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立凡:冷观毛泽东逝世三十年后的中国

     毛泽东不愿死后被人参观,他曾于1956年4月27日,带头在倡导遗体火化的文件上签名;毛泽东也不喜欢摸钞票,对卫士长说那东西很脏。

      如果死后还有知觉,他已经躺在纪念堂里忍受了三十年骚扰,无法入土为安;如果某天早上他从冰冷的水晶棺中坐起,走出这间世界上最大的卧室,会发现自己的画像依然无所不在,不但仍挂在对面的天安门城楼上,还印在百元大钞上到处流通,全国人民都在为那肮脏的纸片奔忙……

      或许令老人家不如意的东西还很多:他一直提醒全党要“防止资本主义复辟”,但至今“姓社姓资”都属于“不讨论”的话题;他认为农民运动“好得很”,但在当今“父母官”眼中绝对属于“恶意维权”;他曾主张“新民主主义的宪政”,如今“民主”、“宪政”都是网络上的敏感词……

      半个多世纪以来,中国人民对未来曾有过两次美好的憧憬:一次是1949年建立的共和国,另一次是1980年开始的改革开放。第一次发轫于革命的理想,第二次则凭藉改良的理念。

      毛泽东领导的新政权,通过激进的土地改革,将土地分给农民;然后又通过合作化、人民公社化将土地重新集中,要搞“一大二公”的规模经济,其结果却是“规模而不经济”。“政社合一”的人民公社制度,实际上是一种变相的农奴制,除了征收农业税的功能外,根本无从提高农民的生产积极性。

      新政权通过公私合营的形式,只支付了相当于成本50%的定息,就将全国的工商业集中到国家手里,据说是要通过国家资本主义过渡到社会主义。其结果却是消灭了市场经济,国家资本主义成了全面垄断的代名词。垄断不仅体现在经济领域,而且通过社会一体化,迅速扩张到各个领域。

      1949年新政协通过的《共同纲领》,继承的是民主宪政和联合政府传统共识,1954年宪法才正式确认了中国共产党的领导地位。从此,执政党独自承担起全部社会责任,并通过发动阶级斗争和各种政治运动走向集权。从1957年“反右” 到1966年“文革”爆发,昔日盟友沦为改造对象,“人民民主专政”剥落得惟剩“专政”。1976年毛泽东逝世时,民主宪政和共同富裕的建国理想,已经异化为垄断一切的体制和“均贫”的社会。

      1980年代开始的改革开放,重新唤起了人们对建设现代化富裕国家的美好憧憬。经过二十多年的努力,经济的飞速增长令全世界瞩目。但由于政治体制改革的滞后,毛时代集权体制的刚性依然存在,垄断的惯性随着经济发展而日益贪婪,腐败成为社会的癌症。在城市化的进程中,土地出让金是地方政府的主要财源,“屁股决定脑袋”,权力与资本的联姻,使政府成为“圈地运动”等各种利益博弈的最大庄家,否则就无法解读每年高达9000亿元的公款消费。

      根据联合国开发计划署的统计数据,中国目前的基尼系数为0.45,占总人口20%的最贫困人口占收入和消费的份额只有4.7%,而占人口20%的最富裕人口占收入和消费的份额高达50%。社会分配不公到了这样严重的程度,“一部分人先富裕起来”的改革口号,几乎成了一种讽刺。既然“贫穷不是社会主义”,贫富悬殊就更不是社会主义,甚至连国家资本主义也不像。

      中国在毛泽东逝世后告别了“阶级斗争为纲”的时代,但宪法中仍保留了“阶级斗争还将在一定范围内长期存在”的表述,这句话在社会矛盾日益尖锐的今天,似乎被赋予了新的含义。虽然中国对外强调生存权和发展权是具体的人权,但资本的发展权正在迅速吞噬人民的生存权。在生存权与发展权的抗争中,地方当局往往站在资本一边,导致群体事件、生产安全事故、环境污染层出不穷,工人、农民这些宪法地位上的主人翁,沦落为弱势群体。

      执政党的社会理想是消灭分工、消灭差别,现代化进程却要求扩大分工、扩大差别,这就使执政理论逐渐形成了悖论,无法自圆其说。在改革遭到普遍质疑的时刻,毛泽东的幽灵重新在中国上空游荡。他作为人民大救星的神话早已破灭,但在民间仍被视为一位气场很大的神祗,可以镇妖降魔。在革命与改良的循环赛场上,毛泽东作为革命平等理想的象征,仍被不同的利益集团反复搬用、各自诠释。部分被市场经济边缘化了的群众,开始怀念那个革命平均主义的年代,即便是平均分配贫困。一些原教旨学者则主张重回计划经济的鸟笼。

      迄今为止,中国的政治体制无法完全走出毛泽东的阴影,执政党仍需独自应对改革开放带来的全部内外压力。毛泽东的遗体继续奉祀,毛泽东的遗产却令人尴尬。除了“反右”、“大跃进”、“文革”等历史禁忌以外,权力不受监督的毛氏习性,更是动摇政权合法性的负资产。垄断之下无和谐,如何维持一党执政地位,避免腐败带来的亡党危机,成为困扰执政党领袖的噩梦。

      五十七年来,历史给了一党执政体制两次机会:中国人民用一半的时间体验毛泽东领导的革命,用另一半时间感受邓小平开创的改革。但无论革命或改良,其合法性都源自民主宪政的承诺。如果经济体制改革不能使大多数人受益,政治体制改革仍无所突破,则整个改革将异化为一头食人怪兽,历史会走向新的轮回圈,执政党只能独自承担改革失败的后果。


                                                         2006年8月12日  北京风雨读书楼
        

终身教授江平专访:法律的本意是公平正义

中国改革开放20多年,现在应该说最缺少的或者说法律规则里面最不完善的,也就是市场秩序的规则。

现在法学家更关心的是执法,如何使法律更好执行。应该说执法任务远远大于立法的任务。再好的法律没有得到贯彻实施,也是纸上的法律,而不是现实的事实。

8月27日,十届全国人大常委会第二十三次会议表决通过了《中华人民共和国企业破产法》。而在此之前,《公司法》、《证券法》已经推出了新的版本,而《物权法》、《反垄断法》也已经进入了立法程序,并成为市场中的焦点。对于迅速发展而且转型剧烈的中国经济来说,法治无疑是促进中国走向“好的市场经济”的重要保障。然而,对于日益运行复杂、国际参与程度也越来越高的中国经济来说,如何建立一套符合国情而又运转高效的混合制度,无疑将是未来一段时间内中国所面临的最重要的问题之一。为此,我们本周专访了中国政法大学终身教授江平。

走出改革争论

《21世纪》:刚刚闭幕的人大常委会通过了《企业破产法》和《合伙企业法》修订案,还审议了《物权法》、《反洗钱法》等法案,经济立法在最近比较频繁,似乎又到了一个高潮。您对最近的这些立法如何评价?

江平:最近涉及到市场经济方面的立法是比较多的。我们可以看到一个倾向,这几个法律最大的特点是跟国际接轨,不能说百分之百,但是在基本的要点上是跟国际规则接轨的。

我想这突出表明,经过前一段时间的大争论,我们已经摆脱了改革会不会停滞、停顿这样的担心。在一些基本的原则方面,仍然体现改革开放继续前进的方向。这一次《物权法》立法特别强调公有财产和私人财产平等保护,就明显体现了继续改革开放这个坚定的信念。

《破产法》立法中最集中的体现了这个趋势。对抵押债权跟劳动债权之争,最后也采取了一个平衡的办法,划一个时间的界限,之前的作为历史遗留问题对待,之后的遵循市场化原则。以前的更多保护劳动债权,以后更多还是靠近国际惯例。一般来说,有抵押担保的债权应该是优先的,企业破产后劳动者利益的保护,应该由社会保障法来解决,《破产法》主要是解决债权人的利益。如果把债权人利益置之不顾光考虑劳动者利益,从长远来说不利于经济发展。再比如对金融机构破产的问题,这一次也纳入了《破产法》。其中规定了金融监管机构可以提出破产申请,也是寻求国际惯例和中国现实情况的结合。

《21世纪》:中国加入WTO已经五年了,改革开放也二十多年了,关于改革的讨论以及最近的立法活动是不是意味着,现在已经到了一个规范重整的时候?

江平:最近的法律变动,主要集中在关于市场秩序的法律一部分。可以说,我们的市场经济发展到现在这个阶段,竞争的秩序非常重要,竞争得有一个法则,不能扼死对方喉咙,也不能搞掠夺性的原始积累了。

吴敬琏说的“坏的市场经济”和“好的市场经济”,重要的一个界限就是看有没有竞争的法则,规制市场秩序的法律非常重要。而中国改革开放20多年,现在应该说最缺少的或者说法律规则里面最不完善的,也就是市场秩序的规则。

我觉得现在中国市场上最大的两个毒瘤,一个是商业贿赂横行,通过商业贿赂用钱买市场机会;一个是虚假横行,市场秩序混乱。证券市场的信息披露虚假,广告虚假,产品也造假。

我们《反不正当竞争法》制定的比较简单,连究竟什么是商业贿赂,商业贿赂跟佣金、回扣到底什么关系,这个界限都还没搞清楚;商业回扣和利用公权力的回扣又有什么不一样。有时候我们把它看成一回事。买通海关或者药监局,搞个批文,和买通公司人员获得市场机会,是不一样的,前者涉及公权力,后者是商业贿赂。我国不久前也通过了刑法修正案六,增加了反商业贿赂的条款。我们要反商业欺诈、反商业贿赂,不仅要有好的商业组织法,比如《公司法》,还要有很好的秩序法,这样市场才可能走向一个健康的道路。否则再好的公司在这么一个环境里面,也搞不好。

《21世纪》:这一轮立法中好多都是关系到市场经济基础的一些法律。这些立法对我们争取国际上承认中国的市场经济地位,会起多大的作用?

江平:这当然有利于国际上更加认可中国的改革开放和市场经济的趋向,能进一步使他们认识到我们国家市场经济法律的完善。但这个问题涉及面很广,一方面看法律是不是完善,但最关键的,我觉得是尽量减少国家的干预。

最近这些立法和改革大争论的关系,深一步来看,比如说有人讲,我们现在讲市场经济,别忘了是社会主义市场经济。这句话里面很重要的意思,就是更多地强调国家要管,国家控制的手段不能变。我也承认,任何国家不可能不来管经济,关键是在哪个领域管,管到什么程度,怎么管。不能期望全方位的干预来避免市场弊端的显露,该叫国家放松的地方当然要放松。这次《破产法》最大的进步,就是规定行政机关不能干预破产,不能说这企业资不抵债了,行政权力批准破产。

寻求公共立法与执法

《21世纪》:最近的一些立法中有个新的端倪,一些法案全文公之于众,向各界征求意见,参与者越来越广泛。您曾经也提到,一方面要倾听不同的集团或者不同阶层的声音,另外一方面也要防止民粹主义,如何在这两者之间寻求一个平衡?

