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笠:东方的诱惑(诗三首)

胡  莺:私人空间(散文)

私人空间(散文)

胡  莺   

 

“男人很脏的”

——记忆中的语文老师

在一个人的生命历程中,总有那么一、二个人让你一辈子也无法忘怀。而且,这种无法忘怀是带着某种心境的,在某个时段里,心境会神奇地被突然点亮,于是一连串的记忆穿过时光隧道火星般地窜了出来。

一个晚秋的晌午,阳光安详且温暖,我孤坐在沙发上无所事事,当一屡阳光从窗台旁移至我脚边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了小学班主任兼语文老师院彩英。

院彩英老师给人印象最深的就是她的打扮:苗条的中等个,吹着一个大包头,喜欢穿包臀包脚裤,尖头皮鞋。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这身行头可是很酷的啊!为此,她没少挨“革命小将”的批斗。

院彩英老师脸长得较饱满,皮肤不是很白,因着一身时髦的行头,远看好似花一朵,近看脸上雀斑不少,但远远向你走来的她,还是属于亭亭玉立、婀娜多姿的女流之辈。我最喜欢看她信步走来、左顾右盼的风情样。

院彩英老师有胃病,课间休息时她常会吃点苏打饼干,抽支烟,那样子有点象电影里的美蒋女特务。真是这个“女特务样子”,让还是小学生的我着实感到神秘以及一些崇拜。我和班里几个要好的女同学,喜欢在她下班后跟踪她,因为我们太想知道老师下了班以后,到底怎样为人之母或为人之妻的,过着是否和我们一样的生活?如果那时有相机的话,我们整个就一娱乐狗仔队样。

还好,院彩英老师家离我们小学不远,每次跟踪她过两条马路后,就看着她走进一条不大不小、很幽静的弄堂的最后一幢房子里,我们才算完成了当天的任务,大家都觉得很过瘾,心满意足地迎着绚丽的晚霞折路回家。不久,我们便有了“劳动成果”,知道了我们的班主任是在她姐姐家吃饭的,然后再回到自己的家。“刺探”到这个情况,对充满好奇心的我们来说可是一个不小的鼓舞!

那时,“文革”刚结束,上课很是随意、轻松。院彩英老师为了提高我们的兴趣,往往会绘声绘色地讲一些当时流行的革命故事或惊险的破案故事,这时即便是最捣蛋的学生也会安静地坐着,全班鸦雀无声,这情景至今还历历在目啊!

不知为何——嘻嘻,许是那时本人长得比较可爱,院彩英老师对我印象特别好,刚上学报到,她就喜欢上我了,让我代表全班在一年级全校的开学典礼上表决心。记忆中,我好象穿着粉红色的衬衣,紫红色的灯心绒背带裙,童花式发型,一付自信、清秀的样子。由于天性文静,加上生平第一次上台,我一时紧张,读错了一个字,结果被坐在前排同班的大眼睛男生起哄,羞得我小脸通红,心跳如鹿。

我们经常跟踪的秘密,还是被院彩英老师发现了,但她并没有责怪,却还告诉我们,其实自己晚上是回到另一所小学的宿舍一个人过的,并热情地邀请我们几个女生星期天去她那儿打牌。贪玩的我们,当然是立马响应喽。我记得自己的牌艺还不错,常常拿第一,为此老师拿出当时也算高级的花花绿绿的水果糖予以奖励,师生之间一幅其乐融融的景象。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们开始关心起院彩英老师究竟是否结过婚、有没有孩子。当然,她是不会告诉我们这些黄毛小丫头的。巧得很,有一个星期天,我们几个女生照样去学校找她欢度周末,推门就看到她正陪着一个梳着长辫,白净,文气的漂亮女孩。当时我们特别兴奋,因为漂亮女孩的出现似乎验证了我们对老师有孩子的猜测。老师很坦然地把女儿介绍给我们,并说先陪女儿去琴房练一会儿琴。随后,我们则象枝头上的小鸟一样叽叽咋咋地议论开了……

送走女儿,院彩英老师告诉我们,她已离婚,女儿是判给父亲的,每周来看母亲一次。她说自己以前很喜欢跳舞,是在舞场上认识女儿的父亲的。她还摇着头对我们说,男人很脏的。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女人对男人的评说,只是我当时并不懂什么叫“男人很脏的”,心想,小男孩有的是坍塌,但大男人好象个个比较干净的呀!现在我才明白她当时说话的心境和真实含义,在那个封闭的年代,她的言行应该算是比较直白、勇敢的。

上了中学以后,我就和院彩英老师不常联系和来往了,但时常会想起她,有时也会在黄昏的窗前,看到她从远处校门口摆动着依旧苗条的柳腰,轻盈地走来,这时我总会目不转睛地默默迎送着她经过楼下。

我怎么也想不到最后一次和院彩英老师相遇会是以这种情形结束的。一天,我和一个最要好的女同学在路上遇见她,彼此寒暄了几句后,我们就问她现在过得怎样?住哪儿?她说还是一个人过,不过租了一间离她姐姐家很近的小屋住着,她说不想再结婚了,一想到男人就觉得脏,恶心。这是我第二次听她这么评说男人了,而且脸上的表情是如此复杂,给我留下的印象真是深啊。她说现在没事会打打麻将,不过近来运气不好,老输钱,并说由于刚买了洗衣机,所以手头有些紧,想问我们借点钱。我和好友面面相觑,感到很吃惊,我们好久不联系了,怎么一见面就要借几百元钱?我马上说,老师现在手头紧,那么我们回去想想办法吧。当然她也明白这是一句托词。

在这次相遇之后,以前所有对院彩英老师的美好印象,似乎蒙上了一层阴影。

现在想来,院彩英老师也是一个有着七情六欲的凡人,是自己那时幼嫰的心灵在把她高大、神化。她还是那个有个性的她,是她带给了我启蒙知识和童年欢乐。在我的记忆深处,小学的美好时光是和班主任兼语文老师院彩英紧紧相连的!

