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宽兴:涨价就说涨价,瞎扯什么“接轨”!

在国家发改委官员的嘴里,接轨成了一个使用频率极高的字眼:近日,价格司人士表示,目前国家计划将每年燃气价格逐步上浮5%~8%,直到大致与国际价格水平“接轨”为止;而面对国际原油价格下跌而国内成品油价格居高不下的疑问,有关人士的解释也是说,此前国内成品油价格与国际原油价格脱钩的做法将被废弃,以后中国境内的成品油价格将与国际成品油价格“接轨”。

拿了这冠冕堂皇的“接轨”接轨,涨价似乎就成了无可争议的权威话语,轻易就将怀疑者的嘴巴堵上。

然而,这样的“接轨”,听上去有点怪怪的味道,实在有点欺侮我们没见过“国际轨道”的嫌疑。接轨,顾名思义,大概就是把过去互不通车的轨道连接起来,并统一宽度等技术标准,使列车能够并无二致地行驶在此前互不相接的道路上。这些年,接轨一词简直把我们耳朵都磨出了老茧,惟独很少听见官员声称在政治体制和反腐败等问题上有与国际接轨的愿望,看来,接轨本来就是有选择性的。

退一步说,不谈政治,作为一个开放的后发展国家,在市场经济的基本规则制定上参照国家经验,不仅是大势所趋,更是一种积极的社会推动。但轨道作为列车运行的基本平台,其本身不是目的,也不是结果,归根结底,接轨使为了让列车更平稳顺滑地在更大范围内驰骋。

于是,以产品销售终端的价格作为接轨标准,而不是参照国际经验形成科学、公正、合理的定价规则,就成了笑话。

我们知道,在国际范围内,存在一些区域性的要素市场,但在各国范围内,生活消费品的零售价格是千差万别的。以燃油为例,中东国家的销售价格就大大低于欧洲国家,我们与哪一种价格接轨?以家用液化气为例,俄罗斯的销售价格也西欧国家不可同日而语,我们与哪一种价格接轨?再以汽车为例,同一品牌型号的汽车在中国的销售价格就比在日本和美国高出许多,我们跟谁去谈接轨?这些各不相同的价格,反应的是不同消费市场中产品价格的不同构成要素以及政府对不同消费品的税收政策等。面对各各不同的国际价格,我们究竟要与哪一个“国际”接轨呢?

很遗憾,发改委官员的目光经常不恰当地盯住欧美发达国家的价格。

但是,在石油和天然气市场上,中国并不是一个单纯的进口国,国营垄断企业控制了中国境内的油田和气田,由于能源价格上涨,他们在初级产品上的开采中赚取了巨额暴利,而这些地下资源的产权,理论上说,是属于全民的。在液化石油气价格大幅攀升,低收入人群纷纷回归“蜂窝煤时代”的时候,忽略产品的价格生成过程,罔顾民众的生存压力,一味要与高油价高气价国家的终端产品价格接轨,谁能够说得这么理直气壮?如果说这样的涨价冲动来自生产企业,那也无可厚非,但来自发改委这样的权力机关,实在太令人费解了。

我们不能忘记,中国是一个低收入国家,居民收入只有发达国家的几十分之一,中国人的消费水平远未与国际接轨,因此,在生活必需品价格上的任何上涨,都应该慎之又慎,必须考虑到居民的实际承受能力。

而以“与国际接轨”的借口直接形成国内产品与欧美国家的攀比性涨价,会掩盖大量真实问题的存在。原油和煤气开采过程中的巨额利润流向问题,炼油企业所谓的亏损问题,耗费巨资建成的西气东输工程的投资效益问题,都被这一“接轨”大而化之,一句话,涨价掩饰了石油化工行业的深层次矛盾,使这些企业在垄断性政策的保护之下继续过着不思进取的懒汉日子。

我们都很清楚,在那些垄断行业中,不仅缺乏产生提高产能的动力,而且,他们还会不断借助于对政府部门的施压来保护他们的惰性,很难想象目前的政府管理部门能抵挡他们的压力,站在社会大众的角度来思考问题。这些企业当然有种种办法让管理部门相信什么“批零倒挂”,相信什么“行业亏损”,而民众利益的表达机制,无论在经济还是政治领域内,都远未形成。

必须看到,在生成燃气和煤气产品的过程中,中国存在人力、运输、储存等方面的成本优势,同时,中国又基本不存在涵盖多数人群的社会保障,这就决定了中国境内的燃油和煤气等产品的销售价格,应该低于世界发达国家。因此,国家发改委应该以开放和透明的态度,首先审查垄断性行业的生产成本,并在充分调查民众承受能力的基础上,附以补贴等方式,形成相对较低的定价,而不是一股脑地套用与国际接轨的产品定价,放弃政府职能部门本应担负的责任。否则,人们大可置疑,在汽车和义务教育等产品的定价上,发改委什么时候为什么不拿出一个年均百分之几的降价规划呢?

当发改委官员高喊与国际接轨的时候,他们装出一幅很傻的样子,仿佛不知道在他们所说的“国际上”,能源产品的开采和加工并不存在中国这种一两家国营企业垄断的局面,在“国际上”,产品的定价也从来不是由国家发改委这样的权力部门完成的,在一种良性制度之下,不受垄断性政策保护的企业,不可能一边高喊亏损,一边拿出上千亿利润的经营年报。我们有理由怀疑,在垄断行业和利益集团的压力之下,发改委的定价机制使垄断性产品的价格呈现一种相对于原材料上涨的夸张性反应;我们有理由怀疑,在某些情况下,原材料涨价只是终端产品涨价的一个借口,所以国家发改委的副主任张国宝才会说出“尽管国际油价近期有所下跌,中国国内汽油价格仍有上调的必要”这样的话来。欧美国家大约是没有发改委这种部门的,更不会由发改委这样的部门事无巨细地规定某种产品的定价,因此,如果说真想与国际接轨,我看发改委这样的部门,首先应该取缔,它很容易成为利益集团向民众施压的工具。

我们当然不是笼统地反对涨价,但在事关千家万户的垄断性产品的价格问题上,即使涨价,也必须涨得让人明白,而不是靠发改委这样的权力部门直接祭出“与国际接轨”的法宝吓唬老百姓,连每每沦为“涨价会”的听证会都懒得开上一次。

民主论坛

傅国涌:孙中山依然一览众山小——纪念孙中山先生诞辰140周年

1922年10月,上海一家英文报纸《密勒氏评论报》举办“中国当今十二位大人物”的问卷调查,有1900多人参加。2个月后结果公布,孙中山以1315票名列第一。当时,他正处于逆境之中,在上海蛰居读书,并不是政治舞台上风光八面的权势人物。那个年代,从北到南都是军阀当道,有实力的是“胡子”出身的张作霖、布贩出身的曹锟、秀才出身的吴佩孚这些人,他们有地盘、有枪杆。民意调查至少表明,革命者出身的孙中山当年在公众心目中的地位,他没有权势,但他历经艰辛、参与缔造了亚洲第一个共和国,他有主张,有蓝图,有热忱,不断地在为中国寻找出路,民众对他的敬意完全是发自内心的。

孙中山骨子里是一位理想家,他一生的眼神都是那么忧郁,为他深爱着的老大民族苦心焦虑、忧心忡忡、日夜不安。他的目光又总是超越眼前短暂的成败得失,着眼于长远的未来,正是这样的远见使他不计一时成败,屡仆屡起,坦然地面对一次又一次的挫折,在险象环生的政治环境中保持平常的心态。他几乎受到了各种不同立场的人们一致尊敬和交口赞誉,在近代以来的政治人物中,这简直是个异数。在激荡曲折、错综复杂的中国近代史上,即便是那些心怀鬼胎、自私自利的大小军阀,往往也不是选择公开与他对立的姿态,甚而在表面上认同他的观点。他的人格力量大大超过了他所拥有的实际力量,他的精神气质完全超越了自古以来宫廷或官场上那些圆熟的权势人物,也不同于我们所熟悉的王朝末世的造反者、革命者,他是近代的人物,普世文明已经在他的身上生根、发芽,他不仅仅属于他所热爱的中国,他看到了一个更大的世界。

这样一个孙中山对近代中国社会转型的意义是不容置疑的,针对内忧外患、百病丛生、满目疮痍的现实,他提出了民族、民权、民生三个极富概括力的说法,如此准确,如此简明,这三个词几乎抓住了中国问题的内核,这是他外察世界潮流,内顾中国实情,深思熟虑的结晶。他亲手制定的《实业计划》、《建国大纲》等也都代表了那个时代对于中国最有前瞻性的认识,那不仅是通向现代化的具体方案,也是鼓舞人心的理想。仅仅这一些,就使他站得比同时代的人高,看得比同时代的人远。难怪在他活着的时代,他不靠权势,不仗一兵一卒,就在公众的问卷调查中“一览众山小”。这一点,他本人大概也会感到欣慰。

