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楼里的胡适

  罗著胡适传带来的阅读困境

  我们能读到的胡适传记有很多种,罗志田先生的《胡适传:再造文明的尝试》算是在这个火爆的领域占据了位置。罗自己说得好:本书无意全面地重新诠释胡适及其时代,不过重建一些过去较少为人注意的史实,希望能从认识和诠释胡适其人及其时代做一些微的补充。读得书来,我才发现,罗先生的确找到了一般读者以前所不了解的诸多“史实”,如同罗所言:“今日若要研究胡适的时代,自然要多注意那些得到喝彩的文章,如果要理解胡适本人,则不得不去揣摩那些用了心却为人冷落的篇章”,同时,罗先生又主张在“文本(text)”和“语境(context)”的互动关系上进行合理把握,这么看来,罗志田在方法论上,是花费了相当多的脑筋的。

  不过,有学者对本书的方法提出了略微不同的看法,认为文献方面,内容基本上三分之一来自于余英时现成的论断、材料,三分之一来自于唐德刚等先生论断,主要文献是一部《胡适日记》,其他原始材料非常少见,转引太多。总的来说,感觉这本研究胡适的书只是各路胡适传记和著作的大杂烩。

  如此不恭的评点,可能显得刻薄了一些,但作为一名普通读者,我实话实说,我个人对此书的阅读兴趣并没有因为罗先生在方法论上有所创新而高涨。有所发现,似乎又有所失落,似乎对胡适先生的理解上了一个台阶,但要清晰地沿引书中的理念,似乎又难以表达,我的阅读困境由此集中体现了出来。

  内地学者研究胡适的基础

  我的第一感觉是,到目前为止,内地学者研究胡适必须依赖海外胡适专家的成果。这是一个客观的事实,海外学者对胡适的研究远远比中国内地学者要走得更早,走得更远,这使得内地的胡适专家的生存空间更加狭小,学术困难更加醒目。从而导致内地人了解胡适,首先想到的读物,必然是海外学者们的研究成果。比如格里德的《胡适与中国的文艺复兴———中国革命中的自由主义(1917-1937)》,对胡适的人格悲剧进行了分析,认为中国的启蒙者和精英群体,如果不能从人格及情感上同封建传统实行决裂,那么,他们的一切现代化的努力和奋斗都不可能获得真正意义上的成功。格里德的著作一出来,关于胡适的悲剧意义,其他人就以此为蓝本了;比如周明之的《胡适与中国现代知识分子的选择》,采取了主题分析的方法,分析胡适在晚清和民国时代以来的新旧交替、中西激荡的环境中,所产生的痛苦挣扎和无所适从的疏离感。唐德刚采取的口述方法,得益于他与胡适先生的晚年私交,这种方法,不是内地学者可以奢望的,可惜唐在点评的时候,激情有加,或多或少伤害了胡适的口述,并为读者强行置入了阅读视角,所以才有人认为唐的点评,是画蛇添足。

  余英时《重寻胡适历程:胡适生平与思想再认识》可能是这方面的翘楚。余先生使用的是傅斯年“上穷碧落下黄泉,动手动脚找东西”的治史方法,通过书信、日记等第一手材料来拼接胡适,余先生说得很清楚:“思想史家‘评判’古人的‘义理是非’,其根据决不应该是自己所持的另一套‘义理’。如果以自己的‘义理’来‘评判’古人的‘义理’,那便真的变成‘以一种成见去形容其他的成见’了。思想史家‘评判’的根据只能来自他对于思想史本身的了解。”

  可能正是方法上的问题,以及内地胡适研究相对落后于海外的问题,我们读完罗的《胡适传》,对胡适的认识似乎仍然在原地徘徊,似乎先前只是海外华人学者相对私密的课题,此时此刻成了内地学院阁楼里的一件古董,而学者们所有的工作,试图用自己的方式,拂拭掉古董身上的灰尘,让他本来的光显露出来。

  怎样阅读胡适

  究竟应该怎样读胡适,这是个问题。就我个人而言,我这几年一直把胡适的著作当做我的日常读物,基本上每天都会读一点。家中藏书并不多,胡适的全集摆在书架上,便非常醒目,以至于我走进书房,朝书架望去,便有一种不能不读胡适的心理。我想说的是,在时间上,胡适先生距离我们并不遥远,他的著作并非那种晦涩难懂之类,以我今天的理解能力,认真阅读,仔细体会,胡适先生的理念即能入我心里。谢泳曾讲,“就做文章这一点来说,胡适是明白的,他讲道理明白如话,相比之下,鲁迅是晦涩的。”看来,民众理解胡适,最好的通道应该就是胡适自己。除了钻石以外,无法切割钻石。

  有阁楼中的胡适,也应该有人行道上的胡适,有专家的胡适,也应该有每个个人的胡适。个人主义是胡适毕生的追求,我相信胡适先生一辈子的言说,他想象中的对象应该是每一个个体,而不仅仅是龟缩在书斋里,能够熟练运用历史方法的几个读书人。

没有计划地读一生书

   我读书驳杂而没有系统,加上读书时又从不做笔记,一典型颁包谷的猴子。
  
  所以,找个饱学之士,帮自己列个“一生读书清单”之类的想法,时不时便会冒出来。
  
  但可惜的是,我有此心,人家饱学之士可无此意。谁乐意为一平头小老百姓劳心劳力?
  
  后来挖空心思,还真想起来俩人来。一个是在天涯社区认识的老范(范福潮)。曾读过他很多帖子,知道他博学多识。以他在天涯的平易近人,估计发个消息问问,大概也是不会吃闭门羹的。但不料搜遍天涯,死都搜不出来他的名字。后来经过多方打听,才知道在我调动工作,失去上网条件的那两年,他已辞去“关天茶舍”版主之位,金盆洗手,退出“江湖”了。
  
  另外一个也是在天涯认识的,曾打过一点点私交。我曾为他在《莽昆仑》做过一个文集。尚记得数年前,夜深人静,独自一人对着电脑,编他的文集,常常读文章入神,忍不住击节赞叹,仰天深思,忘了主次。直到天边泛白,隔壁老兄早起洗刷时,才回过神来。他就是老金在线。但同样可惜,两年不上网,也不知他之所踪了。
  
  想想此路不通,那就另觅新路吧?干脆找找专门指导读书的书看看。
  
  于是找到一本指导读书的书,叫《一生的读书计划》。作者叫克利夫顿·费迪曼,美国人。在前言里,作者号称是给读者推荐最好的书。要读完这些书,据说要50年,可谓是真正的一生了。
  
  粗粗翻了翻目录,从公元前(荷马《伊利亚特》、《奥德赛》)始,一直选到了上世纪60年代(阿道斯•赫胥黎的《美妙的新世界》、《评论集》),纵横千年,视通万里,算得上是大气磅礴,兼容并包了。但就凭我匆匆一瞥的功夫,我就发现没有中国的名著。果然,作者在序言里说:“书单里也没有东方的伟大著作。迄至今天为止,塑造我们精神的仍是西欧的理念与心象,再加上圣经。不过,百年之后,这说法也许就不可靠了,但至少在今天,仍是正确的,本书是为今天而写。同时,亲近我们西欧的传统已足够花费一般人一生的时间。”这种说法令我不能接受和认同。他山之石,固然可以攻玉。但作为一个炎黄子孙,花50年读书而不读中国名著,于情于理,解释不通。于是只好放弃这份被多名国内大学者极力推崇的读书计划。
  
  既然这鬼佬对伟大的东方有偏见,那就看看中国的学者、读书人推荐的书单吧!
  
  胡适开列的《中学故国丛书》目录,列举古籍31种。他开列的《一个最低限度的国学数目》,竟然多达190种。记得他是提倡白话文的第一人,坚决反对用古文,连写诗歌都写“两个黄蝴蝶,双双飞上天……”,竟然开这么多古籍,言行不大那么如一,估计这份书单大不可靠。
  
  梁启超开列《国学入门书要目及其读法》约160种,后来简化成《最低限度之必读数目》,也有25种之多。这大概是我能接受的范围。
  
  但再往下一看,晕菜了。章太炎开《中学国文数目》39种,顾颉刚开《有志研究中国史的青年可备闲览书》14种,汪避疆开列的国学几本书135种,鲁迅为许世瑛开列的学习中国文学的书目12种,钱穆开列《文史书目举要》24种,屈万里《古籍导读》书目38种,王燕钧、王一平编《国学名著200种》,季羡林编《中外文学书目答问》266种,《中国读书大词典》(王余光、徐雁主编)精选600部名著导读,武汉大学教授选大学生文化素质教育名著100部,清华大学教务处选大学生应读书目人文部分80种,北京大学推荐大学生应选读书目60种,《青年必读书手册》(方洲编)推荐首选书75种必读书130种……
  
  我终于彻底迷失在书的海洋里,不知道方向了。
  
  这书到底该怎样个读法呢?这一生的读书计划该怎样列呢?
  
  刘向说,“书犹药也,善读可以医愚。”我这一通乱抓药,估计是越医越愚了。美国学者丹尼尔·贝尔说,“没有一本书能够孤立存在,它只是一场与它们的前辈们连续不断的对话的一部分。”没错。可那么多的前辈后辈祖祖辈辈连在一起,我又该读哪一辈呢?
  
