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  力:精致的腐化(诗六首)

精致的腐化(诗六首)

严  力   

 

请运用你的想象

想象每个时代都有成千上万个工匠

前赴后继地

打磨着这块人间最大的玉石

所以它不可能不光滑

让你的手感四通八达

它不可能不坚硬

你撞上去就必定会头破血流

它也不可能不反光

你能看见整个世界因为它的弧度

而变形

2006-11-14

 

老去

无论你在青壮年的时候

如何分配和设计未来

节节败退的速度不变

但还是有很多人在抵抗入侵的年龄

他们挖了战壕

往里面填放

维他命、骨胶和深海鱼油

放进去的物品也在老去

放使他们繁忙

繁忙也在老去

2006.11

 

追赶生活的生活

和生活一起上路

凡阻挡我的有可能就把我留在了原地

凡阻挡生活的都没有成功

生活一直在追赶生活

 

我和记忆一起

被留在了文革时期

乘上“打倒”这个词

就可以像串联的火车跑遍中国

就可以参观如何砸碎历史的景点

“万岁”这个词不但在医学上无知

在数学上也犯了错误

因为不管多少万都是可数的

而“永远健康”才是不可数的

当“永远健康”真的永远了

我发现真实的生活离我们确实太远太远

 

我和记忆一起

被留在了文革时期

二十岁还在与没有生活的生活纠缠

我唯一的例外是

与照片上的美人纠缠时也有快感

 

想起眺望国界外的生活

想起文革乌云终于飘出头顶

想起生活欠我的债务被折算成砖头

而欠缺的半个屋顶折算成贷款的如今

我啊

终于进入了

追赶生活的生活之中

2006.10.

 

想起奶奶

奶奶给我的花

又软又白又轻盈

它按照不同的用途奔放

以既能伸展又能折叠的材质

确保每一种造型的风度和温馨

 

奶奶

我喜欢你的棉花

虽然你在天堂里改种了白云

但是不管是白云还是棉花

我了解你对白色的坚定

所以不远的将来

我一定要在黑暗里留下一块空白

2006.11

 

就像头发

文明是在可预期的坏动作之前

增加惩罚条款的法律

大众智商的悲剧在于

崇拜权威甚于一切

所以就没有哪一届政府

能够谦虚地面对羊群

 

同时

被法律一次次剪掉的枝叶

又一次次地萌发出来

那就不断地修剪吧

这些崇拜者的头发

20068

 

从石头到砖头

从石头到砖头

人类走了很多很多的年头

又在尝试了各种各样

搬运和堆砌的方法之后

终于在今天

建筑了有地下停车位的公寓

 

石头还是石头

一直冷冷地漠视制作文明的复杂过程

在各种家庭和学校的炉子里

在政治和经济的火舌下

他们在烧制成砖头之后千方百计地寻找

被码放到社会各种场合的机会

他们必须整整齐齐

必须承受同类的压力

必须与水泥和钢筋团结一致

他们不必知道石头里还有怎样的乾坤

在他们的眼中

所有的石头都是拒绝进化的标本

20061030

 

   

《自由写作》首发

 

晓  枫:一个忘不了的名字(散文)

一个忘不了的名字(散文)

——写在刘宾雁老师逝世一周年

 

晓  枫   

 

是金子永远发光,是星辰嵌在天空,刘宾雁這个名字不论官方怎样封杀、湮灭,永远让人忘不了,特别是读过他作品的一代中国人都深深記住他的名字。五十年前我还是家地方报纸的编辑、记者,也是初涉文坛的一个新兵,常常在《四川文艺》、《西南文艺》上发表一些“歌功颂德”和图解“政治”的宣传品的所谓作品,一时趾高气扬,得意忘形。1956年4月当我在《人民文学》上读到刘先生大作《在桥樑工地上》时,不禁两颊发烧惭愧至极;三个月后又读到他的《本报内部消息》,深感我写的那些东西简直是废纸一堆。自此,沉闷的中国文学界掀起一股旋风:“文学作品要干预生活”、“文学作品要敢于揭示生活中的阴暗面”、“文学是人学,不是政治图解的说教”……面对客观现实和作者良心,我一改过去文风,不再做欺世盗名的“吹鼓手” 与“歌德派”,手中的笔变成了利刃、投枪,也写出了“干预生活”的作品《给团省委的一封信》,命运也和先生一样被历史埋藏了二十多年。如果说有不同,那就是比好些“右派”更惨。 

1980年春我还关押在四川雷马屏监獄,适逢先生来成都釆访,胞姐救弟心切,特去先生住地锦江宾馆拜见,希望干预过问我的案子。尔后不久我即“平反”归来。1987年我弃文从商闯荡北京,因忙于生计又居无定处,一直未能去拜見先生。直到第二年,我的情况才有所好转。大概是這年九月,一位报界老友带我去团结湖人民日报社宿舍拜望先 生。此时先生又因文章触怒当局在家赋闲,相言往事他仍有记忆,说:“当时四川对你们‘七人反党集团’一案不给平反,阻力在省委一些老人,赵紫阳是竭力主张改正的。赵说毛主席批的错了也要改正。”然后问及我“平反”归来的情况,以及现在工作与生活现状。他把我的回答一一记在笔记本上。 

当我们谈到由他牽头发起有关纪念“反右三十周年”一事时,他指着桌上电话示意有监听,于是我们谈话不得不放低声音。他说這事由他和许良英、方励之、何家栋等四人发起,后征求费孝通、钱伟长意见,谁知他们两人向邓小平告了密,搞得他进退维谷狼狈不堪,說着取出那封发起签名信的油印件给我们看,并甚为感叹地说:“没有想到告密的竟是自已营垒的人。” 

一段公案有不同版本。据何老《最后的遗文》中写道:“他要出去采访,回来再把我们发起信拿来找我签名,我也答应了。可是宾雁又把这事告诉钱伟长了,又邀请钱伟长来参加发起这个活动(有人说是费孝通,但是费发了声明,从未有人为这件事情找过他),结果钱伟长告密(当时邓小平说过一句话,说刘宾雁和王若望是不一样的,他是希望共产党好的。)我相信钱伟长告密,我一直认为民主党派是共产党的先锋队,我觉得这事宾雁找错人了。方励之和许良英没有等到宾雁回来就把这封信发了,我就算躲过了这一劫。”刘宾雁遗孀朱洪女士解释,“刘并没为此事找过或告诉钱伟长,钱是接到方励之、许良英的来信后向上面反映。”历史真相孰是孰非不得而知,這是我听刘先生亲口说的。 

“风云突变”后他第二次被开除党藉,赴美讲学再未回到中国。1999年我赴美探望在马里兰求学深造的女儿,友人律师叶宁告我先生在新泽西州普林斯顿大学住家的电话。 

我拨通电话说要去看望,他表示欢迊。第二天由我朋友驾車和妻三人从华盛顿向新泽西州急驶,大约花了四个多小时才赶到普林斯顿大学刘先生住处。他住在一幢連体别墅里,房屋陈旧光线不怎样好。当我们在客厅坐定先生极热情地说:“晓枫,今天你来得是时候,我们熬有骨头汤。”我道:“不用,我请吃饭。”开始他有点不相信,当我告诉他我“下海”经商几年有点小发时他笑了起来,不迭地说:“哈哈!文人经商,不容易不容易。”他所最关心是国内事情和一些故人的情况,特别嘱托我下次来美给他带些报纸和书刋来。中午我们在当地一家中餐馆就餐,有他和朱洪老师以及在他身边读书的孙儿冬冬。在就餐中他提醒我说:“有了钱不要去学大款,要多做善事,还有不要放弃写文章的本行,要关心国家大事。”不过在一些具体问题看法上我们有分岐,他主张中国要先政改而后经改,我却主张先经改而后政改。我的理由是:民主自由不能构建在贫脊的沙滩上,只能植根于富裕的土地。我还说“没有经済的独立便没有人格的独立。”先生不同意我的观点,说我“是站在富人立场说话”。尽管我们某些观点不一致但不影响我们友谊。此后我每去美国都要给先生打问候电话,也谈到囯内一些事情,他说不是他不想回囯,是大使馆不给他签证。2001年后因身体和其它杂事拖累便再未去美国。有一次在中华名人协会遇上张黎群会长(原中国青年报总编辑),他意味深长,十分感慨地说:“想不到共青团三个大右派各走了各的路,王蒙部长不当仍当作家,大笔杆刘宾雁流亡海外,你晓枫却当起了商人。” 

不管历史怎样捉弄人,刘宾雁老师不论在逆境还是在顺境,也不论在国内还是在海外, 永远保持着他独立高尚的人格,永远关心着国家和民族的命运。有人说“把刘宾雁的道德学识和独立人格跟当年被北洋军阀杀害的中国著名报人邵飘萍相提并论。邵飘萍曾经说过,没有被封过的报馆不是好报馆,没有被逮捕的报人不是好报人。与邵飘萍遇害的‘四·二六’那天成为中国民国史上最黑暗的一天一样,刘宾雁逝世的忌日‘十二·五’也成为中国当代新闻史上值得纪念的一天。”我十分同意著名学者郭罗基说“抽掉了刘宾雁,中国现代新闻史和现代文学史就会出现残缺” ,“现在中国年轻一代知识份子所有的知识就只是残缺的中国现代哲学史、残缺的中国现代新闻史和残缺的中国现代文学史以及各种残缺的现代史。” 

无论是反对刘宾雁的人们还是支持同情刘宾雁先生的人,都承认他耕耘文坛六十五年,以《在桥梁工地上》一文创奠报告文学文体的基础。此后他的《本报内部消息》和“改正”后写的《人妖之间》、《第二种忠诚》,都是针砭时弊,无所畏惧之作。他一生历经磨难,不改忧国忧民初衷。他是一个汉子,一个直士,是一个永远不会让人忘記的名字! 

