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笔会会员马建纽约公共图书馆演说,“纽约国际文学节”落下帷幕

 

自由写作委员会快讯/纽约当地时间2007年4月29日,本笔会会员、自由写作委员会成员马建在纽约公共图书馆举行主题为“旅行与旅行写作”的演说。

同台演讲者另有出生于瑞士、在英格兰长大的旅游作家阿兰·德·本特(Alain de Botton)以及出生于索非亚、在肯尼亚长大、现居南非的旅游作家易理嘉
·特若诺(Ilija Trojanow)。本次演讲为 “纽约国际文学节”活动之一,为时6天(24日-29日)的“纽约国际文学节”也将于今天落下帷幕。

现旅居英国伦敦的马建是中国最为知名游行作家之一,早在八十年代就游遍西藏,其反映西藏生活习俗的小说《亮出你的舌苔或空空荡荡》曾遭中国当局禁毁。马建以其多年的旅行经验和作家的独特智慧指出,假如一个人生活是有目的的,这样的人应该是不会去远行的。其实“香格里拉”那里什么都没有。一次成功的旅行,就是归来后感到正常的生活再也难以忍受。马建认为,旅游作家最大的难点在于他所反映的真实与当地人接触到的真实是不一的。马建独推克鲁亚克的《在路上》,“真正的旅游作家是始终在路上的。”马建说。

马建的精彩演说赢得极大的成功,读者们纷纷踊跃买书,要求作者签名。年度出访人阿钟和自由写作委员会成员王一梁也出席了今天的演讲。“纽约国际文学节”结束后,阿钟还将继续他的访美之行。

 

(马建与阿钟在纽约公共图书馆演讲厅)

 

 (马建在纽约公共图书馆签名售书)

 

齐家贞:回忆重庆二十一中的右派老师们

 

(澳大利亚) 齐家贞

五七年,我在重庆市第一中学读高一下,那是我生命中一个大转折年。之前,他们老说我“只专不红”,真的太抬举我,“不红”是事实,“只专”完全名不副其实。

我的“只专不红”几乎与反右运动同步,反右越高潮,我“只专”越深入。所以,学校放映什么反右纪录片,林希翎穿着褪了色的军装,在台上慷慨陈词,章伯钧给愤怒的群众吐了口水,狼狈躲进屋里,语文课加了一篇“不平凡的春天”强调学生要认真阅读,我根本没有其他同学所谓“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要不是后来听说我读初中的二十一中,好几个老师成了右派,这场扼住知识分子咽喉、打断知识分子脊梁的反右运动,真的是掠我而过了。

令我震惊的是,当右派的全是我们最敬爱的最优秀的老师。

二十一中是新办的初级中学,老师从四面八方调来,调来了不少全市最优秀的教师。

老师好是学生的幸运,但这一次,对老师而言,恰恰是大难临头。因为,二十一中是重庆教育系统反右的重灾区。

首当其冲的是我们的校长王增庆。一个瘦高的中年男人,说话很斯文,冬天经常穿一件黑呢长大衣,脸色不正常,可能有病。有同学说他参加革命很早,是南下的党员干部,他教我们政治。他的太太姓宋,长得漂亮穿得阔气,在二十九中教俄语。那时我觉得这对夫妻好象有问题,出身“资产阶级”。

和王校长一起被打成右派的还有几何老师易冠九,历史老师张理,地理老师吴启承,音乐老师阮永昭。我只知道教过我的老师,其他班也有老师成了右派,详情我不清楚。

个子高大的历史老师张理,上课时声音宏亮,不由得任何耳朵开小差,下课后他留在黑板上的一手极其流利规范的板书,很不舍得擦掉。五七年初,我们结伴回校,张老师看着长高了的我们说,唷,我怎么长矮啦?打成右派后不久,张理给关进了石板坡看守所,死在里面,具体原因不详。我后来也是进的这个看守所。

音乐老师阮永昭,一位积极上进的共青团员,她五二年被提名选拔参加国际青年联欢节,因为几粒有点发灰的假门牙影响面容而落选——想不到无产阶级也吹毛求疵讲漂亮。五七年她当了右派,发配到遥远的苦寒之地,丈夫同她离婚,带走了两个只有两、三岁的女儿。事隔二十多年,八十年代初,我和阮老师在街上一个大碰头,她还不是我想象中那么老。或许,她年龄不见得比我大多少。我从不谙世事的初中生,变成坐过十年牢还在为每日生活奔忙的中年人。这突然的会见,两人都有点茫然,不知话从何处讲起,加之匆匆忙忙有事,没多聊几句。阮老师问,齐家贞,你还唱歌吗?我答,很少了。我曾经是阮老师最喜爱的学生,每学期音乐考试,她都给我全校最高分,表演独唱或是歌舞剧,她总是安排我演主角,我很受鼓励。

吴启承教我们地理,没几个学生对这门功课有兴趣。他当过一期我们班主任。年轻潇洒,仪表堂堂,有点刚愎自用。一次,我去交表给陈为君老师,什么父母政治面貌、解放前后受过何种惩处等等。吴启承也凑过脸来看表。他说,哈,你的爸爸是齐尊周?我们是革大(西南革命大学)的同学,你爸爸挑米抬炭,做(装)起这么积极。我当时对他这句侮辱我父亲的话,心里很不满。他嘴巴有点打人,当右派大约由此而来。

我最想说的是易冠九老师。

我们初中二班进二十一中第一学期,就创造了一个很轰动的新闻,几何考试全班五十四个学生,没有一个及格,我算好的,五十八分。学校把宓广斌老师换下来,易冠九接替。

易冠九来教我们时已经超过六十岁,那是五四年初,张理是他的女婿,孙儿孙女都有了。易老师一口湖北腔,宽皮大脸,剃光头,穿中式长袍、布鞋,讲课时元气十足。相信他演过京剧,课堂上经常有京剧舞台动作,舞袖闪腿等,他挥舞直尺像在挥马鞭。

从易冠九第一堂课开始,我们这个班所有的调皮蛋,包括本人在内,全部收疯。不光是因为他凶——他是有点很特别的威风,而是他精彩的讲课和难以抗拒的幽默。

易老师似乎不费力就把一个如此糟糕,对几何完全丧失兴趣的差班提了起来。

我矮小,坐第一排,经常得非常专心地看着他,不然,他的“马鞭”就可能从头顶上挥舞过去,吓我一大跳。我还不得不一改回家从不复习功课的懒病,起码是几何,第二节课我才不至于开黄腔。我已经因为开黄腔被易老师取了一个外号,不好意思再犯。那次,易老师问,三角形全等定理,我们上节课是不是已经讲完了呀?我长声幺幺吼出了一个不同的声音,没——有——!没有?你站起来!是不是没有?我看到他的脸很严肃,想起讲过了的一些影子。我答,“低低嘎嘎(一点点)”。从此,易老师就叫我“低低嘎嘎”,直到我初中毕业离校,他未必记得我的真名。

易冠九老师匠心独运,他把极其枯燥的几何,魔术般地变得非常有趣。他常常把几何定理,证题步骤等教学内容放进歌谣、顺口溜里,使我们容易记。比如,他讲用等量代换(甲等于乙,乙等于丙,甲就等于丙)定理证题时,他唱,“这一代,真可爱,把要证的事儿代出来”……上课时有人放屁,大家会乘机放肆地笑,易老师就唱,“笑人屁,莫志气!”笑声马上就忍住了。搞惯了易老师的唱,有的同学站起来回答问题也不自觉地唱出了几何定理。

从此,我们盼着上几何课,大家屏气凝神一节课,倒更像是在津津有味看一出戏,戏没看够,课已经上完,老师要我们理解的东西已经刻进脑子里。二班的几何成绩一下提高了许多,连那个发育过份、有人说外面有男朋友的张姓女生,也得过一次六十一分。我后来对数学一直兴趣浓厚成绩很好,就从那时开始。

易冠九一眼看上去就有一股正气,正直的人讲真话,这就是为什么他当了右派。听说,他给开除出二十一中,全家放回原籍农村。记得他的太太在家没上班,生活靠易老师。一介书生,年纪离七十不远,到农村种地能拿几个工分?接着是“自然灾害”,种田的人没粮食吃。我猜想,易老师和他太太不大可能闯过这场席卷全国的饥饿,他们可能很早就离开了人世。念及此,我就想流泪.

