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杀路上的小文人诗歌

  日前,在长沙举办的麓山诗会·第三代后新锐诗人专题研讨会上,“当代十大新锐诗人”候选人青年诗人谭克修、沈浩波等提出了“小文人诗歌”的概念。他们认为,“小文人诗歌”是指一种在文字游戏和情感游戏里自娱自乐、自怜自叹、自怨自艾、回避现实乃至躲避现实的诗歌趣味,具有小圈子化、反对所谓现实关怀等特点,如今颇为流行,但以这种风格进行写作,无异于让诗歌走上自杀路。
  
  直到诗人动用了死亡才让人们发觉他们的存在

  20世纪80年代是属于诗歌的年代。在芒克、北岛、多多、舒婷、顾城等引领下的今天派诗人带来了现代汉诗的狂欢,使诗人成为80年代的光荣人物,不管是文化领域的还是在民众视野的。这样的美景真好啊,可惜转瞬即逝。《深圳青年报》和《诗歌报》联合举办的“中国诗1986,现代诗群体大展”,算是诗人们最后的晚餐。

  从时间上来看,1986年的两报大展,把第三代诗人和后现代诗歌美学同时推向了诗坛前台,却又让他们以及后来的所有诗人同时消失于民众的视野。20年过去了,人们关于诗歌的话题,涉及到的只有两个事件:海子和顾城的先后自杀。直到诗人动用了死亡,才让人们突然想起:这个世界上除了克林顿、比尔·盖茨、本·拉丹,以及体育、影视明星之外,还有一种人叫做诗人。显然,引起人们关注的是死亡而不是诗歌。因此,我看到自杀的并不是海子和顾城,而是所有健在的诗人。他们正抱着自以为是的小文人诗歌集体走在自杀的路上。

  在埋怨普通民众、文化界乃至于文学界对当代诗歌的整体漠视之前,先来看看诗人们面对的无边现实是什么样子?——过去的20年,国内经济、社会正处于一个前所未有的急剧转型时期。计划经济在向市场经济转型,农业社会在向工业社会转型,农村社会在向城市社会转型。再加上全球化背景下的东西方文化、传统与现代文化的冲突与碰撞、交融……这一切,交给诗人的会是一个怎样的复杂而混乱的现实?那么,诗人们呈现给我们的又是一个怎样的现实?

  20世纪80年代末,一拨诗人将“Pass北岛”当做兴奋剂,在西方语言哲学的压力下玩着各种新奇的语言游戏。90年代初中期,一拨诗人被死去的海子领进麦地里迷了路,寻找他们遗失的近视眼镜,齐声歌唱土地、家园和灵魂。90年代后期,诗歌语言的翻译语、书面语和口语之争,成为整个诗坛最了不起的大事情,引发知识分子写作和民间写作打了一次大规模群架。21世纪以来,基本就靠虚幻的网络诗歌和各种急功近利的命名,维系着诗坛表面的热闹气氛了。这就是诗人们在过去20年里干的事情。

  诗人们对泥沙俱下的、活生生的现实熟视无睹。迟钝的目光迷失了方向,敏锐的目光瞄准的是诗歌内部的利益:如何掌握话语权,以挤进各种档次的诗歌史;如何获得仅有的几个汉学家的青睐,以混进国际诗歌市场。在坚硬的社会现实面前,当代诗歌是文绉绉、软绵绵的,是不及物的,是顾左右而言他的,是不在现场的。数以万计的诗歌写作大军中,就靠具有批判现实主义立场的极少数个人写作,主张“反文化”、介入社会的“莽汉”主义,温柔地坚决反抗的“撒娇派”,让诗歌关注肉身的“下半身写作”,提倡贱民思想的“垃圾派”,充当着绑住小文人诗歌软骨头的石膏板。这未免有点过于幽默。
  
  用语言来弄虚作假和对语言来弄虚作假

  当代诗歌和现实脱节的本质原因,与诗人身份被这个社会逐渐边缘化的现实有关。他们由于对诗歌过于痴迷而偏废了更为重要的社会生存技法,他们已经基本被排除在复杂多变的社会生活之外。他们乐于过着“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传统文人生活,做着传统文人的美梦。他们相信,诗人是这个社会唯一的神灵、英雄和精英。他们需要面对的就是镜子里的自我,被劣质酒精醺得不省人事的自我。他们在社会上干些不算太坏的事情,诸如偷鸡摸狗、尔虞我诈、欺世盗名、骗财骗色,但一回到诗歌,就会清一色地露出假模假样的悲悯情怀。他们也写现实,就像他们在浴缸里操练游泳。他们也写自怨自艾的卑微日常生活,但更喜欢奉符号学大师罗兰·巴尔特的话——文学就是“用语言来弄虚作假和对语言来弄虚作假”为圣旨。因此,他们无需关注生活本身的真实,而只关注叙事手法是否符合某种流行腔调。

  他们想写出新诗、混出更响亮的名声,就必须长时间在书房里徘徊,在案前冥思苦想,喃喃自语地吟唱,在网络上和熟人或马甲们打打招呼,互相吹捧或者对骂。他们的全部精力,需要在书面语还是口语上,在口气、语感上,在形式和修辞上反复折腾。他们以为凭借《病梅馆记》提供的现存的美学,就可以完成所谓语言、形式的历险。他们唱歌跑调,却自以为在诗歌的音乐性上是天才。他们在题材上有着传统文人的洁癖,单调的生活又让他们无话可说,所以成天在小圈子里、在虚构或现实的讲台上谈论着“怎么写”,琢磨着怎么对自己贫血的诗歌进行玄学般的阐释。他们善于将席梦思上的一个恶梦描述成人类面临的普遍精神境遇命题。他们的诗歌一直在进行着个人精神的无边无际的梦游。

  对他们而言,“无情的现实”却是,中国仍将持续、稳定地发展,全球化的脚步会越来越快,社会文明程度会更高而“物质性”会更凸显,影视文化对年青一代产生的影响将愈来愈大……传统意义上的诗人将被继续边缘化,这是不争的事实,可能也是现代文明具有讽刺意味的标志性事件之一。他们对变化的时代难以置信,因而喜欢瞎操心:这样的时代究竟是诗歌的黄昏、黎明还是黎明前的黑暗?他们看不到这只是一段庸常的午后时光——会议正在进行,诗人只是普遍困乏的人群中少数几个认真的倾听者、思考者和记录者。正是他们,在忧心忡忡中成了会议的瞌睡者和缺席者。

  因此,还在枕着语言、修辞和形式做梦的诗人,还一味地想去遥远的传统文人社会寻找祖先和诗歌荣誉的诗人,还在对现代化进程及其带来的无边现实充满了误解和恐惧的诗人们,就抱着你们那些唧唧歪歪的小文人诗歌,集体走向自杀吧。

  □谭克修,诗人,现居长沙。


  插图:李亮 

昝爱宗:毛泽东人祸和他的理想破灭史

悲剧,已经过去,谁知道它会不会重演?

今年是2006年,是1956年“冒进”乱国、“反冒进”提出并被批判五十周年,是“文革”开始四十周年和结束三十周年。这些不堪入目的历史记忆,是中国人最不幸的时代,是中华民族的灾难。这段耻辱史,是后人永远也不能遗忘的历史。

提到“文革”,荒唐的事情很多,奇事很多:当时《解放军报》“当一版有毛主席照片时,就必须保证一版的其他照片上没有人把枪口对着毛主席的方向,甚至在文字上有’毛主席’的字样出现时,一定要透过光线看看二版上的同一地方有没有贬义词……后来只好做一个报纸透视箱,一个玻璃桌子,桌下安几个电灯。报样出来后,一版和二版、三版都放在玻璃板上,玻璃板下头打开电灯,进行透视,以检查毛主席照片和名字前后,有没有贬义词。经严格检查后,没有贬义词才能付印。”

另外,当时“新闻界还有一种风气叫‘对表’,大概第二天有什么比较重要的新闻,全国各地许多报纸夜间都要打长途电话到北京,主要打给《人民日报》,其次打给《解放军报》,询问某一条重要新闻安排在版面的什么地方,用什么字体,标题占多少栏。这样即使版面处理得不妥,也可以不负责任。”这段历史是一位亲身经历的编辑叙述的,真实性方面是是毫无问题的。2003年第7期《炎黄春秋》发表王民权先生的文章,他援引原王震秘书、原当代中国出版社社长兼总编辑李松晨等主编的《辉煌50年——共和国档案》一书中的《文革档案》“文革花絮”,指出这些毛泽东领导下的“文革”时代的荒唐悲剧场景。

在1949年以后的历史上,“反右”和“文化大革命”,最大的表现是擅长以言论兴师问罪,语言文字的非暴力,反倒成了全民暴力共诛之的对象:“反右”一反就反了55万人,“文革”就革掉了千万人的命,比中日战争时期的伤亡还要大。难道和平时期比战争时期还残酷?非也,战争时期枪林弹雨,死者均死得其所;可和平稳定时期,阶级斗争,因言治罪,因言惹祸上身因政见不同,死于非命,甚于枪林弹雨时代,可见“苛政猛于虎”仍旧以特别的方式重演,“人命不如草芥”也就算不上夸张了。

1949年10月以后是新政,不久就进入五十年代。1954年中国有了《宪法》,规定公民有言论、出版、集会、结社、游行、示威自由,宗教信仰自由,人身自由和居住、迁徙自由。可到了不久,社会主义建设出现了冒进,接着反冒进也跟上,一切都很正常。有人就有矛盾,有矛盾就会有分歧。那个时代,党就是伟大光荣正确的党,不容丝毫质疑和不容挑战的权威。所以,领导全国的党就公开宣传,强调“舆论一律”,言论出版自由就从此成为花瓶,或聋子的耳朵是摆设。“大跃进”时,报纸、广播上“一律”地吹牛、“一律”地“放卫星”,“一律”地胡说八道,但结果就“一律”进入了“三年困难时期”,真实发生饿死人,甚至“人吃人”,也就见不了报纸,成为国家的“绝密”

;再后,就是“反右倾机会主义”又“一律”,结果“一律”掉了实事求是,“伟大领袖”可以忘乎所以,拿国家当试验品,仿佛陶瓷摔碎了,还可以和成泥巴再重新回炉,没有人为此负法律责任;本来,“庐山会议”出发点就是反左不反右,最后却成了反右。再以后,伟大领袖的试验更一发而不可收拾,“文革”期间又“一律”,“一律”

