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清涟:从一部纪录片看中国劳工权利

最近,一部题为“失败者还是胜利者” (Losers and Winners)的德国纪录片问世。这部以他者眼光拍摄的纪录片很能说明中国劳工的生存权益。

通过电影画面在德国工人和中国工人之间交错切换这种直观方式,“失败者还是胜利者”记录了这些中国工人在德国的经历:

2003年初,中国兖矿集团以购买技术的方式收购了德国多特蒙德鲁尔区的凯泽斯图尔焦化厂,中国方购买的是技术,原价6.5亿欧元的设备是以废品价格每吨15欧元卖给中方的。中国机械工业建筑总公司(简称中机建设)的400多工人将该厂拆解,装在万吨货轮上运回中国。这些中国工人每天工作12小时,一周工作7天,每个月挣400欧元,却干着德国工人给4,000欧元也不愿干的工作。德国人以为需要3年才能完成的工作,中国工人一年半就完成了。

――这个故事似曾相识,因为200多年前美国西部修筑铁路时,中国劳工也是以其工资低廉但比其他国家的劳工更能吃苦耐劳而举世闻名。不过,这次付中国工人工资的不是外国老板,而是中国本国企业兖矿集团。否则可以被民族主义者控诉为外国资本家对中国工人的残酷剥削。

如果按中国官方习惯用的宣传口径,肯定要说“中国工人以吃苦耐劳与不计报酬的工作精神赢得了所在国高管及工人们的尊重,大家翘起大姆指称赞‘中国工人好样的!’”――这类言论在中国的媒体宣传中从来就未绝迹。

接下来的镜头就是工人们在德国的生存状态与他们的未来希望了:这些工人8个人睡一个房间,吃工地食堂的“大锅饭”,每周工作超过60小时。他们省吃俭用,将攒下的一点钱留给家里,希望自己的后代能够接受教育,“做个白领”;每个月,中国工人就要选出7个最勤奋的工人作为“本月最佳工人”,戴上大红花照相上光荣榜;……

这类情景中国人亦不陌生。当今到城市里打工的两亿多农民工,如果能够达到这些工人的生存状态已算是非常“幸福”了,比他们更糟糕的处境比比皆是,比如几十个人睡在一个四面漏风的工棚里,辛苦工作数月乃至更长时间却拿不到分文工资,追讨欠薪还要挨打甚至送命。哪有雇主愿意花心思给他们戴上大红花?

德国导演当然不会知道遥远的中国的真实情况,他们每天听到的、看到的有关中国的消息都是中国经济发展如何迅速、中国正在崛起,中国将在20年内要赶超美国,人民生活正在迅速改善,……即使到了中国,进入他们眼帘的也只是中国那几个“现代化橱窗”的美景,基于此,他们自然无法得知占中国人口80%左右的社会底层中国底层的社会成员,如果能够得到每月4,000多人民币收入,并通过省吃俭用寄回其中将近一半,已经是一个多么令人鼓舞且不易得到的机会。

最有意思的是负责该项目的党委书记莫立崎(他的梦想是早日坐上奔驰)对这种“血汗工资制”那种理所当然、充满自豪的感受:“毛主席有句话是:唯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没有一点牺牲的精神,哪有兖钢的今天?我们在地下800米矿井工作的工人,头上哪天不是嘎扎嘎扎的响,那能没有一点危险吗?要是按照德国人的做法,那就别干了。” “我觉得,德国虽然现在比中国好,但是如果不知道变动,迟早要被中国超过。”

那么究竟谁是胜利者,谁是是失败者呢?导演吕肯认为这应该由观众自己决定:“站在我个人的角度来看,我认为德国和中国工人都是失败者:中国工人拼命的工作,却看不到一点美好的前途;德国工人失去了自己的工作,关闭了祖辈相传的矿井,心灵的苦闷难以表述。”

从社会进步的角度看,中国工人的生存状态首先证明了社会制度的失败,因为这一制度缺乏人性,国家财政的富裕是通过劳动者极不体面的血汗工资制度支撑起来的。而中国工人之所以成为失败者,那是因为他们承担了社会制度失败以及人口与资源关系过分紧张的传递效应。而他们希望所在,即后代能够成为“白领”的梦想,也因为中国教育成本的高昂与知识型劳力严重过剩而变得遥不可及。

谢 泳:一个美国人对中国民主的看法

《平民政治的基本原理》是早年做过驻华公使的保罗·S·芮恩施专为中国人写的一本公民教育读本,1921年商务印书馆印行,中英文对照本,罗家伦翻译,蒋梦麟校阅并序。据罗家伦在”译言”中说,他翻译这本书时,冯友兰和周炳琳都帮过忙。

所谓”平民政治”是亚里斯多德的说法,区别于”君主政治”和”贵族政治”,也就是我们现在所说的民主政治或者宪政。蒋梦麟在序言中说:”芮先生在中国多年,多与我国人士往还,对于中国抱十分希望,我国人民对于先生感情亦极厚。芮先生不但为欧美的政治学者,对于中国政治亦素有研究,所以他这本书不是又悬空谈政治原理,实对于我国现行政治,有切要的和建设的批评,把欧美的政治和中国的需要,明明白白的讲出来:如国家是如何成立的,宪法的性质是什么,国家的各种机关是如何组织的,如何运行的,中国实行平民政治,应该从什么地方入手的。”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商务印书馆出版过芮恩施的回忆录《一个美国外交官的使华记》(李抱宏等人翻译)。我看这过本书。回忆录还是西人写的好,这是我一向的一个看法。芮恩施在回忆录中没有提到他的这本书,因为他在1919年后半年就离开中国了。我估计这本《平民政治的基本原理》是他回到美国后完成的。从芮恩施的回忆录中,可以看出他早年和北洋时代许多政要和名流的往来,比如梁启超、傅增湘和蒋梦麟,其它如袁世凯、段祺瑞和孙中山等。在他笔下,各种人物都非常真实,政见各不相同,角色时时变换,但作为个人,这些人物都是相当了不起的,这是读这本书的一个基本感觉。芮恩施离开中国的那年,正是五四运动、巴黎和会、”二十一条”之类大事不断的的时候,在他的回忆录中,我们可以把握到一些真实的历史,特别是北洋政要和学生之间的许多细节。芮恩施是真正了解中国的。

罗家伦翻译的这本书非常通俗,那时白话文的地位还刚刚确立,但能运用得如此自如,对于我们了解当时白话文的发展,也很有启发,除了文学作品以外,当时翻译作品中白话文的运用也是一个重要方面。

芮恩施虽然是美国人,但他对平民政治在中国实行的看法,对我们今天还很有启发意义。他认为,民治原则在中国这样大的国家实行肯定有很多困难,但他不赞成说中国人不能实行民主。他说:”有许多人公然说是中国不适于民治,他们的意思就以为中国的人民如此的软弱而无知识,必定要时时有独裁的势力,能发号令使人动作而不需给理由的,在后面鞭策他们向前去。这个见解,与我完全不同。我承认中国所遇着的很多困难,领土是很宽广的,各省的语言、风俗和经济的利益是很复杂的。政治统一的感情,不甚发达。国家和公共的行动,以前总不曾对于人民表现他们最好和最高的利益。”

芮恩施讲了许多他看到的中国困难后说:”我觉着无论是谁,如果真能知道中国一般的和共同的生活的,没有不感想到唯一适于中国的正当制度,就是民治与代议政府。”芮恩施解释了他的理由。第一,中国人民中内层的平等观念,就是最显明的特质,而且他们的理解工夫,使他们的行动,明白公平,不趋于极端。这些性质,在民治国家中都是很重要的。第二,选择领袖,中国人也有经验。不过他们的选举不用投票,而且用社会慢慢赞同的程序。在乡村之间,用自然的程序,推举年事较长,对于讨论本地的事务很有智慧,很能解决本地争端的人,经共同的同意,认为领袖。这当属投票选举内层的原理,关乎公共的讨论,中国人也很适宜。他们对于讨论公共的事是很有兴趣,而且是在公共场中很能说话。

芮恩斯对中国实行平民政治的看法是:”所以若是自由平等国家与代议政府的理想,真能彻底的被人民抓住,在中国建设一个伟大、能干、有势力的政治的社会,这种材料就在手中。只要有领袖能将他们自身专心致志在这个目的,他们将来很能成就一种永久的事业,远过于任何私人的利益和财产之上,因为只有经过他们,这很大的人口,才能渐渐的成为真正快乐的和兴盛的,且含有一种人生的满足,这个满足,只有人人觉得自己是一个庄严高尚而有正当势力的国家中之一分子,方可得到。”

芮恩施的这本书,在中国早期政治学学科形成中,也应当有一定的地位,虽然是一个通俗性质的读本,但也自成体系,举凡现代政治学所涉及的内容,大都在其中。

我在网上查了一下,才知道中国政法大学出版社在2003年重印过这本书,可惜我没有看到过。

--观察

张伟国:胡锦涛 “倒海翻江”流产——《动向》11月号编辑手记

过去一个月中,北京内政外交都有声势浩大的活动,纪念长征70周年、中非论坛和中国与东协商务与投资峰会,然而这种热闹的假象并无法掩盖中南海日趋白日化的权力斗争,本刊独家报道揭示了中共反腐风暴的背景:五月初胡锦涛秘密视察北海舰队在黄海险遭不测,这迫使锦涛下定决心要“翻江倒海”,而陈良宇案继续在上海发酵的同时,黄菊的“留职修养”,说明上海帮已受到致命重创,但是江泽民的继续出镜甚至还与军方互动、上海一把手空降流产,均反映了胡锦涛尚没有外界宣传得那种实力,依照中共自身的评判标准,至少还不及当年江泽民整肃陈希同,把上海帮一锅端掉——“倒海”翻不了“江”。

胡温一边高唱“和谐社会”,一边加强一党专政,既是欺世盗名,也是自欺欺人。中共老人谢韬曾五十年代被打成胡风分子,八十年代出任中国人民大学第一副校长和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第一副院长。本期发表谢韬的一封信函,剖析了中共积重难返无药可救的根本原因,谢韬指出:现在很多的分歧与误区,都在于列宁与斯大林从左的方面修正了马克思主义,真正的修正主义者是列宁和斯大林,但列、斯的左的修正主义又恰如普(列汉诺夫)氏所分析的,是“无产阶级不成熟,劳动者贫困文化落后,觉悟低下的伴生物。”是“流氓无产阶级为取向的意识形态和特殊策略”。现在我们分析很多问题,共产党为什么变得如此之坏,为什么左的东西总改不掉,为什么总不能丢列、斯这两把刀子,为什么一切当权者都喜欢专制独裁,为什么共产党总搞文化思想专制,敌视多元文化和民主法制等很多根本性问题,都与这个问题有关。

