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宜三:“三线建设”与“强奸母牛反革命案”

“三线建设”与“强奸母牛反革命案”
看《毛泽东:鲜为人知的故事》,想起我所知的荒唐、可笑又心酸的往事

张戎、乔·哈利戴《毛泽东:鲜为人知的故事》(以下简称《毛》)不但让我知道了毛泽东许多我所不知的故事,也让我想起了许多我所已知的故事。例如“三线建设”这个词,对于许多人也许很陌生,但对我这个当年的三线建设者来说,却是刻骨铭心的。《毛》使我回到了当年“一怕不苦、二怕不死”的辉煌岁月。

所谓“三线建设”就是把大量工厂从东部迁移到中西部,甚至西南崇山峻岭间。这是毛泽东出于称霸世界野心而对国际形势做出的错误估计:敌人从东部进犯,沿海地区将被放弃,我军“大踏步后撤”,让出辽阔国土,使敌人陷入“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以持久战争消耗敌人,并最终战而胜之。为此,许多大中型企业和科研机构要全部或部份搬迁;几乎在一夜之间,一千一百多个大中型企业被拆掉,千里迢迢运到中西部去。根据“靠山、分散、隐蔽”的方针,一个工厂要分散在几条山沟里,有的还要躲进山洞;由于位置偏僻、交通不便,重复建厂、长途运输,管理不易、协作困难,成本过高、技术过时,造成了极大浪费。自从1965年开始并持续到七十年代末期,历时三个“五年计划”,投资高达二千零五十多亿元人民币。让原本薄弱落后的中国工业和国民经济继“大跃进”折腾之后,又一次遭受浩劫。

《毛》举了甘肃酒泉钢厂作“三线建设”失败的例子,因为那里花了二十七年才出钢。其实本人所在的所谓“西南钢铁基地”也不遑多让,那里的人命伤亡、资源糟蹋、物资浪费都是非常惊人的;由于缺乏前瞻性、野蛮开发、粗放生产,加上专制、愚昧、腐败、贪污所造的包括贫富、社会保险、就业、民族等在内的社会问题和生态问题,仍使该地区至今不得安宁。1998年以来,由于当地政府错误地动用了大批的公安和武警部队镇压彝族同胞,导致至少有一万二千多彝人无家可归,流离失所,以及数十人非正常死亡。(《博讯》)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中国人民在毛泽东、共产党眼中只不过是最驯服的牛马。一条成都至昆明的铁路就是不顾铁道兵战士和民工的死活,在地质地貌异常复杂的横断山脉中,靠落后的技术和原始的工具硬凿出来的;野蛮施工和盲目指挥,几乎使每一公里的铁路就要赔上一条人命。

毛泽东说,“三线建设不好,我睡不着觉;我要骑毛驴进西昌。”为了早日出铁,让伟大领袖睡得着觉,我们只好“天作被地作床、荒山野岭摆战场;天下大雨不休息,黑夜当作白天干;破除迷信加拼命,没有条件也要上。”于是选矿技术不过关,就把含有比铁更值钱的多种稀有金属的尾矿白白放掉;污水处理技术不过关,就把焦化厂、选矿厂等厂矿的化学物质和重金属排入金沙江,毒水直冲崇明岛,整条长江全给污染了。

我们当年喝的水,早期是黄泥汤,后来是黄泥汤加上这些化学物质和重金属。“先生产、后生活”,就是以建设者的生命和健康,来为毛主席的伟大战略部署作牺牲。因此,尿结石、肾结石、胃病、肝炎、癌症,就成了该地区的多发病。

毛泽东自己骄奢淫逸,豪华行宫无处不有,美女娇娥随叫随到;但却让全中国人民过着苦行僧的生活,不但用马列毛当作麻醉人民的鸦片,还把人们动物性需求也剥夺殆尽。吃的是喂牲口的粗粮和缺油无肉的咸菜,住的是易着火的茅草芦席棚,走的是崎岖泥□路;最惨的是无数家庭被折散,夫妻两地分居长期不予解决。尤其基础建设队伍,长年转战南北,居无定所;重工业劳工阳盛阴衰,男女比例严重失调;当局又成心不考虑工人家庭困难,尤其是长期而普遍的性困扰。因此性苦闷、性变态、性犯罪(通奸、强奸、鸡奸、同性恋、乱伦)成了热门话题。我记得当时公司里开了一个审判反革命分子的群众大会,其中一个反革命分子的罪行竟是“非法强奸贫下中农的母牛,破坏农业学大寨”。

首发《开放》2006年十月号

东海一枭:耻辱啊中国人!

每当听到有人高喊:我为自己是一个中国人感到自豪,每当听到公仆戓御用文奴呼吁要培养民族自豪感什么的,我总是抑不住悲从中来,感到耻辱,为自己是一个中国人而深深耻辱!

不错,我们有四大发明,有历史上无数成就和文明辉煌,可那都是老祖宗的东西了;不错,我们几十年来经济建设取得了较大的成就,人民生活水平有了较大的提高,可我们不能老是以古衡今以昔比今,老是忆苦思甜愈忆愈甜,不能只把好的一点拿出来强而调之,把大量差的坏的阴暗面掩而盖之呀。

当接二连三地有处女被人民警察强逼成嫖娼案犯的时候,我耻辱;当下乡收税的乡镇干村被称为“鬼子进村”的时候,我耻辱;当看到“严禁越级上访”、“以法治访”等标语,听到农民上访告状、工人上街游行被拘留被逮捕的消息的时候,我耻辱;当民工因为领不到工资而跳楼,或以“威胁跳楼”讨工资的事件层出不穷、被媒体称为“跳楼秀”的时候,我耻辱……。

当假冒伪劣现象已从官场蔓延到全社会、从经济领域泛滥到思想、精神、意识形态领域的时候,我耻辱;当买官卖官贪污受贿权钱交易权色交易已成为官场常态的时候,我耻辱;当历史成了当权者任意打扮的小姑娘、民意成了可以肆意强奸的妓女的时候,我耻辱……

当教育部把岳飞、文天祥清除出民族英雄之列的时候,当南京专家提出南京日军大屠杀死难同胞纪念馆应该更名为国际和平纪念馆的时候,当国家统计局的专家说咱们国家叫发展中国家或者欠发达国家太难听,应改叫较发达国家的时候,我耻辱……

当法院以“并非法院受理范围”为由,驳回公民提起的违宪诉讼的时候,当法规法律成了压迫凌辱弱势民众的工具的时候,当宪法成了废纸的时候,我耻辱;当得知政府不遗余力地连续十几年维持全球最高的死刑记录的时候,得知政府建起网上长城防堵外界消息封锁全球十分之一网站的时候,当中国领导人被评为全球新闻公敌的时候,我耻辱;当官僚集团和御用文奴合谋抛出国情论、素质论抗拒民主政治制度的时候,我耻辱……

当中国政府把异议分子当人质的时候,当美国政府向我方施加压力要求释放政治犯良心犯的时候,当中国政府在国际社会不断加强的人权攻势下步步退让、不断出让经济、外交利益的时候,我耻辱!

我耻辱,我们有一支古今中外最庞大也最堕落最腐败的官僚队伍;我耻辱,我们的政府是一个夸夸其谈欺世盗名的政府,一个以民为奴防民如贼的政府;我耻辱,满清皇朝100年前就翘了辫子,而延续了几千年的专制主义幽灵,依然在21世纪的中国大地上游荡,我们的人民依然是没有尊严的贱民和受欺受辱的草民;我耻辱,别国人民早己享有的言论、信仰、免于恐惧和匮乏的种种自由,依然与我们无缘──哦,据说有生存权,但据媒体揭露,城市居民还有1998万陷入极度贫因,遑论农村?全国有多少工人农民沦为弱势群体,衣食不继,有病上不起医院,孩子上不起学?可见这个生存权也是纸糊的玩艺!

这一切,都是拜号称社会主义的一党独大的专制主义之赐,这才是百病之根、万恶之源呀。

无可否认,民主自由才是真正代表了社会发展方向的先进文化和政治文明。这一点,早在清朝时驻美公使伍廷芳就认识到了:“东方民族久处专制政体之下,惟知君上为神圣不可侵犯,自由平等之说未之或闻。一旦涉及美洲,无一不顿改前观。行动、言论,均可自由。试披览报纸对于当道之称职与否,率皆任意评论,无所忌讳。居之既久,知美乃自由发生之地、英雄崛起之邦,人民无束缚,种族无阶级,有非他国所可同日语者”。可一百年后我们政府还在发誓“绝不搞西方那一套”。

人们常以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来形容自己对祖国的爱恋之情。人非草木,谁能无情,谁又不爱自己的祖国?但特权阶层不但不能代表国家,而且恰恰是殃民祸国的罪魁!爱自己的狗窝,就要努力把狗窝变成人窝,再改造成金窝银窝,就要向视人民为狗而自我任命的主子发出愤怒的抗议之声、正义之声!中国是全体中国人民的中国,不是某个党派和一小撮特权人物的中国!

