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大川:学习朝鲜学习古巴不如学习越南

“向朝鲜古巴学习”的内部讲话出口转内销以来,当事人和官方从来没有在公开场合对此问题有过任何证实、辩解或是澄清,有点让人真假难辨。不管是准确与否的小道消息还是以讹传讹的泛滥都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谁让你的新闻不自由呢?越是封锁严密的事情,民众知情的好奇心也越大,这是一个较为普遍的规律,何况还有许多被封锁的消息与民众的切身利益息息相关,“不争论”的做法本身就不够科学,官方主动出来争论或辩诬是有助于澄清实事的,中国在这方面与国际接轨实在差的太远。其实,即使这一内部讲话是真实的,就目前中国的政治体制的现实状况与朝鲜和古巴根本就不具有可比性,更不用说学习了,主客观条件都决定了中国想学这两个小兄弟也学不来。倒是中国的另一个社会主义小兄弟越南从去年开始启动的一系列政治体制改革颇让人刮目相看,越南与中国的现实倒有许多可比性和相像性,如果中国能够屈尊从越南政治改革的经验借鉴一二,一定会使中国受益匪浅,而且中国这样一个大国的民主化进程对整个世界的正面影响远不是越南那个地处东南亚相对较小的国家所能比拟的。当然,这需要大国放下架子,也要放下面子。

以我们鸭绿江那边的邻居朝鲜为例,在国际关系上一个臭名昭著的国家,被公开的就有走私武器、贩卖毒品、印制假钞(既有美元也有人民币)、绑架人质多项恶劣记录,以国家的名义从事这些反人类最基本道德的国际恐怖活动在人类历史上是空前的恐怕也会是绝后的。已经开放二十多年加入WTO也已经四年多试图融入世界经济一体化的中国会想朝鲜学习这些国际经验?显然是不可能的。其它能够被我们学习的也许只剩下内政方面了,可以将其分为社会基本政治制度和普通民众的基本生活状况(也就是国内的政治和经济基本状况),前者又可分为软硬两手,硬的是指诸如户籍管制制度那样限制民众自由的社会基本制度,在朝鲜老百姓要外出走亲访友只要离开村子就要开路条备案,中国在改革开放之前也实行过限制普通民众外出行动自由的办法,普通居民不论是在政治上还是经济上都少有自由流动的可能,只有公事出差的情况下才有可能去外地同时也必须要有官方开具的介绍信(当然文革的大串连除外)。现在的中国在这方面已经相对进步了不少,包括农民工在内的人群可以相对自由的流动了,尽管还有暂住证等限制,但毕竟比文革以前限制自由流动的时代进步了。中国可能把人员流动的制度改回改革开放以前的状况吗?或是向朝鲜学习吗?可能性基本没有。朝鲜的内政还有软的一手,软不是指软弱而是指软环境,在这里特指国家对意识形态的控制,这恐怕才是有可能说这话的人最想学习的内容吧?这也是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社会主义国家的特色之一。但说总归说,自己“美好”的愿望或是理想与现实之间毕竟有很大差距的。以互联网为例,中国互联网的使用人数已经过亿,这也成为欲向朝鲜古巴学习之人的心头大患。朝鲜和古巴就少有这样的麻烦,倒也没有完全禁止,在平壤和哈瓦那街头据说也有网吧,但上网费用极贵,平壤网吧上网一小时要10美元,哈瓦那的网吧上网一小时要4个欧元,这个价钱对于当地的人来说是个什么概念呢?朝鲜普通老百姓一个月的平均基本工资就10美元左右,哈瓦那一个小时上网的费用正好是一个古巴普通老百姓半个月的平均收入,不用说网上内容的屏蔽,就是上网开销也足以吓跑所有普通民众。平壤和哈瓦那街头存在的网吧一方面是装点门面炫耀本国“自由”的形象工程,另一方面也只是为外国旅游者或记者提供方便兼赚外汇的一个特定场所。中国的某些权贵肯定也对互联网狠的咬牙切齿,至少那个被判了无期徒刑的黑龙江前任政协主席,不是互联网“恶炒宝马案”她也不会得到中纪委领导的亲切关怀,她和她的五个亲属也绝不会从封疆之地风光一时的人上人变成了人下人阶下囚。多少当权的官僚想起此事不寒而栗,多少利益中人欲除之而后快,某些当权者也只能在互联网以防止青少年沉迷网络游戏和反黄防止不良信息的名义对互联网严加控制,但对已经普及了互联网要想再彻底打压或是杜绝是万万不可能的,经济损失和政治影响都不是哪一个人所能担当得起,光是电信业的经济损失就难以估量。互联网是这样,传统媒体也是如此,传声筒和喉舌与市场化之间的矛盾总是难以调和,既想严加控制又想市场化捞取经济利益,哪有好事都让一己独占之理。尽管宣传部门还在严加控制,中国的媒体人在管制与市场化之间艰难的寻找着平衡点,但毕竟与非市场的文革以前的那个传声筒时代的媒体不可同日而语了。说这些当然不是说对中国互联网和传媒的现实比较满意,只是说明中国不可能再回到文革前的那个时代也就是类似现在朝鲜和古巴的基本状况了,更没有可能向回走学习朝鲜和古巴对意识形态的极端控制的手法。至于说朝鲜国内老百姓的基本生活,丰收之年缺粮三分之一,灾年缺三分之二,靠着国际救济还饿殍千里每个老百姓每天仅有250克口粮,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国家还在追求着核武,养活着110万军队(国家总人口才两千多万,一说只有一千八百万,朝鲜是世界上军队人数占人口总数比例最高的国家),国内工业企业60%是军工企业。这些中国也是学不来的,如果真正学习了对政权有影响的利益阶层都不会愿意,在那样的社会环境中不仅普通老百姓的利益没有保障,权贵们的利益同样无法保障。总之,向朝鲜和古巴学习是一句没有任何实际意义实实在在的空话,不管讲话的存在与否都对中国的现实都不会有什么实质影响。

学习朝鲜学习古巴的实质就是回到毛泽东时代的中国,他们也都是中国当年伟大领袖的好学生好弟子。如今中国已经不是回不回到从前的问题了而是走到十字路口的改革何去何从的问题,在今年三月的全国人大会议上胡锦涛和温家宝已经为此下了结论:改革还得继续。尽管这一结论还有点模糊,并没有说明如何继续的问题,但这也发出了一个明确的信号中共高层已经拒绝了中国新老左派回到从前的政治诉求,同时也是对向朝鲜古巴学习的一个侧面间接的否定,学习朝鲜学习古巴已经结束了短暂的政治生命成为了历史笑谈同时应该为其画上休止符。

中国应该向谁学习又该怎样学习?这是1840年以来困扰了历代国人的一个话题,师夷长技是必须的,但不一定非得用来治夷,这也是我们自身发展所必要的。但总有一种“国情论”的声音说:“中国人只能吃馒头,吃面包是会坏肚子的。”且不说政治制度不是面包,退一万步讲就算道理成立,西方的成功经验和政治制度还不足以成为我们的学习榜样。最近有一个与中国国情相似,同为受传统儒家文化的影响,也同样进行了经济改革政策,也是所谓的社会主义国家——越南,从去年开始的进行的一系列的促进民主化政治体制改革的举措,中国应该从中得到些许经验和借鉴,这对中国绝对会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

当然,越南国情也有与中国不同的地方,越南在二战以前长期是法国的殖民地,殖民者在当地掠夺的同时也植入了西方天主教的宗教文化,二战后又南北分治,南越又长期受美国文化的熏陶影响,国家相对较小船小好掉头,越共党内又不是很团结导致相互之间有一个相对的制衡基础,这些都是与中国相比有利于民主化进程的方面。不利的地方是越南在二战后经历了近40年战争动荡岁月,成为了两大意识形态阵营斗争的最前线,从为摆脱法国殖民统治的独立斗争到与美国为敌的越南战争,国家统一后没有几年,又以保护越南侨民为由武装干涉波尔布特治下的惨绝人寰的柬埔寨,先后有70%的青壮年男子死于战争。但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刚一和平,在国际大气候的影响下越南并没有走社会主义国家建国之初所走的极左路线,幸运的避免了一段弯路。跟在中国的改革开放政策后面亦步亦趋的搞起了他们自己的革新开放,也同样是一党领导下的经济搞活和对外开放,只是起步比中国晚了几年。如今,越南进行了二十年的革新开放也几乎遇到了中国改革开放同样面临的问题,民主的匮乏和信息的不透明,官员腐败盛行社会不公普遍存在。越共领导人显然已经认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在革新(改革)道路上何去何从的问题上他们选择了相对更现实更亲西方的道路,尽管在起点上与中国相比有所落后但却有后来居上之势。从去年开始,由越共高层发起的一系列自上而下的政制举措不能不让人对这个东南亚社会主义国家刮目相看。

去年,越南党和国家领导人频频出访,在国家总理潘文凯访问美国前夕,越美两国签署了宗教自由方面的协议,并在一天之内释放了国内所有在押的宗教人士。同时,越南悄无声息的放宽了从前流放国外的异议人士回国的限制,其中就有在耄耋之年回归故土的老人。

进入2006年,越南又有了新的动作,先是农历新年之后的二月和三月,越南全国的各大媒体纷纷卷入一场如火如荼的大辩论,这场辩论已经不再是诸如“真理标准”的讨论那样的哲学问题讨论,也不只是在经济层面国家政策何去何从的辩论,这场开始于二月三日,越共于当天公布了将在晚些时候召开的越共十大上提交讨论的政治体制改革报告,并邀请人民对这份报告提出意见的大辩论,甚至已经涉及针对在党内精英阶层中广泛存在的滥用职权和贪污腐败进行批评等政治体制改革等议题,不仅许多知识分子、记者、律师参与其中,就连许多有政府背景的高官也都参与其中,“政府公布的经济成就中存在大量水分,总的来说,政治体制中存在很大的问题,这是因为政策失误和领导不力。” “如果越共真的愿意实现民主,那么就必须允许人民选择自己的领导人。”这样的话语已经公开见诸报端,面对这样急风暴雨般的讨论越共当局并没有出面制止而是相反的发表声明声称“要阻止这场辩论变得‘危险和有害的’”。当然,提到辩论也一定有对立面,越共党内的保守派也公开发表文章反击那些对越南社会主义原则的置疑,并认为应该将这些问题的讨论放到内部刊物上而不是公开讨论,这会对国家有害。这已经不重要了,能够将事关政治体制的话题放到传统媒体和互联网上进行如此大规模的辩论就已经是国际社会主义国家空前的大进步了,这足以让那些在中国国内的报刊杂志撰稿时还得转弯抹角说话遮遮掩掩的国内同仁们羡幕不已。