 

“一辈子幸福”

——老邻居宁波阿娘

秋雨不停地下着,我伫立在窗前,望着灰蒙蒙的天,嘴里不禁哼起了美国歌曲《老黑奴》:

快乐童年,如今一去不赴返。
亲爱的朋友,都已离开家园,
离开尘世,到那天上的乐园。
我听见他们轻声地把我呼唤。
我来了,我来了,
我已年老背又衰。
我听见他们轻声把我呼唤。

无忧无虑的童年生活,让我想起了老邻居——宁波阿娘。

那时她只有60岁左右,一口地道的宁波话,中等个,身扳硬朗,有些花白的短发,用一只上世纪70年代流行的黑色新月型发夹把额前的头发全都往后夹住,大大的双眼皮眼睛,白澈的皮肤,腰间终日围着一只蓝白土布的围兜,让人感觉整个一个浙江山清水绿养育出来的一方人士。

印象中,阿娘整天都是忙进忙出的样子。由于父母都是双职工,小时候我们兄妹都搭火在阿娘家,父母休息日除外。

起初,我对阿娘的生世不是很了解。她家在底楼,南北朝向的三间房,后面还有大大的一间厨房。按当时的住房标准,阿娘家绝对是“小康”。吃过她做的许多菜,大部分已淡忘,惟有那肥肥的、颜色看上去淡淡的红烧肉,让我时隔数十年还清晰如初。其实我不喜欢吃这样的红烧肉,我时常要把她的肉和母亲浓油赤酱的红烧肉来作比较,味道当然是一个天一个地了。

渐渐地,我在母亲那里陆续知道了阿娘的一些情况。她也算是红颜薄命,年轻时出海的丈夫就抛下幼小的儿女们和她,离开了人世,让她从此守了寡,她靠自己勤劳的双手,含辛茹苦地把子女拉扯到大。子女长大后,大女儿找了个上门女婿,是一家大企业的领导干部,他们全家住的就是女婿的房子。后来,阿娘有了三个外孙女和一个外孙,再后来她儿子也做了人家的上门女婿,儿媳挺漂亮的,给她也添了一个漂亮的孙女,可谓子孙满堂,算是对她一生的回报吧。

我印象特别深的是阿娘包的宁波碱水粽。每到端五节,我们总能吃到她自己包的碱水粽。剥开一张棕色的叶壳,我会迫不及待地咬上一口软软的带点咸味的粽子,香香糯糯的味道,这一辈子也难以忘记!现在已经吃不到这样的粽子了。阿娘很能干,除了包宁波粽子外,她还会包碧绿结实的青壳小脚棕,母亲就是在她的“传帮带”下学会了包粽子这门活的。

至今我还清晰地记得阿娘最后一次来我家帮母亲包粽子时的情景。那时她已经70多岁了,因为母亲比较忙,她就主动放弃了午睡的时间,来到二楼的我家。她和母亲各自坐在小凳子上,围着一个大大的木桶,一边聊着家常,一边手脚不停地包着小脚粽。午后的阳光从窗外照射进来,阳光下的她们显得格外的宁静、安祥。我没有参与她们包粽子,当时她们说了些什么,我已记不清楚了,但是阿娘和母亲说的一句祈祷式的话语,被我无意中听到了,过了那么多年,我还深深记得,并时常追问自己。阿娘说:“我希望小莺今后能找到好的人家,那她就会一辈子幸福了。”那时我就在想,午后的阳光、香香糯糯的粽子、母亲的关爱,都让我感到快活,“一辈子幸福”会是个什么样的快活法呢?因为人小,我无法从生活的经验中找到答案。

日子象流水似地在我们不经意的时候匆匆过去了,邻居们也象流水般的相继分散流失了。后来听说阿娘80几岁时得了糖尿病,拖了一两年,最后是尿中毒去世了。

这些年间,每当我想到劳碌一生、善良的阿娘,“一辈子幸福”这个问题就会冒上心头。

今天,我已步入知天命之年,但“一辈子幸福”这个问题,我还无法给在天国的阿娘有一个圆满的答案。

哲学家维特根斯坦曾放言,对生活意义这个问题的最终解答,就是这个问题的消失,即什么也不发问。

在这样一个阴沉的秋雨天里,我又想起了宁波阿娘她老人家慈祥的面容和祈祷式的话语,但心中仍未有明确的答案。

 

苦命

——我的同事杨玉琴

年轻的时候,不太相信命运,一个劲地想做这做那的;随着阅历的增多,自个的事或身边的事看多了,想多了,人间的很多悲喜之事,其实偶然中都带着必然性。

每每想到曾经在一起工作过的同事杨玉琴,我都会深深地沉浸在哀思之中,她的一生,用老人的说法,就是两字:苦命。

杨玉琴刚来单位时,就象一朵带露静静含苞待放的百合花。文静,妩媚的她,中等个,细腻白净的肤色,满月般的脸上有着一双静如湖水的眸子,挺直小巧的鼻子,上嘴唇稍稍有些微扬,更显一丝少女的娇柔。她给人的感觉整个就是恬静娇美,只是在右鼻下方长着一颗小小的黑痣,隐约透着一丝苦命的预兆,每次喊她的名字,都让我想起马嵬坡前的杨玉环。

她是服装技学出来的学生,本来应该是到车间做服装的,但是领导看她长得漂亮娴静,就让她到一线当了营业员。她好象也安于这份工作,不象我和有些人讨厌和心不在焉这份工作。她总是兢兢业业地做好每天的工作,毫无怨言。和她同来的另外几位女生,漂亮和不漂亮的都多少显示着她们的不安,有的还在业余充电,有的在投机取巧,有的在卖弄风情和谈情说爱。

她站在柜台间就象湖中的莲,静静的安于湖水中,顺着四季的变化而悄悄地生长着。她给人的印象是淡淡的,却又那么的淡中见深。在单调乏味的工作中,每天看到她,总让我有一份清新淡雅的花香感。她的衣服搭配很和谐,夏天或浓或素的一袭棉质连衣裙,冬天素雅织锦团的外罩,围着一条纯羊毛的大红围巾,是那样的美丽出跳。

她虽然不是我可以很交心的那类同事,但我也喜欢和她在一起呆着或是谈谈世俗生活里的一些温馨的话题,尽管她没有丰富的谈话内容和深刻的思想内涵,但我喜欢和她在一起时的那份默契、祥和的感觉,还有她那淡如闲云般的微微笑容。

我好象从来没有看到她开怀大笑或怒气冲冲,只有偶然看到她因胃痛用手撑着腹部微邹柳眉。

有些和我比较要好的或长得比较酷的男同事,如果向她献殷勤,我会有那么一点点妒忌(当然是善意的),然后我会试探着问他们是否看上杨玉琴了,但对于这些异性同事,好象也不见她起感情的涟漪。