长达十年,后果是“十年浩劫”,涂炭生灵,直到今天我们却看不到当局直面这段历史,更谈不上吸取历史教训了。

一个国家,悲哀的是国家通过政府的权力,禁止人民说真话,只允许伟大领袖胡说八道,应了一句古话就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五十年代,当时还有“百家争鸣、百花齐放”的号召,最后却发展成为可怕的“引蛇出洞”,说真话的成了牛鬼蛇神,说假话的成了权威。比如在1957年之前,中央报纸如中国青年报、人民日报、光明日报,经常在报纸上开展批评和自我批评的讨论,中共也表示支持,认为舆论发挥一定的监督作用。据统计,有一家中央级报纸从1950年到1954年间,一共发表了读者来信2072件,内容多数是批评性的,平均几乎一天一篇,超过今天的人民日报和中央电视台的“焦点访谈”。可自从“反右”以来,毛泽东就一下子就从全国500万知识分子中“钦定”了55万牛鬼蛇神后,报纸上批评性的稿件越来越少,少到几乎绝迹,而胡说八道则越来越多。国民党革命委员会机关报《团结报》曾发表钱辛波文章时提到,有一位新闻研究生曾统计1963年11月份的一家中央级报纸,整月没有一篇批评揭露性稿件。事实上,中国共产党党章和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上都有明文规定人民可以监督党和政府,但实际上党需要监督就有监督,如不需要监督,监督就是反党,就是右派。舆论一律就是要求“百花不齐放,百家不争鸣”,有了“一”就是让言论和出版自由的宪法权利“束之高阁”,要求全民老老实实地在大政方针上要同中央保持高度一致,谁有不老实就不会有好下场。

任由毛泽东信口开河,说真话者险些被一棍子打死

1953年,大儒梁漱溟还与毛泽东发生了一场很不愉快的争论。时为1953年9月8日至18日,政协常委会先开扩大会议,后转为中央人民政府委员会扩大会议,前后一共10天,梁漱溟先生列席。9月8日,身兼全国政协副主席的周恩来给政协常委会扩大会议作了关于过渡时期总路线的报告。11日下午,梁漱溟根据自己准备的,作即席发言。他说,“…

…我想重点提出的。那就是农民问题或乡村问题。过去中国将近30年的革命中,中国共产党都是依靠农民而以乡村为根据地的。但自进入大城市之后,工作重点转移于城市,从农民成长起来的干部亦都转入城市,乡村便不免空虚。特别是近几年来,城里的工人生活提高得快,而乡村的农民生活却依然很苦,所以各地乡下人都往城里(包括北京)

跑。城里不能容,又赶他们回去,形成矛盾。有人说,如今工人的生活在九天之上,农民的生活在九地之下,有’九天九地’之差,这话值得引起注意。我们的建国运动如果忽略或遗漏了中国人民的大多数——农民,那是不相宜的。尤其共产党之成为领导党,主要亦在过去依靠了农民,今天要是忽略了他们,人家会说他们进了城,嫌弃他们了。这一问题望政府重视。

没想到梁的这篇发言,却成了毛泽东严厉批评的导火线。9月12日,梁漱溟又列席了中央人民政府扩大会议。毛泽东说,有人不同意我们的总路线,认为农民生活太苦,要求照顾农民。这大概是孔孟之徒施仁政的意思吧。有人竟班门弄斧,似乎我们共产党搞了几十年农民运动,还不了解农民。笑话!我们今天的政权基础,工人农民在根本利益上是一致的,这一基础是不容分裂,不容破坏的!

到了9月17日的会上,有位中共领导人作了长篇发言,中心内容是联系历史上的一些事实,证明梁漱溟的反动是一贯的。其间毛泽东作了若干份量很重的“胡说八道”,主要有:“讲老实话,蒋介石是用枪杆子杀人,梁漱溟是用笔杆子杀人。杀人有两种,一种是用枪杆子杀人,一种是用笔杆子杀人。伪装得最巧妙,杀人不见血的,是用笔杆子杀人。你就是这样一个杀人犯。”“人家说你是好人,我说你是伪君子!”“对你的此届政协委员不撤销,而且下一届(指1954年)政协还要推你参加,因为你能欺骗人,有些人受你欺骗。”“假若明言反对总路线,主张注重农业,虽见解糊涂却是善意,可原谅;而你不明反对,实则反对,是恶意的。”9月18日下午,继续开会。梁漱溟的答辩发言刚刚开了头,会场上便有一些人打断他,不让他再往下讲。而梁漱溟呢,正迫不及待地要往下讲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我很希望领导党以至于在座的党外同志考验我,考察我,给我一个机会,就在今天。同时我也直言,我还想考验一下领导党,想看看毛主席有无雅量。什么雅量呢?就是等我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都说清楚之后,毛主席能点点头,说:’好,你原来没有恶意,误会了。’这就是我要求的毛主席的雅量。”毛泽东这时插话说,“你要的这个雅量,我大概不会有。”梁漱溟紧接着说,“主席您有这个雅量,我就更加敬重您;若您真没有这个雅量,我将失掉对您的尊敬。”毛泽东说,“这一点’雅量’还是有的,那就是你的政协委员还可以当下去。”接着,不少到会者以胡说八道继续附和:不听梁漱溟胡言乱语!民主权利不给反动分子,梁漱溟滚下台来。这一情景,就是任由毛泽东胡说八道,说真话者险些被一棍子打死。

到了1957年,文字狱就更加变本加厉了

1957年4月27日,中共中央发出开展整风运动的指示。4月30日起,毛泽东多次邀请民主党派和无党派人士座谈,号召他们对政府的错误和缺点,大胆提出批评,帮助党整风。

曾是“爱国七君子”之一的章乃器参加了其中的三次。5月13日那次座谈,章乃器因事未能出席,但仍送去了一份书面发言,并附去信函一封,说明稿子是“信笔直书”,是草率,但也是直率的,是否发表,请领导掌握。后来,他又写了《关于中国民族资产阶级的两面性的问题》,这两篇文章都见了报。

这时,章乃器仍把自己的主要精力放在粮食部的工作上,谁知在他的政治生涯中却风浪骤起。从6月5日起,他的言论遭到了全国性的批判,他本人也于一夜之间由著名的爱国人士变成了“极右派”、“右派头子”、“反共反人民的老手”。当时,章乃器受到“批判”的观点,除了有关民族资产阶级的两面性及“红色资产阶级政党”等外,还增加了“与党争权力”、“反对党的领导”、“鼓吹定息不是剥削”、“号召工商界’抬起头来’同党进行斗争”、“民族资产阶级的思想改造是’脱胎换骨就是要抽筋剥皮’”等。

整风运动开始时,民主人士章士钊也在政协征求民主党派意见的座谈会上发言,试图以“小批评”打破“一律”保持共产党的长久执政地位,他说一个水果,表皮坏一些不甚要紧,削去一些并无损果子味道。唯果子自核心处腐烂生虫,虽表面光泽尚存,但从里往外逐渐腐蚀,最终此果不可食。共产党乃国家兴旺之柱石,犹如果实之核心。社会其他方面有些毛病较易纠正,唯共产党核心之健全最重要。没想到,“反右”开始时,政协一部分人猛烈批判章这番话,指责说这是攻击党和社会主义的反党言论。章被迫写检讨。而在当时,民主人士章(伯钧)罗(隆基)等已被打入“反党联盟”,如果不是章的女儿章含之在毛身边当英文老师,趁机让毛回忆过去念旧情,否责大放过激言词的章士钊恐怕难逃储安平“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可怕结局。

1978年4月5日中共中央批复,由中央统战部上报的《关于摘掉右派分子帽子的请示报告》,1978年9月17日《贯彻中央关于全部摘掉右派分子帽子决定的实施方案》,一年半之后,1980年5月8日,55万余顶右派帽子已全部摘去。但至今还保留着几位著名的“不予改正”的右派分子,如章伯钧,当年全国人大常委、全国政协副主席、政务院委员、中央交通部部长、农工民主党主席、民盟中央副主席;罗隆基,当年全国政协常委、政务院委员、中央森林工业部部长、民盟中央副主席;彭文应,法学家,曾留学美国威斯康辛的哥伦比亚大学,继而返国在上海法学院等校任教,上海民盟盟员;储安平,当年全国政协委员、全国人大代表、光明日报总编辑;陈仁炳,当年民盟上海市委宣传部副部长。1982年,章伯钧的骨灰移葬在八宝山公墓。罗隆基逝于69岁,却在90岁冥寿时享受到了一个由公家出面主办、且专为缅怀他一个而开的纪念会。“朴素谦和”的彭文应是于1962年戴着帽子辞世的。储安平,58岁时在1966年深秋消失了。

在国民党大陆执政时代,文人办报还有一个良好传统就是“小骂大帮忙”,为执政者提意见,当好“了望者”。可到了1957年“反右”扩大化以后,尤其“文革”,“小骂”

是绝对不能允许的,而且有“小骂大犯罪”的下场——“大骂”就是死罪了,人人噤若寒蝉,人人自危。“小骂大帮忙”过时了,“小骂”是绝对不能允许的,而且有“小骂大犯罪”的下场。

悲剧,已经过去,谁知道它会不会重演?

刘晓波:知识人的乌托邦和野心家的工具——狱中读《俄国知识人与精神偶像》

读《俄国知识人与精神偶像》(徐凤林译,上海学林出版社1999版),第一感觉是,俄国知识人的自我批判,几乎全部可以变成对中国知识人的批判。比如,在民粹主义盛行的时代,俄国知识人热衷于“到民间去”,让人想起现代中国知识人的乡村教育试验;俄国知识人在论战中所用的一些词句,也让人想起毛时代的大批判,如“豢养”、“走狗”之类的词,在当时俄国已经非常流行。 (博讯 boxun.com)

在两个国家的大变革时代,两国知识人的道路具有颇多相似之处,比如,他们都曾由自由主义走向共产极权,这种相似选择的背后,也必定有着共同的人格误区和思维盲点。

一 共产主义的偶像崇拜

该书作者弗兰克是俄罗斯的宗教哲学家,他以探讨宗教伦理为核心,他先后出版过《虚无主义伦理学》(1909)《偶像的毁灭》(1923)《生命的意义》(1925)、《上帝与我们同在》(1946)和《黑暗中的光明》(1949)等著作,在宗教伦理学领域不乏创新之处。特别是他对俄罗斯知识人的批判,往往能独辟蹊径、击中要害。在《俄国知识人与精神偶像》一书中,他从宗教偶像与世俗偶像的区别出发,批判地探讨俄罗斯知识人为什么选择共产主义。