4月18日至25日越共十大的召开又有破天荒的举动,第一次在党的总书记选举过程中实行差额选举。越共中央委员会决定,将推荐党内位列第一的现任总书记农德孟(65岁)以及位列第四的胡志明市市委书记阮明哲(63岁)两人为下任越共总书记候补人选。这是党内民主的第一步,这也是稳健扎实的一步,从零到一从来都是最重要的,尽管只是一小步,但一万个零也顶不上一个一这样简单的道理是显而易见的。

也许有人会说笔者对于越南的民主过于乐观,也许有人会对由一个专政的政党主导的民主化不抱信心,也许有人出于对中国前途的悲观对同为共产党一党独大的越南也有可能出现反复。就像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企盼的民主也不会一夜之间嘎然而至,按循序渐进的原则自上而下达成朝野和解的民主化进程一定是社会成本最小的最优选择,释放所有宗教人士为宗教自由提供了可能,重大政治话题的讨论为新闻自由铺平了道路,执政党内民主奏响了国家民主的前奏曲。新闻自由和宗教自由这些民主的软件措施应该走到以普选为最终诉求的民主化最前面,再加上执政党内部的民主促进作用,越南是有希望的。同时我们也应该注意到,就像中国不能学习朝鲜古巴不能回到毛泽东时代一样,一旦一个不民主的国家踏上了民主化的道路就一定是一条“不归路”,中国的经济改革回不到毛泽东时代,越南的政制改革也没有再走回头路的可能,人类社会只能离现代文明越来越近,没有人能够轻视社会平衡的重要性,也没有人不重视权利义务责任平衡的现代社会学的科学性,也少有人能够抵御现代化之于社会的诱惑,而这些都离不开人类共同的宝贵社会财富——民主。

祝福越南,为中国祈祷。

2006年4月22日 完稿

昝爱宗:浙江杭州市下城区法院是“够黑的法院”

我想不到杭州市下城区人民法院是如此“够黑”的法院,不但其不能叫“人民法院”,甚至连法院两个字都不配,它是一家暴利法院、暴力抢劫法院。

有一次,我因为写了一篇《严打,新的恐怖主义》的网络研究文章,被杭州市公安局下城分局罚款5000元,理由是我的文章“捏造事实,散布谣言,扰乱社会秩序”。后来,我不服从公安局的处理,起诉到下城区人民法院。本来我是要告杭州市公安局的,因为下城区分局只是它是一个分局,但法院的人依据有关司法条文说,我的案子应该起诉下城区分局。因为对我的处罚是下城区分局做出的,虽然我要求听证和到杭州市公安局行政复议,但杭州市公安局全部维持了下城区分局的决定,对这个决定没有作任何改变,所以杭州市公安局不能当被告。如果杭州市公安局做了全部或部分改变,那么杭州市公安局就会成为我的被告。现在,我到下城区法院,只得把杭州市公安局下城区分局当作被告。

在中国,老百姓的冤屈比较多,行政诉讼也很正常。我到法院告的就是下城区公安分局的一把手,一姓应的局长。但当时还没有实行公安局一把手坐被告席应诉的规定,所以我一直没有见到下城区分局的一把手。

下城法院很快立案,又很快开庭,按正常规定收了我80元“民告官”诉讼费。这不是什么“够黑”行为。这个法院真正“够黑的”是收了我100元的本城本区邮局特快专递费。

这样的收费是暴利,本来,法院都是打电话让我去法院拿传票(开庭通知)的,为什么需要这么高的特快专递费呢?一个中等城市,本地邮寄一个开庭通知,或判决书,不过是六角钱,加上信封也不过1元钱。再说,我已经交了80元诉讼费,为什么还要变相收什么特快专递费呢?

中国邮政的特快专递是飞机专递的,是按飞机票的价格收取的,每200克特快专递加包装也不过是21.50元。普通邮件是火车和汽车运输的,成本更低。可本城本区内发送邮件专递,是不需要飞机的,也不需要火车,邮递员用小汽车或用自行车运送都可以。可下城法院就这样收了我100元特快专递费,一审官司最后他们把判决书给“专递”了过来,一封本市本区的特快专递,高价强卖100元,我不买也不行。所以,我说下城区法院如此做法,是“够黑的做法”,而且是以“人民法院”名义,简直是抢劫告状户,与邮政联手做“强买强卖”的霸道生意。

我被公安处罚5000元,官司还没打赢——因为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在司法不独立的情况下,我的有政治原因的“民告官”官司肯定打不赢。打不赢,为虎作伥的所谓人民法院还再捞我一把,强卖给我100元一封的特快专递。真是“够黑的法院”,霸道的法院,肯定不是人民的法院。人民的法院肯定没有这样做的。

后来,一审败诉,我又上诉到杭州市中级人民法院。这个法院稍微规范一点,没有收我任何特快专递费。不过,两审我都输了,我白花了两百来元的诉讼费。不过,我觉得值得,因为是维护我的诉讼权利,为自己维权,在用行动证明“公民不服从”。接下去,我继续申诉到北京全国最高人民法院,却至今没有下文。

民告官难啊。不过,北京全国最高院没收我什么钱,除了我花了一些申诉材料的邮寄费,别的也没有什么花费,所以我对最高院也没有什么可以指责的。对于二审结束的申诉案子,他们可以受理,也可以不受理。我这个案子,注定是一个错案,不过我也没有办法,当下的中国没有新闻自由,没有言论自由,没有司法独立,民告官输了也便输了。

现在,我出于公民不服从、公民维权的需要,在我的博客上公布我对杭州市下城区法院的声讨,指责浙江杭州市下城区法院是“够黑的法院”。如果该法院不服,或者继续用强权说话也可以,或者他们可以再动用公安继续以“捏造事实,散布谣言,扰乱社会秩序”为名处罚我5000元,随后我将继续我的“民告法官”的事业,甚至告到北京最高法院,最高人大,都义无返顾。中国的法治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而是公民自己争取来的。中国的司法独立也是公民争取来的,公民的权利也是同样。我相信,通过广大维权公民的努力、抗争、不服从,中国会早一天得到司法独立,实践以法治国。

蔡咏梅:王怡访问—-我为甚么信仰基督教?

编者按:四川青年学者名作家王怡,路经香港,对本刊介绍他皈依上帝的信仰转变过程,也谈到中国大陆基督教信仰的趋势,指出基督信仰将为中国未来和平的民主转型提供一个重要的支撑。

 

知识分子觉醒的三种情况
问:听说你是个基督徒。我们看到现在一大批中国自由主义知识分子,包括一些维权律师也加入教会,为甚么会有这个现象?
王怡:这有几种情况。四九年后的几代人,包括我们这一代都是在无神论的教育下长大,我们的觉醒有几种情况,人文知识分子可能是从审美的角度觉醒,发觉共产党统治下的语言文学及其形式简陋不可接受。七十年代的地下文学,地下诗歌就是从审美的觉醒开始的。另一种情况是价值上的觉醒,即追求自由民主价值,回到五四时的传统,从政治上反思反抗共产党一党专制的统治。在整个八十年代所谓的新启蒙时代,就是价值的启蒙,当然也包括审美的启蒙在内。

问:还有呢?
王怡:第三种是信仰的觉醒反思。对中国知识分子来说八九年是一个标志性的事件。八九年之前知识分子追求自由民主价值,这种追求跟中国传统知识分子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种儒家式自觉担当社会重任的士大夫使命感有关。但这种把民主梦当作生命的价值观很危险,第一很容易破灭,一旦发现这个梦无法实现,如八九年后大多数知识分子幻灭后就向共产党和社会现实妥协,或是变得虚无,走向相对主义,没有精神力量去支撑自己的理想,这是绝大多数知识分子选择犬儒、投降的原因。第二,少数坚持一生都将民主自由作为自己的信念的人,不管怎样艰难都坚持,但对苦难的崇拜不意味着他的生命是一个有价值的生命,也不能保证在民主化后他不会腐败变质。

问:听说焦国标也信仰基督教?
王怡:最近这几年大陆的知识分子特别是追求自由民主的知识分子,出现走向基督信仰的趋势,有很多的知识分子开始成为基督徒,如小说家北村、余杰,维权律师的群体里面李柏光、高智晟等人,而更多的人接近亲近或开始了解基督教,包括焦国标最近也决志成为基督徒。决志是在我心里确定要有这样一个信仰,要让耶稣基督是我生命中的主,然后有一个开口祷告,即我们说嘴里承认心里相信。然后才做正式的受洗仪式。

从个人主义走向更高的源泉
问:你是怎样走上基督徒的路?
王怡:我读大学就接触过圣经,但只是一般地去研究了解,我很早就对共产党的无神论有反思,不再是无神论者,但也不是一个有信仰的人,我以前很羡慕,也很尊敬那些有信仰的人,但觉得自己终其一生不可能进入到这种境界中。这几年作为一个追求自由民主的知识分子,作出了一些个人的努力,得到许多人的尊敬和赞扬,但我自己非常警惕那种士大夫自以为义的自我圣化的情结。当我开始坚持比较大胆的政治批评和言论,开始受到很多压力的时候,比如停我的课,干预我的聘任调动,中宣部不让主流媒体发我的文章,甚至我的家庭受到骚扰,收到恐吓的匿名信时,我就出现了一种疲惫感,不是恐惧害怕。我以前是一种个人主义的立场,我经常强调说我为甚么要写文章批评共产党,是因为我心里不舒服,我是一个不能接受不自由的人。不是为对他人的担当,而是我个人主义的选择,当因此而疲惫,产生无力感时,我有时会担心,这种个人主义的选择是不稳定的,如果哪一天我的尺度变了,难道我就放弃吗?这就是信仰的开始,即对自我的怀疑,他使我谦卑,认识到自己也是罪人,不义的人,虽然别人认为我作了一些有义的事。我开始意识到我的力量来自一个更高的在我之外的源泉。我相信民主自由是普世价值,值得一生去追求,是善和公义,但这个公义和善不是从我内心流露出来的,我不可能是个源头,我只能去接受他,用一种卑谦的心去领受他。这样我就慢慢接受基督教的信仰,接受在基督里面的爱和公义。