确实,孙中山是个理想型而不是行动型的领袖人物,同盟会内部就有“孙氏理想,黄氏(兴)实行”的说法,但这并不意味着他缺乏行动的热忱,或者行动的能力,他的一生都是行动、实践、奔波,但他更擅长的思考、演说,是激励同伴,行动并不是他的强项,民国在亚洲地平线上破土而出,当然不应该归功于他个人,尽管那与他火一样炽热的理想,与他长期不断的革命实践也是分不开的。没有他这个独一无二的个体生命,一切都将是另一番样子。

孙中山不是完人,他也有缺点、有脾气、有失误。作为一个政治领袖、伟大的历史人物,在他的性格中有天真的一面,有固执的一面,有看上去不成熟的一面。当清廷退位,袁世凯接替他出任总统,他认为民国成立、南北统一,民族、民权两大问题已经解决,以后的重心就是民生问题,所以他要退出政治,去从事铁路建设,其中就不无天真。说他固执,在清朝垮台前的漫长流亡岁月中,或者民国以后的十几年间,他不停地为理想而奋斗,败而不馁,与他的这种性格特征应该也有关系。也因为如此,他有时特别坚信自己的正确,听不进别人的意见、劝告,“二次革命”反对袁世凯的武装行动失败,再度亡命日本,决意重组秘密的中华革命党,要党员以服从党魁命令为唯一要件,不仅要宣誓立约,而且要摁指摸。与他并肩奋斗多年的黄兴拒绝接受这样的做法,力劝无效,只有黯然离开日本。与传统的政治领袖不同,他不很擅长协调革命阵营内部复杂的人际关系,所以在同盟会时期,与陶成章、章太炎等都有过紧张的冲突。如果按照中国传统的政治标准,他看上去是那么不成熟,不会玩权谋,不是长袖善舞之辈,总是公开地表达自己的理想,可是,他和历代帝王、和那些久经宦海浮沉、老谋深算的达官贵人的区别也正是这里,否则他就不是孙中山了。在民国成立以后的许多重大决策和战略安排上,他也有过不少失误,他没有能很好地抓住空前的机遇,以最恰当的方式推动这次史无前例的转型,已经有历史学家直面这些问题。今天,包括他留下的教训、遗憾在内,都已成为珍贵的历史遗产,成为后人反思历史的新起点。

我们永远不能忘记,孙中山在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的任上,毅然决然放弃权位,实现承诺,辞去这一最高职务,这一壮举,放在中国历史上乃是前无古人的,这是近代政治文明的一束曙光,给予怎么样高的评价都不会过分,尤其考虑到这是在“官本位”根深蒂固的土地上发生的一幕,就更加值得敬佩。有了这一幕,孙中山就足以傲然屹立在历史的天空下。在他离开这个世界八十多年之后,我们目睹眼前平庸恶浊的现实政治,追念前尘往事,内心深处依然会产生“一览众山小”的强烈感受。

DJY

武宜三:接着王丹《奉劝中共警察适可而止》往下说

【导语:从中共几十年对非洲的经营,便知非洲才是中共未来之巢穴。中共大逃亡在即,小喽啰要自留后路。无产阶级和贫下中农的子女们,你们能心甘情愿为中共分赃集团卖命、当走狗吗?】

王丹先生以极大的义愤写了《奉劝中共警察适可而止》,谴责了中共当局在逮捕高智晟之后,仍然丧尽天良地对高律师家人实行残酷廹害的无耻行径。

王丹先生“提醒那些掌握警察权力的官员和负责具体监控的警察,即便不考虑高智晟作为道德英雄为整个民族的福祉与前途而入狱这一高尚动机,单从基本人权和中国传统所说天理人情的角度,也不要继续对耿和及其家人施压”,话是说得不错。但是,无论“道德”、“民族的福祉与前途”,还是“基本人权”、“中国传统”和“天理人情”,在道德沦丧的今日中国、在鲜亷无耻的中国官场、在黑社会化的警察队伍,这些陈义太高的老生常谈,都无异对牛弹琴。

我倒是想对“那些掌握警察权力的官员和负责具体监控的警察”谈些更实在的问题:

1. 要记住罗瑞卿、杨帆们的教训

公安部长罗瑞卿、李震,上海市公安局长杨帆,都是毛泽东忠实鹰犬,罗瑞卿以“毛主席大警卫员”自居,毛也对罗褒奖有加:“罗长子在我身边,天塌下来,有他顶着。”“罗长子往我身边一站,我就感到十分放心。”他们都是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他们都想不到毛主席会为了“革命的利益”,拿他们开刀。公安部长谢富治、特务头子康生,虽然“寿终正寝”,却也逃不了死后的鞭尸。

至於死在土改、镇反、肃反、反右派、反右倾和文革等历次运动中一般公检法人员更是不计其数。公检法干警、特工情报人员,看似权力大、获利丰,但是风险也大;这是投资学的基本常识。“掌握警察权力的官员和负责具体监控的警察”们,千万不要以为你可以是例外,可以逃脱“革命绞肉机”的吞噬。

2. 大狗闯祸、小狗当灾

民俗曰:白狗偷吃、黑狗当灾。但在流氓法西斯党的传统中,却是“大狗闯祸、小狗当灾”。文革明明是毛泽东的倒行逆施,但到党的嘴巴里,竟口口声声“林彪、四人帮”怎么怎么的了;余下类推。

一旦风吹草动,大头目坐上三叉戟一走了之,小喽啰们何以面对“愤怒的群众”?所以,“掌握警察权力的官员和负责具体监控的警察”兄弟们不可不留心了。

三,中共大逃亡在即,小喽啰要自留后路

按国际惯例和中国的具体情况,中国的外汇储备有三千亿美元就足够了。但截至2005年12月末,中国外汇储备余额已为8,189亿美元,据估计今年可达一万亿而超过日本,成为世界第一。连中国政协委员郭树清也承认:“中国外汇储备肯定是超过了合理的水平。”很多经济专家指出中国将大量的外汇储备用于购买美国国债的做法,实际是用中国人民的血汗钱去支持美国经济的发展,这种做法很不明智。但偏要放弃人民币财富,倒贴钱囤积美元,中共偏偏要做赔本生意、倒贴“忘我之心不死的美帝国主义”,本意到底是什么呢?

这是因为中共目前危机四伏,从近年来六千多官员外逃,动辄卷走上亿美元看,中共实际上是在借外汇储备为向海外转移财富埋下了伏笔,以为组织流亡政府之需。(《看中国》)正是:聚精会神讲敛聚、一心一意谋流亡。

四,非洲是中共未来之巢穴

中国人饿死四千万的三年人祸时期的一九六O年,中共赠送几内亚一万吨大米;随后三年里,(丧尽天良!)为几内亚提供约二千五百万美元无息贷款。

一九六一年,中共给加纳近二千万美元无息贷款。

一九六三年中共给索马里的无息贷款和无偿援助分别为一千八百四十万美元、三百万美元。

一九六三年中共向阿尔及利亚提供五千万美元信用贷款。

向马里、尼日利亚提供经济援助,但数字未见公布。(中华民国国防部情报局《区情研究》第七卷三期)

现在中国虽然有“经济大国”、“世界工厂”的美谥,但按国际通行的每人每天的生活费低于一美元就属于贫困的标准,贫困人口仍超过三亿。

西部十二省尚有五十多万“代课教师”,他们的工资只有四十至八十元人民币。(2005年11月3日《南方周末》、2005年11月18日《凯迪网络》)【武宜三註:一、撰写《代课老师:被忽视的弱势群体—-渭源县代课教师状况调研》的李迎新先生被迫离开了渭源县,会否已成李昌平第二或黄金高第二,请网友关注;二、冷血的中共甘肃省委和无耻的教育部至今连屁也不放一个,应予咀咒。】

河南省因卖血、输血感染艾兹病的患者除受岐视、迫害、援款被贫污之外,得到的“补助”每天低至四角人民币,吃的是假药,病童和孤儿无法上学。所谓“四免一关怀”成了美丽的谎言;吴仪除了做戏之外,并未为艾兹病群体做过什么实事;她也不过是帮凶和帮骗而已。

可是无耻的中共集团却再一次发扬“置人民死活於不顾”的伟光正传统,向非洲黑大地猛砸下了一百亿美元。

从中共几十年对非洲的经营,便知非洲才是中共未来之巢穴,才是江泽民、胡锦涛者流的祖国。请拭目以待!

五,别为中共分赃集团卖命、当走狗

“掌握警察权力的官员和负责具体监控的警察”中,有特权阶级的子弟和亲属,但也一定不乏失地农民、下岗工人、上访一族的后代。据吴思先生计算:中国建筑业农民工的工资大约只有美国同行的五十分之一,而且还不一定能拿到手。无产阶级和贫下中农的子女们,你们能心甘情愿为中共分赃集团卖命、当走狗吗?

