尤利西斯奖,引起欧洲社会的关注。以下是特约记者天溢由德国发来的报道。

德国创办的尤利西斯报告文学奖,是目前世界上最高的报告文学奖。这个将创办短短的几年来,中国作家连续获奖,其中二零零四年中国农民调查获得第一名,引起欧洲社会各界的关注,今年,德国总理默克尔女士访问中国还特地会见了中国农民调查一书的作者。中国报告文学的这一成就,和尤利西斯奖十名评委中的唯一的一位中国评委,著名流亡诗人杨炼有着密切的联系。为此,记者在今年的报告文学奖评选结束后,采访了杨炼先生。

有关今年评奖情况,他介绍说,(录音)

对于入围的这两部中国作品,杨炼先生说,(录音)

有关报告文学,杨炼先生认为,(录音)

尤利西斯评奖委员会在每种世界上最重要的语言中聘请一位专家,共有十名评委,除杨炼先生外,德国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格拉斯是十位评委之一。

以上是特约记者天溢由德国发来的报导.

余 杰:大陆媒体上的台湾人

大陆中央电视台有一个“海峡两岸”栏目,是中共当局对台统战的重要工具。在这个节目中露过面的台湾各界名流数不胜数,有过气政客连战、宋楚瑜,有流氓文人李敖,有立法委员,有演艺明星,也有腰缠百万贯的大资本家。这些人要么谄媚地歌颂大陆的经济发展,要么拼命抹黑台湾的民主成就。结果留给大陆观众这样一种错误的印象:原来大部分台湾人都厌恶台湾而向往大陆。倘若真是如此,不妨我们到台湾生活,你们到大陆生活,如此这般置换可以吗?

每当在电视上看到这些名流的高谈阔论的时候,我就为这些不爱台湾的台湾人深感羞辱。他们为了一己之私利,不惜出卖自己生长的那块地土。他们看重中共摆设的诱饵,以及在大陆数亿观众面前露脸的大好机会。台湾乃是一小小孤岛,不够他们好好表演,他们需要一个更大的舞台。于是,这些台湾名流们明知大陆仍然处于中共一党专制的统治之下,毫无新闻自由可言,亦要硬着头皮往火坑里钻。这是一个众所周知的常识:中国大陆没有一家独立的媒体,由党的宣传部所掌控的所有媒体都是党的宣传工具,比起台湾的两蒋时代更要文网严密。在这样的媒体上所说的话,必然会遭到删改、扭曲甚至使被采访人表达的意思南辕北辙。

没有人逼这些著名的台湾人接受央视采访,双方乃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比如国民党荣誉主席连战,在接受采访的时候连“中华民国”的国号都不敢提及,而肆意贬低台湾民选的政府,以发泄败选的怨毒;比如当屏幕下方的字幕出现被采访对象的身份时,连“立法委员”也要加上两个大大的引号,这不是明目张胆的羞辱又是什么呢?可是,这些台湾人全都默默接受了这样的摆弄,安之若素,恬不知耻。

不仅对于大陆民众来说,批评中共、说出真相需要付出相当的代价;即便对台湾民众而言,批评中国、说出真相也需要付出一定的代价。我曾经批评台湾作家龙应台长期罔顾大陆的腐败与黑暗,近两年来龙应台终于将“野火”燃烧到了大陆。台湾大选之后,她撰文为台湾民主辩护:“六四”十五周年的时候,她亦以母亲的身份声援天安门母亲。因为《中国青年报》“冰点”周刊被停刊事件,她直接给中共党魁胡锦涛写了一封公开信,希望胡能用一种“文明”的方式来说服她。这样做确实需要非同一般的勇气——如今在台湾骂骂阿扁几乎不需要什么勇气了,因为没有人会因此而遭到逮捕;但是直面独裁依旧的中共政权,则不能不需要破釜沉舟的勇气。龙应台后来回顾说,她确实有如下的心理准备:大陆版的著作被下架、访问大陆的活动被取消等等。有多少台湾知识分子敢于付出如此巨大的代价呢?

批评可以批评的政府容易,批评不可以批评的政府难。

首发明报

王中陵:施先生,别闹了!

多事之秋!

隔着台湾海峡,这边用“家法”双规了陈良宇,那边,正“天下围攻”陈水扁。“二陈汤”波谲云诡,虽煞是好看令人目眩,却“推陈”而不出新,都是与当代文明格格不入,无“法”无天、凌驾于法律之上的闹剧。

不顾一把年纪,施明德先生“东施效颦”,身着红衣,头勒红巾,俨然一副根据金庸小说改编的电视连续剧《笑傲江湖》中左冷禅争五岳盟主的扮相。从9月9日毛泽东忌日始,“东施”指挥“倒扁”迄今恰好一个月了。

据10月8日台湾媒体报道,“天下围攻”倒扁总部发布动员令,公布“天下围攻”的标准配备:一定要穿红衣服,手结红丝带,要备有御寒的衣服、矿泉水,口粮、雨具、防晒油等。“东施”还呼吁民众带上收音机好接收他的指挥号令。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只差一个红卫兵袖箍和一条皮腰带就全齐了。

“东施”还在记者会上公布了“天下围攻”的细节和行动路线等,同时公开征求大型的货运车或联结车作“战车”。“东施”宣布10月10日上午9时,集结200万民众摆出铁桶阵,从东、南、西、北四区将总统府层层围住,让陈水扁只能“坐直升机上下班”。直如儿戏一般,全然不知何谓“颠覆”。“天下围攻”“凶略”倘侥幸得逞,其后果必然是“西施”效颦,烽火越海四延,两岸永无宁日矣。

以“革命的名义”“发动群众”,以“群众专政”的方式揪出“一小撮”,让他们领教领教“群众专政”的威力!“天下围攻”与大陆十年文革中随处可见的“红卫兵”第X号“勒令”有甚不同?!

“历史是人民群众创造的”,发动群众大轰大闹,以“人海”战术达到“天翻地覆慨而慷”的目的。文革虽然已过去30年了,深受其害的大陆人对这种情景记忆犹新。时至今日,施明德先生以“天下围攻”

的形式“推陈”,且美其名曰“反腐败”。对中共早把30年前那场闹剧定性为“浩劫”的事儿,竟似茫然不知,数十年的国民党大牢真是白坐了。

在台北这个政治、经济、文化中心的现代都市,200万人集结的后果是不堪设想的。对此,大陆、台湾甚至全世界都对台湾是否会失控而予以高度关注也是必然的。

有评论指出,台湾今年的10月毫无疑问将是最残酷的季节,充满恶兆,整个台湾都变成了超大型压力锅。“看着愈来愈多被暗示及鼓动的暴力相继出现,这个压力锅会不会砰然爆开?或者它会以什么方式爆开?的确已成了台湾人民最残酷的折磨与等待”。

亲民党主席宋楚瑜甚至预言,10月10日至13日间,台湾将发生“重大冲突”。

台湾民主制度完全可能会因为施明德颠覆性的“天下围攻”而名存实亡,果如此,谁之罪?