二十世纪,既是一个充满动荡和血腥的世纪,也是一个民粹主义和救世主义盛行的世纪,因而也是一个偶像跌出而又不断毁灭的世纪。二十世纪的大灾难大都出在世俗的偶像化上。

作者对俄国知识人的批判正是从偶像崇拜谈起。

只要是人,特别是大众,都免不了偶像崇拜。大众心目中的偶像又都具有神化的特点,在这点上,有神论与无神论之间没有区别。二者的区别仅仅在于崇拜对象的不同——宗教偶像就是神,而世俗偶像是被神化的人。

在西方,基督教的崇拜伦理指向超人的救主,即世界上只有一个神——上帝——任何人都不能与上帝平起平坐。所以,要崇拜只能崇拜神而千万不能崇拜人,无论是征服过半个世界的帝王还是富可敌国的富豪,都不能崇拜。因为,一旦崇拜人,特别是把某个人当作救主,必将大祸临头。

在人类的局限性或弱点中,精英阶层的最大弱点是不断膨胀的狂妄,自以为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特别是那些意欲扮演恺撒的野心家,几乎个个都自封为“人间救主”,许诺给民众一个“人间天堂”。 或者说,无神论的崇拜伦理寻找人间救主,那些被尊为人间救主的人,一面进行自我神化,一面煽动大众崇拜;大众的愚昧和奴性,赋予了人间救主以神的特权。久而久之,人的狂妄本性越来越膨胀,直到这些人间偶像自我加冕为神,将先知和国王的身份合而为一,握有一言九鼎的绝对权力。

大众阶层的最大弱点是逃避自由的奴性和寻找救主的盲目,他们渴望被拯救,渴望在他人庇护下获得安全和福利,渴望通过追随偶像来实现自己的意义,渴望投入法不责众的群体狂欢;因而,他们寻找人间救主,把全部希望寄托在救主身上;而且,他们的生活越是困顿,他们寻找救主的渴望就越强烈。无神论大众是自相矛盾的,他们既不承认上帝的存在及其拯救,但又要在世俗人间寻找偶像并期待被拯救。他们崇拜偶像的癫狂与服从偶像的绝对相辅相成。以至于,被拯救的渴望不断强化,把他们带入盲目而狂热的迷信之中,绝对相信偶像的一言一行及其所许诺的“人间天堂”, 从而把自己的自由全部交给偶像。而交出自己的自由就等于成全独裁者。

于是,我们看到,在二十世纪的历史中,凡是极权国家都曾有过群体性的个人崇拜癫狂,从希特勒到墨索里尼、从斯大林到毛泽东、从金日成到波尔布特、从萨达姆到霍梅尼……这些自称可以造福于千秋万代的人间偶像,他们都曾得到过全国性甚至世界性的崇拜,却一个个变成了贻害无穷的暴君。

二 民粹主义的人民崇拜

对各类暴君的神化,乃二十世纪的荒谬景观。民粹主义的盛行为暴君崇拜提供土壤,所有暴君也都要通过祭起民粹主义的“人民崇拜”的旗帜来煽动革命狂热。不幸的是,凡是产生这类暴君的国家,知识人往往都在扮演神化统治者和愚弄民众的角色,而且,类似列宁这样的独裁者和毛泽东这样的暴君,其年轻时代个人身份也大小算个知识分子。

“民粹主义”是英语“populism”的汉译。据《布莱克维尔政治百科全书》对“populism”词条的定义,它包括“人民党主义、民粹主义、民众主义”,来源于19世纪的“美国人民党主义”和“俄国民粹主义”。前者以“农业平民主义”命名,后者以“农民民粹主义”命名。其中,俄国民粹主义更符合我们今天对“民粹主义”的理解:“激进的知识分子将农民理想化,希望在俄国农村中残存的集体耕种的传统基础上建立一个新型的社会主义社会。这场运动在1874年达到了颠峰,年轻的知识分子们‘走到人民中去’,涌向农村宣讲农民社会主义的教义。在发现农民们无动于衷后,一些民粹主义者采取恐怖行动,成功地刺杀了沙皇。”(《布莱克维尔政治百科全书》,「英」戴维?米勒与韦农?博格丹诺合编,邓正来等译,中国政法大学出版社1992年版P589)

民粹主义在阶级划分上美化平民(农民、工人、其他无产者大众),完全无视个体而极端献媚于大众,无法容忍多元化,敌视个人主义,贬低财产、知识和文化,在经济上主张平均主义,在政治上提倡平民的或大众政治;它把人民神圣化抽象化为最高的整体利益,进而把国家上升为人民这一最高整体利益的代表,也就必然把国家权力加以神化,最终走向对国家权力的代表——统治者——的神化。所以,无政府主义、纳粹主义和共产主义都是民粹主义的变种,思想家浦鲁东、欧文、马克思,政治家甘地、尼赫鲁、希特勒、列宁、毛泽东,也都带有强烈的民粹主义情怀。

十月革命前,俄国流行三种主义:马克思主义、民粹主义(populism,又可译为“平民主义”)和自由主义,前两者具有天然的亲和力,马克思主义的普罗大众崇拜和民粹主义的平民崇拜,皆源于西方宗教的“上帝选民”的观念。俄罗斯人最后抛弃自由主义而选择了前两种主义的混合物——列宁主义——也就毫不奇怪了。尽管,列宁主张无产阶级及其先锋队领导一切,也批判“小农民粹主义”,但列宁主义的实质是把俄罗斯东正教的救世主义转化为共产主义的乌托邦狂热,用无产阶级代替了神的选民,用革命党(先锋队)代替了传教团体,用革命党领袖代替了上帝,让大众把独裁者当作上帝来崇拜和服从。

民粹主义首先是一种仇恨情结,他们厌恶贵族、权势者、有产者和知识分子等精英,而同情平民、无产者、甚至流氓地痞,也就是无产业无知识的大众。更有甚至,民粹主义不光是同情,还特别煽情地贬低精英而无限制地抬高大众,赋予了大众以无穷的创造力和优越的道德感,最后发展为“大众崇拜”:大众不仅是主人,而且是创造历史的动力。

马克思主义、列宁主义和毛泽东思想中都有浓重民粹主义的成分,特别是毛泽东思想中的民粹主义可谓登峰造极。毛泽东从战争年代起,就毫不含糊地肯定下层民众的造反式革命,称赞流氓无产者的“痞子运动好得很!”他说:高贵者最卑贱,卑贱者最高贵;老农的手和脚最肮脏,但灵魂最干净。他高喊:“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创造历史的动力。”他进行革命的动员模式是“走群众路线”,他收买追随者的口号是“为人民服务”。

民粹主义的正面是“人民崇拜”,反面是打到精英,特别是经济精英和知识精英,所以,民粹主义具有强烈的清教徒主义和反智主义的倾向。民粹主义蔑视和仇恨任何有产者,无论是物质财产还是精神财富的拥有者。在他们看来,知识分子也是有产者,拥有并垄断了精神财富。所以,民粹主义必然把对财富的拥有者的仇恨推广到知识文化领域,要把物质财富和精神财富的拥有者统统要踩在脚下。在这方面,毛泽东应该是最典型的反智主义者。

毛泽东对财富拥有者的仇恨,不仅要打到地主和资本家,也要消灭个体性的小商小贩,甚至在人民公社运动中连农民的那点可怜的“自留地”和自养家禽也要当作资本主义的尾巴割去。同样,毛泽东对知识和文化的拥有者的整肃,也贯穿于他从打江山到坐江山的整个政治生涯。早在延安时期,他就发动了针对知识分子的整风运动,《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变成了指导文艺创作的“圣经”,“为工农兵服务”成为反精英文化的意识形态基础。他要求文学艺术的通俗化和知识精英的平民化农民化无产阶级化,他要把知识人改造成革命者,把文艺和学术作为政治斗争的工具,“以笔做刀枪”地投入暴力革命,进而把知识人变成依附在政治权力之皮上的毛。1949年掌权以后,他更是发动了一次次针对知识分子的政治运动,从思想改造运动到反胡风,从反右到文革,毛泽东式反智反精英反文化运动一步步走向登峰造极。他把知识分子赶到农村、工厂和五七干校,接受大众的改造;他把知识分子打入劳改农场和监狱,剥夺其人身自由;他强迫知识分子在群众大批判中低头认罪,让知识人尊严扫地。毛泽东玩弄知识精英和人性改造的个人欲望满足了,带给中国的却是精神荒漠化和一片文化废墟。

所以,许多研究毛泽东的外国学者都认为:毛泽东是一个用马克思主义包装起来的民粹主义者。

共产主义式的民粹主义是精英主义和民粹主义的奇妙结合。一方面,他们把无产者被奉为上帝,把拥有财富视为绝对罪恶,追求强制性的绝对平等;他们迁就、纵容和鼓励大众的无知、庸俗、盲目和怨恨。另一方面,知识精英群体的“穷人崇拜”实质上是“为民作主”,是另类的“精英救世主义”,。他们正是利用了“奉人民为上帝”的蛊惑,才把自己变成人民的上帝。他们“到民间去”是为了启蒙大众,按照自己设计的乌托邦方案改造大众。所以,作为思想流派的民粹主义是有闲知识分子的游戏,满足了他们的异想天开;作为政治运动的民粹主义是野心家牟取权力的工具,满足了他们利用和操纵大众的欲望。特别是在现实的政治斗争中,政治野心家的民粹主义并非真的“人民崇拜”,而是通过发动人民战争来夺权,依靠“为人民服务”的口号来掌权。

二十世纪的无神论知识分子的民粹主义狂热,恰恰是制造人间偶像的舆论先导,为个人崇拜时代的降临提供了思想支持,为大众化的暴力革命提供道义合法性论证,用目标的崇高来论证“以暴易暴”的合理性。在俄国知识界的“到民间去”的思潮中,早就蕴含了十月革命的种子;中国知识界点燃的“劳工神圣”之火,锻造出中共夺取政权的利器。而在现实中,知识人所论证的目标与手段之间的关系出现难以预料的颠倒,“高尚目的”沦为滥用暴力的借口,民粹主义的“为人民服务”变成了对人民的奴役。

比如,毛泽东的教育三结合(教学与阶级斗争、生产实践、劳动人民相结合)和“五七道路”式的再造共产新人的试验,很容易让人联想到陶行之的教育理论及其试验。陶行之的“教育救国论”是按照民粹主义的社会理想来改造中国。他放弃了优裕的教授职位(月薪五百元大洋)和城市生活到农村搞“乡村教育”试验,他穿草鞋,戴斗笠,住牛棚,用同甘共苦的精神来普及乡村教育,进而用普及乡村教育来改造农村;他发明了“教、学、做”三合一的方法,学生不仅要学知识、学做人,更要学习如何种田、做木工,以及所有生活技巧,连烧饭种菜都要熟练。而毛泽东也要青年学生“学工、学农、学军”,动员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