11nov2006於愤愤不平斋

苏小和:关于夏志清

夏志清本是1921年生人,但他是胡适的学生,到美国留学,还是胡适最后拍的板。把夏志清归到胡适一代人,肯定不妥,因此只能将他的学术代际延后到30年代。事实上,夏先生与治历史的余英时等人的确为同一代人,他们之间有着某种共同的内在特质。

除了中国大陆,夏志清早在上个世纪50年代就已经引起世界汉学的轰动,并成为一代大师,可怜大陆当时一片癫狂,是没有人读得懂夏先生的。这样的局面到80年代还没有改变,我上大学的时候,也一直不知道夏志清这个名字,我读到的关于中国现代文学史最权威的教材是唐弢的东西,并把鲁迅、郭沫若、茅盾以及延安文艺座谈会作为中国现代文学的圭臬。

夏先生的《中国现代小说史》让我恍然大悟。即使到今天,如何看待夏志清先生的研究成果,在大陆文学界都是有争论的,带有主流意识形态色彩的教科书始终不愿意承认其文学视角的逼仄和功利,当然便对夏先生抱有某种不认可的心态。但众人都发现,夏先生的体系在这些年中正在缓慢进入人们的心中,他所阐释的钱钟书、张爱玲、沈从文,渐渐被真正有文学趣味的人完全接受,同时,教科书也开始有限吸纳夏志清的观点,有人正在对正统的教材进行局部修改,有人则试图另起炉灶,在唐弢和夏志清之外,再弄一部折中的文学现代史。

这一切,都是夏志清学术的推动。这个时候,怎么看待夏志清,便成为一件大事。我知道我个人对夏先生的推崇是到了极端的程度的,很长一段时间,我甚至情绪冲动的四处呼喊,别读唐弢,那是谎言,那是非文学,那是愚昧,那是党文化,是工具。我对所有喜欢文学的我的朋友们竭力推荐夏志清的著作,遇到夏先生的著作,我经常买下许多本,然后一本一本的送给我的朋友们。

夏志清的一些观点足够我们心思澎湃。比如:“我渐发觉诗赋词曲古文,其最吸引人的地方还是辞藻优美,对人生问题倒并没有作多少深入的探索。李白真想吃了药草成仙,谈不上有什么关怀人类的宗教感。王维几首禅诗,主要也是自得其乐式的个人享受,看不出什么伟大的胸襟和抱负。”

这段话导致我终于抛弃满手的形容词,从平面的词汇中脱离出来,开始关注人的命运这样本质性的主题。不论是写作,还是生活感受,我的这种审美转换最终带给我的,都是从此进入了一种真实、独立、悲剧和宗教的形态。

“中国传统小说的宗教信仰逃不出‘因果报应’,‘万恶淫为首’这类粗浅的观念,只能算是迷信。……《红楼梦》的倾向是逃避人生,并非正视人生。贾宝玉只是自归灭绝的懦夫。中国传统文学里并没有一个正视人生的宗教观。中国人的宗教不是迷信,就是逃避,或者是王维式怡然自得的个人享受。”这段话让我找到了我多年以来一直对《红楼梦》缺少兴趣的原因。

“正视人生,带有宗教感”,是夏志清非常重视的伟大小说的品质,而缺乏宗教感,正是中国文学的肤浅和不够伟大之处。夏说:“我总觉得‘同情’、‘讽刺’兼重的中国现代小说不够伟大,它处理人世道德问题比较粗鲁,也状不出多少人的精神面貌来。……现代中国文学之肤浅归根结底来说,实由其对‘原罪’之说,无意认识。……大多数作家,都以揭发和改革国家弊病为当前急务,相较起来,探索人类灵魂深处的工作就变得没有意思了。……当罪恶被视为可完全依赖人类的努力与决心来克服的时候,我们就无法体验到悲剧的境界了。”从这里,我们能够认识到中国文学缺少悲剧作品的原因。

现在,我至少可以在三个层面找到夏志清先生的重大价值:第一,在文学史方面,夏先生应该是真正坚持“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第一人,他在主流文学史几乎遮蔽了文学的局面之下,重新发掘出一条新的中国文学史通道,完成了我们对文学史的本质性解读,同时启蒙了自夏志清开始直至以后的所有文学史观。

第二,抽出鲁迅、郭沫若、茅盾等人的非文学价值,把本质的文学还给了钱钟书、张爱玲、沈从文等人。夏志清认为张爱玲的《金锁记》是“中国从古以来最伟大的中篇小说”,而钱钟书的《围城》是“中国近代文学中最有趣、最用心经营的小说,可能是最伟大的一部”。夏对沈从文的解读也是很有意思,称沈从文是“中国现代文学中最伟大的印象主义者。

第三,夏先生的成功人生,再一次印证了中国人接受西学之后力量之不可限量。夏志清从小即入教会学校,在北京大学担任短暂助教之后,便去美国。这种经历恐怕是他学术成就巨大的主要原因。这里有一个视野问题,视野带来的是新的文明眼光;有一个方法问题,方法从单一的继承发展为比较;最后还有一个勇气问题,对一切既成知识的怀疑和重构,中国传统教育少有涉猎,西学的个人主义教育才能培养这方面的气质。

余世存:再谈爱情

抱歉这么长时间没有给你回信。收到你的信后我一直在想怎么跟你说,奈何我自己当时有几件事忙着,要是匆匆忙忙地答复你也可以,但那样太不认真了。所以这事就拖了下来。六月下旬的时候,我还一再跟自己说,给你写信不能超过六月底啊,但结果还是超了,真是对不住啊。

拖这么久,很明显,我也不知道怎么回应你们的处境了。你的处境不算离奇,但我不知道如何让你明白这种人生爱境的本质;何况,我们都知道,一个人即使明白了,未必能自主自如地应对好每天的生活。

宫泽贤二,那个了不起的农民作家说得对,爱就是关系纯粹灵魂的事,是两个纯粹灵魂同步性同向性时产生的自我完善。生活在这种情境中的人是幸福的。

但这种幸福是很短暂的,这种幸福如同童话。人生往往为另一种幸福取代,即一种神话传奇般的故事。从童话到神话,也需要当事人的努力。往往是,当事人一方或双方都疲倦了,终止了努力,从而使童话破灭后没有跃进到神话的境界,反倒直接进入到庸常的应付日子的地步了。

为什么童话必然破灭?因为现实中难以做到二人世界的纯粹性,灵魂的纯粹只是一时一地的事,灵魂会不断变幻出新旧的经验,已成的自我、新的自我、未知的自我等等不断冲击着它那纯粹的堤坝。即使纯粹的灵魂,只要有另外一个加入,就仍会有失同步性的问题,有失同向性的时候,这中间就不可避免地产生痛苦。伟大的佛很是洞明这种爱之苦,求不得苦,怨憎会苦,爱别离苦……我们中国的诗人穆旦这么写过:我和你谈话,相信你,爱你,|这时候就听见我底主暗笑,|不断地他添来另外的你我|使我们丰富而且危险。

说得玄一点儿,爱也在成长,它要从童话进入一种新的世界。童话也许是纯粹二人的拥有,是当事人对纯粹性的拥有。但新世界的爱却要求二人对全宇宙的分享,是当事人对复杂性的拥有。这是一个对心智情感都有着巨大挑战的业,以佛之大爱也在这种业面前让步回避。一般人只会选择职业、事业,再进一步,会寻找命业;但对这种爱业,却既不自知也不会追寻,甚至会把这种爱业变成人生之孽,一种孽缘。大多数人的爱业最终是一种孽缘。至少在现代性诞生以来,人类在爱情问题上的答卷并不出色,远不及农耕文明时代的爱情那么美丽。这就像诗歌一样,农民天生就是诗人,所有人类最好的诗篇几乎都是农耕时代的产物;而现代以来,写诗者虽然多得出奇,但诗篇很少有出色的。

那么,关于爱,怎么创造神话传奇呢?我也没有答案。神话传奇是有着大痛苦的,有超乎寻常的孤独,有惊心动魄的头脑和情感的风暴,……没有现成的答案。我说过,都市的爱,新世界的爱,在美丽新世界里爱是难的。英国人赫胥黎早就意识到了,他对新世界的描述因此终止于机械性。爱如何包容应对复杂性是一个情感问题,更是一个存在问题。

在这方面,大概存在主义的哲学家萨特和波伏娃的爱勉强算是一个典范,我国的年轻人在80年代多有倾心于这种爱的。但能实现者太少了。何况萨特们仍偏于心智了。是的,童话般的人生总是苦短,但对日常生活而言,重复、机械、麻木等又显然漫长了一些。要在漫长一生里坚守一种近乎理性的爱,那需要何等坚忍的心智。这显然不是一般人都承受的。90年代以来,福柯进入我国人的视野,但福柯自造的神话显然跟爱无关。

存在主义的答案乃是获得存在的心眼,以此眼与心来接受万有的检阅,来检阅万有。在此种人生经验中,即使跟相爱的灵魂天各一方,仍相信自我的实现、完善或得救,而且确实,跟那个同样的灵魂在相遇时仍能产生出全宇宙为之屏息似的欢乐、印证、加持……我不太了解你的国家,如要用蹩脚的比喻,可以说,你们的文人们都推崇“临终的眼”,那其实就是农耕时代的心理,希望突破童话,进入到某种永恒的世界里。但获得“临终之眼”的人太少了。现代的爱,若能双方都有此“临终之眼”,那么他们的爱就是一种神话传奇,就是永恒的。萨特们庶几如是。

好了,说了这么多,知道你的中文好才说了这么多。对了,你的中文写作进步得出奇,真是了不起啊。

罗嗦了这么多,估计你快看烦了。一句话,没有现成的答案,我们都在经受考验。最后给你抄一首我们中国诗人的诗吧:

你的痛苦的深切,

我当然不能理解。

为什么我们离得远了,

其实一直是近在眼前。

是啊,我就是我,

我不能变成你。

就连你在那里独自苦斗,

我也只能默默地注视。

我们两人都经受着考验,

而你究竟是我的谁?