听其言而观其行,施明德先生说“人民有权利决定总统的去留”听起来似不无道理,但如此“反腐”,说轻点是哗众取宠自欺欺人,说重点,居心何在?

对解决海峡争端,中共总书记胡锦涛先生曾说过寄希望于台湾人民,但胡先生真愿意看到“东施”如此这般的“反腐”成功吗?

施先生,别闹了!

民主论坛

胡 平:北京的和平“解放”与历史上的张东荪

关于当年北京和平“解放”的是是非非,已有不少网友发表高见。不赘。草虾和刘因全想当然地以为,是张东荪劝说傅作义降共,所以说张是帮凶。事实是,早在北京和平“解放”的前一年,傅作义就打算和平“起义”了(国内出版物有一说,在抗战期间,傅作义就有些亲共,蒋介石曾说他是“七路半”──差半点就成八路了)。

1948年10月,傅密电毛求和。11月,毛令林彪率130万大军入关,直逼京津。傅作义思前想后,决定瞒着蒋介石向中共求和。如张戎所写,傅虽不是秘密中共党员,但身边也有共产党的人,包括他的女儿,就是中共秘密党员。毛特地指定傅作义的女儿与傅同住,对傅的一举一动了若指掌。蒋介石对这些情况并非全不知情,但未采取任何行动。

按照张戎的描写,此时,傅作义对蒋介石政权已失去信心,认为战必败,只是徒然地玉石俱焚,生灵涂炭,使他心爱的古城夷为废墟。张戎写道,傅作义对共产党并无幻想,他曾公开说共产党会带来残酷,恐怖与暴政。“把华北和60万军队交给中共,这个责任使傅作义心情非常矛盾。他经常自己打自己的耳光,以头撞墙,咬火柴头想自杀”。蒋介石对傅作义的精神状况很清楚,他在12月12日的日记里写道,傅作义“大受刺激,其精神亦受到严重威胁,似有精神失常之象”。但是他不解除傅作义的军权,甚至在傅作义坚决请辞时还回个“万难照准”。

毛对傅作义的情况了解得很清楚。他发觉从这个必败的对手身上可以获得更多的好处:他要让全中国看到他打败了这员名将。所以毛对傅的求和故意不置可否,同时又调兵遣将把傅的军队一支支吃掉。这时的傅作义已完全失去作统帅的心理条件,以至于在中共打新保安的关键一战中干脆放弃指挥。直到中共打下天津后,毛才正式接受傅的求和。张戎的结论是,因为傅作义早就要求和的,平津战役本来不需要打,毛为了树立自己的军事天才的形象,无端地浪费了数万人的生命(见张戎毛传中文本270~271页)。

在大陆的出版物里则写道:

◆1948年◇10月上旬,傅作义密电毛主席言和。

◇12月15日,在中南海怀仁堂召集师长以上人员,秘密研商和平问题。

◇12月17日,派《平明日报》社长崔载之为和谈代表,由中共地下党员李炳泉(《平明日报》采访部主任)偕同出城联系和谈。

◇12月中旬,邀请徐悲鸿、杨人(木便)、胡先(马肃)、马衡、叶浅予等教授名流,座谈谋和问题。大家一致殷切盼望和平,不要战争。

◇12月20日,天津外围战开始。

◇12月24日,张家口二次解放。

◆1949年◇1月6日,派周北峰为代表偕张东荪教授第二次进行和谈。周等到蓟县解放军平津前线司令部,同林彪、聂荣臻司令员等经六天商谈,签订了《会谈纪要》。周于11日携《纪要》回城复命。

◇1月14日,派邓宝珊、周北峰为代表第三次进行和谈。邓、周至通县与林彪、聂荣臻、罗荣桓等解放军领导会谈,签订了《北平和平初步协议》。17日,邓宝珊携《协议》回城复命。解放军苏静处长、王科长同邓进城,周暂留。

◇1月15日,解放军解放天津,陈长捷等被俘。

◇1月19日,何思源、康同璧等代表北平各界去北平西郊向解放军表达切盼和平的愿望。

◇1月21日,双方商订成立“联合办事处”统筹办理接交事宜。在中南海召集所属高级军政人员会议,宣布了《关于和平解决北平问题的协议》并正式下达到各部门。

◇1月31日,中国人民解放军举行入城式,万人空巷欢庆北平解放。

如上所说,北平和平“解放”的谈判,先后进行了三次。在三次谈判中,第一次是谈妥“和平解放”,第三次是正式签订协议。张东荪参加的是第二次,这一次主要谈的是“起义”以后的具体问题。中共提出改编方案,允诺对起义人员一律既往不咎。无论你持何等苛刻的标准,你也要承认,张东荪参加的这一次谈判是最不应该责备的。张东荪不是傅作义的上司,也不是军师。无论是对是错,“起义”的决定是傅作义自己作出的,不是张东荪劝降的。张东荪只是在“和平解放”的大局早已确定的情况下去谈如何保护古城、如何保障起义人员安全的。何罪之有?

对这次谈判,中共的电报特地写道:“……有张东荪在场,故我们应注意运用策略。……使张东荪看了认为我方宽宏大量,完全是为保全平津人民的生命财产而出此。”可见在这里,张东荪并不是帮共产党作恶,而是尽其所能地维护北京军民的利益。正因为有张东荪在场,中共就要格外作出开明的样子。以张东荪的见识,他对中共能否信守诺言想必怀有深深的忧虑(看看他在49年后就象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就知道了)。但是在当时的形势下,他除了尽量争取从中共方面得到较好的承诺还能怎么样呢?既然他出面谈判,中共就更要作出宽宏大量的姿态,他去又有什么错呢?

还要补充一点。当时,解放军节节胜利,蒋介石兵败如山倒。美国人已对蒋介石不抱希望,他们只希望中共不要一边倒向苏联。驻华大使司徒雷登托人带话给周恩来,说只要中共不一边倒向苏联,他会向美国政府建议给中国提供几十亿美元的援助。遭到中共拒绝。那时候,张东荪看到中共胜局已定,也只好寄希望于美国,希望美国不要轻易放弃中国。直到49年后,张东荪仍然坚持中国在外交上应多亲美而少亲苏。这是他挨整的主要原因之一。中共指控他给美国当间谍,那是莫须有,不过他明知中共反美而依然坚持亲美倒是事实。