三 民粹主义的两极合流

民粹主义具有狭义和广义之分。狭义的民粹主义是指那些以民粹主义为旗帜的思想流派和社会运动;广义的民粹主义是指所有具有民粹主义情怀的思想流派、社会思潮和社会运动。比如,无政府主义和共产主义就可以归入广义的民粹主义。在西方对民粹主义的研究中,尽管无政府主义者浦鲁东、巴枯宁和共产主义者马克思展开过论战,但他们都具有对财产的仇恨、对平民的崇拜和对革命的热衷,所以也都可以称为民粹主义者。

具有民粹主义情怀的精英往往会走向两个极端,要么走向砸碎一切权威的无政府主义,要么走向服从于一个绝对权威的极权主义。无政府主义过于相信大众的自治能力,甚至相信到盲目的程度——没有政府和没有权威的社会才是最平等最自由、也是最理想最美好的社会。所以,他们希望从对政府及其权威的大破坏中诞生一个绝对自治的社会;共产主义过于抬高无产者的组织性、创造性和道德优势,甚至把“无产者”奉为唯一革命力量,希望通过无产阶级革命的“大破坏”来建立一个全新的无阶级的共产社会。二者的区别在于,无政府主义的理想是通过大众的绝对自治来建立人间天堂,而共产主义的理想是通过唯一的上帝选民(绝对权威)来建立人间天堂。

尽管,从马克思到列宁再到毛泽东的共产主义者,也都批判无政府主义,但在喜欢走极端和崇尚大破坏这点上,二者可谓孪生兄弟。两者都向人类提供了一种社会乌托邦,也都把“大破坏”作为实现其乌托邦的唯一手段。或者说,暴力作为实现政治利益的最后手段具有绝对的合法性,只要是为了阶级、政党和领袖的目的,就可以不择手段地使用暴力。

无政府主义的代表人物之一浦鲁东的最著名格言为:“财产就是盗窃。”马克思著名的格言之一是:资本从降生到这个世界上,“每一个毛孔都充满了血污”。另一位无政府主义的代表人物巴枯宁的最著名格言是:“破坏的激情就是创造的激情”,“破坏就不仅被认为是创造的手段之一,而且一般地等同于创造,或者确切地说,完全占据了创造的地位。”马克思主义宣扬彻底决裂论、飞跃性前进和终极理想,鼓动通过无产阶级暴力革命夺取政权;列宁率先践行了马克思的暴力夺权论,创建了世界上第一个共产极权国家;毛泽东崇尚枪杆子里面出政权,在农业大国里完成了社会主义改革。特别是毛泽东的造反论,即“不破不立,破字当头,立在其中”,与巴枯宁的“破坏就是创造”,实乃异曲同工之妙。

人类的天性及其社会现实天然要求权威,而无政府主义仅仅是毫无现实操作性的狂想,其最有意义的存在方式,至多是作为多元社会中的思潮之一。大到一个国家小到一个社区,无论自治到何种程度,也无论混乱到何种地步,都将自发地产生权威。所以,无政府主义很容易从一个极端到另一个极端,最终走向极权主义。展现在我们面前的二十世纪的民粹主义,几乎无一例外地从“人民崇拜”走向“个人崇拜”。中国作家巴金从“我控诉”的呐喊到中共独裁的最大花瓶,就是从无政府主义走向共产主义的典型。

无神论革命者大都是粗俗的唯物主义者,不信上帝及其天堂,却把对世俗天堂的狂热提升为一种准宗教的信仰,实际上是只关心政治权力,是一种绝对的功利主义。它把纯艺术和纯科学视为反动,拒绝一切宗教性的终极价值关怀,拒绝一切超世俗的理想和神圣,甚至除了极权者本人的天才之外,他们拒绝一切个人的天才创建,使文化和精神变成政治斗争的工具或庸人群体的消费享乐。这一切在中国近现代知识分子身上表现得都极为强烈。这种无神论的灵魂是“虚无主义”,即没有超尘世的绝对价值支撑的生存状态,实际上是“无灵魂”。

这些知识分子的无信仰狂热,一方面让大众做出自我牺牲而自己却变成救主式英雄,另一方面又走向绝对的不宽容,他们只有一个标准:以我为准。所以,他们不允许任何异己,对不同的思想赶尽杀绝,造成人的精神畸型和制度独裁化。

无神论知识分子还有对科学的狂热崇拜,他们崇拜科学而排斥属灵的宗教信仰,他们在科学中寻找一切而排斥其他方式的探索,从而将科学提升为准宗教,形成了“唯科学主义”:在方法上将科学的实际功用神圣化,一切都被贴上科学的标签,唯科学主义的大棒四处开花。恩格斯把马克思主义称为“科学社会主义”,毛泽东把大跃进的放卫星称为“科学种田”,江泽民把法轮功定义为“反科学”的邪教。实质上,他们的“唯科学主义”不是在科学中探讨真理,而是把科学作为独裁制度的包装,用科学来为其政治、道德和意识形态的操控进行合法化论证。这是一种自私而狭隘的工具论,即一党利益高于一切,科学也要服从党的利益。而一旦有人对他们的科学论断提出异议,他们才不会用科学讨论的方式来对付,而是要动用红色暴力和群众大批判来惩罚。

1999年6月1日—3日于大连教养院

2006年8月20日整理于北京家中(首发《人与人权》2006年9月号)

胡 平:民主不能等待

今年1月,香港的田园书屋出版了苏绍智先生的一部论文集《民主不能等待》。该书收录了苏绍智先生近些年来写成的50篇文章,其内容涉及对毛泽东、邓小平、江泽民和胡锦涛等中共四代领导人的评论,全球化问题、民主化问题、东亚模式问题、社会主义国家的腐败问题、六四问题、人的解放问题以及共产主义问题。《民主不能等待》这个书名很好,好就好在它指明了当今中国问题的一个关键。今日中国,很少有人还从理论上、从价值上反对民主,但问题是,大多数人并不去投入争取民主的实际斗争。一个流行的藉口是,实行民主需要若干社会条件,譬如说需要市场经济作基础,需要有强大的中产阶级。中国目前还不具备这些条件,因此现在的当务之急就还不是争取民主而是发展经济,壮大中产阶级。等到这些条件成熟了,民主也就自然而然地到来了。苏绍智从历史的、文化的,以及经济与政治相互关系等多种角度对这种观点进行了严肃的批驳,他指出:”经济”并不是民主的前提,民主化从来不是等待来的而是争取来的;如果我们放弃争取民主的斗争而只是在那里一味的等待,那么我们不但得不到民主,而且还会葬送掉经济改革。

今日中国,贪污腐败泛滥成灾。但也一直有人为腐败辩护,他们说,既要建立市场经济体制,就必须要有资本主义的原始积累,贪污腐败就是资本主义原始积累的必然现象。这种说法颇有迷惑性,很多人都模模糊糊地以为,在建立市场经济的初期阶段,大概是要必须经历这么一种所谓资本主义原始积累的吧。苏绍智告诉我们,不对。资本主义积累和原始积累根本是两个概念,不应混淆。资本主义积累理论和原始积累理论是马克思创立的,但马克思从没讲过什么资本主义原始积累。马克思所说的资本主义积累是只在市场机制下把剩余价值转化为资本。按照马克思,虽然资本主义积累是一种经济剥削,但不是通过经济外的强制造成的。马克思说的原始积累则是指与市场经济无关的经济外的强制,例如海盗行为、买卖奴隶、战争赔款,以及凭藉权势占有公共财产。现今中国的贪污腐败是权钱交易、以权谋私、化公为私,利用权力把国家财产据为己有。这种积累完全与市场经济体制无关,不算是资本主义积累。这纯粹是人为的超经济的掠夺,是一种特殊的原始积累。这种特殊的原始积累对于催生正常的市场经济不但不是必要的,而且还是有害的。

我们知道,早在1979年理论务虚会上,苏绍智就提出”不发达的社会主义”,该观点也就是后来的”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理论。当时,苏绍智还提出”补课”说,中国应该补资本主义的课。众所周知,这些观点在当时的思想解放运动中发挥了相当重要的作用。但认真说来,这种观点也有它的问题。所谓”补课”,无非是说历史阶段不能超越。按此说,社会主义取代资本主义,人类最终走向共产主义仍是毋庸置疑,共产党的错误只不过是搞早了而已。只可惜那千千万万共产革命的牺牲者,他们只不过是给人家交学费而已。未来某一时刻,我们的马克思主义者们心血来潮,宣布时辰已到,又要搞一番共产的。十分可贵的是,苏绍智先生并没有满足于当年的这种观点,而是对这一问题进行了更深入的反思。作者写道:”今天看来,我们关于不发达的社会主义的提法,虽然在反对极左的路线、方针、政策方面有一定的作用,但在理论上并没有摆脱马列主义教条的束缚,也没有否定列宁斯大林的社会主义制度的模式,因而存在着不少矛盾和缺陷,经不起理论的推敲。缺陷之一是,我们仍然肯定了马克思主义的历史阶段论和经济决定论,即历史是按照循序渐进的严格决定论发展的,而进入每一阶段的时间基本上取决于生产力发展的,而进入每一阶段的时间基本上取决于生产力发展的水平。事实上,历史比马克思的这个简单的推论要复杂得多。缺陷之二是,关于列宁、斯大林的社会主义制度模式,即公有制、计划经济和按劳分配,我们当时认为还是正确的;只不过因中国的生产力水平还太低,只能先退回到不发达的社会主义阶段;一旦正产力发展了,还应进入马克思设想的或列宁、斯大林推行的社会主义制度模式。而现实证明,马克思关于社会主义的设想,绝大部分都与现实不符,而列宁、斯大林的社会主义模式不但已被历史证明是错误的,而且已经死亡。”

苏绍智先生先前担任过中国社科院马克思主义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研究所(简称马列所)所长。提起马列所,一般人也许会想当然地以为它是中共官方的御用机构,一定是教条主义的大本营。其实不然。马列所自成立起就站在思想解放运动的前列,该所的领导和研究人员都以思想解放而著称。邓力群在不久前于香港出版的《邓力群自述》一书里曾专门提到马列所。邓力群写道:马列所(全称是马克思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研究所)是1979年中国社科院新建的一个所,”胡乔木原来设想要把这个所办成社科院的第一所,后来一段时间却被苏绍智等几个人搞成了反毛泽东思想的第一所”.左王邓力群的这段攻击倒从反面肯定了马列所的存在意义。苏绍智先生今年83岁了。这部文集凝聚了他饱经忧患、历尽沧桑之后的思考。从这些文字中,我们不仅可以看到作者广阔的视野,渊博的学识,对祖国命运的深切关怀和对天下大事的精辟见解;而且也可以看到他磊落的胸襟,对真理的无休止的探索,以及不断的自我超越精神。


北京之春

川 歌:从直选乡镇长不符合法律规定说起

前几日从网上读到一篇文章,文章大意是:中国全国人大常委会的副委员长盛华仁先生在《求是》杂志撰文称:在中国,直选乡镇长不符合中国的法律规定。盛先生说,在此前的全国基层乡镇选举中,有的地方采取了乡镇长直选,即由选民直接选举的办法产生乡镇长,对此现象,盛先生以中国最高国家权力机关的负责人之一的身分指出了直选乡镇长行为的违法性。盛先生并列出了具体的法律条文,作为其立论的依据。

读到这样的报道,我知道,盛副委员长所说确有依据,因为根据中国现行的法律规定,中国的乡镇长选举确实不是直选制,而且间接选举制,即由人大中的代表联合提名选举。从这个意义上说,盛副委员长所说是对的。但是,正是因为这样正确的说法引起了我的关注。

如果说,直选乡镇长不符合法律的规定(事实也确实如此),那么,就意味着我们的法律不支持乡镇长直选。我们知道,乡镇长选举应属于最低一级的政府机构的选举,中国的法律就连这最低层次的选举都无法做到直选,亦即不能做到充分尊重人民选举权的直接选举,那么,我们的法律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法律呢?我们的法律所规制的民主程度到底有多高呢?