我们这些二十一中的第一批毕业生,是该校最优秀的学生,是二十一中的骄傲,以后的学生一批不如一批。反右运动把学校最优秀的教师驱尽赶绝,知识的圣地变成扼杀知识的场所。

下面我引用2000年香港明报出版社出版的我的书《自由神的眼泪》第七章上的几行字:

“廿一中是我生命中一个重要的驿站,在那里我得到许多一流老师的教导。唯一讨厌甚至瞧不起的,是不知从哪里调来的校党支部书记,不是他的官衔,而是他的业务水平和举止。这位姓张的书记教政治,口齿迟钝,心神不定,翻来复去讲不清,抠了鼻子,鼻屎擦在讲台下面。五七年反右,二十一中是重灾区,包括校长王增庆到一大批最优秀的老师中箭落马,与这位不学无术权大无比的书记有直接关系。”

这个宽腮帮戴眼镜的张书记,名字我当时就没兴趣记,永远不知道,来了不久就替代王增庆教我们政治,王校长倒台后,张书记反右有功官运亨通,当了校长.好事成双,他春风得意,还娶了我们少先队总辅导员当老婆,她来我校时才十八、九岁,中专毕业,小张书记近二十岁.我们听说后,都有一种癞蛤蟆吃到了天鹅肉的感觉.

孩子的天性是喜欢玩的,孩子的是非概念最早从家庭和学校而来。对于十二、三岁调皮捣蛋的孩子,老师的优劣实在太重要,他常常决定孩子的提升或沉沦,这方面我的体会非常深。在我书里的第七章,我还写了:

“廿一中座落在石灰市菜市场里,教室外嘈杂喧嚣的叫卖声、讨价还价声、吵架打架声令我难以抗拒,同时,老师们勾魂摄魄的精彩的讲课又令我神驰心往。我的心经常在两者之间徘徊,跑来跑去……老师们傑出的讲课把我往学校里拽,我想做个好学生;外面世界强烈的诱惑,令我脑子里只想吃、只想玩,不想读书。 各种力量拉扯的结果,合力为零。我原地不动,既未变好,也没有沉伦。”

没有沉伦,就意味着我不会永远在吃肆店门口守嘴,站就站个坑,坐就坐个凼,我不会永远把时间花费在看猴戏耍官刀上,或者像同我住一条街的有的女孩,早恋、早孕、早婚……

没有以易冠九为首的那一批重庆市最顶尖的老师们,吸引我在教室里坐得住,我就不可能考进重庆最好的市一中高中部,我就不可能完成“从猴子变成人”的进化。

哪怕我后来坐了十年牢,我仍然念念不忘我的老师们教给我的做人、做学问的道理。我没有沉沦。

我絮絮叨叨讲老师对孩子有多重要,讲孩子离不开好老师,是为了说明老师们的恩德应该获得社会的尊重,老师们的辛苦应该获得全社会永远的感激。

但是,反右的恶行在中国大地发生,在毛泽东的操纵下,张书记这样的人像苍蝇一样会繁殖,全国到处都是,越优秀的老师越受他们的迫害,二十一中只是个缩影,易冠九只是个典型,五十万、一百万右派就是这样制造出来的。

中国知识分子的悲剧由五七年始,中国孩子的悲剧也由五七年始。

我们要控诉反右运动的罪行,就要从一个人一个人的遭遇开始;我们要求政府对右派公开道歉、赔偿经济损失,就应该把一个人一个人过去的付出,和以后可能但是被早早扼杀的奉献,彰显出来,公诸于众。

 

胡 平:左派们也应该争取自由民主

 

在今日中国,左派的处境固然不是最艰难,但无疑是最尴尬。我这里说的左派,是指那些在经济上反对现行的市场化私有化改革,而在政治上维护一党专政的人士,和国际上通行的左派右派的定义不是一回事。

例如不久前联名上书反对《物权法》的那三千多人就属于我所说的左派。在这三千多人中,有退休副部级以上官员近三十人,退役解放军将领十余人,中共党校教员五十余人。联名信发起人之一,国家统计局前局长李成瑞声称,中国的前途与命运现在已真正到了”最危险的时候”,特别是国有资产被非法大规模侵吞,私有化导致社会两极分化日益严重,官员腐败和社会公平正义得不到保证,”这一切,现在都集中体现在他们要强行通过的这个《物权法》上。”然而,左派们的联名信并没有获准在官方媒体上发表,也没有在这次全国人大会议上展开充分讨论。大会在最高当局的强力主导下以所谓高票通过了物权法。左派遭到严重挫败。

事实上,左派的挫败并非自今日始。过去二十多年来,左派一直在走下坡路。六四前就不必说了,意味深长的是,六四后左派的命运也没有得到好转,甚而每况愈下。特别是在九二年邓小平南巡讲话之后。邓小平提出要加速经济改革,不问姓社姓资,还说要不争论。这里所说的不争论,其实主要是针对左派的。因为在当时,自由派(当然不包括所谓经济自由主义)已经被打入另册,其言论空间极度萎缩;左派们的地位则未受波及,其言论又享有无可置疑的正统性,当局既没法镇压,也没法驳斥,只有高挂免战牌,一方面封锁他们的声音,一方面利用手中的权力我行我素。再凭借组织系统把左派们不动声色地排挤出权力中心。于是,左派的势力便日渐边缘化。

应该说,左派的边缘化在很大程度上是咎由自取。因为左派坚持一党专制,坚决反对自由化民主化,因此,一旦他们被逐出权力中心,他们就失去立足之地。有左王之称的邓力群就是一个明显的例子。当初邓力群大权在握,打压自由化民主化不遗余力,邓力群极力反对言论自由出版自由,处处打着”和党中央保持一致”的旗号压制不同政见。殊不知到后来自己被赶出权力中心,自己的主张也和党中央不一致了,结果就连想讲几句话也无处可讲了。邓力群的回忆录《十二个春秋》在大陆不准公开出版,只好在香港出版,最高当局怪罪下来,邓力群无言以对,只好推托说他也不知道书怎么会在香港出版的。邓力群不敢为自己的言论自由权利辩护,因为他正是靠否定这些自由权利起家的。如果他现在又主张这些自由权利了,岂不是自己否定了自己?岂不是和他一直反对的自由化分子站到一起去了?邓力群的遭遇正是典型的作法自毙,自作自受,毫无悲剧性,只是滑稽而已。

再回到这次反对物权法的联名信上来。平心而论,联名信的观点绝非一无是处。围绕着物权法的各种不同意见之所以未能得到足够的重视和充分的讨论,是因为中国没有言论自由出版自由。物权法能够强行通过,足以证明现行的人民代表大会根本不能真正的代表人民,因为它的代表并不是经由人民真正的选举产生。试问联名信的参与者们,物权法已经强行通过了,按照你们的观点,最危险的事情已经成为了现实,接下来你们该怎么办呢?时至今日,难道你们还不能醒悟到自由民主之可贵之必须吗?物权法的通过标志着左派在一党专政的体制下业已陷入绝境。可以想见,左派阵营将发生重大分化,有的左派将从此销声匿迹,甚至干脆和他们反对的腐败集团同流合污,真正的左派则会投入争取自由民主的行列,和我们一道推动政治改革。

这再一次证明,在今日中国,说谁是左派谁是右派,谁是改革派谁是保守派,其实都并没有多少意义。最重要的分别始终是:谁是站在自由民主一边,谁是站在一党专制一边?

秋 风:征用权的历史视角

 

大概没有哪个明理的人会公开地、完全地否认私人财产权制度对于社会正常运转及维持文明的重要价值。不过,一旦私人财产权碰上所谓的“公共利益”,人们的态度就会立刻分化。比如,在重庆“史上最牛”钉子户事件中,有法学家郑重其事地说:重庆的这个案例,是不是社会公共利益需要,肯定不是一个人自己决定的,它要符合法律的程序。假如已经经过了合法的程序 ,这个“钉子户”仍然坚持说这不是社会公共利益需要,继续拒绝搬迁,就不妥了。

这样的说法引发广泛争议。

征用权的出现

不用扯得太远,就从封建制说起吧。从11世纪开始,欧洲进入“封建”时代——请注意,这个“封建”接近中国古人所说的“封建”,而完全不同于今人所说的“封建”。这个封建时代的国家与现在的国家完全不同,一项重要特征是,每个人都依赖其封建的土地权利获取收入,国王也不例外。国王不是作为全体臣民的统治者,而是作为一个领主占有大片土地、林地,其收入来自于此。

因此,那个时代,国王权力不是“公共”权力,而是一种私人权力。国王与臣民的财产之间不存在“公共性关系”,基本上不存在“税”的概念。封臣从国王分封到土地,在某些条件下,比如土地领封人断嗣,国王可将其收回。但是,当时的习惯法却不承认国王享有利用权力“征用”、剥夺其封臣的地产的权利。

有点例外的是英格兰。诺曼征服之后,英格兰形成了一种双重权力结构:每个人既要效忠其领主,也要效忠国王,国王对其臣民的财产的权力要大于欧洲大陆各国的国王。大约正是这一点,诱惑一些自大的国王,做出一些出格的事情。1215年的男爵叛乱就是因此而起,当时的约翰国王随意征税,超越了其封建性权利的界限,贵族们无法容忍,起而以武力迫使国王接受《大宪章》,大宪章不过是重申贵族的封建权利及封建习惯给国王权力设定的界限,其中最重要的是第三十九章:非经他的同侪之合法裁决或按照本王国之法律,任何自由人不得被捉拿、拘囚、剥夺产业、流放或以任何方式遭受损害。这部大宪章被后世的国王、国会确认了二十多次,捆住了国王的权力。