  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卡莱尔说的好:“在书籍里躺卧着过去的一切灵魂。”随便哪一个灵魂,我想都是历尽沧桑,撼人心魄的。那就干脆在那些前辈推荐过的书籍里,随机邂逅每一个可能的灵魂,没有计划地读一生吧!
  
  2006.8.18

廿年一梦不曾醒,都作红楼戏里人——我与《红楼梦》

  1、
  1988年暑假,我不到12岁,开始看电视剧《红楼梦》。那时候的农村,黑白电视机虽不少,但也并不多,因此,每日午后,父母午睡的时间,我都窜到堂族的叔叔婶婶家里去,静静地看《红楼梦》,那哀哀怨怨的调子,迅速地打动一颗小小的心,哪里有小说《红楼梦》呢?
  庄稼人其实不太爱看书,也没有看闲书的功夫,大部分的人家唯一拥有的书就是农家历,某户人家要是有四书或者唐诗宋词,就是读书之家了,会特别受人尊敬。这样的人家一村总有好几户,或是自己原本就是教书先生,或是儿女后来读书出息了,留有一些藏书。
  我家有一头黄牛,一百来只鸭子,早晨与傍晚,妈妈要不派我放牛,就派我放鸭,这是两件顶闲散的活——都可以看书。秋日的傍晚,拿一卷书在田垄间,就着凉凉的空气,将书一页一页地看过去,对我而言,简直是极自在的享受。我在放牛与放鸭的过程中将唐诗宋词背得烂熟,将鲁迅的《呐喊》看完,心想:四婶脖子上的肥皂也如现在的肥皂一样香吗?闰土家的西瓜地我家也有呢……至今,我仍觉得鲁迅的小说甚于杂文,大概因为我最早看见的就是鲁迅的小说吧,他文字里的尘土气与萧索气,与我亲。
  我每天拎一布袋稻谷赶着鸭子们去河边,给鸭子们喂了谷子,就躺在河滩上看书,遇见不认识的字则查字典,看书看累了,抬起眼睛看云,或是低下头去看河水,我的鸭子们正呱呱叫,相对浴衣……不认识沈从文的时候,我一直以为我是最懂得水的,在河边读完沈从文,我也想顺着河水漂流而下,去读一本大书……鸭子们偶尔跑上岸,窜到人家的稻田里,若被农药谷子药到了,我就飞快地跑过桥,跑到小药铺,买“阿托品”,心扑腾扑腾真慌张,迟了,鸭子就会被毒死,鸭子被毒死的时候会哭……那时节的我,是《红楼梦》里刘姥姥的孙女青儿,日后也将有一个险些被拐卖的小姐妹,只是不叫巧姐儿。
  《红楼梦》的小说是从一个本家爷爷那里借到的,四本一套,看一本还一本,再借一本,于是,我年年暑假都有了新事儿——看小说《红楼梦》。本家爷爷见我借了又借,甚是奇怪:“《红楼梦》有什么好看呢?”他借给我的《西游记》《水浒传》《三国演义》我都一看而过,只有《红楼梦》,是我以后总要看的书。本家的伯伯谈起《红楼梦》,总怪它罗嗦:“吃个茄子也写几百字,不是浪费么?”当年借书给我的人老来瘫痪,听妈妈说,老人家去世后,老鼠咬掉了他的鼻子,我听得毛骨悚然,好似看见贾敬干瘦的尸身。
  
  2、
  躺在河滩上看《红楼梦》,遥想那些旧时贵族们的生活,有些超出一个12岁的乡下孩子的生长环境,比如香菱,做丫头也就罢了,还千方百计地去学写诗。根并荷花一茎香,平生遭际实堪伤,香菱这样不知来处不想去处的丫头,正因为爱上诗歌,才有了她与众不同的地方,《红楼梦》里也找不到第二个与香菱这样的女子,她的人生渐渐凋落,只有学诗的那段令人怀想。
  我们那个年代,十二三岁的乡下孩子不善言谈,男女同学之间更是少有交往。有一日课间休息,大家在一块说起电视《红楼梦》:坐我身后的同学说陈晓旭的脸庞不够林黛玉的病态美;又有人想起袭人也为宝玉要死要活;坐我左前方的男生忽然道:“你死了我做和尚去”;我则摇晃着两个手指头,学黛玉的样子细声细气地:“两个和尚,两个和尚了,我从今记得你做和尚的遭数儿。”
   回想起来,那样小的心灵,早就被《红楼梦》熏陶得如醉如痴,我清楚地记得自己十三岁便能把《红楼梦》里的曲儿一首首唱下去,学陈力那样空旷的声音,从“开辟鸿蒙,谁为情种”直到“恰似那遮不住的青山隐隐,流不断的绿水悠悠”……最喜欢的还是《枉凝眉》、《分骨肉》、《葬花吟》、《题帕三绝》,那时候,并不知道这些歌曲将给自己埋下深刻的悲剧意识,只知道内心充满无法言语的宿命感以及身世感,还有无穷尽的自怜自苦,它们将耗费我前半生大部分的时间。
  高中的时候,有个女孩疯疯地爱着《红楼梦》,她母亲早逝,跟哥哥嫂子以及父亲一起生活,相比其他同学,她的生长环境是不是有些接近《红楼梦》里的贾迎春?一次联欢晚会,她唱“莫名我就喜欢你,深深地爱上你”唱到哭……依稀,她嫁去了福建,这么多年,我们都没有她的消息,不知道她过得好不好?是否还记得自己当年极欣赏王力平作曲曹雪芹作词的《红楼梦》?
  朱军的艺术人生策划过一次《红楼梦》演员们的重聚:不知道是王熙凤成就了邓捷还是邓捷成全了王熙凤?她在众人堆里赫然醒目。探春那分明的性格更添雍容,黛玉虽烫了头发,眉眼之间的优柔依旧如昨,宝哥哥却是身材发福尘土满面的样子,当初那张婴儿肥的脸,逗留了多少人的深情啊……听说,这一拨人里,谈起《红楼梦》的拍摄还止不住激动,而生活中,她们诸多离异,不知道是不是《红楼梦》里的爱情潜入太深?真真,这本书,是个梦魇?
  
  3、
  大学时候,中文系有一位年轻的教授,长身大眼,颇魁梧,外貌象极何家劲,记忆力惊人,26岁自北师大博士毕业,他对女性的要求是:“我喜欢的人一定要如林黛玉一般体贴,薛宝钗一样贤良,史湘云那样可爱……”我们听了,只是笑,这样的人,生活中哪里找呢?这个老师坚持自己的理想,一直没有结婚,某年暑假我回学校,遇见老师,老师已不复有当年的英伟相貌,胡子很长,戴着旧礼帽,摇着蒲扇,拿着书自顾自地在路上边看边走,非僧非道,亦僧亦道……这样一个人,以出世之眼去看他,或是早就不取于相,以入世之眼去看他,何尝不是深中《红楼梦》之毒?
  大学时候,坐我前方的男生美如米开朗琪罗的雕塑,他也如我那般喜欢《红楼梦》,会唱《红豆曲》。有几个课间,我央他给我唱了很多遍,两人心领神会,再坐得这样近,会出事。于是,挪开,远远看着他来我就躲开,他送过我《红楼梦》的磁带,完全的洞箫独奏,有月亮的晚上,熄了灯听《红楼梦》,只有那淼淼的哀愁与伤感,再要说什么,也落不到一个字。
  贾宝玉为什么要送旧手帕给林黛玉呢?那些年也曾问过很多人,都是些牵强附会的见解:林妹妹爱哭,宝哥哥送旧手帕乃是为了给她拭泪。张爱玲的《红楼梦魇》倒有一针见血的诠释:送帕子给她,是因为——他知道她的眼泪是为他流的。张爱玲入心的地方就在这非凡的领悟能力,她简简单单就将宝黛之间相知相惜的情分阐述得一清二楚。宝黛的爱情,到送帕子的时候,已经两心澄澈。一部《红楼》大抵言情,细看红楼,从一见钟情、日久生情、自由恋爱到同性恋、包二奶等,只有贾宝玉与林黛玉的爱情两心澄澈。尽管宝黛的爱情两心澄澈,我还是不喜欢贾宝玉,生活中要遇见这等多情的混世魔王,我如何消受得起?不怕他去招惹人,倒怕人来招惹他,将安稳日子揉得一团糟,我这样敏感易伤的人怕也是恨不得将自己烧成灰早些归去吧?
  村姑的生活理想原本不过是田园牧歌式的小农状态,连感情,也带着山水为证的朴素
闲适,不喜欢拥挤,不喜欢热闹,因此,《红楼梦》里倒只有李纨的生活最合我心。她寡居,丈夫缺席,一个人抚养儿子,在大家庭里有个小小的单亲家庭,种些稻米蔬菜,也读书教子,她若不是寡居的,怕也不能独善其身吧,宁荣两府,什么污浊事情没有呢?大到数条人命,小到一瓶玫瑰露一碗蒸鸡蛋,也要惹出轰轰烈烈的闹剧。
  柳湘莲身上有难得的坚定与刚硬,就如柳生静云与西门吹雪一样,他们都是男人当中的男人,可惜,他到底也俗,被世俗观念缚住思想,为着自己的怀疑,定要向尤老娘退亲,逼得尤三姐以死明志,这不是糟蹋人么?丫头小红伶牙俐齿,在凤姐面前舌灿莲花,不一会就攀了高枝儿,可她看中的贾芸又是什么货色?到最后,高鹗竟让他与贾环一起商议着拐卖巧姐——希望这不是曹雪芹的原意。《红楼梦》里实无好男人,连凤姐那样刚强美艳,也要经受贾琏的包二奶与娶三姨太,因此,才更显出她们的千红一哭万艳同悲。
  