 

  

《自由写作》首发

 

张民昌:探“红卫兵墓”(散文)

“红卫兵墓”(散文)

张民昌   

 

我不是去赴约,可有个约定,从家里到沙坪坝。我不是为事务,也不是为交际,更不是为爱情,我只是一个心愿:去凭吊近三十八年的死者,当年他们正年青,一切都刚开始。

听说重庆沙坪坝区公园有“红卫兵墓”,惊愕之后就有心约。

一路上车水马龙,立交桥下车辆拥挤,车窗外已似曾相识,多年过去了,外面已是一条新路。

刚过一段依稀可辨的旧景,久违了的沙坪坝就渐渐地进入了眼帘,比我的想象变化更大,那一栋栋的高楼大厦,高耸入云,排列在空中,俯视匆匆的人们。

再也不是那个悠闲的,文化的,有几十所知名大、中、小学的沙坪坝了,数年前我来时她还是那么沉静、质朴、整洁,多的是书店,多的是稚嫩的学生。一下车热浪扑面,人们摩肩接踵,街头劲歌争吭,人越来越多,我感觉走错了路,问街边一卖小吃的老汉,他果然指我身后不远处马路的红绿灯,过桥,一直走。

已不是轻易激动的年龄了,我还是怦然心动,一直到沙坪坝公园门口时,我竟迟疑了——

近似半圆的欧式牌楼上,高高地立着几位婀娜的雅典古代女子全身半裸雕塑,敞开大门的广场左边凸立有数米高的美国四大总统塑像,那是美国的“总统山”,在此的微型景观是象征还是衬设?

园内有小卖部,我上前:“请问,红卫兵墓地怎样走?”我问。售货老人向左指,说顺那条路一直向里,不转弯。旁边一年轻母亲一脸诧异:墓地?

左边,斜坡般弯曲的路径缓缓向上,我快步赶着,路旁树丛庭阁中有人打牌,荷塘、小桥和游人都掩没在两旁接连的树丛中,时隐时现。在走过一段长长曲折的人迹稀少的路后,已是公园的边缘地带,左边,一段灰墙隐在树林中,隐约地显露着几个斑驳的红漆大字:文革墓群。

接着向上十几级台阶,在树林的暗处,还有大门,门梁横立,到了。

墓地大门两边灰色的墙连绵在树丛中,大门口架着高高的木质牌檐,顶上杂落灰土草木,粱上彩色图案仍依稀可辨,虽然简易,几十年了,也可见当年之辉煌,这就是门牌坊了。右边的灰墙沙土陈封,红漆字分明是后来写上,明显地不协调。

没进大门,就见门内高立的墓塔,赫然逼来,寒气袭人,令人毛骨悚然。大门中间一落满枯枝败叶的路伸向暗处,后面兀立的一座座的墓塔两边排列,左右树木阴森,夹杂在墓塔之间,墓地空无一人,寂静无声,我惘顾左右,闭住呼吸,向里面走去……

高耸的墓塔,大多用水泥和青石砌成。高的近五,六米,低的也有三、四米,底座呈四方立体,塔身为锥形,塔尖高耸让人仰望,象北京的人民英雄纪念碑,上面刻有毛泽东的诗句“为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也有刻“誓死保卫毛主席”,“头可断,血可流,保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还有刻“永垂不朽”,“生的伟大,死得光荣”……那都是对死者最后的赞颂,赞颂他们当年为“保卫”毛主席革命路线而牺牲。

碑座雕刻的人名大多已被时间风雨冲刷,难以辨认,认得出有的一墓排列几个人的名字,那是群葬,几个“战友”,同学、朋友、工友等生前一起“革命”,死在一起……日期大多是1967年夏至1968年夏,那时,重庆武斗正酣。

一棵弯木倒伏在路,纵深的路越来越窄,看深处脚已难落,两边的墓塔被杂草围绕也难接近,没见冥纸的残迹,也没残落的烛蜡,更没有打扫的迹象,我心里发怵,四下仍无人,此时此刻你明白了什么叫死一般的沉寂。

几下扑棱,几声啁啾,几只鸟雀惊吓而去,我掏出相机,手有些颤抖,照了几张。在乱树杂草和墓塔的挤压中没有更多的空间选择,为尊重死者我小心翼翼。树木繁复自然地生长着,枝干旁倚斜出,在此二千多平方米的公园角落无规则地繁衍,那藏匿于茂林中的鸟巢也隐约可现。在墓地后墙,已没了路,剩下几座墓塔不屈地在荒草树木中高昂着,碑文字迹较清楚,那里埋葬着十几位工人师傅,最大的58岁,最小的20岁。墓碑写明在望江兵工厂的一次“战斗”中牺牲的。

当年,该地是一片荒山,重庆武斗期间被“八.一五”派占领,因此重庆该派牺牲的大多被葬于此地,113座墓莹,400多位“战士”,“红卫兵”学生埋葬在前,工人群众埋葬在后,死者也组织成“战斗队伍”,当时,被称为“八.一五烈士陵园”。

鲜活的生命如今只是模糊的文字,墓塔下面是具具白骨。当年,他们穿着军装,套着袖章,胸前戴着毛主席像章,手中握着钢枪“冲锋陷阵”,牺牲了——近三十八年了,时光真让人唏嘘不已,天堂是否有“烈士陵园”?可惜,普通人的生命只有这样记载。

在那个时代,人民都迷信,迷信毛泽东,迷信一个“思想”,“紧跟”毛泽东的革命路线。口号之争,“立场”之争,派别之争,都弄成了信仰和真理之争。没有协商,没有妥协,没有中间道路,那怕是父母、兄妹、妻子等等,只要观点不合,轻者辩得耳赤,割席而立,重者告密,断绝关系;至于“黑五类”子女和父母划清界线,“走资派”子女揭发上台斗争父辈就更是“革命”一景。

那是没有个人只有“伟大领袖”的时代,在振奋人心的“保卫毛主席”之口号下,许多人离开平淡无奇,琐碎卑微的生活,奋不顾身地想改变自己,改变命运。他们叱咤风云,“保卫”毛主席,“保卫”“路线”。“保卫”成了他们的理想和憧憬,他们的生死“保卫”被反复讴歌着,似乎要载入“史诗”。那时,人们都有可贵的羞耻感,却“羞耻”不去“保卫”。人们先是用大字报,歌曲和舞蹈“保卫”,后来就“俱进”到用武器,用生命。高呼:“砍头不要紧,只要主义真”,愿为“革命路线”献身,在所不惜。

那时,历史还来不及对他们评判,“动人”的口号鼓动着他们,等他们最后将宝贵的生命献上,“誓将遗愿化宏图”,无畏地献上了,后人才明白这只是“阳谋”加“阴谋”的覆手游戏——以后,不让学生再读书了,只“读语录”,“读毛选”,全国只有一个“思想”。

墓园的杂树荒草象征着荒诞的过去,参差不齐的残枝腐叶还有那倒伏的树都象是寓意,那一座座无言的墓碑肯定也渴望说出什么,还有下面那曾经真实的躯体都让人不寒而栗。

仔细辨认,所有的墓座都朝着一个方向,座西朝东。向往着东方红太阳升起的地方——“东方红,太阳升”,毛泽东就是东方升起的“红太阳”。

他们的死能否让人明白只有一个“思想”的可怕,违背人文思想规律的可怕,尽管如何“战无不胜”,如何“绝对真理”,最后只是做了“思想”的工具,成了“思想”的牺牲品。

没有负罪意识,没有忏悔意识,没有恻隐之心,英勇无畏的牺牲只是一时的“烈士”。如今,只剩他们在这做着最沉重最明白的标记。

只有一个“思想”,“伟大”的思想,愚狂的人民啊,只为着“伟大思想”相互斗争了十几年。

——曾经热情和疯狂过的人们,如今不同了,没人再提“保卫”,也不迷信什么“主义”了,狂风暴雨过后,停了下来,幸好不同了,否则,偌大的沙坪公园都会成为墓地。

这二千多平方米的墓圆仅是重庆市“八.一五”派的,而另一派“反到底”和成千上万的其它城乡中的文革死难者如今都在哪儿?——据证曾有北碚东阳镇石子山,潘家坪招待所,建设厂清水池,重庆大学松林坡,重庆医学院内,朝天门 (其时被更名为“红港”),街心花园……不下二十处比较集中的墓地,也会葬有上千人了吧,现在已无迹可寻了。
墓塔上有来人题道:

可怜冤魂,谁还命来,“八.一五”还有墓园,可怜“反到底”鬼祭何处?