不过,到16世纪,近代民族国家逐渐形成,所谓“主权”概念浮现出来。这种“主权”突破封建习惯,对臣民来说是至高无上的。按照霍布斯的说法,主权者不受任何法律与习惯的限制,因为,法律就是主权者自己制定的,习惯也只有经过其认可才具有法律效力。

再者,现代民族国家会做国王以前不会去干的很多事情,比如,为了“民族利益”发动全民战争,建立国家的学校、邮局、公路,兴建国家的工厂、电站等等。公共权力扩大的结果,当然立刻就会与私人的财产权发生一定的碰撞。

正是在现代民族国家制度框架内,才产生了“国家征用权”(eminent domain)问题。雨果·格老秀斯的《战争与和平法》奠定了近代法律与国家理论的基础,正是他第一个使用了这个概念,他说,“臣民的财产权低于国家的征用权,因而,国家或者为国家做事的人可以使用,甚至剥夺、摧毁这样的财产,不仅在极端的情形下可以这样——在这种情形下,甚至一个人也对他人的财产有权利——而且为公共用途也可以这样,只要建立文明社会的人愿意,私人的目的就必须为这样的目的让路。不过,应当补充说,国家在这样做的时候,需要补偿那些损失了其财产的人的损失。”

用法律合理限制征用权

各国的君主也正是这样做的。欧洲由此进入君主专制政体(absolutism)时代。在英国,英明的伊丽莎白女王就频繁地以公共利益的名义侵扰其臣民的财产权,包括加征税收,设立垄断。英格兰似乎要走上欧洲君主专制之路。尤其是继位的詹姆斯一世国王,深受新生的君主专制主义理论影响,在强化国家权力方面走得更远。

大约在17世纪头几年,这位国王需要制造军火的硝石,从一个私人手中征用了一座硝石矿。该人起诉国王,史称The Case of the King’s Prerogative in Saltpetre。1606年,法庭裁决,“为公共用途(public use)征用私人财产”是一项君权。法庭说,私人土地所有者有义务在自己的土地上建造军事堡垒和堑壕,且自己承担费用。“国王的君权”或“警察权”要求,其付出不能获得补偿,因为它们是为了“公共利益”(public interest)及为了“普遍福利”(general welfare)。

但是,这样的“公共利益”概念却没能唬住英国人。浸淫于封建的宪政主义传统的普通法法律家诉诸“古老的英格兰宪政”,引导英格兰民众抗拒王权肆意侵害私人财产权这一新兴事物。英国革命在很大程度就是对1215年男爵叛乱的重复:保障自己的财产权不受国王侵害。

不过,国王(国会)有权征用财产的概念,仍传入美洲殖民地。殖民地各州政府普遍以“公共利益”的名义,对私人财产的使用进行广泛管制,这种管制甚至可能达到这样的地步:假如涉及“公共利益”,可以完全禁止财产所有者进行生产性使用,“因为这是为了公众,而每个人都可因此而受益”。甚至到了18世纪,各州政府仍然觉得,为修筑公路或其他公共工程,可以随意征用私人财产,而不用支付补偿。

于是,美国宪法有了第五修正案:“若无公正补偿,不得征用私人财产充作公共用途。”该修正案的意图,不是授予政府征用的权力,而是对各州已经大量行使的“国家征用权”给予限制。这一条款主要是詹姆斯· 麦迪逊起草的,1782年他曾经写道:“政府之建立,乃是为了保障所有的财产;除了该词所特指的财产外,也指个人的各种权利所立基之财产。这是政府的宗旨所在,只有无所偏私地确保每人享有其所有者的政府,才是公正的政府。”

当然,光靠这一句宪法条文是无法限制国家征用权、保障私人财产权的。什么是“公共用途”、公共用途与“公共利益”有何区别,怎样才算“公共的”补偿,这些都需要通过某个公正的程序,让当事人——包括行使征用权的政府——有机会平等地进行辩论,法律人更需要基于法治原则仔细地对其进行辨析。

冯 象:翻译圣经不是了不起的事

 

深度·人物专访系列之冯象

老百姓为什么骂人

法律程序有所不同,其基础是政治权力乃至国家暴力介入的制度性安排。老百姓希望并且相信,政府和国家应能主持公道即伸张实质正义。所以权势者或其雇佣的律师钻程序的空子,利用程序手段阻挠、破坏或延宕正义的实现,老百姓就会不满,要骂人,“丧失理性”

对话·也谈钉子户

人物周刊:先说一个最近的案例——重庆那个散打冠军出身的拆迁钉子户,讨论得最多的还是“公共利益”和“私权 ”孰轻孰重的问题。

冯象:钉子户、上访专业户等不是新事物,文学作品(如《废都》)中早有描写。大约始于“文革”末尾而在“新时期”成熟,同国家立法和普法的部署并行发展,属于一支顽强的民间传统。美国好像不会有钉子户,因为地方高度自治,老百姓对发展商、对政府都可以说“不”。我们住在波士顿远郊一滨海小城,某年,一家国际连锁酒店看中了老港口海关一带黄金地段,上上下下游说公关,说是可以建一座高级会议中心,促进旅游,带动经济,增加就业。然而被我们市民投票否决了:选择不发展,拒绝商家的诱惑,保护了小城的历史和宁居的环境。市府即民选市长和议事会也无可奈何,更不存在州“领导”“批条子”干涉的可能。

上帝说:光!

就有了光。

这句上帝创世之言,人们听得较熟的旧译是:“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冯象上溯希伯来语《圣经》,与各种西文译本和注释比较,玩味那个神奇的动词“是/在/有/生”,译成了这样。

摩西率众出埃及,在沙漠之中看到一轮“太阳”,冯象译为“红日”……

于是有些明白他说的:翻译,是母语的竞赛,是译文与原文的对峙,是一个诠释过程——原著语义声韵、思想感情、符号象征以及风格意境的理解与表达;而语言,接近科学。

《圣经》是西方文明的源头经典之一,要译它,须懂古代以色列人的历史、文化、宗教思想和制度实践,以及与之息息相关的迦南、埃及、两河流域、小亚细亚及东地中海文明。冯象常去波士顿美术馆看古埃及和两河流域的墓室壁画、器皿首饰,回到他的铁盆斋继续慢慢雕琢,仿佛一个石匠,或圣徒。

窗外,那个位于麻省北部新伯利港的小镇上,居住着一些老派的人——会有人包场请全镇人看一部好电影,放映之前,会有人上台朗诵诗歌。

3月22日,上海华东师范大学一间大会议室。距离讲座开始还有45分钟,一位老先生拄着拐杖进来:“啊,我要来看看冯契先生(1915-1995,著名哲学史家、哲学家,曾任华师大哲学系教授)的公子。”很快满座,后来的师生只能站立或席地而坐。

漫谈译经之前,冯象轻声道:“翻译《圣经》不是一件特别了不起的事情,每年有好多人在做;在英语世界,每年大概都有几个新版本出来。”

他不用手机,不看电视,偶尔上网,常去书店。家中茶几上叠着《死海古卷》、《古今符咒录》之类,讲的都是千百年前的事。但在美国税季,他又实在忙碌;他的法律业务专长是:知识产权。

每年回国2-3周,开讲座、会朋友,继续接触新词汇,譬如“情侣衫”、“红眼飞机”、网络用语“顶”与“靠” ;偶尔,将北京“的哥”的一句牢骚写成一篇法学文章。曾在云南下乡9年的“六八届初中生”、今天生活在别处的两栖学者,就这样与火热现实保持一种既紧密又适度疏离的联系。

他对现实的描述和分析让隔了一个大洋的同胞有强烈的“陌生感”,因为没有“腔调”,也寻不见凶猛词语。他持与父辈一脉相承的儒生风度参与到社会批判中来,却总能用一两句平实的话切中大局的要害。他不作振臂高呼,不慷慨激昂,时时幽他一默,喉咙不响,效果蛮好——如“永不核心期刊”,又如“培训二奶,认证‘外遇文化执行官’”。

年轻时,他学了许多“无用”的东西,譬如十几种语言:小时候4年俄语;云南乡下自学英语、法语、德语,拉丁文教材是福州路旧书店淘来的,两毛钱;后来,在北大师从李赋宁先生研习中古英语和乔叟;再后来,希腊语、古冰岛语、希伯莱语、亚兰语;1987年,访友偶遇一位威尔士老人,跟老人学威尔士语……这些“无用”的知识引领他直接进入欧洲中世纪文化,慢慢打磨出一把理解现代西方的关键性的钥匙。于是今天他说,大学本科最好不学热门“实用”的东西……

室内有些闷。讲座完,冯象鼻尖有亮光、脸泛微红。大学生上前要求签字合影,他一本一本签完,然后立起来,在每一帧定格里微笑。一位翌日约访的记者对预定时间有些为难,他轻声慢语跟人商量,尽量凑对方时间。