  4、
  一本《红楼梦》,养活几千人,那些红学专家们,啃一本小说可作终生职业。廿年前,电视版《红楼梦》的顾问名单里有王昆仑、沈从文、启功、吴世昌、周汝昌、蒋和森、曹禺、戴临风、王朝闻等,都是全国闻名的美学专家与红学专家,好些人已经辞世,而片头片尾也来不及给他们的名字画上框框。曹雪芹的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用尽王扶林的心,两个人穿越时空,带领着一拨队伍,将人世间这些贪嗔痴慢疑细细地描摹了剖析了,展给我们看,当真合了小说《红楼梦》最后那一句:由来同一梦,休笑世人痴。
  仔细去看廿年前的电视剧《红楼梦》,细到服装道具与化装,都极尊重原著。连凤姐探望秦可卿的病,也用了扬琴版的《红豆曲》,隐隐将秦可卿与林黛玉归在一处,而尤三姐借着酒劲儿耍贾珍贾琏的时候,镜头特写了尤三姐鲜红的荡来荡去的耳坠子……这样极有美学含义的细节举不胜举。除了灯光不太好,廿年前的电视版《红楼梦》真可谓百看不厌。
  当年《红楼梦》的剧照,至今仍在网络上传递不止,而《红楼梦》的歌曲,也随意可找到,连那些丫头们的名字,都被诗情画意的人们念念叨叨,而当年那些观看《红楼梦》的孩子们,也渐渐中年,不知道她们的情感故事,又是《红楼梦》里的哪一桩?如贾宝玉那般“到底意难平”?还是如平儿那样苦尽甘来?或是如探春那般远嫁了?
  贾宝玉在人间十九年,才知道自己不过是青埂峰下的一块石头,纵是繁华盛极,也要撇清归去,整个《红楼梦》正看是四大家族的兴衰史,俯视是一部石头历险记,它堕入富贵温柔乡,历的是人世风尘,遭际着各种情深缘浅的故事,险些迷失本性。而那“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放在日常生活中,又如何不是圣贤之语!
  生命像条蚕,用漫长的时间作茧自缚,又用更漫长的时间来破茧而出蜕变为蝴蝶。贾宝玉终其一生不过是无意而成蝴蝶,曹雪芹则终其一生在作茧自缚,而那些梦里梦外的儿女们,一定也有不少如我这样的的年轻人:因着曹雪芹细腻敏锐的笔触,将自己琢磨成细腻敏感的人,不经意地感染了曹老前辈顽固的悲剧意识,沉迷于书卷之间精深的古典美感,于当下的日常生活毫无办法,也为个体生存付出了沉重的代价,要用漫长的时间,去学习认识自己,认识健康有益的生活,才能慢慢医治心内的落寞与萧条,唤起对世界的信心,对未来的好感——真可谓:一入红楼误终身。

朱学勤:尚飨,禅让之禅让

「大清国、北大荒」留下弊端无数,倘从批判角度言,举不胜举.这里且把批判留待后文,先说一点:到目前为止,批判者大都来自文人阶层,这就使得批判大打折扣,也容易让人联想1905年废科举兴新学,欲考科举者拖着古国长辫,泣泪京门,声声哀告「老佛爷」的古老故事。这里说的「长辫」,意指二十世纪意识形态过剩,欲拔此赘瘤,完成从军事官僚、人文官僚到政法官僚之转型,「北大荒、大清国」几乎是难以避免的历史三峡,我虽不耐,也只能强耐。

1989年下半年最为滑稽的一幕,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竟让从未执掌文化部门的「小木匠」主管意识形态.那一年形格势禁,谁在这一位置都要对文化领域痛下杀手,但是谁也没有想到「小木匠」举重若轻,将「乘胜追击自由化」悄悄转移为「扫黄」,甚至说出「活血化淤」之妙论。80年代胡、赵最为开明那一段,意识形态年年有反覆,以致民间也有「双年自由化,单年反自由化」之妙论。如此拉锯,生生折杀两位总书记,却在血光之年结束於「小木匠」之手!此后再换为铁道部长丁关根,乾脆只上技术性一手,人称「盯着你,关着你,跟着你」,可见其口碑。但也从此开始技术官僚应对意识形态争议的技术化处理:说停刊就停刊,说封门就封门,必要时可行警察手段;严惩编者、出版者,回避作者,不争论,不「反击」,以免激化意识形态.据说丁部长离任后曾有委屈情绪:如果不是我「盯,关,跟」,而是像邓力群那样动辄发动「清污」、「反自由化」运动,不知还要有多少人倒霉?毋庸讳言,大陆思想界之沉闷乃至窒息,肇始於这一阶段,但从另一方面说,意识形态之衰竭也是从此开始,可谓「时日曷丧,吾与汝皆亡」。李瑞环还有另一重要贡献,是关键时刻不作为。1992年邓小平南巡,放出「谁不改革谁下台」的狠话,与此同时,则看重李瑞环,似有以小木匠取代之意。此时中南海又出现禅让之禅让,吉凶难卜。化解此次政治危机有关键性两个人物:某元老巧言劝邓,竟有如此言:「前两次你是换人不换路线,这一次能否变一种方式,换路线不换人?」而李瑞环则「见机不上」,其想法没有那么多「路线焦虑」,更不「意识形态」:这一次换上我,下一次不同样能换另一人吗?

自文革以来,最高领导权「非程序更迭」三五年来一次,所谓「夺嫡」之争,每一次都伴随有意识形态清算,殃及民生,祸及无辜。但如1992年这一次「非程序更迭」,消弭於欲起未起,却还是第一次。如此不作为,以军事强人视之,可谓胸无大志,以人文官僚视之,可谓寡淡无味,以意识形态专家邓力群之雄视睥睨,当嗤之以鼻:天降大任而不为,竖子可群起而攻之!但在技术官僚眼里,却是心有余悸,而且是双重余悸:毛、林、张禅让之禅让,文革余悸未除;邓、胡、赵禅让之禅让,再生新时期余悸,老余悸尚存,新余悸已生,实在是不寒而栗。

上有禅让之禅让,下有余悸之余悸。第一代禅让闹出大风波,没有吓怕第二代,第二代风波之后接着干,第一代加第二代却吓怕了第三代。「怕」字当头,历史转弯,神不知鬼不觉,转过一个大难关.二十世纪以来,意识形态充斥「破」字当头、「敢」字当头,没听说「怕」字当头,历史转出一个虽说不好,但若比坏,却是一个没有坏到底的局面?此后十四年,港台传媒猜测不断,中南海内却并没有紧锣密鼓。李瑞环之后为胡锦涛,胡闷声不响,忍人之不能忍,熬过最难熬的储君十年。对江泽民而言,胡非己出,毕竟也闷住声,未有恶语相向。中南海内有分歧,毕竟有惊无险,没有走上毛泽东时代「残酷斗争,无情打击」,也没有邓小平时代「换人不换路线」。上上下下一个「怕」,一个「闷」字,「一心一意搞建设」,确如江泽民2000年春怒斥香港记者所言:「闷声大发财」!从此,一面是灯红酒绿、GDP万岁,一面是底层碎片化,上层寡头化,政治乏味,意识形态乏味,技术官僚也乏味,举国上下一起「闷」,既能闷死原教旨主义,也能闷死街头反抗。乏味即祛魅,由此也开始一代人庸常政治,以庸为常,以庸化强,庸则庸矣,无意中化解强人时代之刀光剑影、硝烟瀰漫。血光之年突然转向,转向政治庸常,这一转折似乎出人意料;若反思中国革命已达百年,此时上下皆疲倦——上面搞不动、下面不想搞,来一段「与民休息」,「活血化淤」,也不是不能理解。不能说久旱之盼甘霖,只能怨中原古国重金属长时段污染,戾气腾升,终化「酸雨」返人间,差强人意。

至十六大,江服从邓生前安排,禅让於胡。禅让之禅让最后一次能做成,离不开双方面隐忍,但从大势上说,得益或受制於军政强人过渡为技术官僚这一时代大背景。历史在这里也许再露一次鬼脸,禅让之禅让是以最后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成功,而行谢幕大礼.史载2006年8月7日吾朝邸报晓谕海内:所有党政领导正职,任期不得过两届,适用范围者,首当中共中央。相比华盛顿两任而退,这一步是晚了一些,晚了二百年;细想1976年吾朝黄门近侍刚扑灭后党娘娘帮,起点如此低下,三十年能走到这一步,也不容易了,可击三记掌。数年后中共当有十八、十九大,大幕起处,齐刷刷站起同校、同系之同年,按年龄界限一刀切,切了十几年,切出一大锅「年青同志」,资历相平,专业相平,再无军政强人雄视天下,一山视得众山小。后来者还能像毛泽东、邓小平当年,一人指定一人甚或一人之另一人?「北大荒、大清国」乃第一站,至此转出「大清国内无强人」,行不得也,哥哥!退回世袭制?人心不古,碍难接受。原地行禅让?同僚皆同年,也不甘忍受。那就前进一步吧,同志们,向着选举方向进一步!好在吾党吾国佔地甚多,可退腹地有多大,与时俱进之空间也有多大,下一步不可能是普选,而是放弃「一人选少数」,变为「少数选一人」。这在西欧转型初期有史籍可乘,称「选帝侯制」;忽一日教皇不能视事,红衣主教团开殿前圆桌会,推举其中一人接位,行之有年,力保教皇国不散。吾党吾国不属此限,可大胆创新,推举者或限7人,或限20人,或开放至7千人——那就要包括人大、政协全体员外郎了,暂不称民主,但由一人放大为一堆人,再由一堆人放大为多数人,虽不中亦不远,吾等小民延颈翘首,指日或指年可待。