以前我也误以为49年前中国的知识分子大部分都左倾都亲共。那时我就纳闷,为什么那么多深受西方自由民主理念影响的知识分子到头来都偏到共产党这边来了呢。后来才知道事情并非如此。我在78年一进北大后就翻阅了很多资料,其中有一份北京的学者名流们在48年发表的一份联名呼吁书,要求国民政府开放民主,惩治腐败,厉行改革,赢得民心。呼吁书说,要不,“共产党一来,我们就都完了。”于是我知道在当年,很有一批知识分子是坚决反共的,只是他们无力回天,后来的政局演变不是他们能够左右的。他们对中共的掌权实际上是很无奈的。我记得在签名者中有朱光潜(想不到吧?我当时就把这个发现告诉一位朱光潜的研究生,他也感到很意外)。共产党一直宣传说他们在“解放前”就得到了广大知识分子的拥护。我们很多人都信以为真。后来大家对这件事的价值评判完全反过来了,但是却仍然把谎言当成真实,以为当年的知识分子都是亲共的。于是就把那一代知识分子骂的一钱不值。

所以共产党一掌权就要对知识分子进行思想改造,因为他们知道大部分知识分子原先不吃他们那一套。那时候,知识分子们都被迫表态拥护新社会。连胡适的儿子也要写文章批判胡适。胡适对他儿子的文章完全谅解。他说在共产党统治下,不但没有说话的自由,甚至没有不说话的自由。但是张东荪是罕见的例外。张东荪就是不写文章表态。

他的朋友叶笃义劝他,他说:我要保持我沉默的权利。那还是刚“解放”,张东荪还戴着什么委员的头衔的时候哪。就凭这一件事,你就该知道张东荪是何等样人,对中共政权是何种态度。

我相信,草虾和刘因全之所以说张东荪是中共帮凶,是因为他们对历史真相无知。当然,如果有人能指出我上面讲到的事实有重大偏差以致相反,我乐于洗耳恭听。

草虾的家族可能遭遇更悲惨,很值得同情。如果有人说草虾的爷爷是共产党帮凶,我一定打抱不平。这和谁家是草根、谁家是精英毫无关系。

张鹤慈的文章旁人尽可见仁见智,但不要扯到别人祖父,不论他祖父是什么人。这条对谁都一样。

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闻过则改,善莫大焉。

独立评论

廖亦武:贫农酒鬼余金元 (上)

采访前奏

2006年8月5日早晨9点多,经过约3个小时的爬山涉水,我们又从撒戈铲村原途返回马鹿塘。冷太阳下的街面空寂依旧,双肩瑟缩的我敲开联络人孙如策的“美发厅”,里头睡的却不是他。可我们上斜对面的汤面馆刚落座,他竟出人意料地浮现了。

四张嘴围住圆桌,有声有色地吞掉四斗碗汤面,然后呼着滚滚热流出门,紧跟一身迷彩服的孙如策,一瘸一瘸奔向下一个工作对象。小孙虽然两眼辣红,也许心潮澎湃了一夜,却再也未提自己的私事。我猜是孙医生与他通了电话。

从昨日寻访民兵主任的坡口上行十来米,就插入一片直上直下的房檐,抬头仰望,恍若顺岩壁搭建的老积木玩具,于风中吱吱摇曳。小孙在蛇形石梯口与一喂猪的农妇打招呼,后者对我们微笑点头,斜指着苍天道:“老爹在上头等着呢。”

岩壁间,一个院落似一个玩具平台,我们曲曲折折拐上第三平台,那醉眼朦胧的大鼻子老头刚好自堂屋出来,冲我们嘻开了一览无余的瘪嘴:“欢迎啰。欢迎啰。”

由于地势高,从四周万山老林煽起来的风荡平了马鹿塘,自脚底往脑壳钻。我们赶紧跟老头躲入门槛,蹲坐在一窝余烬的火塘边。眼睛适应了两分钟,才混沌初开,我到底认清了最里面熏得黑红的“天地君亲师位”,两侧还有“观音菩萨,秉令尊神,福禄财神,进宝郎君,地脉龙神,五谷之神”的字样。

老头扁着脑袋,嘟着鸭嘴吹火,角落里顿时尘埃弥漫。我不禁迷眼躲闪,连道“不客气”。好不容易有了火星子,老头得意地抬头,对我喷了口酒气说:“快烤火,一会儿又没了。”

因为疲倦,老张靠住蜕皮的老墙闭目养神。小孙用本地话为我作开场白,老头却打断道:“晓得啰,你昨天就介绍过啰。”而后转向我:“同志你喝酒不?”

我笑道:“酒不喝,倒是想喝口水。”

老头不以为然:“大清早,没有准备水。况且农村没有烧开水的习惯。”

我依旧笑道:“那就不麻烦了。”

老头将茶缸当酒盅举起,直抵我的下巴:“酒比水解渴,喝嘛。”

我只得啜一口,接着翻出录音机和照相机。带子扎扎开转时,我又啜了一口,果然不渴了。烈酒及烈酒浸泡的往事,竟如此激荡着那颗83岁的心脏,嘭嘭嘭,我已感觉到一种即将喷血的剧跳,但无力,也不想平息。

两三个小时,我们喝光了两大茶缸,约1斤半高度白酒,彼此犹如恋人,勾肩搭背,如胶似漆。可职业本能还让我一再按相机,拍下若干特写,包括嵌在那张老脸上的童稚目光。记得告别时,老头扶着门框,唱了一首土改时期的革命歌赠给忘年知己;我则鼓掌赞叹,如风中杨柳,晃晃然,飘飘然,拾阶而去。

可事后酒醒,我不禁出一头冷汗,这真是平生最凶险的一次拜访啊。

老威:老人家好酒量!

余金元:没酒量,只是喜欢喝啰。

老威:这酒如何?

余金元:马鹿塘本地的酒,比外头的纯。你尝尝就就明白。如果你不会喝,就使舌头舔一添嘛,先感觉到烧,有些冲鼻子,接着就是苦和麻,再接着,才是回甘。如女人的手,从嘴皮、舌头的两边,顺喉管一路按摩下去,直落到胃里头,还在继续拔火罐,一热一紧,很舒服。过了量也不会出多大的问题,死猪一般睡啰。第二天,脑壳照旧在肩膀上,不晕不沉。

老威:真是几十年的经验之谈。

余金元:贵州的茅台,你们四川的好多名酒,我在旧社会就喝过了,还是不如云南的土酒。马鹿塘的地势高,没酒不行,没大烟也不行。过去,这一带的人,无论穷富,都吹大烟。共产党、新中国来了,破除迷信,破除陋习,提倡新风尚。不准吹大烟,不准祭祖宗,不准供菩萨。就只剩下酒……

老威:你吹过大烟吗?

余金元:大烟是越穷越吹,越吹越穷。所以我只喝酒,再贵也要弄来尝。你莫小看这茶缸子里的东西,8元钱1斤啰,一般从村上的作坊打酒,最多一两元1斤,我是要亲自守在现场,眼睛不眨地盯着出酒,头尾不要,只拿把壶接中间的。他说8元就8元,值得。

老威:这辈子,你对酒的感情胜过人吧?

余金元:不好说啰。酒不害人,人会害人。如果我滴酒不沾,挣钱干啥?就学孙如策他老祖,去买田买地,发家致富?那到了土地改革,就划大地主,连脑壳都保不住。

老威:你们家过去有多少田地?