当晚与友人聚餐,冯棉(华师大哲学系教授)冯象兄弟选了绍兴黄酒(父亲当年在丽娃河畔的最爱之一),且是不喜甜不加姜丝的老派喝法。当年下乡“饿酒”,冯象曾用医用酒精兑水喝。

告别时风起,冯象从包里取出一顶绿色线帽,戴好,往少年时的居住地慢慢走过去——那一刻,他能否依稀望见起舞的苏格拉底?(此文未经本人审阅。感谢实习生周晶婕整理讲座录音。)

国内的种种纠纷和社会冲突,有的能用法律解决,有的法律就奈何不得

人物周刊:先说一个最近的案例——重庆那个散打冠军出身的拆迁钉子户,讨论得最多的还是“公共利益”和“私权 ”孰轻孰重的问题。请您结合《物权法》的颁布,谈谈这个挺“出格”的事件。

冯象:此事我不明底细,无法讨论;因为久居海外,不常回国,也写不了时评。我是“网盲”,上网主要查专业文献和法律资料,每天早晨看几条BBC、法新社和香港报刊的头版新闻,但并不细读。信息时代信息爆炸,消费不完也消受不起。国内的好事丑闻,多半是听人侃的。有几位年轻朋友脑子灵手脚快,时时通报,让我略知一二,写文章倘若用得着,即可检索。《木腿正义》和《政法笔记》确实分析了一批案例,目的是揭示政法体制的转轨路径和相关的社会控制策略、文化屏蔽机制。你说苏力先生认为我持一种“冷眼观察和批判的态度”?可能是的吧。隔了半个地球,我多少是处于“局外人”(l&a pos;etranger)的位置上——当然,没有法国作家加缪笔下的那一位怪异。

钉子户、上访专业户等不是新事物,文学作品(如《废都》)中早有描写。大约始于“文革”末尾而在“新时期”成熟,同国家立法和普法的部署并行发展,属于一支顽强的民间传统。你问这类纠纷在美国如何解决?好像不会有钉子户。因为地方高度自治,草根政治和民间公益团体发达(包括商会、环保组织等),老百姓对发展商、对政府都可以说“不”。我给你讲个真实的故事:我们住在波士顿远郊一个滨海小城,城里有许多18、19世纪的老房子,有几处还是当年华盛顿和美国革命先驱呆过的,很漂亮。某年,一家国际连锁酒店看中了老港口海关一带黄金地段,上上下下游说公关,说是可以建一座高级会议中心,促进旅游,带动经济,增加就业。报上随即大力宣传。然而被我们市民投票否决了:多数人赞同草根公益团体的立场,选择不发展,拒绝商家的诱惑,保护了小城的历史和宁居的环境。市府即民选市长和议事会也无可奈何,更不存在州“领导”“批条子”干涉的可能。

国内的种种纠纷和社会冲突,有的能用法律解决,或者拿传统民法例如物权学说包装掩饰了,让人暂时忘记。有的法律就奈何不得,条文再“健全”也没辄,叫作“钉子”,又名“疑难”案件。现在由媒体和时评家来报道议论“轮番轰炸”,引起公众的注意;像你讲的,点出其中的法律难题,例如怎样平衡“私权”与“公共利益”,也不是坏事。我说过,新法治的 “温情”运作,一刻也离不开大众文艺和媒体的宣传配合。新闻报道跟法律时评,便是这文学化的法治的右臂。现时一部分民众,尤其是中产阶级知识分子,对新法治是寄予厚望的。仅就那一份精心培育的信仰而言,应该说,新法治的建设相当成功。

人物周刊:在《好律师能不能也是好人》中,您为我们解读了辛普森案这枚硬币的两面。打个比方——排队买紧俏商品,为了公平公正,红袖章老伯伯请大家遵守规则:不许插队,不许带买,大家很听话;但最后商家无货可售或出售假劣,大家仅仅学会了怎么排队,然后还被告知:学会排队是很要紧的,因为以后可以再排别的队。

所以,事隔多年,我还是想问:到底是程序正义这种形式重要,还是人们扬善惩恶的愿望重要?“正义失败了,但在体制层面抽象地促进了法治”,是不是一种辩术?

冯象:简单说来,程序就是办事的顺序、规则。我们盖房子、做学问,都需要遵守一定的程序,否则容易出错,影响效率。你举的那个例子也说明问题:排队购买紧俏商品,红袖章老伯伯维持秩序,不许夹塞,不许代买。为什么?为了避免拥挤混乱,不让力气大的不讲理的钻空子、欺负弱小。在此意义上,程序是公正的最低限度的保障,虽然紧俏商品有限,排在后面的人可能买不到,因而浪费了时间精力,甚至失去别的机会。

但是,法律程序有所不同,其基础是政治权力乃至国家暴力介入的制度性安排。通常情况下,老百姓希望并且相信,政府和国家应能主持公道即伸张实质正义。所以权势者或其雇佣的律师钻程序的空子,利用程序手段阻挠、破坏或延宕正义的实现,老百姓就会不满,要骂人,“丧失理性”。于是在制度上就需要有个说法,一种“学理”或信仰的解释,来安抚他们。所以法治化的社会控制必然有繁复抽象、渲染技术的一面,古今中外皆然。与之相关,还有一个法律人的职业化或精英化问题,是法律人集团一直关心的。就是如何限制法学院/系的规模和数量,加高律师和法官资格的门槛,以使法律人的职业训练和工作伦理跟普通人拉开距离,能够以严格的行业规范和道德自律为条件,向国家换取执业垄断和司法独立。惟有这样,才能把程序正义建立起来,再充分意识形态化,让老百姓接受。这一点,在当前的中国,基本上还未起步。

法治的另一面,则是古人所谓“治吏”或“御臣”,即法律对官员和权势者的约束,或实质上的“法律面前人人平等 ”。这一面如果软弱,具体的表现,便是反腐败的不力。但这问题不是中国独有的,而是当今世界多数国家和地区的通病,不论民主宪政、资本主义与否,也不论官员是否享有“高薪养廉”的特权。高薪养廉,自然是“肉食者”编造的神话。自古清官穷、贪官富;而且越富越贪,不会餍足。近年抓起来公布罪行的那些贪官,有哪个是因为收入太低、“心理不平衡”或“制度不健全”才堕落的?毛主席时代基层干部没几个钱,但贪污腐败的少,为什么?那时候的思想、做法和制度,在现在的人看来,恐怕是极不健全的。我想,穷根究底,还是官员的道德品质和组织纪律出了问题。而这困局涉及巨大的既得利益和预期利益 (又名“呆账”,我论述过),大到了不敢碰也碰不得的地步,因此才变得如此棘手了。

张爱玲的老上海故事对我没有吸引力

人物周刊:《墙与诗》中,听您解读哈金,想到同在美国的北岛和隐居激流岛的顾城,您如何看他们后期的作品?您对《红楼梦》、鲁迅、张爱玲,怎么看?现在活着的中国作家里,您最喜欢谁的作品?

冯象:我是西学出身,长期在美国生活,国内的小说戏剧,多年没看了,没时间。因此说不上喜欢或不喜欢哪个作家。但由于文学圈子里的熟人多,道听途说,得知一点花絮八卦。偶尔也应朋友邀请,或者遇上有兴趣的题目,写一两篇评论。

不过,20世纪的白话新诗我下了点功夫,研究格律和现代汉语的音韵节奏、欧化句式等问题。从郭沫若《女神》到戴望舒、艾青,从食指、海子到世纪之交的“新新人类”,都读。现在回国讲学,遇上年轻诗人还一块儿泡吧喝酒,念他们的新作。

你问对张爱玲、顾城等人的看法。顾城早期的东西好,有童趣。假如当初他停下来写故事,或许会成为优秀的儿童文学作家。而这一块是现代中国文学的弱项。你想,需求那么大,却少有给孩子们讲故事的人才,这民族一定是遭遇了什么不幸。童趣是天生的,教不会,学不来。日本人这方面比中国人强,各门艺术包括民间工艺都能表现童趣。所以他们的动画片做得好,比迪斯尼的还要好。这是我的一个美国“教女”告诉我的,小观众自个儿的评价。

张爱玲文字警策、造句精巧。据说她看书喜欢拿一支笔删改别人的句子,用这个方法训练语感,是个风格意识极强的作家,对《红楼梦》也有独到的见解。可是她的故事对我没有吸引力。旧上海和老香港那些小人物的心态、声腔、做派和出没的场所,我太知道了,不觉得新鲜。

我的译经跟重建西学或解决社会问题无关

人物周刊:“我们必须重建西学”背后,是否意味着民末清初以降,中国人在向西方拿来的过程中发生的误读或有意识的曲解,已经到了不得不改的地步?重译《圣经》是不是您选择的一个起点?