我记得和她一起分配进来的几位男生中,有一个长得矮小,脸上散布着零星青春痘,尖嘴猴腮的男生,对杨玉琴很感兴趣。虽然他长得人模狗样的,但对女性还特挑剔,说杨玉琴什么都好,就是嘴的上唇稍稍有些上翘了点。我当时想,那怕杨玉琴“缺胳膊少腿”,也轮不到你说三道四呀!你别看此男生其貌不扬,人挺聪明的,头子也活洛,耳听四方,眼观六路,很会察言观色。他知道我和杨玉琴是好朋友,也会有意无意地来接近我,和我聊聊,侧面打听一些杨玉琴的事。随着交谈次数的增多,我好象对他的印象也好了起来,但我始终认为杨玉琴不可能会和他有故事的。

某年初夏的一天中午,下着倾盆大雨,杨玉琴没回家吃午饭,单位又刚发了盐汽水,我就跟她说我们把汽水当酒,到对面的饭店点几个炒菜当午餐。我们来到了饭店两楼,选了临窗的桌子坐下,点了三只热炒,送菜来的服务生还以为我们俩在喝白酒呢,说真厉害,俩个女的喝一瓶酒!我们暗自窃笑不已。那天,我们静静地坐着,喝着汽水,尽情地享受着美味佳肴,一如窗外尽情地下着的雨。我们漫不经心地说着话,彼此好象并没有谈起各自感情方面的事。一晃20多年过去了,我只记得当时的人貌情景,至于说了些什么,就象迷雾,飘浮在了记忆上空,无从追寻,了无痕迹……

这以后没多久,单位人事发生了一些变动,杨玉琴和那个矮个男生小郭都被调到车间的工场间里去了。我后来也忙于恋爱结婚生子,和她无意中疏远了。

我生完女儿待在家里休息期间,听同事说杨玉琴竟然和小郭结婚了!先是一惊,唉,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无不为她感到可惜(小郭的家境也并不怎么好,没父亲,和母亲弟弟住在一起),因为凭条件,她找个才貌双全的也绰绰有余啊;瞬间,也敬佩起小郭来,他的自信,他的勇敢追求精神。不管怎么说,小郭肯定有吸引杨的地方,我想一定是他能说会道、甜言蜜语俘获了她的芳心。

他们结婚不久,我也上班了。一次外出开会和杨玉琴同路,问起她是否怀上了,她好象有些遗憾地说没有,然后我告诉她关于如何测量体温,计算排卵期,她好象听得很认真,不久就听说她有了儿子,这其中是否有我的一份功劳,不得而知,但我真心为她高兴。

一眨眼几年过去了,听说小郭在车间混得很不错,不当工人,搞外销工作了,身边还有个漂亮的女搭挡,彼此关系暧昧,杨玉琴则已外调到家电商场去当营业员了。听到这一传闻,我再一次为杨玉琴感到委屈可惜,如果传闻属实,她一定很痛苦,她很内向,想来她不会向人倾诉,只能自饮苦水了。

虽然我和杨玉琴分开了许久,但时不时地会有关于她的一些消息传到我耳里。唉,谁让她生得那么引人注目,又有那么不被看好的姻缘呢。那以后,听住在她家附近的同事说,她的二姐(杨家三姐妹都出落得象花似的,二姐最漂亮)被前男友杀了,那男的是为徇情而杀她二姐的。杨家母亲本来就有高血压,受不了这一打击,不久也撒手人间。

不知不觉几年过去了,又传来了有关杨玉琴的消息,她患了胃癌。哎呀,她还那么年轻,才30出头的少妇啊,儿子也只有6、7岁。我一时无法联系上她,但一直在为她默默祈祷着,希望上苍有眼,让好人平安。噩耗最终还是无情地传来了:虽然四处求医,一年不到,杨玉琴就不辛离开人世了。又听说,她临死前很痛苦,打杜冷丁也没用,但她很坚硬,不吭一声,靠撕咬被单强忍着,和其外表相去甚远。

我能想象,那时杨玉琴肉体上的疼痛已压倒了她精神上的痛苦,最后她是被活活痛死的。每每想到这里,我的心在为她滴血……

花落人亡有谁怜,
玉琴一生短似花!
人去楼空悲切切,
遥忆当年花乃红!

 

 

《自由写作》首发

 

何  禾:火车读书会(短篇小说)

火车读书会(短篇小说)

何 禾   

 

1995年2月28日,我有一张工作证,上面写着:姓名何禾,性别男,出生年月1971年6月,工作单位上海市监狱六大队,职务管教干部。

这张工作证也是一张通行证,凭着它,我可以畅通无阻地穿过四道严严实实的铁门,进入关押罪犯的牢房。那是一个神秘的世界,很多年前,当我还是一个听着“绿岛小夜曲”的懵懂少年时,曾在它的大门外驻足停留过,想象着月光下掀开的窗帘。

我的办公室就设在牢房里,如果我朝窗外张望,看到的是被铁条分割后的风景,和罪犯看到的一样,和监狱长看到的也一样,只是丝毫看不到一点绿岛的椰林风情。

我有权力审查罪犯的家信,这天又拆了一封。

“至于华珍,你就当作了一场梦吧……

她已经结了婚嫁了人……

在里面少想点,日子会过得快一点。”

是姐姐写给弟弟的。

当时我是个自作聪明的家伙,随手在信封上批语:

“人生是一场大梦,坐牢是一段小梦,和这场大梦比起来,这段小梦又算得了什么呢?”

一年后,我忍受不了陪犯人做梦的日子,脱下虎皮,离开了监狱。当天,我在日记里写道:

“1996年3月2日,我终于自行解脱了。”

从此以后,我开始我的新生活,自由,孤独,饥寒交迫,内心满足。


 

狱中生活是由回忆和浮想交织而成的。狱中生活没有什么惊心动魄,只有漫长的无尽的等待。在等待中,时间从我身旁带着呼呼的巨大声响匆匆流去。

犯人们只等待某一天——匆匆流逝的时间突然停住,就好像一辆急速奔驰的火车在某个路过的小站突然停下一样——这一天,犯人中的某个人结束了等待,从回忆和浮想中挣脱出来,回到了现实。

随后,这列少了一些老乘客多了一些新乘客的火车载着所有人继续向未知的远方疾驰而去。

于是,我们继续开始漫长的等待,继续听着时间从我们身边匆匆流去的呼呼声。

 

1997年12月27日,在一辆由杭州驶往上海的快速列车上,我和李彬决定成立一个读书小组。取名为火车读书会。我想,假如佛陀也曾坐过火车,那么经书中肯定会出现许多火车、而不是渡轮的意像。我们的火车读书会正好发轫于一列奔驶中的火车上,取名火车读书会,也算搭上了方便车。