两个迫害教会案产生心灵震撼
问:在你走进基督信仰这个过程中是否有人给你传教,给你的启示?
王怡:在之前我已开始读圣经,也有一些朋友像余杰向我传福音,我也开始参加一些基督教会的聚会活动,若我到北京就会参加余杰的方舟教会聚会,但我成为基督徒的信仰与两个基督教会受到政治迫害的案子有很大关系。一个是华南教会案,是近几年中共打压基督家庭教会最悲惨的一个案子,零一年这个教会的龚圣亮牧师和其它两人一审被中共以邪教罪强奸罪和故意伤害罪的罪名判死刑,整个华南教会有六十个人被判刑或劳改。去年四月华南教会两位姊妹到成都来,其中一个是龚圣亮牧师的妹妹,我请她们和成都一些知识分子朋友到我家来聚会,请她们向我们讲华南教会的案子和她们的信仰。她们讲了受迫害的情况,怎么被严刑逼供,一位姊妹在看守所被打死,强迫她们承认她们的老师龚圣亮牧师强奸了她们。那次聚会给我很大冲击,我在她们脸上看到了一种神圣的光,她们只读过小学的普通农村妇女,对我们这些知识分子造成很大震撼,我感到从未接触到的光亮和人性的美好。在此之前我也看过「十字架在中国」这套纪录片,这个片子对包括我在内的大陆自由主义知识分子都有很大的冲击,这两个华南教会的姊妹走后,就在我家里开始了聚会,一个读经的小组。去年十月份我们和几个维权律师一齐前往华南教会调查他们的案子,我们与很多中共指控被龚圣亮牧师强奸的姊妹作了完整的笔录和录像,我们看到了整个华南教会被迫害的情况,也看到了她们信仰的虔诚和纯正,他们不是中共所宣传的邪教和异端。

问:第二个案子呢?
王怡:是去年的蔡卓华牧师印圣经的案子,我是辩护团的成员之一。我在去年参加了这两个基督徒受迫害的案子的调查或辩护,去年也参与聚会和读经,最后确定了我的信仰。

信主之后追求民主自由更坚定
问:在这个过程中有无很戏剧性的细节?
王怡:我有一个使我接纳信仰的很重要很戏剧性的事。去年六月份一天我在家里爬梯子,在书架最高一层翻书,不小心从上面摔了下来,那次我缝了九针,在床上躺了一个月。当我摔下来躺在地上不能动那刻我开始唱赞美诗,并开始祷告,这是我第一次开口祷告。我觉得这是一个对我非常有象征意义的经验。我那个庞大的书架代表着知识分子的知识理性和自负,我们靠知识和理性去寻求真理,你感觉自己好象掌握了真理,与一个专制政权作斗争,你是站在公义的一边,站在道义的高峰,结果我从最高处跌下来││那一刻我好象感觉到走到了理性的尽头,感受到知识分子凭自己的力量是无法达到真理的,我两手空空,开始可以接受我之上的启示。怀着是平安和一种喜乐的心理,这件事对我的信仰有很重要的意义。

问:有了信仰后,追求自由民主事业是否会更加坚定?
王怡:知识分子接受基督信仰后,对自由民主的理解比八九十年代的理解更深了一层。对于基督徒知识分子来说,一个政治共同体必须是民主自由的,因为人都是神所造的,所以人生而平等,如果没有这一点,我们就没有资格要求其它人待我们如兄弟,强者就可以凌驾于弱者。我们常说共产党统治没有合法性,你没有人民的同意凭甚么统治我?人家强权者也可以说,凭甚么要你同意,我有枪有炮为甚么要你同意?人与人之间组成一个政治共同体,只能是民主自由的,就是因人的平等和独立是来自于神,对于一个基督徒,这是一个起点。对我来讲,要在中国追求自由民主,是一种使命感!是我作为一个基督徒的使命感!我不能够容忍看到一个不公义的不自由的社会在我眼前,信主后我比以前更加坚定了。我也观察到很多自由主义知识分子接纳基督教后,有这样的勇气和使命,而且在这种勇气中也开始卑谦,不会自我骄傲。

教友礼拜聚会通常五六小时
问:目前基督教在中国的发展非常强势,是这样的吗?
王怡:不错,很明显。在八九十年代基督教的发展主要是乡村教会,城市和知识分子中的教会非常少。城市中分成两种,一是海外教会回来传教,基本集中在城市,韩国和海外华人的传道人很多,包括台湾教会也在做大陆福音传道工作。第二种是中国乡村教会比较发达的,在九十年代中期开始向城市传福音,最重要的就是温州的教会,也有河南的教会,最近这几年城市知识分子团契,包括大学生学生团契出现明显上升趋势。去年我到成都另一个学生团契中去,意外发现我有三个学生在那个团契中,从这件小事可以看到福音传播在知识分子和大学生中间面还是很广的。

问:基督教的复兴是否也与中国当前价值虚空有关?
王怡:那当然,八九以后中国社会一直在讨论价值虚无,信仰真空的问题,信仰处于饥渴状态。所以海外很多回来的人到大陆乡村教会都非常惊讶,发现大陆信徒的虔诚,饥渴正义的状态与海外教会完全不一样。我在海外参加星期天的聚会,通常一个半小时,在大陆,包括我自己家里的聚会,经常是五六个小时。我在华南教会看到他们每天五点钟起床,读半个小时圣经,然后一直祷告到八点钟,每天如此。很多人在讨论法轮功信仰时也提到中国大陆的信仰真空问题,最近佛教在城市乡村的发展,包括共产党干部中也很鼎盛,四川遂宁天主教传统很深,我到遂宁步云乡发现十个村有十三个寺庙和一个天主教堂。宗教信仰复兴力量在今天的中国非常强大。

支持异端教派的维权活动
问:中国基督徒有多少,有没有数字?
王怡:说法不一,通常说法是基督徒有六千万到七千万八千万(包括天主教徒),去年我看见一个韩国福音传播机构作的最新统计说有一亿人。不过由于中国教会大量呈地下状态,很难统计,我个人认为这个数据有夸大。

问:中共对基督教会的发展打压也很厉害。
王怡:中国现在维权运动相当一个重要部份是争取信仰自由的维权,目前是以法轮功和基督教的维权为主要部份,这也是中国的民主转型与其它地方,如台湾,韩国不一样的地方。在台湾国民党政权不是建立在无神论基督徒上的,它是有信仰自由的,民主转型过程中不包括一个信仰上的「圣战」。中国共产党是在主动挑起价值领域上的「圣战」,它要捍卫共产党的意识形态,所以它要打压法轮功,去年底中共成立马列学院,重新高扬马列主义,在高校继续加强马列主义教育和入党的宣传,加强在教材领域里的意识形态控制。最近教育部编印新的文艺学理论教材,成立一个专家委员会只负责五章以后的内容,一至五章是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是由党校来负责。胡锦涛在前年提出要打击新自由主义、抢夺意识形态的主导权。中国民主转型有一个重要特征是,虽然共产党已不相信共产主义,但仍然依靠它的哲学基础,一切的宗教信仰,甚至自由主义等观念体系也会构成对共产党的意识形态价值领域打引号的「圣战」。华南教会案是对乡村教会案最严厉的打压。去年的蔡卓华案是开始打压城市家庭教会的一个讯号。

问:除了介入这两个案子,你们在宗教信仰维权方面还做了甚么工作。
王怡:我们在去年年底成立了一个中国基督徒维权律师团,希望更多基督徒律师和法律人关心和参与信仰维权。这个律师团有高智晟、我、李柏光、滕彪、范亚峰、张星水等等。我们还介入另外一个案子││三班仆人案,有几个律师在为他们辩护。三班仆人在海内外教会中公认是异端教派,但是从教义上来判断是正统或异端是一回事,在国家政府的利益上来判断邪教是另一回事。从律师立场来看,世界上没有法律意义上的邪教组织,对一个异端教派动用法律手段进行政治迫害,我们仍然要帮他们维权,任何人包括持异端教义的人都有权受到公正审判,而政府也没有权力去干涉和评判一种教义、信仰或一种思想是正确还是异端分子。我们追求的信仰自由最终是政教分离、维权第一是捍卫信仰自由,政府没有权力去评判,所以我们认为在法律上对三班仆人的迫害是不公义的,我们要为他们呼吁,就像高智晟律师为法轮功呼吁一样。

希望实现爱与和平的民主转型
问:在中国民主化转型中,基督教真的是起到积极作用吗?
王怡:已有两个阵营国家的民主化转型可以证明。第一个是共产主义国家的民主化转型,比如波兰、捷克,天主教发挥了非常重要的作用。亚洲国家的转型基督教的作用以韩国最典型,韩国的基督徒已达到全国人口比例的百分之三十五以上,近二分之一,韩国基督教会在韩国民主化中发挥了相当大的作用,他们在国家困难的时候举行过几十万人的禁食祷告。金大中曾说过,如果没有基督教,韩国是不会完成民主化转型的。台湾的基督教会在台湾民主化转型中也发挥过很重要作用。台湾民主化运动分两个部份,一个是知识分子主导的党外运动,它的高峰是在七十年代的后期。但台湾的基督教长老会在七十年代中期已提出自由民主的台湾国这个目标(当然在台独运动中长老会作用也很大)。到七十年代末的美丽岛事件是党外知识分子和基督徒长老会力量汇合的一个标志,比如美丽岛事件中十几个被告有四人是长老会的牧师,辩护律师中有四位是长老会的基督徒。我们再看国内的维权运动,现经常与甘地的非暴力运动及马丁.路德金民权运动作对比,在谈到中国末来民主的转型,如六四平反社会和解,会提到南非的转型和南非的图图大主教所主导的真相与和解委员会。

台湾长老教会在介入台湾民主运动中坚持的原则是爱与非暴力。如果我们希望中国未来的转型是渐进式的,不会导致整个社会崩溃、仇恨和清算,我们也希望中国未来转型是爱与非暴力的转型,在这个过程中,包括基督徒在内的信仰团体在今天争取他们的信仰自由,在未来将为整个社会爱与非暴力的和平转型提供一个非常重要的支撑。

 <开放>杂志四月号

余杰:两个母亲 一个时代

在史大林专制最严酷的岁月里,俄罗斯伟大的女诗人阿赫玛托娃仍然坚持写诗。她将《安魂曲》中的诗句朗诵给朋友们听,并请求他们背诵下来,当她确信倾听者已经记住了这些诗句时,就把纸片烧掉。对于阿赫玛托娃来说,即便写在纸片上的诗句会变成死亡判决书,还要继续写诗,要将诗流传下来。这一点,只有对诗歌的重要性和必要性有绝对信心的人才能做到。

在这个意义上,写作不是消遣,不是娱乐,写作是对记忆的捍卫,写作是对善恶的命名。在我看来,李南央的《我有这样一个母亲》和老鬼的《我的母亲杨沫》,都是以「个人记忆」为主题的佳作。两位身为子女的作者,出于将自己的经验永久保存下来并为他人所知的信念,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上留下了前所未有的「母亲」形象。这两本书从「个人史」出发而奠定了「国家史」的基础,将「私人记忆」 拓展到了「公共记忆」的层面,从而赋予了汉语写作和汉语思想以崭新的维度。