冯象:“重建”是我在一封信上说的,收在增订版《木腿正义》,你读得仔细,注意到了。但我的意思并非指前人向西方学习,误读或曲解了什么。那是不可避免的;何况创新有时候就是因误读而起、从曲解出发而成功的。90年代以来西学之衰落,除了政治和文化生态变迁的影响,还连着高等教育和学界的腐败。如钱学森先生一针见血指出的,大学走了歪道。中国人办教育,20世纪上半叶举世瞩目的成就,现在通通丢掉了,一律奉行长官意志,“数目字”管理。将来如何推倒重来,扫除垃圾,回归正路,我们这一代怕是不行了,既得利益者太多。看下一两代人吧,也许他们受够了损害,能抓住机会,拿出勇气和政治智慧,迫使“肉食者”及其共谋者让步。

但是,译经跟重建西学或解决社会问题无关,纯粹是出于学术和文学兴趣。这一点我已在《摩西五经》的前言里讲明。(见《木腿正义/雅各之井的大石》)

译本有舛误,不影响宗教传播

人物周刊:陈寅恪先生曾指出佛经翻译中存在很多问题。您认为宗教经典翻译中的错误,是个多大的问题?对于千百年来人们的信仰和修为,有什么影响?您对《圣经》、佛教经典和《古兰经》,做过一些比较吗?

冯象:世界主要宗教当中,佛教对中国传统思想的影响最大。前辈学者,凡受过传统教育的,对佛经都有些研究。“ 文革”以前和“文革”过后,先父常接待外宾——那时候上海人还少见多怪,南京路上常围观外国人——好些是来访的佛教界人士,他少不了陪同参观寺庙,谈论些佛学和经文典故。回家就着绍兴老酒,兴致上来,也跟我们说说。所以佛经故事我很早就有兴趣,读过一些。但佛学博大精深,经文浩如烟海,我是外行。

佛经汉译,大概也有不少错漏,陈寅恪先生等先贤指出过。但译本有舛误,一般不会影响宗教的传播。人们信教,是因为内心有所觉悟而皈依,或者生活陷于迷惘痛苦,无所依凭,欲寻求真理。所以教士布道,都是说些浅显的道理,跟学术讨论是两码事。如今荧屏上那些风靡全国的“心灵鸡汤”节目,也是这样;出点差错,甚至误读了经典,也无关紧要。只消观众看了高兴,对人生增强信心,“爽”了就好。考订文字、辨析义理,是学者和经师的任务,不是普通读者和信众关心的。信仰关乎个人灵魂的福祉,礼拜神明则需要仪式和组织,这些都不是单纯的译经解经所能奏效的。

至于经文载体语言的神圣,历史上只有少数几种语言获得这一待遇。例如埃及的圣书(象形)文字,古人以为是神明所赐,故而须由祭司和专职文书来书写、解读、保管文献。《圣经》的希伯来文和《古兰经》的阿拉伯文,传统上也享有极高的尊崇,因为这两种文字直接承载了神的启示,所传经文则是那启示的完满无误的记录。而基督教《新约》的希腊普通话(k oine),则同欧洲的其他语言一样,没有那般神圣,因为耶稣福音的原话,是公元初年巴勒斯坦犹太人的母语亚兰语,门徒们译成希腊文传世,已经跟“天国圣言”隔了两层(详见《宽宽信箱/天国的讽喻》)。更何况希腊文在早期基督徒看来,是异族“行淫”即膜拜宙斯、维纳斯等邪神偶像的污秽了的语言。所以历史上,希腊文虽然一度成为东地中海文明圈的普通话或文学语言,却从未达到“至圣”的地位,像希伯来文、阿拉伯文在犹太教徒和穆斯林心目中那样。

《圣经》汉译,除了研习原文善本、琢磨西文经典译本,还应当参考《古兰经》。《宽宽信箱》里讲海枣与凤凰那一篇,我就核对了几种英译《古兰经》和马子实(马坚)先生的汉译,并请教通晓阿拉伯语熟悉中东风俗名物的专家,从而确定和合本等旧译的舛错。马先生学贯中西,曾在埃及留学8年,以阿拉伯文著《中国回教概况》,将《论语》译为阿拉伯文。回国后任北大东语系教授,著译等身,还主编了《阿汉词典》。他是云南沙甸人,那村子从前我每次上昆明都要路过,下车休息,很熟悉。马先生以“忠实、明白、流利”做白话译经的标准,白寿彝先生称赞他的译本“超过以前所有的译本”。所以我读得十分认真,而且希望将来时间精力允许,学习阿拉伯语,从原文研习这部天经——穆圣宣布的“永久的奇迹”。

我没有回忆“文革”的资格

人物周刊:您说过云南那段生活(1969-1982)“不是往事,是现在,时不时就在眼前”。幸存,远行,生活在别处。回首当年,金雪飞写成了《沉默之间》,高尔泰写成了《寻找家园》……您有没有写过回忆云南知青生活的文字?很多知青抱怨那段日子,您对那段生活是一种什么感情?

冯象:去年你邀我写“文革”和知青的事情,我没答应。1966年5月“文革”爆发,我只是个毛孩子,初一学生。跟着高中生外出“串联”,步行“长征”,看大字报,能懂什么革命?我没有回忆“文革”的资格。那个大时代“十年浩劫 ”的风云人物好些还健在,应该请他们回忆,保存史料。诚然,“文革”中各人有各人的经历,无论造反、保皇还是逍遥(当时把两派之外不积极参与的人叫作“逍遥派”),都有精彩的故事,都值得写下。或如巴金老人提议的,造一个纪念馆或图书馆,让后人受教育,总结教训,永远铭记。

不写还有一个理由。回忆录、随想录之类是老人的专长,不到岁数就忆旧,我觉得别扭,而且极易浪费了文学素材。前些年到北京讲学,在三联书店楼上的咖啡厅会友,吴彬大姐推荐钱宾四(钱穆)先生一本小书《八十忆双亲/师友杂忆》。我在返程飞机上一口气读完,真是诚笃隽永之至。那种阅尽人世沧桑的素朴文字,只有学问做通了上了岁数的人才能驾驭。大概这就是孔子所谓“从心所欲,不逾矩”的境界吧。

王 怡:国家只能是一条狗:电影《300》

 

  列奥尼达在溫泉關﹝Leonidas at Thermopylae﹞ 1800—1814年
  油彩;畫布,393 x 533 公分羅浮宮,巴黎﹝Paris﹞,法國


 

是否可以称为“动漫史诗片”?无可否认这部电影的极度风格化,原著弗兰克·米勒黑色漫画的精髓,古典油画的气质,把剧情的一切单薄都厚厚地覆盖了。只是从斯巴达国王列奥尼达口中偶尔吐出“正义”或“自由”时,我就羞得恨不能钻下地去。

想弥尔顿在《失乐园》中,用尽一切华丽和明亮的词语,描写撒旦的诱惑与始祖的堕落。甚至《圣经》中,也几乎没用过一个贬义词来形容魔鬼。反称其为光明的天使,明亮的晨星。“丑恶”是一个被深深误解的词,真正的恶都以美的形式出现,真正的诱惑从来都是审美的诱惑。米勒说,他6岁和父亲一起去看1962年的《斯巴达三百壮士》,受到极大震撼。斯巴达人的头盔和红披风,在温泉关前,以300抗击10万,斯巴达人的每一个毛孔,都流淌着没有保质期的英雄主义。可惜米勒长大后,这个世界的审美观几乎只剩下一个字,就是“酷”。酷到死,酷到肉体的极致。连一个60岁的美国老太从影院出来,回答记者,也只有这个字,“太酷了”。

我也重看了1962年的版本。第二次希波战争中的斯巴达,被描写为希腊文明的守护者。当面对波斯奴隶帝国的进犯,斯巴达与雅典的差异被有意淡化了。捍卫家园和信守诺言,是列奥尼达的两个勇气来源。于是300壮士背靠希腊,在关前的豪迈就被政治正确化。画外音甚至点出,希腊是当时地球上唯一的自由世界,温泉关上,是抵御东方专制主义的前线。换言之,温泉关就是柏林墙。

而在一个冷战后的新纪元,好莱坞如何重述一个温泉关呢?导演忠实米勒的原著,把300壮士的故事,从希波战争的思想史背景中抽离出来,以后现代的方式,只渲染一种创始成终的血气,连电影名都只剩一个干脆的数字。这样也有一个好处,打破了老版本中的统一战线,把斯巴达与雅典的迥异显露出来。一旦打败波斯,雅典和斯巴达之战就不可避免。就像希特勒一被摧毁,才发现所谓盟军,既有罗斯福,也有斯大林。

看到影片中每一个被扔进山谷的婴孩,每个在丛林原则下被一路淘汰的斯巴达人,你又发现原来“以少胜多”只是一个假象。什么样的社会才能煅炼出抗击10万大军的300勇士呢,要在敌人没来之前,就去芜存菁,先把自己的孩子杀掉一半。你恍然大悟,原来这是人海战术的另外一种。波斯的人海战术,是把百姓开到战场上当炮灰。斯巴达呢,是上场之前就替对方把这个问题解决了。

这正是柏拉图在《王制》篇中忧心忡忡的问题。斯巴达代表着人类史上一种主流立场,就是以血气捍卫城邦和正义。人们凭着血气,去守卫自己的“应得之物”,从而“在人类事务中维持着一种微弱的稳定性”。用你我熟悉的一句话,叫“以革命的暴力对付反革命的暴力”。说这话的人组织起来,就自称为斯巴达团。但柏拉图提出他的疑问,“如果战士严酷而残暴的对待城邦的敌人,那么他们会不会也这样对待城邦的公民呢”?