我和李彬一拍即合,皆大欢喜。
李彬和我就是在这列火车上结识的,当时他手里正拿着本《里尔克诗选》。

李彬是个奇特的人,他告诉我他昨晚做了个梦,梦见自己驾着滑翔翼在城市的楼群上方盘旋,像一只翩翩飞翔的大鸟。后来他降落在一座似曾相识的大楼的顶部,但从楼顶下去的铁门被锁死了,他无路可走,只好坐在这座摩天大楼的顶部,孤独地鸟瞰这个城市的繁忙夜景。

那天,我和李彬谈了很多。我们甚至谈了很多具体的细节,比如火车读书会的参加者应该准备一份书单,书单上的书应不少于五本,最好是文史哲类,当然多多益善。读书会应该定期举行集体活动,大家可以互相借阅书籍、交流书单,还可以交流读书心得。

李彬说还应该定期进行集体讨论让大家充分交流思想,讨论话题么,可以是学术问题,也可以是会员共同关心的社会热点问题。

我说我们必须营造一种自由民主、轻松和谐的交流气氛,每个人都应该平等待人,不能独断专行。

谈着谈着,我们的眼前似乎已经出现了读书小组聚会时的热闹场景。

两星期后,我执笔起草了一封致未来会员的信。

 

火车发刊词:

亲爱的朋友,此刻,我们还未曾谋面。

此刻,临近世纪末的某一个夜晚,上海的冬天非常冷,连绵的雨一阵紧似一阵。很久不见太阳了,还有月亮。此刻,我多么渴望看见一轮明月,还有闪烁的群星缀在深蓝的夜幕如璀璨的宝石熠熠发光。

亲爱的朋友,此刻,我还不知你长得什么模样。也许,我们曾在梦中相见,但此刻已分离太久。

在这个聚财者时代全面降临的时刻,你是否依然还在不懈地寻求自我的精神家园?

当算计的人越来越多,你是否依然怀着一颗真诚的心?

面对一个丑世界,你是否依然还有正见、正觉?如果是,那么亲爱的朋友,为了与你相聚,我已等待很久。此刻,窗外的雨正淅淅沥沥,夜色浓重,我们的前方雾锁天涯。

亲爱的朋友,此刻,我还不知你的名字。

曾经,我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读书人。曾经,读书是你我共同的热爱。

而书,给我们带来了快乐,也带来了痛苦。读书,使我们获得充实,也使我们感到自身的匮乏。书中有真理,书中也有垃圾,而相互隔绝的状态更使孤独变成了我们的致命疾病。这时,读书的多多益善也变成了一件令人怀疑的事。为了摆脱个人的局限性,亲爱的朋友,这时你是否渴望加入一个以真诚为基础,实事求是、脚踏实地地探寻真理的集体?在这里,我们是因为一种发自心底的共同的执着而集合在一起;在这里,每个人都无保留地奉献自己的个人智慧,并将从由个人智慧凝聚而成的集体智慧中获得无穷的力量;在这里,亲爱的朋友,你是不可替代的,每个人都弥足珍贵!

此刻,窗外依旧下着雨,夜色愈发浓重。

亲爱的朋友,我们依然未曾谋面,但我似乎已感觉到了你的气息。是的,你是存在的,并且已存在了很久。在那里,浓重的夜的深处,无数盏昏黄的台灯下有你。而当这庞大的城市深处如林般矗立的楼群都已沉入梦乡,却有一个窗口孤独地彻夜不眠直到天明,那肯定就是你。

亲爱的朋友,从前,我们都是在黑暗中摸索前进的人,暗夜行路已经太久。此刻,该是我们相认的时候了,让我们的手紧紧相握吧。

此刻,窗外的雨越下越大,夜色愈益漆黑浓重。

亲爱的朋友,今夜,没有皎洁的月光为我们照路,也没有闪烁的繁星为我们指引方向,但凭着对风雨对黑暗的无所畏惧,我们依然要在今夜上路。今夜,我们抛弃了致命的孤独,今夜,我们已不再是一个个孤单的个体,前方虽然是一片迷雾,但让我们就此出发吧,怀着对真理的向往,凭着一个团结友爱的集体的力量,这一次我们将走得很远,我们将终于走上那条唯一的通往光明的路。

——火车读书会会长:何禾

一九九八年一月十一日

 

现在是2006年12月9日上午9点38分,一个周六的早晨。曾经的火车读书会早已轰隆而去,就像叶子姑娘印在雪国火车玻璃窗上的俏丽脸庞一样,了然无痕。上海的冬天越来越暖和了,但天天天阴,我知道再也不会有十年前那样的大雪了。几分钟前,我刚浏览了一遍今天发售的《21世纪经济报道》。

12月7日,一个新的世界纪录诞生于中国:某投资基金一天内募集400亿元。同一天,中央经济工作会议结束,确定2007年主要目标是保持经济平稳较快发展。同时我的眼角还扫到一则新闻:海峡那边,台北、高雄市长选举投票此刻正热火朝天地进行着。

我打开手提电脑,开始写字。

写字是我年轻时的爱好,我已经很久不写了。现在,我是一个小有成就的律师,手头上,正处理着一些经济合同纠纷类的商事诉讼案子,同时正雄心勃勃地准备朝着金融投资等新的业务领域进发。这是一个经济高速发展的年代,大家都在拼命赚钱,我当然也不能落后。但是,我并不了解我自己。

1995年春天,哈罗德·品特的《背叛》在上海安福路上演,我看到节目单上有这样一段话:

“当我们回首往事,当我们试图把生活的章节逐页翻开直到它的开头,常常会发现我们的现在对于我们的当初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

这段话像个谜语,我经常把这张节目单拿出来反复揣摩,但始终不得其解。我想,也许我们每个人都是自己的陌生人。就像火车上的朋友,就像那些早已遗弃在书架上的旧书单。

谁会想到呢,当时我们曾经多么亲密,信誓旦旦、热情洋溢。

 

 

《自由写作》首发

李叔同与苏曼殊的奇怪交往

 

李叔同与苏曼殊被人称为南社二僧。

李叔同与苏曼殊都是南社人士主办的《太平洋报》的主笔,又都擅长美术,他俩的交往应该是无可置疑的。然而非常奇怪的是,人们至今没有找到有关他俩直接往来的确切史料。

在社会上具有广泛的影响的《太平洋报》好景不长,1912年秋,报社终因负债过重而停刊。不久,李叔同应邀到杭州的浙江省立两级师范学校任教。此后,苏曼殊亦多次到过杭州。按理他俩自会有许多见面的机会(南社和西泠印社曾在杭州举行”雅集”),但至今仍未见有他俩进一步交游的史料。这实在有些令人难以置信。