国家不幸诗人兴,反过来说,诗家不幸国家兴.这里说的「国家」,当然不是指现代宪政,而是说转型中途之「朝政」。这里说「诗家」,倒可以打通古今,既可指传统文人,也可指意识形态唱诗班诗人。至於「幸」与「不幸」,也是暂时搁置价值判断,只描述一个事实:「朝政」乏味,诗家无兴,一个意识形态拖着传统文人陪葬「北大荒」的祛魅时代,就是这样形成。至於历史,它早已跳脱文人视野,更不在意识形态,而是绕到了双方背后:血光之年行禅让,禅让之禅让,天下屏息;小狐步起转於「大清国、北大荒」,庸常化强项;滑行至「大清国内无强人」,同僚行话一变为「ABCDXYZ」,再不唱「九天揽月」,可称「初级阶段」;一波三折转俱往矣,禅让者,禅让之禅让者,至此功德圆满,可入吾三代唐尧舜禹或文革之博物馆矣,谢天谢地,尚飨尚飨!

作者是上海大学教授

王 丹:基层选举将冲击中共

    依照2004年通过的中国宪法修正案,从今年7月到明年夏天﹐要完成2,800多个县、35,400多个乡的人大代表换届选举,涉及选民9亿多人。今年和明年将成为中国区县级人民代表换届选举年。为评估这次选举的前景和意义,中华学人联谊会和中国宪法政协进会於8月5日和6日在美国普林斯顿大学举办中国大陆选举研讨会。大陆民间维权人士莫之许(赵晖)﹑香港立法局议员何俊仁和民进党美东地区党部主委许盛男等与会发言,就中港台选举经验进行交流,使得中国大陆基层选举是否可能冲击中共开始引起人们讨论。

    目前﹑大陆各类社会矛盾和问题随着高速经济发展和急剧社会变化不仅没有缓解﹐而且日益严重;所谓数量﹑规模和暴力化程度激增的群体事件和突发事件表明,人民对政府解决问题的信心和耐心日益削弱;民间独立专业人士正试图开闢新的合法途径表达民意,解决百姓关心的问题,化解社会冲突和危机;此次选举将是一个重要的机会。

    近日北京传说,中共已经将维权人士正式列为六种敌对势力之一。可以想像,维权运动的发展空间将要受到越来越大的限制。在这种情况下,参与基层选举的意义更形显着。在现行法律框架下参与选举,使得中共必然投鼠忌器;网路的发展,使得参与选举的手段更加便利;社会利益的冲突使得社会群体寻求代理人的动机更加强烈。种种因素都使得选举很有可能成为大陆民间势力向当局挑战的新热点.因此,在上述普林斯顿会议上,与会者一致认为基层选举无论是否造成突破,都将成为未来中国政治民主化过程中的重要指标。

北京之春9月号

川 歌:听二泉映月,想起陈光诚

今天中午吃饭时,偶然看到一段中央电视台的民乐节目,其中由著名的二胡演奏家宋飞女士演奏的《二泉映月》,深深地打动了我。那深沉哀惋的旋律将一颗正直无畏倔强却又因命运悽惨而显出哀伤的心呈现在我们眼前。听着这样的音乐,我想起了陈光诚,那位年轻的盲人英雄,只因为在他家乡的土地上为他的同胞维权就遭遇了牢狱之灾,一个盲人竟因为“毁坏财物”与“妨碍交通”的罪名而被处刑。究竟是什么样的力量在使得那些在公众眼里真正善良、正义的人们受着人生莫大的灾难呢?

一个35岁的盲人青年,一个年轻妻子的丈夫,一个幼小孩子的父亲,他为什么会落入那样的雷区,那样的险恶之地,终于落在黑暗的牢房之中──这个世界对于他来说本就是黑暗的,只是在他进入牢房之后,他一定感到这个世界更为黑暗了。外部的世界是黑暗的,光明只在于他的内心之中。他的内心有着星的光明、灯的光明、钻石的光明与太阳的大光明。那是一些抽象与具象的概念在他的心中放光,这些概念是一些简简单单的汉语名词、动词与英词名詞、动词(他是懂一些英语的):自由、民主、人权、平等、博爱、仁爱、仁义、正义、法制、进步、祖国、人民、国民、村民、乡亲、兄弟娣妹等等。他在非人的囚禁之中一定会默默念叨着这些词儿,正是这些词儿给了他信心与能量,也正是这些词儿不断地在他的内心深处放射着绚烂的光明。由此,他在孤独的囚禁生活中不再孤独。他知道他所信奉的民主自由理念是真正正义的人类准则,不似那些看起来祟高伟大却将人类导向无边罪恶深渊的邪恶妄念,如共产主义、阶级斗争、党的领导等等。他相信,他的亲人、他的朋友都在关心着他,关注着他的命运,他并不孤独。但是,从另一视角来看,他是孤独的,毕竟,他,一个盲人,被关押着,高高的罪恶之墙将他与关爱他的人们隔离开来。

《二泉映月》哀惋的旋律随着那二胡的琴弦在我的大脑中拉动着,几乎使我的眼角溢出眼泪。但我终于没有让那眼泪流下来。我不是女人,我是男子,我没有权利流泪,再说即使我流泪又有什么用呢?我的一场号啕大哭能够使那被监禁中的英雄恢复自由吗?能够使他走出牢房,站到他虽然看不见但却能够感受到的阳光下来吗?不能。能为人类诚挚的眼泪所感动的只能是诚挚的人类,而那些非人的冷血动物是无法为眼泪所感动的。

我走起身,离开了那几乎令我落泪的音乐。我闭上眼睛,试着在屋里走了几步,我想象着我是陈光诚,我走了几步便不能不睁开眼,否则我将撞上他物或者跌倒。那在黑牢里的光诚在怎么样生活呢?极不人道的政府将他关进牢房,处于监禁中的他能够得到人道的待遇吗?我不知道。他会受到虐待吗?他们会如何对待他呢?对于一个不屈服不妥协为了民众权益抗争的盲人,那些天良丧尽的人会怎样对付他呢?

我不知道。我所知道的是在这个世界上还有着天良,还有着正义,还有着正义的人们对于一个正直勇敢的盲人青年的关爱,罪恶彰显在阳光下,罪恶终将得到清除。

一汪清冽的泉水在清明的月光下流着,一个盲人青年在我们的眼前走动着,用他的盲杖探索着中国通向明天的道路,而我们大多数人只是在旁边看着他走着走着,跌倒、受罪、受重击,有的人无动于衷,有的人泪眼模糊,有的人试着上前帮他,有的人与他走在一起。而我,一个所谓的诗人,在这里,无奈何地敲打着鍵盘,应和着那《二泉映月》的美艳而悽凉的音乐为他写下这些文字,并为他送上我的祝福:好兄弟,更为坚强些,上天将会护佑中华的英才,属于你的光荣的自由的日子一定会来临。你必有一个令人赞叹的美好的人生。你的磨难,你的苦痛将化为你的荣耀,你的让人们弥足珍贵的精神财富,而由中华世代的人们所分享。好兄弟,保重!

民主论坛

胡 平:通过抗争赢得言论自由——从《世纪中国网》被关闭谈起

    7月25日,海内外享有盛名的《世纪中国网》(www.cc.org.cn)被中共当局下令关闭.《世纪中国网》不愿意给外界造成它自己安乐死的假像,主编发表了预先悼念的临别赠言。8月1日,海内外一批知识分子发表联名信表示抗议,我也在信上签了名。

    诚如抗议信所说:“《世纪中国网站》创办於2000年7月19日,经过六年时间的坚持,已经成长为大陆中国颇具影响力的民间网站。该网站秉承‘自由、独立、民主、包容、理性’之精神,汇集了大陆知识界的代表性人物和海外华人知识分子,为扩展大陆网络的民间言论空间、推动大陆政治文明的进步和沟通海内外知识界作出过独特贡献.”