江平:我讲既要广泛征求意见,又不能民粹主义。所谓的防止立法和公共政策制定中的民粹主义,就是说不能简单地以公开意见中的大多数意见为立法选择上的绝对标准,立法不能按照简单多数原则来走。

例如,物价上涨听证,从老百姓来说绝大部分不愿意上涨。但是从市场规律看,某些物价上涨是不可避免的。我们现在还有些价格,特别是水电油等基础资源的价格,都是国家强制规定,财政在补贴,说是怕影响老百姓生活而不涨,但是早晚这个价格关还是要过,从一般的感情来说大家都反对涨价,但是理智的选择,涨是必要的。

所以一方面,正常的市场化改革要走,另一方面要对那些受改革损害的人提供补偿,包括制度性的补偿,其中最关键的是社会保障制度。我们中国现在根本缺乏的是社会保障法,另外收入分配机制也成问题。将来解决问题主要靠两个东西,一个通过税收调节解决,你有钱的人,高收入高消费,占用了更多的社会资源,就该多纳税。第二是拿这些税收收入,通过社会保障制度给低收入者一定的保障,保障他们基本的生存。

立法的民主性和科学性的平衡,在《劳动合同法》的立法中表现最明显。草案公开征求意见后,很短的一段时间提出的意见达到14万条,我们可以看到有两种明显相反的倾向。要加强对劳动者权利的保护,这个没有问题,谁也不能反对,我们认为必须保护。但也不能过了度,因为反过来说,这会不会有损害企业家利益的地方呢?世界上很多国家的社会福利搞得过分了,经济发展就放缓。我们现在还是一个发展中国家,劳动力价格还比较便宜,劳动保障条件肯定比不上西方国家,如果现在片面强调必须跟那些国家一样高,弄不好可能会造成经济发展的停滞。所以一个法律不仅要兼顾两方面的利益,还要从当前中国的社会发展的水平和历史阶段来考虑。

总的来说现在立法越来越走群众路线,公开、透明,听取社会各个利益集团的意见是完全正确的。但是从世界各国来说,因为体制不一样,情况也不一样,比如外国可以通过议会的充分讨论,议员就代表不同的阶层和利益团体。过去我们更多是部门立法,部门利益色彩很浓重,也没有经过公开征求意见,这种模式显然不够好。我们现在通过公开上网征求意见不见得是最好的,但至少立法的民主进程大大提了一步,这种趋势我百分之百赞成的。

既然是公开征求意见,就必然有不同的意见,不仅有两种,还有很多种,争议激烈也是好事,因为法律就是要解决利益冲突的问题,要确定在利益冲突的时候,这条线划在哪里,才是最公平可行的。

《21世纪》:但我们也看到,有关立法中的争议和分歧也越来越激烈,或者说更加显性化。有充分的讨论,逐步取得共识是个好事情,但有时立法因为这些争议而停滞甚至被搁置了。另外立法争议中,往往不同政府部委和不同地区的观点相左是主要原因,比如反垄断机构设置之争,两税合并立法一再推迟。怎么解决充分讨论和立法进展之间的关系?如何保证立法的公共性?

江平:对这个问题要从两方面来看。由于涉及利益太复杂,争论太多,很多问题研究不是很透,像《破产法》的争议中,线到底划在哪里?职工的利益、银行的利益都很重要,立法进程中稍微拖后一点,决策很难下是可以理解的。因为立法一旦确定,至少要管十几年,不能朝三暮四老改动。

现在立法里面部门利益确实很厉害,但是过去更厉害,现在相对来说好一点。有时候部门利益就是为了争执法权、争收入。但也要看到部门利益的背后,也许并不是单纯的部门利益,比如说两税合一,这里面可能会涉及到我们吸收外资的政策,这是一个要通盘考虑的问题。

不过有些东西早已经清楚,拖就没有必要,最怕就是出现立法中的优柔寡断。

《21世纪》:您刚才说我们现在还缺乏足够的市场经济秩序方面的法律,而现在很多立法也在往这方面倾斜,但在世界银行编制的各国法治指数排名中,中国的得分一直偏低,而且从1998年的52.4分降到了2004年的40.6分,那么您怎么看这一问题呢?

江平:法治包括两方面,一个立法,一个执法。国外评论中国的,我认为恰恰表明中国现在一个极其值得注意的现象———立法越来越多,越来越完善,但是执法跟不上,很多时候执法不到位。《反不正当竞争法》里面也有反垄断的规定,执行得如何?《反垄断法》出来之后能怎么样,还不好说。我们拿最典型的来说,谁也不能说中国知识产权立法差,但是国外意见很大的是知识产权执法太差。我们进行了很多的执法大检查,运动式执法,这恰恰说明中国法律环境实在还有待改善。包括市场秩序的法律,也不是仅仅靠几个条文能够解决的,我刚才讲了,实际上我们有一些法律条文已经存在了,但就是执行的不够,有的写的比较一般,太笼统,缺乏执行的可行性,有的是写了也难以执行。

《21世纪》:原因是什么呢?

江平:原因就太多了,比如地方保护主义,有利于的就执行,不利于的根本不执行。《破产法》颁布以后,假如破产对当地不利,地方完全可以采取地方保护的措施。立法中大家对破产财产管理人由法院任命表达了很大的担忧,就是担心很多地方的法院是受地方政府影响和左右,地方保护会损害债权人的利益,这是非常难解决的问题。

其实从理论上说来,任何国家的立法和执法都有差距,但这个鸿沟在中国显得特别大。

建立机会平等的市场秩序

《21世纪》:近些年来,我们认识到市场经济也有很多不同的模式,有人提出,市场经济本质上是一种包括市场和计划的混合制度。在您的心目中中国比较理想的市场经济是什么样子的?

江平:跟经济学家的一些理论还是一致的,那就是说在市场中还是两只手,市场这只手和国家这只手。市场也有失灵的时候,市场这只手失灵就要由国家这只手干预。但是任何国家既然讲市场经济,就不能以国家这只手为主。

具体来讲,在宏观方面国家要干预。另外一个就是国家一定要建设很好的秩序,在社会公共秩序上,要让每个人感到安宁;在经济秩序上就是把市场的风险降到正常的情况。市场上一些微观方面的行为,主要由当事人自己去解决,现在《合同法》体现了很多私人自治,上市公司国家干预多一些,因为上市公司影响面广,其他公司国家干预就少一点。

同时,市场秩序需要有执法机构,但是执法机构怎么执法又是一个问题。我1994年去美国,曾有人问我为什么中国有《著作权法》,但盗版东西那么多?我说第一原因是中国历史上没有版权的概念,第二是《著作权法》通过才四五年,我们还需要建立一套完善的自上而下的执法机构。对方对此非常惊奇,说中国通过一部法律就要建立自上而下的执法机构,那你们的政府该有多庞大?我反问他,美国呢?他说我们主要靠当事人自己去查,你认为谁盗了你的版,调查后告诉政府,政府支持你,上法院起诉。这是非常不同的概念,美国更强调侵权责任,民事主体———个人和各种组织———是执法体系或者说法律实施体系中很关键的一环。

而我们国家呢,不要说盗版,拿产品质量来说,我们出了一个假药、假酒,政府部门就发动大盘查,那需要多大的执法力量?

而民间的力量却没有发挥相应的作用。去年吉化厂爆炸污染松花江是最典型的例子,居民要求赔偿法院为什么不受理?很多时候就是这样,只是政府给一个行政处分,或者有几个人被判刑,但是民事赔偿没有,原因显见,有民事赔偿可能把一个厂子搞垮。任何市场主体给公民造成的损失,不仅要赔偿,有些情况还需要高额的惩罚性赔偿,这样才能威慑那些欺诈和虚假的东西,净化市场环境。

《21世纪》:吴敬琏先生最近撰文指出,假如中国不能推进各方面的改革,有滑向权贵资本主义的可能性,您对这个问题怎么看?

江平:我认为应该称为权贵市场经济,实际上已经形成了一些。

商业贿赂怎么形成的呢,商业贿赂就是花钱买机会,而机会本来应该是人人平等,谁可以优先取得这种商业机会?无非是两个,一个是权力,一个是钱。

中国市场经济建立起来到现在,最大的弊端就是腐败和商业贿赂。我过去到一个卷烟厂去,厂长领我到仓库,当时中国不能生产过滤嘴,其中的原材料丝束要从德国进口,这个卷烟厂到烟草专卖局都申请不到,而一个舞蹈演员就拿了两吨丝束的指标,生产卷烟的企业拿不到原材料,一个舞蹈演员却能够拿到,公理何在?所以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说中国改革开放最大的问题、最大的失败就是拥有权和钱的人霸占了本应该平等的机会。

现在我们决心要整顿商业贿赂,需要一个方面一个领域地推进。但是这也表明现在中国法制建设中一个很大的弊端,就是当问题出现的时候,相关部门往往不一定能够了解和纠正,一旦泛滥成灾,才开始纠正,又是带有群体性、运动性的治理方式。不能责众就挑几个典型,这样的结果使得人们对于这样一些执法就存在侥幸心理,也无法形成法律的权威,这是个很大的悲哀。

《21世纪》:您对走出这个悲哀有信心吗?

江平:要好好整顿,最关键还是反腐,官员的腐败是执法中最致命的,这个问题在任何国家都一样,只要有腐败,执法绝对

不行。《21世纪》:您强调改革要倾听各方的意见,尤其是弱势群体的,但又要防止民粹主义,这令我想起了古希腊的梭伦,他在面对穷人和富人势同水火的关系时始终寻求着公正和自己的立场,并曾经说“我拿着一只大盾,保护两方,不让任何一方不公正地占居优势”。那您自己怎么看呢?

江平:(笑)不敢那么随便乱比。

法律的本意是公平正义,法律最核心的也是公平正义,法律本身不体现公平正义就绝对是恶法,恶法可能损害老百姓,也可以让经济倒退。

不过现在法学家更关心的是执法,如何使法律更好执行。应该说执法任务远远大于立法的任务。再好的法律没有得到贯彻实施,也是纸上的法律,而不是现实的事实。

《21世纪》:您现在已经76岁了,您如何来评价近几十年的中国法制建设呢?

江平:我对中国法律向来是说这么几句话:第一,中国的法治还是鸟笼法治。这和过去陈云说的鸟笼经济(也被称为“笼鸟之说”,陈云1982年12月在出席第五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第五次会议时,跟上海代表团的部分代表进行了座谈,其间提出将搞活经济比喻为鸟,将国家计划比喻为笼子,意思是搞活经济、市场调节,只能在计划许可的范围以内发挥作用,不能脱离开计划的指导———编者注)一样,中国经济不能跳出鸟笼,中国法治也不能跳出鸟笼,我们现在的任务就是尽量把鸟笼做大一点。

第二,中国法治既需要自上而下,也需要自下而上的推动,因此光靠上面推进不行的。中国法治有的时候需要上面做改革,有时候也需要下面通过每一个具体的事件来推动。

第三,从中国法律发展的趋势来看,总体来说是前进的,我始终相信中国法治有很美好的前景。道理很简单,20年、40年前,和现在不可同日而语。

我这个年纪的人来说,从中国建国到现在,我是一路经历的人,建国时我19岁,到现在57年的历史,中国发展非常快,比别的国家快,我们也看到过中国经济停滞的时候、落后的时候、挫折的时候,也许我们经历多一点也就不足为奇了。

只要在前进就是乐观的。

林 达:怎么说和怎么听很微妙

74岁的安德鲁。杨在美国是名气不大不小的公众人物。

当年马丁。路德。金领导南方黑人民权运动,在示威抗议最前列,金身边常有一个年轻人,就是安德鲁。杨。1977年,他被卡特总统任命为美国派驻联合国大使,走上国际舞台。1981年,他被选为亚特兰大的第一个黑人市长,于1985年连任。他为亚特兰大争得奥运会举办权,致力于争取国际投资,是1996年亚特兰大奥运会筹委会主任。这位前黑人市长,在最近几十年亚特兰大崛起为国际大都市过程中,作出过不小贡献。

近年来,安德鲁。杨退出政界,仍是个有声望有号召力的人。今年2月,备受争议的世界第一大连锁零售商沃尔玛,聘请他出任公关职位,显然是希望发挥安德鲁。杨在底层民众中的良好声望,为沃尔玛改善形象出把力,在消费者中树立一个亲和印象。