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外国好的,我们就该学习,中国不好的,我们就该改革,这不是洋奴哲学,这是实事求是,面时现实。虚幻的盲目的所谓民族自豪感,只不过掩耳盗铃、欺欺人罢了。

承认狗窝不如人窝更不如金窝银窝,吸收西方政治文明成果未必就是洋奴。洋奴当然不好,但更要警惕的是当了家奴而不知觉。土主子往往更坏、更无耻、更凶恶下流、更狗眼看人低。我说过:自古以来,最瞧不起中国人最不把人民当人看的,最残酷无情地压迫、剥削、掠夺、凌辱、镇压中国人的,是中国人自己,是中国的统治阶级、特权分子。

圣经上说:“你们要纪念那些被囚禁的,好象跟他们一起被囚禁;也要纪念那些受虐待的人,好象你们也亲自受过。”只要还有人因思想招罪、因言论入狱,只要还有形形色色的冤假错案、处女嫖娼案,还有人人权受侵犯、自由无保障,总之,只要不把人当人看的制度一天不消亡,只要还有同胞象狗一样活着,做一个中国人,就是一种耻辱!

这不仅是个别人的耻辱,而是全体中国人民的耻辱!

民主论坛

加拿大笔会奖励中国与加拿大记者中国记者姜维平获颁 “人类一体奖”

 

【2006年10月5日狱委讯】(独立笔会新闻秘书万之报道2006/10/4)加拿大笔会奖励中国与加拿大记者,表彰他们维护言论自由的勇气。中国记者姜维平因为勇于揭露中国高层腐败问题而获得加拿大笔会今年首创的“人类一体奖”(One Humanity Award)。该项新奖项是表彰“其作品反映和平表达思想的信仰而超越国家分界障碍鼓励跨文化联系的”作家、记者、学者或加拿大笔会荣誉会员。

姜维平在以“泄露国家机密”罪被起诉后被判刑,已服刑六年。他在香港《前哨》杂志发表文章揭露中国东北地区高层官员腐败问题。由于国际言论自由组织的营救,他在2006年1月刑期还有十一个月未满时提前释放。目前他在大连以书法家为业。姜维平将获得5000加元(4500美元)奖金。

加拿大女记者基姆·博兰(Kim Bolan)获得加拿大笔会/保罗·基德勇气奖(PEN Canada/Paul Kidd Courage Prize)。此奖是表彰“在言论自由方面显示特别勇气与人格”的作家与记者。博兰投入很多精力报道了1985年印度航空公司的空难事件,当时有炸弹在航班182上爆炸,导致329加拿大公民死亡。因为报道此事件,她被列入暗杀者的黑名单。博兰目前是加拿大《温哥华太阳报》记者,出版过《失去信仰:印航投炸弹者如何摆脱谋杀罪》(Loss
of Faith: How the Air India Bombers Got Away with Murder)。

更多资讯请查阅加拿大笔会网页:- PEN Canada: http://www.pencanada.ca 

 

中国是自由度最低的国家之一

中国是自由度最低的国家之一 

 

【2006年10月5日狱委讯】(自由亚洲电台记者高山采访报导)在世界范围内促进民主与自由的国际组织“自由之家”在日前公布的年度报告中,把中国列为世界上政治自由度最低的国家之一。

总部设在美国纽约的“自由之家”在日前公布的年度报告中说,目前中国仍然属于“没有自由”的国家。

自由之家今年的世界各国自由度调查报告囊括了全世界192个国家。报告说,在政治权利和公民自由两项指标上,中国都获得了最低等级的评分。

自由之家的高级研究员普丁顿是报告撰写人之一,他指出,中国仍是一个一党专制的国家。

普丁顿:“很显然,中国在政治权利方面的表现非常糟糕,因为中国公民基本上没有什么政治权利,共产党控制一切政治,没有什么有意义的选举,村委会的选举也受到共产党的控制,民主党派没有生存的权利,也就谈不上政党之间的竞争,在政治权利方面,中国在专制国家中得分也是最低的国家之一,和沙特阿拉伯和刚果这些国家排在一起。”

自由之家高级研究员普丁顿认为,中国的公民自由方面表现要好一些,特别是在男女平等,经济创业等方面都有比较好的表现。

四川自贡红旗乡的维权人士刘正有说,自由之家的报告认为中国公民缺乏政治权利,他完全赞同这一观点,因为就连村委会的选举都缺乏真正的民主。

刘正有:“我觉得这个分打得非常客观、公正,是实事求是的打这个分。像我们这一次2006年的换届选举,我重点谈一下选举权的问题,他们从来不让村民、老百姓登记。他们到公安派出所把表排下来,然后再张贴到外面来,这是其一;其二,候选人是已经定出来了的。老百姓有什么选举权和被选举权呢?完全是黑箱操作。”

刘正有说,现在正在全国各地进行的地方人大代表选举,共产党党外候选人遭到各种刁难和打击。

刘正有:“原来我准备参加2006年人大代表的选举,我的声明也写好了,但没发出去。我看他们搞得越来越不像话,全国各地的维权人士和候选人,打的被打,抓的被抓。而且我们自贡网站上宣布人大代表选举的民意测验都被删除了,根本不让你宣传不要你讲话。”

北京的异议人士刘晓波说,改善中国公民的政治权利应该从推广民主选举入手。

刘晓波:“中国现在民间权利某种程度的匮乏,根本原因是公民政治权利的匮乏造成的;很多经济权利被欺压是因为它没有政治权利。西方之所以有的时候劳工阶层可以跟强势集团讨价还价是因为它有言论自由、它有独立的工会。可以采取极端的街头政治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诉求,向强势集团施压。而中国这些东西统统没有。”

刘晓波指出,中共应该开放党禁和报禁,停止打压维权人士。

刘晓波:“我觉得要一步到位也比较难。但起码现在有机会,即便不给自发的民间参加人大代表选举的候选人提供什么方便,起码不应该去打压,不应该设置种种障碍去阻止他们。而现在它做的是相反的,它对民间这些自发的参加选举的人士进行种种刁难、打压。”

“自由之家”的报告指出,中国在新闻自由方面出现倒退,中共去年查封了几十家报纸,并加强了对因特网的控制,但尽管如此,中国公民言论自由状况仍有所改善。

﹝据自由亚洲电台录音整理﹞

 

限制外国通讯社的动机

 

【2006年10月5日狱委讯】(美国之音2006年10月3日报导)中国官方的新华社不久前公布了有关外国通讯社在中国发布新闻的新规定,引起了很大反响。中国独立学者、作家王力雄认为,中国控制外国通讯社的财经新闻是为了防止社会动乱。下面是王力雄为美国之音写的评论。这篇评论代表王力雄本人的看法。

对于新华社发布《外国通讯社在中国境内发布新闻信息管理办法》,国外很多评论认为是出自新华社自身的逐利,力图垄断中国的财经新闻资讯市场。以“国家安全”做理由只是藉口,因为中国用户对使用外国通讯社的政治新闻从来如履薄冰,并不需要再加控制,而使用最多的财经新闻、金融信息等,与政治并无关系。

事实上,仅凭新华社是没有权力发布这种规定的,拍板必然来自最高层。如果说中国政府为了贪图一亿美元收入而甘冒国际社会群起抨击,我不太相信。在我看来,它所担心的“安全”并非是藉口。

目前中国的现实是,一方面每年发生几万起群体闹事,一方面政权极其稳定。二者并存,原因就在于闹事是分散的,以政权之力击破分散的闹事轻而易举。假如几万起闹事能在同一时刻发生,再强的镇压也只能是杯水车薪,政权必将在“墙倒众人推”中垮台。

因此政权保证自身的安全,防止社会同时闹事就成了关键。政权实施的诸种专制,很多都是为了切断可能导致同时闹事的社会串连。

然而,专制政权能切断社会在政治上的串联,却不能切断社会在经济上的串联,因为经济的根本就在于串联。因此未来导致中共垮台的途径,可能就是突然发生某个覆盖经济总体的事件,成为动员整个社会的总号令,引发各处的闹事“一哄而起”。

而这样的事件,对当今中国而言,无外乎是金融风暴、股市崩盘、萧条和失业那类经济危机。而那些危机,往往都是被自由的财经新闻最先点明和促使爆发的,因此,中国政府要控制外国通讯社的财经新闻,可以从这里找到原因。

 