真实地记录被异化的母亲
《我有这样一个母亲》和《我的母亲杨沫》这两本书的共同点在于:凸显了中国文学中「另类母亲」的形象。在中国文学传统中,「母亲」的形象一般是正面的、乃至崇高的。中国的写作者,尤其是身为子女的写作者,深受「为尊者讳」的传统的制约,我们在古典文学中看多了守寡数十年、含辛茹苦将子女抚养长大的母亲的故事,其牺牲精神确实坚韧而博大。但我们永远无从窥视那些可敬又可怜的母亲的内心世界。母亲永远是沉默的。在李南央和老鬼的笔下,作为母亲的范元甄和杨沫的「负面形象」第一次出现了。范、杨的经历具有惊人的相似性:她们都是由「进步女学生」而成为中共党员乃至中共体制中有相当级别的干部。范元甄在延安是与江青齐名的「四大美女」,后来嫁给一度担任毛泽东秘书的、有才子之誉的李锐;杨沫则以《青春之歌》一举成名,成为与丁玲齐名的、被党所喜爱的老资格的女作家。在中共的文宣体系中,范、杨这样的「革命元老」,其回忆录、纪念文集之类的,一般都会充满赞美和歌颂之词。而这两本出于子女之手的文字,将母亲「不光彩」的一面淋漓尽致地呈现出来,这是对中国讲究「面子」、讲究「家丑不可外扬」的文化「潜规则」的超越,因而具有一种罕见的震撼力量。

李南央将母亲与邓力群之间私通的往事秉笔直书,老鬼也将母亲与秘书有暧昧关系的情形秉笔直书,这对于母亲和对于写作者自己而言,都是严峻的考验。在书中,我看到了两个性格极度扭曲的母亲的形象,她们将抽象的主义和教条看得比婚姻、爱情和家庭更重要。为了表达对领袖和制度的忠心,范元甄毫不犹豫地检举揭发自己的丈夫李锐,杨沫则冷血地丑化侮辱自己的初恋情人张中行(《青春之歌》中男主人公余永泽的原型)。更可怕的是,她们还可以背弃子女,乃至将子女看作势不两立的敌人。因为一言不合,已经进入暮年的范元甄便劈头盖脸地毒打从美国回来看望她的女儿和外孙女。而在杨沫的心目中,很长一段时期里,子女根本没有什么地位,老鬼回忆说:

「我到内蒙古没多久就给打成了现行反革命,过着被监督改造的生活。父母与我断绝了一切来往。无奈中,我只好给母亲写信求救,常常是我写四五封信,她才能来一封回信,还总是要我向党和人民低头认罪。我连想也不敢想她能来草原看看我,帮我解决问题。我明白即使我死了,她也不会来。」 

人性是如何丧失的?母亲们在追求所谓「美好理想」的过程中,是如何被一种非人性的主义异化为「铁人」的?阿赫玛托娃在一九三九年写下这样的诗句:
  
「一切一切永远地搞颠倒了,如今我已分辨不清,谁是野兽,谁是人……」 

母亲的悲剧也是时代的悲剧,一个时代如何把两位母亲及更多母亲变成了冷漠的机器?老诗人邵燕祥指出,李南央和老鬼的写作,从一个侧面展示了范元甄、杨沫这一代在抗日前后参加共产党的知识分子的心路历程,以及共产党的「思想改造」在其身上留下的烙印。邵燕祥强调说:「写历史人物,第一是真实,第二是真实,第三还是真实。」李南央和老鬼的写作实现对谎言、大话和伪造历史的纠正,因而成为类似写作中不会被大多数人效仿的标尺||这样的写作需要直面真实的绝大勇气。

为革命可以六亲不认丧失母性
范元甄和杨沫堪称毛泽东时代典型人格的「活化石」||当然,杨沫晚年有一段短暂的人性的回归,而范元甄则继续坚持其「不合时宜」的「信念」。如今,又有不少学者名流为毛时代招魂,那么看看这两个被异化的母亲,这两个没有母爱的母亲,这两个没有温暖的家庭,这些被伤害、被刺痛的孩子的心灵,我们就能了解毛泽东时代的真实生活面貌了。

李南央从小就没有享受过母爱,父亲李锐在庐山会议上被打成反党集团成员后,母亲便整晚地辱骂女儿,不许女儿睡觉。文革开始时李南央只有十六岁,她在学校受到批斗,回到家中,母亲居然幸灾乐祸地往女儿伤口上撒盐。一次争执中,母亲居然骑在女儿身上,揪住女儿的头发往坚硬的水泥地板上死撞。李南央写道:「看着妈妈那狠毒的近乎狰狞的面孔,只觉得自己向一个大冰窟窿里沉下去,从里到外地冻僵了。从此以后,我的心门是永远死死地向母亲锁住了。」

老鬼也是一个从来没有得到过母爱的孩子,「我四岁从农村来到北京与父母生活在一起,记忆中就没有被母亲抱过,亲过。也从没有尝过坐在母亲膝盖上的滋味,哥哥也如此。别人都有向父母撒娇的经历,我和哥哥却一辈子不知道撒娇是何滋味。」杨沫是一个几乎没有母性的母亲,老鬼回忆他姐姐徐然遭到母亲毒打的经过:「十来岁的徐然被送到六七十里外的一所住宿学校。一次她偷偷溜出学校,从早到晚走了整整一天,返回母亲身边。母亲看见疲惫不堪的女儿却发了无名火,用苕帚疙瘩狠狠打她,徐然用手挡护,结果手被打破流血。徐然的手背上为此留下了一个疤。」 

许多人不理解李南央为何要将一个面目狰狞的母亲白纸黑字地写出来,对此李南央回答说,她的写作不是为了表达自己对母亲的怨恨,乃是希望开始探讨母亲何以丧失母性,并进而避免类似悲剧的重演:「让人们知道过去中国的政治和共产党的很多作法是多么地违背人情,它把人性扭曲到多么不堪的地步。……夫妻的政治离异、子女与父母的政治反目,维系家庭的亲情可如粪土般随便拋弃,阶级关系是人与人之间惟一『健康』的纽带,『为革命,六亲不认』……那种日子实在是太可怕了,我们不要再过了,那样的日子不能再有了,孩子们应该有权利要求得到正常的母爱。」

老鬼的写作目的也一样,他对母亲丧失母性的原因有这样的一番思索:「母亲不愿意为孩子多花费时间和精力,总怕孩子妨碍自己的工作和事业。在冀中抗日根据地的地道里,发生过多起女同志为避免敌人发现,把襁褓中的婴儿活活捂死的事情。这一情节,给母亲留下了深刻印象,似乎印证了一个道理:为了革命,为了生存,可以牺牲孩子。」

是家庭也是民族苦难的结晶
在我看来,最暴虐的时代,并不是希特勒杀害数百万犹太人时代;最暴虐的时代,乃是将母亲的母性剥夺、改造成冷酷无情的「党性」的时代。换言之,也就是让母亲不成其为「母亲」,让子女不成其为「子女」。在这样时代里,连最基本的血缘亲情的伦理纽带都被连根切断,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剩下来的便仅有猜忌和仇恨了。领袖正是利用人与人之间的这种分离、隔绝状态,肆无忌惮地实施其毁灭计划。他不必亲自去杀人,他只需要命令父母杀孩子、孩子杀父母就万事大吉了。

两个本来是优秀的知识女性的母亲,都是领袖麾下忠心耿耿的工具:范元甄一直念念不忘毛主席的「恩情」,对江青也是崇拜得五体投地,多次说:「现在像江青同志和我这样真心革命的人是几乎没有了」。范元甄长期从事工业方面的工作,变得像机器似乎情有可原;而杨沫生活在文化圈里,照理说离「文化」更近,应当具备一定的独立思考能力,但是她的文学创作是作为党的喉舌的文学创作,反倒让其深深地陷入了奴性的泥沼,老鬼写道:「多年的、脱胎换骨的思想改造扭曲了她的本性。母亲由一个追求婚姻自由、追求真理的进步青年,变成了一个马列主义老太太。尤其在政治上,她绝对听上级的话,绝对不会给领导提意见。对任何领导,包括自己亲属的领导、孩子的领导,她都毕恭毕敬、奉若神明,这几乎成了她的处世习惯。这是多年来教育的结果。」 

章诒和女士在北京的一次「文学与记忆」里的研讨会上指出:「任何一个专制的政体,都是牺牲无数无辜的生命,去捍卫一个皇上和一面旗帜、捍卫一个主义、捍卫一个政党,这大概全世界都是一样的。在这种情况下,因为它是牺牲无数人,所以任何个人的记忆都和国家记忆、和社会记忆、和民族记忆,都是相同相连的。其实,你对你的个人记忆越深,你对现实的介入也就越深。」李南央和老鬼的写作,是充满血泪的写作,在字里行间,读者能够体味到某种撕心裂肺的痛苦;李南央和老鬼的写作,又是努力恢复人性的尊严和自由的写作,在那些黑暗而忧伤的细节里,读者会发现作者对爱的渴求与呼唤。

有人认为作为女儿的李南央和作为儿子的老鬼,不该这样毫无遮掩地描写母亲,他们是「不孝的儿女」,对母亲也缺乏宽恕和怜悯。但在我看来,他们的这种书写,恰恰是对压抑人性的专制制度的最有力的控诉。他们的母亲本身也是这套制度的受害者,他们批判的对象不是母亲,他们只是像医生一样,将母亲们受病毒侵害的状况呈现出来。洞悉制度的邪恶程度之后,才可能展开拯救人性的工作。

李南央和老鬼的写作,是个人生活的苦难和国家民族的苦难的结晶。历史学者单少杰在一篇题为《研究苦难历史的珍贵资源》的书评中指出:「我们民族在那段苦难岁月里,已失去许多东西,但不要再失去历史,不要再失去国史,不要再失去家史。我们人文学界现今所面临的一个首要任务,就是如何解读那段历史,如何把我们所经历的深重灾难变成我们所拥有的深厚资源,深厚的人文资源。我们既然经历了苦难,就应对得起苦难。」在此意义上,我们应当向李南央和老鬼致敬,他们的文字在个人记忆与公共写作之间建立了一道桥梁,只有通过这道桥梁,我们才能抵达自由而幸福的彼岸。

二零零六年一月三十日

赵达功:请胡锦涛与曾庆红竞选总书记

——中共应学习越共差额选举总书记

越共第十届全国代表大会4月18日至25日召开,这个比邻中国的另一个共产党专制国家,其经济改革比中国起步晚,但这次越共代表大会政治改革却已经启动。上海《东方早报》引述《越共报》说,越共16日决定,将推荐党内位列第一的现任总书记农德孟(65岁)以及位列第四的胡志明市市委书记阮明哲(63岁)两人为下任越共总书记候补人选。毫无疑问,这是好消息。