沃尔玛在美国受到攻击,是它无所不包的现代经营方式,把乡镇传统小店逼上了死路。沃尔玛价廉物美,品种齐全,有不可抵挡的吸引力。于是,所到之处,镇上百年小店必定以歇业告终。美国几千家沃尔玛商场改变了乡镇文化面貌,这种现象引起很多人不安。人们开始挑剔沃尔玛,从商品来源挑到职工待遇,只要找到一点可以批评的地方,必大加鞭挞。沃尔玛聘请安德鲁。杨,当然是想请他为沃尔玛说说好话。

前不久,安德鲁。杨接受采访,为沃尔玛辩护。他想说,相比传统小商店,沃尔玛大商场对广大底层消费者更有利。

他说,那些小店常把老旧面包和不新鲜蔬菜卖给顾客,等于是在多收钱。这话当然也有道理。传统小商店货少周转慢,无法保证新鲜,有点不新鲜,也不可能像沃尔玛那样往垃圾桶里扔,有时货不抵值是可能的。可是,安德鲁。杨在批评传统小商店以后,提到小商店,“一开始是犹太人开,后来是韩国人开,现在是阿拉伯人开,黑人很少开这种商店。”此话一出,舆论大哗,安德鲁。杨的名字接连几天成为媒体头条新闻,被批评为“种族歧视”。

美国的移民奋斗带有民族文化特征。就像早期华人开洗衣店,后来开饭店;印度移民开汽车旅馆、加油站;韩国移民开蔬菜食品店,确实是很普遍的现象。

安德鲁。杨的话分成两部分,前面在批评小食品店的质量不好就是“过度收费”。后面是提到事实存在的传统小店的族裔归属。分开看,没什么大问题。可是,一定要连在一起,也可以说,安德鲁。杨是在说犹太人、韩国人、阿拉伯人的小店在“过度收费”,这就变成是攻击特定族裔。以美国人现在的习惯思维,这种话就算是“种族歧视”了。

安德鲁。杨不仅曾是个成熟的政治家,更何况,他是黑人民权运动者,一辈子反歧视,可以说,安德拉。杨这辈子就是习惯挑人家这种毛病的,这次却自己犯了“种族歧视”大忌。所以,连媒体也感到意外:安德鲁。杨怎么说出“种族歧视”的话来?以安德鲁。杨一辈子的“训练”,话一出口,就知道“闯祸”了,也一定悔断肠子,好像他为受压迫者受歧视者争取民权的一世英名,竟毁于口无遮拦的一瞬间。媒体报道后,他立即公开道歉。可又想想,实在是冤,他又辩解,他其实并没有歧视其他民族的意思,种族歧视是他一生七十年来一直在反对的事情。几天后,他宣布辞去沃尔玛的公关职位。

安德鲁。杨惹出这一麻烦,显然和最近几十年西方社会流行的对言论的“政治正确”要求有关。在美国这样的族裔繁多,矛盾错综复杂的现实情况下,官员和公众人物涉及种族的言论必须尽可能谨慎。不仅美国,在全球化的时代,任何现代国家,从官员、公众人物,到我们每一个人,言论中应该怎样涉及他人,才不至于激化不同群体之间的紧张关系。可是,这个界线不容易划。对他人言论过度敏感,要求别人说话滴水不漏,甚至不是这个意思也要扯成这个意思,这必定会导致另一个方向的过度紧张。话不仅有怎么说的问题,还有怎么听的问题。全球化的时代,怎么说和怎么听的问题,将变得越来越微妙和困难。

“为权利而斗争”

  作为一个公民,我们到底有多少权利?那些用美丽动人的语言写在纸上的权利,能够成为我们在现实生活中免受不法侵害的“护身符”吗?这实在不是一个容易回答的问题。

  这些天来,我一边阅读朱征夫博士的《公民的权利》,一边漫无边际地思考着。由于职业的关系,我接触了太多的与公民的权利相关的事情:他们或是罪不容赦的恶人,却没有获得接受公正审判的权利;他们或是正直守法的普通公民,却无辜蒙冤;他们或是为了生活乃至生存的需要而争取某种机会(如就业中的身高、性别、地域歧视等),却备受歧视……

  当权利被践踏的时候,有的人选择了忍耐,而有的人却奋起反抗,被迫“为权利而斗争”。130多年前,德国学者鲁道夫·冯·耶林在维也纳法学会上发表了《为权利而斗争》的著名演讲,“为权利而斗争”后来成了中外法学家们的座右铭。

  如果说这只是历史,那么,在民主宪政思想势如洪流的二十一世纪,又有多少国人明白宪法为何物?2004年发生于陕西的“黄碟事件”,可以视为公权力与私权利对峙过程中的一个极端反应。“黄碟事件”对公权力机关和国家工作人员以及普通公民产生了影响深远的宪政思想启蒙,它告诉我们,公共权力无论有多么强大,也断然不能将手伸进老百姓的被窝里!与公民权利和平相处的,只能是“一个像普通公民一样守法的政府,一个内部有分权制衡机制的政府,一个在某些领域永远无法行使权力的政府。”从政治学的角度而言,公权力与私权利就是一个此消彼长的关系,当公权力像脱缰野马一般不受拘束时,私权利就会被任意践踏。

  显然,要形成一个以权利为本位的和谐社会,我们必须回到宪政思想的常识中,明白并且承认:所有的公权力都是授权行为,这是公权力赖以存在的合法基础,因此,公权力是绝对有限的;而对公民而言,除了政治权利依据宪法取得外,一般的民事权利原则上是无限的——即:只要法律不禁止的就是合法的。

  翻开世界各国的宪法,几乎无一例外地规定了“人人生而平等”、“法律面前人人平等”。这表明,不分性别种族,无论出身贫富,一律平等享有一切权利,已经成为“普世”价值。尽管人类从原始社会后从来就没有平等过,但平等依然是人类最美好的理想。事实上,当耶林发出“为权利而斗争”的呐喊时,公民权利就不再是一个单纯的法律问题了,其间包含了深奥的宪政思想,涉及一系列学理问题。而作为法学博士,朱征夫先生在他的《公民的权利》一书中,一反学术研究的惯常手法,化晦涩为通俗,用直白的语言阐释了博大精深的公民权利问题,浅显而不浅薄。

  《公民的权利》,朱征夫著,法律出版社2006年8月版,19.80元。

费里尼的口水

  费里尼的电影我一直喜欢,但喜欢的过程有点怪,因为文字领先影像。九年前混迹濠江,如获至宝买回台湾商务印书馆中译本《虚构的笔记本:费里尼的涂鸦》,卡尔维诺的长序和费里尼的魔幻独白相得益彰,予我乐趣无穷。那是影像相对匮乏的年代,而且小城不比邻埠香江,难觅同道相聚的观影之地。所以大师之作尽管如雷贯耳,惟有先行“纸上谈兵”。好在我脑海中的费里尼电影,还有他的文字作依归。

  费里尼的多数电影我后来都看了,马戏团式嘉年华般的闹热景象,不论最后怎样凄清如何意味深长,都是充满乐趣的“补课”。有时候接连几晚的费里尼下来,床头还要翻翻他那本《虚构的笔记本》。我并非想做学究式考证与术语癖分析,而是像刘佬佬进了大观园,因为欢喜,凡事都好奇,想看银幕背后是否还藏了些什么奇妙。不过我喜欢的是他早期与中期电影,不怎么喜欢他晚年的作品,觉得少了点趣味少了些灵性,有点枯燥有点高眉(highbrow),不合他的梦幻马戏班主作风。

  《我,费利尼:口述自传》(注:大陆通译为“费里尼”,此书系引进台湾版本,“费利尼”系台湾译名)可能是华文世界翻译出版的第三本关于费里尼的书。比起上面提到的两本书,更像一本电影人的口述历史。采访者与记录者,是美国电影学者夏洛特·钱德勒。她以14年光阴,奔波大洋两端,将费里尼喷出的口水,汇聚成一道淙淙溪流。听费里尼谈身世,谈从影经历,谈银幕内外的梦幻与现实,谈他漫长执导生涯的创作心得与圈内掌故,仿佛溪流中的波光云影与黛山草树,如他的电影那般变幻莫名,让人目不暇接。

  费里尼这本口述自传,成书于他去世之后,最可宝贵的,是记录了1993年他魂归天国之前几个礼拜对夏洛特的自白,别有一种晚年的通达与智慧。他想把自己的住院经验拍成电影,事关疾病、死亡,但并不哀伤;他说自己梦见死神多次,很想拍出她的样子;他声称“死神是个女人,她看起来永远一个样子,是个四十来岁的美丽女子”;他惊叹“死神竟如此生气勃勃”;他希望临终之际,“在那段和死亡十分靠近的昏迷期里,可以在梦中得知宇宙的奥秘,然后平安醒来把它拍成一部电影。”——只可惜,我们永远也看不到了。

  比较同等级别的电影大师如伯格曼、比利·怀德,费里尼一生拍片不辍,造诣虽高,数量却不惊人。读费里尼口述自传还有意外,就是他虽然名作迭出,影响世界影坛深远,但筹措拍片资金屡遭困难。他晚年获赠无数奖项,惟独拍片机会渺茫。他身后极尽哀荣,但惟有他的老搭档马斯楚安尼为亡友打抱不平:“他们不在他生前帮他拍电影,却到了他死后才来褒扬他。现在所有人都说他是如何了不起的天才,但这几年却没人肯认真地给予协助。要了解这个人有多伟大,大家还需要有更多的反省。”

  费里尼这位艺术天才做梦一世,但也非常人间烟火。我喜欢听他讲述着迷丰乳肥臀的由来,喜欢他对美食迹近饕餮的好胃口。他比喻拍片如做爱,拍完一出戏,仿佛跟女子云雨一场,而接下来的作品,又是另一出affair——真是快人快语的好比方。费里尼出生乡下小城里米尼,一生最爱却是罗马。他像伍迪·艾伦离开纽约就活不了,死也要死在罗马:“我看到罗马的第一刻,敬畏之心油然而生,同时还觉得像是回到了家。我知道那是我应该住的,也必须住的地方,我属于那里。”——正好,我看的第一部费里尼就是《罗马风情画》,而我当年也如青春小子费里尼,对古城罗马油然而生敬畏,诗一般的影像盘旋脑中至今不散。

  影如其人,文如其人,话如其人。读费里尼写的书,读关于费里尼的书,跟看他的电影一样乐趣多多。这些年中国大陆观影风气大开,关于中外电影与电影人的书也泥沙俱下,迫使我对江湖中人自卖自夸与帮腔吹捧的“喷口水”异常过敏。但是费里尼的口水喷得从不让我失望,因为费里尼的口水,有他了不起的电影做支撑,有他国宝级的艺术天才做品质保证。尽管他的思绪天马行空,有点夸张,有点即兴,有点零碎,甚至有点egomania,但借用乐迷的切口来说,这样的口水花四溅,却也叫他的影迷与读者听出耳油。

  《我,费利尼:口述自传》,(美)夏洛特·钱德勒著,黄翠华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4月版,35.00元。

理解九十年代诗歌

  
  九十年代诗歌区别于八十年代诗歌,不仅仅基于自然时间的更迭、时代风气的嬗变,更基于一种发生在诗歌自身中的诗写经验、态度以及写作范式的转变。一个写作阶段(八十年代后期诗歌)结束了,一个新的写作阶段(九十年代诗歌)不可避免地开始它那“不知所终的旅行”(程光炜语)。也许,一个时代之诗歌是其时代最集中的表达,哪怕是最远离诗歌的人,最远离诗歌的生活,都将在诗的表达中获得最清晰的图景。九十年代诗歌就这样随着时间的流逝切入我们的生活并强行进入文学史的格局,成为我们曾经生活于其中的一种氛围与背景。但是,它正在远去,却正因为远去而成为不可更改的事实。但对事实的记忆却是可型塑的,关键点是:我们对记忆的型塑将参与到我们的未来的建构中。因此,对九十年代诗歌图景的廓清就成为一个迫切的任务。