上海剧作家沙叶新介绍《永不服罪》的徐洪慈敢于对中共说不的精神气质,对于中国社会有相当深刻的批判,他写道:“全无自由的社会,监狱内外几无区别,只是一为有形之监,一为无形之狱;控制的程度有些微之别,但监狱的性质无实质之异。很多跨出监狱大门的人说的第一句话是:我自由了!很多偷渡到异邦的人说的第一句话也是:我自由了!可见他们都曾没有自由,都曾生活在有形和无形的监狱中;即便不在铁窗之内,他们也是狱外之囚。”一如他的其他作品,寓意深刻,不谛给方兴未艾的维权运动提供了精神武器。

香港闻人霍英东临终前给中共的忠告则从另一个侧面揭示了中共异化的本质:表面上不怕西方制裁、封锁,不怕西方军事威胁,实质上却怕以法治国、以法治党,怕社会舆论监督。北京一边力挺陈冯富珍,一边大肆围剿勇于行使监督权利的管轶教授,间接印证了霍英东对中共本质的认知。当中南海踌躇满志、自以为得手的时候,恰恰是它陷入无药可救的深渊。

附:

11 月号《动向》目录(总第 255期)

【长短论】

陈太世卫才当选,中共变脸批管轶

【京华传真】

黄菊留职休养 ……《争鸣》记者 罗冰

霍英东临终前向中共留言……《争鸣》记者 罗冰

六中全会文件披露三大隐忧……《争鸣》记者 罗冰

各省行政开支半年超五千亿……穆木英

黑社会势力成员四千多万……岳 山

【小消息】

邹家华:十年内要大乱!

黄菊在沪接传单促下台

贾庆林出访暴饮暴食

黄丽满抛售二幢住宅

沈国放又闹绯闻

周正毅演自杀闹剧

社保基金 40%被挪用

中央下令开放高干宾馆

黑道控制四大领域

山西法院院长职价 500万

六百万大学生失业

高等院校办夜总会

书城每天失书二百

有价新闻占六成

 

【神州内望】

黄海险遭不测迫胡锦涛”翻江倒海”

——中共反腐风暴大背景揭密……本刊特约记者 傅清

人民日报腐败黑幕令胡锦涛棘手——本刊特约记者 柳同

 

【政坛迷津】

倒海并不翻江……符春申

华国锋似梦魇

折磨十七大前的胡锦涛……(美国)刘晓竹

胡锦涛的”反日运动”将见成效……  (美国) 朱学渊

 

【大众议院】

以” 和谐” 的名义消耗中共的统治资源……(大陆)昝爱宗

中国是什么样的 “核心” 国家……(大陆)胡孟德

要面子还是要生活

——中国越南”城管”对比……(越南)张明

【专题:波洛希创美国新纪录】

民主党赢得美国大选——

佩洛西笑得最欢……(美国)高路

选举钟摆效应改写政治版图……金枫

【谍海波谲】

吴丹妮案件的省视——

中共间谍渗透美国情报机构……  周文思

中国间谍在美国硅谷无孔不入……(美国)陈欣齐

【维权行动】

公权败坏与公民维权
——关于中国大陆维权运动的若干看法……(大陆)焦国标

贾甲让四个政府”不作为”……(新西兰)草虾

 

【香港焦点】

香港传媒怎样受控和自律……张滔

【台湾话题】

第一夫人被起诉与密帐制度…… 金波

【艺文长廊】

苦难必须反省而非玩笑

——”黑暗的知青政策”与 “知青怀旧” ……(大陆)冉云飞

《永不服罪》的徐洪慈

仰天长啸:不!……(大陆)沙叶新

【共运史话】

从他信赴京看中国的庇护……(美国)程映虹

卡斯特罗的日子已屈指可数……(美国)程默

【经世济民】

垄断行业隐型暴力”宰人”……(大陆)綦彦臣

【文革40 年祭】

《文化大革命:历史真相和集体记忆》序……(美国)林培瑞

人性在政治风波中的经典个案:

王光美离间了毛刘……(大陆)朱健国

【天灾人祸】

千村薜荔人遗矢,万户萧疏鬼唱歌

—— 看艾晓明、胡傑合作的新片《中原纪事》……武宜三

矿难中武警在维持 “和谐社会” ? ……(大陆)赵达功
 “11 、5特大瓦斯爆炸事故”的真原因……孙瘦

【特辑:中共诊脉】

这个党是很难救了,积重难返

——给丁弘的一封信……(大陆)谢韬

中国的官员在哪里……岩蒻

一党专政与「和谐社会」……杨力宇

有罪推定的党内恶斗的工具

——”双规”陈良宇之我见……  (美国)陆文禾

【法苑刍议】

最高法院展开自我抬高运动……(大陆) 陈永苗

【北美轶事】

加中关系趋向重新定位……(加拿大)盛雪

中国黑熊与美国中药店的熊胆粉……(美国)陈欣齐

【英伦来鸿】

中国对非洲集权政权的支持引起世界的不安……(英国)胡少江

【国际舞台】

非洲国家首脑胡锦涛……林保华

怎么看萨达姆被判处绞刑?……张三一言

【为人师表】

科学巨人,道德侏儒

——杨振宁信口开河遗害社会……(大陆)东海一枭

中共出卖教育资源结出恶果
校园骚乱令”和谐社会”开门红……楚一杵

【媒体脉动】

互联网在中国的角色和使命

——世界”互联网管理论坛”在雅典举行……吴子茵

点评中国媒体新困境……未撇

【神州百态】

地方党的自我炒作与文化大跃进……(大陆) 谢领米

这是否一场对”疯子”的审判?……(大陆) 祁绵逸

【书坊探幽】

强奸民意和擅自代表

——”多媒体网络剧 “《我们走在大路上》观剧记——(大陆)张耀杰

【彩页】

高瑜 屡屡获奖「新闻勇气」名副其实

–首发动向

张广天:眼皮里摘下的梅花

  12月,在东方先锋剧场,本人又有新剧上演。

  剧名:眼皮里摘下的梅花》

  原著:张广天
  
编剧:谭丽莹
  
导演:张广天 李梅 王玉宁

  演出时间:12月6日——12月16日

  订票电话:65597364 65276911
 
  《眼皮里摘下的梅花》一剧,根据张广天《人类的当务之急》中讲述的故事改编。在书的开篇,作者写道:
 
  你能想象一个人有那么多的神奇经历吗?
  他先是从上海师范学院数学系毕业,在闸北的一所中学教书,随后在西双版纳开了一家“无政府主义旅店”,然后出家去福建的广化寺,又徒步行走到缅甸,与缅共游击队生活在一起,转而又被缅甸政府军捉获,历经艰险逃出来后,穿插一条小路去了泰国的寺院,在寺院里一呆就是一年半;之后又为了伊拉克战争去东京祈祷和平,在机场为帮助福建移民而陷入是非,被投入老挝移民局的监狱;为了获得自由,他在监狱中绝食两次、割腕一次、剖腹一次,逃跑一次;最后,在联合国有关组织的干预下被送到丹麦的奥登塞。
  他是个诗人,教师,沙弥,和尚,哲学家,文化使者,瑞典图霍尔斯基文学奖的获得者,又是一个平凡的追求真理的年轻人;他会缅语、泰语、老挝语、英语、丹麦语、德语和一点点越南语、瑞典语;他曾经是中国人,后来有了老挝公民权,现在的国籍是丹麦籍……
 
  这个年轻人的名字叫什么?他是不是真切而活生生地就在我们身边?这些光怪陆离的传奇经历难道不是杜撰的吗?所有这些疑问,都将在12月9日至12月19日东方先锋剧场的现场演出中得到解答。
 
 
 

魏尔兰与兰波的小道

在这个少年激昂的意志下,他又产生了他一生脱不去的那种错觉——他好像一生就在等着这一刻,他从岸上走下来,“我的灵魂正在向海滩驶去”。

兰波这个人,我一直是不想碰的。围绕他的传说太多,后来简直就像神话一样,成了一代代诗人的精神支柱。而且一传十十传百,反反复复那几件事。早熟,有诗才,性格乖戾,意志如铁,与魏尔兰的特殊关系,二十岁以后没有再写过一首诗,三十七岁死于癌症。样样是传奇的佐料。

倒是魏尔兰这个人常被拉入兰波的生活,而在这个传奇中他始终是个配角。从某种角度看,兰波这样的人,生活中恐怕难有除他自己之外的别的主角。倒不是他的诗别人都难以企及,而是他独断的个性。有一些人生来就是杀手,像大树一样,枝叶越浓密,在其树阴下的花儿草儿便只有死的份儿。而这样的人,往往是人群欢呼的对象。古往今来,这是个永远记取不了的教训。

话说回来,我后来仔细研究了这两个难兄难弟,发觉两人中,真正具有诗人天命的是魏尔兰,而非兰波。诗歌于兰波只是青春期的躁动加流星般的天才闪现。二十岁后罢笔,并非天才对命运的精心导演,而是体内已没有这样的需要。他由激情很快滑向某种清醒,而清醒是诗意的杀手。兰波恰恰是个过于清醒的人,他控制他人和自己的本领都非比常人。他的神话并不起始于他十五岁开始写诗,而是他二十岁后彻底地离开文坛。所有异常闪亮、又突然中止的东西,都能激起人们无限的想象。与他相比,诗歌于魏尔兰就是其整个生命,不是疯子难成真正的诗人,用在他身上正合适。这个世界只有两种人,随心灵律动的人和随利益漂浮的人,魏尔兰属前者中的极至。这种人扑向幸福或灾难都怀着同样的热诚和天真,坏了别人的事却永远以为自己才是受害者。

但不管怎么说,两人的命运已在传说中被凝固在一起,后世只掌握一点史料的我们,作他想的余地不大。我挑来拣去,在两人交往的这场戏里,有几幕简直鬼斧神工。绝大多数人在人生舞台上只是看客,跳出来做戏子的本领和胆量都不够大。跳出来的人才是传奇,因为他们做了我们想做而不敢做的事。我们舒舒服服呆在常规的世界里,他们却从常规的世界进入了非常规的世界。大作家没有不是混蛋的,也就是无毒不丈夫的意思吧。这样说很吓人,虽没有资格连自己也骂进去,但至少骂倒了一大片。有什么办法呢,幸福的人生好像是不值得书写的,我们往往只能在悲惨的人生中嗅到那么点永恒的味儿来。