六月大雪也盖不住死者的冤魂,你们为谁去死?

也有题:文革冤鬼,各人要去死,该遭——看来是隔世地愤懑。

……我有话要说,可我无语,我无字可题。

据说这是全国仅剩的文革墓地了,前一阵竟有开发商想拆毁墓园,匪夷所思地要在此建高楼大厦“发展经济”,死者无言,幸好被人关注,呼吁保存,才没了动静。

也许刚下过几天的阴雨,一上午墓地仅来过两位老人和一年青人,他们无言地看一会儿就走了,我也迈出墓地。

出门二十几米处就是一弯曲亭廊,依山傍水的,和墓地仅一路之隔。下午了,廊中有几桌人在怡然自得地打牌、下棋,大声地争论着什么。亭廊墙上有对联,有图画,还贴着用红纸新写的“八荣八耻”;不远处,几个中年女子舞动着红绿夹色的扇子,翩翩地在学舞蹈;湖对岸的树丛中,红男绿女们一边窃窃私语一边打情骂俏……周围都是一些快乐的人们,他们大多和死者是同一代人,咫尺之间,恍如隔世。

躺下的就躺在那儿了,牺牲的就牺牲了。红旗招展,火炬腾空,枪炮如雨的一场轰轰烈烈的过去都烟消雾散了,剩下的都在公园里载歌载舞地“和谐”着,丰富着我们的中国。

中国人都喜欢追随胜利者,和胜利者站在一边,歌颂有权力的胜利者;“革命”半途中的牺牲品,无权无名的人当然很快就被人们忘记了,这也是我们的历史不常记载的。

要多少死亡才让人想起他人的生命,如果死者还在,他们该也是中年了。此时,也许能在家饴糖弄孙,也许如此这般打打牌,跳跳舞,或者——我想象不出——辗转回头,“文革墓群”那几个大字和门楼已隐入树林中,那灰墙也看不见了。

公园外是匆匆而过的人们,一栋栋高楼大厦旁喇叭播着“同一首歌”,也唱着“怀念战友”,只是那可歌可泣的怀念如今被唱成了摇滚,在尘世的讪笑中摇滚着,象是酒醉后的调侃,也象是梦呓中的饱嗝,不仅没有那悲叹,也用不着流泪高歌了……

时间改变着一切,年青的变老,稚嫩的变世故,清晰的变朦胧,真实的变暧昧,熟悉的变陌生,三十八年前的刻记如今大多已被推倒,所剩无几了:有的成了废墟,没留下一块砖瓦,更多的成了高楼,成了欧式雕塑,成了商场,成了水泥路,成了花样翻新的广场……当我们不断地用水泥、钢铁充塞周围,立起那一栋栋高楼幕墙时,你是否想过:我们的历史在哪里,我们从何而来?

在这喧嚣的大街旁,还能听见不远处那些文革怨魂的哀吟吗……

2006年夏

 

《自由写作》首发

 

雷  伟:虢国祭(短篇小说)

虢国祭(短篇小说)

雷  伟   

 

题记:人们只知道假虞灭虢、唇亡齿寒,却从不曾想过,曾经的虢人、曾经的繁华的国都,已经化做乱岗山上的几株枯树和一小片灌木……

    当我重见天日
    依旧止不住泪水
    已然哭了一千多年

(一)

我姓孟,他们都叫我乞儿,但是我不是乞丐,虽然有时候我不得不去要点吃的。我的祖先曾是夏启的大臣,他是一个公正的判官,谁去找他打官司讨说法,他都能从别人身上的血迹判断出真凶。这是我引以为豪的事情,罪犯在他面前必定会有血迹,仿若神的旨意。可现在已经是周天子了,祖先的殷勤在我身上已经没有任何光彩,我衣裳褴褛地走过大街小巷,对我表示关注的只剩几条狗——叫吠着追我,仿佛我刚刚抢了它们在德馨居后门的泔水桶。哦,还有私塾的张先生,他喜欢说:乞儿啊乞儿,若是孟涂见了,会气得把你……说着他做一个手起刀落的架势。我并不理会他,说就说吧,又不会来咬我。我还是忍不住瞪他一眼,提一提只余一个长角的衣袍,昂首而去,径直回到我住的茅草棚子。路上我的脑袋只轻微地歪过两次——一是经过德馨居,里面飘出了卤牛胸的气味;一是我差点撞上了菜市口的老榆树。 

茅草棚子是赵官人给我盖的,当初他带我去赌场的时候,我并没有看出他的好心,只是把他当作平时消遣应付作乐子的一个普通朋友,后来他把我的房屋地契都赢过去,却又为我盖起了这个棚子,让我感激至今。

我经常在茅草屋里,尤其是晚上,透过满是窟窿的房顶,想很久以前的事情。我看见一个小孩跟兄弟姐妹玩游戏的时候在稻草堆里睡着了,等他醒来时,全家已哭了一整夜,他被妈妈哭着狠狠地打了一顿……想着想着我就睡着了。

我起床时,通常刚好日上三竿,光线从东面的墙直射进来,打在脸上有点痛,更痛的是一堆小孩扔给我的石头,通常,我是被他们砸醒的。而通常,我也不会生气,我常常想,如果我也像他们这么小,大概也是晚上商量好了,第二天一起去一个视野开阔的地方,对着一个孤零零的茅草屋扔石头吧——看谁砸的窟窿大,谁最先砸醒那个卷缩在屋角的乞儿。 

 

(二)

这是虢的都城上阳,从前在西面五百里远的地方,战乱把我们赶到了这里,所幸,我们找到了安宁的生活。我们的都城已经扩建了两次,天下一片祥和。

我是一个先生,在城里教人习字作诗,他们都尊称我为张先生。朋友说,我的诗里少了悲愤,多了称颂,的确,战乱已过,又何必伤古哀今?

我每日鸡叫便起来研习诗文,教完学生,就去街口的小馆子要壶老酒喝喝,尔后再挥毫一番,简直快意人生。

我时常对我的徒弟们说,要多读书,要习礼数,去摸刀动剑没什么好处,很多习武的都做了强盗,打家劫舍,为人所不耻。 

平生最看不惯的,是毁家灭祖的不孝子。上天偏偏要让我遇上一个孟乞儿。想当年,孟家祖辈能人辈出,他家也算大户。谁知他竟然把全部家当都压给了别人。父母把孩子送人的送人、外嫁的外嫁,小妾偏房也全走了,留了他一个送不出去,只好带在身边,却不料一年之内夫妻相继撒手,剩下这傻子,累我时常给他填肚子。唉,天意天意,谁让他爹与我故交!

不说了,我得给那傻子送点吃的去,然后顺路去一趟西河的寡妇家,哦,对了,东门的路兄邀我踏青,可不能忘了。

 

(三)

嘿嘿,我是赵大官人。什么?屠夫?谁他妈敢再说我以前是杀猪的,我让他吃不了兜着走。这就跟鸡似的,难道你喂鸡的时候还说:鸡蛋,来吃!所以,如今我是官人,休再提猪的事情。去去去,你这人就知道吃,比猪还馋,嘴巴跟抹了猪油一样——滑。好啦好啦,恭维的话你也说这些了,都他妈是空话,见你孝敬过我什么没?有个屁!管家,给我轰出去!

这年头,该拒绝就得拒绝,该享受就要懂得享受。你以为家当来得容易啊?都是用血汗换来的。要不是遇上那傻子,把他的家当在赌场上弄过来,我倒是一辈子也不可能这么风光。有的人说我阴险、使手段,我知道他们眼红了,这是缘分是运气,是我赵某人前辈子的福分,祖上的阴德,没什么好妒忌的。当然,我要买通朝廷的人,要买个官做做,这样,别人才扳我不倒,还要敬我三分。 

这些个就不说了,还是说一个茶余饭后的小消息吧。昨日买绸缎的时候,听老板说晋要来攻虢,真是笑话,先不说晋到虢路途遥远,中间还有一个虞国呢,他晋国总得先把虞干掉吧,虞可不是一个好吃柿子!而且一旦虢虞联合,还不是把晋打得落花流水。晋献公不是傻子,应该不会做这种傻事情吧。

 

(四)

我昂着头接过张先生给我的馍,大口地啃起来,咂吧有声。张先生手上提着把剑,他最近一直在练剑,他给了我馍,他又继续练他的剑法,把自己隐藏在剑影后面。

张先生舞了一阵,见我已经吃完,就对正在打嗝的我说:乞儿,晋就要来灭我的国了,我要参加我们的军队,可能以后照顾不了你了,你现在吃饱了,那边的包袱里还有一些馍,你拿了快逃生去吧。

说完他又开始舞剑,赫赫有风。我走进他的私塾,越过曾经坐过的椅子,我拧起那个包袱就回到了我的茅草屋。 

半路上,我还看见赵官人组织了附近山上的一帮强盗在操练,我对他笑了笑,他却没有看见,扯了嗓门在对土匪说:我给你们吃给你们穿,还让朝廷赦免了你们杀人放火的罪状,你们他妈的就得打起精神,给老子多杀晋兵……知道吗,就像杀猪一样……