目前世界上仅存的共产专制国家除了古巴以外,其余的都在亚洲——中国、北韩、越南和老挝。上个世纪80年代开始,前苏联和东欧共产专制国家发生了颜色革命,尤其是前苏共的倒台,造成了“树倒猢狲散”的骨牌效应,几乎是眨眼的时间,所有共产专制统治纷纷垮台。就是在中国,1989年轰轰烈烈的民主运动,也差点让中国改变颜色。那是民主革命洪流滚滚的年代,多少中国的仁人志士都企盼在中国发生同样的民主革命。

综观前苏联和东欧变革,触发变革有两点必要的前提,那就是共产党专制统治者内部分化和人民群众积极要求变革的实际行动。在中国,以邓小平为首的政治保守力量与以赵紫阳为首的政治改革力量也曾展开殊死较量,前者依靠军队力量,依靠坦克和子弹,无情的将民主运动镇压下去,赵紫阳则被罢黜,支持赵紫阳的改革力量遭到残酷镇压。中国何时能开始民主化,中共何时能开始政治改革,这是中国人民一直期待的。

如果从意识形态上讲,中国和越南都已经放弃共产主义,摒弃计划经济和公有制,中国和越南都走上了资本主义道路,唯有在政治上依然使用“共产主义”这块遮羞布。专制就是专制,并不是什么共产主义专制。中国的专制统治可以说是继承中国封建皇朝传统统治方式,并没有任何新的意识形态说教。

中国大陆应该学习台湾,实行多党制的民主制度,但这就要了共产党的老命,中共肯定不干。突破口其实大家都清楚,那就是首先中共党内实现民主化,党内分派,党内派别公开化,尤其是中共领导人的产生方式。

今年3月4日,国务院下属的中国经济体制改革研究会召集约40位学者、专家和政府官员,就中国市场化改革进程下一步应采取的行动进行了讨论。这次会议在北京西山的杏林山庄召开,被人习惯称为“西山会议”。会议希望在不公开的情况下,听取这些人士的真实想法,以便为中央领导建言献策。这本是一次秘密会议,但不知谁首先通过互联网将会议详情透露出来,一些学者毫不遮掩一针见血的观点,点燃一场争论,引起社会广泛关注。中共已经走到了尽头,经济改革已经走入死胡同,而社会矛盾激化迫使中共高层不得不考虑未来制度层面上的走向。

“西山会议”最引人注目的是贺卫方教授的发言。纽约时报是这样报道贺卫方教授的:一些与会人员呼吁扩大民主并推进政治领域的其他改革,会上,最耸人听闻的评论来自北京大学法学院教授贺卫方。贺卫方说:“我们都有目标,这个目标现在说不得,但将来一定要走这个道路,比如多党制、新闻自由。比如真正的民主,真正的个人自由。”

贺卫方的大胆言论引起左派猛烈攻击。有报道说,“北京西山会议的内容纪要在互联网上公开后,招来了网上极左及保守派的指摘与谩骂。有人直指这个号称研究改革攻坚的学术会议,实质是以颠覆政权为目的。”

但是不管怎样,中国的政治改革迫在眉睫,呼之欲出。在这个节骨眼上,传来了4月的越共总书记实行差额选举,这恐怕会在中共党内引起振动。中共应该在密切注视越共的政治改革,也许会给中共政治改革带来借鉴和契机。

如果下届中共党代会实行差额选举总书记,我倒是希望胡锦涛和曾庆红成为总书记候选人。中共的最高领导人一直是指定的,所谓选举只不过是走过场,唯一的候选人总是通过举手、鼓掌通过。毛泽东曾经指定刘少奇、林彪、华国锋为接班人,前两个让毛泽东又否定了,后一个华国锋,虽然当上党主席,太短命了。邓小平虽在职务上不正式成为中共最高领袖,但实际上大权在握,邓也是指定中共最高领袖(尽管权力限制),胡耀邦、赵紫阳、江泽民都是邓小平指定的最高领导人,邓小平甚至还指定了接班人的接班人,指定了接替江泽民的胡锦涛。这种“指定”制度必须改变,中共党内要求民主化的呼声也很高。赵紫阳时代曾经试行了中央委员的差额选举,那本来是中共党内民主化的开始,进而可能产生总书记差额选举制度。

为什么我提出胡锦涛和曾庆红竞选总书记?胡锦涛是现任总书记,他是不可能自动辞职由他人竞选。瞧瞧中共政治局和常委会,哪一个合适出来竞选总书记呢?提出两个候选人是学习越共,只要有这个开始就好。

只要中共学习越共,差额选举总书记,首先在中共党内实现民主化,整个中国的民主化进程也就开始了。党内分派,派别公开化,朝着这个方向走,多党制就不远了。

2006年4月24日于深圳

陈破空:三百农民 不如一个兵

三月两会大排场走过场,军费狂增两位数,免除只占税收1%的农业税,被大肆宣扬,教育经费一再毁弃承诺……为的只是政权稳定。

三月,在北京,「人大」、「政协」两会又粉墨登场。像往常一样,照例有很多形式,很多过场。

军费增长超过总增长近一倍
中南海高唱要「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因而声称要把「解决『三农』问题放在首位」。对 「三农」(农民、农业、农村)的财政支出,今年比上年增加四百二十二亿元,总额为三千三百九十七亿元,占全国财政支出%。就在中南海将国民经济增长定为8%的同时,中共军费开销仍然以两位数狂增,今年军费增长 %,总额达到二千八百三十八亿元,占全国财政支出 %。

众所周知,中国农业人口至少还有七亿五千万;中共军队人数则至多为二百五十万。农业人口是军队人数的三百倍。然而,面向七亿五千万人的农村支出,和二百五十万人的军费开销,几乎相差无几!即三百个农民,不如一个兵!况且,外界一致判断,中共军费开销的实际数字远远大于其公布的数字。可见,「放在首位」的,决不是中南海口口声声的「三农问题」,而是他们念兹在兹的军事开销。养肥一支军队,以确保政权的安稳。

废止农业税,国家少收不到1%
连续两年的「一号文件」,都是关于农业。几个月前,「人大」通过决议,从二○○六年起,废止农业税。有报道声称,这相当于废除中国二千六百年以来的农业税。事实上,在中国历史上,废止或减免包括农业税在内的各类税种,并不鲜见。每逢「天下大治」、百姓丰衣足食,封建王朝便推行「免赋税」、「减徭役」等政策,对人民让利,以收揽人心,如汉朝的文景之治、唐朝的贞观之治等时期。

农业税,是历朝历代的主要税收,构成国家财政主要来源,往往高达国家财政收入的 %。直到一九五零年,农业税还占全国财政收入的 %。那时候免赋税,体现统治者最大程度的让利,能够改善民生,影响社会。

但当代社会,以发展工业为主,在国家财政收入中,农业税所占比例日益降低,到二○○四年,中国农业税所占国家财政收入比例已不足百分之一,实为杯水车薪。在这个时候,废止农业税,对当局财政收入的影响,实在是微乎其微。这只是共产党以户籍制度和工农业产品「剪刀差」等手法,歧视和剥削了农民半个多世纪之后,一个有名无实的虚夸举动。

废止农业税政策出笼前后,广大农民不喜反忧,他们普遍担心,随着农业税减免,其它摊派反而可能大大增加,即便中央当局暂时放他们一马,地方或基层当局,也绝不会放过他们。因为,所谓农业税,只占农民各类负担的一小部分,各种地方摊派,才是大头。农民有个顺口溜:头税轻,二税重,三税是个无底洞。头税,即中央政府征收的农业税;二税,即地方当局征收的税费;三税,即地方或基层政权名目繁多的费用摊派。

中国农民属于最低收入群体,一个大学生一年的费用,就相当于一个农民三十五年的收入。废止区区农业税,不可能让农民翻身。上学难、看病难、养老难,仍然极大地困扰着农民。废止农业税,受益的未必是农民。

对中南海而言,废止占财政收入不足百分之一的农业税,的确是一个最划算的买卖。既不影响其财政收入,又乐得卖个顺水人情,收买民心。甚至可能趁混水摸鱼,在部分海内外民众面前,混一个与「文景之治」或「贞观之治」相攀比的虚名。说到底,废止农业税,最大的受益者,是中共高层。况且,从此,巧妙地,中南海还将盘剥农民的恶名,从中央完全转移到地方,由高层完全嫁祸给基层。

克扣教育经费:中共背信弃义
至于教育,中共高层在今年的「两会」上声称,要在其「十一五」规划中,把教育开支占国民生产总值(GDP)的比重,从原来的 %提高到4%。 实际上,早在一九九六年,中共「两会」就制订出一部所谓《教育法》,「规定」教育开支必须达到国民生产总值的6%。这一数字,也是联合国订立的最低标准。

但在随后的年份里,中国教育开支所占国民生产总值的比例,从未达到6%,仅一直维持在2%左右的低水平上。为此受到联合国的严词批评。于是,全世界都知道:中国教育开支,不及非洲穷国乌干达。从江泽民到胡锦涛,从朱镕基到温家宝,不仅无一兑现「承诺」,而且无一例外地,都沦为违法者:违反了他们自己炮制的《教育法》,也违反了「国际法」(联合国对成员国的规定)。

今天,在把标准降到比一九九六年还低的前提下,中南海再次宣称「提高教育经费」。然而,还有谁能相信,那些信誉破产的「废话」?可以断言,此时此刻,人民投向他们的,除了鄙视,还有什么?

名曰社会稳定,实为政权稳定
在照例对「两会」所作的《政府工作报告》中,中南海提出的中心口号,是「加强民主政治建设和维护社会稳定」。人们知道,在中共的逻辑里,民主与稳定,绝不兼容。他们一贯暗示:民主意味着动乱,稳定意味着繁荣。

如今,他们既提「稳定」,又提「民主」,难道有某种改变?事实绝非如此。中南海所说的「稳定」,仍然是「政权稳定」。在民主国家,人手一张选票,定期选举,人民掂量自身利益,官员被换来换去,看上去,政权很不稳定,然而,社会稳定;在专制国家,人民被剥夺选举权利,当权者乾坤独断,把持其既得利益,看上去政权稳定,但社会极不稳定。

在近几年的中国,民众抗争的「群体性事件」,年年上升,先后达到每年六万多至八万多起。这一景象,恰恰就是政权稳定、而社会不稳定的真实写照。

中共妄称民主,从不兑现,「应对和处置突发公共事件」,陡然从温家宝口中跳出的这一句话,才是要害。一语露出杀机。显然,「民主建设」是幌子,「社会稳定」(应为「政权稳定」),才是他们的心思。

纵览由中共高层「圈内人」组成的「两会」,搞形式,走过场,正如中山大学教授袁伟时所评:中共「人大」、「政协」的议政水平,还不及晚清时期的各省谘议局和全国资政院。

说起来,濒于专制末路的中共,越来越像晚清。晚清时,宫廷年年喊「君主立宪」,却年年没有动静,或者流于形式,流于皇亲国戚的小圈子;当今中共,年年唱「民主政治」,也年年没有动静,或者流于过场。

「辛亥革命」一声枪响,举国民变,清廷才慌了手脚,急忙要搬出「真正的」「君主立宪」,可惜为时已晚,终遭埋葬。中共能拖就拖,能混就混,是不是也要等到遍地烽烟,才要急忙去兑现所谓「民主建设」?果真那样,不仅为时已晚,其下场必定惨过清廷百倍!