中国的执政党与政府(这二者实际上是同一个主体)一直在宣扬着其致力于国家的民主进步事业,通行的官方说法是建设高度的社会主义民主,高度的民主大概应是较高程度的民主,然而,现在就连最基层的乡镇长直选都无法做到,我们是不是可以认为,中国的执政党与政府所高调宣扬的与其实际做着的不一致呢?

在当今世界上大多数国家里,已经实现了全国性的大选,而在我们这里,象乡镇长选举这样的“小选”都无法保证民主、公正,由此,可见,我国的民主程度有多么地低下,我们与世界潮流的背离有多么地严重。我听说,台湾50年代就开始县级的直选了,为什么,在大陆50多年后还不能做到国民党在50多年前已经做到的事情呢?这样的问题不能不引起人们的思考。思考的结果,就是中国大陆是否应该加快民主的进程,从而不致于落后太多,以致于让全世界的人民都贻笑不已。

盛副委员长可以要求用现行的中国法律来规范中国现行的政治秩序,可以依法纠正乡镇长直选这样的“违法行为”,但是,盛副委员长也应该想到,是不是到了修改那不允许最基本的民主的法律的时候了?

或许盛副委员长在这件事情上不能完全作主,但提一个建议总是可以的吧?谁叫你是一个职位那么高的大议员呢?

民主论坛

媚俗大众:从余秋雨到易中天

这段时间,耳目之间灌满了“易中天”三个字。
以每周两讲的频率在央视“百家讲坛”品了半年“三国”,据说已与“超女”一样有了叫作“意粉”或“乙醚”的忠实听众。随后,一家出版社以首印55万册、版税14%的“超级高价”在拍卖中抢下其图书出版权,轰动一时。

眼下,这本《品三国》(上)上市,其他数本旧作也隆重重出,易中天成了媒体们追逐的焦点,专栏、访谈、演讲,活动多多,“口水仗”也不少。

忽然觉得有趣。已有媒体将易中天与余秋雨并称为人文学者中的“学术明星”。但恐怕余秋雨先生未必愿意接受这样的并称。一则,余秋雨的成名,是先在文艺美学的学术领域,后在《文化苦旅》,至于上电视开讲和充任评委,已是名扬天下之后繁忙日程表中的一小项而已;二则,自走出书斋较多介入“大文化”乃至具体文化建设活动以来,凡10余年,余秋雨先生几乎是一面频频“出镜”一面不时挨骂,其“旅”也乐,心情却难免挟“苦”带涩,哪里比得上前者的一举走红?学术圈里偶然有人嘟哝了两句,批评“易品三国”的不学术或庸俗化,也被“意粉”和媒体高调回击,一言以蔽之曰:“酸葡萄心理。”闻者,当即掩面闭嘴。最近的一次,看见某家电视专访,记者追问其校方、同事对他忙于上电视、出书的看法以及是否会影响其作为教授、博导的工作时,易中天先生就敢于说:我和学校没有任何关系,上好课就乘车回家。博导么,反正也快退休了……其成功者的桀骜和理直气壮,远胜于愤愤“封笔”的余秋雨。

从余秋雨到易中天,其实正好是近10多年间,随着电视和网络媒体的渐显强势,中国的知识分子精神与整个社会价值观念上,从“媚雅”即追求精英文化,逐渐走向了“媚俗”即张扬草根需求、顺从大众品位的过程。

“媚俗”之说,出自小说家昆德拉。10多年前,一本《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小说名字译得半通不通,没人敢挑毛病,还成了有文化、有思想的符号,因为整个社会都在追求着思想的深度和锐利。

中国知识分子一向有“躲进小楼成一统”、象牙塔里钻学问的传统,有教授投身受众极大的电视媒体,从事文化普及,做说书人,是应予鼓励的好事。然而,眼下大众文化泛娱乐化大行其道,以及媒体业出于功利之心大肆爆炒的做法,都令易中天之类面临着极大的危机与挑战:倚靠着学术背景的历史,毕竟不是电视剧,“卖点”与噱头有限,更不宜将“正说”与“戏说”混搭。对大众趣味的顺应,如何不落入庸俗化的窠臼,是对学者功底的考验。然而,除非少数大家,以绝大多数人的学术和人格积淀,谁经得起这般爆炒的?

“酱缸文化之父”柏杨宣布封笔

继去年“疯狂红颜”系列、《中国人史纲》在内地出版之后,今年柏杨(blog)的作品在内地涌现的迅猛势头只能用“井喷”来形容:“传统大反思”系列、“文明大整合”系列、《帝王之死》、《皇后之死》……而最近中信出版社推出的《柏杨品三国》,因为与此前《易中天(blog)品三国》“撞车”而格外引人注目。加上即将出版的《柏杨曰》、年底出齐的九辑36本《柏杨版资治通鉴》,以及即将首次在大陆出版的《中国历史年表》、《中国历代帝王皇后亲王公主世系录》,今年柏杨总共有40余本著作登陆内地图书市场!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就在内地出版界惊呼“2006年是柏杨年”的时刻,海峡那边,86岁高龄的“酱缸文化之父”日前宣布因身体原因“封笔”。这也意味着下月初海南出版社出版的《柏杨曰》大陆新版序将是柏杨最后一篇公开发表的文章。为此,记者就柏杨先生近况、《柏杨品三国》出版缘由以及为何“封笔”等读者关心的问题,采访了柏杨夫人张香华(blog)女士。采访过程中,柏杨先生曾经想与记者通话,可惜他的听力已不如从前,记者在电话这头无论如何高声喊叫,电话那头只是反复传来他“喂、喂、对不起,我听不清……”的声音。

昝爱宗:记者职业化与新闻自由

新闻记者的职业化进程:

中国必须走新闻自由之路

昝爱宗

 

 

 目前,非常混乱的中国新闻界,必须走法治的道路,也就是走新闻自由的道路,才能从根本上保证其健康、正常地行使自身的舆论监督功能,才能代表公共舆论,代表独立于权力之外的大众立场。

新闻界人士所要实现的价值就是获得正义,就是指光明正大,获得广泛的民意基础,要透明实在,要“铁肩担道义”,相信自己是站在历史与现实与未来都贯穿的一条线上,经得起历史与未来的考验。

新闻记者是非常有至上荣誉的神圣职业,就要有严格的职业道德守则,不能象一个家族一样实行“宗法”和真相封锁的“地方保护主义”,实行“自扫门前雪”,实行“绝对的利己主义”,这样下去,新闻记者也会做坏新闻,新闻也不会名副其实,新闻界就成了一些偷漏税的商业企业一样坏了名声,失去正义的力量,毁灭了自身的价值。

今天的中国的转型时期,给新闻界带来了向纵深发展的良机,独立而勇敢地进行舆论监督成为不可缺少的重要力量。但是,我国的新闻界在走向法制化的同时面临着重重困难:新闻“权力”的异化,正义与良知被遗弃,假新闻泛滥,有偿新闻屡禁不止,名记者成为稀有物种,新闻官司倍增……我们的新闻业怎样才能健康发展?

曾创下普利策新闻奖的约瑟夫·普利策如是说:“倘若一个国家是一条航行在大海上的船,新闻记者就是船头的瞭望者。他要在一望无际的海面上观察一切,审视海上的不测风云和浅滩暗礁,及时发出警告。”在现代民主自由和经济发达国家,新闻监督已成为一种谁也无法漠视、谁也不敢小看的代表公众利益的监督力量。于是,在西方国家有“第四种权力”(除立法、司法、行政之外)之说。相比较而言,中国的新闻监督起到的作用还很有限,发挥的能量也比较微弱。所以,我们必须面对的是,我们的新闻记者怎样才能“铁肩担道义、棘手著文章”?怎样才能按照普利策所说“及时审视海上的不测风云和浅滩暗礁,及时发出警报”?