这一天,我睡到四竿天才醒来。我走出门去,看见那些以前准时咋醒我的小孩都上了马车牛车羊车,带着家镙,急冲冲朝城外赶。那些个畜生,还时不时拉泡屎放几个顶响的屁。
我还看见了我的哥哥,他也看见了我,我对他招手,他对我喊:阿弟,逃命去吧。便不再理我。 

我在出城的路旁看了半天,觉得没什么意思,就回茅草屋抓蛐蛐。

当天晚上,我被一片喊杀声惊醒。月黑风高,我用手捂了耳朵,刀剑从指缝间漏进来,仿佛周围开了几十几百家铸铁铺。我想了想,用布条塞住了耳朵,倒头睡觉。

第二天,我又很晚才起,睡得真不那么好。从墙洞望出去,有大队大队不认识的人马在挨家搜寻,见人杀人,见财取财。一个孕妇被一刀戳穿了肚子,这把我吓了一大跳,那孕妇嘴巴张着都没喊出声音来,我赶紧捂住嘴巴钻进我的被子——草堆里瑟瑟发抖。那些士兵好象看不上我的屋子,没有一个人进来。 

我在被子里足足躲了三天,屋外才安静下来,没有半点声息。我悄悄爬出门,爬了半晌,我站起身来,整座城市死一般沉寂,除了着火的房屋传出的劈啪声。我一直荡到入夜,除了尸体,我没看见一个人。我不敢睡觉,找了一个火堆坐了一夜。

天蒙蒙亮,我又开始了我的工作,找不着人,至少我也要找点吃的呀。到了南门,很多个头颅挂在城门上。我抓起地上的石头对准一个脑袋扔过去,可老是偏很远砸在另一个上面。我又扔一个石头,这下偏更远了,我正要再拣石块,一个脑袋从城门上掉下来,一直滚到我的脚下。我吓得连蹦带跳跑了。跑了一会儿就没力气了,还好脑袋也没跟过来。但是我要想重新进回城里,还得从南门过,我可没力气绕到其他城门。 

我踯躅着靠近,绕过那个头颅,准备一闪就进城门。突然我不动了,我走上前从地上捧起那个头颅,一种莫名的悲伤笼罩我,我大哭起来,眼泪湿嗒嗒打在头颅上——那是张先生。

    生命有很多种轮回
    有谁知道这里的过去?
    曾经昌盛的虢国
    已无人记忆

    我的眼睛从没停止过哭泣
    为张先生,为我的父母
    我并不傻,我只知道以我的力量
    只能做最后的守候

    我倒在了这块土地上
    再也没有人来过
    没人发现野草疯长的地方
    是以我的血肉在灌溉


 

《自由写作》首发

 

许  锋:禁锢劳改场(短篇小说)

禁锢劳改场(短篇小说)

许  锋   

 

与往常一样,10月1日,麦老太太总是拐着手杖,拖着疲惫的脚步,向着败落的“禁锢劳改场”走去,因为她要拜访葬在这里的老伴——麦可先生。 

今天一大早,麦老太太就准备好了一切,一待早饭之后,就从家里出来。当她看到我的时候,她才仰着头,勉强地笑了笑,说,“你早,我的孩子。”那么一刻,我也笑了笑,说:“你也早,麦老太太,你这是去哪儿?”她犹豫了一下,才说:“我要到‘禁锢劳改场’去。”话一说完,她就走远了。而我也向着相反的方向行进。 

“她是孤独的。”妈妈在一次谈话中,这么说麦老太太的。由于我不知道以往的事情,所以我问:“为什么呢?仅仅因为她是一个寡妇?”“不,不是这样的。倘若你这样想,就完全不理解麦老太太了。”妈妈稍微叹口气说道。“是吗?”我说,语气带有些许天真。“是的,”妈妈说道,但她的眼睛却看着窗外的景物,不知道妈妈在这个时候还想着什么。“那是四十年前的事了,当时,我的年纪也很小,不过自己也亲身经历了很多事情。然而,不知道为了什么,麦可先生却在劳改场去世了。至于什么原因所导致的,外面一直存在着多种不同的看法与传言,但麦老太太是知道的。她说:‘麦可的死是我们时代的悲剧。’那时候,麦老太太非常的伤心及绝望。如今,每逢10月1日,老太太都要到‘禁锢劳改场’去看望自己的老伴,而且她从不放弃。对此,她说:‘那里是我人生当中最大的痛。’现在,你明白了吗?这就是麦老太太的孤独。”我听了,还是摇着头,表示不理解。但妈妈并没表示什么,只用手轻轻地拍着身上的灰尘,“等你经历了一些事情之后,你自然会明白的。”这下,我点着头,说,“我知道了。” 

这一段话的回忆,是我掉转头再一次看麦老太太的时候,忽然间想到的,至于我跟妈妈谈话的具体时间,现在,我真的不是很清楚。可麦老太太却早已走远了,连一个身影也不见着。 

从我们居住的地方到“禁锢劳改场”,大约需要十五分钟。但路途却是很难走的,因为现在的“禁锢劳改场”已经荒凉十几年了,在它还没有败落之前,这里依然是犯人劳改的地方。我到过那里只有几次,对它的真正认识不是很了解,另一方面,很多人也似乎忘记了这么一个地方。 

踏上路途的麦老太太此时一直往前走,但她的眼神显得很暗淡,不过,她所看到周围的一切,还是那么的熟悉。而她也曾经对某个人说过,“倘若你去了,你就会发现麦可的坟墓是多么的简单、没落。”

过了一会,麦老太太停了下来,并喃喃自语地说了一句:“多么可怕的事情啊。为什么会遭到如此可怕的下场。难道这一切都是不可避免的吗?”一道微弱的阳光洒落在她的身上,其身影拉得很长,但她并不注意这些,而是继续迈着脚步,慢慢地靠近麦可先生的坟墓。” 

10月1日,最不平常的一天,麦可就是在这天死去的。麦老太太继续自语地说着,似乎她身边真的有人在倾听,“我忘不了这一天,因为它对我来说,实在太重要了。” 

当她站在麦可先生的坟墓之前,她才停止自语。在这之前,她还深深地喘了长气,这是由于她的行动带给自己的不适,因此她显得很累的样子。“麦可,你知道吗?我活得很苦。”那一会她心想,不过,在这个时候,周围倒是显得静悄悄的,没有一丝杂音,举目而看,现在的劳改场其围墙早已坍塌了,就在坍塌的泥土里,还生长着杂草,以及墙角边的一些零乱石头。“啊,这流逝的岁月,它在吞噬着我们,要知道,我现在是多么的孤独,身边没有一个人作伴,麦可,我忘不了你,知道吗?”

就这样,过了一个小时,麦老太太才扭转身子,离开了麦可,离开了“禁锢劳改场”。但不知道为什么,麦老太太是流着眼泪离开的。只见她枯燥的脸,那沾着泪水的晶莹,在光照下闪闪发光。 

“我的生命也不多了,麦可。我只希望在余下的日子里,能多抽时间来看看你。”麦老太太擦着眼泪,这么说道。 

在她返回的路途中,意外的是,她碰上了陈忍这老头儿。或许是出于某种心理吧,麦老太太瞪着他,显得很不屑的样子,“就是他,麦可才会进‘禁锢劳改场’的。”那么一会,陈忍似乎明白她是怎么想的,只好低着头,不敢做声。好不容易,陈忍才撇开麦老太太,顿时,他还为自己的喘气咒骂起来,说:“真该的。” 

对于麦可的死,陈忍从不忏悔,他也扪心自问:“我从来没有对不起谁,麦可的死完全与我无关。”如今,尽管四十年也过去了,可陈忍还是坚信自己没错,错的是历史。那么,是谁挑起革命的?这可不是他。他只是这场革命当中来充当其工具而已。 

一回到家,麦老太太就坐在椅子上,闭起眼睛,因为她想小睡一会。可她始终抹不去陈忍这副卑鄙的嘴脸,“啊,一个刽子手,啊,一个人人诛之而后快的畜牲。”这时,外面却有几个孩子在玩耍,隐约中她听到他们的说话声,说什么“今天是好日子,因为我们放假了,这种感觉真好。如果天天都是这样,该多好啊,那样,我们就不用去上学了。最可鄙的是那些虚伪的老师,实在太可恶了,不明白的是,他们为什么老是给我们作业呢?”“是啊。我也是这么想的。” 

“好日子?今天?”麦老太太沉思了一下,这么想道,“今天是好日子吗?啊,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不是刚从‘禁锢劳改场’回来吗?哎,今天是悲剧的纪念日。”但在外面玩耍的孩子们,并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然而,这些孩子依然玩闹得很欢,嘻嘻哈哈的。 

随着时间的流逝,时间将近中午的时候,麦老太太终于坐按不住了,因为她想到外面去逛逛,并把这行为作为一种悠闲的运动。待她喝了一杯水之后,还砸巴几下嘴唇,一切都感觉好了,她才拿起身旁的手杖,慢悠悠地走出去。 

“我没有忘记这一切,特别是10月1日这一天。”就在麦老太太跨出门槛的时候,她这么说了一句。 

不巧的是,贝龙正经过她的身边,听了她这话,就禁不住说了一句:“啊,麦老太太,你在说什么?”他是一位四十岁的肥胖男人,其脸部尤为显得臃肿。“没什么。”麦老太太有些不自在地说。“这样啊,之前我还以为你又遇到什么事情了呢?”贝龙说道。“谢谢!”麦老太太说,但她的话没说完,就已经走了。