  如何记忆、如何言说九十年代的诗歌?它如何开始?将走向何方?在其纷坛的诗歌景观后有着怎样的诗的生态格局与历史脉动?它将为当代诗歌的未来提供什么样的借鉴?在曹成杰、李少君主编的《九十年代以后——当代汉语诗歌论丛》里,我读到了评论者们为廓清九十年代诗歌图景的尝试与努力,也体会到了编者的苦心和雄心。全书共分两编,在“诗论与诗评”部分收入的文章里,既有对九十年代诗歌提纲挈领式的全景描绘,又有对重要诗人的个案分析。难能可贵的是,在宏观式的勘定诗歌的时代景观的文章中,作者的结论全是建立在具体入微的分析之上的。像地图的勘定,是建立在一个一个地形的具体考察之上的,因而凸显的全貌也是真实可信的。而在对具体诗人的个案分析中,作者又能带着深厚的诗学背景与“史”的眼光,从而在体贴入微的诗歌解析中把握到这个诗歌历史的脉动。在“诗人与人”部分则收入了五篇可读性极强的诗人评传或自传。这些评传和自传让我们更好地理解诗人的诗,也能够更好地理解写着诗的人和他的生活时代,理解诗、诗人和生活、世界的关系。两部分合在一起,则凸显了编者在评论文体方面的苦心:既有学者专业的批评,又有诗人对诗人的阅读里灵魂漫游式的相遇,更有传记式诗歌批评的集中展现。各种批评文体合在一起,却并不相互排斥,它们是和谐的,共生的,为谈论、记忆、评价九十年代诗歌提供了一种包容性的示范。

  事实上,我无法为这本书做综合的评价,那是我无法企及的任务。本文更希望做的是能够就该书中的一些关键问题与作者或编者展开一些平行的对话。对话的目的都不是表达不赞同,而是跟随作者与编者,以期能更深地走进九十年代诗歌,更好地走向诗歌的未来。
  
  图:

  《九十年代以后:当代汉语诗歌论丛》,曹成杰、李少君主编,南方出版社2006年7月版,20.00元。

新书资讯

  文化
  

  《瓦莱里散文选》

  (法)保尔·瓦莱里著,百花文艺出版社2006年4月版,20.00元。

  瓦莱里是马拉美的忠实传人,后期象征主义诗派最重要的代表诗人,他的诗作有古典韵味,又讲究诗歌格律,他与韩波、魏尔伦有明显的区别,他“致力于使象征诗从虚幻朦胧走向坚实明朗的境界”。1922年以后,瓦莱里的写作重点转入文学评论和散文,《瓦莱时散文选》与其说是散文选,倒不如说是杂论集,收入瓦莱里文学研究、文化研究、哲学研究、诗歌研究等方面的文章,其中的《走过去的魏尔伦》、《一首寓言诗的悼词》、《福楼拜的诱惑》、《精神的危机》、《欧洲人》、《究竟谁是欧洲人?》、《笛卡尔片段》、《纯诗》、《诗歌的必要性》等篇章,影响深远,保尔·瓦莱里是“人类精神不懈的探索者”。
  

  《柏杨品三国》

  柏杨著,中信出版社2006年8月版,35.00元。

  “三国”在中国大概会一直红火下去,“三国”的权谋之术在中国永远有生长的土壤。当然,柏杨这样的史学大家来评说三国,肯定有其独到之处。《柏杨品三国》分为上、中、下三编,上编为“论三国”,以非常简洁平易的文字论及赤壁战役、三国时代、政制·九品·清谈、晋王朝暂时的统一,三国史的脉络清晰可见。中编为“说三国”,说什么?说逐鹿型大混战、曹魏帝国建立、东吴帝国建立、蜀汉帝国建立、东吴蜀汉间的战与和、诸葛亮南征北讨、两国扩张、曹魏衰败、东吴权臣当道、三帝国相继覆亡。下编为“煮酒论英雄”,数尽第一个宦官时代的风流人物。对三国史及《三国演义》有兴趣的读者,不妨收藏。
  
  小说
  

  《银河英雄传说》

  (日)田中芳树著,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6年9月版,24.80元。

  《银河英雄传说》持续发烧。“野望篇”延续了英雄传说:莱因哈特利用皇帝驾崩的时机铲除国内贵族势力,同时秘密策动了自由行星内盟的内乱计划。对此,杨威利不得不先平定各星域的叛乱,再直捣同盟首都海尼森;而莱因哈特为了提前收拾帝国的内乱,则面临着人道与现实的抉择。帝国与同盟在对峙中,都因为许多无奈与意外而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如作者所言,宇宙虽然广大,但对人类来说却未必如此,因为宇宙只有在人类有能力认识且来往自如的范围内才有意义。银河英雄传说开拓了人类存在的意义。比起一般的科幻小说,《银河英雄传说》系列自有其过人之处。
  

  《一滴泪珠掰两瓣》

  黄春华著,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2006年6月 版 ,16.00元。

  有时候,幸福是建立在占有的基础之上的,中国式婚姻尤其如此,因此,离婚是最容易被放大的社会“恶性”事件,因为,有孩子。在离婚问题上,与欧美的大事化小不同,中国离婚容易把小事放大。本书讲的是这样的故事:女孩梅雨独立而孤僻。父母离异前,她厌恶自己所处的“不断战争”的环境。父母离异后,遗弃的感觉时时在折磨着她。青春的附加值是情感的困惑,梅雨不得不面对过早到来的种种人生难关。《一滴泪珠掰两掰》讲的是平常故事,但又是最实际的故事,但离婚所引发的人伦纠缠之复杂性,是儿童文学很难承担的问题,所以,作者在思考的过程中,“我有了和梅雨一样的心痛”。
  
  
学术
  

  《摇摇欲坠的哭墙》

  (美)利夫等著,新星出版社2006年7月版,35.00元。

  本书由美国法学专家迈克尔·利夫、米切尔·考德威尔合著。该书由八个庭审实录终结辩论组成,它们的时间跨度长达250年。这些庭审实录重新定义了美国的公民权利并深深地影响着美国的社会,在过去的近三个世纪里,正是由于这些案件在美国文化、社会以及法治环境转变的过程中的不朽功劳,公民的权利才得以受到保障。从艾米斯塔案中约翰·昆西·亚当斯将奴隶制的不公正摆到美国政治的中心舞台展现给世人,到苏珊·安东尼案的判决给妇女公共生活铺平道路,再到拉里·弗林特一案中这个色情王成为言论自由的意外赢家,作者记录了美国历史上影响最为深远的终结辩论。
  

  《政道与治道》

  牟宗三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7月版,25.00元。

  牟宗三先生曾被英国剑桥词典誉为“当代新儒家他那一代中最富原创性与影响力的哲学家”,《道德的理想主义》、《历史哲学》、《政道与治道》是其重要著作,此三书以“新外王三书”著称,牟宗三另著有《佛性与般若》、《才性与玄理》等,并译有康德的《道德哲学》等。《政道与治道》一书集文十篇,编为十章,此书的中心问题有二:“一为政道与治道之问题,而主要论点则在政道如何转出;二为事功之问题,用古语言之,即为如何开出外王之问题。”在作者看来,“此两问题成为中国文化生命中之症结,相连而生,故亦相随而解”。《政道与治道》与《历史哲学》一经一纬、不可分割,反复读之,必有所获。
  
  
生活
  

  《全新进藏牛皮书》

  羚羊工作室编,汕头大学出版社2006年8月版,29.80元。

  藏游,多么让人神往,你准备怎么去西藏呢?是五体投地、一步三跪去朝拜?还是“乘着火车去西藏”?哪一种方式更显你的虔诚?哪一种方式更见你的慌乱激动?《全新进藏牛皮书》选择的是火车,编者告诉你,“那里有绝美的风景不会让你失望,那里有最美丽的风情值得你期待”,书的上编为“藏地全景攻略”,由青海进藏,历经西宁、海西、黄南、玉树、格尔木,再进西藏昌都、拉萨、日喀则、林芝、山南、阿里、那曲;中篇是“藏地人文揭秘”,包括有传说、民俗、宗教、文化之谜;下篇是实用的“藏地行游指南”。旅游指南是无罪的,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西藏,但是,如果西藏成了每个人的西藏,会是怎么样的情景?
  

  《亲吻青蛙的法则》

  (美)苏珊·佩吉著,中信出版社2006年7月版,22.00元。

  “亲吻多少只青蛙,才能找到你的Mr.Right ?”相信这样的问题对“恨嫁”、“恨娶”之男男女女都有吸引力,《亲吻青蛙的法则》的作者从自身体验出发,向读者推介了若干实在而有效的爱情“法则”。爱情是一种感觉,一种发生于瞬间却需要用很长很长时间去经营的感觉,如何得到它?苏珊如是说:保持高标准,“搞清楚自己想要的”;不要陷入沼泽地,“在合适的时候对滥竽充数的感情说‘不’”;当心穿着皇袍的青蛙,“真爱很美好,但它不是一场游戏”;当心“临时青蛙”和“临时公主”;别逼王子和公主来爱你,“没有对彼此健康的依赖,两个人是无法称为亲密的”……读了此书,你也许会发现,爱情未必是宿命。
  
  
经管
  

  《世界是平的》

  (美)托马斯·弗里德曼著,东方出版社2006年9月版,38.00元。

  美国全球化大师托马斯·弗里德曼是《纽约时报》的专栏作家,也是惟一获得三次普利策奖的新闻记者,他曾在2005年曾出版《世界是平的:21世纪简史》,论述经济全球化与体系中国家、企业和个人的应对之策;而这本《世界是平的》则是原名为《理解全球化:凌志汽车和橄榄树》,并加副题:《“凌志汽车”与“橄榄树”的视角》,书是好书,命名则太过取巧,难怪会招人口舌。《理解全球化:凌志汽车和橄榄树》是作者花费4年时间完成的有关“全球化”问题的重要著作,该著作在美国一面世就引起巨大的争议,不得不承认,作者对冷战与全球化的看法,令人折服。
  

  《飞黄腾达》

  (美)凯彻等著,广东经济出版社2006年9月版,28.00元。

  只有自己飞黄腾达了,才能说服别人去飞黄腾达,卡罗琳应该是有说服力的作者。有“唐纳德·川普的冰女人”之称的卡罗琳·凯特在《飞黄腾达》一书中记录了自己如何奇迹般地成为世界500强企业首席运营官的经历,她以她的个人经验为例,设计了如下问题并提供了解决的方式:如何在面试中发挥最佳水平、如何申请加薪或升职、如何在工作与家庭生活间保持身心平衡、如何与形形色色的上司相处、如何看准并抓住潜在商机、如何通过得体的装扮获得成功、如何处理办公室恋情、如何留住优秀员工、如何发挥团队协作精神、如何在团队中脱颖而出或成为团队领袖、如何进入优秀企业。书中有无飞黄腾达的秘密,要靠发现。

鄢烈山:易中天不要像余秋雨一般讨人嫌

我没有看过央视上易中天的节目。在他声名“如日中天”之后,近日我在《南方都市报》上“扫瞄”过两三篇《品三国》的连载短章,在附近街道专卖盗版书的铺子翻了易著的目录。这颇似一个过路客,看了看大伙在围观什么。

据报道,《品三国》是央视那个节目组精心策划的,他原先想谈的并不是三国。“三国”也不是易教授的学术研究领域。也就是说,整个事情原本就是电视这个大众媒体的带商业性的文化产品的生产和营销,大伙别见了易中天有教授头衔就生拉硬扯地往“学术”上靠。

易中天能这么“火”,当然是他的光荣。理由很简单,上《百家论坛》的又不止他一人,还有那个被北大才子余某吹捧为比钱钟书还幽默的北大教师孔某呢。他“火”成这样自有“火”的道理。

就我个人的观点而言,我不会特别抬举央视的节目。他们拍过那么多歪曲历史、美化专制帝王的烂剧,这些不是也被大众所欣赏吗?所以,中国的大众在文化观念方面是需要民主启蒙的。也就是说,被大众所追捧也没有什么了不起。但是,说句公道话,易先生讲充满权术斗争的三国,固然是他的题材在中国当下有卖点的重要因素,毕竟易先生还没有公开把“厚黑学”当正经卖。请到我国任何机场的书店看看,哪一家的书不是以搞权术的为主打?是我们的精英就是这样的品质,还是书商认定他们只对玩权术感兴趣?天知道!