舒瓦瑟尔过道

从地铁十四号线金字塔站上来,向北走一小段磨坊街,就与小田园街交会,过了街就有一个商业长廊舒瓦瑟尔过道。这类过道在塞纳河右岸歌剧院和王宫花园一带还有好几条,很有旧巴黎的味道。其实就是细长的商业街,只不过上面有玻璃顶棚避风遮雨。20世纪后半叶大型超市和商业中心出现后,没有人再到这里购买生活必需品,这类过道的保留更多的是旅游明信片的性质,而没有多少实用性了。不是旅游季节,这里很安静,满可以依稀拂掠几缕旧时代残留的金边。

我那天走进舒瓦瑟尔过道,这类长廊建筑大同小异,因此极容易张冠李戴。那时候我正在大作家塞林纳的生活旋涡里打转,知道他童年的大部分时光是在这个过道里他母亲开的花边铺子中度过的。记得他说,母亲一辈子做花边,自己却从没有用过,因为脑袋里从来就有一条界线,那是夫人小姐用的。这段话我印象很深。老实人常在头脑里划出一些界线,痛苦也好,幸福也好,没有什么能阻挡他接受这些界线。这种认命构成了“社会稳定”的强大基石,那金字塔尖下的每一块石头,都是一个命运的叹息,无以数计。有时候我想我们自己就是我们自己的监狱。

塞林纳在花边铺子里写作业的时候,已是20世纪初了。19世纪后半叶,这个过道里也发生过一件事,初看是一件小事,都不值得一提。谁也无法预料起始的那点毫厘会在日后扩展到什么程度。后来超出上述“界线”的那些事,就是从这个过道开始的。那时过道里还没有塞林纳和他的母亲,里面有一位出版商叫勒梅尔。时值1871年7月,镇压巴黎公社的“血腥五月”刚刚过去。勒梅尔收到躲到外省去的诗人保罗。魏尔兰的信,问他诗集《好歌》的销售,并且想让他再出一本《失败者》。那时候所谓出版诗集,印个一百本了不得,名声多在圈子里。诗人靠稿费根本活不下去。

勒梅尔回信说:至少要等一年,让风声过去,才能再出版他的东西。勒梅尔在信尾以一条金规奉劝他:“从你的生命中去掉两样东西:政治和妒忌,你就会成为完美的男人。”

政治,魏尔兰是不敢沾了,否则要掉脑袋的。巴黎公社期间,他因为政治倾向类同,也因为判断错误,没有跟市府的人去凡尔赛,而是留在巴黎市政府继续做他的公务员。他没有酒壮胆,其实胆子很小,并不敢参与什么大事。为在新婚不到一年的妻子面前逞强,参加了国民自卫队,但一天仗都没打。可留下来本身就是“站错了队”。五月流血周一过,他把租的房子退了,带着已有身孕的妻子,跑到外省暂避。7月中,他被新政府解除了公务员的职务。

8月初回到巴黎的他,对失业倒也不伤心,本来小公务员的职位就与他命里要做的诗人格格不入,只是安家立命的权宜之计,靠着祖上的一点积蓄,他做个专职诗人也不错。

这天,他走进舒瓦瑟尔过道找勒梅尔取代收的邮件。信函中有一封吸引了他的目光:信寄自北方阿登省的夏尔城。

是他的旧相识布列塔尼神父寄来的,主要是向他推荐另一个人,夏尔城的一个中学生,十七岁,名叫阿瑟。兰波。这个陌生青年的信也随信一并寄来。魏尔兰拆信一看,满纸绝望。兰波说,在这个北方阴郁的小城,没有人理解他这个诗人。诗也随信附了几首。一读之下,果然有才。

几天以后,第二封夏尔城的来信寄到勒梅尔处。比第一封更绝望。随信又是三首长诗。魏尔兰耐不住了,把这些诗拿给帕那斯派的诗友们看。帕那斯派这个名称来自勒梅尔1866年到1876年间陆续出版的三卷诗集《新诗选》。里面收录了从波德莱尔到马拉美、魏尔兰等一批新诗人的作品,这批人以古希腊传说中的帕那斯山人自居,主要是反以雨果为代表的浪漫主义,他们追求诗句的完美,主张为艺术而艺术。

帕那斯诗人们读了兰波的诗,被里面交糅的美与狂暴所镇慑。喜欢的人甚至说:“这是新的波德莱尔,更野性。让他来吧!”

魏尔兰给兰波回了第一封信,信中说:“你有点变兽妄想狂的味道。”“变兽妄想狂”是个精神病名词,患者精神错位,想象自己变成了一只狼。又说:“你在诗人这个战场上已经神奇地具备了武装。”

接下来便是为兰波找住处。他逃难回来自己没有再租房子,暂住岳父母处。他费了半天口舌,总算让岳母答应收留兰波几天。一切准备就绪,他向夏尔城发出了邀请信:“快点来吧,亲爱的知己,我们渴望你,我们等着你。”随信寄去了他在诗友中为兰波筹集的旅费。

两人谁也没有想到,此番相会具有流星相撞的效果。这一年魏尔兰二十七岁。

尼科莱街14号

尼科莱街在蒙马特高地,圣心教堂东面的半山坡上。这条街一百三十年后的今天几乎没大改变。巴黎有时是令人吃惊的,来到蒙马特高地前的巴尔贝斯区域,我那天一时之间以为到了索马里首都,全是黑人,而且多半是不友善的,穷人难得雅兴,算是一种解释。走了两条街,顺坡拐进尼科莱街,喧闹便全落下去了。巴黎人怀念的旧世界的影子,幽灵一样徘徊在这样的小街里,像夹在历史书里的旧书签一样浪漫。走到坡上,有一个小院子,铁栅门后的两层小楼,算是魏尔兰的故居。门口有市政府竖的铜牌为证。他就是在这里第一次瞥见了那个“耀眼而悦人的白色身影”——十六岁的玛蒂尔德。几乎是在结婚整整一年后,他又在这里,第一次见到兰波。

魏尔兰后来在诗集《不久与往日》中一首名为《爱上了魔鬼》的诗中写道:

“他出现在一天晚上,

那是去年冬天,在巴黎,

没有人知道,这孩子从哪里来。“

其实不是冬天,而是1871年9月10日左右。他们约好在巴黎东站见,那时叫斯特拉斯堡火车站。魏尔兰和朋友夏尔。克罗去接他,站台上找来找去没见到,双方谁也没见过谁。何况兰波下车见不到人,掉头就走,他可没耐心等人。对什么事情都缺乏耐心,是他的特点之一。以今天的心理病学分析,可以初步诊断为忧郁症的一种表现。诗意一点说,他是个风一样不可捕捉的人,停不住的。他自己从车站走到了尼科莱街14号,魏尔兰的岳父母家。几乎跟他同岁而且行将临盆的玛蒂尔德接待了他。

魏尔兰没有接到他,在酒馆里喝了几杯才回来。兰波已经坐在客厅里。魏尔兰完全没想到那些激烈而无情的诗句出自这个乡下大男孩的头脑。身体长得太快,皱巴巴的衣服全都吊在身上,一头栗色头发怒发冲冠地竖着,眼睛淡蓝色的,有一股慑人的光。说话急促而不连贯,总像在赌气,腼腆,动不动脸红,像一只到哪里都嫌空间太小的野狗,在人群中不知所措。他随身没有带一件行李。

魏尔兰后来对他有这样一段描述,足见最初那致命的吸引力:“那双淡蓝色无情的眼睛里,暗暗含笑地闪烁着一丝温柔,带着苦怨皱折的突出的嘴唇上,是神秘和性感,而且是怎样的神秘和性感啊!”

晚饭桌上,兰波几乎没有话,三口两口吃完,先自睡觉去了。

与魏尔兰的促膝谈心是在第二天只有两个人的时候才开始的。魏尔兰带着客人满巴黎游逛。乡下男孩几乎厌恶一切常规,他说巴黎公社太手软,凯旋门、巴黎圣母院通通都该炸掉。“罗伯斯皮尔以后发生的事都不重要了。”说到诗人,他也有一套非同于常的看法,他认为诗人是通灵者、盗火者。花草韵律这些东西,算不上诗,要到事物的尽头去寻找未知物,哪怕这种寻找令人作呕。兰波很聪明,或者就是少年张狂,他知道不走极端,难出头,舞文弄墨的人太多。就像一百年后的美女作家们深知“不脱衣服”难以出头一样,不过有什么办法呢,在这个文人正在凝缩成一张画面的时代,若不如此,我们自己的故事已经没有人要读了。

魏尔兰全听进去了。他的个性与兰波正相反,他是个随波逐流的人,写诗就像他每天吃饭、睡觉一样,是在身体里的。除了寻求快乐和写诗之外,他像浮萍一样,遇土随土长,遇水顺水流,遇到女人爱女人,遇到男人爱男人。任何一个强人到他身边,无不被激起统治欲,而他愿意把脖子上的链条交到任何一个他喜欢的主子手里。那么与兰波的相遇正好各得其所。他在这个少年的愤怒中,看到了一个变兽妄想狂,一个“被流放的天使”,一个想摧毁这个世界而实际上正在被这个世界碾压的不适应者。而他自己曾几何时,以为一个小公务员的职位,一个体面的婚姻,可以让自己转变为一个适应者。事实上,婚后他一首诗也没写出来。他从来没有勇气挑战命运,他就像他诗里的“那片落叶”,被“恶风卷裹,随处飘落”(注:引自他的《秋歌》)。在这个少年激昂的意志下,他又产生了他一生脱不去的那种永远的错觉,我发觉这种永远的错觉是他一生诗歌创作的源泉。他好像一生就在等着这一刻,他从岸上走下来,“我的灵魂正在向海滩驶去”。我们每一个人都有一个从岸上走下来的时刻。

而兰波也在等着这一刻,迄今为止,还没有一个人真正理解他,没有一个人愿意从温暖的茧壳里走出来。“在这场野蛮的滑稽表演中只有我一人握有钥匙。”现在他找到了一个可以分享他这把钥匙的人。兰波一生要寻找的东西实际上不是诗,而是自由,当他发现金钱是自由的某种保障时,他就弃诗经商了。“我极其固执地要去膜拜自由之自由。”这是他的话。

圣。塞夫兰街

在巴黎,找到圣米歇尔广场那眼喷泉,离圣。塞夫兰街就不远了。从广场过马路到圣米歇尔大街的另一边,就是这条小街。拉丁区最热闹的一个街区。无论白天晚上,游客不断。希腊烤肉店和土耳其羊肉夹馍店一家接一家,还有中餐馆,原来中餐馆不出来拉客,现在学希腊人,站在门口叫客。真是好的不学!不过这个旧时代穷文人和艺术家聚居的街区,除了要从旅行者口袋里掏钱,早已没有了往昔的灵魂。晚上要过了十点进去,游客走了一半,黑夜掩去了不好看的,留下暖暖的灯光,一点点东方的色彩、气味和声音,才给你旧日在这种小街上一天天积攒下来的幻觉。就这么一点点,转瞬即逝。