林沛理:为权力服务的中国历史

中国部分学者把义和团的仇外主义构建成爱国思想,让权力成为历史的唯一真相。

义和团是草菅人命、视法律如无物的亡命之徒,还是抛头颅、洒热血,与帝国主义侵略者势不两立的民族英雄?中国历史学家袁伟时的论断是正确,还是他的批评者的说法比较公允?坦白说,我也有点摸不着头脑。历史的判断和历史人物的评价不容易,因为要掌握的不仅是千头万绪的历史事实,还有事件的来龙去脉(context)和偶发性(contingency)。因此,对有关历史、历史人物和事件的任何结论,持善意的怀疑态度(healthy skepticism)是必要的。在这次有关义和团的争议上,袁伟时未必立于不败之地,但批评他的人那种胸有成竹、智珠在握的论述,却更令人狐疑。不过,更值得我们反省的,是在这场争议中浮现出来的历史观─认为历史蕴藏着真相,只要我们掌握到事实,就掌握到真相。

《罗马帝国衰亡史》(The History of the Decline and Fall of the Roman Empire)公认是西方史学的经典,但印度圣雄甘地却说它「只是罗列了一大堆事实,而事实往往只是观点而已」。他指出,印度人从来不重视历史,而有关古印度历史的文献也寥寥可数。在甘地的心目中,真相非历史所能传达(Truth transcends history),再伟大的史学家也只可以叙述历史的事件而无法捕捉永恒的人性;而历史的漏洞及不足,只有诗歌的敏锐及感性才可弥补。无怪乎甘地最推崇备至的是公元前四世纪完成的印度史诗《马哈哈拉泰》(Mahabharata,又译《大战书》或《摩诃婆罗多》)。这首印度最长的史诗表面上记载了公元前一世纪一场惨烈的王族战争,事实上却呈现人的贪婪、情欲、背叛和仇恨怎样主宰人的命运和历史的发展。

如果说印度人把历史当作一门哲学,尝试从历史中领悟人性;那美国人便把历史当作一门科学,他们研究历史是要为现实服务。古希腊史学家修昔底德(Thucydides)说过,历史不过是重要事件的纪录;可是对于大多数美国史学家而言,历史描述的却是人类进化的过程。这个进化过程是理性的,而它的定律不仅明确可解,更可准确掌握和操纵,一如自然科学的定律。

这套历史观与西方人(特别是美国人)认为人类的客观和社会环境是可以被理性驾驭的观念是一致的,而这种对理性驾驭(rational manipulation)的顽强信念,正是西方社会在过去两个世纪以来,在政治、科学和技术上取得巨大成就的原动力。问题是这种信念和史观也可以同时用来解释,甚至合理化西方以及美国对世界的操控和侵略。

今日部分中国历史学者的治学态度,不仅与印度的史哲传统毫不相干,在意识形态方面更凌驾了西方的历史实用主义─他们坚持历史必须为政治和权力(即统治者)服务。这套史观最擅于以高尚、伟大的目的来合理化残忍、卑鄙的手段;利用我们对未知和不可知的未来(an unknown and unknowable future)的憧憬,来为历史的罪行提供合法性。于是,灭六国、焚书坑儒、以万民为刍狗的秦始皇是万世君主,因为他是建立统一、强大的中国的伟大领袖的原型(archetype)。义和团的仇外主义(xenophobia)必须受到表扬,因为仇外主义是中国人的爱国主义的一个重要构成部分。他们的凶残、滥杀必须得到宽恕,因为社会以至人性的彻底改造本来就是残忍的,没有牺牲的革命又何来悲壮?

袁伟时狠批「反封建、反帝制」的义和团而被攻击打压,事件也由历史事实与历史真相的争辩,变成学术自由与学术研究的政治正确性的问题。甘地说一直以来,人类太抬举了历史,委屈了文学;而历史能够提供的只是事实,真相必须在诗歌那里寻找。可是在中国,真相既不在历史,也不在诗歌,而是在中国人的日常生活里。「知识就是权力」(knowledge is power)这句话已是老生常谈,但「权力就是真相」(power is the truth)这句话可能更符合世情。历史的真相就是权力,姑勿论袁伟时与他的批评者谁是谁非,我们已上了宝贵的历史一课。■

林沛理,美国纽约Syracuse University香港中心客座教授,着有评论集《影像的逻辑与思维──从张国荣的生与死到张艺谋的真与假》(次文化堂出版)

刘醒龙访谈:小说应该是优雅而高贵的

题记:阅读刘醒龙的作品,接触刘醒龙本人,让我产生了这样一种感触:刘醒龙是个被误读了的作家。他的作品,有着太多的当下的现实元素纠缠在里面,因而他本质的文学追求屡被湮没在其中;他的为人,富有激情而且率性,就像他的博客上不停眨动的眼睛,充满了年轻的活力,让人忽略了他的沉静和对人生、对社会的温暖的体贴。一个仍然执著于自己理想的文学老男人,这是他给自己的画像。我以为,除了那个老字,很是贴切。

文学就应该是傲然的

刘颋:在众多的文学期刊“变脸”来寻求生路的时候,你出任《芳草》主编,考虑过刊物在今天这样的环境下的生存压力没有?

刘醒龙:从前我没有细想这些。接手操办新的《芳草》后,很快就变得疑惑起来:作为整个文化事业的一部分,在国家财政对各项投资处在绝对垄断的现实状况下,将以传承人文精髓、强化民族灵魂作为目标的文学强硬地推向市场,是一种不可以持续发展的行为。事实上,在接手这家刊物之前,有关方面就考虑到了,不仅不要我们四处找钱,还不让我们四处找钱,办刊物的经费基本上是专项资金来处理的。这应该是文学在市场深渊中翻腾多年后,社会整体对其应有的重新认识。不是倒退,而是很大进步。因此,我始终坚持,不承担经济压力下的责任,我只承担在刊物办得好与不好的压力下的责任。

刘颋:从专心写作到出任杂志主编,将如何延续你的文学理想?

刘醒龙:乡村中爱说,凡事老了都会成为精怪。我也该成为妖怪级的小说家了。多年的饱经沧桑,确实将人磨练得老奸巨猾了。小说散文诗歌的好与不好,看几眼就明白。是不是真正在写作,也不会听信现今越来越多的蛊惑之词。五十岁的文学老男人,更懂得浪漫,也更珍惜理想的价值。在杂志的扉页上,有我撰写的两句话:汉语神韵,华文风骨。本来原意是:优雅汉语神韵,傲然华文风骨。是两位年轻的副主编劝我改成现在这样,他们认为意思说得太明白,有伤人之嫌。文学就应该是优雅的,文学就应该是傲然的,二者缺一不可。没有优雅神韵的傲然容易轻狂,没有傲然风骨的优雅会流于媚俗。

乡土意味着安宁和幸福

刘颋:《芳草》开设了“田野文化”专栏,立足于田野,着眼在文化。不久前你将“应景、记录、妖魔化”总结为“中国乡土文学的三大败笔”,指出了乡土文学现今发展的症结。你个人的创作始终把目光投注到乡土上,乡土在你的创作中有着什么样的意味?

刘醒龙:灵魂!血脉!肉体!日常生活中所走的每一步路。夜里做梦时总在闪现的魔幻细节。笔锋绕得再远也要回去的归宿。不只在文学,生活中也一样。在幸福面前,乡土是一种痛苦。在痛苦面前,乡土又是一种幸福。在浮躁面前,乡土是一种安宁。在安宁面前,乡土又是一种浮躁。在虚虚实实的人生中,乡土总是处在虚的位置上,与功利性的实无关。任何对乡土有所欲望的文字,都是可耻的。

刘颋:如你所说,乡土应该是人类最后梦想的栖息地了?那乡土文学呢?

刘醒龙:说出来很多人不喜欢,我自己其实也不喜欢:乡土给文学以生命,文学却是乡土的挽歌。

刘颋:为什么?

刘醒龙:说俗一点,文学是人的一只慧眼,专门用来看肉眼看不到的事物,存在的、可能存在的和根本没有存在过的,都在其视野中。在文学中,理想主义者的灵魂是悲悯,浪漫主义者的骨子是真实。面对乡土,也难例外。文学看得见乡土的虚虚实实、林林总总,所以才比乡土本身更痛苦。

刘颋:说起你的创作,人们习惯性地联想到现实主义冲击波和乡土小说,你个人认为呢?

刘醒龙:不只是因为办刊物,这之前,我就经常收到稿件,也接待了不少作者,听得最多的一句话是:你会喜欢我的作品。说这些话的人,都自认为与我既往写作风格相近。姑且不说是不是真的相近,他们显然忽略了一个常识,骗子当然最了解骗子,毒贩子才是最了解毒贩子的人,拿着一个滥竽充数的东西去找最了解这种东西的人,简直就是自投罗网和送肉上砧。从九六开始的现实主义冲击波,存在着巨大的误会。就像台湾的“三一九”枪击案,现场都搞错了,自然不会有正确结论。如同当下台湾人将真相厘清寄希望于二〇〇八年马英九的上台,我从九九年开始用六年时间来写《圣天门口》,也是希望文学界回过头来,厘清什么才是真正的现实主义冲击波。

刘颋:你的作品,问题意识或者说忧患意识比较突出。你认为,小说家的职责是什么?