 

国际诗歌协会国际诗歌博物馆征集诗歌出版物

国际诗歌协会(The National Poetry Association)宣布在美国三藩市正式建立 “国际诗歌博物馆”(the International Poetry Museum)。这是经过三十多年的努力而最终实现的。现在展出作品包括了来自59个国家和地区的双语诗歌选集等作品。为了更有效地反映全世界的诗歌创作成就,我们请各地诗人捐赠双语诗歌著作。本博物馆获得各方赞助支持,包括已故美国诗人、多项诗歌奖的获奖者如哈斯(Robert Hass)、费林哥提(Lawrence Ferlingetti)和安吉罗(Maya Angelou)以及三藩市长。

捐赠作品可以寄给以下地址:
International Poetry Museum
Attention: Herman Berlandt/director
834 Brannan Street
2nd floor
San Francisco, CA?94103
如有问题可发电子邮件给[email protected]

零年代中国的“半身叙事”


零年代中国的“半身叙事”
 
【作者按语】  进入以消费主义为标志的“零年代”(2000~2010)的中国,“资本暴政”和“市场革命”引发了各半身之间的话语战争:下半身嘲笑上半身,上半身鄙视下半身,左半身围击右半身,右半身抵抗左半身,半身的演义进行得惊心动魄。撰写本文的意图,就是要对这些破碎的文化“半身”,做一个卷宗式的扼要描述,并将其缝合为一个完整的“躯体拼图”。
1、 上半身的“人纹叙事”
 
“上半身”是知识界及其思想操作系统的一种公共隐喻。中国知识界针对“市场化”所倡导的“人文主义”,成了上半身叙事的一个样板,展示头脑对身体、精神对肉体、理性对情欲的抵抗。但这种矫情的抵抗显得如此乏力,以致它看起来就像是一场街头文艺演出,因为就其本性而言,目前流行的所谓“人文主义”理念,并未真正指涉中国民众的普遍权利,而仅仅是知识者对其自身话语权的一次曲线求索。
 
更耐人寻味的是,知识界在九十年代后期的话语权力的重获,导致“人文主义”进一步蜕变为“人纹主义”,也就是把标签化的“人文”作为叙事的母题,让它不断闪现在知识份子书写(言说)的现场,令其成为道德文化身份的外在象征。人们通常以为,只要握住了“人文主义”,就可以集正义、良知和美德于一身,也就当然地在人民和官员面前拥有了道德优势。这种知识界的自我“纹身”运动,无疑是面对消费主义危机及其自身犬儒化道德危机的应对策略,但并不能掩盖其丧失基本伦理尺度的基本事实。
 
经过深入“揭批”王朔们的痞子话语卫慧们的“下半身主义”,继而又经过大力弘扬“人文主义精神”,知识份子终于把自己修饰得很有点人样了,“美人纹”纹遍了知识份子的表情严肃的脸庞,但这种文化纹身能够改变知识界的内在黑暗吗?从学术剽窃、资本贪污到政治失节,难道历史上还有哪个时期比当下的知识界更为腐败和无耻?更有甚者,中国高等院校已经成为全球学术垃圾的最大生产基地,那些所谓“核心期刊”和“社科研究项目”,不仅为垃圾论文出具合法化证书,也成了繁殖垃圾教授的庞大温床。这场受到知识界热烈追随的学术纹身运动,大肆消耗着“人文主义”的剩余价值。
 
2、 下半身的“阳具叙事”
 
这个命题与人们通常说的文学(平面)叙事不同,它仅仅针对当前的建筑业理念而言。中国的现代建筑已经打开了阳具化的伟大进程。这是肉身叙事和硅酸盐水泥的联盟。规划者企图借助建筑物的阳具化来表达国家主义的权力欲望。这种传统的文化象征主义,几乎成了支配新建筑的唯一理念:在东方明珠电视塔和金茂大厦之类的阳具化造型之上,追加了政治和商业霸权的双重语义。
 
这是对传统国家主义建筑话语的严重反叛。古典国家主义建筑是一种女阴式的书写,它被限定在圆形的穹隆式框架之中,或者环状地匍匐在大地上,仿佛是一种对“上天”(阳性事物)的谦卑的响应(北京天坛和永定客家土楼是这方面的两种样板)。西方工业化幻象改变了中国建筑的语法,并促成了一场都市建筑高度的狂热竞赛。在现代性和全球化语境中,地方国家主义大规模征用勃起的阴茎图式(同时也是西方男权主义的色语),令其散发出自我政治夸耀的摩登气息。
 
为了加强阳具话语的语义,黄浦江沿岸的新生代建筑,还在其底部使用类似睾丸的圆球构形(东方明珠电视塔和国际会展中心),以及在阳具式高楼的上部加盖类似龟头(一些球形或圆冠状构形)的顶层。上海传媒还大肆炫耀这种阳具主义建筑所引发的“性高潮”,并以拥有四千幢12层以上的高楼并排名全球第一而深感自豪。继号称中国第一的浦东金茂大厦竣工后,上海、北京和广州的高楼竞赛已经达到白炽化程度。对“标志化建筑”的渴望,转换成一场灾难性的高度角逐。
 
这无非是在重复西方现代化过程中的常识性错误。911悲剧和世贸大厦的倒塌显然已经发出了警告,但令人惊奇的是,上海直到地面发生严重沉降以及城市中心公共交通陷入危机之后,才手忙脚乱地宣布要遏制高楼数量,但整个中国并未因此放缓打造“石屎森林”的狂欢节奏。预谋中的上海国际金融中心,为这场“权力美学”的空间大合唱标定了新的高度。
 
3、 前半身的“中产叙事”
 
“前半身”是指这样一种前瞻性叙事,也就是在国族叙事中加入未来的时间元,以便为我们提供某种具有“先进性”的社群样板。
 
在八十年代,没有比“小康”这一概念更具前瞻性了。而到了九十年代后期,以国家统计局的“标准”检测,中国在1998年左右就已“达标”,我不知道这是否意味着市民阶层早在七年前就已获得生活的“基本保障”。于是,“小康”的魅力迅速消退,让位给了新兴的“小资”,也就是让位给了一种更符合前瞻概念的社群理念。年轻的都市白领汇入了“现代性”的洪流。
 
但作为中产阶级预备队的“小资”(以后还出现过所谓“BOBO”-“布波”),仅仅是一种转瞬即逝的过渡类型,中国的时尚媒体竭力要把“小资”定义为一种新的小而完美的生活方式,借此推销“消费转型”的市场理念,从而揭穿了“小资”的消费主义本质。小资从不创造新的文化,它只是一个精细的消费群体,寄生于西方的时尚潮流,成为制造商、经销商和广告商的首席标靶。
 
零年代的最大喧嚣,就是关于中产阶级诞生的福音。以收入而不是政治立场、生活方式和社会声望为标准的各种调查报告,向我们公布了激动人心的结论,国家统计局宣称,家庭年收入只要达到6万元就已属于中产阶层,这场用“中等收入”替代“中产阶级”的理念动乱,却引发了浪漫主义官员的热烈欢呼,因为它不仅可以验证经济大跃进的伟大成果,而且为本国找到了先进性的最新代表。
 
但是,即便中产阶级真的已在中国降生,它也与先锋精神无关,在已知的西方历史上,中产阶级只能扮演文化保守主义角色。正如“小康”和“小资”都与前卫运动无关一样,而中国的“中产”(中等收入阶层)则更像是低等的经济动物,维系着简单的“创收-消费”模式,甚至没有起码的权力和名誉冲动,更无暇顾及文化“原创”,恰恰相反,本土中产的“小康-小资-中产”的发育三步曲,正是中国文化负增长的历史。声势浩大的社会财富重组运动,不仅没有触发种族文化的复兴,反而令其继续溃烂,变得更加臭气熏天。
 
4、后半身的“保皇叙事”
 
与以“小”为美的前半身叙事截然不同,“零年代”的中国市民阶层和农民阶层继续沉浸在“宏大叙事”的历史幻象之中:从大清到大明再到大唐,“大”的民族幻象支配了人民记忆。这个格局的创造应当部分归功于余秋雨的历史散文:低吟浅唱地讴歌满清王朝,为康熙的独裁和暴力申辩,试图以历史还原的名义重建大清帝国幻象。二月河的沤心沥血之作“皇帝三部曲”,则把这场保皇闹剧推向了高潮。“新保皇派”在文化领域的宏大手笔,描绘了十年来的基本文化图景。
 
在这种对历史的改写中,民族主义和极权主义展开了互抹口红的劳动竞赛。二月河还精心刻画了满清皇帝和汉族知识分子之间的友情、皇帝的信赖和知识者的忠诚,以及在主奴、尊卑、统治者和效忠者之间的稀有蜜月。由于畅销书作家的不懈努力,国家主义话语大步倒退到了“新文化运动”之前,形成了张勋式的复辟语境。尽管最初的《宰相刘罗锅》还保持着某种警醒的批判性,但此后,一场以讴歌为目标的“皇帝戏”浪潮不可遏止地席卷整个电视娱乐业。在消费主义的赞助下,皇帝、朝臣、公主、格格、太监、献媚的文人云集于荧屏,帝国话语成为大众文化中最“荡气回肠”的“主旋律”,被五四新文化运动革除的“辫子美学”重新开始盛行。
 
张艺谋的《英雄》,以令人炫目的好莱坞制作技术讴歌秦始皇,为老牌极权主义辩护,成为这场冗长的帝国闹剧的高潮。那些拙劣得令人发笑的台词,却饱含着一个“很严肃”的事实:张艺谋为代表的“第五代”在市场资本主义的掩护下,正在迅速退化为演艺界最“反动”一代。不仅如此,《英雄》中刺客与独裁者的惺惺惜惺惺,还标志了流氓主义和极权主义的媾和。胡玫导演的《汉武大帝》,则是“保皇叙事”在电视领域精致化的代表,汉武帝的扮演者满脸杀气,企图向我们验证专制君主的伟大性,但他的严厉面容却折射出了“新保皇派”的卑微镜像。
 