我颇不赞同葛红兵和梁晓声对易中天的炮轰。在我看来,此二人的小说和随笔都一样有过媚俗的倾向。他们还真有酸葡萄心理之嫌。至于“学者能否走上大众媒体”、“是坚守学术严肃性还是将学术娱乐化”,我觉得都不是问题。学者当然可以走上大众媒体,成为知识精英和普罗大众的桥梁。这样的学者不是多了而是少了。你要坚守你的学术严肃性,就在您的象牙之塔坚守好了;有人选择“寓教于乐”乃至做大众的俳优,那是人家的自由。社会本来就应该参差百态。

易中天的《品三国》火爆热销,得到“天价稿酬”,学界有什么好“大哗”的?你有本事也去开天价呀。

不过,易中天也要清醒,不要像余秋雨一般自鸣得意讨人嫌。要明白自己的走红确是与“当下的中国国情”有关,所谓“世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以本人从事写作的杂文和时评领域来说,梁启超、鲁迅在那个传媒远未如今日发达、有购买力的读者不及今日之万一的时代,影响力和版税收入在社会上首屈一指;台湾的李敖和龙应台也“火”得一塌糊涂;更不用说李普曼那样的美欧时评专栏作家的“火”了。然而,这些人在当下的中国是不可能与易中天同台竞争的。事实上,《品三国》的责任编辑赵南荣曾经组织过一套杂文丛书,连选题都没通过。

我说这些话没有一点酸葡萄心理,时势如此而已。我甚至想往高处说:“康乾盛世”出了一批考据大家和王念孙、王引之父子这样的训诂大师,这些人对传承中国文化的贡献,是谁也不应抹杀的。社会是多元的,文化也应是多元的。

刘国凯:中国人心变坏过程之探究

记得刘宾雁先生生前有一句这样的话:中国人的心为什么会变得这么坏?

我想,人们都会明白刘宾雁先生并不是说所有的中国人心都变坏了,无论在中国大陆或海外,好心肠的中国人还是时常可以见到的。但是,中国社会道德的大面积滑坡已到非常严重的地步,则是不争的事实。刘宾雁先生的感叹系对此而发。

一、中国人心变坏的表现

中国人心之坏当今主要如何表现呢?笔者觉得主要有这样两个表现:一是为敛财不择手段。

有权有势的上层人士敛财途径主要是以权谋私、权钱交易、“空手套白狼”、贪污受贿、化公为私。其胃口之大是要一手摘下伊丽莎白皇冠上的宝石,所有的社会公理正义法制都当作垫脚石被他们踩在脚下。

中层人士是依靠手中的职务权力去盘剥被锁定的对象。例如前不久中国大陆报载电业局的中层干部年薪普遍有四、五十万,连一个抄表工的年薪都可达十万。垄断的电业行业以其职务权力盘剥着所有用户。最尖端的情况则发生在医院和学校。病人,尤其是外科的病人;学生,尤其是高中学生,基本都沦为医院和学校的人质。他们被医院和学校“绑架”。要想得到较好的治疗、要想保命么?要想考上好的大学么?请识相地缴交各种“苛捐杂税”吧。

下层人士则使出各种下作手段来敛财。以次充好,坑蒙拐骗。什么假酒、假药、毒米、毒腊肠、注水猪肉、涂腊水果……林林总总、五花八门、不一而足。

二是人际关系冷酷无情见死不救是冷酷无情的尖端表现。报载常有数十乃至数百人围观溺水者而不施救。或嘻笑颜开地围观欲跳楼自杀者,甚至催促叫道:“跳呀!快跳呀!怎么不跳了?”医院急救室门前长演着永不衰竭的冷酷剧——把交不足预付医疗费的伤病者拒之门外,任其死亡。

前不久报载一名女中学生因遭到老师过分责备,愤而投河自杀。其家长状告老师。公开审判时法官宣判该被告教师没有刑事罪责。在旁听席上的几十名教师竟同时起立鼓掌欢呼。即使从司法角度考量该教师可不负刑事责任,但对一个年轻生命的就此殇亡,总该有伤感和叹息,怎能如此冷酷地鼓掌欢呼?

报载上届“人大”会议期间,医疗系统的代表不但对社会上对医疗单位极端缺乏救死扶伤精神的批评不予听取,反而指责社会大众对医疗单位有诸多误解成见。这个“指责”和法庭上教师们的“起立鼓掌欢呼”,交织出曾有“人类灵魂的工程师”之称的教师和“白衣天使”之称的医生,现时是怎样一副冷酷无情的嘴脸。

二、文革动荡使中国人心怎样变坏

很多人都把当今中国人心之坏归罪于文革。文革确实荼毒中国人的灵魂,但当今中国人人心之变坏是否直接源于文革,确须作立体研究。现在让我们来考察一下,文革动荡中人心是怎样变坏的。

1、文革时期的保皇行径得到中共当局赏识促使一部分中国人良知丧失。

文革初期,中共的高干子弟红卫兵(俗称老红卫兵) 发动红色恐怖运动。仅在北京一地就用棍棒、军用皮带殴打死了1772个“黑五类”。随着运动的发展,全国各地的类似“老红卫兵”的保皇派组织都使用暴力(从棍棒升级为枪炮)屠杀成千上万的“黑五类”和造反派民众。但是在文革结束后,他们非但没有受到应有的惩罚,反而受到提拔和重用。究其原因是他们使用这些暴力都是旨在保卫中共政权。

这里有个区别是,各基层单位的保皇派早在1969年共产党的统治秩序恢复后,就陆续被提拔、封官了。但高干子弟红卫兵们的升官图则来得很迟,只到八十年代他们才鸿运当头。

着名作家郑义曾在一篇文章中说,1968年秋冬中学生几乎悉数下农村时,老红卫兵们对他这类“狗崽子”说:“咱们二十年后见高低”。果然、二十年后他们要么作为中共的第四梯队步入政治权力中枢,要么在商界叱咤风云,成为腰缠万贯的富豪。而当年的狗崽子们则绝大多数仍压在社会底层。相比之下,当年的基层单位保皇派人士发迹虽早得多,但升官图却远不及他们璀灿,闹个处级,最多局级就到顶了。

然而无论如何,文革后的这种政治封赏使中国人的心灵受到极大染污。只要出身成分优越;只要死保共产党的统治秩序就有政治奖赏,这无疑使许多人良知泯灭,在行事时妄顾社会正义公理,为在共产党统治秩序中分得一份超常的利益而甘愿助纣为虐,丧失天良。

2、文革时期共产党所搞的政治迫害使一部分中国人人性泯灭。

文革之初由刘少奇、邓小平主导的第二次反右就迫使人们翻脸无情地去互相揭发、批判。这种冷酷惨剧不但发生在一般同事、同学之间,而且发生在朋友、亲戚之间、甚至发生在父母子女之间、夫妻之间。接踵而来的红色恐怖运动的抄家狂潮中,更诱使、迫使一些出身“不好”的青少年学生去斗争自己的父母亲,去带红卫兵抄自己的家。

文革几经反复后,终于在1968年夏秋以一场镇压收场,接着还有陆续三年的对前阶段造反民众的反复清算报复。在这不断的反复和持续的镇压中,共产党的镇压机器及其延伸物总是利用手中的权力迫使人们出于自保心理去伤害他人或互相伤害。在此暗无天日的过程中,中国人的人性遭到深度的扭曲毒化。

3、文革动荡的反复无常冶炼出一些中国人的寡廉鲜耻。

文革初期林彪被捧为副统帅,他被说成是中共革命的最大功臣,井冈山朱、毛会师被篡改为毛、林会师。每逢开会,会议在敬祝毛万寿无疆后,都要敬祝林彪身体健康,永远健康。可是,曾几何时,林彪非命死于蒙古沙漠后,又成为从来就专搞阴谋诡计的千古罪人。

邓小平在文革初期被作为全国第二号走资派被打倒,遭到严厉批判。1974年邓复出,仅一年后邓小平又被批判。1978年邓小平再度复出并成为执掌大权者。

江青曾是权势炙手可热的人物。可是十月事变后她成了臭狗屎一坨,被说成是一个心地偏狭、专门迫害无辜的无耻小人。

在这一连串的江河变幻中,中国练就出一批永远正确的人物。他们刚带领群众高声歌颂林彪,把反对林彪的民众打成反革命,甚至把这些民众判处死刑。不久,他们又带领群众去批判林彪;去声讨林彪的滔天罪行,却完全不须为自己前阶段的行为负责。更无丝毫的内疚自责。

他们曾带领群众去批判邓小平走资本主义的“白猫、黑猫”论、慷慨激昂义愤填膺。可是后来毛让邓“重新站出来工作”,他们说这是毛主席的英明决策,表示坚决拥护。不久毛又要打倒邓,他们又一次慷慨激昂义愤填膺地带领群众“深入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并卖力地追查参加过“四五”运动的群众。当邓小平再次复出时,他们则“激动万分地”拥护党中央英明的决定,歌颂邓小平同志是久经考验的、杰出的无产阶级革命家。如此频繁地变脸,他们没有丝毫的为难。

他们曾对“江青同志”赞扬备至,肉麻地吹捧她是毛主席最好的学生,把毛泽东思想红旗举得最高,是文化革命的旗手。可是在江青倒台后,他们又用尽各种最挖苦的语言去讽刺、诅咒她。把江青贬辱成政治小丑似的恶妇。如此前恭后辱,他们丝毫不难为情。

这些人寡鲜廉耻、随风摆柳、政治人格极为低贱,绝对附和政治斗争中胜利的一方。没有正义、没有公理,只有依附强权,并从中获得或维持自己的权势、地位的心机。为此他们还不惜残酷镇压那些有政治主见,不像他们那样做变色龙的人们。

这种人在共产党的中央有;省市机关里有;各基层单位里更是比比皆是。他们是朝朝不倒的政治红人。他们总是正确、总是先进。但是,他们的心其实是最黑的、最无耻的。

对中国社会的这一群体,不妨给他一个名称“黑心变色龙”。

三、邓小平转换阀门和“黑心变色龙”群体的示范驱动作用

政治迫害导致良知丧失、人性泯灭是共产党专制戕害下由来已久的产物,非始于文革。

土改、镇反、三反五反、反右都贯穿这种悲剧。甚至共产党的官员本身都会成为这种悲剧中的演员。例如赵紫阳先生抗战早期投身中共“革命”,全国土改时已官至中共广东省委副书记。他在广东领导土改,而他的父辈却在家乡被暴力土改杀害。赵紫阳对此不敢置一词。而有的中共干部就是由于出面保自己的地主父辈遭到贬斥甚至严厉肃整。共党专制就是一贯这样以所谓党性来摧残人性。