答案是荒谬而肯定的,恰恰只有先对自己的公民“秋风扫落叶”,才能对自己的敌人“秋风扫落叶”。但柏拉图继续他的思考,问血气和温柔是否可以在一个城邦中完美的统一?他发现这两种天性只共存于一种动物身上,就是狗。国家不能是狮子,不然公民就受到威胁。国家也不能是兔子,不然容易被外敌倾覆。国家只能是一条狗,对外敌凶狠,对公民摇尾巴。柏拉图把这样的狗称为哲学狗,他提出一条在政治中节制血气的道路,就是哲学与血气的联盟。国家只能由“哲学狗”(或哲人王)来领导,就像在希波战争中那样,雅典的智慧,加斯巴达的血气。这就是1962年版本的格局。而在《300》中,列奥尼达这头狮子怎样嘲笑那只哲学狗呢,他说,如果连那些哲学家和恋童癖都有勇气拒绝薛西斯,何况我们斯巴达。说罢就一脚把波斯使者踹下井去。其实这话有一半美化了斯巴达。哲学对他们来说固然难了些,但当时同性恋之风弥漫整个希腊,包括斯巴达的军营。

无论斯巴达的君主制,还是雅典的民主制,无论自由的希腊还是专制的波斯。城邦或国家的荣耀都大过一切荣耀。无论是君主、僭主还是“哲学狗”,都渴望在国家之中建立一个至高的,叫人把生命委身于它的主权。别尔嘉耶夫探讨人的奴役时说,“人类历史中最强烈的诱惑莫过于王国”。人在历史中,不断寻求自己的王国,终其一生建立它,施行统治。“我来了,我看见,我征服”。征战的双方都将一个虚妄的主权看作绝对的偶像。300也好,10万也好,无论我们身处哪个阵营,我们都是国家之下的奴隶,我们对更高的国度失去了想象力,也失去委身的渴望。当列奥尼达这个从小以杀戮求生的人说出“自由”一词,当他的王后说“要不带着这面盾牌,要不躺在上面回来”。我就毛骨悚然,想起日本母亲在儿子出征前的“祈战死”。想起一位诗人在狱中的叫喊,“祖国啊,你这嫁不出去的东西”。

卡西尔所谓“国家的神话”,本质上是一个主权的神话。借着这一神话,国家成为历史的暴发户。奥古斯丁说得更坚决,国家就是罪恶和魔鬼的一件作品。别尔嘉耶夫说,能够拒斥“王国”神话的,只有旷野试探中的耶稣。魔鬼说伏在我的脚下,我就将世上的万国和一切荣耀都赐给你。从亚述、巴比伦、波斯、马其顿到罗马,从亚历山大、凯撒到拿破仑,从彼得大帝、希特勒,到列宁和斯大林们,无数的君王都在地下痛哭,当初为什么不来找我呢。电影中,幽灵一般的薛西斯也向列奥尼达提出这个诱惑,投降吧,我把整个欧洲都送给你的勇士们。在世俗的和属灵的两个国度之间,耶稣以十字架拒绝了撒旦。以他的血划出一道上帝之城与地上之城的停火线:“凯撒的归凯撒,上帝的归上帝”。而在地上,东方与欧洲两个世界之间,列奥尼达也以他狮子般的血气回绝了薛西斯。

希腊是一个没有确据的世界,连奥林匹斯山上的诸神,都在与命运搏斗。温泉关之战,是人与历史的搏斗,斯巴达人的血值得尊敬。但吊诡的是,这一场搏斗却构成了历史崇拜的一部分,勇士的骸骨不能复活,却成就了一个延续至今的神话。休谟评价伯罗奔尼撒战争中的斯巴达将领布拉西达斯,他以羡慕的口气说,“在希腊世界,所有城邦和殖民地的创建者都被人们推举到一个仅次于神的等级”。休谟甚至认为只有多神崇拜才能激发历史的活力。但别尔嘉耶夫评论法国的“德雷福斯案件”,他说一个仅次于神的国家,具有一种魔鬼般的诱惑,忍不住一次次把他的公民送上断头台,使基督在十字架上受刑的声音回响不绝。如果能增进法兰西国家和军队的利益,他们将毫不犹豫的处死一个无辜的人。

地上的万国就像诸神,明明高不过历史,偏要把自己想象为至高。冷战结束了,但文化的纠葛永不停歇。今天的伊朗以波斯帝国的继承人自居,这部电影刚刚公映,他们的总统顾问就公开抗议,指责好莱坞妖魔化了波斯文化。

怀念斯巴达,或怀念柏拉图那一只从未出现的哲学狗。面对波谲云诡的世界历史,你怀念的是什么?

2007-4-12

傅国涌:一个金融学家的悲剧

 

今天的人们可能听说过“资中筠”这个名字,却未必知道她父亲资耀华,—— 一位事业卓然有成的银行家、一位有建树的金融学家,一代金融巨子陈光甫说他“才学兼长,服务精勤”,蒋介石说他“抗战有功”,共产党为他盖棺定论在讣告中说他“对共和国的建立有襄赞之功”,是他建言才保留了“中国银行”这个名号,从而保存了在世界各地的大笔存款。他生于1900年,殁于1996年,一生与世纪同行,90高龄时追怀往事,亲自执笔写下了回忆录,名为《凡人小事八十年》。他亲历了时代风云的起伏、曲折、变幻,可谓是阅尽沧桑,他本人的人生就是一部无比丰富的大书,是20世纪中国金融史活的见证。

商务印书馆的创始人之一高凤池说过一番话:“我觉得社会中有三种事业非常重要。一种是银行,一种是报馆、一种是书业。这三种事业与国家社会民族极有关系,力足以移转国家社会的成败、兴衰或进退。”报纸、银行、出版,再加上大学,确是近代的四个新生事物,当世人逐渐对老报馆、老书局、老大学产生了浓厚的寻根式兴趣时,常常忽略了银行的出现也是中国从古老的农耕社会向近代文明转型的一个重要环节。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以来的内忧外患中,在列强蚕食、日本鲸吞、军阀混战、国民党权贵对民营银行虎视眈眈的夹缝中,包括陈光甫、张公权、李铭、徐新六和比他们晚一辈的资耀华在内的几代银行家,以他们的才干、努力和坚韧硬是撑起了中国金融业的一片天空,以资耀华为例,即使在日本占领天津期间,他也苦苦地支撑着上海银行天津分行的危局,不失节,不屈从,不停业,直至迎来抗战的胜利,难怪蒋介石在1946年接见全国银行业同业公会联合会代表时,特别夸奖资耀华:“抗战有功,很好、很好。”

资耀华出生在湖南一个偏僻的山坳里,少年时代怀着求知的热望,瞒着家人东渡日本,留学十年,毕业于京都帝国大学经济学院,师从经济学家河上肇,仅记录的笔记就有好几大本。他之所以选择经济学专业,就是要报效本民族,用他自己的话说:“经济很重要,齐家治国平天下都要靠经济,开工厂、做生意也要经济。中国现在就是缺乏经济。”1926年他学成归国后,先到大学教过书,在湖南同乡熊希龄的推荐下,开始在北京银行公会办的《银行月刊》兼职,并发表文章。接着,他跨入中华汇业银行的大门,开始他最初的金融生涯。不过他一走进这家银行,就敏锐地从表报中发现了经营管理的不健全,财务上已到了很危险的地步。

因为在《银行月刊》发表的文章受到陈光甫的赏识,资耀华不久就转入以“社会服务”为首要宗旨的上海商业储蓄银行(简称上海银行),并在这里真正开始了他一生的事业,这是1928年8月。比他年长19岁的陈光甫知人善任,任命他为调查部主任。他首先用两个月时间参观学习、写出一份调查报告,其中最有创意的是他以上海的电话薄为基础,对整个上海市分区、分街道、分弄堂,分门别类进行调查分析,以上海银行总行为中心,辐射各区、街道、里弄,将商业区、住宅区、高级中级人士分布的情况画出草图,作为银行发展业务的参考。同时,以顾客身份到上海各中外银行,察看各家的服务态度、业务情况,比如付款速度、往来手续等等。他的报告得到陈光甫的赞誉,所提建议也都陆续实施。在以后的岁月里,他受命到各地考察设立分行,判断无不准确,处处显示出高远的见识、踏实的作风,成为上海银行的重要骨干,在金融界名声渐起。1930年代初,上海各银行联合成立上海中国征信所,就是由他及代表浙江实业银行的章乃器等轮流负责,发行《金融经济情况简报》,从事信用调查等,取得显著成效。他建议各私营银行联合设立一家规模巨大的不动产抵押银行,依此发行债券,将死资产变成活资金,得到金融巨头李铭、陈光甫、徐新六的赞许,并请他去日本考察、取经,准备付诸实施。不料国民党政权中掌握财政金融大权的皇亲国戚宋子文对各大私营银行觊觎已久,要求由其弟弟宋子良出任不动产抵押银行的总经理,私图借机插足。这一计划因此作罢。当时,对这些艰难生存、好不容易发展起来的民营银行而言,外有居优势的国外银行,甚至强寇大举侵华的危机,内有“煞星”,直至暮年资耀华都记得当时金融界流传的民谣:“子文不文,陈行不行,徐堪不堪,祥熙不祥。”这四个人分别是官方中国银行董事长、中央银行总裁、财政部次长、财政部长。