如果这世界将从此崩溃,

那么我又曾经是你的谁?

是啊,我就是我,

我不能变成你。

就连你在那里独自苦斗,

我也只能默默地注视。

吴 思:血、汗、财的关系问题

1976年,我在山村插队,生产队建猪场,我给石匠们打下手,背石头。一位30多岁的石匠问我:“你父亲挣多少钱?”我说:“一个月八十七块五。”当时我们队的壮劳力每天挣三毛五分钱,八条壮汉加起来也没一个普通的行政18级干部挣钱多。

石匠瞪大了眼睛问道:“干什么一个月挣那些钱?”我说:“不干什么,开会,看报纸,学文件。”

他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我什么时候能挣八十多块钱!下井挖煤能挣五六十块钱吧?他妈的,要是一个月挣五六十,天天吃肉,痛快几个月,哪怕大煤块子砸死我!

我一直感觉这位石匠自私。听了这番感慨,心下大恶。听他的意思,为了吃好喝好,他宁愿冒死拼命,用流血代替流汗。我认为他有杀人抢劫的倾向。

血汗替换的心思其实不难理解。每天单调辛苦的劳作,还吃不饱,一天到晚脑袋里的念头都围绕着吃打转。在这种情况下,痛痛快快大吃大喝的欲望、求生畏死的欲望、逃避辛劳的欲望,等等,彼此冲突,上下翻滚,催生出各种冲动和幻想。消磨这些冲动和幻想需要长久的岁月。山村生活不过一年半载,我在自己的内心活动中,也发现了血汗替换的变形:我越来越频繁地幻想中苏战争爆发,成为战争英雄,成为游击战士,或在什么突发事件中轰轰烈烈大干一场,摆脱艰辛乏味的劳作。

那么,在生存资源、辛劳程度和死亡风险三者之间,到底存在什么样的关系?这个问题在我心中模模糊糊地存在了30年。完成《血酬定律》(工人出版社,2003年8月第1版)和《弯腰下跪:命-财关系曲线》(《经济学家茶座》,2005年第1期)之后,混沌状态逐渐澄清,我终于有能力把模糊的感觉变成简明的问题:生命与生存资源如何交换?作为生命付出的血与汗,彼此如何替换?

血汗替换率的计算公式

为了获得等量的生存资源,卖力还是卖命?流一时血还是流多年汗?这个问题几乎同人类历史一样悠久,也是人们至今仍然面对的重大选择。所有的财产犯罪,撇开道德考量之后,最终都要经过这道计算。

在日常生活中,获取生存资源往往有卖力和卖命这两个选项,并以不同的比例混在一起供人们挑选。例如死亡风险较高的井下挖煤作业和风险较低的土木建筑工程,辛劳程度差不多,死亡风险和工资收入却有明显差别。仅仅这两个行业之间的选择,就涉及到上千万中国劳动者的人生计算。

那么,他们是如何计算的?辛劳程度与死亡风险之间存在什么样的替代关系?

在现实世界中,上千万中国的农民工可以用两种方式挣到1.67万元人民币。

1、卖力,做苦工1.83年。2003年,中国20个省市自治区的房屋和土建行业的人均年报酬为9125元,挣1.67万元需要1.83年,即一年零十个月。

2、卖命,更准确地说,就是折寿1年。

2002年至2003年,中国挖煤工人的年度死亡率比建筑工人高出3.89‰,年收入也高出2578元。这意味着1‰的死亡风险获得了662.7元的补偿,1%的死亡风险获得了6627元补偿,100%即全部预期寿命获得66.27万元的补偿。对于现年30岁,还有将近39.63年预期寿命的中国男人来说,每一年的预期寿命价值1.67万元(关于中国煤炭工人的命价及生命年价格的详细计算,参见拙作:《中美煤矿工人的命价》,《经济学家茶座》2006年10月)。

由于卖命与卖力的这种替换关系在现实生活中普遍存在,我们可以确立一个等式:16700元(年命价)=1.83 x 9125元(年工价),年命价与年工价之比为1.83.我把1.83这个数值称为血汗替换率。

抽象地表达:血汗替换率=年命价/年工价。以H表示血汗替换率,以M表示生命年的价格,以G表示做苦工的年收入,字母表达式为:H=M/G.我们用这个公式计算一下美国工人的血汗替换率。

美国人对生命年的估值,医疗保险专家戴维?德兰诺夫给出的最低价是10万美元。时间在2002年左右(戴维?德兰诺夫:《你的生命价值多少》,第141页,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年4月第1版)。该年度美国制造业的平均年薪为56606美元,套用血汗替换率=年命价/年工价(H=M/G)的公式,他们的血汗替换率为1.77.

采用中国煤矿工人血汗替换率的计算口径,也可以得出同样的结论。

1980年左右,维斯卡西(Viscusi)算出美国从事极端危险职业工人的命价不到100万美元(《新帕尔格雷夫经济学大辞典》,第四册,第859页,“生命的价值”条),当时美国制造业的平均年薪为14194美元。假定从事“极端危险职业”的美国人平均年龄和中国煤矿工人同样为30岁,预期寿命同样还剩39.63年,命价为100万美元,那么,他们每个生命年的定价为25233美元,血汗替换率是1.78.中国建筑业农民工的工资大约只有美国同行的1/50,二者血汗替换率的差距却不足3%.这到底是什么意思?这个公式有哪些人生和社会涵义?

贪生怕死与好逸恶劳的强度对比

为了获得一定量的生存资源,付出辛劳或生命的代价,这其实是对人生的各种需求或内心欲望的计算与比较。血汗替换率所涉及的仅是其中两种,即所谓贪生怕死和好逸恶劳。从积极的方面看,这两种欲望是对长寿和安逸的追求;从消极方面看,则是对死亡和辛劳的规避。

这两种倾向天然地存在于人们的心中,而且有不同的强度,其强度也是可以量化比较的。

血汗替换率1.83的含义是:在其他条件一样时,人们对1年寿命的渴望,相当于对1.83年安逸的渴望。人们对折寿1年的畏惧,相当于对辛劳1.83年的畏惧。如果都以生命的最后一年为单位,那么,人们第一怕死,第二怕苦,怕死强度是怕苦强度的1.83倍。

对于当代中国建筑业的农民工来说,每个工作日往往超过11个小时,很少有节假日。假如辛劳强度体现为劳动时间的长度,那么,11个小时的1.83倍约为20个小时。如此苦熬,几无人生之乐,即使不出现“过劳死”的问题,“是活还是死”也会成为问题。

作为人类的天性,“好逸恶劳”的强度大概是递增的,每日劳动强度越高,厌恶程度也越高。高到一定程度就会感觉生不如死。但好逸恶劳又是有底线的。国外研究表明,每周通过锻炼消耗2000卡的热量,人类就可以保持健康,延年益寿。这意味着每周消耗2000卡的体力活动是“好逸恶劳”的底线。这个活动量大约相当于每周6小时散步或3小时慢跑。运动量一旦低于这个水平,人类天性就应该把体力活动当作收益和享受,而不是成本和辛苦。这是造化对我们这个物种的规定。

我不清楚1.83这个数值是否适用于其他社会阶层、其他时代和其他国度。这需要大量的统计和比较。美国高危工种工人的血汗替换率大概是1.78,他们似乎不如中国工人怕死,但比中国工人怕苦。不过,这个两个数值的差别太小,计算未必精确,外部的影响因素也不同,很难从中得出可靠的结论。

无论如何,血汗替换率1.83可以帮助我们推测上千万中国煤矿和建筑工人对谋生策略的选择。这个数值代表了一种血汗均衡,卖命与卖力的均衡。一旦均衡被打破,社会就可能发生动荡。