    对於这段话我要做一点补充说明。不错,《世纪中国网》确实汇集了一大批大陆知识界的代表性人物和海外知识分子;但我要提醒大家注意的是,《世纪中国网》也有黑名单:例如刘晓波、丁子霖,例如我,就都是被排斥在外的;偶尔有几篇我们写的文章贴上了论坛板,常常也是很快就被删除掉了。当然,这个黑名单不是《世纪中国网》自己定的,而是有关当局强加给他们的。

    如果我们把在抗议信上签名的人名和在《世纪中国网》常常发表文章的人名作对照,可以发现一个很有讽刺意味的事实,那就是,大部分在抗议信上签名的人都是被禁止登上《世纪中国网》的,而大部分活跃於《世纪中国网》的人却幷没有在抗议信上签名。

    这事说奇怪也不奇怪。我辈正是因为一贯对当局压制言论自由的做法公开批判所以才上了黑名单。别人正是因为一贯避免对当局公开批判所以才被允许保留了在包括《世纪中国网》在内的国内媒体上公开发言的机会;这次虽说是整到自己头上来了,按说总该站出来抗议一声了,其实不然,因为他们担心自己一抗议,那就很可能惹恼当局,到头来就很可能把自己在国内其他媒体上公开发言的机会也都给丢掉了,所以还是逆来顺受的好。

    按照奥尔森在《集体行动的逻辑》一书的分析,言论自由是公益品。只要一部分人通过抗争而赢得了言论自由,那么所有的人,包括那些不曾参加抗争的人也将得到言论自由;於是不少人就会採取搭便车的态度,自己不积极参加抗争而等着坐享其成。可是,如果抱着坐享其成的态度的人多了,积极参加抗争的人太少,则抗争不可能取得胜利,参加抗争的人很可能会受到迫害。

    这就形成了一种荒诞的现象:你越是争取言论自由,你就越失去言论自由;你越是不争取言论自由,你就被允许有越多的“言论自由”——如果那还叫言论自由的话。

    这里,我不忍心对那些沉默的人苛责。我知道,他们之所以不敢公开抗议只是出於恐惧。但问题在於,如果大多数人在压迫面前都逆来顺受,压迫者一路走来如入无人之境,它就会得寸进尺,愈加猖狂——这正是发生在我们眼前的残酷事实。

    单以互联网为例。过去十年来,由於互联网技术突飞猛进以及中国互联网用户急速增长,国人的言论空间可谓柳暗花明又一村。但中共当局对此十分敌视。他们非法动用国家资源,建立起世界上最庞大的互联网监控系统;而且还赤膊上阵,关闭大量网站,逮捕许多网络作家。几天前,《大风》网站发表“中国互联网控制历程一览”,读来令人触目惊心。必须看到的是,十余年来,由於当局的不断打压,民间的言论空间非但未能扩展反而在持续萎缩.我们在努力地渐进,但我们的言论空间却在渐退。这就再次告诉我们,现代科学技术——尤其是信息技术——的发展,固然有助於我们扩展言论自由的抗争,但是它毕竟不能代替我们的抗争。自由不会天上掉馅饼。如果多数人只想搭便车,坐享其成,那就永远等不到自由的实现,而只能等来更严厉的专制。归根结底,我们必须坚持抗争,幷且要动员和鼓励更多的人和我们一道抗争。

首发北京之春

昝爱宗:报道真相是记者的天职

--严重抗议富士康用强权压制新闻自由

6月15日,6月22日,上海《第一财经报道》先后发表关于“血汗工厂”的揭黑报道,没想到惹怒了有台湾资本背景的当事企业富士康集团。7月10日,该报两记者翁宝和王佑遭3,000万元索赔。

来头不小的富士康,看来要让这两个说真话的记者倾家荡产了。

不禁要问:中国的法律能够保护公民的新闻自由权吗?

前几天,我因捍卫言论自由,也就是新闻自由,被杭州市公安局拘留七天,算是付出了代价。出来后,恢复自由,又得到上海两记者被打击的报道,感到一定要声援。同时,网络上,朋友也各自展开了自己的声援方式,比如北京的老郭这样呼吁:各位友人,富士康公司的所作所为是赤裸裸的践踏公共利益,借用凯歌大导演的语句,“企业不可以如此无耻。”,新闻底线不可以在这种无耻的强权面前退缩,哪怕他们盗用“台湾同胞”、“投资环境”、“维护稳定”一类堂皇的名义,而此事件将注定成为中国新闻史上重要案例。因此:“我们所能做的事:(1)只要会写字的就可以上网声援;(2)望各海内外媒体同行积极跟进报道,众志成城揭开富士康和郭台铭之流丑陋嘴脸,让国人记住这些丑陋的名字,包括地方法院协助无良企业冻结记者个人财产的荒唐行径;(3)如果富士康员工挺身揭露富士康丑行,及有责任心的律师发起公益诉讼,我将发起募捐以支持他们的正义行为,并个人带头捐款。”

接着,网络上有一个媒体老兵李学凌提出捐出一万元,这是一个积极的举动,也是捍卫新闻自由的行为艺术。

但我们又不能不承认,说真话要付出代价,这在那个国家都一样,可是在中国更加严重,更加复杂和残酷,因为中国不但有权力令说话者闭嘴,那些帮凶的老板们也一样不愿意放过说真话的记者。

不过,霸道的权力令人闭嘴,我们还要看它这个权力是公权力,还是私权力。如果是公权力,就坚决不闭嘴;如果是私权力,只能沉默,因为对方已经扔掉胡萝卜,而是甩起大棒,记者们只能在没有言论自由的情况下被迫沉默。

现在,富士康这家企业,是公开登记的合法的责任企业,不是动辄用私刑的黑社会,所以新闻记者和新闻机构没有理由对它闭嘴,而是应该继续揭露其在深圳的工厂普遍存在的“超时加班”问题。

用事实说话,就是获得更多的民意支持,就是得到更多的安全系数。

真理越辩越明,真相也是越揭露越真实,越公正。

如果富士康不是“血汗工厂”,请你们工厂主站出来,邀请记者进厂房,看生产劳动记录。如果富士康隐瞒真相,请富士康员工私下或通过网络、手机、照片等各种渠道和方式与记者联系,把富士康工厂里的真实一面展示出来,一为保障员工权益,二为监督富士康企业的社会责任和守法责任。

在一个真正见光的社会,要让新闻工具的透视光照射到那些有点见不得人的黑暗地方,使它们再也不能见不得人。

在中国,工人及其他弱势群体权益被侵害的情况相当普遍。今年初,中国法律界在讨论《劳动合同法》时,曾经揭露中国农民工一般每天工作十至16小时,远远超过国家所规定的每周工作40小时。而在这种背景下,一些新闻媒体以进行调查性报道获得读者青睐,在社会上建立了伸张正义、社会良心的形象,比如中央电视台的法治报道。可中国的国情是权力与企业勾结,而职工普遍缺乏工资话语权。比如一些打工的人员,一天工作15小时,而工资才有300元,简直是赤裸裸的剥削与压榨。

富士康员工月薪只有300元,还不如浙江省职工月收入最低的为450元。而该企业还严重违反规定加班加点、强迫劳动者加班加点、低于最低工资标准发放工资,这难道不是对社会的犯罪吗?记者们捍卫新闻自由,难道不是对社会尽责任和尽义务吗?

两名记者的单位《第一财经日报》做得好,该报发公函给台湾背景的富士康公司,声明“记者报道属于职务行为,报社将动用资源支持两人全力应对诉讼”。虽然翁宝和王佑已经收到法院要求冻结其资产的通知书,被冻结的资产包括房产、汽车和存款,但不屈服,而是通过法律,在法律范围内努力维权。

报道真相是记者的天职,我们不能假定我们是在一个缺乏新闻自由和言论自由的社会里,我们有宪法上明确宣布的言论自由和出版,其实这就是新闻自由,我们必须捍卫,站出来,要让属于公众及所有每个人的新闻自由和得到真相的自由得到切实的保障,而不是回避或放弃。

所以,我的老郭朋友说,“我代表一批关心富士康员工命运的朋友的共同意见郑重宣布:如果有富士康的员工,包括接受了第一财经采访的匿名证人,从现在站出来公开揭露受到的剥削欺压,不论受到富士康任何形式的打击,我和我的朋友们一定不会袖手旁观,我们将发起捐款给你们以支援,弥补诸如扣发工资一类的经济损失,及聘请律师给你们提供比富士康花50万请的律师更高质量的法律援助。并且你们不用担心被富士康开除,我们会动用一切关系资源,确保协助你们在中国可以找到一份远高于深圳最低工资标准,并且每周工作五天,每天八小时,上班不用一直站着,有休息时间,也绝不用两人合睡一张床的工作。”

眼下,富士康告记者案已经很热了,网络上和报纸上都沸沸扬扬,但还应该看清楚问题的关键:

◆第一,正视诉讼:不告报社告记者,深圳法院受理有据查封合法(审查该法院的无瑕疵声明)?这由法律界人士解释,谁是谁非,基本上已经清楚。

◆第二,告别悲情:全球媒体撑腰,苹果着急,富士康料将不战而退。这是该企业必须承担的风险和代价。

◆第三,关键就是超越诉讼:追踪血汗工厂,逼降富士康,劳工政策大反省。

目前,尽管被告的二名记者面对财产被封与台商的天价索赔受到惊吓,但在愤怒的媒体与公众舆论面前,富士康显然已成弱势。关注此案,超越个案,关注中国的劳工问题,当是媒体更为重要的使命。