在文学性的传记里,他俩的交往是有的,但不可作为正史来对待。当然,找不出直接往来的确切史料,不等于他俩无交往,我们仍可从其他资料或旁证材料中捕捉他俩交游过往的影子。

同人眼中的李叔同与苏曼殊

《太平洋报》同人孤芳在《忆弘一法师》(载《弘一大师永怀录》)一文中说:在太平洋报社里有两位出色的画家,一个是当时已作了和尚的苏曼殊,再一个就是未来的和尚李叔同。这两位画家的为人与画风各有特色,也十分令人感慨。苏曼殊画山水,其取才多古寺闲僧或荒江孤舟,颇具一种萧瑟孤僻的意味,这与他当时那种”浪漫和尚”、”怪僧”的性情极不相符。而李叔同呢?他性格清淡、稳重,但所绘之作,用笔雄健遒劲,也与其性情不符。《太平洋报》编辑多为南社同人,他们在编辑之余,经常出入于歌廊酒肆之间,”或使酒骂座,或题诗品伎,不脱东林复社公子哥儿的习气”。苏曼殊虽早已出家,却也混迹其中,唯李叔同孤高自恃,绝不参与。从这段记述里,人们大概已可以了解到当时报社同人对李、苏二人的基本印象。

苏曼殊评李叔同

至于苏曼殊对李叔同的评价,目前能见到的一则资料是他对李叔同等当年在春柳社演出活动的言论,似乎颇有微词。苏曼殊在《燕影剧谈》一文中写道:

……前数年东京留学者创春柳社,以提倡新剧自命,曾演《黑奴吁天录》《茶花女遗事》《新蝶梦》《血蓑衣》《生相怜》诸剧,都属幼稚,无甚可观,兼时作粗劣语句,盖多浮躁少年羼入耳。

从大量史料来看,春柳社当年在日本的活动及演出,无论中国文化界,还是日本戏剧界,大多叫好。而苏曼殊如此评说,除了反映了他直率的性格外,亦算一家之言。

旁人眼中的李叔同与苏曼殊

关于对李叔同与苏曼殊的评价,有一篇文章很值得一提,即载于《弘一大师永怀录》(大雄书店1943年版)中陈祥耀撰《纪念晚晴老人》。文中在评价他俩时是这么说的:”……我把老人(指弘一大师–引者注)看为超越的艺术家,典型的高僧,把曼殊看为浪漫的才人……曼殊才情的奔放,为世人所共知……唯有晚晴老人,他的才思,他的一贯为人的态度,都是向内收敛……从两人早年的文学作品中,就可知道。老人的旧诗词,虽也多近绮艳,但风格很异曼殊。说水,曼殊的使我想起春波的嫩绿,老人的使我想起秋潭的空碧;说花,曼殊的使我想起带着清明烟雨楼角的梨树,老人的使我想起夏日清池中的莲蕊;曼殊的较有浓烈的感情,较有动人的丰韵,较为容易引起读者的共鸣,论文学的,也较为偏取这一种。老人的绮艳诗,慢慢地想收敛于芳洁的一途,想洗净到司空表圣所说的’体素储洁,乘月返真’的一途,就诗的’品’言,我们或许还更有取于老人的。”我们从陈祥耀这一番感性的文字中或许能体味出比理性的分析更为丰富的内涵吧。

李叔同与苏曼殊的交谊

《汾堤吊梦图》李叔同与苏曼殊的交谊我们还可以从柳亚子《苏曼殊研究》一书中找到一段十分有意思的情节。柳亚子是这么写的:

在1927年上海大东书局出版的《紫罗兰杂志》第二号上,有顾悼秋的《雪上人轶事》,记画《汾堤吊梦图》及在盛泽郑氏著书两事,此两事均不甚密合。《汾堤吊梦图》的事情,大概是如此:《太平洋报》社的广告主任是李息霜,住报社三楼,有一房间,布置甚精,息霜善画,画具都完备。有一天楚伧不知如何趁息霜不在报社时,把曼殊骗到此房间内,关了门画成此画。但未必是完全硬骗,盖楚伧索曼殊画,曼殊恒以无静室及画具为辞,楚伧引彼至此房间内,一切都完备,且言,如嫌外人闯入,可以关门,于是曼殊无所藉口,不能不画了。

关于此事,叶楚伧也有诗序记录,只不过没有讲到这事是发生在李叔同的房间里。叶楚伧的诗及小序是这样写的:

余访午梦堂旧址后,归抵海上,曼殊适自日本来。余于《太平洋报》楼上,供养糖果,扃置一室,乃为余画《汾堤吊梦图》。及今展观,无异玮宝。

池上人寻午梦,画中月罨孤坟。

难得和尚谢客,坐残一个黄昏。

这幅《汾堤吊梦图》很快就被李叔同铸版发表在《太平洋报》上,同时刊出的还有李叔同自己的一幅用隶书笔意写成的英文《莎士比亚墓志》,时人称这两件艺术作品为”双绝”。

《断鸿零雁记》及其引出的问题苏曼殊也写小说,其中《断鸿零雁记》最享盛誉。这部自传体小说写一个孤儿飘泊流浪,并到海外寻母的故事。作品写得凄楚动人,心理描写亦极细腻。

《断鸿零雁记》曾在南洋爪哇的一家华文报纸上发表过开头部分,李叔同此次又负责把这部小说连载在《太平洋报》上。而在《太平洋报》连载的过程中,又配有陈师曾为之而作的几幅插图。陈师曾的作插图,是因为他此时正好南下,恰恰碰上李叔同编排苏曼殊的连载稿,应李叔同之请,于是有了这段因缘(陈师曾来上海的时间是这一年的5月初,而《断鸿零雁记》的连载正好是从5月12日开始的)。