余金元:没有田地。所以划成贫农了。

老威:那以前靠什么生活?

余金元:跑生意,就是低价收购本地的奶猪,再运到昆明高价卖出去。

老威:老人家算长途贩运、发展经济的先驱了。

余金元:我是做一笔生意就停下来,喝完了再做。父母骂我多少次,没出息!,可到了土改,划阶级,称大秤,我家自然是贫农。

老威:共产党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余金元:四几年就在这一带打游击了。1950年马鹿塘解放,好多游击队就变成了工作组,跟部队来剿匪、征公粮。我还记得住在大村的工作组里有个河南人,叫张志;还有个年轻女娃娃,姓周。他们四、五个人,在这儿开展了1年多的工作。

国民党的官进来是坐轿子,住乡公所;共产党是骑马,这让穷人觉得亲切些。他们一下马,就往最脏最烂的地方钻,不管三七二十一,替人干活,替人出头。访贫问苦搞串联,一心要把没房子没地的、没人管没人理的、穷得要饭的、混一天算一天的,总之,把天下最遭孽的撮合到一块,组织起农民协会;再从最遭孽的人里面,挑选最最遭孽的,进贫雇农主席团。这就是工作组要依靠的核心力量啰。

老威:你算不算核心力量呢?

余金元:安排我做过卫生组长。我的记性好,嗓门大,所以也叫我带大家唱歌。

老威:你会唱土改时期的歌曲吗?

余金元:整个马鹿塘,就数我会的歌最多。每场政治运动,都要学几十首,现在我记得的起码有几百首。

老威:你就唱首土改歌吧。

余金元:《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就是土改工作组教的。我再唱一首:

中国封建了几千年,朝朝代代,皇帝坐江山。

现在呀,老百姓一定把身翻。

农民弟兄们快起来,清匪反霸,减租退押,该我们人民坐江山,幸福生活万万年。

毛主席呀坐江山,人民的幸福万万年!万万年!

老威:这是哪年的歌?

余金元:1951年,减租退押的歌。

老威:还有呢?

余金元:1950年刚解放,工作组在村头教我们唱的是:

阴湿的地方需要太阳,苦难的中国需要共产党;太阳照耀着万物生长,共产党领导民族才能得解放。

还有歌颂毛主席的,调子也跟如今的不大一样:

南京到北京,哪一个不闻名?

人民领袖呀,就是毛泽东……

老威:嘿嘿嘿,笑死人了。

余金元:当年全村的人都集合起来唱,几里外都听得见。那个工作组的女娃子还站在磨盘上指挥,一遍又一遍,要叫剥削阶级听得发抖。还有迎接解放的歌:

排排走,排排走,欢迎朝阳升起来,山花遍地开。

排排走,排排走,欢迎月亮升起来,银光照大海。

欢迎海风吹过来,风吹浪花开。

老威:还挺抒情的。

余金元:迎了解放,就要闹翻身,脚跟脚地来:

金凤子,开红花,一开开到穷人家。

穷人家呀齐翻身,大家喜洋洋……

老威:翻了身就搞土改,也是脚跟脚地上吧?

余金元:是啰,走一坡唱一歌:

土改的锣鼓到了每个村呃,贫农和雇农一家人……

老威:有斗地主的歌吗?

余金元:好多年不唱,就忘了。我想想看……哦,还记得一首:

坡上的豌豆刚成熟,狼心的蒋狗吃了它;地里的包谷才长大,背时的保长又来啰……

呀嗬嗨。

老威:“蒋狗”是谁?

余金元:蒋介石及走狗。

老威:嘿嘿嘿,让我喝口酒。

余金元:你笑我?老了嘛,牙齿缺了,嘴皮又不关风,所以就跑调了。土改时我才20多岁,喉咙亮得很,工作组经常表扬嘛。你还在笑?嘿嘿,牙齿没有你多,可命长,见的事就多啰。抗日战争,云南是大后方,全国各地来昆明的流亡学生可密了。我跟他们学会了《松花江上》,回到马鹿塘也哼哼。洋盘啰,泥腿杆,哪个会这种歌?晓不晓得“九一八,九一八”是啥子意思?

到了1952年,划阶级,分土地,我们家16口人,分得不少……

老威:到底多少?

余金元:记不得了。过去我是贩猪的,不习惯种庄稼。共产党硬要分土地,就只好种了。还买牛买羊自己养。

老威:由生意人变农民了。

余金元:原来也是农民,祖宗多少代都是农民,要不,咋个不住城里面?扯远了。总之,贫雇农都得了共产党的好处,《地契》,还有《租地合约》,从地主家搜出来,开完大会就统统烧掉。地主、富农的土地全部连成片,重新丈量,再按你们家、他们家多少人口,平均划多少亩,肥瘦搭配。政府发给《土地证》,地多少,房屋几间,宅基地出来多宽,都明明确确写在上面,盖政府方方的大红印。

我家白白地分地,先还不敢要,觉得不踏实。后来工作组和贫雇农主席团来做工作,一定要要!我一高兴,就想唱《松花江上》,可又感到它与工作组教的革命歌不一样。就找到女娃子小周说,我在抗战时学了一首歌,不敢唱,害怕它反动。小周说,你先悄悄唱给我听听,不好今后就别提了。于是我麻着胆子唱:“我的家,在松花江上,那里有,森林煤矿,还有那漫山遍野的大豆高粱……”想不到,小周一听就跟上来了,并且说,这是我们共产党的歌,为东三省沦陷作的歌,为啥不唱?

老威:白得了地,唱点人家喜欢的歌,也划算嘛。

余金元:嘿嘿,大形势啰。

老威:除了哼哼唱唱,你还晓得啥?

余金元:我晓得红军从马鹿塘过,那个时候的地主叫土豪,红军抓土豪,叫“绑肥猪”。家属如果不在期限内多端几铜盆银元出来,就要张贴告示,召集乡民,当众杀猪啰。这村上,我们的老人,有跟着红军跑的;有带路去皎平渡口会师,吃不得苦,又开小差回来的。后来打抗战,红军成了八路军,脑壳上戴青天白日帽徽,服从老蒋;再后来,又换回五角星,叫打倒老蒋的解放军了。云南解放那会儿,昆明驻扎的是卢汉的国军,与解放军在郊外对阵,双方都朝天打枪。跟着搞到一堆,卢汉的兵就统统换五角星了。

老威:再后来呢?

余金元:国军宣布起义,云南全境和平解放。游击队变工作组,下乡来搞征收。50年清匪反霸,51年减租退押,52年土改,53年复查——成份划过火了,不符合实际的,就降下来;因掌握政策过于保守而漏划掉的地主、富农,该升就升上去……

老威:马鹿塘这边土改复查过几次?