这种在“忠实于革命事业”、“政治上要求进步”等冠冕堂皇的共产党行话包装下的是一颗极端自私冷酷的心。很多人都在这种阴森的精神毒化下变成了亲情泯灭的伪君子。

只有很少数像赵紫阳先生那样的正直之士才能最终挣脱出来。

亲情本来是人性的基本。如果一个人为了自己能得到倒行逆施的当权者的接纳;能得到专制势力的豁免而不惜对自己的亲人下毒手,那就无可指望他对其他人还能友爱。当今中国大陆人与人之间冷漠乃至恶劣的人际关系跟共产党几十年来对中国人亲情的摧毁有着直接的承接关系。

然而,尽管共产党的由来以久的政治迫害是造成中国人良知泯灭的根本原因,但若要使这种泯灭表现为面积最大化的人心变坏则还需要另有契机。因为那种为自己消灾避祸、或为自己攀上高枝而不顾亲人之情、朋友之谊、同事之睦去加害之的作法,主要发生在政治运动之中,而政治并非一般人的第一需要。只有当某种啃噬人类良知的细菌无时无处不可以逞威时,换言之,只有当攫取经济利益的企图心无限制膨胀时,中国人的心才会发生面积最大化的变坏。

中国社会从政治迫害急速转向疯狂攫取经济利益的转换阀门是由邓小平开启的。

政治迫害不能毁掉一个社会,因为政治迫害必然会造就它的对立物——反政治迫害。苏共斯大林的政治迫害终究导出了赫鲁晓夫的秘密报告和非斯大林化。毛泽东的文革清洗和文革镇压,最终催生了丙辰清明天安门运动。共产党的历次政治运动尽管对中国人的良知有极大摧残,但良知终未泯灭。文革其实是一把双面刃,它既荼毒了一部分人的人性,也促使了一些人的觉醒。1978年底,刚从一场持续十二年的迫害中走出来的一代大龄青年,发动领导了波澜壮阔的民刊、民主墙运动,就是鲜明的例证。

然而,邓小平牌号的经济攫取欲则可以毁掉一个社会。因为它没有明确的界限。它不像政治迫害那样,先天就决定哪些人可以去迫害别人;哪些人注定要被迫害;哪些人摆动在两者之间。邓小平牌号的经济攫取是所有人都可以去进行的,它是可以促使所有人变疯狂的催情药。如果说在这种催情药下还有人没疯狂的话,那有可能只是催情药暂时还没发生药力而已。至于对这种催情药有抗体的人,那就真是凤毛麟角、寥若晨星了。

在同种催情药的作用下首先疯狂的是“黑心变色龙”群体。因为它们体内本来就具有“疯狂”的基因。从前他们曾疯狂地实施政治迫害,现在他们就要疯狂地攫取经济利益。邓小平开启了转换阀门,“黑心变色龙”阶层急剧变疯的速度令人目瞪口呆、瞠乎其后。

曾几何时,“黑心变色龙”群体还在“继续深入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还在“扫清’四人帮’余孽”,而今,言犹在耳,“黑心变色龙”就变调唱起“恭喜发财”的新曲。这充满商贾油腻味的并非新曲的“新曲”,咋出自前不久还大声疾呼批判资产阶级法权的“黑心变色龙”们之口,真令人无法接受,似有时空倒错之感。但这毕竟是事实。

这“恭喜发财”决非说说而已。这些在文革中保当权派有功、镇压造反派有功而升任企业单位领导职务的“黑心变色龙”们首先以发各种奖金打开局面,在工人得到为数有限的超产奖时,他们自己得以巧立名目攫取各种大额奖金。继而,以价格双轨制和计划外销售等为标志的企业单位“扩权”使他们更是大显身手,合法的提成奖和不合法的回扣等都使他们的经济所得急剧增加。“黑心变色龙”群体把他们当年用于迫害无辜以捞取政治资本、入党升官的劲头迅速转向敛财聚富。他们当年有那么昧着良心去迫害他人,今天就同样有那么昧着良心去敛聚不义之财。如果说“黑心变色龙”群体的下层鉴于其道恒有限还只能在企业“扩权”的笼子里变戏法的话,那么其上层就以倒卖指标、批文之类致日进斗金了。

当民众发现自己领着为数有限、且日见缩水的奖金,单位领导和各级官员却大秤分金银时,他们与学生们一起发出“打倒官倒”的怒吼。可是,邓小平基于其保权的偏执和暴戾的性格而残酷地镇压了八九民运,把“打倒官倒”的呼声淹没在血泊之中。当他从狂暴的镇压亢奋中缓过气来后,自知如此大片的血迹难以抹去。为了冲洗手上血腥的气味,邓小平开大转换阀门。加大“改革开放”的力度。全社会都去赚钱吧!在赚钱的狂潮中昏了头的人们不会再有心情、有目力去关注我手上的血迹。在邓小平的倡导下,“黑心变色龙”群体更加肆无忌惮了。

然而,大约在新世纪降临前后,“黑心变色龙”群体的鸿运纷纷走到尽头。退休制使共产党官僚阶层的后来者们有不允许他们恋栈、并取而代之的冠冕堂皇的理由。然而,虽然“黑心变色龙”群体逐渐退出官场,但其开拓的敛财聚富事业非但没有家道中落,反而被他们的后继者推向更眩目的辉煌。当今共产党的官儿们,不但花样百出、肆意妄为地盘剥平民,甚至连外商巨贾都敢玩于股掌之中。在共产党中央大人物中都有头有脸的霍英东竟被一个小小的毫无“革命”资历的开平县委书记耍得钱财痛失却哑子吃黄莲,只是冰山一角。

在这种社会情势下,民众的主体意识终于“转弯子”了。官倒是打不倒的。既然如此,何不效仿他们。州官放大火,我们点点小灯吧。九十年代中期以后,民众对官倒贪赃已见怪不怪,非但懒得去抨击谴责,而且动脑筋、找窍门,竭力使自己在这历史大潮流中不要太落伍,也能去弄弄潮,搞到些外快乃至横财。也即,民众在相当程度上被主导社会的统治阶级所同化。那催情药终究在全局上发挥作用。中国人的心就如刘宾雁先生感叹的那样:“怎么变得那么坏?”了。

于是我们看到中国这样一副图景:共产党官僚固然在利用手中的社会公权力大贪。而民众也在利用手中的职务权力、职业便利去小贪。共产党贪的是带整体性质的民脂民膏,民众贪的往往是另一民众的劳动所得。换言之,民众之贪最常见的形式是互相割肉;互相啃噬。

利用职务权力去贪,最高段位表现于医生和学校领导及部分教师身上。其段位之高有时使官员都要因之折腰。一个处长、局长为了保命,或为了自己的子女进入名校而向医生、教师、校领导献上谄媚之笑和塞满钞票的红包。官员尚且如此,遑论一般民众。如果说名校可以不读,教师的脸色可以不看,但蚂蚁且惜生,何况是人?故在医生面前力表谦恭是人之常情。但仅仅谦恭往往无济于事,钱才是关键。这就是医院急救室门前冷酷剧上演不衰的原因。不先交足预付医疗费,死也不救你!

被医生、教师啃噬了的电业局职员自有他的办法来盘剥用户;被电老虎啃噬了的出租车司机看准机会时痛宰一下乘客;被出租司机痛宰的商贩以次充好坑骗顾客以捞回损失…

…在这森林法则的弱肉强食中总有最底层无力反噬的社会群体。这个被啃噬得遍体鳞伤的弱势群体对社会、对其他群体充满仇恨。这个仇恨常态处于抑制之中,但有时会以极其残暴的方式发泄出来。其发泄对象往往不是连环啃噬中的大鳄,而是无辜者。戴厚英救济帮助她老师的儿子却被他劫杀;周里京的妻子为照顾乡亲,特别把新居的装修业务交给他们做,亦遭他们劫杀。这就是典型事例。还发生过许多这样的惨案:一些人发现乡亲中某女子因卖淫、三陪赚到可观收入,而设计将她杀害,卷走其钱财。尽管从八十代到现在共产党年年“严打”滥用死刑,但这类为财杀人的恶性案件不减反增,时时见于死刑布告。

经济上的改革开放是应该的;从苏式计划经济转变为市场经济也是需要的。但这个转变必须有有一个适当的过程,特别需要有民主政治与之配套。邓小平坚持共产党垄断社会公权力的政治结构,在此基础上无论是搞企业扩权、股份制、私有化、引进外资都不可避免地形成共产党官僚对社会财富的第二次掠夺——1957年“私营工商业改造”可视为为第一次掠夺。譬如在私有化过程中,共产党官吏(原国营企业领导人)将厂子贱卖收取高额回扣,或干脆将厂子贱卖给亲属。又如从农民手中低价贱买土地,再高价出卖给发展商。这些高超的敛财术早已使昔日的计划外销售一类雕虫小计黯然失色。失去社会监督的所有经济改革措施,即使其构思之初不无可取之处,也一定会在实施中走样变形。当新世纪愈来愈深地走入人类时,中国社会的经济奇迹更加令人眩目。可是外界的人们只从中国东南沿海大中城市的霓虹灯来解读中国的“繁荣”,却不知晓中国腹地村镇的日益凋敝。而这繁荣和凋敝正是从两端推进性地腐蚀蚕食着中国人的灵魂。

文革动荡使当今中国人心之变坏,其作用是间接的。它曾使人性泯灭,但那政治性的人性泯灭变成经济性的人性泯灭必须有一个转换机制。文革动荡使保皇的社会势力空前得势,这使“黑心变色龙”群体得以强势麇集,文革的数度反复更练就了他们的寡廉鲜耻。这势力的强势和寡廉鲜耻的素质是使他们成为当今中国人心大面积变坏的示范者、驱动人。

邓小平牌号的经济改革——从政治迫害到经济攫取的转换阀,与“黑心变色龙”群体及其后继者的示范驱动作用相结合,这才是中国当今面积最大化人心变坏的直接原因。

面对这种现实能不触目神伤?只是,幸亏在中国这喧嚣的排空浊浪中还能见到清泉。

那就是“新青年学会”四君子式的奉献和以高智晟为代表的一批维权志士的抗争。他们在呼唤人性、重建良知、追求公理。他们的奉献和抗争使我们知道,尽管共产党这么多年来对我们民族的机体和精神进行了双重摧残,我们这个有着数千文明史的民族都不会彻底倒下去。华夏民族的精神一定会有重新焕发青春,以崭新健康面貌示人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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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发《议报》第26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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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亦武:《冤案访谈录·民兵主任余学康》

采访缘起:自2006年初从云南省禄劝县境内采访归来,我一直刻意追寻有关土地改革的人与事。我试图另外找一个点,再度深入,以图在著述里形成地域上的对称。可非常遗憾,知道1950至1952年土改的中年以上的人比较多,能够提供具体线索的有心者就稀少了。大半年下来,我先后跑了北京、成都、重庆、湖南省长沙市和我的老家四川省盐亭县的乡下,收获甚微。原因大约是幸存的老地主们虽然快走到了生命终点,可还心有余悸,担心自己在一个陌生人跟前说共产党的坏话,会祸及子孙。

感谢上苍,赐予我孙医生这样的基督徒。经过三番几次的电话联系,2006年8月3日,我们又在昆明重逢了。用罢晚餐,我们在阴风惨惨的街头徘徊了一会儿,接着又去了孙医生简陋的住处。因为极其忙,此次孙医生不能陪同我下乡,却对我的行程作了细致的安排。

睡前与孙医生聊了一会儿,都是光棍汉,就对彼此的经历怀着浓厚兴趣。但当我提到某一位朋友想用摄像机跟拍他几个月,成就一部当代游方郎中的纪录片时,孙医生的反应却比较淡漠。“没人看。”他说。