刘醒龙:“问题意识”是从五十年代的旧文学理论中提出的,是文学沦为工具后的一种意识形态变异。“忧患意识”则是这种变异的变异,它只是貌似文学,骨子里仍旧是为政治服务的一种工具。当前的小说实践,早已超越了。我所说的是好小说,是被强迫归类其实大不相同的那些小说,早已从单纯的批判,寻觅到从文化到人性的深入认识。小说能做到是对在人性背景下的人与社会的审美。也许这就是小说家的职责吧。小说就是小说。那种说某某作品是宣言、檄文和判决书的时代,应该永远成为历史。

刘颋:你的意思是对人与社会的审美表达是小说家的职责,正如你在《圣天门口》中饱含热情去表达的理想社会和高贵人性?

刘醒龙:从文化的一脉相承上,《圣天门口》由虚的女娲杀共工至孙中山任民国总统开始,到实的从辛亥革命后期的乱世至文化革命高潮迭起,进行了一次梳理。正如你所说的,许多所谓推动历史前进的因素,只是龙舟上的两排浆,如果没有摇橹者的指挥与把握,注定要乱作一团。在人的进化史中,贪欲和施暴,正是这样的两排浆。过去一百年,文学承袭了太多《水浒》习气,口称最伟大的《红楼梦》只不过是场面上少不得要耍一通的花枪。社会这条大船要前进和不被沉没,核心还是因为有我们的理想是要追求理想的人性。

小说不仅要有语言的优雅,还要有骨子里的高贵

刘颋:你的小说很注意语言的质地。《圣天门口》尤其注意了不同人物的人物语言的风格和特征,而且小说的叙事语言在保持整体风格的同时又局部地有所变化。

刘醒龙:《圣天门口》实际上只采用了二十几个方言词汇。汉语本来是非常美的,但是我们的语言现在越来越粗鄙,越来越直截了当,越来越不含蓄,失去了汉语的优雅,这其实是很可怕的。所以我要部分地回到方言,将我特别喜欢的那些,用在小说里。我们的方言,无论从音律、音韵,包括意义,比现在流行的都市语言要强得多,这就是为什么《圣天门口》只用了二十几个词汇就感觉通篇非常地出彩。我以为,作家在小说中的艺术含量,恐怕与他对方言对母语的那种理解那种传承是成正比的,这就是小说家的宿命。也可能你在这种宿命里走很远很远,走着走着发现全搞错了。

长篇小说更是如此,不仅要有语言的优雅,还有骨子里的高贵。为什么说《红楼梦》之外没有好长篇,就因为《红楼梦》骨子里的是高贵,是一种高不可攀,它的人物也好,它描写的生活也好,是写作者的精神结晶。缺少这个根本点,仅靠道听途说的摹仿是靠不住的。人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也是内心藏而不露的高贵之心在作怪。就像生活中,有的靠粗鄙可以得逞于一时,但能如此粗鄙一生吗?

刘颋:但是我们现在很多作家不理解这种优雅和高贵,有很多时候是一种矫情

刘醒龙:对。这个是骨子里面的,很难做到。

刘颋:是否可以理解为,你认为高贵和优雅是小说最重要的气质?

刘醒龙:为什么不是呢?往日的人,以为给孩子取个很贱的名字就会好养一些。小说在有一段时间里也是用这种方式养着。看上去小说是活了下来,这种活法造成的小说内伤,是难以估量的。就像传说某自治区成立大庆之际,特地从内地弄了一批茅台酒去。那里的人却生气地说全是假的。后来查证,原来当地从未卖过真茅台酒,没有人识得其中滋味,反而认为真茅台是假酒了。

刘颋:我觉得早期的作品里面还有一种比较粗粝的像砂石一样的感觉,但是烟火气息还是很浓的,还表现出一种粗放,这种粗放不是粗野、粗糙的那种。但是到了《圣天门口》,我整个的感觉是这个小说优雅。但是这种优雅有时候似乎掩盖了小说的人间烟火气,我不知道您自己怎么看这个问题。

刘醒龙:我其实是一向比较欣赏,比较喜欢譬如《白鹿原》中那种粗粝的感觉。当然有些粗粝的缺点很明显,但它的优点也更明显,这种东西往往更能打动人。因为生命就是这样子。写作这么多年,那种表面的、技术上的粗粝是可以改变的。我觉得,我的表面技术是电脑改变的。

刘颋:电脑?

刘醒龙:用电脑写作太好修改了。我过去的小说,实际上将手稿交给杂志社后,就再也没有看过一眼,甚至不知道他们帮我做了哪些修改。

刘颋:原生态的,没有经过打磨的。

刘醒龙:那是没有经过我的认可就出版的。实际上就是这样,手稿交给人家,人家改了,也不告诉我一声。最近在编的几个集子,像长江文艺出版社的“跨世纪文丛精华本”,中国社会出版社的“鲁迅文学奖获奖者丛书”,我终于下定决心将过去发表和出版过的作品重新看了一遍,其中遗憾真是太多了。最大的遗憾是有些手稿已经丢失了,无法订正那些发表过程中的种种修改。很多人认为新现实主义提法出现于九六年,其实,就我所知道的,最少也应该追溯到九二年。那年七月,在《村支书》《凤凰琴》小说的研讨会上,冯牧先生就曾说,它将是“新的现实主义的代表作”。但在那次会上,李国文老师却有所指地发言说,要警觉伪现实主义。这两部小说的手稿,《青年文学》杂志后来都退给我了。所以,订正起来没有任何困难。在被恢复的《村支书》的文字中,有些可以说是小说的神来之笔:村干部们在一起时,民兵连长和妇联主任说了些比较放肆的玩笑话,村支部书记有点醋醋地不高兴了就提醒他们注意群众影响。民兵连长说:“我们这里只有党员。”村支书回头一看,果然大家都是党员,没有群众。这个细节才当时好像是犯忌的,包括后面表现村支书与妇联主任间那种若即若离的暧昧细节,都不得不删去。这种删节,也造成后来种种误读的原因之一。

刘颋:来自民间的各种各样的幽默,其实是文学最生动鲜活的元素。

刘醒龙:对。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当下的文学,甚至比以前更无奈,以前是面对政治,现在你除了面对整治,面对意识形态,还要面对市场。这是我们今天的文学,现在处在夹缝里面,双重挤压。

刘颋:优雅和粗砺矛盾吗?

刘醒龙:粗砺在小说中,属于技术层面。优雅则来自心灵。在小说中,它们的矛盾是可以调和的。这即是小说家的才华了。

刘颋:但是你认为比较纯洁或比较纯粹的文学、优秀的文学真的会有市场吗?

刘醒龙:有。我相信还是有的。正像我刚才谈到长篇小说真正的尊严是建立自在优雅和高贵上的,其实每一个人内心向往的、达到他的生命所希望实现的,就是这种来自生活中的优雅和高贵。我们的生命,我们的一生,想要体现生存品质,除了优雅和高贵,还有什么呢?如果做不到,会到文学中去寻找,在心理上达到共鸣。

刘颋:现在真正的、优雅的、纯粹的文学觉得是太少了。

刘醒龙:一方面是少,另一方面也和传媒的姿态有关。不要以为天下人就剩下一种俗不可耐了,一天到晚只有物欲和性,除了那几个明星之外什么事都不在乎。其实不是这样的。去年5年11月底,我在网上建了博客,像我这种认真得近乎刻板,也从来没有什么可以炒作的人,点击率居然也能达到十几万。

刘颋:那就不算少。

刘醒龙:是的,真理有时候是在少数人手里。我看到后面的跟贴,大多是有想法的文字。反过来,再看看那些过百万过千万的家伙,所写的文字有何意义?至于跟帖内容,简直就像一些公园中摆放的石头女人,胸前的敏感部位不是被摸得发黑,就是被摸得发亮。一些传媒也如此,只要被摸了,就当成是被关注,而不管是不是猥亵。悠悠万事,惟炒作为大,惟市场份额为大。真正的理想,都被看作是一穷二白。就像当年搞反右和大跃进,将自以为是的东西,无限地浮夸。再用不惜消灭肉体的办法,消灭那些自以为不是的东西。一切为了钱,还将钱作为一切,包括替代当年那些屡屡置人于死地的暴力手段。这种疯狂追逐暴利和决不放过任何蝇头小利的趋势,所考验的不仅是文学,而是人为了生存而必须具备的那种大智慧。

刘颋:美和文学同样地被挤在夹缝里了。

刘醒龙:当然,文学界实际上还是心平气和的。这正是当代文学成熟而走向伟大的出发点。投机讨巧,将文学作为谋取功利手段的毕竟还是少数。我们也不能苛求大家都写好的小说,假如人人都能写好小说那还得了?