余金元:就53年一次。政策有变化,工作组又下来了。以前都是用贫雇农主席团,那些最最遭孽的。几个要饭的公报私仇,乱划了成份,乱杀了人,我们这些主席团外边的,都说不起话。这次好了,不要主席团,工作组找上门,与我一头睡觉,拿书本本念给我听,问我们肚子头有没有气?尽管发。

我们村有富农升地主,也有一两户贫农升成地主;降下来的有三、四户。村头老袁家的三公公愿赌服输,解放的前几年,把房子、牲口、田地全部抵押给了孙乡长,剩个光屁股,土改复查就由贫农升为破落地主。后来政府发《土地证》,他跪在田坝里笑:“呵呵呵,这个地主才值得哦,分了两间房,还赶条牛给我。”

老威:凭刚才激情澎湃的歌声,老人家你是名符其实的土改积极分子。

余金元:我虽然没参加贫雇农主席团,可唱歌、跳舞、开大会,还有办墙报,为刷标语的提浆糊桶,样样有份。

老威:墙报的内容是什么?

余金元:农民多数不识字,工作组就画些表格在墙上,每个人的名字都有,大家来评议。比如某某人是大户,或者在乡公所,或者作威作福,或者有奴仆、丫环,或者有通匪嫌疑,总之是坏蛋,上头一念名字,下面就抢着在他的名字旁边,一颗接一颗,画一堆耗子屎。如果你是谁都不得罪的老好人,或者上顿吃了无下顿的遭孽人,就画大白米;赌钱、做小生意、吹烟,有其它恶习,可没剥削人,还向共产党靠拢的,就画小红米……

还画了好多种粮食啰,我都不太记得了。男女老幼,每人都上,给自己,也给别人画。这是动员阶段开的会,又热闹又好耍。

老威:你给自己画的什么?

余金元:当然是大白米啰。

老威:你做过奶猪贩子嘛。

余金元:我心里有数。政府让农民自己给自己打分,就一定不要手软。当时大家全盯着,你会觉得脸皮火辣辣,可过后就特别踏实。

老威:你这80几年的酒真没白喝。

余金元:你又笑我?

老威:我天生爱笑。好好,罚一口酒。

余金元:我大你几十岁,你要加紧喝,才能赶上我的进度。

老威:还没赶上你,我就醉死逑了。

余金元:我天天鸡叫三遍就起床,一个人坐在这火塘边喝,也没见醉死。你摸摸我的手杆,没有抖嘛?你再摸摸我的腮帮子,如果我瞎鸡巴款,你就扇它两巴掌。好多比我清醒的、聪明的、不沾一口酒的,都跑到我前面去死了。我劝他们慢点,莫整人害人,莫操心过度,莫削尖脑壳往官帽子里钻,都等不得,非要早早死给我看。

老威:老人家扯远了,也罚酒一口。

余金元:开会,白天黑夜都开。我那时没满30,在家里对婆娘说,把国民党手头全部的会加起来,也没共产党1年的会多。

老威:划阶级的会是咋个开的?

余金元:几百上千人参加,工作组简单动员几句,就坐上面,稳起不吭声了。只由村里的主席团说话。在国民党手头做乡长、民团队长、保长;还有替他们跑腿的、吹喇叭的、在村里乡里耀武扬威的;还有神通广大的、富得流油的,统统是恶霸地主。矮一等的,虽然达不到以上级别,可在减租和退押中,拖拖拉拉,消极对抗,甚至隐藏财产,想方设法逃交罚款,在群众中造成恶劣影响的,划为不悔改地主。又矮一等的,按田地、奴仆、长短工、收租子等称大秤的标准,评为普通地主。再就是现在衰败了,可查家庭历史,或曾经称得起大秤,或与旧政权有牵扯,就评为破落地主。再矮一等的就是富农,分恶霸富农、普通富农与劳动富农。接着是中农,富农达不到,做中农又冒出去,就是富裕中农,跟着是一般中农。

再底下,就是贫农了。再再底下,就是雇农,除了人一根,啥子都没得,在旧社会最最遭孽,最最叫人看不起的。

老威:相当于现在的打工仔。

余金元:打工仔算个逑。那个时候,雇农被共产党请来坐上把位,是最最吃香的。主席团里头,如果有两三个雇农要你死,肯定就不得活,因为工作组只听他们的。

老威:为什么?

余金元:亲不亲,阶级分啰。毛主席说过,他们革命最彻底。

老威:应该是“绑肥猪”最彻底。这也算从红军时期一路继承下来的盗匪传统。只不过人家打下江山,成了正果,绑肥猪的自己倒吃成了超级大肥猪。如今,有人再要学习前辈绑猪,恐怕已没哪么大的力气了。

余金元:搞逑不懂啰。来,喝酒喝酒。

首发民主中国

诺贝尔文学奖将揭晓 目击文学作家被看好

随着生理学或医学奖、物理学奖的公布,2006年诺贝尔奖已日趋白热化。近日,瑞典学院表示诺贝尔文学奖最后得主将于12日公布,而被视作热门的候选者包括阿摩司·奥兹、菲利普·罗斯、阿东尼斯、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等。

热门候选人各有千秋

与往年一样,瑞典学院对评奖标准依然缄默不语。而被看好的候选者涉及范围也相当广泛。

菲利普·罗斯是当今美国获诺贝尔文学奖呼声最高的犹太裔小说家。他的小说作品,常常表现出惊世骇俗的主题,也格外着力于老年之境。罗斯同时也是好莱坞青睐有加的小说家之一,2003年有由妮可·基德曼、安东尼·霍普金斯主演的影片《人性污点》。

阿摩司·奥兹是以色列当代著名小说家,代表作品包括《何去何从》、《我的米海尔》。奥兹的作品已被翻译成三十多种文字,在以色列及英美世界反响很大,曾于1998年获以色列国家文学奖。

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出生于秘鲁阿雷基帕。1963年出版成名作《城市与狗》。他还著有《塔克纳小姐》、《琼加》和《阳台上的疯子》等多部戏剧作品。他于1986年和1994年先后获得阿斯图里亚斯王子文学奖和塞万提斯文学奖。

除了小说作品之外,也有预测表示今年的得奖者会是一位诗人,可能人选包括叙利亚出生的阿东尼斯和瑞典本国诗人特朗斯特罗姆。

另外,捷克作家米兰·昆德拉、波兰的卡布辛斯基、土耳其作家奥罕·帕慕克都被列入热门获奖者之列。而诺贝尔文学奖最终花落谁家将由瑞典文学院常务秘书贺拉斯·恩达于下周四在斯德哥尔摩宣布。

目击文学会是最大赢家?