“不在乎,”我说,“应该有个新世纪上山下乡的记录嘛。”

他不置可否,并很快进入了梦乡。

2006年8月4日6点50分,我们起床洗漱,出门时阳光灿烂。我们在一个路边鸡毛店匆匆用罢早点,孙医生又将我送到黄土坡汽车站。分手在即,老孙又以极快的语速,把沿途注意事项冲我复述一遍,我只得如一个幼稚晚辈,挺感动地点头。稍后,我在肮脏的车站内登上去禄劝县的更加肮脏的中巴。屁股朝异味刺鼻的坐垫下去,膝盖就抵到了胸前。一个哑巴姑娘上车卖非法印刷品,她先递过来一块写着“自强不息,自谋生路”的纸牌。想起自己也曾干过地下出版这一行,就捐了10元钱。哑巴姑娘不依,涨红着脸,非要我选她怀里抱着的劣质书刊,我随手抽了一张《生肖运程》的单子,“属狗的。”我不由自主地解释,姑娘似乎听懂了,甜笑着,还翘了大拇指。

车摇摇晃晃地出站了,烟尘弥漫;跟着出城了,天高云淡。在金光飞窜的风中正好养精神。于是我仰头便睡。不料一睁眼,两个多小时就溜过去了。灰不溜湫的禄劝县城映入眼帘,哪怕周围粘满补丁般的垃圾,一种亲切感还是油然而生。

行人和建筑都老一套,就不费口舌了。总之我下了车,沿土坡爬到马路边,一个公用电话就招来了接头的面包车。司机是个彝族瘦子,姓张,我递上孙医生的路条,上面写着:“此人是我的好友老威,请按电话里说好的条件,尽力帮助。”

沿着上次的路线,我们继续前行,没多久上了土路。尘土飞扬中,人头与骡马源源不断在车窗外沉浮,有时,车已抵着马车了,才一个急刹。司机老张探出脑袋,以喉咙代替喇叭,恳求让路,可在马车上摇晃着的衣着花哨的彝族女人们都回头报以微笑。老张也只能微笑,并解释说,今天团街逢场,大家都出来赶街了。

堆积着人的柴油货车与骡马拉车越来越密集,终于遮天蔽日起来。前方会车,我们停下来等,见若干农民如起义一般,从四面八方往车上爬,其中一个还在两车相交的缝隙中扒拉车门,惊得我连吐舌头。老张却说,他以前赶街也爬车,图个方便。

我小时候也爬过车,那是受父亲之命,从盐亭县城回20多公里外的李家坪探望老地主爷爷。遇着货车上长坡,就撵着车屁股,一顿猛跑,使出吃奶的力气翻上货厢,就洋洋得意。可如今,我的父亲、爷爷、姐姐都长眠在李家坪的祖坟里了。

经过乡场时,我胡乱拍了些照片。接着几个小时的折腾,我们又到了破烂肮脏如昨的撒营盘。在路边一个清真馆子要了牛肉和两斗碗干饭,狼吞虎咽罢,才发现碗底尚存苍蝇一只。而更多的苍蝇在我们头上嗡嗡欢呼着。

胃口相当争气,就如这破面包车,再怎么历尽颠簸,它也不熄火。又跑了1个来小时,到一剪刀似的岔路口,往下走去则黑,我们上行,沿着盘山道直奔此行的目的地,海拔3600多米的山顶小镇马鹿塘。

下午两点左右,进了空荡荡的马鹿塘场口,太阳依旧明晃晃,却如悬在空中的白铁皮,没有热度。我们在场上唯一的“美发厅”前刹车,打开车门,立即加衣服,并向一女孩打听本站联络人小孙。不料一回头,瘸着一只腿的小孙已站在我们身后了。

小孙也是大地主家族的后代,头脑在乡村青年中算灵活的,也曾在深圳打过工,却因病险些瘫痪,只好回乡。前不久,孙医生巡回至此,为他治过腿,还认了本家。

我们被请进乱七八糟的美发厅稍歇片刻,就穿过街面,跟小孙下一斜坡,绕入人畜混杂的农家院子去拜访马鹿塘乡的高龄老人余学康。在狗儿们的狂吠中,一个系围裙的粗壮妇女自猪圈钻出,摊着两手与小孙搭话毕,就仰脸冲着木楼叫“老爹”。余学康从楼影里探头,眼睛与皱褶几乎难以区分,我们立马趋前打招呼。小孙贴住他的耳门叫道:“成都来的同志,想找你款款古。”

老人嗯嗯答应着,弓着腰,带我们上了二楼。由于屋里太阴暗,四个人就搭矮凳蜷在楼道中。谈话还没开始,楼下院坝里已立满大人小孩,以及猪、狗和牛。老人脸朝外,皱褶中挤出两道得意的目光:“现在还有人听款古?”

我急忙点头道:“我想请你讲讲土地改革,也就是斗地主的事。”

老人一脸迷惘。小孙就替我做传声筒,并且补充道:“你随便款,解放前、解放后,想咋款就咋款,人家要写你啰。”

老 威:老人家高寿?

余学康:蒋介石手头就出生了。

老 威:到底是哪一年?

余学康:记不得啰,只晓得今年81岁了。

老 威:你算这马鹿塘乡里的长者,我今天特意来找你款款古。

余学康:款古么?我的脑壳已经糊涂啰。小时候,听老祖讲,我们的祖脉在金沙江对岸的四川东川县境内,由于与彝族打冤家,输了,就千里迢迢迁过来。当时迁过来的还有李、田、孙、张、杨、冯等汉姓,都是叫彝族赶过来的。

老 威:这是哪个朝代的事?

余学康:早啰。我已经是迁过马鹿塘来的第10辈余姓人了。祖宗他们刚到的时候,这儿还是万山老林,人钻进去就眼睛发黑,深处还听得见野猪和熊叫。祖宗他们扎下来,经过刀砍火种,开出向阳坡地,种下荞子和洋芋,也种下大烟。

老 威:这些都是彝族的主食吧?

余学康:入乡随俗啰。云南的黑彝性子温和,不像四川大小凉山的彝族,一冲撞就要动刀动枪,所以这儿的汉彝历来都和平相处。满目荒山,愁的是没有劳力去开啰。不晓得背太阳过山了多少年,这与外界隔绝的马鹿塘突然热闹了,先是朱德领头的红军过,去金沙江的皎平渡口与毛主席汇合;后是国民党的中央军追过来,三天三夜的马蹄和脚步声。红军进到我们大村,找人带路,翻山越岭跑拢江边,许多战士饿得不行了,就采地里的蓖麻子充饥。蓖麻子可以榨油,闻着比花生油香,却是闹人的。听说不少人口吐白沫,叫毒死了。红军是在韭菜地、黄草坪扎耙子过的江,险得很。

村里带路的人,有的没回来,参加红军了;有的穿密林子回来,衣裳都烂成刷刷了。他们说,红军过雪山草地,又没有吃的,所以经常是进几步退几步,看着看着,人就往下倒。他们不愿送命,就当了逃兵。马鹿塘的人从老祖开始,就种烟抽烟,红军中也流行吹大烟,还问他们吹不吹两口提神?那时候红军的政策还是好的,逃跑不远的,追着你转去,不追究,还有大烟吹。

老 威:红军在马鹿塘驻扎过吗?

余学康:歇过嘛。村乡里的大户叫绑了十几口,通知家属拿银元去赎人。在下面的大松树干仗,活捉了国民党军家眷,男的女的一串,也弄到马鹿塘上头来,召集乡民大会,统统砍头。我那时小,也跟老爹们去看,血滴了一路,尸体就埋在坡沟下。红军还在土墙上贴告示,我听长辈念道:“杀官安民,打富济贫……”许多年过去,我还记得这两句。解放军、工作组继承了红军的光荣传统,搞土改,也就是“杀官安民,打富济贫”啰。

红军如风一般刮过去,他们从大户那儿弄来分给大家的东西,没人敢要;当时接了,事后都原封不动地还回去。这儿的人乡情重,只要不挨饿,就不管脑壳顶的哪一方天。我记得那时的保长也换得勤,今年是李保长,明年就是杨保长了。

老 威:保长的权力大吧?

余学康:通知开会,派款派壮丁,保长就上门了。壮丁的政策是每家每户,三丁抽一,五丁抽二,轮到那个是那个。我12岁死了母亲,家里两兄弟一妹子,加父亲,共四口人,所以没人当兵。但村里有好几个人去当兵。我的一个老表,一走就没音信,几十年后才晓得,他随国民党军过海,在台湾安家落户了。八几年天子换了,他坐飞机到昆明,包了几辆车回马鹿塘寻祖,还有政府官员陪着。一下村里,没人认得出。还比我大好几岁,可西装一套,像我的儿子辈。村里人都围着这个命好的人,昏款了一晚上。有人问他那边出不出荞子和洋芋?他点头说,啥子都出,就是花椒不出,因为怕麻死人。把大家逗笑了。我问他台湾有多远,咋过来?他说从南边绕大半个中国,再从香港进来。我问有没有我们的老祖来得远?他连说概念不一样,老祖们是走路,翻山越岭,从金沙江对岸过来,一两个月都说不准;我是坐飞机,如果拉直线,台北到昆明,大半天就到了。一大屋人全傻了,搭不上话,因为我们最远才去过昆明啰,到一趟禄劝县城也算大事情啰。

我这个老表心慈,连着抹眼泪,说几十年了,没料到家乡还是这么穷。他打算以后在昆明安家,可以引一些海外资金来家乡扶贫。现在,他的女儿倒是住在昆明,他没有回来,听说是台湾那边不让。

老 威:老人家,你在旧社会有多少土地呢?

余学康;3亩多。

老 威:一家4口人才3亩多?

余学康:眼下我家有10几口啰。

老 威:我说的是旧社会。

余学康:旧社会么?我的耳朵也老了。坡上的地种不完,一家一户,少说也有几十亩。

老 威:那家家都够地主了?

余学康:我们家有几十亩地,可是自耕自种,没余粮,没请长短工,没有租子可收,更没有丫环、奴仆,所以是贫农啰。

老 威:这些都是划阶级的标准吗?

余学康:土改中,我们把这个叫做“称大秤”。是猪还是骡子,有多重,自己先称一称。第一等是地主,分恶霸地主、一般地主和破落地主;第二等是富农;然后是富裕中农、中农。贫农和雇农是依靠对象。在马鹿塘,老林子多,野猪、熊瞎子、游击队都在里头出没,

四几年,国民党军从撒营盘过来,清剿了很多次,把游击队打急了,就轰的一声散开。有的就钻进村里躲。不少人家都窝藏过游击队,因为他们的纪律好,哪怕饿瘫了,也不偷不抢,要口吃的,也征求住户的同意。还有,他们个个能说会道,啥子为国家为民族为人人平等,到了动情处,眼泪就哗哗的掉。不料真让他们猜准了,眨眼间解放,游击队果然又回来了,不过,这回可不是钻老林子,搞偷袭,而是在青天白日下进马鹿塘……

老 威:游击队成了解放军?

余学康:解放军1949年就来了,先是一小股,过后才是大队人马。我还为解放军的侦察兵带过路啰。我是说工作组,有县里的、区里的人,跟在解放军后面进马鹿塘,村里的人一认,原来就是游击队。大家都是熟人啰,那家肥那家瘦,在旧社会就摸底啰。

老 威:这么说,土改起来很容易?