现在记者的形象坏极了

    从职能部门年年下发严禁有偿新闻紧急通知和查处假新闻的情况看,中国的记者活得相当滋润,似乎一个个都是有权有势的,而且似乎一个个都很有钱,所以我称之为“势利记者”。在中国当记者我认为很容易,只要会做宣传就可以了,宣传就是报道——以宣传为目的,以报道的形式进一步做好这个工作就可以了。有的大学毕业生甚至一分配到报社工作,就可言称自己是记者了。有的工作性质是发行的、广告的,却在工作证上写明“记者”身份。有了记者身份,确实便于工作开展。有的关系“铁”的大学毕业生一上班还没转正就发给国家新闻出版署记者证核发办公室统一印制的正式记者证(据称有规定上岗一年后才能正式定职)。按一般程序来说,大学毕业进入新闻单位,从事的是报刊广播电视采编工作,就能得到这个身份的证明。可是那些没有从事新闻采编的人员要想得到“记者证”当门面,或当敲门砖,或交通不便时使用,似乎也很容易,通过有用的关系,拿到记者证就可以当不写稿的“记者”了。在买东西时,可以是打着记者牌号的消费者,若碰到吃亏或侵权时就可以亮出记者证索回面子。有某消费者买到假货要求索赔,不是有家商场负责人这样大言不惭说:如果你是记者,好,当即退货;如果你是消费者,对不起,活该你倒霉。敢情,消费者不是消费者,记者更不是消费者,即使消费了也不算,真有意思,拿消费者权益不当回事。“活该”这个词用得好,直接针对的是代表纳税人意志的《消费者权益保护法》,平时经常宣传“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记者这时感到了什么叫权力,什么叫做法,什么叫权大于法。我常想,如果我是在场的记者,我该怎么办?大不了也是掏出记者证晃一晃,以后的事就是不了了之,如佛家对联“天下事了犹未了何妨以不了了之,事外人法无定法然后知非法法也”所述,本“不了”的也“了”了,“非法”的居然“法也”。这时,你若不干,人家已给你足够面子,在你面前当孙子,因为你是记者,他们也会让你感动,再不然就请你吃饭,人前人后拥着,甚至还请来了你平时十分敬畏的自己所在报社领导,你还坚持什么,领导都没站直,就趴下了,还怕你个“王八羔子”(背后的骂人话),谁不知道中国是敬酒不吃吃罚酒的国度,前车之鉴还少吗?乖乖地当大爷,喝酒,酒不醉人人自醉,讲什么原则,原则都进了肚子当酒喝了。

现在,市场经济条件下,记者证确实不怎么值钱了,有时连自己的身份也证明不了,邮局送来稿费汇款单,凭记者证去领取,对不起,不行,你必须拿身份证,“记者证”证明不了你的身份,那么什么是身份、什么是身份证呢?应该是证明你身份的有效证件,你的身份是记者,你拿的是国家专业行政机关——新闻出版署统一核发的记者证,却在领取汇款单时失效了,尽管你可以曝光,但邮局也是国家的事业单位,它说了不算,那么谁说了算呢?毕竟舆论不是执法机关,所以你拿记者证领不来稿费只能怨自己。现在我国还没出台《记者法》(尽管有法官法、警官法等第),更没有主张新闻自由的《新闻法》,这样的事怎么能打赢官司呢?连“拭目以待”我们也没有资格和条件说出口。“天下事了犹未了何妨以不了了之”,只能如此而已。我知道,记者要做的事情很多,他最起码的是报道新闻事件,而不是歌功颂德,粉饰太平我认为有句话不能不说,就是要当记者,先学会做人做人的原则都没有,更谈不上人文关怀、人道精神、平民意识和道德情操了,记得在一次国内外记者交流会上,美国《时代周刊》驻京记者吉米在接受提问,当听到“在中国,记者是国家事业单位的工作人员,绝大部分是国家干部,中国是发展中国家,所以收入很低,请问在西方发达国家,职业化的记者是不是收入很高?”时,吉米笑了,他说他若为了钱就不当记者了,而是应该去做生意,专职赚钱,他把“记者”这一神圣使命当作职业化的事业来做,而且引以自豪,很有成就感。记者追求和实现的新闻自由,就是在法律尤其是宪法的范围内自由活动,别人无权干涉。记者是创造性的自由职业,没有高低贵贱之分,没有中外之分,有的只是有没有尽职尽责,有没有保持自己的独立意识,有没有坚持正义和为真理献身的实事求是精神?如果你自己假想出一些对手、敌人来,进一步编假造假,为迎合金钱、权势和某些专制邪恶,甚至不惜混淆是非、颠倒黑白,掩盖真相,说假话,那就是自己给自己设置的障碍,从时间和职业化的角度来说,这是自己伤害自己,这是自己葬送自己的记者前途。

势利记者批判

    曾以撰写《现代化的陷阱》一书引起媒体广泛关注的何清涟女士说,推进政治体制改革的关键一着棋是引入社会监督机制,而社会监督机制的两大支柱之一就是舆论监督,实现法治的第一步也就是舆论公开。但这并不是说任何条件下放开舆论就有效,因为一旦目前已现雏形的“黑白合流”现象发展到可以用黑社会势力干预舆论——这已有记者受黑社会势力枪击,官员们买凶杀政敌等事例为证——恐怕解决这些问题只能难于上青天。

中国的记者是权势记者的多,势利记者的多,不够“简洁明亮”的少说废话的记者少。在西方,记者掌握着继立法、行政、司法之后的第四种权力,即舆论监督权,是这种权力透明了前三种权力,互为监督和制约,使他们更加明白自己的职能和受到的制约。只有相互制约,才能保证权力不会滥用,更保证权力得到有效行使。在中国,记者的权力是人民赋予的,可以监督政府、司法,在宪法精神指引下,可以监督全体执政党党员、全体公民和法律保障可以监督的所有实体,机构。记者权力的行使,标志着民主、进步和现代化有了保障。在这样的社会中,当记者比总统的职位还至高无上,社会与民间的权力大得多,因此记者是使命感,是责任心的具体执行的体验,没有记者的权力,就好象没有窗户的房屋是死气沉沉的,不透明,空气不流动,没有生机与活力,是不能长期存在的。记者不能没有力量,正如社会民间和时代不能没有一丝声音似的。

我们也要真正的无冕之王

    “无冕之王”之词是由西方新闻界传出的,在我们具有中国特色的专制社会主义国家里,新闻记者是不能被称为“无冕之王”的。在由新闻出版署主办的《中国报刊月报》曾披露重庆一记协秘书长的文章介绍,无论是在40年代的延安,或是49年以后的新政权,对当时的新闻工作者来说,从理论到实践上都是应该解决了的问题。他承认从80年代后期到现在,把我们的记者称作“无冕之王”破、颇为流行,有人自我恭维,有人甚至把舆论监督和“无冕之王”牵扯到一起。他把这归于不了解西方“无冕之王”一词的来龙去脉,往往人云亦云。为此彭先生负责任地介绍了新情况:49年以来,我们的新闻从业人员达50万人,而其中从新闻院校毕业的不足十分之一,对标榜“新闻自由”至上的“人民记者,要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和“为读者服务,为看报人服务”理念缺乏深刻的了解。

据说“无冕之王”这个词来源于19世纪的英国。当时人们认为女王是“有冕之王”。王室继承人到了成年之际,要举行加冕典礼,然后登上王位宝座。享有英国舆论权威声誉的《泰晤士报》前后有三大主笔,这三大主笔辞职后,都被内阁吸收为阁员,成为地位很高的大臣,故被人称为“无冕之王”。后来这个称呼就泛指西方的新闻记者了。我们国家的政府既然认为市场经济不分姓社姓资,就没有必要敏感西方的“无冕之王”的舆论监督权利。资本主义用不好,社会主义也不会用好,所以东西方的差距在缩小,这是有目共睹的。我们承认落后不敌视发达要进步得多。在西方资产阶级新闻理论中,不仅有我们缺少的“无冕之王论”,还有“第四阶级论”、“第四种力量论”。都认为新闻记者是特殊工作者。“第四阶级论”来源于英国议会。在18世纪的英国,新闻记者可以在议会旁听发言和辩论。1772年,英国议会举行会议时,政治家爱德蒙克。巴特指出:“议会中有三个阶级(贵族、僧侣、资产者),但是,在记者席中坐着一个第四阶级。他比那三个都重要。”爱德蒙克的“第四阶段论”,后来就被广泛应用以说明记者的特殊地位。至于西方的“第四种力量论”指得也是新闻记者。西方新闻理论界认为,在社会政治力量中,除了政府、立法、司法外,新闻记者是一种独立的政治力量,是一种可以和政府、立法、司法独立平行的第四种力量。只是,有的新闻媒介把独立、公正喊得震天响,却是依附于大财团和大集团的。美国著名的摩根财团就插手新闻事业控制报纸,直接办报,兼并报纸,《纽约时报》《时代》周刊都是它参与的典型。美国现代报业三巨头之一的威廉。伦道夫。赫斯特出身于一个矿业主家庭,靠雄厚和家产控制报业,收买了《纽约日报》等。他们当然是资本主义制度的吹鼓手。在拥护资本主义制度这方面,在宣传只有资本主义才是自由世界这方面,他们的舆论是一律的。事实上,我们已经承认资本主义是先进与发达的,抛开姓社姓资的争论,我们发现:相互监督与相互竞争才是新闻媒介发挥作用的真正到位。虽然西方一些媒体是不同财团和不同政治集团的代言人,但他们互相制约。有些媒体可能与政府某些当政者有矛盾或别的目的,如克林顿绯闻案,揭发打喳喳政治集团的隐私,甚至对不同党派不同派系的现任总统或国会议长谩骂一番,直至把对立集团当政者搞下去,但这些报纸和广播电视不敢对自己集团的大老板的利益不敢触动,否则主编主笔就会受牵连。“无冕之王”只是现在进行式,不存在某些人所描绘的“虚伪的无冕之王”、“是某些金融垄断资本的奴婢,某些政治集团的奴婢。”

我们追求新闻自由的记者是不是无冕之王呢?可按照专制背景下的中共中央宣传部所宣称的却是“我们的记者是党的新闻工作者”,但随着人们对新闻自由的要求,中共若不实行党政分开,不实行政企分开,就是死路一条,就无法真正依法治国。由于按新闻自由宗旨,我们的记者与西方的记者在手段上目前还有很多的差距,还不能称为中国的“无冕之王”。我们的记者应该向西方记者学习,坚持新闻自由,坚持真理,实事求是,不为势利所左右,不怕外来的压力,能及时地、真实地、客观地翻印事物本来面目,弘扬正气,诛伐邪恶,敢于支持公共利益,不偏不倚,认真监督,当真正的称职的中国的“无冕之王”。

当然,中国没有无冕之王,在新闻事件发生地什么事能会发生,在内地某县有一税务局副局长的儿子打死人了,死者家属四处上访、告状,他们找到某地的代表某政治集团行使舆论监督大权的中央电视台名栏目“焦点访谈”进行舆论监督,可等记者前去采访、核实——后来不了了之,县上是人说,这人挺自豪地说,当事的税务局副局长根本就没让监督的记者进县城事情就摆平了,那狗日的记者收了10万雪花银就回去了,而摆平整个事情的副局长花了30万雪花银——不知都是谁的钱?公或私?有否来路不明?反正我极其恨的是那记者没有良知,没有良心,更谈不上丁点恻隐之心。多么可怕呀,令人恐惧,假如这事发生在自己身上,又能如何呢?我不仅恐惧那副局长,更恐惧那出卖良知和良心的狗日的记者。新闻界一旦与权力合作,接受那不受制约的权力的安排,就让我们感到“无法无天”了。