刘颋:就像你说的,小说其实需要优雅,其实在于作家的骨子里。如果作家本人就不优雅,怎么能要求他的作品优雅起来呢?但是往往很多人把优雅理解为矫情,其实它更注重、关注人心灵的东西。

刘醒龙:优雅是一种内在,不是一种形式。

刘颋:从90年代开始就在提出一个问题,说文学要向内转,要关注人的内心,但是我觉得这个问题一直没得到解决,包括现在很多作品其实都是很外向的。

刘醒龙:如果说当下的小说出现困境,我觉得与提出这个问题的批评家们有极大的关系。前年在岳阳的一个会上,我就说这个话了,批评家们是说小说家失去想象力,是不顾事实地将本来就是一体的文学评论和小说创作硬性割裂。小说创作需要想象力,批评家更需要想象力。批评家除了想象生活想象小说艺术之外,还要想象这个作家为什么这样写,那个作家为什么要那样写,需要比小说家多一种想象才能完成作品解读。

刘颋:你说到一个非常关键的问题,就是现在的批评普遍疲软。现在的批评家很少去想一个问题,就是作家为什么要这样写。他们并不关心写作者与作品。

刘醒龙:这一点我自己比较感动,《文汇报》的一位编辑,春节时看了《圣天门口》,之后给我写了一封信,有9千字,其中有一句话深深感动了我,她说马鹞子那么地张扬,那样危险,最后那么轻轻地就走了,突然感觉到生命的落差。我也很感动,她一下子抓住了小说的核心。写这个细节的时候,我并没有想好,马鹞子的结局如何,当时只是草草地写成这个样子。后来老是惦记着那个地方不满意,回头修改了几次,反而觉得最初的样子是最合适的。分量那么重要的一个人,最后那样渺小,没用几句话就将他轻轻地写死掉了。当然也有人认为我太草率了。这种事关想象的问题,靠解释是没有用的。依靠暴力生存的马鹞子,最终因一点点小事而像一张纸那样飘然死去。这是最合适的想象。一个作品的完成不在大处,关键是细微之处,也是心有灵犀之处。

回到民间的写作

刘颋:从一开始我看你的作品的时候,我并没有这种感觉,但是看到后来,包括看《圣天门口》,包括我有时候上你的博客,看你的有些文章,我的感觉是,你的整个的写作的路子,似乎有点越来越知识分子。这并不是一个评价,这只是一种感觉,可能跟你说的那种优雅、高贵和对内心的寻求,对生命的一种把握种种种种,都放在这里边。但是还有一种,我觉得其实你的小说里边,包括《圣天门口》,可能有对一些人来说不太理解或者不太认可的那么一种理想,自己的理想性的追求。你的写作,整体上的这种追求越来越明晰了。就像大家说的刘醒龙越来越文人气、知识分子气,我不知道你个人对这个有没有感觉?是不是一种明确的追求?

刘醒龙:我一直不是个知识分子,我的家庭就不是知识分子。如果我有知识分子气的话,那当然也只是一种理解而已。我自己以为,以往的写作,身份不是特别明显,但现在写作,我觉得我的身份的确是明确了一些,我越来越倾向于真正的民间。

刘颋:真正的民间?

刘醒龙:对,真正的民间,那种藏得太深,很容易疏忽和忘记的民间。

刘颋:能具体解释一下你说的这个民间吗?

刘醒龙:我的民间是指个性与人性得以充分张扬的那个空间,是指不附带任何功利性指向的人文情怀。

刘颋:但是,你不觉得真正地能关注到民间、认识到民间的价值的恰恰是一些很有知识分子情怀(我还是用这个词)或者人文情怀的人才能达到的吗?

刘醒龙:知识分子一直是我所崇敬的,因为我只是高中毕业。

刘颋:这和学历并没有必定的联系吧?

刘醒龙:我很看重这种背景下的“知识分子”和以“知识分子”为定义的各种话题,我也很尊敬所有知识分子。但是回过头来想,为什么只有知识分子才能这样?为什么普通人不可以?

刘颋:不是说普通人不可以,而是说我觉得像你刚才说的那种,我觉得生在民间的人,或者说他确确实实每天为了自己的劳作,他这么生活,其实也是一种很自然的事情,他不去关注一些更深层的东西,或者说是内在的东西,这是很自然的。但是我觉得,是从具有人文情怀的态度来关注这些问题。我的感觉是,你现在的关注点越来越有这样的一个特点。

刘醒龙:我也不知道,这种不知道其实也是一种糊里糊塗的明白。在写作中我会毫无还手之力地受到作品中人物的摆布,觉得我被他们牵着走。当他们要做什么事情时,我是毫无办法的,只好顺着他们。我拗不过他们,没办法。特别是在写《圣天门口》时,出现很多很出乎意外的细节。于是我就想,怎么这样写?为什么要这样写?感觉中作品里面的人是在自主行动,挣脱了我的控制,成了活生生的一个人。真的很奇怪,正是这些明明摆脱理智与情感双重控制的感觉,才能深深地沉浸到自己的内心,这或许是在暗示,让写作者回到的个人内心,其实就是那种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写作境界。这种状态不是想找到找得到的,而应该与自己灵魂状态相关联,如果没有达到却硬要装扮成这种状态,那可能就是矫情。

我近来的写作,已经在内心中归于一种安宁。人成年后并不一定就能成熟。而只有成熟之后,才能体会生命中何为安宁。我说感谢女儿的出生,其实也就是说感谢生命,只不过是一个小生命的成长更能打动我启示我。譬如说,很简单,为什么会因这部小说的写作而感觉出优雅在文学与生命中的关键性,包括为什么要运用“圣”,在一个小地方的小地名前面加个“圣”,变成“圣天门口”呢?没有这段生活,没有这种生命中的升华,我可能会错过一生当中最为重要艺术的缘分还有其它一些东西。

刘颋:这个作品和以前的那些作品相比,不知道是你自己有意的还是无意的,你的写作多了一种温情。《圣天门口》写到父亲让儿子亲手去杀他,看上是非常血腥的,但是里面包含了父亲对儿子很深很深的一种关爱,然后儿子对父亲的一种最厚最厚的理解。我感觉你处理这些细节的时候,有些很柔情的东西在里面。但这种东西在原来的小说里面没有,或者说很少,包括你惹了那么多人的眼泪的《凤凰琴》。

刘醒龙:这就是距离产生美。你说的这点,在前些年的小说中并不少,并且还是我与他人写作的一种明显区别。眼泪流得太多反而会产生审美疲劳。凡是深刻的文笔,总是属于于无声处听惊雷。写小说,一定要诚恳,要极度的诚恳。写作是很耗人精力的事情,急不得、不能功利的,时间上的功利也要不得,拼命地写完写完快写完,这种写作没有意义。我们这种人,说实话,不是那种天才型的。有点才华也是慢慢积淀起来的,有时候非常想写,但是写得并不好,只能把它当成一种个人的理想和追求来做,才有后来慢慢出现的造化。

刘颋:下一步的写作风格会有所变化吗?

刘醒龙:我也在想这个问题。也许这要到真正动手之后才能清晰起来。

有奥斯维辛,世界仍然是美的

——有感于赛弗尔特的《世界美如斯》

“在奥斯维辛之后写诗是野蛮的,这就是为什么在今天写诗已经成为不可能的事情……”。一直以来让我关注并迷惑的是,当阿多诺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是什么在充塞他的内心?诗的缪斯远游了,而什么样的幽灵浮现了呢?伤痕累累的心灵在沉默又剧痛的历史面前战栗着,集中营里的尸体嗫嚅着末世的梦魇,它们拒绝被掩埋、被遗忘。于是,关于证明世界冷漠、现实让人发抖的一切真理开始让我们兴奋、眩晕。现代历史之所以是一场场灾难,也许并非仅仅是那地狱场景不断的俗世再现,而更可能在于那遗存的漫无边际的阴影,在不断僭越着真理、控制着言说、遮蔽着寻求安宁和幸福的眼睛。多年以后,阿多诺收回了这句话,他认为“长期受苦的人们有权表达,就像被折磨者要呼喊”。很可惜,一种平凡而乐观的诗学反省并没有发生,真理带着它的伤疤继续寻求着倾诉者,于是格拉斯宣扬,在奥斯维辛之后的写作为了防止悲剧历史的重演,必须把揭开的伤口始终暴露在那里。凯尔特斯也认为,在奥斯维辛之后,就只能写奥斯维辛,此后发生的一切,均与这一人间地狱有或隐或显的联系。