有人认为《断鸿零雁记》连载时曾由李叔同帮助润色加工。从情理上讲,这是有可能的,起码李叔同作为编辑,润色加工实在也算是一种正常的事情。但柳亚子否定了这一种说法。他在《弘一大师文钞序》中谈及此事时认为:”……弘一主编画报。既刊曼殊《断鸿零雁记》,复乞陈师曾作插图,署朽道人……有言曼殊此书,弘一为之润饰之,此语谬甚。曼殊译拜伦诗时,乞余杭师弟商榷,尚近事实。若《断鸿零雁记》,则何关弘一哉!”柳亚子虽未说明具体理由,却是十分的肯定。作为《太平洋报》同人,又是李叔同、苏曼殊的共同好友,他的话应当值得重视。是不是可以这样说,对于苏曼殊的这部小说,李叔同并没有应苏之请或主动为之作过什么”润色加工”,充其量不过是一种见报前的编辑行为罢了。对于李叔同、苏曼殊,柳亚子有他自己的看法,他认为:”以方外而列入南社籍者,……逃释归儒之曼殊,与逃儒归释之弘一。”现在人们说李叔同、苏曼殊为”南社二僧”,其源头可能也就是柳亚子的这段话。

苏曼殊善写小说,而李叔同是否也写过小说呢?从李叔同青少年时代的性情来看,他若写小说,这也应该是一件十分正常的事情。只是在人们真的要为此而下结论的时候,倒是不得不慎重了。

周扬与法捷耶夫

 

1956年5月13日,为了摆脱迎面泼来的“卑鄙、谎言和诽谤”的脏水,法捷耶夫在自己的寓所开枪自杀。他在遗言中将斯大林称为暴君,并对赫鲁晓夫表示了强烈不满,其时中国正在进行大规模的“百花”运动。当法捷耶夫“自绝于”人民的时候,中国的“法捷耶夫”周扬正在从批丁玲、胡风的“战役”中向人生的“最高境界”迈进。

由于参加过大规模军事作战,并由此体现了强烈的战斗精神,法捷耶夫深受斯大林的赏识,在斯大林的一再提议下,1934年进入苏联作协领导层,并逐渐成为苏联文学事业的最高领导者和组织者,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中期起,参与了苏联文学发展中所有的重大事件和运动。在较长时间中,中国文艺界的最高领导人周扬的经历与地位几乎就是法捷耶夫的翻版,所不同的是,法捷耶夫以自杀的方式了结了生命,而周扬却因抑郁,在医院中毫无知觉地静静地躺了四年,于1989年撒手而去,没有留下任何遗嘱。

周扬一生引以为自豪的,是他首先向中国引进了“社会主义的现实主义”理论,虽然我们不敢就此认定他在党内地位的提升和巩固与此直接相关,但可以看出其本人所代表的文艺观念、体系与苏联的深刻关系。“社会主义的现实主义”也曾使法捷耶夫的走势一路看好,这个理论在苏联提出,很大程度上源于斯大林自己的政治斗争的需要。在这位领袖不断整饬作家队伍、打击异己、处分和处决作家的过程中,法捷耶夫的朋友、同事、领导纷纷落马,深得斯大林赏识的法捷耶夫的地位却在直线上升。有人是这样叙述这个过程的:“拉普是二十年代初几个青年组成的无产阶级文学团体,三十年代已发展成为遍及全国的强大组织。斯大林看到拉普这样发展下去可能对他个人的权力构成威胁,1932年4月突然决定解散拉普及所有文学团体,成立便于统一领导的作家协会。拉普多数领导成员都反对这项决定。同年9月至10月法捷耶夫在《文学报》以《旧与新》为标题发表系列文章支持斯大林的决定。法捷耶夫的行为被拉普领导成员视为叛变,遂与他绝交,但却得到斯大林的赏识。斯大林对敢于违抗他意志的人从不留情,拉普主要领导人均被镇压,唯独也曾是拉普领导成员之一的法捷耶夫成了斯大林的红人。”[1]到1946年以后,法捷耶夫已经成为文艺界的最高领导。

法氏政治地位的显赫,显然并非因其文学创作,而主要源于他对斯大林的崇拜、敬畏和斯大林对他的信任、赏识,是他顺应了斯大林的个人意志。他和斯大林之间的关系是很微妙的,用艾伦堡的话来说就是严守纪律的士兵和总司令的关系。总司令在士兵面前永远正确,他的每一句话对士兵都是命令。这位领袖仅仅把他当成有用的工具,“文学总管”,通过他领导文学。法捷耶夫负责贯彻执行他的每项指示,表达他的好恶和情绪变化。反观周扬,如果说上个世纪三十年代,鲁迅称周扬为“取了工头立场”的“奴隶总管”多少有些揶揄和厌恶情绪的话,那么建国后周扬则是地地道道的“文学总管”了,这一点和法捷耶夫是完全一致的。在更多的时候,他必须听命于毛泽东的意志,他和毛泽东的关系很密切,刚从上海来到延安,便被信任和重用,甚至为这种力量而忘情。据说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之后,周扬把他翻译的车尔尼雪夫斯基的《生活与美》送给毛泽东,毛对他说:“你对于生活与艺术的看法与车尔尼雪夫斯基相似。”于是周扬很快编辑了一本《马克思主义与文艺》,撰写了长篇序言,极力推崇毛泽东的文艺思想[2].他说:

毛泽东同志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给革命文艺指出了新方向,这个讲话是中国革命文学史、思想史上的一个划时代的文献,是马克思主义文艺科学与文艺政策的最通俗化、具体化的一个概括,因此又是马克思主义文艺科学与文艺政策的最好课本……从本书当中,我们可以看到毛泽东同志的这个讲话一方面很好地说明了马克思、恩格斯、列宁等人的文艺思想,另一方面,他们的文艺思想又恰好证实了毛泽东同志文艺理论的正确。[3]

周扬将毛泽东推崇到了与马、恩、列并驾齐驱地位,这固然是看到了毛泽东在文艺上的独特之处,同时也是一种敬畏之心的驱使。从《生活与美》到《序言》的转换,周扬轻轻地遮掩起自己关于文艺的真实想法,从此更加深得毛泽东的信任。在这种信任的感召下,他越发坚定了自己的意识形态性,认为自己必须这样,而且应该这样。甚至在文艺整风时期,因“鲁艺”和“文抗”之争而与周扬产生芥蒂的丁玲都认为在党内只有周扬能够代表毛泽东。她说:“1949年6月,我从东北到北京参加文代会筹备工作,毛主席在香山召见我,并留我在他那里吃晚饭。在谈话中,毛主席问我:”文艺界党内谁来挂帅?‘我表示:“周扬比较合适。’我原打算开完文代会回东北深入工厂去,但党组织决定我留在北京工作,我即决心拥护周扬。因为党把文艺界的领导责任委托给他,同时,我觉得文艺界党内没有旁人比他更合适,也愿意同他搞好关系。”[4]今天看来,丁玲向毛泽东推荐周扬大概有着很复杂的心理,但对周扬而言,他之走上文艺界最高领导岗位,对于解放区来的作家而言,大概也是“众望所归”。