魏尔兰潦倒后住过这条街,9号门口现在是一家沙瓦奶酪涮锅店。我下面要说的这一幕与这个9号尚没什么关系。魏尔兰还远没有到潦倒之日,虽然已丢了工作,但多少还有个家,过着小资产阶级温饱有余的生活。

在尼科莱街14号,两个诗人一日比一日迟归。何况乡下男孩的无礼也到了被下逐客令的时候。魏尔兰只好又去找朋友克罗收留兰波。然而没有几天,兰波撕了克罗珍藏的书作草纸,克罗异常愤怒,兰波因此不告而别。魏尔兰满城去找,踪影全无。这个头发里藏满蚤子的男孩跑回老家了?据说这满头蚤子是他的秘密武器,碰到不喜欢的人,神父之类,他头发一甩,溅人家一身。不过这都是后来传说的佐料,真实程度有多少,已经无人追究。

魏尔兰正绝望,一天,就在圣。塞夫兰街,他一眼看见兰波。男孩身上又脏又破,人瘦了,原来他跑掉后,与流浪汉为伍,靠翻垃圾寻找食物。魏尔兰心酸了,他觉得自己对他有责任。他把他带进餐馆,让他饱餐一顿,保证从此再也不抛弃他。

保证容易,负担这个不愿找工作干的人的生活,就不容易了。兰波当时有一套理论,诗人是不干活糊口的,做诗人就要承受牺牲。这未尝不是真理,只不过这个牺牲别人也得分摊。据后来玛蒂尔德说,魏尔兰在六个星期里花掉了两千多法郎。这可是个大数目,他做公务员时一年的工资也就是这个数。魏尔兰找到了兰波,又去求朋友捐款,他筹到一笔钱,保证每天至少有三个法郎让兰波吃饭。当时的一个成功者、文名不下雨果的大诗人泰奥多尔。德。邦维尔愿意把佣人住的一间小阁楼捐出来让兰波住。一帮文人们称这野小子为“缪斯的婴儿”,就是人人都要给他一口奶。到了12月,魏尔兰的积蓄像雪一样融化了。他开始卖自己收藏的书,又向老母亲借钱。而兰波并不为别人的慷慨所感动,靠施舍度日,让他更愤世嫉俗。在邦维尔提供的小阁楼里住了没几天,左邻右舍就不满了。结果他又得挪地方。兰波很快就对这帮他曾远远仰慕的文人产生厌恶,接触任何事必定失望是他的宿命,逃都逃不掉。而文人在人群中虽不是最卑鄙的但却是最懦弱的。兰波恰恰最不能原谅这一点。任何一个时代,一个国家,都有其文人圈子,像一个小社会一样互相依存。被网罗其中的人,有大鱼,但多数是小鱼。所以圈子都是为小鱼而设的。据说魏尔兰的一帮文友请他去咖啡馆,他给请他的人一个背影,除了张嘴向地上吐痰,嘴唇动都不愿动。要不干脆往长椅上一躺睡大觉。邦维尔请他到家里谈诗,说他的《醉舟》该怎么写,兰波出来时,嘴里骂了一句:“老蠢货!”有意思得很,这些后来全成了传奇必要的原料,被解释为天才对庸才的挑战。只不过当时受伤害的并不止受他无礼的人,他自己也成了受害者。巴黎文化圈对他最初的欣赏和同情很快变成了排斥。连魏尔兰也被拖进去,因为人家认为他保护一个根本不值得保护的人。兰波周围已是一片真空,唯有魏尔兰越陷越深。已经没有人愿意为兰波提供住处了,魏尔兰只得自己掏钱为兰波租房子住。

10月份,魏尔兰做了爸爸,但一个婴孩的降生已改变不了什么。诗人的情感是无疆界的,所以他的家里人未必能改变什么。何况在兰波眼里,做父亲无疑是向世俗让了一大步,诗人活着的理由是创作,而不是传种接代。魏尔兰把时间都奉献给了兰波,玛蒂尔德几乎看不到他,而且回来也是喝得酩酊大醉。魏尔兰贪杯是有名的,但在遇到兰波之前,他还有顾忌。在兰波的鼓动下,两人一起到酒精世界里寻找事物尽头的未知物。兰波做这些事是清醒的,魏尔兰就不同了。他一喝多,马上变了一个人,从温柔的兔子可以变成暴烈的老虎。回到家,玛蒂尔德一表示不满,魏尔兰就“炸”。动手的事也就时有发生,第二天酒醒后,必是痛哭流涕下跪求饶。魏尔兰一直存有幻想,以为常规世界可以永远忍受他的荒唐,他并没有兰波那样的决绝,兰波在这个世界不想那个世界,到了那个世界就永远关上这个世界的大门。魏尔兰却一心想脚踏两个世界。殊不知两个世界之间从来就没有桥梁,必须有所选择。

玛蒂尔德以向法院提出身体与财产分离,向魏尔兰发出了警告。当时法律还没有离婚这一条。魏尔兰慌了手脚,他有了新的统治者,却并不想放弃旧的统治者。玛蒂尔德提出的和好条件就是一条,与兰波分手,而且兰波必须离开巴黎。魏尔兰去求兰波,让兰波为挽救他的婚姻暂离巴黎。被兰波大大地嘲笑了一番。哪有为一个“蠢女人”剥夺他自由的道理?

在魏尔兰的恳求下,兰波最后勉强让步,但他绝不回老家夏尔城,而是由魏尔兰出钱,让他在北方小城阿拉斯暂住,等待魏尔兰稳住玛蒂尔德再说。

他几乎每一次都是在命运最低潮时萌发出最旺盛的创造力。而奇怪的就是,好像有一只大手,为了他的诗,牵引着他从一个悲剧走向另一个悲剧。

我终于忍不住去北方追寻这两位难兄难弟的影子。往巴黎东北方向走出一百五十公里,就进入了阿登省的边界。有着出名大教堂的兰斯城一过,离开五号国道,有一条“魏尔兰-兰波小道”,是两人当年漫游走过的路,一路都有带有两人头像的红色路牌指路。避开大路走这条小路,可以直奔夏尔城。

阿登省基本上是平原,偶有小丘起伏一下。途经的村庄、镇子多是平淡无奇的。北方各省一直就是各类战争的主战场。1945年之前,欧洲就像战国时期,不是你打我,就是我打你。所以卢瓦尔河以南那种建筑的人文积累,在这里难以寻觅。而且以前煤矿、钢铁工业都在发达的北方,现在已是夕阳工业,不是关门大吉,就是移到不发达国家去了。所以走过北方的城镇,都有一种凋零之感。文明的宝刀一样会生锈。夏末秋初时,大片的麦田已经收割。我走过的时候,路边除了偶尔有几头牛,旅伴便只有一片片未收的玉米,再就是走不多远便能瞥见的乡村教堂的尖顶。这一切都好像是没有年龄的,我之前和我之后,一直就是这样也一直会是这样。大地和它的恒久力量,让我们这些过路人,显得异常渺小。我常在这时,被一种什么力量呼唤着,要谦卑一点。

在这北方原野漫游之前,魏尔兰还有几步要跨。把兰波送出巴黎,与玛蒂尔德重拾旧欢,这时已是他结识兰波后的次年3月。但时间并不长。诗人是非禁果不吃的。玛蒂尔德一放松警惕,魏尔兰就又跑到咖啡馆偷偷给兰波写信。兰波此时已因经费不续,被迫回到夏尔城母亲身边。他认为此番闯荡巴黎是彻底失败了,不但诗没有人出版,连魏尔兰这么个唯一的痴心朋友也被老婆夺回去了。他把自己武装到牙齿的英雄主义,在这个俗世,远不像剑客的宝剑一样,可以为他所需要的绝对自由开道。他对这个世界的恨有增无减。

为了瞒天过海,魏尔兰让母亲代收信。从来往书信可以看出,兰波越是趾高气扬,魏尔兰越是匍伏在地。此时魏尔兰又有了一份工作,做保险公司的秘书,是他母亲和玛蒂尔德怕他无所事事再酗酒闹事,托人给他找了一份正式工作。照兰波看来,他又向资产阶级束手投降了。大约是在4月末,兰波悄悄潜回巴黎。魏尔兰偷偷为他租了房子,并叮嘱他这一次无论如何在短时间内要收敛。

就这样,魏尔兰的双重生活重新开始,只不过这回是秘密的。兰波每天到他下班的地方等他。他又开始喝酒、迟归。一度平静下来的尼科莱街14号又开始充满风暴。他在玛蒂尔德和兰波之间走投无路,三人中谁也不幸福。魏尔兰逃避苦难的本事就是永远把自己放在受害者的地位。他后来对这段生活的总结是:“一年天堂,一年地狱和无休无止的痛苦,这就是我两年的婚姻生活……”

兰波则是从拉丁区的一个小阁楼搬到另一个小阁楼,他住到哪里都不自在,贫困让他感到屈辱。这难道就是他为自己设计的自由之路吗?他时常是孤独的,没有朋友。他甚至没有希望和目标,一年前投向巴黎时的雄心壮志已经熄灭。何况他感到,懦弱的魏尔兰总有一天会像其他人一样把他抛弃。他最后几首写于巴黎的诗注明的日期是1872年6月27日。

1872年7月7日这天,玛蒂尔德病了,陪她的魏尔兰说去找医生。那天他们并未吵架,玛蒂尔德也不知兰波在巴黎。魏尔兰确确实实是想去找医生,他走出家门不远就撞见了兰波。兰波告诉他是来给他送信的。

“送信?”兰波说他要走了,他对这个城市已经无所留恋。他这一生,没有一处地方长久拴住过他的心。记得夏多布里昂在《墓畔回忆录》中写过:“我的每一天都是一个永别。”用在兰波身上极其合适。他的自由之门就是以逃为钥匙。他要去发现广阔的世界,魏尔兰要么跟他走,要么此生永别。这是一封告别信。

魏尔兰想让他平静一下,兰波打断他的话:“要么现在就陪我走,要么就再也见不着了。”

魏尔兰做出了他一生中的最重大选择:“好吧,上路吧。”

找医生、生病的玛蒂尔德、儿子、职业,就在这几分钟内全都抛掉了。在这种魔力面前,只能有一种解释:神使鬼差。多数人谦卑的一生并没有被这种魔力击中的可能,于是我们庆幸我们的不出轨。魏尔兰不辞而别,玛蒂尔德的父亲直找到停尸房都没有找到他。