文学专家对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各有评判标准,已经展开了一番预测。瑞典最大出版商邦尼尔斯的编辑乔纳斯·阿克塞尔松则表示今年的标准将倾向于目击文学:“有一件事情很清楚,委员会非常重视目击文学,这是一种目击到历史现实的文学。”因此,阿克塞尔松非常看好阿摩司·奥兹,认为他将成为很合适的获奖者。而瑞典文学院常务秘书贺拉斯·恩达非常喜欢这类文学作品。

匈牙利的克特兹、南非的库切都曾凭借“目击风格”的作品获得2002、2003年诺贝尔文学奖。

读书的妙处

于书斋读书,该是一件妙事。古人读书,总喜好营造一种意境,有时也喜欢臆想,期望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有那倩影飘然身旁,轻唤着公子,还把那香丸、香捻、香囊之类的美艳之物,轻添于香炉之中,煞然让香气弥漫了全室,于是,便捻出一句绝好的句子“红袖添香夜读书”。

古人读书,似乎多了一些端庄,多了几分拿捏,往往端了架子,寻找一处佳处,手捻胡须,摇摇摆摆,将那古怪的强调拖得老长,一看那架势,你得称他读书人。甚至有人读什么书,选什么地,但不同于我们今天的孩子,读一些不该读的书,怕大人唠叨,躲于无人之处,狼啃,或者恶补。所谓“读易松间、谈经竹下”,“读书于雨雪之夜”,“雪夜闭门读禁书”,便是此意。朱熹老儿更会享受,“读书之乐何处寻? 数点梅花天地心。”,让人觉得他读书倒真有几分乐趣。

也许是古代通讯的原因,那些酸臭文人,喜欢独坐书斋,想入非非。孤灯夜月,树影婆娑,读到入迷处,便有走神时,有那人面桃花,衣袂翩然,款款而止,或浅笑低眉,奉一杯香茗,燃几柱线香,挑一根香烛,便把那书生的神儿、魂儿,摇曳得翻江倒海,思想离书甚远,早已跑去爪哇国神游了。我一朋友便说,哪叫添香?分明是添堵、添乱。他就把自己的网名叫了“红袖添堵”了。梁实秋先生也不大赞成,不过他说得含蓄:红袖添香“反倒会令人心有别注”。我想这“别注”倒是有趣,道出了读书人骨子里的“虚”,但他又不明说,显出欲说还休的情态,让人反倒想入非非了。说实在的,莫言先生的“丰乳肥臀”的确让我腻歪,与其这样,倒不如骨干女子来得舒服。哪怕搂起来,磕手硌腰的,也比那一抱子搂不完的椽强了几分。

有了新的传媒工具,让现代人似乎更方便了交往。想美媚了,一个电话,一通网络神游,不仅仅是在书斋,哪怕在厕所、厨下,倒也无妨,但似乎缺乏了书斋的意境。比如我,就不喜欢在书房里看书,寂寞无趣,倒不如网络来得自在。

不过,古人读书,有那红袖也不足为奇。至于添不添香,也是一种心理的满足。想那郎君一朝功成名就,自己这黄脸婆也会摇身变成了官太太。如此好事,何不支持?否则,一纸修书,让你哭回娘家,也没一个说理的地方,那个女人会不识趣。如陈世美这样的男人,毕竟是少数。

我喜欢周休的早上看书,早早起床,瞎跑一阵,趁着热汗淋漓,冲了凉澡,便依沙发,顺手拿起什么就读什么。此时,大脑干净清爽,读起来似乎有了奇效。也不想那红袖,更无须添香。早上读的是一本晦涩难懂的易理,下午陪儿子转街,到边家村电影院门口,儿子要去看成龙最新电影《宝贝计划》,他说这部电影比《夜宴》的票房高。我说买碟看吧,其实我是心疼钱,一场电影,两个人需要五十元,买个碟只有5元,效果也不差到哪儿去。儿子说还是想到电影院看,说电影院的效果好。我说那你去电影院,旁边有个小书店,我就在那里等。儿子去了,我进了书店,随便在书架上开始浏览了。

店小,只能容身而立,想蹲下来似乎有些困难。店小人的气量也不大,不似大店的气魄。我家楼下的书店,就会于各个显耀处,摆几条小凳子、几条小椅子,你一边挑选你的所需,对那暂时不需要但还有部分值得你读的,你大棵坐下来仔细阅读、记了。无论你买还是不买,只要你能经得起和渴的煎熬,书店又不打烊,店员是不会下逐客令的。这个书店就不同了,狭窄、凌乱,甚至有些潮湿,大致浏览了一会儿,实在受不了那份洋罪,就买了一本《明清散文精选》,拐进西北大学,在草坪上一边等儿子,一边看了起来。突然就想起“红袖添香夜读书”这个句子来。本该我在这地方读书,是无论如何也和红袖联系不起来,更何况添香呢。但我实在觉得好,你想,在暖洋洋的下午,坐在清新的草坪上,读这样干净清爽的文章,它和红袖无了瓜葛,但却极为美妙。许多人现在装修房子,总喜欢劈出一间房子做了书房,但有几人真正在书房读书?我首先声明,我的书房基本闲置,谁要觉得可惜,那不如帮我租了去,换回几个茶水钱未尝不可?我读书喜欢坐拥床前,或斜依沙发,才不至于读起书来哈欠连连。

也许我从来没有感受到书斋读书之妙,才无法想象红袖添香的意境。再说了,年轻时读书不求甚解,往往囫囵吞枣,就跟活驳了小动物的毛皮一样,无论怎样,总还能下手,但到了牛啊、羊 啊的,就无法生吞活驳了。今天读书,不免积习难改,总觉得裹被坐于床上,那是舒服至极的事,就跟买了碟在家里看电影一样,虽然闲心,但养心、静心。儿子偏偏喜欢电影院的音效,我想,这孩子,小小年纪就知道享受。只是不要学了那古人,虚幻出许多五活六火的花话肠子,那就是最好的了。

鲁迅的黑暗与博尔赫斯的黑暗

来自黑色物质的光,总是以持续冷彻的照耀,进入我感觉的暗区。泪水最丰沛的时候,就是眼睛最能够发现黑暗的时候。一片黑色的风景翩然而至,世界的原色呈露无余。这是最能够击溃一切颜色的喧嚣,刻骨的黑,以硫酸的质地而流淌,就是存在的本色。而这个时刻,顾城却叫嚷着用黑色的宴请寻找光明,他的格言诗歌其实是阻止了一代人对黑暗的彻底进入的。手电筒既不能洞悉历史,更无法打穿黑暗,它至多只有舞台上聚光灯的效应。诗人和知识分子只好退会到阳光与黑暗交错的灰色地带,昂扬地走起了文化的猫步。

现在,大地上都是猫步飘摇的身影。影子不同于别的事物,没有光亮就仿佛不存在,影子是灰暗的,然而,影子之于光,大概就类似于钱财与贞节的关系。在追求与拒斥的悖论里,光表面上就是影子的生命,影子无法申辩,它一开口光就立即遁去。沉默的影子也因此成为光明和黑暗的混成体,在光亮下,影子又显示出黑暗的铁血本质。