这时,天上漂浮着乌云,好像要下雨似的。“要是我们没有遇到不幸的年代,该是什么样的生活。有时候,我真的不敢相信,我们所处的环境是如此的糟糕。”不知道为什么,她又想起了一些陈年往事,那是麦可正在劳改场受教育的日子。但外面的世界却大吵大闹,说什么万岁之类的无耻言语,自己听了十分的虚伪。 

“你看,麦媳妇,陈忍干得多起劲啊。真是革命的旗手。”一位年轻的女子,指着远处的陈忍这么说道。 

“是啊,陈忍比谁都玩命,不然他会在革命的浪潮中,处处得逞吗?”麦老太太愤愤地说道。 

如今,这一幕却成了她不可磨灭的回忆。“陈忍死后,能超生吗?像他这么卑鄙的人,如果上天不给他惩罚,那么,何处才有正义呢?”麦老太太想道。 

在陈忍家里,他正在点燃着香烟,百无聊赖地遐想着:“要是我现在还有权力,那会是什么样的世界,为什么我会在吵闹的革命之后,变得猪狗不如。天啊,我是多么怀念那一段岁月啊,它可是我一生当中,最为辉煌的日子。我还记得,我的威风无人可比。”或许是他感情流露吧,他哭了,还喃喃地说:“我怎么会这样的?现在什么权力也没有,难道就是所谓的惩罚吗?果真这样,未免太可悲了。” 

“噢,不,我不承认这事实,我会得到权力的,尽管现在的我,徘徊在权力之外。”陈忍稍微停顿一下,就接着说这一番话的,“没什么比权力更令我着迷的了,我爱权力,爱它胜过一切。” 

也许是他太入迷了,那香烟头把他的手烧灼了也浑然不知,当他真正反应过来,他的手已经烧伤了。顿时,他受不了,就破口大骂,什么他妈的什么狗娘养的什么没屁眼,几乎所有的脏话,他一口气说尽了。 

现在,与他来往的人,只有包正,这是一个更加阴险的人,正因为这样,包正才一直拥有权力。面对陈忍的处境,包正这混蛋却有嘲讽的口吻说道:“我不是说过了吗?做人必须残酷,必须玩弄手段,不要死板板的,像你这样,一味听别人指使,怎么会继续拥有权力呢?看看我吧,现在依然威风得很,日子过得更加红火。人嘛,就是拥有无比的权力,是最为实际的,不仅因为它代表一切,更重要的是,它可以使你为所欲为。” 

当时,陈忍听了他的话,心里非常的不舒服,但不好发作,只好说:“哎呀,一切都太迟了,都是那些卑鄙的家伙才把我撇在一边的。想当年闹革命的时候,他们是怎样看重我的,简直把我捧在手里似的。”“所以嘛,你活该,不懂得百面玲珑。要是你聪明,拼命投好执政者,今天的你也不会落泊到人人可以欺之的地步。”包正自我得意地说道。“那么,你有办法帮我吗?就是向上级的领导多说些好听的话,要不进行贿赂也行,只要我能当官。”陈忍迫切地说,因为他受不了包正言语的诱惑。但包正为了敷衍他,就附和着说:“我尽量吧。” 

之后,有很长的一段时间,陈忍对包正是充满期望的,可随着时间的推移,包正始终没有好消息告诉他,那么一刻,陈忍可是气坏了,他说:“包正这个无耻的东西,我会记住他的。”当然,包正一直以此为乐,因为在他看来,陈忍在受折磨就是自己的快乐。 

夜晚,陈忍像具僵尸似的,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但他的脑海里还是盘旋着,“权力,我的一切。为了你,我必须暴虐。”在过去的岁月里,他深深地知道,权力对自己来说,将意味着什么,而对别人来说,又将意味着什么。看看我们周围吧,不无是权力在操纵,可见,权力是绝对的。 

“噢,对了,关大畅是怎么说的,这混蛋竟然如此说,‘陈忍啊,你还不知道吗?权力代表天神,一旦拥有了它,那么,没有谁可以对你言三道四的。’可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很久以前,还是昨天?他不是在四年前就死去了吗?当时,他还睁着眼呢?依我看,他这副德行,肯定是死不瞑目。不然,这混蛋会睁着眼睛吗?以往他就是这样,喜欢用权力来炫耀自己,并到处传说,什么没有了权力,你他妈的就混帐,试想一下,假使你没有了权力,那么,你活着还有意思吗?”

之后不多久,关大畅却在一次意外的事故中,遭到袭击,他被一群来路不明的年轻人打了重伤,紧跟着就是,在医院里躺了整整半个月的时间。而那一段日子,对他来说,实在太倒霉了。不过,一旦他从医院出来,本来的嚣张模样依然不减,反而,更变本加厉了。为了继续为威作歹,他仍趁着自己手里的弱小权力,逢处就吆喝,说什么老子今天不好好地整治你们,我就不叫关大畅。对于他的种种行径,有人说我跟他一样,只不过,我的阴暗面更加隐蔽罢了。在那一段时间里,我也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似乎我真的如人们所说的那样,把自己的阴暗面隐蔽了?后来,我知道这样的问题根本就是瞎费劲,因为我怎么会把别人的议论当作一回事呢?这样一来,我岂不是很可笑?哎呀,我真愚蠢。”

外面已经很静了,连“张扬小卖店”的鬼叫声也听不到了。看来,时间的确不早了。以往的这个时候,那间小店还没停业呢。“嗯,‘张扬小卖店’是一间很令人发火的烤肉店,不仅因为它的作业时间与作息的时间相背,更重要的是,其店主张小二的滑头狡面着实让人喷血,再有就是他的左眼皮上有一颗大黑痣。”

往日,一旦陈忍经过“张扬小买店”的时候,张小二就提着尖利的嗓音,说道:”我的大官人,要来一只鸡腿吗?它可好吃了,想尝试吗?”但陈忍只瞪了他一眼,并用手打了一个厌恶的动作,表示自己不感兴趣。“原来,自己是如此的厌倦张小二。”陈忍禁不住这样说道。 

与此同时,麦老太太也睡不着,因为她想的事情实在太多了,以至于眼睛只死死地盯着屋粱。“为什么会这样呢?难道仅仅是自己想得太多的缘故,还是这个夜晚,原来就让人难熬?哎,我真倒霉,我真见鬼。” 

过了半个小时之后,麦老太太决定不躺在床上了,那么一会,她站了起来,并向着客厅走去,当她坐在窗前的椅子上,这时,它才轻轻地透口气,并感觉还不错。“是的,我是时候花些力气来整理麦可所剩下的物件了,再者,它们被弃置在一个大箱子里,已经很多年了。在麦可还没有去世之前,他曾经交代过,要我好好地保存这些物件。”

那么,这些物件会是什么呢?麦老太太这么想道。而就在她胡思乱想的瞬间,身边的箱子早已打开了,其里面全是一些杂碎的东西,其中包括几张不齐全的纸张。但它却引起麦老太太的注意,只见纸张上面写着:权力是可怕的。下面注明的日期是九月三十日。很明显,这是麦可死去之前所写下的。在纸张的残缺边缘上,麦老太太还是隐约看出麦可是多么的绝望,而我们所生活的周围又是多么的可怕,其周围似乎笼罩着一层毒气,它可以随时剥夺人的生命,并且十分恰当,也决没有丝毫的怜悯。 

奇怪的是,这纸张的背后,还写了陈忍不得好死,10月1日。将是我的忌日,普天之下,惟有我独自流泪。麦老太太看完这些纸张之后,其心情变得很沉重,而麦可的声音似乎此时又在从另一个世界中隐隐传来,它是如此的熟悉,又是如此的悲怆。 

第二天,麦老太太醒过来的时候,她才知道自己在椅子上睡着了。而窗口正有一道阳光照了进来。“昨天是什么日子了?为什么到了现在,我还念念不忘?是缘于麦可的死吗?还是10月1日本来就特别?”