在“大清洗”和文艺的极左路线发展过程中,地位直线上升的法捷耶夫与大批被打倒和停止写作的作家形成了巨大的反差,人们怀疑他在这场持续数年的文艺运动中所起的作用,于是他不仅失去了大多数的朋友,而且在斯大林去世之后,遭到了唾骂,激愤的情绪在苏联迅速传播。人们将苏联文学界恐怖时期的全部罪责加在法捷耶夫头上,称他为“贪权的总书记”、“斯大林的打手”,是斯大林的“影子”和“棍子”[5],很多作家遭逮捕和枪杀都与他有直接关系。实际上,在这场大清洗中,法捷耶夫思想上是矛盾的。一方面他像当时许多人一样,认为这场运动是必要的,他必须听从党中央的指挥。另一方面,当他看到许多他了解的人遭到清洗时,不免产生怀疑,站出来替他认为受冤枉的人辩护,并想方设法来保护他们。曾长期住在苏联、担任过国际革命作家联合会书记、三十年代被捕过的匈牙利作家吉达什为他辩解说:“法捷耶夫在他所处的‘严酷的时代’里有他的难处。我相信,要是占据他的位置的是另一个人,‘严酷的时代’卷走的作家将会多得多。法捷耶夫尽其所能减轻这地震的损失这是我亲眼见到的,至少他曾不止一次力图减轻它。”[6]他举例说,从1953年到1956年,法捷耶夫根据自己了解的情况,给各个有关部门写了五百多封信,说明事实,替受害者辩护,为他们洗刷罪名,相当多的作家得到平反,是与他的努力分不开的。法捷耶夫个性中有一个鲜明的特点,渴望当领袖,他总是想显示自己的超凡性,他从事文学活动伊始就比较注重自己的公众形象。对他来说,成为一个较为完美的人是与为革命服务、为共产主义事业服务融成一体的。他善于克制自己,镇静自如。在公众场合热情洋溢,风度翩翩。在照片上他给人的印象是真诚坦率,性格开朗。然而,为此他付出了多大的努力,却鲜为人知。他严于律己,几近苛求,神经总是绷得紧紧的。那著名的法捷耶夫式的笑容往往掩盖了他真正的内心活动。他从来都认为自己具备文坛领导人的素质,而且当之无愧。出于高度的党性原则和责任感,法捷耶夫必须绝对服从上级的指示,表现出政治家严酷的一面[7].

类似情况在周扬身上也同样发生。很多人在回忆周扬时都谈到了他风度翩翩的外表和沉郁谨严的内心。跟他多年同事的张光年说:

周扬为什么形成这样奇怪的性格或个性(我曾戏说是性格的“异化”):表面上谈笑风生,内心是孤独郁闷……我认为这跟他长期担任文艺界领导工作有很大关系。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党内斗争是残酷的、经常的,而文艺界是敏感的麻烦的地带。周扬何以领导这些斗争?何以自斗斗人?何以在斗争中自保自励?何以推进自己看重的工作?这需要很大的自持力。决不能随便乱说,决不能自由主义,决不能授人以柄(话柄),决不能让敌人利用而损害党的事业……一个人本来有性格上的弱点,加上长期在这样心境中生活,还能不病吗?性格还能不受到扭曲吗?周扬的死,是一个悲剧啊![8]

基于这样一种分析和认识,李辉说:“在漫长的岁月里,和许多理想主义的知识分子一样,他献身于一种革命事业,但其生命的表现形式则是在这两者的拥抱、排斥、搏斗中得以完成的。完全可以这么说,在他的内心,两者或许有过短暂的统一,更多的时候则是矛盾的。内心的矛盾就决定了行为的矛盾、人格的矛盾,甚至产生出异化的力量,改变或扭曲他的人格。从而在人们的眼里,在任何时候,他都不可能是一个单一的存在。这两者的矛盾存在,制约着他的一切选择,决定着他的善与恶的挥洒。”“周扬就这样处在一个极为尴尬的境地。每一次政治运动来临时,他都面临着选择。在对领袖的崇拜与个性之间,他矛盾着,或者改变自己,或者由别人来取代。在‘文革’前的历次运动中,最终他选择了前者,而且每次运动中,他依然是指挥者。”[9]李辉还说:“周扬更愿意以一个领导者的身份出现在人们中间,也就是说,他个性中的领导欲和权利欲,决定着他许多时候许多场合的选择。”[10]李辉的分析基本上是正确的,但说周扬崇拜毛泽东,毋宁说他崇拜政治权力更为准确。

据研究,尽管法捷耶夫对斯大林满怀崇拜,但并不是盲目的,他时常与斯大林之间表现出了原则性的分歧。他不看斯大林的眼色行事,敢于直言和坚持自己的意见,有时甚至与斯大林争论。1956年,法捷耶夫在极度的抑郁中开枪自杀,应该说抑郁来自斯大林时代,但更主要的是来自他对寄予了很大期望的赫鲁晓夫的失望,他最终是为自己对文艺的真诚追求而死的。

周扬却比法捷耶夫更为“圆滑”和内敛,他不论是对毛泽东文艺思想的修正还是对一些作家的认识与帮助,都不是通过争论和坚持来实现的,很多事情他是“偷偷摸摸”地进行的,而且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不断地屈从于自己在特定政治环境中已经形成的习惯。于是在反“丁、陈反党集团”、反“胡风反革命集团”中出现了诸多的所谓“没想到”的“积极”工作的状态,这一点到现在还深遭病诟。

恐怕没有什么词汇比“激进”二字更能概括周扬的人生色彩了。当1927年那种针对“赤党”的动辄得诛的白色恐怖从沪、汉两地向全国浸漫之时,刚过十八周岁的周扬却在上海滩披上“红色”战袍,公开宣布自己对共产主义的信仰。1937年抗战爆发,周扬辗转来到延安,不仅没有因为“鲁迅事件”遭到批判,反而受到毛泽东的重用,于是在激进当中又增加了感激和崇拜。当延安整风运动波及到文艺上的时候,他必须站出来批判王实味等人,从而维护毛泽东和党的统一领导。这正如在斯大林解散和改组拉普的时候,作为文艺界的领导,法捷耶夫必须站出来发表文章支持斯大林的行动一样。