中国不仅是一个富士康有问题,还有千千万万个富士康劳工超时工作,甚至是“血汗工厂”,比如最近披露的“世界袜都”童工问题被隐瞒的消息,是非常可怕的制造“杀人工厂”,是真正的危害和谐社会,破坏社会稳定。报道称:具有“世界袜都”之称的浙江省诸暨市,最近因一场致命火灾揭露出该市企业普遍存在的雇佣童工问题,当地有关部门事后迅速隐瞒实情,封锁消息,严禁媒体报道。

据安徽《婚恋家庭》杂志记者邢荣勤报道,7月16日,浙江省诸暨市一私营企业制袜厂发生火灾,三名女性死亡,多人受伤。死亡的三人中,有两人是雇佣来的童工。侥幸逃生的员工告诉记者,当天事故发生以后,一名童工已当场死亡,另外两人送往医院抢救,但因抢救无效已经死亡。逃生员工说,当时突然爆发大火,他来不及逃生,只能扒在窗户边等待救援,幸好消防人员及时感到,他得以安然无恙。该厂老板、老板娘在火灾发生时,最先逃离火灾现场,但均有不同程度的烧伤。事件发生后,当地警方迅速封锁现场,宣传部门也要求任何新闻媒体不得采访、报道。第二天,在有关部门要求下,该织袜厂结清了部分童工的工资,并将他们遣散,其他留下的员工,则被集中在某宾馆,并派有警察看守,不准与外界接触、联系。

据了解,诸暨市织袜厂众多,有世界袜都之称,近年由于需求的不断增长,劳动力出现短缺,厂主们开始雇佣童工,由于大部分加工厂(点)都分布在居民楼内,根本不具备安全生产的条件,加之这些企业害怕使用童工的事情败露,大都把大门紧紧关闭。知情者说,发生这样的惨剧不是一种偶然,有关当局应立即采取措施,对不符合生产要求的小作坊式的工厂进行取缔,对违法聘用童工的行为尽快进行查处,以防此类惨剧再次发生。而诸暨市有关部门软禁劳工、虐待劳工,封锁消息来源的做法,实在让人匪夷所思。

看到全中国普遍的劳工加班超时、压迫劳工现象,以及诸暨市的童工不幸之悲剧,我们的媒体从业人员应该明白,真正要承担的社会责任在哪里?

报道真相是记者的天职,当人们蜂拥严重抗议富士康用强权压制新闻自由之时,我们更应该看到:更多的人间真相需要记者们尽快揭露,更多的社会责任需要记者们全力承担。

民主论坛

齐家贞:爱情树上的两片叶子

我相信机会只给有准备的头脑.现在,我要补充一句,爱情除外。

爱情可遇而不可求。

故事发生在十年前的夏末——

每天下午六点,我结束一天的工作,开始看电视新闻。此时,可怜的双耳一天里才第一次听播音员讲话,可怜的嘴也一天里第一次开口与人打招呼,如果分租房子的两个年轻男孩安德鲁和爱立克在家的话。

那天,电话铃响了,我正坐在客厅的沙发里看电视,懒得动一动。不会是我的。

安德鲁从他的房间走进客厅,接了电话,递给我。盯着他的脸我犹豫着,谁会打给我?

Hello,我习惯把“哈罗”后面的音提得高一点,比较有精神。对方是个男的,澳洲人。要不是传过来的声音十分温和礼貌,我差一点就 “Sorry, you got  a wrong number( 对不起,你拨错了号码)” 把电话挂掉了。现在,我决定解释几句。

我有三个澳洲朋友,都是女的,没有男的,你是谁呀?

对方笑了,笑声悦耳,就像电视、广播里传出来的声音。他说,我是你朋友的朋友,张莉莉想给你写信,她让我问清你的地址。

莉莉数周前搬得很远,长途电话太贵.

对方自我介绍了姓名。姓,我当时没听清,名,我记住了,记住的是他中国朋友们偷懒喊的那个“英”。正确的发音是伊恩。

英讲,最近三四年才看到家谱,原来他有中国血统,祖母的祖父是中国广州人,姓陈,年轻时到英国当警察,娶了个英国姑娘一起移民到澳洲,以后数代都与当地人成婚。我兴奋起来,暗中计算他这个第五代后人,血管里究竟流动着多少个百分点的中国血(对不对天晓得),同时想象着电话那头正在与我讲话的中国西人会是什么模样。

英说,看了家谱才恍然大悟,为什么七八岁他就对小朋友说长大了要去中国,那时,中国在哪里、地图是什么样子他都不清楚。他说他喜欢中国,喜欢中国食物,有几个中国朋友。最近看了一场中国电影叫《活着 》,他最喜欢电影里的明星果立(巩俐)……

伊恩记下了我的地址,忠于朋友之托;我什么也没记,为了实现一个几十年的宿愿——写书。

我正在寻找孤独,躲避人群。

住墨尔本七年半,我想挪窝.辞掉全厂工人中最好的一份工作,回了中国,去过香港泰国美国,找不到感觉.经过二十三个钟头的空中飞行,从洛杉玑到达墨尔本,刚走出机场,我就拽着经过严格筛选后剩下的依然重得可怕的家当,搭公共汽车颠簸二十七个小时,到达了布里斯本。那里气候奇热,皮肤老是粘粘的,强迫自己呆了五天,我烦燥难忍逃到悉尼。悉尼道路零乱,处处是拥挤的人群,呼吸都不畅快,两天就走人。当火车缓缓驶进墨尔本Spencer 站停下,我一直悬吊着的五脏六腑马上物归原位,内心重获安宁。

不得不承认,今生今世,我属于澳大利亚的“乡村”——墨尔本。

孤独固然不是群居动物人类的追求,可我拥抱墨尔本赐於我的孤独,开始闭门写书。

今天,意外地听了那么多像是飘洋过海而来的话,既遥远又临近,是专门讲给我一个人听的;通过一根电线,我也飘洋过海去了那么多话,既虚空又真实,是专门对另一个人讲的。好久没有这样聊天啦。

忘记了近来日夜相伴的孤独,我开心地和伊恩聊天。嗬!不知不觉半个多小时溜走了。最后 ,他问我,你愿意来我家喝杯咖啡吗?我不假思索地回答,好啊,为什么不!

哎呀,一个不认识的澳洲男人要开车来接我了。

我赶紧跑进浴室,这才认真地对着镜子扫描了一下自己,需要整理整理。

把蓬乱的头发梳刮几下,顺便在手心里倒点洗头用的护发素,抹在头上镇住不听话的头发们。从不化妆的我,此时有点慌神,换件宝蓝色的薄绸衬衣试试吧。唔,宝蓝色真好,它遮掩了不少我一天十小时伏案疾书后留在脸上的疲惫与憔悴。

不到十分钟,敲门声响。还好,我手脚麻利,一切就绪.

开了门,一位身穿白底灰花短袖衫的男士突兀而立,牛崽裤下是一双光着的大脚.身材魁梧一米九高,淡蓝色的眼睛,有点卷曲的浅棕色头发,突出的眉骨和挺拔的高鼻梁,完全背叛了他不多的中国血统,看起来是百分之百的洋种.

我,一米五一,在大象般的他面前是只小耗子。大象说,“G‘day”,今天好。

小耗子抬起头笑着,嗨,你好高大。

黄福特车五分钟就把我带到他的住处——我住的KEW 和伊恩住的BALWYN 是邻区.两房一厅的套间,他一个人住。

这是祖母沙发,你请坐,那把是祖父沙发,属于我,他说.

我欣喜地发现,都坐下后,令人难堪的我俩高度的差距骤然减小,我们可以“平起平坐”地交谈,而且,厚软的祖母沙发使我久违了的温馨与舒适感油然而生。

今晚我们不讲吃,只讲喝,把浓重的彩色都喝进肚里。我喝牛奶,像雪一样白,他喝放糖的黑咖啡,像墨一样黑,然后再对饮红葡萄酒,红葡萄酒红得像燃烧的火焰。伊恩举起一个空杯,用手指弹了几下,得意地说,你听,这声音多美。他又用手指蘸了点口水,两个指头在杯沿的里外摩搓,酒杯像怕痒,响起清脆的吱吱吱的笑声。伊恩开心地说,这是水晶做的,玻璃的哪能和它相比。Helen, 你来试试……

西人的活法和我的活法如此地不同,在这里,我非常享受。

听说我这个月刚满五十四岁,伊恩半个身子朝我靠过来,认认真真盯了我一阵。哦,我四十九,你大我五岁,保养得比我还好哩,头发都没有白一根。我急了,怎么会没有白一根?十岁就开始有白头发了,这么大把年纪,已经白了一大半啦,现在的全是染的。伊恩大笑起来,肥肚皮在祖父沙发里震得抖抖的。嗳,无独有偶,我的牙十五岁就给拔得差不多了,那个医生真……现在是满口假牙。於是,他讲,为什么他年纪轻轻就没了牙,於是,我讲,为什么我早早的就白了头发……

半杯红葡萄酒下肚,我面孔已经红得像煮过的虾子,讲话更加无拘束。

突然,伊恩把他的大手张开,你会看手相吗,算算我能活多久?

伊恩是我这生中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找我算命的人,傻瓜才找我算命,因为如果我真的会,我自己就能防患於未然逢凶化吉,今生就不至於如此多灾多难了。可他当然不是傻瓜,他是信任我,哪怕多半是为了好玩,我也愿意像吉普赛女郎那样,用手指头在他的掌心上画来画去,告诉他娶几个老婆,生多少儿女。

男左女右,我要你的左手。他高兴极了,碰到个会算命的!