假设煤矿工人的死亡风险补偿从每个百分点6627元提高10倍,也就是说,过去下井挖一年煤,比在建筑行业打工多挣2578元,现在,死亡风险照旧比建筑工人高3.89‰,却可以多挣25780元。仅此一项,就是建筑工人年收入9125元的2.8倍。可以想象,在这笔重金的刺激之下,进入煤炭采掘行业的人数必将大幅度增加。

反过来说,如果年工价降至原来的十分之一,年命价不变,在建筑工地上辛苦一年才挣912元,只有井下挖煤的风险补偿2578元的35%,那么,卖力的人们将大批涌入卖命色彩较浓的群体之中。

暴力抢劫之类的犯罪也是卖命。如果不考虑道德良心的因素,或者赋予道德良心一定的估值,便可以推出一个结论:随着卖力收入下降,或者卖命收入提高,在其他因素不变的条件下,暴力抢劫之类的犯罪将随之增加。相对原有秩序,血汗均衡向有利于流血拼命的方向倾斜了,整个社会的暴力浓度必将随之提高。

个人偏好和价值观的影响

这里算出的血汗替换率的具体数值,仅仅反映出2003年中国煤矿工人的生活环境和选择偏好。

人们的个性和偏好不同,价值观念不同,血汗替换率也应该不同。很多军人都知道,一些士兵在战场上很勇敢,平时却怕苦怕累。读读著名将领的传记,看看刑事犯罪的案例,不难发现一种厌恶劳动却勇于冒险的人格类型。如果能找到统计数字,我估计这类人的怕死强度就不到怕苦强度的1.83倍,或许能低至1.5甚至1.3倍。他们对吃苦的恐惧和对死亡的恐惧差不多。

有这种玩命性格的人,往往在乱世最先出头,大显身手,甚至成为贵族。同样,高风险行业本身也像一面筛子,进入采煤行业的工人,可能比进入建筑行业者更胆大,更不怕死。他们能接受的血汗替换率应该小于或等于1.83.建筑行业的工人之所以不冒险多挣那2578元,除了职业选择的成本和机会之外,一个可能的解释是,他们乐于接受的血汗替换率大于1.83.他们比较惜命,或者更不怕苦。

许多民族的历史上都有一些暴力集团,无论是土匪、海盗还是贵族,特别崇尚掠夺,颂扬流血,却蔑视生产劳动。这种价值观也能降低血汗替换率,有助于培养玩命性格。

生存资源与生命付出

本文一直假定以血汗换取的生存资源的数量不变,并在此前提下讨论了血汗替换关系。现在引入一个新变量,即生存资源的丰裕程度,或曰收入水平。引入新的变量之后,就出现了生命与生存资源的交换关系问题,血汗替换不过是生命付出的不同形式之间的替换。

我在《弯腰下跪:命-财关系曲线》一文中讨论过生命与生存资源的交换问题,并根据生命与生存资源的关系,按照丰裕-稀缺的排列顺序,划分出三种境界(详见《经济学家茶座》,2005年第1期,第49页)。

在生存资源非常丰裕的情况下,人类继续挣取生存资源的动机越来越弱,他们将从“身为物役”的状态中逐步解放出来,进入相对自由的境界。这时候,人们既不肯为钱拼命,也不肯为钱辛劳,生命与生存资源之间的矛盾最为缓和。他们可能为了某种精神追求吃苦冒险,也可能为了金钱所代表的荣誉而吃苦冒险,却不肯为了金钱所代表的生存资源而吃苦冒险。他们不缺这个。这是神仙般的境界,在此不展开讨论。

在生存资源非常稀缺,温饱难以维持的情况下,生存资源继续减少,意味着生存本身受到威胁。为了不多的生存资源,人类可以吃大苦,冒大险,生命与生存资源的冲突最为激烈。这是紧急求生的境界。这时候,通过正常劳作往往难以获得生存资源,因此流血拼命的行为更为常见。流血拼命的计算是:拼死的风险与饿死的风险孰大孰小,如何争取生存机会最大化。我用血酬定律讨论过这个问题。

在生存资源不丰不歉的温饱-小康境界,人们给多少钱干多少活,生命支付与生存资源收入呈正比关系。经济学中的劳动供应曲线讨论了这个问题。不过,劳动供应曲线关注的是劳动付出与工资收入之间的关系,并没有涉及生命的付出。恕我孤陋寡闻,尚未见过经济学或其他学科讨论过这个问题,但在现实生活里,即使在温饱-小康境界中,在血酬定律讨论的紧急求生境界之上,卖命现象也是很常见的。

为了方便讨论,先讲一个矿工老徐的故事。2006年6月3日《京华时报》上有一条消息:“暴利驱使村民冒险盗采北京门头沟煤矿”,消息写道:昨天凌晨4时30分左右,记者在山脚下见到了坐在路边石头上抽烟的矿工徐广(化名)。老徐说,他在此已经干了10多年,他有3个孩子,大儿子今年上大二,另两个孩子正在上高中。“地里刨出的那点钱根本供不起孩子上学,只好出来挖煤。”

老徐听说了有两个人刚刚因采矿而死亡的事情,他说:“挖煤就是用命在赌博,以前我总是冲在挖掘的最前头,现在我也不那么拼了,太危险。等孩子们上完学,我准备回老家种地去,收入虽低,但不担风险。”

由此看来,老徐可以选择两种生活。一种是高付出-高收入,另一种的低付出-低收入。他愿意选择低付出-低收入,回家种地过安生日子。但三个孩子上学开销太大,只有高收入才能支撑,于是他被迫选择高付出-高收入的生活。高付出之中又有卖力和卖命的选择,卖力所得不敷使用,冒险赌命就成了无可奈何的选择。这种情况是选择主体在不同生命阶段的不同需求造成的。一个独自支撑较大家庭的家长,在家庭义务解脱之前,个人的高付出是必须的。

还有另外一种可能。假定某人没有孩子,却吃喝嫖赌挥霍无度,他的嗜欲迫使他进入高收入-高付出状态。如果劳动收入不足以支持这种生活,或者当事人好逸恶劳,好勇斗狠,冒险犯罪就成为最有可能的选择。

在温饱-小康境界中,到底是高付出-高收入好呢,还是低付出-低收入好?这本是无所谓好坏的个人偏好,但这种偏好容易受到社会流行价值观的影响。

世俗社会往往赞扬高入高出的高均衡,其中的原因之一,大概是高均衡的选择者对其他社会成员比较有利,他们的亲友可以沾光。低均衡者的亲友却难以沾光。试想一下,陶渊明的亲友是愿意他当隐士呢,还是愿意他当县令呢?

陶渊明所代表的低出低入的低均衡,在世俗价值体系中一直不是主流,但始终有自己的一席之地。古诗云:“将军铁马夜渡关,朝臣侍漏五更寒。山寺日高僧未起,算来名利不如闲。”这首诗可以体现此派的偏好。不过,我对这首诗的算法不以为然。高入高出的高均衡,对比低入低出的低均衡,应该是各有长短,这首诗却故意以长比短。一般说来,在既定的付出-回报格局中,要享受八分丰裕的物质生活,就要付出八分的辛劳。只付出三分辛劳,只好享受三分物质生活。在温饱-小康线境界里,这两种选择大体是等价的,即8/8=3/3.诗人仅仅比较付出的多少,不比收入的多少,偏向未免过于明显。

总之,生命付出的总量与生存资源的丰裕程度有关。生命付出中的血汗比例,则取决于对生存资源需求的数量和迫切性,以及可供选择的获取手段。对生存资源的需求,除了受生理因素影响之外,也受到生命不同阶段的任务和社会价值观的影响。

全生模型

以上计算,将人生简化为付出和收入的关系,又将付出分作卖命和卖力两类,并算出了特定条件下的两者关系。实际上,人生要广阔复杂得多,问题是如何建立一个量化的分析模型。

《吕氏春秋?贵生》篇引用子华子的话说:“全生为上,亏生次之,死次之,迫生为下。”这是一种包含了正负数的人生计量框架。

“贵生篇”解释道:“所谓全生者,六欲皆得其宜也。所谓亏生者,六欲分得其宜也。”作者认为人生由六种欲望组成,根据这些欲望的满足程度,人生可以算作“全生”和不同程度的“亏生”。“所谓死者,无有所以知,复其未生也。”作者把死亡看作回归出生前的无知状态,这相当于数轴上的零点。“所谓迫生者,六欲莫得其宜也,皆获其所甚恶者,服是也,辱是也。……故曰迫生不若死。”作者把六欲不仅得不到满足、反而受到戕害的状态定义为“迫生”,例如服劳役和受侮辱,认为迫生还不如死掉。这相当于数轴上的负数。负数的存在,可以解释自杀现象和人们在酷刑下的选择,有助于更深入全面地理解血酬定律。

那么,人类的六欲究竟包括什么呢?“贵生篇”没有一一列举,但在解释“迫生”时提到了“服是也,辱是也”。服是从事劳作的意思,有受人强制和驱使的涵义,于是成为肉体和精神双重劳苦的付出。辱则是纯精神的东西,即自尊和荣誉遭到践踏。