两人走上这北方的原野。“我看我们就像两个好孩子,自由地在忧愁的天堂漫步。”(注:兰波《地狱一季》)。

魏尔兰-兰波小道可以通到兰波后来写出《地狱一季》的罗什村。这个现在21人的小村庄,在兰波时代尚有160人。现在只剩一个农民,其余都是附近的退休工人。其中有一位退休女工在自家办了一间小小的兰波纪念室。这间纪念室恐怕是她余生小小的寄托。

那天我走进去又走出来,很奇怪的一种感觉,历史回声的确是难以预测的。兰波生前寂寞,至死也无名无钱,也并不讨人喜欢。要说他的天才,依我看也因作品太少而难下定语,至多是天才的闪现。19世纪70年代,他的诗欣赏的人不多。二十年后,出了新一代自称“颓废派”和“象征派”的诗人,兰波一下被奉为鼻祖。可以想见,普法战争二十年后,在下一次战争到来之前,歌舞升平是必然的,活腻了,没有仗打,自然要颓废。社会生活也因温饱有余而渐为开化,比如离婚已经立法。这种时候上一代的反叛者自然被视为先知先觉。很有意思,所有的东西都会被成倍地反过来加以夸张。所以在任何时代,如果你不幸是少数中的一员,不要悲伤,今天砸在你身上的石头,日后没准是座丰碑。

不知多少人感叹他离开诗坛是聪明之举,实际上在兰波,是走投无路之举。后来巴黎的文人们都把魏尔兰的不幸命运归罪于他,文坛的大门至少在二十年内对他全面关闭了。现在如果某个青年也学样就此不写了,恐怕被遗忘的危险要远远大于成为神话。这就像中彩一样,是一场天大的赌注。不信试试看。中不中也不全都取决于有没有天才,历史的黄土间不知埋没了多少天才。一生的写作就像造一座冰山,活着的时候,这座山哪怕巍峨壮丽,死后它也会化掉,化得一干二净,到了最后,多大的山都会化掉。也许造冰山的时候,会有几块石头夹在其中,死后即使在烈日下,那石头也不会化掉。但谁也不知道在造这个冰山的过程中,能造出几块石头。

罗什村已没有什么可看,兰波住过、写作过的农庄现在只剩下一截断墙。走魏尔兰-兰波小道,进罗什村,都属于某个传奇烟尘之后无穷无尽的滑稽表演。

德斯卡尔街39号

德斯卡尔街在通到孔特斯卡普广场之前与穆夫塔尔街汇合。这是拉丁区除圣。塞夫兰街区之外的又一旅游街区。与前者比,少了一点东方味,多了一点拉丁情调。我在《海明威》和《巴金》两文中对这一带都有过详细的描写。走在这一带的街上,仔细往墙上看,时常会有名人故居的纪念牌。写作而又住在这里的人,多半与贫穷是结拜兄弟。战前的那些小旅馆,文人和妓女常是门对门的邻居。为写作做出如此牺牲的人并不多,安贫一类的哲学,心甘情愿接受的人少之又少。兰波就中途退场了,他对诗的热情来得快,去得也快。把诗歌作鸦片的人,往往需要某种特殊构造的性情,只有情感感觉力与心智的成熟正好南辕北辙向两个极端发展的人,才不会从诗神的无情大网中钻出去。魏尔兰正好属于这种人。这一带我常来,每每看见墙上的那些小牌子,和下面一家家的咖啡馆、饭铺,就想到那些人的鬼魂大概不会走回这里,要迷路的。

魏尔兰潦倒后在这条街的15号、18号都住过。生命的最后一年,他住进了39号。39号门前有两块小牌子,一块是给魏尔兰的,另一块是给海明威的,海明威的故居在广场边的另一条街上,这里只是他租了间阁楼写作的地方。魏尔兰搬进来的时候已经是1895年,距1875年他从比利时的监狱被放出来,已整整二十年。

1873年7月10日这天,离他与兰波结识差两个月整两年,在布鲁塞尔市中心,大广场与啤酒商街交汇的那个街口有一家库尔特雷旅馆,就在这里魏尔兰向执意要离开他的兰波开了两枪,一枪打飞,一枪打在兰波的手腕上。而在打响这两枪之前,魏尔兰曾把早晨刚买的这支枪掏出来给兰波看,本以为兰波会惊慌,谁知后者不当回事,反问他干什么用。魏尔兰回答:“给你们的,给你,给我,给所有的人!”本来兰波并没想去告发他,魏尔兰也赔了罪,但从医院回来后,兰波还是要走,魏尔兰说至少要送他去火车站。

噢,火车站!一年前1872年的7月,玛蒂尔德曾赶到布鲁塞尔,拱手奉上最后一次挽留他的机会。两人共度一夜之后,魏尔兰似定下了跟她回去的决心。玛蒂尔德约他下午四点在火车站附近的植物园碰头,一起乘五点的火车回巴黎。分手时玛蒂尔德以为自己已经胜券在握。

魏尔兰把意向告诉兰波,兰波说那他也去巴黎,他不会为讨一个曾把他赶出巴黎的女人的欢心而回到他母亲身边。魏尔兰苦劝无效,他知道一切又会重新开始。

他心思重重随玛蒂尔德上了火车,一路睡到边境城市基耶夫兰。过海关时,所有人下了车,魏尔兰就在这时消失了,无论如何找不到。直到火车启动,车门关闭的那一刹那,玛蒂尔德才看见他又出现在月台上,她冲他大叫,让他快跳上车。他说:“不,我不走了。”

玛蒂尔德后来在回忆录中写道:“我从此再也没有见过他。”

很多年以后人们才知道,兰波也上了这列火车。可以想见魏尔兰在海关遇见他时会是怎样的场景。兰波的意志不是魏尔兰的意志或玛蒂尔德的意志以及他们两人加在一起的意志,所能左右的。

在送兰波去火车站的路上,魏尔兰的世界已经全面崩溃。从清晨开始,他肚里不知灌了多少杯酒。走到鲁普广场,魏尔兰再度掏枪,满眼杀气。兰波惊恐而逃,魏尔兰举枪紧追不放。兰波就在这时向执勤的警察叫道:“抓住他,他要杀我!”

魏尔兰被比利时法院以试图杀人和同性恋罪判处两年监禁。

魏尔兰后来在诗集《不久与往日》中写道:“啊,真的就是这么惨!真的,就这样结束太不幸了!”他后来的诗很多都是对痛苦的哀号。他坐了一年半牢,精神无所依凭,又投入耶稣怀抱。他这辈子在诗意的海洋里是独行者,在尘世的生活却总要依靠什么人。在狱中,他写了很多诗。比如:“天,在这屋顶之上,

那么蓝,那么静!

……

噢,看你哭个不停,

你做了什么,

告诉我,你看你做了什么

用你的青春。“

译出来已经无法全面体会。只有魏尔兰有这样一种独特的语言,可以在民谣一般的简洁中,表现极度的哀愁,读起来不像兰波的诗节奏那么快,那么散,那么一刀见血,而是温温地捉住你不放。有时念他的诗,好像多少年前在学校里枯燥地学外语背单词,都在这一刻得到了补偿。他几乎每一次都是在命运最低潮时萌发出最旺盛的创造力。而奇怪的就是,好像有一只大手,为了他的诗,牵引着他从一个悲剧走向另一个悲剧。

出狱后,他偶然听说兰波旅行到了德国斯图加特,便从兰波的朋友处搞到地址。不过这一次他是带着宗教使命,要让野小子改邪归正。兰波看到他那半个修士的模样,只觉好笑,一把把他拉进了酒馆。几杯酒下肚,被监狱和信仰打退的小魔鬼,又站在了他生命的路口。兰波后来给朋友写信,说到这次相遇:“魏尔兰到了这里,手上拿着念珠……不过三个小时以后,人家就背弃他的上帝了。”魏尔兰把在狱中写的皈依宗教的诗送了一份给兰波,但兰波已把诗像多余的行李一样丢在他长长的旅途上了。魏尔兰大概没有想到他这是最后一次见兰波,但兰波应该已经知道他们生不再见死也难相逢了。

魏尔兰大约过了十年的规矩生活,但后来又喜欢上一个学生,为这个男孩把自己的和母亲的财产败光。偏偏男孩又早逝,痛不欲生的魏尔兰再次陷入酒精世界。生命最后十年的魏尔兰,基本就是在两个妓女和贫民医院之间靠向朋友乞讨度日。80年代中,他帮助出版了兰波的《灵光》和《地狱一季》,但出版后,完全没有反响。兰波的时刻还没有到。魏尔兰自己也是到了生命尽头。

他再度酗酒后,再也没有找工作。唯一的谋生手段是写诗,十个法郎一首。他腿上的静脉曲张溃疡一天比一天严重,长期酒精浸泡的内脏也一家家开始闹事。后来名噪一时的作家安德烈。纪德说,有一天他看见他,背靠着墙去捡拾掉在阴沟里的帽子,身边围着一班正在骂他的顽童。看到这段描述,我怎么都从脑袋里拉不走孔乙己和他的茴香豆。他的膝盖时常不能弯曲,因而他多数时间已经走不出门槛。两个妓女,欧仁妮和菲洛梅娜,在他身边再度构成当年玛蒂尔德和兰波组成的那个三角,连角色都不需要再分配。他与异性或同性的情感关系始终就是这样的,他永远是被统治者,变换任何伴侣,都改变不了这一实质。他在两个女人间皮球一样摇摆着,赚的一点诗钱全被骗光。1895年12月13日他写过一封信,信上说他的左腿又肿起来,肚子臌胀。更糟的是债越积越多,房租再付不上,人家就要把他扔到大街上,要是商人不再给他赊账,他就只有饿死一条路了。这封信的日期离他病逝已经不到一个月。这样的信他在生命最后几年常写,乞讨来的钱转眼就进了无底洞。

1896年1月7日夜里,剧烈的胃疼把他闹醒,他咳得厉害,想站起来,摔倒在床边。这时与他同居的欧仁妮一人扶不动他,只能让他一夜睡在冰凉的地上。运气最后也没有照顾他,这一夜引发了肺充血。第二天晚上,他陷入昏迷。就这么头略微侧向左肩,又像是去寻找什么情感的依托,他咽下了最后一口气。52岁。终于带着奇好的胃口等到了死亡这顿大餐。此时兰波也早已遁入黄土。

长长的那份痛苦的清单,一款一款总算到此结清了。我们有一生去荒唐,还有下一生可以睡觉。

“爱吧,走出你的黑夜,爱吧,地老天荒,这是我永恒的思绪。”(引自魏尔兰《智慧集》)