在阅读赛弗尔特晚年的回忆录《世界美如斯》的过程中,我不得不做着这陈旧而滞涩的历史诗学的思考。似乎只有重新还原这部平淡而真诚的回忆录所隐去的历史的沉痛与记忆的深重,我才有信心在一种朴实的美感——声色之乐与世界之美——面前坦然接受历史合法性的质问。在诺贝尔文学奖的颁奖辞里,赛弗尔特被命名为“民族诗人”,而捷克这个民族在米兰?昆德拉“欧洲小民族”的观念里是如此尴尬:“在它们历史的这一或那一时刻,它们全都等候过死神的召见;它们总是碰撞在大民族傲慢的无知之墙上,它们时时看到自身的生存遭到威胁与质疑;它们的生存确实是个问题。”所以他在《笑忘录》里沉痛地说到:一个民族毁灭于当他们的记忆最初丧失时。捷克民族所要铭记的是一种什么样的历史?为什么哈维尔对米兰?昆德拉拒绝做一个“战士”耿耿于怀呢?对于整个捷克的现代史而言,几乎每一场欧洲战争和专制主义灾难都深刻地危害到它和它无辜的国民,铭记历史对每一个捷克知识分子而言是一种无法推卸的责任,即便这种历史主义和民族主义的强制性会干涉个人的自由,就像米兰?昆德拉在《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中所讽刺的那种政治“媚俗”。这种记忆的自觉性是根深蒂固的。克里玛说:“如果我们失去记忆,我们将失去我们自己。遗忘是死亡的症状之一。没有记忆我们将不再是人类成员。”这就和奥斯维辛之后的诗学困境一样,灾难之后就只能记忆灾难了,失去这种记忆似乎就失去了安身立命的根本,或者,同时失去了对历史受难者的责任。但是,以此为指归和向度的文学必然变得沉重,甚至带着历史话语僵硬的臃肿感,文学岂不成了历史的附庸和傀儡?赛弗尔特在一个访谈中说:“诗既不应该是思想性的,也不应该是艺术性的,它首先应该是诗。就是说诗应该具有某种直觉的成分,能触及人类情感最深奥的部位和他们生活中最微妙之处。”这一纯粹艺术本位的思索经常被捍卫这一原则的人所引用,但这并不证明赛弗尔特是“为艺术而艺术”的,或者,他也不是一个有勇气去超越民族和历史的狭隘限制的诗人。因为他同时认为:诗人是民族的良知。这句话尽管听起来似乎振聋发聩,让那些民族主义者血脉贲张,但它的大而无当在很多时候对文学是有害的。可是在历史面前人的意志是脆弱的,人的诗学幻想是赤裸裸地贴近现实的——无论它是多么纷乱和迅疾,赛弗尔特的大部分诗歌都在实践着诗人强烈的时代性和民族性,即所谓的“与自己的祖国和人民融为一体”。即便在《世界美如斯》里他仍然讲:“我是赞同诗歌介入的,当然作家要有充分的自由。任何一个诗人都不能对人民和全民族的事业漠不关心。特别对我们这样一个经常受威胁的小民族的诗人来说更是如此。介入当然不等于随声附和。诗是关于真理的对话,应该是炽热的、感染人心的。”(《与弗朗基谢克?赫鲁宾的谈话》)这里的诗的自由显然要在“小民族”历史所揭示的触目的真理面前停滞不前,这种矛盾性在捷克的作家中是一个无奈的普遍现象,而且也一直纠缠着现代以来很多国家的文学思索。

“即使在被极端地剥夺了自由的情境中,K仍可看到一个等着水罐里慢慢流满水的面容憔悴的姑娘。我说过,这些时刻就像朝远离着审判的景象打开一会儿工夫的窗户。朝向什么样的景象?我将把隐喻明确化:卡夫卡小说中打开的窗户朝向托尔斯泰的景象;朝向人物始终把持着——纵然是在最危急的时刻——自由的决定权的世界,正是自由的决定权给了生命以幸运的不可估量性,后者恰是诗意的源泉。”米兰?昆德拉嘲讽了政治流亡者矫情的“四十年可怕记忆”,那种把历史和诗意“奥威尔化”的做法虚妄又浅薄,他认为坚硬的观念世界需要不时打开诗意的“窗户”,诗学自由在某些时刻比一切都要重要。但是,虽然他离开了捷克,表面上摆脱了庸俗而虚伪的历史奴役,实际上却在更深的层面上承担着“真理”无情的煎熬,他比任何一个捷克作家都更加难以忘怀历史,以及它的情境所折射的复杂而零乱的镜像。米兰?昆德拉之所以在他的《小说的艺术》里贬低柴科夫斯基、拉赫玛尼诺夫和雨果的浪漫主义,推崇雅纳切克,实际上是源于历史思索对诗意世界的狭隘化——他已经不能鉴赏浪漫主义的单纯和“稚嫩”了。克里玛亦是如此,他说:“我所达到的认识和我试图表达的是:在这个世纪我们作为个人和作为团体成员所经历的非同寻常的经验,可能使得我们迷失得更远。因为想要从我们受苦经历中得出结论,我们会被导向致命的错误,不是把我们引向我们想得到的自由和正义的境地,而是把我们引向相反的方向。对这些人本身来说,极端的经历并不打开通向智慧的道路。我们若是和自身的经验保持一定距离,我们才能得到我们想要的东西。”这一睿智的历史思索非常独到,可惜他和“自身的经验”之间保持的距离,还不够宽阔。他的《我快乐的早晨》与赫拉巴尔的《底层的珍珠》等,形成了某种一致性的背谬,小人物或所谓的“巴比代尔”(PABITEL),除了使得现实生活的悲惨显得荒诞而幽默之外,并没有真正实现超越历史记忆的诗学自由——辛酸与苦痛反而更加剧烈。当然,即便如此,捷克的作家仍然依赖于一种不断延续的精神品质,维持着他们面对残酷而苦难的民族境遇时的那种伟大的“幽默感”。这种“幽默感”依存于他们民族性的根深蒂固的“退缩”,这是一种更为重视现实感受的朴素的人文精神,尽管它会经常受到莽撞的英雄主义的嘲笑。所谓的“布拉格精神”,正如布拉格的建筑所呈现的那种微型化的比例感所传达的,一种有克制的激情在培育着关于“忍耐”及“不屈不挠”的智慧。这种智慧在现代历史中并不稀缺,或者说它在世俗的人朴质的生活中是永恒的,但知识所构建的关于现代的真理,以及这种真理所驱使的历史记忆把它们忽略了,关于人的丰富的生活所传达的另一种历史被抽象的话语系统吞噬了。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讲,奥斯维辛之后的一个更加重要的任务就是:忘掉奥斯维辛!也正是从这个意义上讲,赛弗尔特的《世界美如斯》才具备了不平凡的启示性。

我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赛弗尔特这部晚年的回忆录比他任何一首诗歌都更加“诚实”。也许散文的笔触容纳了更多舒缓而闲适的怀想,容纳了更多鲜活的人物在跌宕的历史舞台上的生死翕张,容纳了每一个细微的事物观照自身的恬淡和忧伤。在一段充斥着现代性灾难的历史之后,在一个小民族无语的苦难面前,赛弗尔特却坦然地赞美这个世界——“世界美如斯”。奥斯维辛之后不仅要写赞美世界的诗篇,而且在奥斯维辛发生着的时候,世界的美丽仍然在坚强地传递着希望的火种。在赛弗尔特这部回忆录里,坚硬的观念历史退场了,生活以无限丰满和细致的面孔呈现。“生活往往就是这样。匆匆忙忙,匆忙中失去了许多,为的只是不停地向前,不停地自我延续。为了不断求新,许多事情在遗忘。然而许多事情却会重新闪光,使事物的一致性和连贯性以及人类思维的轨迹历历可见。瞬息的雨水冲走路面上的白色标记,但天上的标记华光四射,蜡烛的小火苗在熄灭,但烈火将升起,将重新熊熊燃烧。”(《证词》)是的,某些事情很残酷,我们有足够的理由铭记,但在那苦难的岁月里并不缺乏爱,世界之美从来就没有停歇过。“生活中毕竟有一些我们所爱的事物是能够用我们的双手和心灵把它们保存下来。因而爱也是有可能始终不渝的。”(《厄俄斯,朝霞女神》)正如他在晚年的一首诗里所写的:“我将告别那/窗前鸟儿的歌声,/花儿甜美的芳香,/还有那双双心爱的眼睛,/它们伴我终生直到今天,/如同天上的星星。/”“我若回顾自己的一生,/似觉得,/这几乎是我值得为之活着的/一切。”在《世界美如斯》里,那些历史湮没了的鲜活而渺小的人物、亲切而缓慢的生活细节、忧伤又恬美的爱情记忆、静穆又随意的诗学思索,如清晰而流畅的溪水在干涸的历史表层唤醒着希望。历史本身在它幽深而丰富的内心里发现了一张别样的面影。展示伤疤、铭记地狱里的火光,并不能拯救人性的恐惧,尽管忘记历史的残酷有可能导致悲剧的重演,但背负着历史的沉重不等于是在不断地“鉴赏”噩梦吗?记住历史之恶和真理的严肃性,但同时不能丧失对爱、对生命、对生活的诗意的敏感,这实际上很难,尤其对知识者而言。赛弗尔特在《世界美如斯》里所实现的这种境界,其实是一个蜕变和醒悟的过程,有时候你不得不认为这与年龄有关。在《暗杀克拉玛什博士》里有一个细节很有意味。在政局动荡的年代,有一天,当赛弗尔特向他的一位朋友兴奋地讲述完刚刚发生的暗杀事件以后,那位朋友“出乎意料之外地没头没脑问道:”你看到过花园里玫瑰厅旁边的那棵银杏树了吗?‘“塞弗尔特不得不摇了摇脑袋。可见,年轻时的赛弗尔特也曾经被纷繁而虚幻的现实所迷惑,而忘却了生活中展示着的美和生机的细节,或者是米兰?昆德拉所谓的诗意的”窗口“。这让我想起塞林格的《麦田里的守望者》里的一个类似的情节,逃学中的霍尔顿问出租车司机:到了冬天的时候,公园里的野鸭子到哪里去了呢?而出租车司机却为这不着边际的问题感到不耐烦。所以,对于《世界美如斯》而言,更让我难以忘怀的也许是那个溜冰场边拿着紫罗兰装饰手袋的女人、慷慨的帕利维茨、科尔曼先生的匈牙利熏肠、那只厨房的时钟和妈妈的歌声、巴尔纳什少画了十几个天使……这一切并不是用以替代历史的苦难记忆的,也不是用来麻醉理性的意志的,它们是在抚慰那些饱受煎熬的人性,强化这样一种认知:人是诗意的安居。而正如海德格尔所言:有诗人,才有本真的安居。赛弗尔特以晚境的反璞归真,以拥抱尘世的巨大热情,以讴歌女人、春天和美的”固执“,”在暴政与疏离的现实里,他召唤出另一个世界——一个存在于此时此地的世界,一个存在于我们的梦境、意志和艺术当中的世界。“这个世界的和谐、美丽的韵致才是人性最终的栖息之地。