余学康:马鹿塘的所有村子都驻了工作组,我们大村也驻了4个工作组的人,先是分散到穷苦人家,同此同住同劳动,讲新旧社会的变化,启发阶级觉悟。因为过去无论穷和富,都是一个村子里的乡亲,我雇你到我地头干活,你在青黄不接时,来我家借点粮食,都太平常了。10根指头还不一样长啰,那个能辨清楚,是细的幺指头好,还是粗的大指头好?但是共产党来了,人民翻身做主人,新社会,旧道理就讲不通了。发动群众,划阶级,上面的政策就是铁板钉钉。在工作组的领导下,贫雇农的主席团也有了,民兵也有了,我当上了民兵主任……

老 威:当时你有多大年龄?

余学康:20多岁,还没结婚,一根脑壳简单的光棍啰。

老 威:你恨地主吗?

余学康:应该恨,政策叫我恨我就恨。要不咋个当民兵主任?

老 威:你手下管多少民兵?

余学康:十几个。其实也不是那个管那个,大家互相监督,看政策执行得好不好。秤完大秤,工作组就叫我们民兵将伪政府成员、恶霸地主从家里一个不漏地清出来,押到马鹿塘乡公所集中看管,勒令交代隐瞒的浮财。

老 威:你是文盲吧?

余学康:我没有文化,记性也不好,可工作组都表扬我政策执行得不错。

老 威:是么。

余学康:村里的民兵都是大肚皮,饿痨饿虾的,好像从妈肚子一出来就没吃饱过。所以,他们总是扣地主家属送来的饭菜,几个家伙分吃光。还命令必须送肉,送白米饭,否则就打人,小孩、女人都不放过。这就不符合政策啰。我审问时,发现一个孙家的地主,已瘫在墙角,有出气没进气了。连问几声浮财埋哪儿,那人却伸一伸颈子,直翻白眼。我瞅着不对头,忙叫舀一碗水来灌,没想到进去半碗就出来半碗,还从胃里带出黑糊糊的泥巴和铺草节节。原来他5天没上吃一口饭,只好在地下胡乱抓东西填肚子。

我一下子就冒火了,地主都饿死了,找那个去追浮财嘛?即使该枪毙他们,还要给一顿砍头饭啰。于是就批评那些扣饭吃的民兵。他们不服气,与我吵,说地主饿死活该,如果全世界的剥削阶级都饿死了,共产主义就实现了。我没文化,只好反映上去。工作组在大会上表扬了我,认为我觉悟高,有全局观念。我可没想到全局,但贫农要有志气,不能给共产党丢脸啰。

老 威:老人家还是蛮实在的。

余学康;我做过民兵主任,做过保管员,在村里是有口碑的。所以你们这些后生,不要认为我在昏侃。

老 威:哪里,哪里。

余学康:其实地主很不好对付,他们要么读过书,要么比较聪明,否则发不了财。称了大秤,开了会,人人都盯死你了,可他们还以为能蒙混过关。于是工作组与贫雇农主席团一合计,集中起来审。我先挨个劝他们,也叫声老表、叔叔、姨爹啥子的,都是乡里乡亲,你还是吃软吧,都吐了吧,大政策大形势摆在眼前,你不说实话不行啰,就是对抗政府,对抗共产党啰。

老 威:你还挺会攻心的。

余学康:但是行不通。这些狗老财,放租放债都不交代,或者只交代一点点,想大化小,小化无。你说他有丫环,他说那是亲戚家的丫头,暂时住几天;你说他有奴仆,他说吃住一窝,干活一块,哪能叫奴仆?至于雇长工,他更是满腹委屈,说吃穿、工钱都没亏待过人,有人快饿死了,找上门来磕头作揖,求你雇他,给他一口活命饭吃,你能不答应啰?这位同志你听听,这哪像罪行交代?不来硬的行么?于是我扇过去一耳光,说:“你欺负我没文化是不是?你把剥削浑侃成做慈善,那我就要看你有多慈善!”

攻心不成,我们就要伤他们的心了。把他们全拉出来,跪碎瓦渣,跪刺耙笼,膝盖烂了,还往上头抹盐;还挂黑牌,戴高帽子游乡、游地坎。你可晓得火塘里架柴烧的铁十字?我们就是把烧得半红的铁十字罩在他们头上,带焦糊肉味儿的青烟一冒,脸都变形了,他们就会大吼:“吐,吐,全吐,肠肠肚肚都吐!”

老 威:真有点恐怖。

余学康:还有扎烟火、推阴阳头、往头上倒红墨水……

老 威:什么“扎烟火”?

余学康:就是把燃着的烟头往人身上扎,一扎一个眼,看你能顽抗多久?

老 威:还有什么刑罚?

余学康:打陪衬。就是镇压一个恶霸地主,将所有的地主押到公审会场,陪斗几个钟头。在枪毙的那一刻,让十几个跪成一排,前面都挖了坑。这样,都以为自己活不成了,屎尿一裤裆的,喊爹叫妈的,昏过去的,嘴巴啃土的,太热闹了。民兵用枪托子捣,手膀子都酸麻了,还制止不住。轮到真开枪,那个恶霸地主天灵盖一飞,作陪衬的地主多半也死了一回。这时候,再架回去趁热打铁,就啥子都招了。金银埋在哪个窖;首饰藏在哪一家;还有细粮灌在哪个树洞;咋个样教唆自己的媳妇、闺女勾引主席团的人下水,梦想用美人计改变阶级,逃避斗争等等,甚至上一辈子的丑事都往外抖。

可这个关头就太晚了,工作组指示,不仅要将已经交代的浮财,包括田地、房子、余粮、骡马牛羊全部没收充公,而且要视其态度恶劣的程度,给予轻重不同的赔罚。罚款数目是50元起价,100、200到300,最高500元。那时一匹骡子才卖50元,所以地主们没有后悔药可吃了。

老 威:给不起罚款怎么办?

余学康:土改时,工作组就是金口玉牙,说一就只能是一。罚款的目的,就是要彻底摧毁剥削阶级的嚣张气焰。出不起罚款,人头就落地,马鹿塘有两个大地主,都因为交不起300元钱的罚款,而被镇压了。

老 威:这算是保命钱了。

余学康:差不多啰。交够数的,当场就叫家属写张《保证书》,领回家去听候处理。想逃是没门的,村与村都设了岗哨,除了工作组和主席团,任何人,哪怕走亲戚,都要查《通行证》。

老 威:这有点像抗日革命根据地了。

余学康:皎西、马鹿塘、大松树都轮流开过群众大会,镇压伪政府、反革命和地主。我那时年轻,热血沸腾,都去执行过任务。我还被派到皎平,帮助那儿的群众土改。

老 威:你枪毙过人吗?

余学康:我扛过枪,打过靶,可胆子小,没打过人。那是要受专门训练啰。

老 威:斗地主的名堂还比较多吧?

余学康:案头上的肉,想咋个切就咋个切啰。那时候,贫雇农家里死了人,也叫地主来当坐街先生。

老 威:什么?

余学康:就是临到出殡,让几个地主披麻戴孝,在大棺材前头鸣锣开路。解放前,马鹿塘一带就有雇叫化子当坐街先生的习俗,解放了,天地一翻个,剥削阶级就免费充当劳苦大众的孝子。从阳间到阴间的路,由他们先趟出来;埋死人的活儿,也是他们干;那年头太好呵,连祭年祭月,给老祖上坟,都由地主代劳。

老 威:新社会不是讲究移风易俗吗?

余学康:土改阶段,新风尚还没提上来嘛。

老 威:你们这一带到底镇压了多少地主?

余学康:记不清了。总之,乡长、民团队长、保长,还有几个大姓中的大户,都镇压了。从1951年下半年到1952年,公审大会开了无数次,每次都是上千人;集中到撒营盘开,起码就上万人了。我们民兵的革命担子可重啰,从看管到押送,到维持会场秩序,有时一整天都轮着啃干粮,神经高度紧张。

老 威:就是站个岗放个哨嘛。

余学康:同志你太小看我们民兵了,地主的公愤那么大,如果不是我们隔在他们和群众中间,地主一个也活不出来。许多乡都发生过没经过公审,地主就叫群众用石头活活砸死的事,受到上面的批评。有时候,群众就如海里的浪子,一波一波涌过来,一波比一波更猛,我们就把枪横在胸前,拼命阻挡。我们经常叫掀翻在地,又立马蹦起来,甚至学解放军,手挽手,汗水把衣裳、裤子都湿透了。有的人蹦跶着也够不着地主,就隔着我们这道人墙,喷口水、扔石块,还把棍子、竹竿老远打过去。我们挨了多少误伤啰!一次,棍子头没碰着地主,而扫到我的耳门上,只听得砰的一响,我差点就昏过去了。右半边脸肿了10多天,牙都松了。

老 威:当时的法庭是怎样组成的?

余学康:以工作组为中心,周围是贫雇农的主席团。那个该杀那个该留,大伙碰个头,工作组点个头,就铁板钉钉了。唯一一次例外,就是镇压李保长。已经押到会场,挂了黑牌,插了亡命标。群众和领导都一致认为,他该死,死定了。当时也是人山人海,口号早就喊了几轮,“拥护土地改革!”“耕者有其田!”“共产党、毛主席万岁!”“枪毙反革命恶霸地主、伪保长李ХХ!”

李保长在台下打抖,吓得站不稳。两个民兵将他往上架,可他的双腿拖在地上。屎尿没吓出来,清口水却挂了一尺多长。我还吼了一声:“狗日保长的威风到哪儿去了?”

执行民兵排出4颗步枪子弹,在鞋帮子挨个摩擦一遍,就喀嚓上膛了。李保长被五花大绑,按在土坑边跪下。十几米外,埋人的井早就挖好。台上的工作组长把手轻轻一挥,烂泥巴一样的李保长立马就要报销。可这时——枪口都抵着那后背了——有个声音吼道:“留人!!”

我们睁大眼睛一看,原来是禄劝县杨县长的通讯员。那十几岁的小兵满头满脸全是灰,正骑着高头大马冲向会场。群众纷纷两边闪,大会顿时乱成了开锅稀饭。那马还扬了扬蹄子,啾啾叫了两声,就一直撞到主席台下才刹住。小兵跳下马,一个箭步射上去,隔着前排十几个贫雇农主席团成员,全身猛扑,向台子中央的工作组组长递上一封急信。

组长匆匆看了,吓出一头冷汗,也吼了一声:“留人!!”紧接着又吼了一声:“散会!!”

老 威:怎么回事?难道这李保长是杨县长家的亲戚?

余学康:比亲戚还亲。解放前,杨县长在马鹿塘的万山老林里打游击,曾袭击了好几个乡公所。国民党为了报复,就悬赏抓他。有一回,都将他们十几个游击队员包围了,是李保长出于江湖义气,亲自护送杨县长等人钻密林小道,走了几天几夜,才拢金沙江边。李保长与杨县长拱手作别,还叫手下人送了一麻袋荞子粑粑。李保长一直看着杨县长他们过了江,估计安全了,才回头走自己的路。

老 威:李保长明为国民党干公差,却暗通共产党,真是吃里扒外。

余学康:江湖中人只顾义气,不顾党派,更不管那个坐江山。解放后,李保长倒血霉,眼看老命不保,就在监狱里把自己与杨县长的“救命”关系坦白出来,却没人信。他被打断了两根肋骨。可到底捡了一条命。

老 威:杨县长也算有情有义。后来如何?他们“后会有期”了吗?

余学康:救命是一回事,阶级界限又是另一回事。共产党的县长当然不能轻易见一个恶霸地主啰。

老 威:过了生死关,李保长这辈子也算平安了。

余学康:一两年后,上面有政策,进行土改复查。李保长活罪难逃,他是“历史反革命”,被判了几年刑,劳改出来,没两年就死了。

老 威:他可是共产党的功臣啊。

余学康:我没啥文化,不太懂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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