5、 左半身的“革命叙事”
 
财富、贫困、正义,公正,激情、革命……,这些语词的盛行和时髦,成为知识界的“一道亮丽风景”。新左派在中国的复兴,构成了后毛时代的动人图景。左派、左道、左袒、左边锋、左撇子、左嗓子、左心房、左性子和左轮手枪,支配了世人的心灵生活。极端的新左派甚至讴歌极权者幽灵,渴望第二次文革,缅怀格瓦拉的游击革命和红色暴力,尽管某些新左观点不乏真知灼见,但这场喧嚣还是酿成了一场话语灾变。张广天为我们提供了这方面的范例。
 
2000~2002年间,为“找一种合适的方式诉说革命”,“人民音乐家”张广天上演了一系列的红色波普戏剧,将延安和文革的街头活报剧改头换面后搬上舞台。张广天机智地利用青年观众的历史盲目,把红卫兵话语转换成戏剧对白,在舞台上制造毛崇拜(小剧场诗剧《红星美女》)、鲁迅崇拜(“民谣清唱史诗剧”《鲁迅先生》)和格瓦拉崇拜(“革命话剧”《切•格瓦拉》)。而这三种偶像崇拜只有一种目的,那就是在先锋的面具下展开红色媚俗,以迎合激进学生的“革命趣味”和“暴力嗜好”。张广天高擎的“红星”,成了无数趋红小飞蛾的欢喜目标。
 
与张广天遥相呼应的是,受到西方知识界左翼运动的鼓舞,新左派在不断向愤青灌输“革命”神话,而由于民众的文化品质和精神传统,新左永远比自由派更容易“掌握群众”(任不寐语),并已藉此在话语巷战中把“自由主义”逼到了街角。
 
新左拥有一个热烈的民粹主义良知的容貌,但因其话语原创力的丧失,只能靠租借旧集权话语来维系其政治命题的表述,尤其是那些早已被历史抛弃的文革话语,并逐步落入了声名狼藉的老左的精神陷阱。人们时常可以看见,在老左举行的各种纪念性集会上,闪现出新左们的亲切身影。这种“政治祝寿”构成了耐人寻味的象征:新左们声情并茂地接过了老左同志的话语钢枪。
 
6、 右半身的“自由叙事”
 
在所有的“半身叙事”中,我始终对作为少数派的“新自由主义”保持敬意。自由主义者对“私有制”和“市场经济”的捍卫及其通过修宪加以理性改良的主张,比新左的“革命叙事”更具“理性的魅力”。尽管其“借重理性、依靠法律、妥协缓进”(徐友渔语)的主张遭到了群殴,甚至有人把权力社会的腐化涌流,都归罪于市场自由主义的主张,但它对“个人自由”的捍卫,还是激发了我的热切关注。在“底层关怀”之类蛊惑人心的喧哗中坚守独立立场,这正是自由主义者的卓越本色。
 
就在人们关注自由知识分子“宪政叙事”的同时,却忽略了来自民间领域的两种声音,那就是来自南京的“他们派”和北京宋庄的视觉艺术群体。南北二京的这两座彼此孤立的营垒,正是民间自由主义的两大摇篮。
 
以秦淮河为中心的南京城市民风尚,尤其是低廉的消费指数,使之成为滋养这个自由主义的“金陵学派”的文化温床。“他们”群体发端于一个八十年代民刊《他们》,这个刊名此后便成为其进行自我命名的标签。经过岁月洗劫,绝大多数诗歌流派都已销声蹑迹,而这个“复数的第三者”群体却保留下来并日益壮大,成为中国南方最活跃的自由写作团体。韩东、朱文和鲁羊是其间的“三个代表”。尽管过度口语化损害了诗歌的内在价值,但这些被“权威”批评家所蓄意忽略的作家,还是为民间自由文学的成熟作出了贡献。他们的反英雄主义言说,从推翻“大雁塔”的简单诗句开始,已经演化成一场话语抵抗运动,并为南方的文学叙事开启了一扇后门。
 
另一方面,北京通州的宋庄镇,则成为滋生和养育自由视觉艺术的摇篮。它拥有一个圆明园村的短暂传统,却在地理广度上变得更加辽阔。自1994年五名盲流画家迁入开始,它逐渐成为北方先锋艺术创作和波西米亚生活的双重样板,近千名良莠不齐的“盲流”画家、作家和电视人在这里混居,没有单位与领导,也没有政治管制,书写、涂抹、拍照、吸毒和纵欲,挣动于精神与肉体之间,仿佛是纽约布鲁克林区的中国翻版,洋溢着前卫、交易市场与道德出轨的混乱气息。正如宋庄创始人之一方力均所描绘的造型那样,他们是一群表情佯傻的流氓,但其中某些人却已转型为衣冠楚楚的商人。
 
资本逻辑正在有力地改造宋庄,用市场尺度重塑艺术家的灵魂,在赋予其尊严与金钱的同时,把那个地点变成了全球艺术订单的供货(制造)中心,这意味着中国最大的自由原创飞地的终结。宋庄向我们展示出中国叙事的严重困境:在摆脱政治管制之后,艺术家不得不向市场作出自我献祭的一跃,按画商和买家的口味来制造艺术产品。如果说圆明园是逃亡,那么宋庄就是皈依。它的命运,正是中国半身叙事运动迈向“和谐社会”的征兆。
 
本文题图:“月份牌”之一(作者不详)

中国文化撒娇史:1985-2005


中国文化撒娇史:1985-2005
 
 
一、暴君和流氓的角色对转
 
1987年,一个流氓主义的幽灵,游荡在被严密看管的中国影坛。张艺谋导演的《红高粱》,是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作品,它的主人公——一个流氓轿夫,先是在高粱地里诱奸了刚出嫁的女子,而后又乘其丈夫被杀强占了“掌柜的”地位,而那个女人则心满意足地予以受纳。“十八里红”是流氓轿夫撒下的一泡尿的无意之作,经过一场戏剧性的反讽,尿(作为低贱肮脏的排泄物、甚至是男性精液的隐喻)成了美酒(人类价值体系)诞生的秘匙。
 
这种“粪便-精液叙事”,正是流氓叙事的一个夸张的变形,它要反叛一切精神性的事物,并颂扬那些“肮脏”的事物;另一种关于生命力的象征符码,则隐含在土匪据点里的那些被烹煮的牛头里,它和尿液的功能是同构的,那就是为草莽英雄提供原始动力;那些在风中热烈舞蹈的高粱精灵,对乡村流氓的田头野合作了盛大礼赞。越过剥皮和砍头的残酷场景,张艺谋开始了他的暴力美学的长征,它的主题歌(轿夫之歌)受到街头痞子的拥戴,中国城市一度响彻了“妹妹你大胆往前走”的嚎叫。
 
但是张艺谋终究不是真正的流氓。作为秦始皇嬴政的亲密同乡,他只是在进行情欲叙事和粗鄙话语的早期实验。经过十几年的伪装,以讴歌专制的《英雄》为标记,他最终卸下了流氓面具,成为新法西斯主义电影的旗手。
 
真正接管流行趣味并支配,是王朔小说的流氓小说。王朔的处女作《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一半是流氓主义的反叛,而另一半则在为此作道德忏悔。尽管主题暧昧,但北京流氓的形象已经呼之欲出。此后,他发表了一系列主题更加明确的小说,完成了流氓主义形象的文学塑造:精神分裂、行为恍惚无力,言语粗鄙而又聒噪,戏谑与反讽层出不穷,充满自虐和他虐倾向;玩世不恭和扭曲的道德痛苦互相交织在一起。
 
由于王朔的缘故,民间的流氓话语大规模涌入文学,成为推进俚语叙事和胡同美学的基石。王朔的“顽主”主要不是道德的叛徒,而是国家主义话语的叛徒,利用反讽瓦解了毛语,并且宣判了知识精英的死亡,从此,在中国的街头巷尾,到处走动着王朔式的反讽性人物,言说着王朔式的反讽性话语。“痞子”成为最流行的公共形象。这是流氓美学对精英美学的一次重大胜利。痞子精神经过作家的界定和弘扬,最终成了普适的流氓话语。这是流氓主义弹冠相庆的时刻。
 
与流氓主义相比,精英主义是一种更加“崇高”意识形态,这种先天的道德优势,令其有权对流氓提出“思想-道德”指控。但知识精英界对王朔主义保持了长期的沉默,直到1995年,人文精神大讨论的发起者们才开始撰文弹劾流氓。学者朱学勤发表文章,尖锐批评王朔主义,称其本质是“大院父辈消灭的市民社会,大院子弟再来冒充平民”,指控其有严重的作伪嫌疑。而王朔则反唇相讥,嘲笑知识份子的伪崇高和伪良知。在中年精英的传统信仰和青年流氓的价值反叛之间,爆发了经久不息的话语冷战。
 
二、受虐的精英主义
 
后毛时代最初的精英主义美学文本,涌现在朦胧诗的柔软潮流里。舒婷所建构的母亲影像和顾城营造的童话影像,恰好是同一母题的两个维度,从不同的方向对“母亲”或“父亲”发出天真而痛切的召唤。他们的“朦胧”言辞,开启了撒娇美学的崭新时代。
 
舒婷的诗歌具备了撒娇美学的各种基本元素:把国家(祖国)幻化为“母亲”,然后以排比修辞的手法展开“宏大抒情”,其中充满了“我”(诗人的自我镜象与人民镜象的叠合)的诸多隐喻――“花朵”、“胚芽”、“笑窝”等等。这些细小而优美的农业时代意象,都是被用来反衬祖国的伟大性的。同时,这其间隐含着一种炽热的期待,那就是来自“母亲”的犒劳和奖励。这是一个“文化儿童”所梦寐以求的身份理想。
 
舒婷诗歌是一个幽怨的先导,其后,在“反思文学”的叙事中,“父亲”和“母亲”的形象开始大量涌现,他们的“死亡”与“再生”(如电影《生活的颤音》),构筑了语义微妙的寓言,暗示着新国家和新精英的复兴。
 
张贤亮的《牧马人》(1981)是新精英主义的范本,它旨在确立富有国家理想的知识份子形象,同时又空前热烈地在小说中展开撒娇叙事。一个被迫害得死去活来的知识精英,始终保持着对“母亲”的热爱和坚贞。这正是当时最动人的道德母题:你弄疼了我,可我依然爱你。这种受虐伦理长期被视作“真善美”的重要尺度,它借助一个自虐的劳改犯的独白,发出对暴力源泉的盛大赞美。著名导演谢晋改编并拍摄了《牧马人》,对这种精英道德作了更加彻底的视觉诠释。
 