这个地带,是御风与御用交相辉映的区域,是时间的零度和思想的零度。罗兰•巴特划出了冷硬的墨线,使得邯郸学步者不敢越雷池一步。当黑色的太阳撑开它午夜的丝缕时,我就清楚地看见,写作的零度是建立在黑暗向度上的,在它的深处,矗立着两座黑色建筑,一座是鲁迅的铁屋子,一座是博尔赫斯的迷宫。的确,只有他们才配居住在黑暗的纯光当中,成为我的文学世界的唯一风景。

余华说:“在我看来,博尔赫斯和中国的鲁迅是我们文学里思维清晰和思维敏捷的象征,前者犹如山脉隆出地表,后者则像是黑暗陷入了进去,这两个人都指出了思维的一目了然,同时也展示了思维存在的两个不同方式。一个是文学里令人战栗的白昼,另一个是文学里使人不安的夜晚;前者是战士,后者是梦想家。”(见《博尔赫斯的现实》)可是,这个界定是不太完备也不准确的。可能再没有什么人,能够比他们更多地书写过黑暗,让人感到黑暗才是他们生生不息的给养,甚至,黑暗就是他们的全部所在。

鲁迅的世界是一个拒绝窗子的铁屋子,暗无天日,回避了时间和美色的巡视,只有历史的黑影与权力的身形在门前觊觎。房子的下面却是一个深广的空洞。偶尔,从门缝里漏进来的消息都显得轻飘,完全不能超出他的估计,都必须臣服于至尊的黑暗之足下。什么东西放进去都沉默了,包括他一度想照亮黑暗的念头。“风雨如磐暗故园”,“故里寒云恶,炎天凛夜长”,“如磐夜气压重楼”,“万家墨面没蒿莱”,这是何等凝重、悲苦的感觉!置身在黑暗里,有的人习惯了,麻木了,甚或融入其中,把固有的黑暗与环境进行完美的对接。这既不是与环境结盟,也不是被环境同化,更非彼此的异形,黑暗的脉管,其实与血是一脉相承的。鲁迅说:“我常常觉得惟有‘黑暗与虚无’乃是实有,偏要向这些绝望作战,所以有许多偏激的声音。”(1925年3月18日致许广平的信)这固然是他的战斗宣言,但这里高频率出现的“黑暗”却容易引起误读。

按照词典的解释,黑暗是与白炽相对,不与光明相向。黑暗是物体完全吸收日光所呈现的颜色。即是说,黑暗是事物的“未明”状态,是尚未被命名的事物总称。单纯的黑不是指缺少光明,而是一种收敛、储存的形态,成为一种与光相左的色调。而作为隐喻使用的黑暗,则是指向了专制下的哑灭与心死如灰。在鲁迅的世界里,两者的使用难以区别,就犹如我们无法将鲁迅厘定为单向度的人。

在同一年里,他又对许广平解释说:“我所说的话,常与所想的不同,至于何以如此,则我已在《呐喊》的序上说过:不愿将自己的思想,传染给别人。何以不愿,则因为我的思想太黑暗,而自己终不能确知是否正确之故。”(《鲁迅全集》第11卷79页)这就清楚表明了他的黑暗,很多尚处于“未明”状态。

他在《野草》里进一步承认:“我不过是一个影,要别你而沉没在黑暗里了。然而黑暗又会吞并我,然而光明又使我消失。”这就等于说,光、黑暗、影子,是三个性质不同的东西。

我逐渐感到,先生手里举着一张黑纸,他既不愿黑纸被黑暗吞没,使黑纸彻底脏化,又不愿意黑纸在强光下体现出依附的性质。他要让黑纸之镜彰显黑暗,唯一的办法,就是要让黑纸具有比黑暗更为纯化的黑度。

这是先生选择的零度,是思想的零度,这是无计徘徊之际的有计。他“于天上看见深渊”,因为黑夜才需要光,因为浓墨就显示出了黑夜做假的水分,因为权力构成的黑暗才需要异端思想的纯黑予以朗照!置身其中,鲁迅的依靠是来自“黑色人”手里的复仇之刃。他与它互为照应,当他与刀合一时,黑暗的思想,就像一块混淆了生与死的黑铁,它自明,那些被黑色空气拉长的光与影,词与物,均是思想粗重的呼吸。

在《眉间尺》当中,在侠客成为真正的黑色人的时候,一个经过提炼之后的纯黑轮廓出现了:孤身一人要战胜强大的无物之阵,就必须消除自己的劣势,唯有使自己与黑暗的背景融为一色,使自己的行为、身份变得彻底隐秘,让无物之阵的强大,露出虚弱的死穴。当黑衣人无法以正常的秩序寻求公正时,那就只能寻求黑暗里的彰显的另外一种公正。所以,黑是反击力量的先决条件——只有黑到极处,才能坚硬如铁;唯有黑到发亮,才能刺杀黑暗。

日本学者丸尾常喜在《复仇与埋葬——关于鲁迅的<铸剑>》(见《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95年第3期)里认为,眉间尺与黑色人关于复仇的那段对话,就使《铸剑》的表现主题上升到“思想剧”的高度。鲁迅于1924年9月24日在致李秉中的信里就表达了与黑色人同出一辙的思想:“我很憎恶我自己,因为有若干人,或则愿我有钱,有名,有势,或则愿我陨灭,死亡,而我偏偏无钱无名无势,又不灭不亡,对于各方面,都无以报答盛意,年纪已经如此,恐将遂以如此终。我也常常想到自杀,也常想杀人。”这种黑到尽头的色素,唯有在既无须依靠外力,甚至也无须仰仗内力的情况下,让死与生,恩与仇,光明与黑暗,彻底打成一片。

1955年10月17日,博尔赫斯知道自己要出任阿根廷国立图书馆馆长,任命将于次日发布。当晚,他和母亲忐忑不安地来到漆黑的图书馆,母亲鼓动他进去逛一逛,巡视黑夜里知识的模样。博尔赫斯说:“不,还是不进去吧,等我真能进去的时候再说。”终于,在他双眼全瞎时,80万册藏书在他黑色的天空渐次展开飞翔的呼啸。他承认,“上帝同时给了我书籍和黑夜,这可真是一个绝妙的讽刺。”失明像冷气一样慢慢降临了。黑暗使博尔赫斯重新命名写作。他意识到,暗夜里,那些更黑的文字开始放光,锋利的笔画如裁纸刀一般把黑打开。当他在黑暗、树林、楼阁、灯笼、巴比伦砖、中国音乐之间摸索着这些多米诺骨牌时,深渊般的迷宫已经宣告落成。他其实是害怕死神的,迷宫就是为了摆脱死神的追捕而建,但他置身于迷宫的那一刻起,他就是迷宫,他就是黑暗,死神已经落座,成为黑暗的心脏!