给《吕氏春秋》作注的东汉高诱,把六欲解释为“生、死、耳、目、口、鼻”,竟然不提“贵生篇”作者提到的“服”和“辱”,还把生与死并列为人类的欲望,在训诂和逻辑方面未免欠妥当。

孔子关于人类欲望的著名说法是:“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死亡贫苦,人之大恶存焉。”再综合《吕氏春秋》“贵生篇”和“仲夏篇”提到的欲望种类,六欲可以包括:一、饮食之欲,对食物的需求,维持生存之必须,要求更高一些则是“口之欲滋味”。二、男女之欲,即性欲,繁衍后代的要求。三、长寿欲。“仲夏篇”所谓“欲寿而恶夭,欲安而恶危”。四、安逸欲。“仲夏篇”所谓“欲逸而恶劳”。五、眼、耳、鼻等感官愉悦的欲望。六、尊荣欲,“仲夏篇”所谓“欲荣而恶辱”,进一步还可以扩展为精神领域的追求。马斯洛所谓自尊的需求和自我实现的需求即属此类。按照马斯洛的说法,这类需求的重要性将随着生理和物质需求的满足而逐步提高。

佛家有著名的“六根”说,即“眼、耳、鼻、舌、身、意”,“身”应该可以再分为性欲、安逸欲、长寿欲和对适宜温度的欲求。佛家的分类与上述中国各家颇为一致。

六欲的分类太粗,分上十类八类应该更确切。不过,如何分类,分作几类,大可不必拘泥。各种欲望,都指向人类生存发展所需要的条件,这些条件也分别满足着人类生存发展的不同需要。只要给出一个无逻辑矛盾的分类体系,全生-亏生模型就不难建立。在此模型之中,人类行为的基本特征,就是追求全生值的最大化。这是贯穿自由境界、温饱小康境界和求生境界,贯穿包含正负数的整个数轴的追求。

本文对血汗替换的计算,涉及到长寿欲和安逸欲之间的关系,即所谓“欲寿而恶夭”和“欲逸而恶劳”的强度比较。卖命和卖力所换取的生存资源,又可以分解为食和色,即对食物的欲求,以及与异性建立家庭并抚养后代的欲求,或许还可以加上眼耳鼻等感官获得愉悦的欲求。生存资源正是满足这些欲求的东西。于是,血汗替换和命-财关系都可以视为六欲之间的关系,可以一并纳入全生-亏生的计量模型。除了“尊荣”一项仅在英雄梦和价值观等文字中掠过身影,六欲中的五项已在模型中现身,并且呈现出“鱼与熊掌不可兼得”的困境。

这是典型的亏生之境。享受名利就要吃苦冒险,享受闲暇又难免单身茹素。六欲只能“分得其宜”,不能“皆得其宜”。这种境况,正是温饱小康境界的特征。

在生存资源非常丰裕的条件下,在人们从“身为物役”中得到解放的自由境界中,全生是可以实现的。人们以合乎造化设定的强度,做自己喜欢的事情,衣食无忧,各种需要都得到不过分也不亏欠的满足,这样的生活并不罕见。那些有足够积蓄的人,那些从事着自己喜欢的工作并得到丰厚报酬的人,只要不陷入纵欲之类的偏执,都有享受“全生”的条件。

在全生模型之中,不同种类的亏生年,例如饥寒的一年,劳苦的一年,目盲的一年,高位截瘫的一年,都可以换算为不同成色的全生年。西方医疗保险领域已经做过这方面的调查测算。不过,“全生年”的概念,在那里是医疗健康领域的“质量调整生命年”:完全健康的一年为1分,疲劳失眠的一年为0.82分,目盲的一年为0.5分(《你的生命价值多少》,第89页)。“全生年”则从生理健康领域扩展至人类生活的全部领域,其描述和解释范围也因此大幅扩张。“质量调整生命年”可以作为全生年中的健康部分占有一席之地。

倘若把六欲比作人性国度中的几个省份,这个国度及其下属各省市县都有自己的领域疆界,有自己大体确定的“分”。不同的欲望既有常度,又随着亏欠或满足程度的变化而收缩或扩张。先贤用“性分”(性分一词,首见于范晔(398-445)的《后汉书?逸民传序》,经唐宋至晚清严复和今人徐复观,一直活在汉语使用者中)一词描述人性国度中的这些领域,顺着这条思路,我们可以用这个概念分析测量不同欲望范畴之间的平面和立体关系,进而分析人性的整体结构及其动态变化。对血汗替换率的计算,作为这种全面测量和计算中的一部分,仅仅是初步的尝试。

章立凡:官不“搞恶”,民不“恶搞”—“恶搞”文化探源

如果评选2006年中国网络最流行用语,相信非“恶搞”莫属。

本人在丙戌新春作了一首打油诗,预言今年乃犬儒世俗化之年。没过多久,以胡戈的网络视频作品《一个馒头的血案》为先导,“恶搞”之风异军突起,攻城掠地,从“国产大片”迅速扩张到“红色经典”,竟至一发不可收拾。

是可忍孰不可忍?这一现象引起了意识形态部门的高度重视。据《财经时报》报道,广电总局正准备出台有关互联网视频新管理条例,个人要传播视频内容,需要领许可证。一些官方主流媒体也纷纷以社评、座谈会方式口诛笔伐,为全面围剿造势。

但“恶搞”者声称自有因应之道,目前不仅视频“恶搞”继续顶风作案,作为规避视频管理的对策,图片、声音、软件的“恶搞”卷土重来,手机短信、彩铃“恶搞”方兴未艾,甚至连餐厅也出现了“油画恶搞”……

青年作家韩寒说了句很风趣的话:“广电总局禁止恶搞才是今年最恶搞的事件”。返观中国进入互联网时代以来,某些权力部门的管理水平,基本上停留在平面威权层次,缺乏高速立体思维。一再颁布脱离实际的条规,既难于令行,又无力禁止,反复损害的却是执政党的威信。

卫道士气愤莫名,管理部门颜面尽失,“恶搞”作为一种草根文化现象,何以在极短时间内风靡社会,确实发人深省。本人也不提倡“恶搞”,惟此风所由来者渐矣,吾人不可不察。

激起最大“官愤”的,莫过于对“红色经典”的“恶搞”,潘冬子、雷锋等从虚拟到现实中的革命英雄人物,连同油画“开国大典”中的革命领袖,都成了调侃对象,何以正世道人心?

其实,世道人心之不正,恰如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有人怀念五十多年前民风之淳朴,感叹今日世风之日下,也不是全无来由。两千万人流血牺牲铸就的“红色经典”,早就被人“恶搞”了多次。

从“我们已经找到新路,我们能跳出这周期率。这条新路,就是民主”,到“民主这个东西,有时看来似乎是目的,实际上,只是一种手段”;从“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言者无罪,闻者足戒,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到“这种人不但有言论,而且有行动,他们是有罪的,‘言者无罪’对他们不适用”;从“无数革命先烈为了人民的利益牺牲了他们的生命,使我们每个活着的人想起他们就心里难过”,到“就算是死一半人,剩下的一半人还可以在废墟上重建我们的家园”;从“有两种团结是绝对必要的:一种是党内的团结,一种是党同人民的团结”,到“八亿人口,不斗行吗?”……。圣心难测,一段段诡变无常的“治国语录”,难道不是对红色经典的“恶搞”?

马克思老夫子有言在先:“君主政体的原则总的说来就是轻视人,蔑视人,使人不成其为人”。弁髦民主、蔑视人权的“恶搞”,或可称之为“搞恶”,因为不但“一句顶一万句”,而且“以革命的名义”把个人旨意变成了国家意志,有别于今日意义上之“恶搞”。

回顾抗战胜利后中国社会各进步阶层的建国理想,是实现民主宪政,建设一个民主、富强的新国家。如果循着这条道路前行,今日之中国早已是一个高度发达的和谐社会。不幸的是,从上世纪五十年代起,各种“搞恶”层出不穷,小的不说,像“反右”、“大跃进”(包括饿死几千万人的大饥荒)、“文革”这样巨大的社会灾难,一次比一次凶猛,哪一次不是对建国理想的亵渎?欲捍卫“红色经典”而又刻意回避“红色经典”被颠覆的历史原因,则难免陷于自相矛盾的境地。

“文化大革命”斩断了中国的道德文化传统,“革命”的能量释放殆尽之后,信仰和偶像的权威也不复存在。在这种近乎思想真空、对历史缺乏认真反思的状态下,中国开始了举世瞩目的改革开放。执政党的第二代领导人曾试图通过建设民主法制和精神文明的途径,对这种缺失加以规范和弥补,社会精英也曾认真探求健康的解决之道。虽然不时出现一些岐见甚至短期逆转,但应该承认,八十年代上上下下都曾力求“正搞”。