但是,赛弗尔特所召唤的那个世界并非如“世界美如斯”那般吸引人,人们,尤其是那些迷恋着揭示世界之恶的真理的人们,耽于一种被碰撞、震惊、刺痛的快感之中,看吧,世界并不是那么美好的,它只不过是恶与恶之间的追逐,看看奥斯维辛的屠戮吧……现代以来的哲学和思想史始终纠缠着这种病态的致思模式,多少伟大的心灵耗尽心血所揭示的真理,要么是荒诞的,要么是分裂的,要么带着末世的挽歌情调。理性的繁殖所产生的智慧和真理,是用来伤害人性、把人性驱逐到恐惧之中的吗?这是一种宿名的圈套,还是诸神对西西弗斯的惩罚的再现?“当对大地的想象过于着重于回忆,当对幸福的憧憬过于急切,那痛苦就在人的心灵深处升起:这就是巨石的胜利,这就是巨石本身。”诸神对西西弗斯的惩罚也许并非仅仅是那无休无止、无效无望的劳动,而更可能在于那痛苦、那屈从、那反叛、那胜利、那幸福都宿名般与巨石相联系——那臃肿的体积和坚实的重量无处不在。加缪给予了西西弗斯的荒谬以英雄的称号,一种现代英雄主义对命运的斗争,被冠以存在主义荒诞的“幸福”感受。但西西弗斯是幸福的吗?如果加缪认为,“在他下山时,他想到的正是这悲惨的境地”,那西西弗斯在什么时候去体验幸福呢?难道我们真的要背负着巨石、怀揣着破裂去享受幸福吗?用以克服荒谬的理性却以一种荒谬的形式重建着人们的幸福观,似乎这又是知识者自娱自乐的话语想象——而真正的幸福是鲜活而切实的。我想,西西弗斯下山的时候不需要去想巨石,他可以回忆往昔美好的生活,他可以去留意一朵新绽放的花朵。我甚至还想到:西西弗斯推巨石上山的时候,也有那么一刻忘掉了它。而赛弗尔特也许就是这样一个被诗学唤醒的西西弗斯,而《世界美如斯》就是那朵被忽略的奇葩。
石、怀揣着破裂去享受幸福吗?用以克服荒谬的理性却以一种荒谬的形式重建着人们的幸福观,似乎这又是知识者自娱自乐的话语想象——而真正的幸福是鲜活而切实的。我想,西西弗斯下山的时候不需要去想巨石,他可以回忆往昔美好的生活,他可以去留意一朵新绽放的花朵。我甚至还想到:西西弗斯推巨石上山的时候,也有那么一刻忘掉了它。而赛弗尔特也许就是这样一个被诗学唤醒的西西弗斯,而《世界美如斯》就是那朵被忽略的奇葩。

诗人圈子化的终极原因是矫揉造作

矫揉造作被西方批评家认为是后工业时代的一种社会潜意识表征,大度的美国文人苏珊。桑塔格对此有过宽容的褒奖,在她的亚文化视野中,她发现了矫揉造作的积极意义,她认为这种“感受力”益于社会进步。当一板一眼的生活并没有带给世界和它的儿女们以乐趣,那么,在尚未开始生活的孩子们那里,即使矫揉造作又何尝不是一种努力?矫揉造作在通往自然状态的道路上被桑塔格率先许可。但是,就在她以高雅文化的高度对此大加赞扬时,矫揉造作美学却在大众文化尤其是通俗音乐和流行时装领域大行其道。

概念化、温情美学、彼德潘化、圈子情结以及为自己命名,当这些“新情绪”在萨德、雨果等作家的作派中蔓延,敏锐的、那些自称富有诗人气质的新派青年,首先受其感染。在沙龙中,尔后扩展至任何可以受感染的地方。

诗人圈子形成的原因虽然有其更高蹈的智性幻象,但不能回避其中所受矫揉造作美学的影响,这种可爱的“温情”,在甫一形成之际,天真童话的纯洁感与诗人形象倒也十分吻合,但当彼德潘在走神时长大成人以后,现实却残酷地为两种形象划出了再也不可弥合的鸿沟。

诗人圈子化生存是诗人心理诉求于理论表现的同仁现象。它并非诗人完全依赖于群体力量,以求影响力的策略;也非绝对反映诗人创作理念的自然组合。有人指责圈子化诗坛的偏执,也有人赞扬这种偏执的学术化追求,这都不准确。当诗人宣称自己的圈子具有某些倾向并强调其诗歌精神时,一般可理解为这个圈子的风格化规约,或者他们选择了某种适合自己爱好的文化趣味,而不是诗歌身份的学术确认。当诗人感性处理了有关诗歌的认识,并将它们学术化时,人们应当理解为这个诗人在写诗的同时,并不忽略诗歌理论。以诗为证的理论和以理论范囿的诗歌,在互为作用的过程中,虽然动态地双向促进,但是,将其果断固定,成为可以宣布的宣言,总是显得为时过早。所以,一旦圈子化诗坛发布理论,其理论的内部冲突部分,也总是被忽视,而宣言中能够大致描述这个圈子的趣味倾向的部分,一般也源于对过去实践的总结,就是说,这些宣言并不朝向未来。一群有相同过去而前途未卜的诗人的聚合,以未来的丰富性发展取代组合的意义,这是圈子的困境。

为什么会有圈子意识?如果纯粹起哄,倒是有趣;如果慎重其事,可能与诗人的耻辱感有关。中国很长时间没有出现大诗人了,不仅没有布罗茨基、奥登,更没有艾略特、帕斯捷尔纳克……我们的白话文时代,几乎没有为这个泱泱大国留下重要的文字,这是我们在谦虚的状态下虚心接受的现实。

在文学评论的习惯语法上,往往把一些人称为重要的,而将个别人划入伟大的行列。但是,1960-1970年代出生的诗人中,谁是重要的,如果脱口而出说出他的名字,并不容易。面临谁是重要诗人的问题,我们会踌躇,甚至要商量以后才能定出名单。这种情况说明,重要的诗人尚未完全浮出水面。除专业读者外,普通读者还不能记住他们的作品。在这里,我们不提诗人的名字,只提诗歌的社会记忆,因为诗人出名的原因复杂,诗歌本身的影响,有时并不占主要地位。

我们了解的诗人大部分是诗歌报刊编辑,这些编辑的名字在诗歌爱好者中四处传颂,他们的名字在各种专业报刊上出现,干扰着读者的判断。频繁出现的名字塑造了诗人的地位,加深了诗歌被登出来即好诗的印象,最终成为一种判别好坏的依据。另一种情形,是诗歌圈内的造神风尚;一个圈子中必定有一个核心人物,这个核心人物仿佛“诗歌教”的教主;有多少流派,就有多少个诗坛,有多少个诗人圈子,就有多少个自己的盟主。诗歌报刊和圈子,创作了名诗人。在跟诗歌藕断丝连的关系中,诗歌和诗人的关系,两种形象的割裂,成为诗人与他们名声的现实特征。诗歌的判断力在诗歌领域中的缺失,造成了名实相离的局面。