但是,博尔赫斯的黑暗除了瞎眼这个事实之外,还有一个构成,则是他想象的黑暗。正如纳博科夫所说:纳博科夫说过:“生活中存在我们所见到的一般现实,但那不是真正的现实。我们所应重视的,不应该是这样陈腐的现实,而应是那些非同一般的‘刻骨的现实’。” 在这个想象的黑暗真实世界,它叠加在眼眸的深渊之上,并修补了前者的信心,成为了博尔赫斯黑得发亮的特征。

博尔赫斯的那段被称为经典的话句是——“在我之前很久,另一人在渐渐逝去的黄昏中/把这些书籍和黑暗视为自己的命运/迷失在曲折的回廊上/带着一种神圣而又莫名的恐惧/我意识到我就是那个人,那个死者,迈着一致的步伐,过着相同的日子,直至终结/世界先是变丑,然后熄灭。”

在黑暗里,在从黑暗里日益清晰化的迷宫当中,迷宫搅动了黑暗“无解”的布局,迷宫的永无休止的变异使得黑暗与之分离。迷宫就成为了黑夜里的一座进行着无穷变化的建筑。博而赫斯曾发挥了他的迷宫观:说每读一次古画,那本画也在变化。还说,我们仿佛读到成画之日以来经过的所有岁月,也从中读到我们自己。这种使诗人能够“自明”迷宫观的亮点,鬼火一般变幻不定。为了进一步看清自己博弈黑暗的高空作业技术,博尔赫斯借助的光,正是老虎的黄金。他甚至莫名其妙地怀念“蓝色老虎”变成的石子,他需要那一道光,那一道戳穿梦境的锋线。这是他梦的零度。零度的老虎以暴跳的黄金掀起黑暗之舞。

比较起来,我还是更倾心鲁迅式的黑,但这更危险,因为他吞噬了太多的权力之黑,稍不留神,全力漫漶的黑暗就自足为一个可以跟主体分庭抗议的克隆——这个大限已经窄如刀锋。

诗人任洪渊的确是个黑暗时代的“光明使者”,他指出:“黑暗破了。生命痛楚得雪亮。筑声开放,玉兰花,一盅一盅斟满白色的韵,叮叮咚咚敲亮夜。眼睛窥不见的神秘,银灿灿的泄露。”(见《女娲的语言》)我们就该承认,博尔赫斯瞎得好灿烂;但鲁迅呢,却如无垠之水,黑得通透。

这就使我们发现,胡风先生以铁血诗句概括的鲁迅式的黑暗,就是要有“割下我的头颅,抛掷过去,击破那肮脏的铁壁”的精神,这固然是鲁迅式黑暗的感情向度,但其黑暗的理性向度,总是那么暧昧,它浸在黑水里,却在积累比黑暗更黑的力量,并希望它在某个极点上转身,开始反光。

黑暗不可能在自身之内获得照耀,但黑暗之外的世界对黑暗却无能为力。

痛苦和黑暗不能为时代所理解,它就必然会异化,这是从理性主义走向当代哲学的一个关键的转折点,因为它使人明白,黑暗,尤其是人性的黑暗是不可逾越的。 那么,以此来对抗权力的黑夜,就成为了自由思想胜利的可能。

当代学者陈家琪在黑与白的撕杀中,触及到了混沌似的本质,他在文章里引述指出——古典哲学家说:光线的奇迹就是思想的本质;现代哲学家说:光线的奇迹就是不思想,即为黑暗的本质。前者因光而得以认识,后者因光而发现了认识的局限。光线使人看到了光明,光明也使人看到了黑暗。光明有限,黑暗无限。有限在无限之中,无限因有限而呈现面前。 但我们永远也照亮不了无限,那里有着一种空间意义下的永恒寂静。

从物质性质上说,黑夜是白天的惯性,而白天却不是黑夜的延伸。理性主义尤其是当下的实用主义已经把白天的经验当作了真理,比如说“摸着石头过河”,但在黑暗的广水中,这点摸索的努力就像手电企图跟黑暗作自由公平的贸易,它除了显示自己的幼稚和无知之外,一事无成。它甚至比愚公移山更糟糕。但是,愚公移山也是完全不成立的,就像回避了人性黑暗的有关乌托邦的畅想。

对黑夜自然可以无话可说,但对黑暗我们却一定要陈述。连通俗小说家劳伦斯也说出了刻骨的发现:“说也奇怪 ,精神生活,若不根植于怨恨和不可名状的无底的深渊里,好像便不会欣欣向荣似的”。真正的思想就是无休无止的挣扎,既是形而上的,也是形而下的。思想本就是暗生的植物,带着刺,甚至在被命名之上或之外,就存在并成长壮大。它的作用自然不是栋梁之材,它只是一片黑森林,从鬼影幢幢里凸显沉默的景色——这就是思想的作用。在某次不期然的相遇中,我发现在黑枝条上,那些缠绕的亮音,就像凝脂的分泌物,倒挂着痛,以鸟的轮廓,欲飞。

在欧阳江河《站在虚构这边》中,他企图通过《深度时间:透过倒置的望远镜》一文来打捞光明:“也许并不是难以看见,而是拒绝看见。透过倒置的望远镜,我们究竟能看倒些什么?荷马瞎了,弥尔顿瞎了,博尔赫斯也瞎了。三个瞎了的诗人各自代表一种黑暗,荷马代表历史和英雄的黑暗,弥尔顿代表原罪的黑暗,博尔赫斯代表知识和想象的黑暗。三种黑暗加在一起就是时间的全部光亮……”这个结论很有意思,但是,作为中国语境的黑暗,如果没有“鲁迅式的黑暗”作为最深厚的灯座,光,是不可能轻易落座的。

我们进一步认定,以苏格拉底以降二千年的人类智慧,就是思想照亮黑暗的理性智慧,但尼采却发现了以感觉来反抗黑暗的智慧。既然光不能被光照亮,反过来说,光也不能使黑暗显形,黑暗就跟思想一样,自明是它获得命名的唯一方式。那么,我们是否进入到了一个让“黑暗自明”的智慧时代呢?这是思想在长期的集权压制下,不得不进行的自我保护。如果这种推断可以成立,我意识到这并不是一种智慧的喜悦,而是集权形态下思想的某种变本加厉的单向度进化。它抛弃了一切温柔敦厚的造像,只能以凌厉的对抗,来获得自明的筹码。在这种时候,思想的确是丑陋甚至狰狞的,它在从事针尖削铁的自救。

博尔赫斯在诗中说:“我不知道我会不会在下一个无限的黑暗循环中归来。”

鲁迅说却在“月光如水照缁衣”的背景里,把自己的影子收回到鞘中。

就像我擦燃一根防潮的黑头火柴。在那根木梗上,世界首先变丑,然后熄灭。

想到这里,我的确处于悲伤之中,但我逐渐感到黑暗的温暖,就像一片羽毛,飘落在我的脖颈……

2002年1月23日在冷雨乱飞的成都

2005年10月底修订

——2006年9-10期《青年作家》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