我认真按照别人读我手掌的路子读他的。你的手,肉头丰厚骨格匀称说明你是好命,终生不愁吃穿。他嘿嘿点头直笑,这还用说,这还用说,日子越过越好。再往下看,我惊讶地发现,他的生命线到六十岁就断了,后面的线条几乎不存在,阳寿大概就到此为止 .

我不希望这位友善和霭的好人短命,我想他长寿。

你六十岁有场大病,大病能治好,治好了你还要活很多年很多年。他乐开了,当然当然,我的计划是活一百岁,许多亲戚都……

翘下巴使伊恩笑起来嘴角直朝上弯,整张脸荡漾着善良的光芒,特别亲切友善。西方人那种开怀的也是夸张的哈哈大笑,很有感染力,我也跟着伊恩开怀地夸张地哈哈大笑不止。

来澳七年半,我每分每秒都在紧张,紧张打工挣钱求生存,紧张学英文摆脱聋哑瞎的窘境,紧张挤时间边哭边写信回国报喜,紧张走错路上错车再花双倍时间来纠正,紧张……连睡觉也紧张地咬紧牙关.“紧张”已成为我身体的常态,“放松”成了稀有的非常状态,我得要时时提醒自己放松,稍不留意,紧张就卷土重来。

不过,今晚,我完全不紧张,笑得很多很过瘾,整个人彻里彻外地放松。

这次搬到KEW区,到底是我第十几次搬家,早已记不清,反正来到澳洲,好像小偷躲警察,有说不完的理由要搬家,每次都但愿这是最后一次,每次都泡汤,自己没房子,注定要没完没了地搬下去。现在,无人知晓我又搬到了哪里。我只告诉过一个人我的电话,表妹,表妹只告诉过一个人我的电话,莉莉,莉莉只告诉过一个人我的电话,伊恩。

单线联系为伊恩搭了个“单人桥”。

自从一起喝过咖啡之后,伊恩天天从桥“西”打电话到桥“东”,西人向东人问声好。喂,你到我家来玩吧。不,你来。还是你来的好,男人的家就是他的王国。还是你来的好,女人的家就是她的宫殿。你来,我有咖啡红葡萄酒请你。你来,我有绿茶苏打饼乾招待。你来。你来。拗不过我,他让步了。

正和洛杉矶的表姐讲长途,我蒙住话筒转身对伊恩,你好,巨人,请坐。巨人安静地坐在旁边,不笑也是一副笑的姿态.半个小时过去,表姐尚无收场的意思,我把手伸给伊恩想握握他的,以示歉意。他低头吻了我的手,朝我挤一只眼睛笑笑。想起电影里类似的镜头,我很受恭维,好像灰姑娘变成了公主。

一件事不断在你的身上重复,你就养成了习惯,所以,习惯是不断重复的结果。

伊恩天天定时给我打电话,才两个星期,我就养成了定时等电话的习惯.那天,他下班的时间过了很久,九点钟了还没等到他的声音,我若有所失地上了床,心里好闷。我问自己,你在等待什么?自己也说不清。

想不到鉆进了被窝,爱立克来敲门,Helen ,你的电话!

伊恩从“单人桥”上走过来啦。嗨!我请你到我家吃晚饭。

那天是情人节。

不行啊,我睡了——情人节有人请吃饭,任何女人都会欣喜!

换成这个星期五吧,怎么样?

自己有规定,不准经常出门.本想说No (不),沖口而出的却是Yes(好的)。 但是,你要穿衣服。那次我去,他打赤膊,满身的卷卷毛使我不自在。

那边爽快地回话,好。顿一下。那,下面我可不可以穿裙子?

我一惊,裙子!男人为什么穿裙子?

大笑。那是我从新几内亚带回来的,那里的男人都穿。年轻的时候,我在那里住过五年,替一个澳洲工厂做事……

所谓的裙子其实是一块纤维花布,从腰际裹住拖到小腿。穿着花花裙子的伊恩,在灶头上按部就班地忙,内心的从容闲适一望而知。

漂亮的饭菜上了桌,一人一大盘:两个土豆——饭,水煮白花菜绿豌豆黄玉米,一片牛排和半条烟薰鳟鱼.伊恩抱歉花菜的时间煮的过长,我说very nice, very nice(好吃好吃)。 心想,他会不会喜欢我端上桌的蹩脚菜——最拿手的是炒鸡蛋。

白色的桌布和黑色的餐巾,对照鲜明反差巨大。或许,恰恰如此,白和黑才永远相亲相爱平分秋色,人们才兴趣盎然地挖掘反差里孕育着的互补与和谐,就像面对面坐在餐桌旁的他和我——西男东女、高矮胖瘦……

杯口粗的紫色蜡烛,散发出淡淡的熏衣草清香,我注意到餐桌的尽头,放了个玫瑰红锡铂纸包裹的心形大巧克力,可能是他情人节那天买的。

我笨拙地拿着洋餐具无所适从,看看伊恩,刀叉像两只小手在盘子里快乐地抓来抓去,如此地得心应手,一会儿就把盘子里的食物抓走了许多。他发现我犯了错误,举着叉住的一大块肉不知所措。嗨,刀这样拿,叉这样用,切东西的时候,叉住离你身体近的部分,要多少叉多少,刀从叉的前面根部切下去…

案板上切菜由远而近,西餐盘子里切东西由近而远,可不能把盘子当菜板生搬硬套。

两个月后,伊恩向我求婚。他说,我非常爱你,请你做我的妻子,我们共度馀生。求婚的时候,他没有像电影里的西人那样下跪,这样倒好,他的膝盖有问题,跪下去就起不来,我肯定无法助一臂之力。

伊恩把我搂进他阔大温暖的怀抱,我惊喜的心呼呼狂跳,矮他一个半头,我耳朵正贴在他的胸口上,听见他的心也在呼呼狂跳。我们又回到了青春的时光。

像个小女孩,我心里盛满了快乐,急着要与人分享,恨不得三步并作两步走,十句话同时蹦出来。 “有了你,总比没有好。”“小”女人语无伦次已经昏了头,蹦出嘴的话竟是贬意!

喔?伊恩很惊讶,他楞了一下,但还是礼貌地回答,谢谢!

发现自己表错了情,我赶紧解释,对不起,请原谅我的破英语.我是想说,你给我的情爱与关怀,我从没享有过.

我,也爱上了伊恩。

但我矛盾异常,内心在搏斗,你要写书,就得排除干扰,马上逃。可是,我逃不了,像在水里像在沙漠中,软绵绵的,天大的劲也使不上。

我在写书,写三十年前的故事,提着笔不动,脑子从时间隧道里往前奔,奔到了今日的伊恩伊恩伊恩;我做饭,心里想,他现在是不是还在上班,今晚他懂不懂怎么吃我送给他的杂酱.

不行,还想顽抗。 喂,英,我搬家了,不想告诉你我的新电话。不加解释,我撒谎.唔,好。出乎意料,伊恩很冷静,那就请你打电话给我,我想知道你的情况.本想借机打退堂鼓,可他对我的无理竟然没生气,我敬重这样的人。

涟漪已经泛起,种子已经发芽,今天的我再也找不回昨日的宁静. Helen,你必须追随你的心!

后来伊恩告诉我,他见面的第一个晚上就爱上我了,而且有了结婚的打算,冒出这个念头使他自己也惊吓不已。第二天清晨,他忍不住给妈妈打电话,妈妈妈妈,我要结婚啦。妈妈大笑,是吗,和谁?一位中国女士。她,怎么说?她还不知道哩!

伊恩通知他幼时的朋友,我要结婚啦。对方握着电话不吭声,半晌才答,嗳,对不起,刚才我吃惊得把腮帮骨掉到地上了,得拣起来安装好才能说话。你一定是真的爱上了,祝贺你!你改变了主意。

第一次婚姻的失败对伊恩的打击很大,他起誓要独身,已经独身了四年半,每个人都以为他能坚持到底。有个中国女人请求,你不想结婚,那就搞假的,给钱.伊恩回答,不,我结婚是为了爱,不是为钱.

伊恩,你是好样的!

我,正在寻找失落的我自己。

那个大大咧咧,当了一辈子女孩不怕羞不脸红傻头傻脑的我还在吗;那个碰到不幸只悲伤三分钟转身就哈哈笑的我还在吗;那个三十九岁才生个女儿做妈妈,满怀童心和女儿办家家酒抢当白雪公主的我还在吗;那个四十六、七岁了还以为自己才二十,敢于出国冒险,永远自信永远朝前沖的我还在吗?