1935年,华北已是山雨欲来风满楼,资耀华受命于危难之际,出任上海银行天津分行经理、华北管辖行总负责人,完全开始独挡一面,当时的天津分行因为放款失算,呆帐高筑,头寸吃紧。正是在这个位置上,他长袖善舞、充分施展出他务实的金融才干,多方吸收存款,搞活贷款,很快就扭转了局面。他采取其中一步就是通过参加联青社、青年会等社团广交朋友,寻找银行的源头活水,因为参加这些社团的很多都是公司、企业的经理、厂长;组织仁社分社,这是一个留美归国的团体。此外,在放款方面就是抓几家最大的呆账户,发挥他调查的专长,找到症结所在,帮助对方把企业救活,贷款也就活了。1937年芦沟桥事变后,他得到上海总行的指示是:“坚守岗位,保存资产,利用租界,抵抗敌人”,在天津沦陷的岁月里,,他担负起联络全体银行同业的责任,在日本的刺刀下坚持抗争多年,直到太平洋战争爆发、租界沦陷,处境更加困难,日本人要他参加所谓的“华北经济委员会”,他决心冒着被捕的威胁予以拒绝,侥幸躲过。以前我们只知道武装抗日、言论抗日,很少听说类似资耀华这样的银行家也以自己的方式参与了惊心动魄的抗日,这真是大时代里可歌可泣的故事,他一方面被迫与形形色色的妖魔鬼怪虚与委蛇,阳奉阴违,一方面在被窝里偷偷地听收音机,在铁蹄之下日夜盼望着胜利的到来。

抗战之后,资耀华有过一次重庆之行,所闻所见使他对国民党深感失望。1946年夏天,他受中共地下党之命,以经济座谈会名义,团结了天津工商界的进步力量,支持学生运动,帮助学生秘密外逃,国民党当局开始对他有了警觉,他在天津的处境已非常困难,在陈光甫的关照下,于1947年到美国哈佛大学做研究。到了1948年冬天,国内形势的迅速变化使他归心似箭。对于资耀华在时代转型之际的选择,其女儿《残缺的记忆》一文提供了有说服力的分析,他留学日本十年,两次到美国进修、研究和考察,但却是个典型的传统读书人,始终有着强烈的民族意识和家国观念。除了对民族国家的感情,对国民党的失望,他本人的秉性、生活方式以及对私产的淡薄都使他更容易接受共产党。他不喜欢美国人的放任,佩服德国人的认真、严谨和纪律,他不太欣赏自由主义,这些因素对他最终作出选择都有着不可忽视的影响。也正因为如此,他到晚年还耿耿于怀,认为没有完成周恩来、李济深等人交给他的任务,说服陈光甫返回大陆。1949年下半年,他曾亲临香港向陈光甫转达周恩来等人的意见,陈一度同意在“公私合营”后到北京暂住,准备购置住宅。满腔热情的资耀华已看中一处合适的房子,并计划着等陈回到北京,继续做张公权、李馥荪等回国的工作。就在这时,“三反”、“五反”运动发生了,情况有了变化,陈光甫再也没有回来。

资耀华立志不做官,多次拒绝进入官场,1947年,他女儿曾亲睹他撕掉天津市政府送来的聘书,大约是参议、顾问之类。此前,留日同学周佛海在南京汪伪政府显赫一时,许以“财政次长”高位,他不愿下水,婉言谢绝:“我资耀华如果想做官,或发财,早就有机会,不必等到现在。” “认认真真地做事,规规矩矩地做人”是他奉行不二的人生准则,在他身上,我们可以看到一种旧时读书人身上常见的人格底气。他长期位居金融界的上层,有很多发财的机会,他却不治私产,一直是租房子住,过的从来都不是奢靡的生活,和我们今天看到的脑满肠肥、享乐至上的大款有着截然同的人生境界。今天的人们要理解资耀华还真有点不易。在20世纪前半叶的中国,在那些如今早已风流云散的大学、书局、银行、报馆中,像资耀华这样有理想主义的知识分子不是孤立的,无论最后他们选择了一条什么样的道路。不幸的是他们后半生的遭遇,以资耀华在银行业方面的经验、卓识,以他的金融学的造诣,1949年后他的角色是不对称的,这不能不说是一个悲剧。

北村的获奖演说:乌托邦抑或桃花源?

非常感谢“华语文学传媒大奖”的主办方,这个中国几乎唯一的影响最大的民间文学奖项,已经在重建中国文学独立评价体系的道路上越走越远,使人重拾对中国知识分子的信心,这对我的鼓舞比我获奖来得重要得多。知识分子的标志之一,就是独立的思想立场以及言说的责任,他需要回应,这个奖就是最重要的回应之一;我非常感谢各位评委,他们当中好些是我多年的老师和挚友,从二十年前教导我写作至今,二十年前他们评价我,二十年后他们再度评价我。实在说来,奖并不重要,但这种评价却是生命的宝贵礼物,这些老师的勉励使我确信:二十年前文学的荣耀是真实可信的。斗转星移,展抚前尘,真让人悲辛交集。

《我和上帝有个约》这部小说是我一次最奇怪的写作经验,我称为“不由自主的写作”。它有一个通俗廉价的故事外壳,要通过它达到对真实的描述,是货真价实的冒险。东和西有多遥远,它们的距离就有多遥远。但对托尔斯泰的一句评价使我重获信心:这位最不具备文学家气质的文学家,最终走向了伟大。我想,也许最不具备小说气质的小说可能是好小说,填平这道鸿沟最重要的途径,就是从经验的层面上升到超验的层面,就像我制作的两个杯子,你要一个杯子说清楚另一个杯子的事是不可能的,除非我告诉它。在这种重要的转折之后,所有的艺术甚至技术才得以整合,成为统一的知识。

这种统一的知识是何等迷人!它不再仅仅作为思想的重担存在,而是生命的安慰。我不相信一个内心没有安慰的人,能写出打动人灵魂的作品。抱怨和诅咒为主调的作品,不符合生命幸福的原则,我怀疑它的价值,因为它是反人类的。从这几年的写作开始,我决定在我未获得充分信心达到喜乐和平安时,绝不轻率地描述不得不描述的绝望。因为我相信:幸福的重要内容是自由,当我相信的时候,我便轻易得到它,可是当我思想它的时候,却失去了它。从相信到怀疑,就在一念之间,从此天各一方,统一的知识成为割裂的知识,在我们的彼岸,一个景观出现了,有人把它称为乌托邦,有人叫做桃花源。其实这两者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乌托邦是必须实现的,桃花源是不必实现的;乌托邦是用来居住的,桃花源是用来逃避的;乌托邦用相信达到,桃花源用怀疑描述;乌托邦是回忆,桃花源是幻觉。我从未像今天一样感到作家的宿命,就是我们无法走通第三条路,它就像中西医结合一样荒唐和必然招致失败。因为作为人的作家是多么微小,他并不参与这种关键而隐密的选择,又要承受选择的重担,它眧示了作家最为尴尬和苦楚的面貌。唯一的办法就是选择依靠。《我和上帝有个约》就是这样的作品。

我曾经写过三个梦:第一个梦,在我是一个孩子的时候,我发现光射在天空上没有反射,它消失了。有人说,宇宙是无限的,我无法理解,无限居然等同于消失,这应该是最怪诞的结论。于是我飞到天上,我获得了我想要的自由,我看到了我最想看到的景象,我得到了我最想得到的东西,但我同时拥有了恐惧,我要回家。我终于回到了家,母亲为我点上蜡烛,一切多么温暖。我要问的是,天上和地上,到底哪一个是真正的家?第二个梦,我落水了,马上就要死了,有人把我救上了船,我又冷又饿,他们给我吃的,我满足了,却非常惊慌,因为我身无分文,他们告诉我,你不用担心,这一切是白白赐予的。我释怀了。我要问的是,我的得救和后一种我的释怀,哪一种才是真正的幸福?第三个梦,我背负重担,力不能当,有人帮我搭上了一辆车,可是我上了车,仍然挑着担子,他们问我,你既然上了车,为什么不放下担子呢?我要问的是,上车和放下担子,哪一个动作是真正的智慧?