“我是男人皮女人心,这就解释了很多事情。”这是他对自己的总结。

夏尔城

我后来去了夏尔城,因为兰波的结局还是要交代一下。这个距巴黎两百公里的东北部小城是兰波度过半生的地方。那天下雨,阴雨的城市很寂寞。只有市中心迪加尔广场还有些人气。星期天流动商人到这个广场上卖从吃到用的各种杂物。广场其实是很有味道的,兰波当年说这个城市丑

得不行,与他否定一切的个性有关。一色米黄的石头建筑,将广场整齐地围成一个大大的四方内院,在雨水中反光的深蓝瓦片堆砌成一圈尖顶,配上下面围绕广场的回廊,以及喷泉、咖啡座之类永恒的基调,幽幽的旧时的那个身影还在。兰波时代这是个兵城,那个时候北方的城市远比南方繁荣,进入工业时代早,流经夏尔城的默兹河,汽船日夜不断地运送着商品。兰波的诗与这些船、这条河有扯不断的联系。

我顺磨坊街走到默兹河边,看到那建在河上的美丽磨坊,磨坊已经改造成兰波纪念馆,岸边的那条街叫阿瑟。兰波堤岸街,他1869至1875年的家就在这条街7号。他出生的地方在与磨坊街相对的贝雷戈罗瓦街12号。刚才这么一路走来,发觉整个小城都沉浸在兰波的余辉里。广告牌上写着“2004——兰波年”,商人们卖着印有兰波头像的汗衫和茶杯,书店的橱窗里放着与兰波有关的书,连餐馆门口都挂着“兰波晚会——阿登省特色餐”的招贴,足见小城一百多年来再也没有出过奇迹。想想做现代人也是很悲哀,哪个中学生再写出这样的诗,已经没有人要读了。而那个默默死掉的旧诗人还在做着最后的努力,来拯救故乡的经济。厌恶这一切的兰波,其传世使命还远远没有完。

站在磨坊边的小桥上,看默兹河水,清绿的,镜子一样平展。《奥菲莉娅》、《醉舟》全都顺水而来。这样平和的水如何陶冶出那样暴烈的性情?想到他的死,怎样的死啊!比魏尔兰激烈百倍的个性,也带来了同样激烈的死,暴风骤雨一般。

退回迪加尔广场,从市府边上的那条芒杜街直走下去,就是夏尔城墓地。1891年5月20日他从非洲乘船在马赛上岸,当天入院。他在家信中写道:“我昨天到,经历了十三天的疼痛……医院十法郎一天,包括看病的钱。我的情况很糟,非常糟,我被这腿病折磨得只剩一具骨架,这条腿现在肿得很大,像一个巨大的南瓜……这日子简直过不下去,我是多么不幸!我们的生活就是一场苦难,一场没完没了的苦难!我们走这一遭是为了什么?”

5月27日他被截去右腿。这个像风一样行走的人,这个不愿意停下脚步的人,被截去了一条腿!6月17日,残肢端剧烈疼痛,他写道:“我什么都认了,我没有运气!”这个时候谁也不知道,本来以为的滑膜炎、关节积水之类的病症实际上是癌症。又,6月23日,“我能做的,就是日夜哭泣,我已是一个死人,终身残废。”不过要走的决心还在,“命运把我抛到哪里,我就死在哪里。我希望能回到我原来的地方(注:指非洲他做生意的地方),我在那里有交了十年的朋友,他们会可怜我,在他们那儿我能找到工作,想怎么活就怎么活……而在法国,除了你们(注:指他母亲和妹妹),我没有朋友,没有熟人,什么人都没有。”看来巴黎的那一页是永远在他心里合上了。从头至尾,魏尔兰就是一厢情愿。得到兰波死讯后,他还对一个朋友吐露:“自从他死后,我夜夜都见到他。在这个男孩身上,有一种魔鬼般的诱惑力。对他的回忆就像太阳一般炙烤着我,不肯熄灭。”

7月24日兰波离开马赛回到老家罗什。残肢端又肿起来,疼痛依旧,双臂和肩膀也不能动了。前来给他看病的乡村医生以为他得的是骨结核。据这位医生描述,兰波坐在厨房里,断腿搁在一张椅子上,“他双眼冷冷地带着审讯人的锐利目光望着我,在我给他治疗时,他一言不发,偶尔张嘴,别的不说只是骂人。”一天,医生想跟他谈谈文学,兰波立刻打断他的话:“听清楚了,诗歌滚它的蛋吧。”

8月23日,他又要走,六点半的火车,他凌晨三点就要去车站。结果拉车的牲口不听话,他赶早倒没赶上这班车,只得等下一班。冯克火车站离罗什很近,我那天在罗什的时候,去找过这个车站,已经没有了,现在有汽车,火车已不在这些小地方停靠。下班车十二点四十分开,他九点就要上路,谁也拦不住他,他就是要走,快点走。上了车,他一路抱着残肢,不停地在说:“太疼啊,太疼啊。”经过一整天的高烧、剧痛,他到了马赛,住进医院。医生告诉陪他来的妹妹伊莎贝尔:癌已经扩散,没救了。对他则隐瞒了真相。他没有一分钟想放弃这条命,哪怕只有一条腿。他熬了不到三个月,剧痛从残肢向全身发展。最后完全靠注射吗啡度日。他呢,还想走,要回非洲。他不知多少次在家信中诅咒那块野蛮人的土地,但看来如果这个世界没有他寻找的那种自由,至少在野蛮人中他还自在一点。至10月5日他已经不能坐了。10月23日,他接受了一位神父的探访,并且做了忏悔,在那个时代这是死后升天堂的“必要步骤”。兰波,你还在乎上天堂还是下地狱吗?

我一直认为兰波有两条命,一条是他自己的,这条命在1891年11月10日这天早晨十点结束,痛苦、阴暗、几乎毫无奇迹;另一条是属于集体意志的,从他离开这个世界开始,传奇、神秘、充满了奇迹。

“时钟最后只能敲响极至痛苦的那一刻。”他在《地狱一季》里这样预言过。我已经走到他的墓前,相当破旧的一个外省墓地,空旷旷的只有两棵大树。所有的平凡的鬼魂都聚在这里,兰波,你还是未能逃掉。白色大理石的墓碑,金字,小地方人的审美。与他妹妹、母亲在一起,而不是大漠荒沙。这才是兰波真正的结局,没有奇迹。凡事他都要不顾一切地走到尽头,但事实上没有尽头,在那个他以为的尽头等待他的永远只是空无。

返回时向北继续走夏尔城以北的那段魏尔兰-兰波小道,一路有默兹河陪伴。拉马丁好像一直在唱:

“诗人就像过路鸟,

他不在岸边筑巢。“

约翰·缪尔:大自然的代言人

读约翰。缪尔,始于《夏日走过山间》,1999年三联书店出版的“文化生活译丛”之一。从那时起,就迷恋约翰。缪尔的文字,他笔下的大自然给人目眩神驰的迷醉感,他描绘的大自然,充满了神秘的美感和纯粹的诗意。仿佛春天的雨,落在了心里,顿时变得生机勃勃,心里开出了花朵。心灵和约翰。缪尔描绘的森林、山谷一样,蕴藏着无限的丰饶。约翰。缪尔选择的人生方式,对我们这些在都市里忙碌、在红尘中操劳、在名利场的诱惑下奔走的人们来说,不啻于是一剂解药,即使我们无法像约翰。缪尔那样做一个自然之子,但可以亲近自然,摆脱当下对心灵的奴役,精神解脱,回归山水。

那时读《夏日走过山间》,关心的是约翰。缪尔的自然哲学思想,曾以《约翰。缪尔的自然哲学》写过一篇书评。今天,我读《在上帝的荒野中》,关注的是约翰。缪尔的人生与大自然交融的传奇,约翰。缪尔是怎样成为“美国国家公园之父”的。

《在上帝的荒野中》是最约翰。缪尔负盛名的《山间随想》《我童年和青年的故事》《加利福尼亚的山》的精选本。《我童年和青年的故事》约翰。缪尔自传的第一卷,以清新的笔法描述了在苏格兰丹巴镇和美国西部荒野上丰富的生活经历。约翰。缪尔的童年在大自然的怀抱中,新鲜有趣。具有奇异力量和速度的小狗鱼,像闪电一样去抢约翰。缪尔钓到的鱼;在“橡树林空地”,每年春天,一大片有丝绸质感的像拇指一样粗的花苞,钻出被野火烧过留下灰烬的大地,开出紫色的花朵;威斯康星州的橡树林是夏日鸟类的天堂,最得约翰。缪尔欢心的是胸前长斑点的北美歌雀,“歌声丰富甜美,感情充沛,常常使人热泪盈眶”。天地间有大美而不言,大自然的奥秘通过一朵花来展示,约翰。缪尔就是敏锐的观察者,捕捉到刹那的天地玄机。

《我童年和青年的故事》这一部分,我们还会看到作为植物学、地质学家的约翰。缪尔,在其青年时代的发明创造,比如有四个表盘的大钟,兼有温度计、湿度计气压计功能的发明,还有能计时、能早上叫人起床的小玩意儿。他像达芬奇一样博学多才,这些天才仿佛是上帝的代言人,而约翰。缪尔有时宛如上帝的化身。缪尔发现伊甸园就在荒野,他说:“我发现我住在创造的拂晓中……在上帝的荒野中,呈现着世界的希望。”他的好友约翰。巴斯勒这样评价他,“一个诗人,简直就是先知”。

《加利福尼亚的山》在约翰。缪尔的笔下,气势磅礴,壮丽辉煌。读这一部分,展现的是加利福尼亚群山的全景图,仿佛从空中俯瞰,横亘美国西部的群山尽在眼底,又仿佛漫步山间,湖泊溪流,花草树林擦身而过。约翰。缪尔眼中的矿产、雪峰、湖泊带有原始的风貌,人类的活动尚未入侵到,大自然欢迎约翰。缪尔这样的探险者,将变化莫测的壮观景象一览无余地赏赐给他,那些山川河流知道,约翰。缪尔本来就是大自然的一部分,是人与自然和谐的标志。

梭罗是人类遗失在瓦尔登湖畔的一支沉寂的斧头,约翰。缪尔是林中精灵——活跃在内华达山区树林中的道格拉斯松鼠。的确,约翰。缪尔像松鼠一样,是山林中的逡巡者,守护着大自然的静谧与安定。说约翰和梭罗塑造了整个美国的心灵,有点夸张,但约翰的每一粒文字都是种子,每一段文字都带有阳光、青草和花朵的气息。只要你打开约翰的书,荒野就是天堂,因为有上帝陪伴你。