当中国专制的新闻界里那些势利之徒搞新闻产业化,搞一切向钱看的行业歪风,严重的沦落到见利忘义、见钱眼开,把广告做得与新闻一样,使有偿新闻年年下文件制止,年年屡禁不止,有的编辑出卖版面,自称收碎银子;有的记者和广告员合二为一,记者采访时拉广告,广告员拉广告时拿着记者证,记者成了广告员,广告员成了专拉广告的记者。这些记者满天飞,依仗特殊体制下的所谓的“无冕之王”的特殊地位,拉广告派,搞收入,个人得利。至于那些以拉广告为首要任务的各地各类报刊记者站、通联站,星罗棋布,比比皆是。还有的靠礼品和纪念品开路,不少被国外新闻界嗤之以鼻的新闻发布会,却在阳光下不避人耳目地对记者发“红包”、礼品,有福的记者可以又吃又包又拿。造成这些现象的原因是我们一些报刊内部新闻纪律涣散,职业道德败坏。据揭发,有一刊物曾以数百元的价格和数十万元的广告指标,出卖一个记者证,还有一个报社在大企业内部设办事处和记者站,甚至部长处长也挂上了兼职“记者”的桂冠。这一切,真正的无冕之王们可不要凑这个热闹,因为好新闻、揭黑新闻总在腐败的权力场发生。

早先,像邵飘萍、邹韬奋、范长江这些优秀的国民党执政时期成长起来的记者、报人,他们才是真正的无冕之王。比如1946年,范长江到了当时共产党领导下的解放区,曾经在华中新闻专科学校作了一次《论人民的报纸》的讲座。其中有这么一段:“我们的报纸,是否因为不受检查,就无法无天,老子天下第一,无冕之王,铁鞭在手呢?是不是什么都不管,什么稿子都登呢?我们是自觉地选择。我们在无检查中办报,要比有检查中办报责任心大得多。因为我们是人民的报纸,要对人民负责,随时随地看稿件是不是符合人民的利益。”所以到了今天,共产党执政倒不如国民党执政有新闻自由了,我们没必要自欺欺人,我们要告别势利记者,我们也要求真正的“新闻自由”,当真正的“无冕之王”,我们也要有自己的神圣的新闻事业,为推动中国的新闻自由、言论自由、出版自由而努力。

首发民主中国

杨宽兴:一个“反革命分子”在冬天孤独死去……

2002年冬,

一个“反革命分子”孤独地死去……

杨宽兴

 

 在他辞世的时候,我没能回去向他做最后的道别。初冬的深夜里,遥遥对着家乡的方向,无言地点了三柱香,为这个坎坷一生的悲剧老人送行。

中国民俗中没有圣诞老人这样的角色,但在每个孩子的童年记忆中,却往往又有自己的“圣诞老人”,无疑,在我的成长过程中,他就扮演了这样一个宽厚、奇妙、博大和富有的形象。我总是盼望着他来,只要他来,总意味糖果、鞭炮、点心,水果或玩具,他从来不会让我的等待落空,因此,对生活在仅能填饱肚皮状态的我来说,每次看到他都是快乐的节日。

而他的口音也不属于我们家乡的方言,我想,那应该是东北嫩江多年的劳改生活留给他的印记。他的嗓音是极具磁性的,这样的嗓音,无论对孩子还是女人,都是通向幻想世界的一把钥匙;他又是高大英俊的,尽管我对他的记忆开始于他的六十岁之后,但可以肯定地说,把他放在任何年龄段上,他都会是同龄女性心中的白马王子,也许这正是他人生悲剧的根源之一。

在我的世界观形成之后,对他一生的经历,我就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是我奶奶的兄弟,是我父亲的舅舅,通过他给我的讲述,通过与年长者的交谈,他的一生逐渐清晰地展现在我眼前。

他的父亲,一个家道败落的农民,为了生计,只身去闯关东,惨死在土匪的枪下,他是在母亲的独自抚育下长大的,但与周围同伴不同的是,在封闭的农业社会里,他对种地却没什么兴趣,他从小头脑聪明,口才好,几乎是通过自学,培养了基本的读写能力。在20世纪初期的沂蒙山区,这些素质使他具备了一个成功的小行脚商所需要的条件。而健康高大的身体,又使他可以不知疲倦地奔波于崎岖的山路。

通过十多年的努力,他成了一个虽不富裕,但家境殷实的小商人。我们家乡是所谓的“革命老区”,他所在刘官庄村,1946年就开始了土改,当时,他家七口人,有十七亩地,九间房,被土改队划为中农。

作为一个游走四方又识文解字的乡村青年,他能够大致判断出社会的发展趋势,共产党在沂蒙山区的宣传工作不会不对他产生影响,另外,作为一个注重商业而不喜种田的人,他很积极地参与“献地”和“倒租”,为此受到土改队的表扬。

“献地”就是把自己的土地,无偿地捐献给中共政权或少地无地的村民,当时,中共的土地政策是没收地主富农的土地,动员中农献地。他,我的舅老爷——王东勤——献出了家里最好的四亩地,其中二亩半给村妇救会,一亩半给贫农王六。可当时的粮食亩产量较低,剩余的十三亩薄地支撑七口人的生活有点紧张,村委主动将村里南岭上的二亩半比较贫瘠的土地分给他,作为补助。

“倒租”也是土改时的一种财产重新分配政策。1943年,他因为四处跑买卖,家里又缺少男劳力,地种不过来,就出租给本村地主王东维的长工张兆忠四亩,商定收粮后各分五成。到了土改的时候,中共政权规定出租者应收产量的37.5%,承租者应留产量的62.5%,出租者多收的部分,应一律倒给承租者,这就是“倒租”政策的含义。按照这一规定,他应该把每年多收的12.5%倒给张兆忠。可是,粮食已经吃掉了,怎么倒呢?经过与张兆忠的协商,他就把张兆忠租种的四亩地给张兆忠,抵了粮食。

但时局在不停地变化,1947年,国民党反攻回来,地主富农趁机“复辟倒算”,有些胆小而又分得了地产的人,为了避免麻烦缠身,主动把地退还给地主富农,社会变化中的小人物,着实无奈。这种情况下,张兆忠、王六和妇救会负责人要求把地退给我舅老爷,可他坚决不要。

当时是1947年的秋天,他与本村村民王衍海在王衍路的染坊小北屋给王衍路干活,国民党委任的保长王焕义也在那里玩。这时张兆忠去找他,要求退地,他说:“我不要”,本来,土地是农民的命根子,虽然他是个小商人,却仍在耕种土地,作为农民,他的全家依然要靠土地为生,因此,按照我的理解,除了不爱做农活的性格之外,他的拒绝,应该也是意识到在新的社会变化面前,多余的土地已经成了灾祸之源,在这一点上,他是有先见之明的。就在他与张兆忠相互推让的时候,“伪保长”王焕义说:“你们都不种,我种。”他回答说:“我已经倒出去的地了,谁种我也不管。”张兆忠也说:“保长你愿意种就种吧。”于是王焕义就把四亩地种上了小麦,1948年收割后,王焕义和张兆忠平分了粮食。直到共产党再次打回来,来一次“反攻倒算的倒算”,土地又重新归了张兆忠。

1947年秋,王六也找到他,说:“你的一亩半地我不种了,你再种吧。”他说我也不种。于是这一亩半地,在1947年就撂荒了,他和王六谁也不愿要。1948年,共产党回来。王六才放心地把地里撒上了种子。

而献给村妇救会的一亩半地,在1947年春被妇救会种上了棉花,秋天收了棉花后,放在妇女干部胡金华、王贵兰家里,这时国民党回来了,她们怕得不得了,多次要我舅老爷去挑棉花,他都不去,于是“伪保长”王焕兹就把棉花卖钱花了。

共产党打回来后,政策又变了,1948年,开始“归还中农利益”。他看到共产党已成气候,再加上土地本来就是他的,于是,在村委决定把他在1946年献给妇委会的二亩半地归还给他的时候,他就继续耕种了,再说,在那种情况下,谁敢不听共产党的话呢?让你种,就得种,不种也不行。这时中共就开始了丈量土地运动,对所有的土地、宅基地普遍丈量,明确权属。在丈量到他倒给张兆忠的那四亩地时,发现实际是四亩三分。于是,村委会负责人当着他和张兆忠的面,把多倒的四亩地又划了回来,而这时的张兆忠是村长。

另外,村北头有他的五亩地,与村民王衍周的四亩地相邻,已耕种多年,丈量时发现王衍周的四亩地成了四亩九分,而他的五亩成了四亩一分,也就是说,多年来,王衍周逐步侵占了他九分地,共产党主持公道,把这被侵占的九分地归还于他,并决定王衍周赔偿他五百斤小麦,作为多年来的粮食损失补偿。

这些并不复杂的土地和财产转移,在一个急剧变迁的时代面前,并没有什么奇怪之处,而站在共产党的角度来看,我的舅老爷王东勤,绝对是一个安分守己,乃至于可以算是一个积极分子,于是当时的村委就吸收他参与一些工作,因为他有文化。

中共建国之后,他继续做着小商贩,并在家门口开起了小杂货店,因为有多年经商的经验,加上刘官庄又是个大村,生意足以维持家中的花销,但他的性格,用老人们的话来说,“太直了”。他不懂得去讨好党支部和村委的干部,外号“八步大王”的村支书屡屡向他索要财物,都被他委婉地拒绝,就连人家要到他家里喝酒的要求,他也多数加以拒绝。这还得了!干部们开始整他了。

当时他与妻子的关系不好,却与村里的乔宋氏存有私情,当宋氏假装出门碾米而拐进他的家门时,他们的关系被揭破了,我没有细问,但可以想象当时的情况,大概是被捉奸在床吧。据此,县公安局在1953年对他实施了“管制二年”的惩罚。

奸情是他一生中很不光彩的一页,但也是他唯一的污点。为此,他付出了个人的自由和名誉,即使在严格实施禁欲的年代,我想他也已经付出了应有的代价。

可事情并不算完。人和人之间的斗争遵循一个逻辑,对某些大权在握的人来说,要么不整,整就要把人整到再也爬不起来,否则,乡里乡亲的,低头不见抬头见,做官的会觉得不舒服。在他的管制期满之后,新的运动开始了,在中国共产党的历史上,不搞运动的日子实在少得可怜,而运动就是整人的良机。这一次是搞合作化运动,县合作化工作组进驻刘官庄村,工作组组长黄加印在村干部的唆使下,先是把他的中农成分改为地主,既而用“复辟张兆忠等人土地八亩”、“奸污妇女”等罪名,将他逮捕判刑。

1956年2月9日,县法院以“反革命罪”判处王东勤七年有期徒刑,但1956年11月27日,因为意识到“判刑过重”,县法院撤消原判,改判刑期为一年。但这时的他,已经被送到东北的嫩北农场劳动,对县法院的改判一事,一无所知,而荒唐岁月里的荒唐事更是不足为奇的,这个被判处一年刑期的人,足足在嫩北农场服满了七年苦役!