前政治弃儿的伤痛史,打开了“道德启蒙”的美妙道路。中年知识精英曾经饱尝政治风暴的电击,由此获得大量的苦难经验,并展开受虐式启蒙和施虐式救世的崇高历程。在以后的二十年间,他们的地位不断擢升,被文联(作协)主席、政协委员和某某代表的头衔所拥抱,成为名副其实的“高端人士”,但他们却仍然是平民利益的代言人,占有大量“良知”资源,不倦地“启蒙”着大众的“昏昧”灵魂,由此构筑了中国文化的讽喻性景观。
 
三、犬儒化的“人文精神”
 
1989年之后,新保守主义的呼声开始在中国学术界回响,知识分子纷纷从现实关怀大步后撤,由“大济苍生”转向“独善其身”,由“周易热”跃入“国学”和“国术”的领域。1991年《学人》创刊,成为“新国学”的重要据点,并开启了“国学”类杂志的先河。随后,《中国文化》和《东方》等相继问世,加上原有的《读书》,一种“曲线关怀”的声音弥漫着整个知识界,宛如一场声势浩大的学术合唱。〕
 
几十年来,中国知识界首次用“国学”一词来命名它所投身的知识体系。这决不是一个偶然现象,而是学术精英转型的关键性标志。这场学术自救运动并未把知识界引向批判立场,而是引向学术皈依(和解、谈心、妥协、共识、合作、填表、契约、考核、晋级、授权和资源的分配与奖励)的主流。鉴于技术官僚领导下的国家主义和学院学术的结盟,独立民间的学术理想成了幻影。大多数学术精英行进于官僚化的康庄大道。但知识分子的表情却变得越来越“暧昧”、“灰色”和富有“弹性”,仿佛人人都变成了“柔性反抗”的话语英雄,并且都在从事“体制内改造体制”的伟大工程。这种“学术犬儒主义”令知识界的举止变得愈发可疑。
 
在灰色学术面具掩护下,发表在上海文学上的《旷野上的废墟》(1993)一文,加上第二年《读书》杂志的几篇观点粗疏的对话,点燃了“人文精神大讨论”的火焰,以表达知识分子抵抗市场自由主义和找回话语权力的信念。但这场简陋的学术纹身运动,并无太多实质性的意识形态收获,而它的某些发起人却合乎逻辑地转型为学术书记和知识长官。
 
大讨论的另一个“副作用”,就是知识精英的“左”与“右”的话语分裂。其中“新左派”作为一种全球性左翼思潮的分支,成为九十年代在野国家主义的主要言说者。从批判当下自由资本主义的立场出发,他们展开了政治理念的全面重构,其中一些文章的风格酷似毛时代人民日报和红旗杂志语体,仿佛是一次毛式话语的戏剧性回声。但他们的公共言行大多仅仅指涉西方霸权,其中一些人拿着山姆大叔的护照或绿卡,大义凛然地扮演着美国的海外反对派的悲壮角色。
 
而在另一方面,“人文英雄”谱系的营造工程也变得热烈起来。重塑人文英雄,寻求更符合理想的道德样本,成为九十年代知识精英所从事的形象工程。辜鸿铭、陈寅恪、王国维、吴宓、钱穆、钱钟书等人经过重新阐释,变成疏离主流的国学英雄。另一方面,红色知识分子李慎之、顾准、老舍、林昭、遇罗克和李九莲等,也成为沉痛的道德风范。这两个系列再现了知识精英“受压-自立-反叛”的悲壮命运。
 
这是相当复杂的欲望表达运动,渗透着各种难以言状的目的。它既传达出知识分子的正义信念,也充当了某些人的道德面具。当孙志刚案、黄静案和各种征地案曝光后,新民粹主义汇入了思想口红的谱系;为自由资本护航的经济学人,被迫面对与权力共谋的普遍指责;在清算学术腐败的名义下,方舟子式的红卫兵话语在互联网上大肆横行……。所有这些都令当代思想文化格局变得暧昧不清起来。
 
四、“正义”呼声下的民族主义
 
九十年代中期,《中国可以说不》和余秋雨的《文化苦旅》先后风靡了中国。与知识分子惯用的灰色话语不同,从个人经验展开的政治叙事,令它们变得更富于阅读快感,其间流露的民族主义立场随即触发了对西方说“不”的话语洪流。这场运动最初受激于“太平盛世”的夸张图画,而后则演变成为一场声势浩大的爱国运动。
 
民族主义无疑拥有天然的道德优势,它的所有政治语法都出自五四经典。近百年前,在国家严重积弱的时局中,深受西方自由主义熏陶的留学知识份子,被卷入了强大的民族无意识运动之中。他们的价值只有响应本土的价值召唤后才能获得认同。他们甚至羞于谈论个人解放和思想自由。这种态势压抑了西方自由主义在中国本土的健康生长,并把大多数知识份子推向了激进民族主义的道德前线。五四运动的“火烧”和“打倒”模式,也为百年后的新民族主义提供了卓越的榜样。
 
全球化高压下的文化自卫,乃是民族主义的重大使命。但极端化的民族主义总是拒绝多元主义立场,它热衷于用自闭排它的国粹主义去取代西方的文化霸权。耐人寻味的是,几乎所有的极端民族主义者都同时兼具了种族主义、大汉主义和本乡主义的多重身份。
 
在民族主义的“爱国”呼声下,以意识形态的合理性为后盾,大批“民族愤青”放弃了国际公认的人类道德基准(如“日内瓦公约”所做出的法理约定),转而为无辜美国平民的大规模死亡热烈叫好。911事件之后,弥漫中国的是普遍的幸灾乐祸,BBS上爆发出一片欢呼的声浪。民族主义变得日益狭隘和丧失理性,露出了非人性的失血面容。美国人杀人一定是非正义的,但杀美国人却一定是正义的。这是极端民族主义的双重逻辑。这种逻辑还支配了对伊拉克战争等所有国际冲突的判断。
 
在2004年希腊奥运会上,张艺谋把民族主义推向了它的粉红色高潮。越过肤浅的“中国元素”(旗袍、二胡、京剧、灯笼、高跷和茉莉花歌等),那些大腿裸露的年轻女人,向全世界放肆地兜售着本土情欲。所有观众都为此花容失色。由于这场全球性形象广告,中国民族主义丧失了最后的道德王牌。
(作者按:本文中出现的“流氓”一词,是我对身份丧失者的一种界定,它完全不是传统意义上的道德或司法判定)
 
本文题图:方力钧《系列22号》

林达:过度自尊是一种不自信

  人们如何判定一个群体没有自信?就是他们对他人态度的过度敏感和过度反应。那是“自尊”的过度膨胀,其结果却可能适得其反。

  最近,来自佐治亚州第四选区的联邦黑人女众议员麦克金妮(CynthiaMcKinney),在国会门口和守卫大厦的白人警察发生肢体冲突,引出一场全国性政治事件。

  在“9·11”以后,不难想象,美国国会大厦的保卫工作变得格外小心。这里不仅是美国国会议员们的办公之处,开会讨论和通过联邦法律之地,也是来自全美甚至世界各地的普通人,可以进去参观游览的地方。为了保障安全,国会大厦门口设有金属探测的过道,任何游客进入,必须通过类似进入飞机场的检测过道。为了方便国会议员进出,他们佩戴一个身份证,可以免检直接从旁边进去。

  据双方的陈述,这一天麦克金妮议员没有佩戴议员身份证,却要绕过金属探测门直接进入,被警卫拦住。麦克金妮称警卫“不恰当地碰了她”,她随即用手机猛戳警卫。警卫称当时麦克金妮没有身份证,国会有535个议员,他无法一一记住议员们的面孔,因此阻拦了她,可能拉了她的手臂或者肩膀,却遭到麦克金妮的攻击。

  或许警卫当时是有点紧张,因为他的工作并不轻松。就算不谈“9·11”以后的反恐局面,就在八年前的1998年,国会大厦的大门口,国会大厦警卫们,和一名也是以同样方式试图潜入国会大厦的枪手发生交火。两名警卫就牺牲在这个大门口。就像一位黑人评论家说的,就算你认为警卫是态度粗鲁、是错了、是种族主义了,你也应该保持冷静,通过合法的途径申诉。你仍然不应该攻击警卫。

  这是一个简单的道理,也是一个小冲突,本不是什么大事情,可却由麦克金妮自己,把它演变成一件大新闻。电视屏幕上,麦克金妮议员站出来,后面整整一群表情肃穆的黑人政治家们。她宣称自己是种族歧视的受害者。她的律师则宣称,白人警卫是“基于她的长相和肤色”才如此作为。事件立即升级为一个发生在国会大厦的种族歧视案件。

  接下来,在麦克金妮的家乡亚特兰大,整个黑人政治家团队集合在教堂里开会,要声援麦克金妮,声称这是“从金色拱顶(指国会)到白宫,对黑人政治家们深思熟虑和有计划的攻击”。在华盛顿,黑人政治家们也在呼吁黑人们起来“支持我们的姐妹”。一名黑人评论家无奈地说,好像不管事实真相如何,哪怕就是发现她是在和本·拉登一起吸毒,还是一个需要我们去支持的姐妹。

  这是一个很典型的美国现象。类似的事情经常发生,就是不论出现什么情况,不管挨得上挨不上,黑人政治家们抱成团,常常是万变不离其宗,总是落实到对种族歧视的谴责上。

  于是,在这样的局面下,同为民主党的议员们原来可以对麦克金妮的行为提出批评的,却迟迟不敢提出批评,一直保持沉默。事情也就在朝着这个方向发展。可是,事情真相本来就是这么简单,摆在那里,反应越是过度,越是伤害自己的尊严。直到最后,国会众议院少数党领袖,民主党女议员波罗西,终于站出来谨慎表态,说这件事情不论怎么看,都看不出有任何理由,麦克金妮应该攻击警卫。CNN开始报道,检察官可能要起诉麦克金妮对警卫的攻击行为。大家知道,攻击执行公务的警卫,确实是违法行为,这不是什么玩笑。

  波罗西这个表态一出来,麦克金妮再次在一大群黑人政治家的陪同下,对国会警卫和整个事件,作出了早就应该发出的道歉。

  人们如何判定一个群体没有自信?就是他们对他人态度的过度敏感和过度反应。那是“自尊”的过度膨胀,其结果却可能适得其反。麦克金妮这次自尊失当,恰恰反映了她还缺乏自信。这不是在示强而是在示弱;不是别人在毁掉你,而是你自己在毁掉你自己的尊严。这个道理,应该是捍卫尊严者的最基础课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