夸张地说,我们的诗人和读者对一首诗歌的好坏,并不能判别,就像对一件冒牌衬衫,外行并不能指出与真品的差别、不能准确指出针脚和缝头的拙劣一样,而另一种情形是,人们对复印的文字习以为常了。

缺乏判断力,让诗歌创作和阅读都很尴尬。

判断力不仅是对作品的整体把握能力,同时更体现于对细节的甄别。不仅关注漂亮的形式,更能透过才华的光彩,洞悉题材的深度,以及对处理题材的能力进行专业性考察。

有一件往事,大约是1995年秋天,一个诗人把自己的诗给另几位诗人看,并称这诗是希尼的,众诗人盛赞其佳。而这件往事的双方当事人都是当今诗坛名士(得罪了,朋友们。此事虽过去多年,虽属朋友间游戏,但我一直耿耿于怀,且记忆犹新!)。诗歌好坏是否有其标准?这几个当事人或许都能罗列,但是,评判好诗和坏诗在操作层面上,尚未形成临床能力。

以上提到希尼“假诗”,从文字上并不能看出破绽,是否可以就此认定该诗与希尼作品比肩齐名?这也显然不会受到支持。希尼是国际级大诗人,所有国外的大诗人都被认为是我们不可企及的高峰。这种谨慎的作风,并非来自独立思考,而是沿袭习惯。长此以往的习惯压迫着我们的创作和自我确认,这是我们民族文化羞耻感的现实状况。为何在匿名情况下,把诗歌同事的作品夸张为伟大之物,而又缺乏承认同事名份的勇气?同样源于羞耻感。文人相轻指出这种羞耻感的症状,没有多少文人能够坦荡地承认他身边的人高于自己。写诗的人更为自我重视,在承认别人这件事上也更难做到。

诗歌流派的命名,多因为写作理念的相似或追求的理想相同,不过,在一个缺乏创造力、甚至缺乏必要的、基本的诗歌判断力的现实中,对一群人的命名往往缘于诗歌之外的某些现实原因。但无论这些命名是否与诗歌关系密切,都不能改变诗歌写作的现状。这是一个类似于传播事件中的传播手段,是一个概念化的推广行为。这不是丑事,也不是大不了的事情,但决不因为有了名份以后,就了不起了。“中间代”的提法正是这样,这是诗人内部的命名,亦即:自己想说自己是什么就是什么。它不是批评界的意见,批评界如果提出“中间代”,要有依据,假如依据缺乏说服力,其他人提出意见,就应当重视。

我看到收入这套诗选中的诗人也质疑“中间代”提法,这是个矛盾。一方面自己愿意进入这个选本,一方面又不同意这个选本,这种情况在一定程度上透露出了诗人的思维风格和处世缺陷。

光在语言上下功夫,只将语言理解为词语组合的成果,是诗人们不能区别真假希尼诗歌的主要原因。从上世纪80年代的诗歌大爆炸到后来迅速进入黄昏,诗人在向西方学习的过程中,因急于出成果,大家都将心思花在研究“译文诗”的句型上。或者这样做的原因,还由于自己并没有重要的话要说。这是个临摹阶段,这个阶段的重大收获,的确为白话新诗带来的“诗感”,就像音乐爱好者在听音乐的过程中,培养了乐感一样,唱出的声音更有音乐性了,但又跟唱功无关。诗人在这20年中,惟一值得承认的努力,就是大家在阅读和模仿的过程中,对诗歌的语感有了一定的感受力,并形成了自己的实践能力。

在这个选本中,有一些诗歌很动人,在诗歌的灵性上接近了诗性的高度,这些作品表现出了作者的聪明和天赋,在某些个别的、单个的作品中,一些短诗的确趋近了大师的短章水准,但是,值得强调的是,一个诗人的诗名并不足以由于一首诗的灵机一动即一锤定音。诗人的重量在于诗歌的力量,而才华只关乎诗人气质。聪明人永远不被怀疑他们会干出聪明的事情,而聪明不是智慧。

除1980年代的牧歌和一些在细节上关注隐痛的诗章,更多诗人则一直处在生活皮毛之上,希望和欢乐,困境和痛苦,没有在严重思考的途径中达成一致,没有形成照应,更没有彼此关联,结为这条心灵秘密通道上的生死伙伴;甚至我们都可以认为,在迷迷糊糊的、自我暗示的诗歌写作中,并没有发生打动自己的思考。

诗歌被认为是可以回答科学和哲学不能回答的问题,也许存在着一种洞察,不经过思考就开了天眼,但是,除非天才,一般性的观察均发生在充分的、深刻思考的基础之上。但据我所知,在诗歌界,人们似乎并不训练自己的思考能力,大家像天生就在思考一样,在现实和作品中,都以深刻状呈现自己的高见。但很遗憾,这20年来,没有一句话振聋发馈,没有一个诗人指出了秘密,没有一首诗成为这片土地上的自在之物。一些诗人天份很高,写作技艺高超,但是却非常愚蠢。

我看到并领受了这样一些愚蠢的聪明诗歌,这些诗歌才华横溢,但是,大费口舌的诗句与这个世界没有关系。这些诗人只在自己设定的某些平庸的、琐屑的主题中玩弄才华的焰火,浪费才华,没有被明智的指引带入事实黑暗的心脏。

我们知道,蜡烛在照亮自己之后,才能照亮世界。

这些诗歌与读者没有关系,与作者自己的关系也尚未确立。

这就是我们为何存在羞耻感的真正的原因。

浮在时代的浊流上,由于比重太轻,不能下潜,是文学写作,包括诗歌写作在内的现实状况。写作并没有进入切近现实的状态,甚至没有用心做好之前的准备动作。

目前的诗歌界,甚至整个文学界,大家还都只能被称作为摆弄文字的“文人”。以赛亚。伯林在谈到奥登、洛威尔钦佩汉娜。阿伦特时,他说,“我问奥登,从她那里学到了什么?他沉默了一会儿便岔开了话题”。奥登的诗和诗名已响誉全球,在伯林的眼里,他仍然有一半身躯留在文人的长衫中,而帕斯捷尔纳克,伯林认为,他比阿赫马托娃和茨维塔耶娃高出很多,他承认他们都是天才诗人,但是,伯林说,“(帕斯捷尔纳克)尽管他置身于那个虚浮造作的时代的中心,却能诚实地描写爱……”在一个造作的时代,仍然能够诚实地写作,而不是跟着造作,成为伯林区别帕斯捷尔纳克价值的关键因素。

诗人的耻辱感是诚实内省的结果,摆脱这种坏感觉并不依靠团体的阵容和规模,也不依赖媒体的宣扬,虚名并不代表实力。如果诗人仅仅将自己的志向牢牢钉在“文人”的旗杆上,关于创造、判断和力量这些关键词,自然成为奢望,沦为多余……

诗歌一直被认为是一种边缘化的生活方式,妥协性生存(现实角度看可以能认为是积极的)似乎是一种朝向中心移动的现象,希望被中心吸纳,诗歌做不到,做到的一些例子也不是诗歌的胜利。

王力雄:限制外国通讯社的动机

对于新华社发布《外国通讯社在中国境内发布新闻信息管理办法》,国外很多评论认为是出自新华社自身的逐利,力图垄断中国的财经新闻资讯市场。以“国家安全”做理由只是借口,因为中国用户对使用外国通讯社的政治新闻从来如履薄冰,并不需要再加控制,而使用最多的财经新闻、金融信息等,与政治并无关系。

事实上,仅凭新华社是没有权力发布这种规定的,拍板必然来自最高层。如果说中国政府为了贪图一亿美元收入而甘冒国际社会群起抨击,我不太相信。在我看来,它所担心的“安全”并非是借口。

目前中国的现实是,一方面每年发生几万起群体闹事,一方面政权极其稳定。二者并存,原因就在于闹事是分散的,以政权之力击破分散的闹事轻而易举。假如几万起闹事能在同一时刻发生,再强的镇压也只能是杯水车薪,政权必将在“墙倒众人推”中垮台。

因此政权保证自身的安全,防止社会同时闹事就成了关键。政权实施的诸种专制,很多都是为了切断可能导致同时闹事的社会串连。

然而,专制政权能切断社会在政治上的串联,却不能切断社会在经济上的串联,因为经济的根本就在于串联。因此未来导致中共垮台的途径,可能就是突然发生某个覆盖经济总体的事件,成为动员整个社会的总号令,引发各处的闹事“一哄而起”。

而这样的事件,对当今中国而言,无外乎是金融风暴、股市崩盘、萧条和失业那类经济危机。而那些危机,往往都是被自由的财经新闻最先点明和促使爆发的,因此,中国政府要控制外国通讯社的财经新闻,可以从这里找到原因。

VO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