我想,我的所有作品都是对这三个梦的模仿。

加缪说过:传奇不是文学,只是故事。今天,我们不但分不清文学与传奇,甚至无法分辨生活和传奇了。当核心价值遭遇挑战后,要描述人性的复杂面貌变得空前困难,因为文学的道德和技术边界变得模糊。在这种情况下,如何描述传奇呢?又如何描述文学呢?只有一个办法,把传奇写成另一种东西:就是奇迹。

《我和上帝有个约》就是这样一次幼稚的尝试。

再次谢谢大家。

谢  泳:由叶利钦想到吴国桢和蒋介石的一次谈话

 

(这是多年前的一篇旧文,以此悼念叶利钦逝世,谢泳4、28)

叶利钦的辞职,可能是二十世纪最让人对民主产生信心的事件,一个在权利峰颠的人,在跨进新世纪的门前,能够顺应时代潮流,做出那样的选择,这是了不起的事。

这是个人选择,但同时也可以看成是人类理性唤发出的最令人感动的举动,仅此选择,就让我们对俄罗斯这个民族产生敬意,让我们对她的前途充满信心。就像历史永远记住了华盛顿一样,历史也将记住叶利钦,他们的选择是人类文明最辉煌的结晶。

听到叶利钦辞职的消息时,我正在看一本名为《从上海市长到“台湾省主席——吴国桢》(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11月)的书。

这是吴国桢的口述实录。我们这里对吴国桢过去的评价不高,因为他是上了当年战犯名单的人物。他在大陆的时候,做过武汉市长,国民党退出大陆前,他是上海市长。这个人有非常强的行政才干,也是一个具有极强民主理念的人。他后来到了台湾,深得蒋介石的信任,做到了台湾省主席。为台湾的土地改革和经济建设出过很大的力。后来他和蒋介石失和,最终离开台湾到了美国。他到美国后,对蒋介石和台湾的一些批评曾受到过胡适的指责,胡适不同意他对蒋和台湾的评价,这个情况不细说了。

吴国桢早年出身清华,后来到美国普林斯顿大学读政治学,最后拿到的是哲学博士学位。我近年在研究中国自由主义知识分子时,较为看重他们早年的教育背景,因为一个人在他们成长过程中,早年的教育背景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他们的基本价值取向,对于学术界的自由主义知识分子是这样,对于从政的自由主义官员也是这样,虽然他们的人生道路不同,但如果放宽历史的视野,就会发现,这些人最终价值理念的归宿,都要回到他们早年所受的教育上。这是前代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的一个主要特点,现在的知识分子是不是这样,我不好说,但前代自由主义知识分子大体是这样的。

吴国桢和周恩来是南开同学,和闻一多是清华同学,虽然他们最后走的路不同,但在对民主的认识和理解上,吴国桢达到很高程度。他的从政也是要为中国走上民主和宪政道路所做的一种努力。

我们过去对这一类知识分子的评价不是很公平,以为一入宦海,就没有什么正派人了,至少从中国现代历史的许多事实中不能得出这样的结论,比如,像段锡朋友那样的国民政府官员,其品质的高洁,在共产党官员中就很难找到。

闻一多在武汉大学做文学院长的时候,吴国桢是武汉市长,他想到武汉大学兼个教授,闻一多还不同意。因为闻一多对吴国桢在清华时的一些表现有看法。这样的事发生在两个清华同学之间,其实是很正常的,可以见出各自的个性。在闻一多来说,他看不起做官的人,而在吴国桢来说,官至武汉市长,还想着做教授,也还不失他的一点书生本色。他在那样的时代里,在那样的官场上,能尽其努力而有所做为,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这样的人,在他们有机会为民主尽力的时候,总还会有一些书生本色流露出来。

1950年,是蒋介石对吴国桢最信任的时候,有一次他和蒋介石一起过生日,在外出游山时,吴国桢想到蒋介石对自己的信任,感受到应当对蒋介石做点什么来表示他对他的尽忠。吴国桢在他的回忆录里讲到:他对蒋说:“有一件事我早就想同你讲,但犹豫不定,因为不知道你是否喜欢我的想法,但我必须对你忠诚,所以不得不讲。我想现在是国民党鼓励组织反对党的时候了,这对我们只有百利,它可以使你成为比现在更为伟大的人物。”

对吴国桢的话,蒋介石一点也没有表现出不悦,他问吴国桢:“我们怎样组织一个反对党呢?最好的人才都在我们这边,上哪儿去找能人、好人来组织一个反对党?”

吴国桢说:“如果我们找不到,那么你为什么不让国民党自己分成两个党?就像土耳其的凯末尔做的那样呢?国民党一直分成许多派,直到现在,有分歧时还只在党内谈,而未延伸到党外。如你能将一党分成两党,两党都承认你的领导,但只有一个党执政,另一个做为反对党,这样就可以公开批评,我们就能逐渐发展成为真正的民主政府。不管哪边掌权,你仍然是最高领袖。”(该书137页)

蒋说:“我要想想这个问题。”

吴国桢说,后来蒋介石并没有按他的忠告行事。吴国桢对蒋介石一生有一个评价,说他太嗜权。

吴国桢为官多年,不能说他对官场没有自己的判断,但他毕竟是一个早年受过民主教育和训练的人,能看出世界大势。他后来和蒋介石分道扬镖,虽然不是因为这一件事,但从他晚年的回忆中,可以感觉到吴国桢和蒋介石之间,最后分手关键是他们对于民主和宪政的期待不同,这是两种文化难以沟通的地方。吴国桢官至台湾省主席,但在他的内心里还存有民主的梦想,这就是早年清华和后来留美教育结出的果子。

为官多年的人常喜欢嘲笑知识分子的不切实际,以为民主没有他们想的那么容易,在我们的生活里,为官的人总是讲民主的难处或者坏处,总是强调民主的不易实行;而知识分子中,也总有人以中国国情特殊为理由,对民主的实行说些怪话。其实一个真正对民主抱有诚意的人,并不会因他个人所处的地位不同,而对民主再别有它解。

我们现在缺少的不是对民主的了解,而是对民主的诚意。要说做官,现在主张民主要缓行的那些人,很少有吴国桢的官大,要说实际操作,吴国桢是从二十九岁就做武汉市长,到战时做重庆市长和后来的上海市长,这些都是中国最重要的城市,也是问题最多的城市,还有比在这样的位置上更知道民主操作难易的人吗?但吴国桢在最能说话的时候,他说出的却还是简单的“民主”二字,而不是其它。

什么是对民主有诚意,我以为吴国桢这样的人就是对民主有诚意的人,台湾最终能走上宪政一途,就因为官场中还有吴国桢这样的人,还有一些有吴国桢这样气质的人,这些人才是民主的种子。

台学者赞同拒圣火来台 盼北京勿政治干预体育

 

北京日前公布奥运圣火传递路线,政府以路线有矮化台湾之虞,拒绝圣火来台。多位台湾学者一致指出,支持与赞同政府在第一时间拒绝2008年北京奥运圣火传递路线的不合理安排,希望北京不要以政治干预体育,并应展现诚意与善意解决圣火经过台湾问题。

台湾智库国际事务论坛主办的《国共论坛,奥运圣火与两岸关系》座谈会今天在台大校友会馆举行,由台湾智库执委、东吴大学政治系主任罗致政主持,会中邀请陆委会副主委童振源、时事评论人林保华、民进党中国事务部主任赖怡忠、台湾民主基金会副执行长董立文、工业总会副秘书长蔡宏明等出席讨论。

针对北京奥运圣火传递路线的争议,童振源说明政府的立场时强调,“我们欢迎圣火传递经过台湾、反对北京以政治干预体育,拒绝矮化台湾的圣火传递路线安排。”

罗致政表示,中共当局在这次北京奥运圣火传递路线的安排上,政治操作企图非常明显。政府如果没能在第一时间表态拒绝圣火来台,恐怕将来在国际宣传上台湾会被中国打压的很严重。

林保华则指出,中共让台湾共享圣火是假的,主要目的是想借奥运践踏台湾主权。最近高雄市副市长郑文隆被中共拒绝入境,都是所谓“政治不干预体育骗局”的一再上演。

赖怡忠认为,中共方面多次违反1989年中方不称台湾为“中国台北”

的承诺,以及种种违反奥运平等精神、不尊重台湾意愿、刻意矮化台湾主权及挑起两岸紧张的作为,是造成此次争议的主因。

董立文表示支持政府拒绝北京奥运圣火来台的决策。他认为,政府可以借此宣示“台湾不是中国的一部分”或“台湾不是中国所管辖的一部分”。

与会的台湾学者专家也一致呼吁,希望北京不要以政治干预体育,避免矮化台湾主权的作为,并希望中共方面拿出诚意与善意解决圣火经过台湾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