因对政治权威崇拜而产生的恐惧心理大概是法捷耶夫、周扬这类作家的共同特点。法氏曾说过,他最怕两个人,一个是斯大林,一个是母亲,而这也是他最爱的两个人。但周扬大概只怕一个人,这就是毛泽东。周扬几乎没有谈论过母亲或者其他的亲人,但他言必称毛泽东,曾在多种场合表达对毛泽东的感激和崇拜之情。即使经历过“文革”的大灾大难,也一如既往。老朋友张光年说:“(有时)他倾向于周总理的意见,但他非常崇拜毛主席,当然还是以毛主席的意见为准。他不止一次谈到毛主席是一个非常特出的人物,中国出了这样一个特出的人物,是了不起的事情。只要毛主席批下来的东西,包括批胡风的按语,他从来是毫无保留地办,从来没有一点牢骚,更别说有不同的意见。”[11]这种心理固然反映了周扬的性格上的一种优势,但说其因惧怕所致也未尝不可。

周扬对毛泽东的“怕”主要体现在五十年代对丁玲和胡风的批判上,但也和毛泽东对他苛责有关。据夏衍、张光年回忆,从1952年开始,毛泽东就多次批评过周扬,说他政治上展不开,撤了他文化部副部长的职务,并下令到湖南参加土改,这种做法和不满对周扬这样一位有着极强领导欲和权力欲的人来说是致命的。因此他必须进一步将自己整合到毛泽东的意志中去,并以此作为他一切言行的出发点。所以韦君宜回忆说:“上边那时确实把周扬当作可以随心所欲使用的将才,听老帅的话,指到哪里打到哪里。”[12]他从来也没想到对胡风、丁玲的批判会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但既然已经闹出来,他只能按照毛泽东的思路走下去,作为政治家的毛泽东是周扬一个很深的惧怕情结。

斯大林逝世以后,苏共中央开始批判了个人崇拜,矛头指向斯大林,由此开始了思想上的“解冻”。这一过程对法捷耶夫来说是一个很大的震动,于是他开始回顾过去深刻反思。他认识到了在过去的文艺工作中党是存在着很大的问题的,并对党如何领导文艺和制定文艺政策产生了自己的想法。于是他接连向苏共中央主席团和马林科夫及赫鲁晓夫上书,对党的现行的文艺政策提出了批评。但他的建议和批评没有得到理睬,他要求会见领导人的要求不仅被拒绝,而且还常遭斥责。所以他在遗书中说:“当我总结自己的一生时,仍然不堪回首那些呵斥、告诫、训斥。我自认为,我们伟大的人民有理由为我发自内心的共产主义式的忠诚和谦逊而自豪,可向我扑面而来的却是没完没了的所谓理论批评。”[13]于是他在抑郁、孤寂中开枪自杀,并以此向世人证明他多想做一个有血性的汉子啊!

周扬又如何呢?近十年的监狱生活,他有三千多天的时间来回顾自己所走过的道路,或许他发现了一些荒谬的东西,所以韦君宜才说:“‘文化大革命’时,江青把他(按:周扬)打倒,才使他从一场大梦中醒过来。”[14]“文革”一旦结束,他就通过自己真诚的道歉和身体力行的工作获得了全国作家的谅解,获得了原有的地位和权利。1985年1月,在北京召开作协第四次会员代表大会的时候,周扬抑郁成病,未能参加,与会代表中有三百六十六人联名给周扬写了一封慰问信,信中说:“自信和勇气在我们心中百倍地增长起来,请你相信,我们一定尽力写出无愧于这个伟大时代的作品,使我们的文学自豪地走在世界文学的前列。这当然也是你和前辈作家们所期望的。”也是在这次会议上,湖南等十一个代表团也联合致函说:“你对自己在‘文革’前工作中的缺点,曾多次诚挚地进行了自我批评。这种严于律己的高尚品质,使人深受感动。你是在我国文艺界奋斗了半个多世纪以上的老战士,虽饱受摧残,却仍有昂扬的精神和坚毅的意志,的确足为我们的楷模。”[15]但这些感人与宽容的话语并没有阻止周扬的落选,也许是因为人们对周扬的记忆太深,也许是因其静卧医院人事不省。

晚年周扬最值得书写的一件事情是他对马克思主义几个理论问题的探讨而赢得声誉。但由于这一点涉及意识形态的重构,所以他遭到了高层人士的严厉批评。这给他带来了致命的打击,并因此抑郁而逝。陆定一说“他是被气死的”[16].

1983年12月,也就是周扬因“异化”问题而检讨之后不久,借着给《邓拓文集》写序言之机,他说了下面一段话:

一个作家发现自己在思想认识上同党的观点有某些距离,这是一件痛苦的事。任何一个热爱祖国,拥护社会主义的作家,在根本政治立场上得应力求和党中央保持一致。但在特殊情况下,或者由于党的政策和工作上发生了偏差,或者是作家本身存在着错误的、不健康的观点和情绪,出现两者之间不一致或不协调都是可能的。在这种情况下,一个党员作家首先应当相信群众、相信党,以严肃认真,积极负责的态度向党陈述自己的意见,决不可隐瞒和掩盖自己的观点,更不可把自己摆在党之上,以为自己比党还高明。另一方面,作家也应当在党的正确方针和政策的引导下改变自己不正确的认识,使党的正确主张真正为自己所理解,所接受,所融会贯通,从而在思想政治上达到同党中央的认识一致。[17]

这是周扬借他人之酒浇自己块垒,是他一生中惟一的一次,但作为一份准遗嘱,和法捷耶夫的比较起来,缺少了刚烈和决绝,这是不是表明他对未来还充满了希望呢?

注释:[1]蓝英年:《作家村里的枪声》,转引自林大中主编《九十年代文存》(下卷),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175页。

[2][8][9][11]王蒙等主编《回忆周扬》,内蒙古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385、16、633、636页。

[3]周扬:《〈马克思主义与文艺〉序言》,《周扬文集》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454页。

[4]《没有情节的故事》,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1年版。

[5][7]夏中宪:《法捷耶夫与“持不同政见者”》,《俄罗斯文艺》2002年第3期。

[6]此段主要参照张捷《法捷耶夫的悲剧》一文,《文艺理论与批评》2002年1月。

[10]李辉:《往事沧桑》,花城出版社1998年版。

[12][14]韦君宜:《思痛录》,文化艺术出版社2003年版,第49、49页。

[13]转引自《法捷耶夫为什么自杀?》,《俄罗斯文艺》2000年第1期。

[15]参见顾骧:《晚年周扬》,文汇出版社2004年版。

[17]周扬:《〈邓拓文集〉序言》,《人民日报》1983年12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