《在上帝的荒野中》[美]约翰。缪尔/著 毛佳玲/译 哈尔滨出版社2005年7月 23.80元

望得见风景的阳台

张爱玲在上海住过好几处地方。爱丁顿公寓是她与她姑姑时间住得最长的地方,1948年后搬去黄河路的卡尔顿公寓。在这里,张爱玲完成了电影剧本《不了情》、《太太万岁》,小说《十八春》、《小艾》。这是一栋大型的英国风格的房子,高低错落有致,四扇摇门,铰链式电梯,套入式的中央花园,和张爱玲以前住的地方一样,在公寓的顶层,有一个视野开阔的大阳台。

张爱玲总是喜欢从阳台往下看,看显赫的哈同花园的派对,看佣人提了篮子买菜,看封锁,看电车进场。野眼望够了,她会回转身来,和姑姑说上几句闲话,她把许多看到的都写进了她的小说。阳台,成了作家消磨时光,遐想无限的地方。眺望,是她与世界联系的最清雅的方式。

上海有许多这样的公寓,这些20,30年代的建筑因其独特的风格和许多名人住过的原因,如今与石库门一起,都成了上海建筑的典型。一般石库门房的阳台都是在顶层,阳台是非常简陋的,并不作很多装饰,多半是用来晾晒衣服与被子。解放后,一幢石库门里通常住着好几家,十二三平米的亭子间都可以挤上四五口人,煤,卫,都是公用的。早上起来,上个厕所都要排队。有时候碰到个慢性子,就要飞奔出去,拐十七八个弯,到公厕解决问题。而我小时候,遇上这样情况,通常就是在阳台解决的。因此在夏天,楼里的人兴致勃勃地跑到阳台上来,想要乘凉的时候,通常会因为闻到长久以来积淀下来的尿骚而怏怏离去。现在石库门成景点了,在新天地听着爵士,喝着啤酒,在时不时掠过鼻翼的香水味里,谁还能想起那股子粗鄙的味道?

阳台的另一个大功用是搭房子,搭的房子可以养鸽子,也可以住人。那种黑铁皮搭的,与其说是房子,不如说是棚。风一吹哗啦啦响,如果一男一女在里边,就算啥都没做,也让人想入非非。从这样的棚里边,我既看见飞出过一对一对的鸽子,也常常看见人从里边钻出来。夏天的时候光着上身,只穿条裤衩,弯着腰睡眼朦胧出来。一手拿着漱口的杯子,一手拿着牙刷。那身板,根根肋骨露在外面,浑身没几两肉,风一吹就会飘起来似的,倒是那些个鸽子,一个个肥头肥脑的。

隔了一堵墙,就是另一幢楼的阳台。阳台隔壁是阳台,一个连着一个。一条长长的弄堂有多少个大门,就有多少个阳台。天气好的日子里,忽啦啦扯起一大片床单,被子,五颜六色,绵延近百米。如果站在高处再放眼望去,就会望见一块一块的彩色,被马路分割后,在温暖明亮的阳光里镶嵌着城市。

现在的房子每一套都有阳台了,有的南北都有,有的大一点,有的小一点。以前的房子其实也有这种小的,其实叫露台更合适的东西。淮海坊的房子就在三楼有一个挑出来的小阳台,大小不足两个平米,用弧形的铁栅围着,可以用来放盆花,也可以摆张藤椅,坐着喝咖啡。这小阳台是挑出去的,因此上面有个雨棚。我记得以前旧的上海图书馆,一间一间屋子外面,就都有这样的挑出去的小阳台。淮海坊的房子是法式的,弄堂很宽,底楼的花园也很大。每家人家都种了花,爬藤的,大盆栽的,郁郁葱葱。因为挑出去的阳台正对着的就是别家的花园,所以一眼望去就是满眼的碧绿了。

阳台是一个与世界互相传递信息的窗口,张爱玲把她看到的形形色色转而写进书里;而在我小时候居住的石库门里,隔着一堵墙,人们踩在凳子上探着头,一边拍打着棉被一边互致问候。阳台既是老人在一起打拳饲花的场所,也是小孩子们舞刀弄枪的演武场。从阳台,到底楼的灶邳间,家长里短,油盐酱醋,几家人的喜怒哀乐都搀杂在一起。大家分享刚出锅的小菜,也分享彼此的故事。一家订的晚报,在几家人的手上流传,那位菜炒完了,还坐在小板凳上,就着一盏十五支的灯看得仔细。现代人更讲私密了,阳台是一家独享的,而且惟恐与外界接触太多,用铝合金,玻璃,把个阳台封个严严实实。阳台成了晾晒衣服,堆放杂物的密闭空间,它的实用性在封闭的环境中被无限放大。其实在以前也有这样连着房间的阳台,我印象很深的是陕南村的房子。那个房子的布局不是一行一列整齐排列的,而是看上去有些散乱,因此里边的小径会有些曲折。走进房子,会发现楼道很宽,它的楼梯是敞开式的,回旋而上,进去后象是进入一个塔一样。每一个楼道口都有几个窗户,因此不象石库门里的楼梯,不开灯,白天也是黑漆漆的。那房子里外都被漆成奶黄色,光线好的时候,就能望见墙上油漆刷子留下的毛绒绒的质感。待得开门进去,会发觉那房间好大,四面都有光照进来,非常明亮。站在房间当中,好一阵子,竟辨不出东西南北。原来这房子是六角形的,朝向自然也不是正对着四个方向。偌大的屋子里,各种木质家具都带着一种淡黄色的光晕,地板上过蜡,人走在上面也是隐隐照得见影子的。一架钢琴放在空旷的一边,一侧是白色的落地窗帘。那阳台,就藏在这帘子后面。拉开窗帘,是六扇落地的玻璃长窗,把门往边上一拉,一个宽敞的阳台就展露在眼前。阳台的围栏都是白色石质的,雕着浮雕。地上铺的是米黄色的马塞克,进屋的地方有一块毡毯,是供踩脚的。这阳台总有三四个平米,它不象别处的阳台,给人狭小,逼仄的感觉。关键在于它两侧围栏不是直角的,而是带着很大的弧度,尽力抛开去,又远远地连结成围。因此那感觉象是在一艘宽敞的黄白色大船上,头上是蓝天白云,放眼下望,则是一片绿色海洋。

我们传统的审美观都是讲究“以形写神”、“气韵生动”,一个建筑就是一幅绘画,因此就在平面里讲究,而很少顾及体与面,不考虑光与影。而现在却是连表面的生动也不讲究,别的不说,就说现在跑到很多小区,一看那些个封得严严实实的阳台,就感觉压抑。别说气韵生动,就是气喘得喘不过来,都成问题。建筑是一个可以雕刻的空间,阳台作为一个在外面直接展露的部分,不应该被忽视。现在的别墅群的阳台,都做成各种式的了,仿罗马的,仿西班牙的,都很漂亮。但是在一般的民居上,就比较欠缺。我们以前的建筑有椽、有拱、有檐,现在这些元素都慢慢不用了,或者用得没那么明显了,或者把一些元素简化了,化用了。这都不是问题,问题是你不能一眼望去光秃秃。阳台的位置通常都是在显眼处,所以对一个建筑而言,阳台就如眼睛一样重要。通过阳台,让建筑成为美的雕塑被欣赏;也通过阳台,我们眺望世界的风景。

现代人的生活日渐忙碌,每天上班下班,两点一线,大多数人过着这样的日子。一天下来,吃完晚饭,看看电视也就洗洗睡了。日子就如此被我们匆忙,草率地挥霍着。十年如一日,当我们回想过去时,会发现那么多年的时间,竟是这样粗疏。

1952年的8月,张爱玲的弟弟张子静从浦东过江来卡尔登公寓找姐姐。姑姑开了门,一见张子静就说:“你姐姐已经走了。”从那以后,这位中国近代文学史上显赫一时的重要作家张爱玲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刘心武回应"误导"指责:红学会高估了我

“我和这个新版电视剧了无关系,怎么谈得上‘误导’?”昨天,刘心武对记者说,红学会会长张庆善关于参加红楼选秀的读者不要受刘心武误导的说法是小题大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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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人回应:“张庆善没必要如临大敌”

11月19日,由红楼梦学会会长张庆善等人撰写的《话说红楼梦中人》上市,号称是参加“红楼梦中人”选秀活动试题的“标准答案”,并表示希望参选人不要受刘心武误导。他说,刘心武对《红楼梦》的解读是错误的,这种解读,比不解读更糟糕。

记者昨日联系到刘心武,刘心武表示知道此事。他回应道:“我和这个新版电视剧了无关系,怎么谈得上‘误导’?至于我向社会公布自己研究《红楼梦》的心得体会,我已一再说明:我从来没有宣称自己是‘正’别人是‘误’,即使在某些问题上我认为自己有道理,与不能认同的观点争鸣,也一再提醒受众我的观点仅供参考。”

刘心武颇带讽刺地说:“我不理解张庆善先生为何对我的引导力量如此高估?就研究《红楼梦》而言,他们有机构、有组织、有编制、有刊物、有经费、有职称,我只是一个红学行业外的退休金领取者,他们不停歇地批判我,我基本上是自说自话,至于一段时间我的观点公布后感兴趣的人多一点,他们似乎也不必那么样的‘如临大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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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表态:“红学会的观点才是误导”

据记者了解,作家圈对此次争论反应迅速,颇有“拔刀相助”的味道。一位邱姓青年作家表示,一些学者的冬烘观点不值一提,佯装阳春白雪,拒普通读者于千里之外,“如果有‘误导’之说,红学会的观点才是误导。”他认为,作家比学者最大优势在于作家更贴近百姓,“除去刘心武以外,作家张爱玲品读红楼梦的文字,都要比现在的好。”

文学批评家张闳表示赞同邱姓作家的说法,他奉劝红学会有关人士不要插手新版电视剧《红楼梦》,他称:“对他们来说,最大的功德就是无所作为。不要再伤害这部伟大作品了。”(记者张守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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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关新闻】

《揭秘古本〈红楼梦〉》将出版

刘心武《揭秘古本〈红楼梦〉》已写完,有望年底推出。刘心武告诉记者,目前通行的《红楼梦》是1987年人民文学出版社的版本,被认为存在不少错误。刘心武揭秘的古本将以周汝昌校订的“周汇本”为基础。刘心武表示,这本书与此前的《刘心武揭秘〈红楼梦〉》1、2部合起来,基本上把他研究《红楼梦》的心得全方位地呈现出来。

笑 蜀:中国式资本原罪的真相

因为黄光裕事件和严介和事件,沉寂未久的民营企业家的原罪问题,又成了社会关注的焦点话题,一时舆情沸腾,唾沫横飞。

资本原始积累时期的财富,来路往往不正,这是一个世界现象。作为后发国家的中国,这点上不仅未能免俗,而且后来居上,资本来到当代中国,从头到脚,每个毛孔流淌的血和肮脏更浓,更让人触目惊心。因此当代中国之资本原罪,完全可称之为中国式之资本原罪。