八十年代末发生重大历史事件后,总设计师曾慨叹人心之难于收拾:“十年最大的失误是教育,这里我主要是讲思想政治教育,不单纯是对学校、青年学生,是泛指对人民的教育。”此后,经济领域继续改革开放,但不讨论“姓社姓资”,政治体制改革则长期搁置。

意识形态的惯性积重难返,社会文化在闷葫芦中寻觅缝隙。自九十年代起,文化领域就出现了犬儒化的倾向,以王朔为代表的文学、影视作品,开创了“恶搞”意识之先河。随着移动通讯和互联网络的普及,以民谣、笑话、“段子”等形式的“恶搞”开始广泛流行,日渐走向世俗化。

与此同时,随着经济的高速发展,资本与某些不受监督的权力在转轨中联姻,迅速“怪兽化”,张开血盆大口,吞噬平民百姓的生存权利,导致社会分化加剧。贪腐横行、贫富悬殊,无疑是“红色经典”和建国理想的悖论,是政治加经济的“双料搞恶”,比以往的“搞恶”有过之而无不及。

官无廉耻,岂有尊严?读一下贪官们东窗事发前挂羊头卖狗肉的廉政言论,不免令人有“恶搞”之讥。社会上流行的无数刺贪“段子”,也算得上是一种报应,所谓“人必自辱而后人辱之”是也。

中国宣布自己是一个保护人权的国度,则言论自由与生存权一样,也是一项基本人权。文化夹缝中的“恶搞”现象,不过是对某些荒诞现实的小小反讽而已,亦属舆情之一种,较之当前充斥于媒体的色情暴力等恶俗文化,仍不失为“雅谑”。

古有稗官采风之例,据称当今执政党的领导人,也经常从互联网上了解舆情。真实的舆情舆论,则往往泥沙俱下,见仁见智,亦非导向所能掌控。考量一个当代国家的文明开放程度,往往看一下政治领袖在漫画中出现的频次便知。

执政党领袖提倡“八荣八耻”,某些学者以“尊孔读经”相呼应,无非希冀重建道统,变不谐为和谐,可谓用心良苦。常言道“官无欲,民自淳”,欲令家国荣光、人民知耻,官员应揽镜自照,身先表率。坚持威权垄断,则社会难有和谐。

若官无“搞恶”,民又何须“恶搞”?与其抽刀断水,何妨反求诸己……

2006年10月4日 风雨读书楼

王 怡:风随着意思吹:纪录片《迷途之家:鲍勃·迪伦传》

《迷途之家:鲍勃·迪伦传》海报

以下这些要素,鲍勃。迪伦的民谣,马丁。斯科塞斯的电影,艾伦。金斯堡的诗歌,或站在林肯纪念堂前的马丁。路德。金。只要你心怀一样,最近的碟市就没有其他片子更值得推荐,更令人唏嘘。

影片收录了许多珍贵镜头,1963年8月27日,金博士发表《我有一个梦想》的演讲,22岁的迪伦就站在他旁边。演讲结束,迪伦用他的木吉他和口琴唱出了这一梦想的民谣版。去年,陈水=扁的博客上曾抄录迪伦的《答案在风中飘》,如今围坐“总统=府”的反对者,也时不时在广场唱起这首歌。“一个人要走多久的路,才能被称为一个人。一些人要生存多少年,才能被容许自由”。台上台下又再迎来同一首歌。不会有人质疑这首歌在普世民权运动中的神圣地位。就像平克。弗洛伊德的《墙》之于东德的瓦解,或捷克的“蛙人乐队”之于“七七宪章”一样。去年夏天,斯洛文尼亚首都附近的一个黄昏,我和6位来自不同国家的作家,参加当地一个图书馆活动。一位东欧作家在归途的车上唱起歌来。十几分钟后,我们终于找到了所有人都会唱的那一首,甚至可能是唯一的一首。你回想这半个世纪,除了鲍勃的《答案在风中飘》,还会是什么呢?

1997年以后,迪伦几乎每一年都被提名诺贝尔文学奖。金斯堡在采访中称赞这位摇滚诗人的歌词,尖锐和简约得“就像圣经中的箴言”。金斯堡说,1964年他从印度回到纽约,一位诗人给他放迪伦的《暴雨将至》。金斯堡听完后掩面哭泣,他说,一个“在路上”的颓废时代结束了,年轻的一代看到了亮光和生命的激情。金斯堡讲述他第一次与迪伦及披头士乐队见面的情形,列侬问他为什么不和迪伦坐得更紧一点。金斯堡则问列侬是否读过威廉。布莱克的诗。列侬说,谁啊,我从没听说过。他的妻子洋子说,约翰,不要说谎。于是他们倒在一起笑个不停。这一幕令人回想中国的80年代,诗歌、音乐与社会运动曾经的关联。金斯堡发觉,这些年轻人尽管已处在大众话语权力的顶峰,成为万人膜拜的文化英雄。但他们依然对内心信念极不确信。也许每一个时代,每一场运动,当你走入中心,都会发现世界的高歌猛进,原来总是被某种没有确据的激情所左右。

我喜爱迪伦的缘故之一,是他少年成名,却有能力摆脱社会对他生命激情的命名。迪伦是迷人的悖论。他是一个歌手,却先后两次被赋予音乐之外的巨大声誉。《答案在风中飘》和《暴雨将至》等作品,使他迅速成为民权运动的音乐代言人。一位电视主持人在现场访谈时这样说,“他被称为会唱歌的良心,道德的见证人,和民权的布道家。无论他是否愿意,都只能被动的坐在这里倾听这些头衔,无论他表现得兴奋不已还是漠不关心,都将显得尴尬”。

24岁的迪伦一直与民权运动若即若离。他被普遍视为左翼的抗议歌手。当记者问,《暴雨将至》是否影射了古巴核弹危机。迪伦回答,大雨就是很大的雨,不是原子弹。人们期待迪伦成为民权运动的旗帜,公民紧急自由联盟为他颁发自由奖,但迪伦在答谢中说,“我不是任何一代人的宴会司仪”。他说,我花了很多时间才让自己变得年轻,你们不要来绑架我。1964年9月,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22岁的哲学系学生马里奥,在校内发起“言论自由运动”,伯克利成为民权运动的重镇。马丁。斯科塞斯收录了马里奥的一段演讲和被警察拘捕的镜头。我手中有另一部纪录片《60年代的伯克利》,更详尽描写了伯克利的言论自由运动。里面有较完整的马里奥演讲片段。迪伦的朋友金斯堡,他的前女友、著名的民权运动歌手琼。贝兹都参与了这场运动。但当记者问迪伦是否参加当晚的反越战游行时,他淡淡的说,我今晚很忙。

1965年的新港民谣节上,迪伦的新专辑《像一块滚石》,完成了民谣向电声摇滚的转型。几十年后这首歌被《滚石》杂志评为500年来最佳歌曲的第一名。但当时,迪伦不仅在政治上被视为掉头而去的懦夫,也在音乐上被视为民谣的叛徒。他很尊敬的民谣之父皮特。西格甚至想用斧头砍断他的麦克风。几年后,迪伦以一场车祸的代价,远离了一个喧嚣的时代。70年代末,迪伦回归基督教,和“猫王”一样摇身变成半个福音歌手,和后来U2乐队的灵魂人物Bono一样,歌词中充满圣经的语句。当嬉皮士文化与政治风潮过去后,人们再次发现鲍勃的诗歌天才。说其实这是伟大的诗人,诺贝尔文学奖不应歧视一个歌手。

迪伦知道自己的天才和舞台在哪里。他挑旺了那个时代,然后独自回家。迪伦是一个关注灵魂的诗人,但碰巧你的灵魂与外在的处境一拍即合,外在标签就可能构成对内心的专制。去年他出版了回忆录第一卷《像一块滚石》。从民权歌手到桂冠诗人,年过六旬的迪伦,还有独自回家的勇气吗?答案在风中飘,而风随着意思吹。对迪伦和他的时代来说,三个半小时不能算长。对我们而言,有一首歌终究要唱,有个年代依然遥远却触手可及。有一个迷途之家,在一切时代显现,却不在任何时代之中。

2006-10-25

《迷途之家:鲍勃。迪伦传》,导演:马丁。斯科塞斯《像一块滚石》

鲍勃。迪伦回忆录第1卷,江苏人民出版社2006年1月。

井 蛙:致风中的你

   我们一起伤风败俗这么多年
   
   
   
   每晚都是颜料入梦
   
   我亲吻墙壁并且歌颂
   
   
   
   告别一个男人的嗓音
   
   我呆惊许久
   
   
   
   他站在此地
   
   在我身上绕着北京的风筝
   
   
   
   又在彼地咽喉嘶哑
   
   喊不出我们共同的名字
   
   
   
   当我经过加州的乡村
   
   梧桐树叶淋了初冬的冷雨
   
   
   
   你决定与我
   
   忧伤地活下去
   
   
   