不,她不在了。

她,失重了,不知道头置放在哪里,脚搁在何方。

澳大利亚波涛万顷浩翰无垠的大海给予我灿烂的希望和向上的渴求,可是,开垦这片对我而言一无所知的澳洲处女地,超负荷的运转,咬紧牙关强迫自己去做力所难及的事情,我的灵与肉再也无法承受长期累积的焦虑紧张和劳累,我本能地想逃避。有时,我甚至感到死亡也是一种美丽的诱惑。当悠扬哀婉的乐声响起,我会想像自己躺在鲜花簇拥之中,看着自己的灵魂冉冉升天,一劳永逸地进入了永恒的休息之地。

呵,我多么渴望歇息。

学了近四年的《圣经》,我多么希望自己真的相信,在天堂的某个地方有个主宰一切、充满爱心的上帝,他始终关爱我怜悯我,把生命的重担从我弱小的肩头上取下来,让我舒心地透口气。遗憾的是,我缺乏悟性,终于没有找到上帝。

我向逝世了二十多年的母亲求助,睡前经常同她谈心。母亲啊,感谢你为这个家庭作出的牺牲,乞求你宽恕我几十年来对你的辜负。你始终保佑着家里人一切平安,现在,恳请你帮忙找回你女儿的自我。我数次在梦里见到母亲,她不讲话,她无能为力。我依然孤苦无助。

邱比特的箭被伊恩的心数次挡回去,他拒绝了好几个女人。似乎在等待,等待着我的出现.今天,我,居然消融了伊恩心里的坚冰。

作为女人,伊恩让我压倒群芳,给了我非我莫属的特权。这是对我个人价值的肯定,是我不敢奢望的结果,是我喜极欲狂的荣耀。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终于,在澳洲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正是时候——我重新满怀信心和力量。

怪不得,我一直发癡发狂学英文,厚着脸皮讲我发音古怪错误百出的英语;怪不得,我从外国外省兜了个大圆圈,还是跑回了墨尔本;怪不得,我打算躲开所有人,却留给一个人我的电话——与伊恩素不相识的表妹。

原来,一连串的偶然连接成长链,为的是牵出一个人!

幸好,那天我接了电话,不喝咖啡的人接受了喝咖啡的邀请;幸好,我两次撒谎说是搬了家,两次都被伊恩的真诚吸引了回来;幸好,我的急性病坏脾气他能原谅,说是爱一个人就要爱她的全体;幸好,我水波不兴的心并没有死,她只是在冬眠里等待着苏醒……

那年的冬天特别冷,伊恩把女儿和我接到他温暖的家里。

胆战心惊过日子的弱母女,从此有大男人保卫.

本以为我可以当伊恩的老师,教他如何使用筷子,就像他教我使用刀叉,可是晚了一步,他使筷子的技术已经好到可以同女儿抢盘子里的小草菇。他以平板的音调“米米米米”说“你好美丽”,对中国背景的老妇少女都用这四个字攀交情;他写的汉语“人”字像画的屋顶,笔尖从屋檐爬到屋脊再往下滑,何必遵守笔划的规矩:“大”字最好写,就像我一个人睡觉时候的姿势,中文报上的“大”字,我都能认出。

我叫他大象,太浪费材料;他说我得了鸭子病,脚那么短走路拉不开步;我匍匐在地为他找回掉落的领带夹,证明短的好处;他抱起我举过围墙参观一个富人的花园,显示高的优势。他说他好幸运,一石两鸟,找到了老婆还有个女儿;我说,我们获得个巨人,以一当十,一丛绿叶护两枝花。

女儿权充记者提问爸爸,下辈子你还愿不愿意和我们做一家人?喔,万一我变成兔子,一天到晚只知吃草只知做爱,万一你俩变成了乌龟不要我,怎么办?我们拳头伸出去,你该挨打你该挨打!

晚饭后外出散步,美丽的花园一个个檫身而过.惊叹万紫千红的花,赞赏浓绿成荫的树,在大自然的杰作前,我们折服;数人家的花,“偷”别人的果,艰难地学叫花和树的名字。三个人一齐变成了孩子……

两人共挑重担只有半个重担,三人分享快乐变成三个快乐。

一个电话,使两个孤独的灵魂相爱,改写了我的后半生。无疑,这是奇迹.我再次但愿天堂里真的有个上帝,没有上帝,也愿意创造一个,我才能对他长跪不起,供奉我满心的感激。

感激,澳大利亚甜蜜的海水清洗掉我昨日的伤痛,翻开了今天崭新的一页。

感激,伊恩走进了我的生命,我体验到什么是真正的爱情。他的言行宣示了退让和妥协是家庭关系不可或缺的要素,我为自己强硬的“原则”脸红;他让微笑和尊重变成满屋子的阳光,为了这阳光,我心甘情愿做个乖女人,学会煮饭炒菜洗衣服,做一辈子管家婆……

感激,历经磨难,我得到了最终的补偿。

伊恩说,有书言,别娶能和你过日子的人,要娶没有她你活不下去的人。

热烈的夏日又来临了,相识十一个月之后,我同伊恩结婚。

父亲在美国十几年,为自己他一毛不拔,只穿二手货Two dollar( 两块钱)一件的衣服,One dollar (一块钱) 一双的鞋子。这次,八十三岁的他一生中第一次花两百元美金,买了一套灰色条纹西装,从洛杉矶坐二十三个小时飞机到墨尔本,参加我俩的婚礼.

伊恩问,找了个澳洲女婿,你作何感想?父亲笑。看,你的女儿好美。父亲也笑。来了三天,他笑了三天。只知道笑。

白金做的结婚戒银辉耀目,伊恩给我戴戒指时,他流泪了,雾气湿了他的眼镜;我,透心透肺地大笑,留下了一张一生中笑得最美最美的照片。

嫩叶子老叶子,只要是长在爱情树上的叶子,都被爱情滋润,努力编织着生命的绿荫.

力 虹:小格格不要哭,爸爸一定会回来

一只小鸟,好不容易挣脱了笼罩,为什么还要流着泪回去?

一只小羔羊,凭着天生机灵甩掉了豺狼的跟踪,为什么还要哭泣着回到狼群当中?

从自爸爸离家赴山东,小格格就开始思念爸爸。等到的却是软禁、抄家和恫吓。弟弟发高烧,妈妈绝了食──在此之前,妈妈将一些写有文字的纸张撕碎,吞咽到了肚子里。

坏消息接踵而来,听说爸爸已遭刑审,并被打了毒针,难以活着走出大牢……突然,20个便衣强行进入,占据了所有的房间!电灯、电视、电风扇被24小时不停开着,叔叔、姑姑们,还有爸爸的朋友们被拒之门外,又被带去了派出所……电脑被搬走、电话被掐断、手机被收缴……

一群恶狼闯进了羊圈。

一群人民政府派遣的特务强占了孤儿寡妇的私宅。

可怜的弟弟没有牛奶喝,格格想到:自己看着爸爸已经十多年了,二岁的天宇或许永远看不到爸爸了……可怜妈妈她不得不绝食、但为了我们又不能不进食,真正到了呼天不应、叫地不灵的时候啊……

于是,小格格只有哭泣。她曾经成功逃离,但不知为什么,妈妈哭喊着又把她叫了回来,回到了豺狼的爪牙之间。她除了哭泣,一个13岁的小姑娘还能怎么样?

小格格的哭声,让我触电般地想起17年前。那时我的女儿只有三岁,出事的那一个早晨,我骑着自行车,先将女儿送进幼托所。在云石街道小巷里,三岁的女儿一步三回头,嘟囔着:爸爸,早点来接我噢!

那天晚上,是她妈妈把女儿接回到已被查抄得满地狼藉的家。女儿哭喊着要爸爸,爸爸……从此后,只要听到敲门声,女儿以为必定是爸爸回来了,总是飞奔上前去打开门……一次又一次的失望……有一次摔了跤,磕破了脑袋……

但那时,除了居民会大娘的监视和单位的冷遇,我的家倒没有被狼群闯入,强行占据。三岁的女儿只知道爸爸出差去了远方,70岁的老外婆也被如此告知……因此,几年之中,女儿尚能在一个安谧的环境中,瞢瞢懂懂地成长。

公元2006年8月,中国北京市朝阳区小关北里11号楼7单元202号。家中有特务,门外有便衣。楼下有警车。一位母亲度日如年,13岁的小姑娘在哭泣,二岁的幼童连梦中也在高喊“打特务!”翻开一部人类文明史,我实在找不到一个国家政权如此野蛮入侵一个公民家庭的前例。除非打开《国家地理杂志》,在野生动物栏目里会发现如此凶象──一群非洲豺狼趁成年狮子外出不在,偷袭了灌木丛中的巢穴,刚睁开眼睛的幼狮们惨遭大祸……

小格格在哭泣,小天宇在哭泣,叔叔、姑姑、堂兄、堂姐们在哭泣,山东的大姑守着病危的姑父在哭泣,陕北黄土地上的乡亲们在哭泣,全国各地来京上访的大爷大妈在哭泣,受尽苦难的不屈的信仰者们在哭泣,老高的朋友们、同仁们在哭泣,海外的华人同胞在哭泣,苍天在哭泣,江河在哭泣,大地在哭泣……

中国在为自己的儿子、自己的良心在哭泣!

流了几千年的泪,流了100年的泪,流了半个多世纪的泪;黄河都流干了,长江也快流干了,流够了吧?流足了吧?还要让小格格流泪到几时?还要我们流到何年何月?

中国,要么被泪水浸泡而死,要么在那滂沱的泪雨中倔强新生。

小格格不要哭,要相信你的爸爸一定会回来!回到你的身边,回到你妈妈和小弟弟的身边,回到朋友们的身边!

到那时,我一定会陪着你,和你的爸爸,和所有的人一起欢欣而歌!

(2006-08-30宁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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