也不知道是从哪传来的消息,它说,昨天夜晚,陈忍割脉自杀了,在遗体的身边,只留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为了渴望权力,我已经走投无路了。 

由于这消息确实太意外了,麦老太太几乎不相信,莫非它是真的吗?你能确定?待她看见陈忍的尸体,僵僵地依附在墙角的时候,她才真的相信,原来他的死是真的,噢,这样的结局实在是太好了。但麦老太太一回到家,却又忽然间,感到无比的遗憾,毕竟,陈忍的死无法挽救麦可的生命。随着,她的心里又多了几分阴沉的惆怅及其不满。 

“你们知道吗?麦可死了之后,那些刽子手还向我讨过五分钱子弹费呢。啊,这可鄙的10月1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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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书包含贺卫方的经典法学评论和一些精彩演讲

简介:

贺卫方,男,1960年7月生,山东省牟平县人,北京大学法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1982年毕业于西南政法学院(法学学士),1985年毕业于中国政法大学(法学硕士)。1985年起在中国政法大学任教并主持《比较法研究》季刊编辑工作。1995年调至北京大学法律学系任教。1992年被聘为副教授,1999年被聘为教授。1993年6-7月美国密执安大学、1996年6月-1997年1月哈佛法学院访问学者。担任北京大学司法研究中心副主任,兼任全国外国法制史学会副会长,中国法学会比较法学研究会副会长,法理学会理事等社会职务。主要著作和译作有《新波斯人信札》(与梁治平、齐海滨等合著)、《外国法制史》(与由嵘、张学仁、高鸿钧等合著)、《美国学者论中国法律传统》(与美国汉学家Karen Turner及高鸿钧合编)、《走向权利的时代》(副主编)、《法边馀墨》、《中国法律教育之路》(编)、《司法的理念与制度》、《法律与革命————西方法律传统的形成》(美国Harold J.Berman著,与高鸿钧等合译)、《比较法律传统》(M.A.Glendon,M.W.Gorden和C.Osakwe合著,与米健、高鸿钧合译)、《比较法总论》(K.Zweigert & H.Koetz著,与潘汉典等合译)、《比较法律文化》(Henry W.Ehrmann著,与高鸿钧合译)、《美国法律辞典》(Peter Renstrom编,主译)、《运送正义的方式》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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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尔芙:一个人应该怎样读书?

刘炳善译

首先,我要请大家特别注意我这个题目末尾的问号。对于这个问题,即使我能为我自己做出回答,这个回答也只适用于我自己而不适用于你们。因此,关于读书方面,一个人能对另一个人所提出的惟一劝告就是:不必听什么劝告,只要遵循你自己的天性,运用你自己的理智,作出你自己的结论,就行了。如果我们之间在这一点上能取得一致意见,我才觉得自己有权利提出一些看法或建议,因为你们决不会允许它们去束缚你们自己的独立性,而这种独立性才是一个读者所拥有的最重要的品质。因为,说到底,对于书能制定出什么规律呢?滑铁卢之战是在哪天打的——这件事能够肯定。但是,《哈姆雷特》这个戏是不是比《李尔王》更好呢?谁也说不了。对这个问题,每个人只能自己给自己拿主意。要是把那些身穿厚皮袍、大礼服的权威专家们请进我们的图书馆,让他们告诉我们读什么书、对于我们所读的书估定出什么样的价值,那就把自由精神摧毁了,而自由精神才是书籍圣殿里的生命气息。在其它任何地方我们都可以受常规和惯例的束缚——只有在这里我们没有常规惯例可循。

但是,要享受自由,我们当然也得对自己有一定限制。我们不能徒劳无益地、愚昧无知地浪费掉自己的精力,为了给一个玫瑰花坛浇水,把半个宅子全喷洒得精湿。我们必须在当场准确有力地培养自己的能力。但是,很可能,这就是我们在图书馆里首先要面对的一个难题。“当场”是什么呢?猛然看起来很可能不过是杂七杂八的一大堆。诗歌和小说,历史和回忆录,词典和蓝皮书;各种性情、各种民族、各种年龄的男人和女人用各种文字所写的书全拥挤在架子上。屋外驴子在嘶叫,妇女们在抽水机旁聊天,马驹在田野上奔跑。我们从哪里开始呢?我们怎样才能把这数量巨大的浑沌一团理出一个头绪,以便从我们所读的书里获得最深刻、最广泛的乐趣呢?

说起来好像很简单:既然书有种种类别(小说,传记,诗歌),我们只要把它们分门别类,找出各自理应给予我们的东西就行了。但是很少有人向书要求它们能给予我们的东西。我们读书的时候,想法常常是模糊不清和自相矛盾的:我们要求小说一定要真实,诗歌一定要虚假,传记一定要把人美化,历史一定要加强我们的偏见。在我们读书的时候,如果我们能够先把这一类的成见全都排除干净,那就是一个值得赞美的开端。不要向作者发号施令,而要设法变成作者自己。做他的合作者和同伙。如果你一开始就退缩不前、持保留态度并且评头论足,你就是在阻止自己、不能从你所读的书中获得尽可能丰富的意蕴。但是,只要你尽可能宽广地敞开你的心胸,那么书一开头的曲曲折折的句子中那些几乎察觉不出的细微征兆和暗示,就会把你带到一个与任何别人都迥然不同的人物面前。沉浸于这些东西之中,不断熟悉它们,很快你就会发现作者是在给予你,或者试图给予你某种远远更为明确的东西。一部三十章的长篇小说(如果我们首先考虑的是如何阅读小说的话)就是一种创造出来的像建筑物一样形式固定而又受到严格控制的东西。但是语言不像砖头,它是无法触摸的;阅读过程比观看过程更费时间也更为复杂。也许,要了解小说家创作的种种要素,最便捷的办法不是阅读,而是写作,是亲自动手,对于语言使用中的风险和艰难进行一番试验。那么,就回想一下在你心里留下清晰印象的一个事件吧——譬如说,你在街头走过时,碰到两个人正在谈话:一棵树正在摆动;一个电灯正在摇曳;谈话的腔调既有点滑稽、又有点悲哀;那一瞬间似乎包含着某种完整的幻象、某种精纯的构思。

但是,当你试图用语言把这个事件重新组合起来的时候,你却发现它分裂成为千百个印象碎片。有些印象必须削减,其它印象却要加强;在这过程中你也许会完全丧失对于情绪本身的控制。那么,丢开你那些模糊不清、凌乱不堪的稿子,再打开某个伟大小说家(笛福、奥斯丁或者哈代)的书吧。这时候你就更能体会到他们的高超技艺了。这时候,我们不仅是面对着作者这一个人,笛福、奥斯丁或者哈代,而且是在一个与众不同的世界里生活。譬如说,在《鲁宾逊飘流记》中,我们像是行走在平坦的大路上;事情一件接一件发生;细节和细节的顺序——这就是一切。但是,如果露天和冒险对于笛福意味着一切的话,它们对于奥斯丁可就毫无意义了。她的世界是客厅,是谈话的人们,是通过他们谈话的多种映照显示出的人们的种种性格。而当我们习惯于客厅生活及其种种印象之后,刚一走向哈代,我们又被旋转到了相反的方向。我们四周是荒野,我们头顶上是星辰。心灵的另一面这时也暴露出来了——在孤独之中阴暗面占了上风,而不是在交际场合里所显示的光明面。我们现在所要面向的不是人与人的关系,而是人与大自然和命运的关系。然而,尽管这种种世界如此不同,每个世界又是自有天地、和谐一致的。每一个世界的创造者都小心翼翼地遵守着他自己的视角规律,所以,不管他们对我们的理解力造成了多么沉重的负担,他们总不会像有些小作家那样使我们迷惑不解,因为小作家常常在一部小说里引进了不同种类的现实。这样,从这一个大小说家到另一个大小说家那里去——从奥斯丁到哈代,从皮考克(托马斯?拉夫,皮考克(1785—1866),英国小说家和诗人,雪莱的朋友。)到特罗洛普(安?特罗洛普(1815一1882),英国小说家。),从司各特到梅瑞狄斯——就好像是被揪着连根拔起来,先向这个方向再向另一个方向抛扔。读一部小说是一门困难而复杂的艺术。如果你打算利用小说家(伟大的艺术家)所能给予你的一切东西,你就必须不仅具备极其精细的感知能力,而且具备非常大胆的想像力。

但是,瞥一眼架子上那些品类不齐、乱七八糟的书本,就可以告诉你作者很少是“伟大的艺术家”;而且,通常的情况很多书压根儿就不是文艺作品。例如,那些跟小说和诗歌打头碰挤在一起的传记和自传,那些大人物的传记,那些早就死去并且已经被忘记了的人们的传记,难道因为它们不是“文艺作品”,我们就可以不读它们了吗?或者说,我们仍然要读它们,只是用不同的方法、带着不同的目的去读呢?打比方说,傍晚时分,我们徘徊在一所住宅门前,这时灯火已经点亮,窗帘尚未拉下,宅子里每一层楼房都向我们显示出人生的一个断面,我们的好奇心油然而生——难道我们不可以首先用满足这一类好奇心的态度去读传记吗?在这种时候,我们对于这些人的生活充满了好奇心:他们家的仆人们正在闲聊,绅士们正在用餐,一位姑娘正在打扮自己去参加晚会,一位老太太正坐在窗口编织东西。他们是谁?他们是何等样人?他们叫什么名字?他们的职业是什么,有些什么样的思想和经历?