   我紧紧抱住你熟悉的身体
   
   风中病态的,恍忽的灵魂
   
   即使晚来
   
   
   
   我也决定
   
   把涂鸦过的色泽往天上填补
   
   
   
   一些缺陷还有漏洞
   
   
   
   从你颤抖的指缝穿插
   
   细节。我心里永远不朽的
   
   
   
   自画像或你的背影
   
   
   
   它们都有双重性格
   
   好像夜游的人只在画框里走动
   
   
   
   可是,人走了不会回来
   
   我准备了干草
   
   我们躺在窝巢里取暖
   
   尾指扣着尾指
   
   
   
   尽管,你可能会被一阵风吹远
   
   可能水彩的光会熄灭
   
   剩下一些简单的线条
   
   
   
   只要是你躲藏过的地方
   
   再远,我会重蹈覆辙一次
   
   
   
   仿佛吉普赛人的身影
   
   即使在夜里
   
   
   
   也不难辨认
   
   
   
   2006-11-2
   
   SAND BEACH

欧阳小戎:在青岛--异乡人笔记

我要到青岛去,因为我喜欢青岛,并非喜欢这个旅游城市,而是因为那里有刘路。如果他的巢穴不是在青岛而在包头,那当我觉得应该选一个能够静下心来写作,又不乏沟通对象和困境中的依靠之地时,便会跑到那风沙之地去找他。换言之,便是落魄江湖的家伙,去投奔柴大官人。柴大官人不会拒绝,无论是洪教头还是林教头。

我所认识的刘路是个有意思的家伙,尽管我到青岛是为了揩他的油,但我依然可以肆无忌惮地用“家伙”一词来称呼他,因为一个真正的“家伙”,只会对着这个头衔会心一笑。这称号并非没有道理:第一,这个家伙酒量不行,却很喜欢喝酒;第二,这个家伙钞票不多,却很舍得糟践钱财;第三,这个家伙是个“软蛋”,却当了律师。在一个文明社会里,律师并不需要有凶悍的个性,恰恰相反,凶悍的人当不了一位好律师;但是在当今社会,似乎得做到足够凶悍才能和悍匪们周旋。我也是个“软蛋”,比刘路更软的“软蛋”。但是我现在得好好想点办法,让自己变得凶悍一点,用悍匪们的话来说:“跟你丫死磕!”

在我这个角落,刘路或是李建强这个名字,意味着在他那里有便宜可占,而且你不去占他的便宜他还不高兴。面对这样的困境,你只有两个选择,要么硬着头皮去占他的便宜,譬如李剑虹,每次得了他的便宜都诚惶诚恐;要么大大咧咧占他的便宜,譬如我,每次占了他的便宜还把他训一顿,嫌这便宜没占到位。

7月22日,清晨5点,我乘火车到达青岛。因为担心他还在睡觉,便在街上溜达了两个钟头才给他电话。太阳出得八尺高之后,刘路来了,他似乎受了什么惊吓,见面第一句就说:“我真担心你在临沂下了车。”我说:“这趟车不走临沂过,要是过临沂,没准我真在那下了车。”因为那些天陈光诚家被悍匪围得水泄不通,我真想跑到临沂去,看看他们是怎么出动一团人马围困一个弱女子和她的乳下婴的?

再看看能不能“悄悄的进村,打枪的不要。”

将我安顿下来之后,我开始在青岛找房子,但大学生刚毕业,房子不好找。很多天后才租定。其间刘路没事就跑来请我吃饭。我在青岛呆了不到一个月,吃过他十多顿白食。这令我有点受不了了,但有没法抗拒。农历七月初六,那天房子还没租定,我乘坐11路公共汽车在街上晃悠了一白天,到了下午,被街上的尘灰弄的既肮脏且疲惫,浑身臭汗。便坐在一个小小的广场旁歇脚。这时刘路电话又来了,问我在哪里?我告知后,片刻功夫他又出现在我面前,拉着我去吃饭。吃罢晚饭天早已黑透,我说我得投店去,你回吧。但他却又慌着要去给我找住处,我说:“我都快30的人了,难道连个住处都不能自己搞定?

这种小事你就别操心了,等哪天要是我出了事,你帮我辩护辩护,倒是真的。“不过后来又想,哪天要是出了事,我也不要辩护律师了,律师办案的钱,无论由谁出,都是一个不小的负担。我就要两个他们指定的律师,到时候审判长问:”有什么疑问?“”有什么意见?“

“有什么补充?”之类的,让那俩饭桶一概答:“没有。”

我觉得那场面一定是人间最有趣的问答,比庄子和惠子的辩论还要精彩无数倍。我不仅有一种想要亲耳聆听这种问答的欲望,要是这种问答还是关于我的,那一定是人生莫大的一堂系统工程课。

我的日子过的平静,除了叨扰刘路之外,近乎完美。每天七点起床,外出寻些吃食。然后回来写作;中午又外出觅食,然后回来睡觉;下午再外出觅食,吃过晚饭后在街上溜达一会,看看下岗工人的地摊上有什么廉价货可买,逛到天黑,寻觅还剩些残货的水果摊贩,花一、两块钱给他们收脚。我很爱吃水果,每天吃二、三斤不在话下。

我租的房子有两个房间,青岛流行“团结户”,认识或是不认识的单身男女合租一套,一人一间。我找过几家,觉得和他们在一起,自己肯定没法写作,不如租个套间图个清静。那房子在青岛理工大学附近,租金比其它同类高出20%,所以租了间空毛坯房,除了两张单人床,什么都没有。因为我很久没有踢过足球了,准备等到学生收假,天气渐凉,便跑去和学生们踢球。住处附近有块小小的临街空地,人们喜欢到那里纳凉,下岗工人们则趁着热闹所在摆摊。有一群退休老人,吃过晚饭在那里跳国标舞。我时常停下来看他们跳,想要和他们学学,但我一直无法鼓足勇气去请他们教我。

一天清晨,刘路来了,把我拉上出租车,到了目的地我才知道是拉我去参加家庭教会的查经聚会。后来有人问他:“你为什么要信基督?”他说:“因为我是个王八蛋。”我说:“我们谁不是王八蛋?”

到了8月中旬,李剑虹说她不想在上海呆了,空气压抑。我说:“来青岛吧,我这还有一间屋子,这里除了条件简陋,一切都如意。”她说:“俺不在意。”于是她到青岛来了,到下已经很晚,刘路急急火火跑来做东。他有些得意,觉得青岛从此会热闹了,要把剑虹姐安排到一家靠海的宾馆里。他说:“晓波来青岛,就是住那,他们夫妻俩夜里三天爬起来去海边散布。”我对晓波老师羡慕无比,都50岁的人了,经历过这么多风波,还能保持如此性情,真是不简单。年初高律师也曾说过要来青岛,刘路早就做好准备迎接他,但是以那时高律师的处境,并非说去哪就去哪,最后没能成行。

次日,我与剑虹姐去逛晚市,看到有卖花的女工,花三块钱买了一盆不知名的红色小果子放在她的窗台上。她说深圳的一个年轻朋友也步她后尘,丢了好几个工作,想要撰稿为生,我说:“让他到这来,我这里欢迎一切人等,无论相识或是不相识。他来了,我和他就住你现在住的这屋,你搬到我现在住的小屋来。”她大笑:“你想把你这当反革命根据地吗?”我只好感叹,如果你选择当一名反革命,那就得去做一生无根的漂泊。不过转念一想,这漂泊也许是有根的,这根的名字就叫作监牢。幸亏那位朋友没有来,他要是来了,到时侯只能一起被抓。

又过一日,刘路来带我俩去游崂山,他包了一辆出租车,一路上他把崂山吹得天花乱坠。但我并不觉得崂山有什么好,海水脏兮兮的,山也不美。我想浦松林笔下的道士们在此修道时,应该不错,但现在搞旅游开发,全给毁掉了。

我们先爬山,爬到半山腰两位便支撑不住,只好下山,到海边去。我把他们一仍,脱掉鞋把他们一扔跑进海里,对着涌上来的潮水叫喊。

有时回头看一眼他俩,他们正蹲在石头上说着什么,面对大海,却掩饰不住忧思与无奈。他们是老反革命,眼见过无数苦难和别离,生活对他们来说,艰难无比。而我这新反革命,仍沉浸在投身追求的自由的美好憧憬中,未知的前路神秘而又扑朔迷离,似乎是在一个变幻莫测的空间里漫步,有时落入陷阱,有时却遇上奇迹。

我要感谢青岛,至少,在这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我感到了平安。四天后,我忽然想起自己买过一盆小果子,以为几天没有浇水,它快要枯萎了,但是当我跑到窗台上看它的时候,它依旧红润鲜艳。剑虹姐说:“我每天都在给它浇水。”

这小小的果子,不知能不能吃,只需查一查书籍,也许就能找到答案。正如那远方的自由,不知能否来临,只需你的心灵是自由的,那她就在你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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