中国式之资本原罪,最大特色,即与其他时代其他国家之资本原罪的最大区别在于,资本往往与权力形成程度不同的共谋关系,分赃关系。个中缘由,主要因为人家是先经济后政治,即在市场经济充分发育的前提下,自然生长出与之完全协调的种种政治制度、法律制度。资本无须也很少依附权力。中国不然。中国是先政治后经济,市场经济进程是在历史给定的、极其窄逼的空间中展开的,是在巨大的体制存量不可撼动、巨大的权力迷宫无法绕开的前提下展开的。而在传统信仰死掉之后,利益就成了权力新的信仰,我们便不能不面对世界上最没有节制、最为贪婪的权力。

众所周知,中国的市场经济地位迄今仍未得到国际社会的公认。主要原因,就在于权力对于市场经济进程的干预。可以发现这样一个有趣的现象:越是针头线脑的产业、附加值低的产业,市场化程度越高,真正的民营企业越多,民营企业家的发家史也相对比较清白。越是主导产业、附加值高的产业,市场化程度越低,要么干脆形成为垄断产业,民间根本没有资格问津;要么有一定程度的市场化,但仅仅是下游和中游的市场化,产业上游尽归权力之手掌控,要素资源尽归权力之手调度。如此,则民营企业在相关产业中立足空间甚小,其所谓民营企业,不免相当多数是冒牌。细细点检,但凡属于主导产业、附加值高的产业,比较有影响的所谓民营企业家,或者不过是木偶,背后大有提线人在,而且提线人往往都是官场中的关键人物;要么寄身于官僚个人或者部门的庇护之下,向其缴纳数额巨大的“保护费”。总之是在这样的产业中,并不存在真正的民营企业和真正的民营企业家。其所谓民营企业,实质上程度不同地为官僚所主宰;那里的所谓民营企业家,实质上都是屈居产业中下游,为高踞上游的官僚打工。民营只是他们的外在形式,背后起作用的都是权力。

这就是当今中国市场化进程的真相。只有利益过于微薄、权力不屑于介入的针头线脑,和刚刚冒头、权力的哨兵尚未发现其寻租空间的新产业,譬如电动车产业,只是在权力的这些薄弱环节,市场化才有较大空间,民营企业才有比较健康地发展的可能。但凡附加值比较高的产业,市场化都必然遭遇权力的扭曲乃至阻遏,市场化都不可能不部分甚且完全变形。

从这样的背景,来考察所谓民营企业家的原罪,是是非非就不难一目了然了。但凡你要进军附加值比较高的产业,就不能不向权力俯首称臣,以巨额租金和自身尊严为代价,置换准入证,置换要素资源。趋利之心,人皆有之;相关产业的席位永远有限,想进军相关产业的人则近乎无限。这就注定了寻租成本的居高不下;注定了高踞产业上游的权力之手,与奔走于产业中下游的民营企业家之间绝对的不对等的地位,他们除了死心塌地地为权力之手充当苦力和打手,几乎就没有别的选择。他们光鲜的衣表和灿烂的笑容的背后,该有着怎样的辛酸和屈辱。

知名学者吴思近年在推销一个概念,叫做官家主义。所谓官家主义,说白了就是权力操纵一切的一种体系。在这种体系之中,权力是惟一的庄家。无论玩什么游戏,最终都只能庄家赢。所有的人在权力面前都是弱者,都是被盘剥的对象。

其实市场化在权力眼里也只是一种游戏,只有权力才能胜出的多种游戏中的一种游戏,相对来说最摩登最好听的游戏。如此而已,岂有他哉!套用吴思的概念,这样的市场化,毋宁称之为官家市场化。官家市场化主导之下,中国只会与真正的市场经济愈来愈南辕北辙。

可见,民营企业家的原罪问题,孤立地考察是没有任何意义的。民营企业家的原罪问题,本质上是权力的原罪问题,是官家市场化的原罪问题。民营企业家固然要为其原罪承担其自身的责任,但若将其原罪仅仅归咎于民营企业家,则未免是一种浅薄或者怯懦。

华裔作家哈金访谈:文学是个人的事情

“直面不朽比获奖更加重要,每一个写作者在写作之初就面临着这个问题。成为不朽和保住工作并不相冲突,原因很简单,都是要写出好的、有生命力的作品。如果不想写好,就没有必要去做了。想成为不朽,是英美作家经常挂在嘴边上的事情。”

“文学是个人的事情”,06年11月初,在当选院士一个月之际,哈金对多维记者说了这句话,仿佛刚获得的荣誉与自己没有太大的关联。10月7日,在麻省剑桥,写下了七部英语小说、两度获得福克纳小说奖的第五十届美国国家图书奖得主、美籍华人哈金当选为美国国家艺术与科学研究院(AmericanAcademy of Arts and Science)院士。

哈金本名金雪飞,1956年出生于中国辽宁。14岁入伍,在中国人民解放军服役5年。1982年毕业于黑龙江大学英语系,84年获得山东大学英美文学硕士。1985年赴美留学,92年获博士学位。现任教于波士顿大学。他的英文作品有:诗集:《于无声处》,《面对阴影》,《残骸》;短篇小说集:《好兵》(1997年获美国笔会海明威奖),《新郎》长篇小说:《池塘》,《等待》(1999获美国国家图书奖、2000福克纳小说奖),《战废品》,(2005年获福克纳小说奖)。

尽管自97年以来频频与美国各类小说大奖相遇,哈金并没有迷失在世俗功名之中。他很快发现,这项院士荣誉除了让他更直接地面对不朽这个话题之外,并没有改变自己的生活。这个不授薪的院士头衔也没有使他脱离在波士顿大学教授写作的终身教职,哈金在那里教授英文小说写作已经多年。甚至在获得院士头衔的仪式上,因为人数众多,几乎每个新院士都被剥夺了演讲的机会,哈金也不例外。于是,哈金把关于文学与不朽思考的演讲放在了当月晚些时候在休士顿举行的美南地区华文作家协会的讲坛上,并将讲稿转交给在海外华人中拥有大量读者的多维新闻网代为传播,该文在刊发当天就拥有了众多的点击量,再一次打破了哈金在不朽的追求中的寂静。

当选院士时没机会演讲

1780年,美利坚合众国的创立者比照以不朽者殿堂闻名于世的法兰西学院(Academie française)在新大陆设立了美国国家艺术与科学研究院,到今天为止,法兰西学院在370年里共有708名院士,美国的荣誉机构虽没有编号的座椅和佩剑,但规模更为庞大,在226年里它已经拥有了4000名院士和600名外籍荣誉院士。这些在数学、物理和生物科学、医学、社会科学和人文科学、商界、政府、公共事务以及艺术界的佼佼者中,有160人获得过诺贝尔奖,50人获过普利策奖。



哈金告诉多维:文学是个人的事情,说不定哪块就冒出个天才,这谁也拿不准。(资料照片)

06年10月7日,175名新院士和20名新外籍荣誉院士进入美国国家艺术与科学研究院,仅加州大学就有29名教授当选,新院士中不乏华人面孔,如1942年生于广西的林白中(Robert Peichung Lin),他是地球物理教授、加州大学伯克来分校太空实验室主任,来自台湾的加州大学圣迭戈分校的医学及生物工程学教授钱煦也名列其中。

在当选院士中,有关华裔作家哈金的条款是这样的:金,雪飞(哈):波士顿大学英文教授。

多维:再次恭喜你当选院士,你是否认为美国国家艺术与科学研究院和法兰西学院很相似?

哈:美国建国时,一些领袖们如约翰-亚当斯、詹姆斯-博端、汤姆斯-杰克逊等想建立一个类似于法兰西学院的机构,结果在美国民主政体下,更多的人可以进入这个机构,甚至连慈善家都包括进去。而法兰西学院更严格,人数??w,只能死后替补。美国和法国是两码事,而且法国的院士是正式的职务,好像是有工资的,且人数极少。美国国家艺术与科学研究院不发俸禄,院士分为五类,我属于人文艺术类,自然科学类院士很多,还有政治家,这次和我同时成为院士的有前总统克林顿和老布什。院士中还有核武研制者和做国防计划的人。据说早时要搞一万名院士,后来减少了数倍,现在也有数千名,其中艺术类的院士人数不到五分之一。

多维:在艺术类院士中,你是否华裔第一人?

哈:不能这么说,好像有建筑学家贝聿铭,还有一名姓陈的作曲家。在作家中,好像还有一人有四分之一的华人血统,他母亲是德国人,不过他不认为自己是亚裔。

多维:能否介绍一下院士产生的过程?

哈:具体情形不太清楚,每一届都由院士提名,再投票选举,到现在我还不知道究竟是谁提名我。

多维:在10月7日于哈佛大学举办的仪式中你是否接触过别的艺术类院士?

哈:只见到了一个历史学家。因为我们吃饭时在一块,别的没有太大的接触,我知道有些诗人和小说家在里面。

多维:在当选院士的仪式上,你没有演讲?

哈:没有演讲,当时有一百多人呵,黑压压一片,每个人走一趟就是好长时间。

多维:当时的情况怎样?

哈:仪式很简单,两个着苏格兰短裙的男人吹着苏格兰风笛上台,我们这一届院士中有一位着名喜剧演员代表新院士讲话,台上放着一本厚厚的签名册,上面有从第一届到现在的所有院士的签名,我们每一个人上台签上自己的名字。有很多人没有去,如克林顿和老布什,大概是安全措施过于麻烦,他们没去。去的大部分都是科学家和艺术家,也有一些知名人物,但不是国家级的重要人物。

多维:你的《文学与不朽》这个演讲是在哪里做的?

哈:10月下旬我去莱斯大学做公共讲演,受当地(休斯顿)美南华文作家协会的邀请作一个演讲,我为他们准备了一篇汉语讲稿《文学与不朽》。

多维:从10月7日至今快一个月了,成为院士对你的生活有没有带来变化?

哈:没有任何变化,我只是收到寄来的杂志和一些重要的学术报告之类的通知,这些报告会也不是非参加不可的,但是将来我肯定会介入各种各样的项目,比如一些社会性的项目,对作家而言,就是文学、大众教育和艺术方向等项目,除此之外没有太多事情。

多维:研究院是否会给你提供特别的经费搞创作和研究?

哈:没有,(笑)完全没有。这和中国的情况不一样,和法兰西学院的情况也不一样,这里的院士人数太多。

多维:院士的任期有多长?

哈:没有期限,一旦成为院士就是永久院士。

多维:成为院士是否是你预期的目标?

哈:不是,不是,这不是很重要的事情,(笑)真不是很重要的事情,它对我将来的工作和生活都不会有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