同样残酷的是,在成分被改为地主以后,他的家中住房被没收,留给他妻子和几个女儿的,只最破旧的三间草房,而被没收的六间住房,不久就分给了贫下中农居住。这个家庭于是也就毁了。

服满七年刑期的他,回家一看是这个样子,感觉在村里已抬不起头,加上女儿也陆续出嫁,于是打点行装,重新回了嫩北农场留场劳动,直到1969年珍宝岛战役爆发,东北边境疏散人口,才回到村里以务农为生。

我很奇怪他为什么没有趁着胡耀邦上台之初拨乱反正的机会向有关部门申诉,在我对他的案情有了解之后,我想,即使在中共政治斗争最残酷的年代,他也构不成“反革命罪”,也许,失去人格的生活和危险重重的七年已经使他麻木了,他说过,那是“冒着生命危险度过的七年”,谁也没有问过他这七年中的具体经历,因为不愿勾起他伤心的往事。

促使他申诉的是:一个在检察院工作的堂弟发现他的刑期本应是一年。这是1985年的事。

他开始找人,开始给各级主管部门写信,但当时的地区法院院长答复说:“是错案,而不是冤案。”而蒙阴县人民法院在1986年10月8日给他的通知书上是这样写的:

“王东勤:

       你因反革命一案,不服本院一九五六年蒙法刑字第86号判决,向本院提出申诉。经复审查明,原判认定你犯有反革命罪,事实清楚,证据充分,量刑畸重,本院已于一九五六年十一月二十七日以(56)蒙法邢改字第12号判决,改判你有期徒刑一年,此判决定性准确,量刑得当,予以维持,驳回申诉。   

  复审中发现,五六年蒙法刑字第86号判决书判处你有期徒刑七年,同年十一月,蒙法刑改字第12号判决书,改判你有期徒刑一年,而实际执行七年,鉴于上述情况,给予你生活补助费六百元。”——(《86蒙法刑申通字第14号》)

六年,六百元,这是在通货贬值的1986年!

我注意到,佘祥林的11年累计获赔70万元,如果每一次错误的关押都能得到类似标准的赔偿,对照王东勤的六年六百元,我们或许应该承认,中国的法治状况在改善。

除了这六百元,什么都没有改变,而这六百元还抵不上他四处上访的路费。房屋依旧被人占据,女儿陆续出嫁之后,孤苦的一个老头子住在破旧不堪的三间偏房里。在他的生命暮年,他对加在他头上的“反革命罪”,开始了反驳。

“第一,我是中农成分,没有复辟的前提。如果我是地主,为什么土改时不没收我的土地、财产、房屋?为什么还分给我二亩果实地?如果我是地主,我能献地吗?

第二,假如我是地主,也不存在复辟行为。因为:1,村妇救会的二亩半地,是1948年归还中农利益时村委会归还于我的;2,张兆忠、王六1947年在环境影响下要把地退还给我,我一分未要;3,张兆忠的三分地,王衍周的九分地,是他们多占我的,是村委会决定归还我的。这难道算是复辟吗?

1946年到1956年十年内,政府搞了十几次运动,从未涉及到我,从未提到我的成分问题,从未动过我的任何财产,为什么到了1956年,县合作化工作组却粗暴地把我改为地主成分,并以复辟为由,报法院判我七年刑、没收房屋六间?这是完全错误的,是毫无根据的。”

他四处上访,有山东省内的法律专家指出:“当时适用的法律应是惩治反革命条例,而王东勤所谓的反革命事实与惩治反革命条例对不上号”。“根据《1956年到1967年全国农业发展纲要草案》和1956年最高人民法院肃反审判总结的精神,王东勤很难定为反革命分子并加以判刑”。

在他申诉的时候,尽管当事人张六明、王衍贵、胡金华、王桂兰、王衍路、黄加印、王焕义等人均健在,而当时村子里六十岁以上的老人也大都知情,可是他的冤案申诉材料总是石沉大海,晚年的他,依旧在屈辱与贫困中度日。1987年,有法律专家告诉他,如果在省里或县里,有领导替他说一句话,象他这样的冤案,就可以得到平反。可是,贫贱如他,有怎么能攀上官员的关系。而就在这一年,我以全县第一名的成绩考上了山东大学,读的又是“毕业就能做官”的专业,这重新燃起了他的希望。

惭愧的是,1989年的学潮改变了我的命运,我也成了一个“反革命分子”,自然不会再有做官的机会,自然不可能帮他找人说话,于是他彻底沉默了,不再申诉。

他没有儿子,妻子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去世,女儿出嫁之后,他一个人生活在三间越来越破旧的房子里,我每次走进去,总要半天才能适应昏暗的光线。但因为常年奔波在外,我越来越少有去看望他的机会,有时会托父亲带点钱给他,可是,粗疏如我,竟从未想到买点礼物给他,在他去世的那个夜晚,往事涌上心头,想起童年时的那个“圣诞老人”,我悔恨交加。而在1995年之后,作为一个深知中国政治残酷性的“现行反革命分子”,我本应与这位“历史反革命分子”有更多的共同语言,可这时,他的听力已经不行了。

他去世的时候,没有人在他身边,第二天早晨,当他的外甥媳妇送饭给他的时候,发现他安详地仰卧在床上,与往常无异,只是再也听不见别人的呼唤。除了耳聋,他身体没有任何问题,他的从容的离去,也许是上天对他坎坷一生的补偿吧。

晚年他不再散发他的申诉材料,也许,六四的枪声,尤其是我的经历,使他彻底绝望了,他几乎不再对人谈论他的历史,就象乡村里每个瘦弱贫困的老年人一样,能在冬天里躺在石板上晒晒太阳,能在晚饭时有一口酒喝,就成了他最大的享受。

除了亲人,没有谁在意他的辞世,没有谁知道这样一个顶着“反革命”的帽子去世的人曾经如何挣扎在死亡的边缘,我知道,从1956年到1963年,经历了近代以来中国历史上粮食最匮乏的时期,我看过一些“右派”对当时艰难到几近恐怖的生活描述,身处嫩北农场的他,是如何存活下来的呢?

 在这样一个略通文字的老人的文字申诉中,留有“失去人格”、“生命危险”、“心灵创伤”等词汇,在亲身经历过一些政治迫害之后,即使他没有说出,我也能够想象这些文字背后的含义了。即使他依然活着,我也不会因为好奇而向他打听什么。

但我有责任以呈扩散状态的文字写下这个藉藉无名的“反革命分子”的冤屈!

首发民主中国

追寻毛的历史定位——写在《毛泽东:鲜为人知的故事》中文版出版之际

张戎和夫婿哈利戴合着的《毛泽东:鲜为人知的故事》在西方引起轰动之后,有朋友和读者向我打听,中文版几时出?去年六月,张戎来香港推销《MAO》时,我为她作了专访,引起更多人关心这本毛传的出版,希望早日读到中文版。

早在一九九三年三月,张戎来香港出席开放杂志六周年酒会时,我在欢迎词中就向与会者报告,「张戎将写毛泽东传」,并预祝她写作成功。岁月匆匆,转瞬竟是十二年过去。张戎终於成功地出版了毛传,而且有令人喜出望外之感。当我们知道毛传中文版在台湾出版遇到困难后,很多朋友表示关切,今年五月,我们发表张戎夫妇的声明,解释事变的原因,并相信中文版一定会与读者见面。

张戎考虑毛传在香港出版的可能性时,和我充分交换了意见,终於在六月双方达成协议,我们荣幸地获得授权出版中文版。但时间紧迫,我和同事们深感责任大,压力不小。香港的中文出版界在专业上向来重视台湾同业的发展,对於这样一本在国际上已经成名的着作,我们不敢有任何轻忽,期盼尽力做好。因为在香港要面对大量中国大陆游客,我们决定採用繁体字横排格式,在版面设计上也希望各方读者都能赏心悦目。

毛泽东去世已经三十年。毛泽东——在中国家喻户晓,有人当他菩萨一样地供奉,有人当他是个无害的偶像,官方则设定禁区,不准评论,不准批评,大量歌颂怀念的宣传依然通行无阻,因此,张戎说,「真实的毛泽东,还在云遮雾罩之中」。

追寻毛的历史定位,最重要的是提供论据。然而,在毛一生中涉及无数的事件与人物,其中是非真伪,全面而系统地加以澄清,又谈何容易。就像史达林的罪行那样,如果没有赫鲁雪夫的秘密报告,任何个人的努力,都会被共产党嘲笑为「蚍蜉撼大树」。实际上,在中国不乏有良知有勇气有智慧的求实之士,他们没有停止过挖掘的赏试。前年有人爆出毛一九五七年在上海一个会议上说,鲁迅在今天也得坐牢,就曾引起知识界相当大的震动,但是,也不过是一石击水而已。

张戎令人钦佩之处是,她写完《鸿:三代中国人的故事》,获得空前成功之后,按常理不必冒风险去「撼大树」,自找苦吃。她却义无反顾,认定了要去闯一闯这块禁区.因为她知道《鸿》的成功,给了她知名度和物质基础,可以有条件进行一场长达十二年的由两夫妻主打的静悄悄的战争,他们两走遍世界和中国,不放过任何与毛相关的人。从总统到翻译,从毛的亲戚到流亡的王明之子,从如山的文献资料到没人去过的档案馆,时间的追踪几乎涵盖整个二十世纪的变迁……为了寻找「鲜为人知的故事」。这是何等艰巨的工程,需要何等宏伟的气魄和毅力!台湾刘绍唐有「一人敌一国」之称,张戎夫妇则以毛传重塑历史,不愧为二人胜过十三亿.

张戎笔下的毛泽东,当然,不会令所有人都认同。争论是好事。美国有学者说布殊总统喜欢这本书,是因为这本书可以被利用来支持他在全球推广民主的政策。语带嘲讽.是为一例。但是,美国人享受民主,与生俱来,天经地义,他们怎能完全明白那些世世代代在专制独裁下苟活的人们的感受?没有战争,没有动乱,没有天灾,统治一个地大物博的国家,竟然造成非正常死亡七千万人!超过第二次世界大战全球军民死亡的总和。这样惊天的大悲剧怎样发生?意味着什么?我想,不说美国总统,任何人都可以、都应该加以利用、加以研究,去得出各自的结论。张戎就是这样的研究者,她的毛传的第一句话,就是指出中国人的这种悲剧命运.

台湾民众有幸躲过了毛泽东的统治,而且经过不屈不挠的奋斗,建立了在不断完善中的民主体制,找回自己的尊严。相信台湾读者可以从张戎描述的故事中,看到大陆人的过去,看到和台湾相关的一些历史渊源,分享张戎的经验。

2002年9月5日  香港

(金钟﹕开放杂志总编辑  原载自由时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