传记和回忆录正是回答如此这般的问题,把许许多多这样的住宅照亮;它们向我们显示人们如何进行他们的日常事务,辛苦工作,失败,成功,吃喝,憎恨,热爱,直到死亡。有时候,我们正在观看的时候,住宅暗淡了,铁栅栏消失了,我们到了海上;我们去打猎,航行,战斗;我们置身于野蛮人和军人当中;我们去参加重大战役。再不然,要是我们高兴的话,也可以留在英国这里,留在伦敦,但场景仍然变换着;街道变得窄了,房屋变得小了,屋子里非常拥挤,镶着菱形的玻璃窗,发出恶臭气味。我们看见了那位诗人邓恩,他被迫逃出了这样一所房子,因为墙壁太薄了,孩子们一哭叫,他们的声音就能把它穿透。我们可以跟随着他,通过书里所写的路径,一直跟到退肯南(英国地名),到贝德福夫人的庭园——那本是贵族们和诗人们的著名聚会之地;然后,我们移步来到威尔顿(英国地名)那所处于丘陵下的大宅子里,去听锡德尼向他的妹妹朗读《阿卡迪亚》(锡德尼应他的妹妹彭布鲁赶伯爵夫人请求写的田园风格的传奇故事);再漫游在那一片沼泽地带,看一看在那部著名传奇中频频出现的苍鹭;然后,再跟另一位彭布鲁克夫人安妮?克利福德向北旅行,去到她的荒原,否则就一头扎进城市,不过碰上身穿黑天鹅服装的加布里尔?哈威正和斯宾塞(哈威(15457—1630)和艾?斯?宾塞(1552—1599)均为英国诗人,二人为朋友)辩论诗歌问题的时候,千万不要笑出声来。没有什么比在黑暗与辉煌交错的伊丽莎白时代的伦敦磕磕绊绊地摸索行走更有趣的事情了。但是也不能一直待在那里。因为坦普尔(威廉?坦普尔(1628—1699),英国外交家和散文家)和斯威夫特、哈利和圣?约翰(英国十八世纪政治家,均属托利党)在向我们招手;要理清他们之间的争论、破译出他们每个人的性格,需要花费一个又一个小时才行;如果我们对他们感到厌倦了,可以继续向前遛达,走过一位身上珠光宝气的黑衣贵夫人,去找约翰逊博士、哥尔德斯密斯和加里克;再不然,高兴的话,就渡过海峡,去会见伏尔泰、狄德罗和杜,德凡得夫人(法国贵族夫人(1697—1780),她家的沙龙为著名学者伏尔泰等人的常往之处);然后回到英国和贝德福夫人的庭园一度所在地、蒲柏(蒲柏(1688—1744),英国诗人)后来也住过的退肯南(有些地方、有些人名就是这样不断重复出现!),再到华尔浦尔(华尔浦尔(1717—1797),:英国小说家)在草莓山的家里。但是,华尔浦尔又给我们介绍了一大群新相识,又有许多人家要去拜访,许多门铃要去拉,譬如说,在贝利斯女士的门台前面,我们就很可能要犹豫片刻,因为,看哪,萨克雷也走过来了;他是华尔浦尔所爱的这个女人的朋友;如此看来,只消从这个朋友到那个朋友,从这个花园到那个花园,从这个宅院到那个宅院,我们就等于从英国文学的这一头走到那一头,而且常常会猛然醒悟,发现在眼前又回到了老地方——要是我们还能把眼前这一时刻跟从前所有已经消逝的时刻区分清楚的话。那么,这也就可以当作我们阅读传记和书信的一种方法;我们可以用它们来照亮过去时代的许许多多窗口;我们可以看看那些早已死去的名人在日常生活中有哪些习惯,有时候还可以设想:我们既然和他们这样接近,说不定能意外发现他们的什么秘密;我们还可以抽出他们所写的一部剧本或者一首诗,看看当着作者的面把它读一读会产生什么不同的效果。但是这么一来就又引出另外一些问题。我们一定要问:一部书会在多大程度上受到作者生活经历的影响?——生活中的这个人去说明书的作者,这到底有多大的可靠性?而且,语言这东西既是这样灵敏、这样容易接受作者性格的影响,那么,我们对于他这个人在我们心中所引起的同情和反感,究竟应该在何种程度上加以拒绝、又在何种程度上予以接受呢?这些就是当我们阅读传记和书信时压在我们心上的问题,对于这些问题我们必须自己作出回答,因为涉及到这样一个纯属个人的问题,要是完全听任别人的偏好来指导,那未免太危险了。     但是,我们也可以带着另外一种目的来读这一类的书籍,不是为了阐明文学作品,也不是为了熟知那些名人,而是为了提高和锻炼我们自己的创造能力。在书架的右边不是有一个打开的窗户吗?停止阅读、向窗外看一看该是多么愉快!那景致,正因为它那无意识、它那无关联、它那永远的变动不居,又是多么令人鼓舞:几匹马驹在田野上绕着圈子奔跑,一个女人在井边往她的水桶里装水,—只驴子把头高高仰起、发出长长的刺耳悲鸣。任何图书馆里大部分的书籍不过就是像这样的男人们、女人们和驴子们生活中短暂瞬间的记录罢了。任何文学,—旦过时,总会积累起它的废旧书堆,总会留下它那用已经老化的、颤抖无力的语言对于已消逝的时代和被忘却的世事所作出的记录。但是,如果你有兴致沉浸于阅读废旧书籍,你就会对于那些已被摈弃、任其腐烂的人世生活陈迹感到震惊,甚至被它们所折服。那也许是一封信——但它描绘出什么样的一幅图象!那也许只是几句话——但它们使人联想到什么样的—种远景!有时候,会碰到一篇完整的故事,充满妙趣和感染力,而且首尾完整,仿佛是某位大小说家的手笔,然而它其实不过是一个旧时代的演员,泰特?威尔金生(英国演员),在回忆琼斯上尉的奇特经历;或者只是威灵顿公爵麾下的一个年轻中尉爱上了里斯本的一位漂亮姑娘;或者只是玛丽亚?艾伦(英国十八世纪音乐吏家查尔斯?伯尼的续弦夫人与其前夫所生的女儿)在空荡荡的客厅里丢下她手里的针线活,叹气说她多么希望自己早该接受伯尔内博士的好心忠告而没有跟她的利希私奔。这些材料没有任何价值,完全可以弃置不顾,但是当窗外的马驹在田野上绕圈子奔跑、一个女人在井边往她的水桶里装水、一只驴子在嘶鸣,这时候,偶尔翻翻这些废旧书堆,从遥远的往昔岁月中扒拉出几个指环、几把剪子或者几只打破的鼻子,又是多么引入入胜啊!

但是我们终久会对读废旧书籍厌倦的。我们会倦于在废旧书中搜寻,只为了找出所需要的东西,好将威尔金生、班伯利和玛丽亚?艾伦们所能提供给我们的一半实情补充完整。他们没有艺术家的驾驭和删简材料的能力;他们甚至不能把他们自己生平全部实情都说出来;他们把一个本来可以成为井井有条的故事弄得残缺不全。他们所能提供给我们的只是事实材料,而事实材料乃创作中的低级形式。因此,我们就产生了一种愿望,要结束这种不完全表现和近似估计,要停止搜寻人类性格中的细微差别,而要享有更大程度上的抽象,享有创作中更纯粹的真实。因此,我们就创造出那种情境,强烈而具有共性,不注意细节,而用某种有规律并反复出现的节拍来强调气氛,它的自然表现形式就是诗歌;当我们几乎能够写诗之时,也正是阅读诗歌的好时候。

西风啊,你什么时候才刮?

好让小雨轻轻落下。

我的爱何时回到我的怀抱?

我好安卧在自己的床榻。

(英国十六世纪一名无名诗人的诗)

诗歌的冲击力是强烈而直截了当的,在那片刻之间,除了为这首诗所感动之外再也不会有任何其它感觉。我们一下子就投入了何等深邃的境界!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抓住;也没有什么东西阻挡我们的飞翔。小说给人的幻觉是逐渐形成的;小说的效果是有心理准备的;但是,当人们读这四行诗的时候,谁还会停下来问一问诗是谁写的,或者在心里想起邓恩的家或者锡德尼的秘书,再不然,把这四行诗卷入纷纭复杂的往昔岁月和连续不断的世代交替中去呢?诗人永远是我们的同时代人。初读诗的一瞬间,我们的身心是集中的、紧缩的,就像个人感情受到猛烈冲击时那样。但是,后来,那感触才像水波涟漪似的扩大着圈子在我们的心里展开,以致延伸到遥远的含意;于是开始了理性的探索和评论,我们也意识到回声和反射。强烈的诗情能覆盖广大的感情领域。我们只用比较一下,先体会面两行诗中开门见山的力量:

我要像一棵树似的倒下,找到自己的坟地,

万事皆空,只把我的悲痛回忆。

(英国莎士比亚同时代剧作家波蒙与弗莱彻合著的剧本《少女的悲剧》(1619)的台词)

再品味下面这段诗中抑扬顿挫的韵律:

在沙漏中,分分秒秒的时间

都用沙粒的沉落来计算;

我们的一生眼看白白过去,

时光在任欢中耗尽,走向坟墓,

到头来,一切都在悲哀中结束;

人,厌倦了放荡胡闹,回了家,

一面叹气,一面细数着黄沙,

沙粒落尽,长眠结束了灾难生涯。

(英国剧作家约翰?福特(1856—1639)的剧本《情人愁》  (1628)中的台词)

再看看这段诗中的宁静沉思的情调:

无论我们年轻或年老,

我们的命运,我们生命的中心和归宿

都是,而且只能是,与无限同在;

也与那永远不死的希望同在,

还有努力、渴望和期待,

那努力,它永远存在。

(英国诗人威廉?华兹华斯的长诗《序曲》第四部中的一段诗)

把它和这四行十足完美、无限可爱的诗句放在一起:

看,巡行的月儿升上高空,

无挂无碍,  哪里也不留停,

她轻轻柔柔地上升,

陪伴她的只有一两颗星星。

(英国诗人柯勒律治的长诗《古舟子咏》中的诗句)

或者,再比较一下这种光彩夺目的想像:

此人出没于森林,

信步漫游,一直不停,

猛然看,密林之中,

一片火海正在燃烧,

冉冉卷起一片火苗,

他灵机一动,想道:

番红花开放在树梢。

(出处不详)

现在,就让我们想一想诗人的多姿多彩的艺术手法;想一想他那使我们既做演员又做观众的能力;想一想他那熟谙人物性格、既创造出福斯塔夫又创造出李尔的能力;想一想他那既会压缩又会扩大、展示的能力吧。

“我们只用比较一下”——这句话说出了秘密,承认了阅读的复杂性。刚才说的第一步,以最大的领悟能力去接受书中的印象,只不过是全部过程的一半;如果我们想要从另外一个人所写的书中获得全部的乐趣,就得完成全部的过程。我们必须对这些形形色色的印象作出判断;我们必须根据这些一闪即逝的形象形成一个固定而持久的形象。但是也不必太急。且等灰尘落下、争论和疑问平息;不妨去散步,去聊天,去撕下玫瑰花的干枯了的花瓣,再不然就去睡一觉。然后,突然间,自己想也没有想到——因为大自然就是如此安排这种转变的——这部书又回来了,但是不一样了。它完完整整地浮现在心灵上面,而一部完完整整的书是与根据分散的词句所接受的零星印象大不一样的。种种细节都安放在各自适当的位詈上。整个形体,从头到尾,我们都看得清清楚楚:这是一个谷仓、一个猪圈、或是—座大教堂。现在,我们才能把书与书进行比较,正像把建筑和建筑进行比较一样。但是这种比较行为也意味着我们态度的改变;我们不再是作者的朋友,而是他的裁判官;正像作为朋友,我们再体贴同情也不算过分一样,作为裁判官,我们再严厉苛刻也不算过分。难道那些浪费了我们的时间、滥用于我们的同情的书籍不是罪犯吗?难道那些写下虚假的书、捏造的书、使得空气中充满腐朽和病毒的书的作者们,不是全社会的阴险敌人、败坏者和污损者吗?那么就让我们对它们严加裁判,让我们把每一本书和同类中最伟大的作品进行比较。好在有一批评价早定的书形体鲜明地高悬在我们心目之中:《鲁宾逊飘流记》、《爱玛》、《还乡》。就拿我们正读的小说跟它们来比——哪怕是最近的、最微不足道的小说也有权利与最优秀的小说—同受到裁判。诗歌也是如此——当对于抑扬节奏的陶醉平静下来,辞藻的眩目光辉也消失了,一种想像中的整个形体就会出现在我们眼前,我们一定要拿它与《李尔王》、与《菲德尔》、与《序曲》比较;否则,如果不与这些作品比较,就与那些同类中我们认为最优秀的作品相比。我们可以确信,新的诗歌和小说的新颖之处不过是它的极肤浅的特点,对于我们在裁判古老作品时所使用的种种标准,只需稍稍改动,不必另起炉灶。

不过,要是认为阅读过程的第二步,即判断和比较,也像第一步那样简单——认为对于那些纷至沓来的数不清的印象只用宽广地坦开心胸就行,那也未免太愚蠢了。撇开眼前的书本而将阅读过程持续下去,拿这一个整体印象和另外一个互相对比,既进行过足够广泛的阅读又有足够的判断力做出生动活泼而且富有启发的比较——这是一件困难的事。更困难的是再进一步提出:“我要求它不仅是这一品类的书,而且还是具有某种价值的书;因此,它在这个地方失败了,它在那个地方成功了;这里写得好,那里写得不好。”要想完成读者的这一部分任务需要有极大的想像力、洞察力和学识,恐怕任何一个人都很难具备这样的天资;哪怕最自信的人也只能在他自己身上找到这些才能的一点点萌芽。那么,把这一部分阅读任务干脆豁免,而让那些批评家,那些身穿厚皮袍、大礼服的权威专家们,去替我们对书的绝对价值作出决定,难道不是更聪明些吗?然而,不行!我们可能会强调感应的价值;我们在读书时可能会设法把自己隐藏起来。但是,我们也知道,我们不可能完全抱着同感,也不可能把自己完全埋没起来;因为总有一个捣蛋鬼在我们心里悄悄说:“我恨,我爱”,而我们也无法使他不做声。的确,正因为我们有恨、有爱,我们跟诗人和小说家的关系才那样亲密,所以我们对于另外一个不相干的人插在中间出现感到不可容忍。即使意见与人不合,即使我们判断错了,我们的趣味,那能够使得我们身心激动不已的感应命脉,仍然是我们的主要照明灯;我们是凭借感情来学习的;我们不可压抑我们自己的癖好,使它贫乏。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也许可以培育一下我们的趣味,使它接受某种制约。当它已经贪婪而杂乱地吞吃过各种各样的书籍——诗歌,小说,历史,传记——然后停止阅读,而渴望着在活生生的世界的多样性和不协调之上寻求辽阔的空间,这时,我们就会发现它有点儿变了,它不是那么贪婪了,而是更注意思考了。它不光是给我们带来对于这本书那本书的判断,而是开始告诉我们某些书的某一共同特点。它会说:听着,这一点该叫作什么?它也许会先向我们读一读《李尔王》,再读一读《阿伽门农王》,以便向我们揭示出这种共同特点。这样,在我们自己的趣味引导之下,我们就可以大胆超越某一本书的范围,去寻求把某些书籍组合成为一类的那些特点;我们可以给它们起名字并且制定出某种法则,把我们的感受归纳得有条有理。这样分门别类,能使我们感到一种更深入一步的、更难得的乐趣。但是,法则的生存规律向来是在与书籍本身的接触中不断被打破的——在真空中制定出与客观事实毫无联系的法则是再容易不过、也再愚蠢不过了——那么,在这种艰难的尝试中,为了使我们自己保持稳定不乱,最好是求助于那些非常罕见的作家,他们能在把文学当作一门艺术这个问题上给我们以启发。譬如说,柯尔律治、德莱顿(约翰?德莱顿(1631一1700),英国诗人和批评家)和约翰逊的那些经过深思熟虑写下的批评文章,以及许多诗人和小说家的那些未经深思熟虑发表的种种言论,都常常是贴切中肯得令人吃惊——他们能把在我们心灵深处的云山雾罩中翻来滚去的那一团团模糊概念加以照亮并且固定成形。但是,当我们向他们请教时,头脑里必须装满了在我们自己的阅读过程中老老实实积累起来的问题和意见,他们才能对我们有所帮助。如果我们只是聚集在他们的权威影响之下、像一群绵羊躺在篱笆的阴凉中似的,他们对我们是无能为力的。而且,对于他们的裁决,只有当它与我们的判断发生冲突并巳把它征服的时候,我们才能理解。

既然如此,既然像应该那样地读一本书需要具有想像力、洞察力和判断力这些罕见的素质,你们也许会下结论说文学是——门非常复杂的艺术,那么,我们即使读一辈子书也不可能对于文学批评做出什么有价值的贡献了。是的,我们只能一直做读者;我们不可能戴上属于那些叫作批评家的稀罕人物的那只光轮。但是,我们作为读者,仍然具有我们自己的责任甚至重要性。我们所树立的标准、我们所做出的判断,悄悄散入空中,变成了作家们工作时所呼吸的大气层。我们创造出一种感应力,尽管它不能出现在书刊版面上,却仍然影响着作家们。特别是现在,由于必然的原因,文学批评还处于不稳定状态,读者的感应力,只要它是有文化教养的、生气勃勃的、富有特色和真心实意的,就会有重大价值。因为,现在书籍评论,就像打靶场上排队走过的动物,批评家只消花费一秒钟去装子弹瞄准、然后向它们射击,所以,他即使把野兔当作老虎、把鹰当作谷仓里的鸡,或者全打偏了,把他的弹药全浪费在远处田野上一头正在安静吃草的母牛身上,我们也可以原谅他。如果除了报刊上这种不准确的炮火射击之外,作家能感觉到还有另外—种评论,那就是普通读者的舆论——他们只是为了爱读书而读书,不慌不忙地读,非专业性地读,他们的判断有时带着很大的同情,有时又非常严厉——难道这不能帮助作家提高工作质量吗?如果通过我们这种办法能使书籍变得更健全有力、更充实、更丰富多彩,达到这种目的也就很值得努力了。

然而,谁读书又是为了达到什么期望的目的呢?我们所不断追求的某些事业本身不就是有益的吗?乐趣不就是最终目的吗?读书不就是—种这样的事业吗?至少,我有时就梦见过:最后审判日来临,那些征服者、^_^官、政治家都来接受他们的奖赏——他们的冠冕、他们的桂冠、他们的雕刻在大理石上的永垂不朽的名字,这时,当万能的上帝看见我们胳肢窝里夹着我们心爱的书本走过来了,他转过身去,不无妒忌地对圣彼得说:“看,这些人不用奖赏。我们在这里没有什么东西好给他们。他们爱好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