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 色:破旧立新:拉萨改名记

如今看来十分荒诞的事件在1966年的“红八月”[i]及其之后接踵而至,风行全中国,其中之一就是改名字。这是因为从初生牛犊的红卫兵口中,响彻当时整个中国的两个“非常化”——“非常无产阶级化”和“非常革命化”,由意识形态的口号变成了两把所向披靡的快刀,在一往无前、左奔右突的挥舞和砍杀下,但凡“四旧”几乎无一逃脱被“非常化”的命运。而改名字也是属于“破旧立新”的重要标志之一,摒弃旧的名字,更换新的名字,这是建立一个新世界所需要的必要形式,不但要给人改名字,还要给事和物改名字。

在1966年8月的拉萨,正如当月29日的《西藏日报》所言:“一个‘破旧立新’的无产阶级革命浪潮,正以汹涌澎湃之势,席卷拉萨全城。”然而出现了一种奇怪的现象,不论报纸或广播等媒体,对其中一个革命浪潮,也即“红卫兵和革命群众”是如何将诸如大昭寺之类的“四旧”轰轰烈烈地“非常化”,不但不大张旗鼓地宣传,甚至只字不提;而对另一个革命浪潮,比如给那些旧的事物——用一本文革研究专著中的话来描述,就是“红卫兵‘一看就怒火冲天,再也无法容忍’的街名、店名、商标名、人名、菜名、房名、……都被他们‘革命化’了”[ii]——或者给即将出现的新事物,赋予一个具有革命意味的新名字,反倒大书特书。这是为什么呢?是不是有些事情只能做不能说,而有些事情则可以昭示天下,大肆张扬呢?

把改名字列入“破旧立新”的项目之一实在是用心深远。表面看,所谓的改名字很形式化,无非是将两个“非常化”渲染成一种铺天盖地的新气象而已,其实并非那么简单。什么是姓名?姓名仅仅是一种符号吗?最初的姓名在根本上与什么密切相关?——历史,传统,以及某种类似个性的风格吗?那么,改名字是不是证明了这样一个结论——正如捷克作家克里玛所言:“采用新名字来标识街道说明了想洗刷那些不能洗刷的某些东西的企图——它自己的过去,它自己的历史,一种似乎成为巨大负担的历史”?[iii]

而在这样的革命行动中,首当其冲的自然是传统。这是不能忽略的。因为改名字的矛头直接对准的并且予以重创的就是传统。且不说在中国内地被“非常化”的有多少古老的中国传统文化,就说在西藏,同样被“非常化”的亦不知有多少象征西藏传统文化的事物,比如帕廓,比如罗布林卡,比如夹波日,比如门孜康,等等。

。帕廓变成“立新大街”

“帕廓”(又写成“八廓”)是一个具有宗教意味的名字。按照译为藏、汉、英三种文字的《拉萨八廓街区古建筑物简介》的介绍,“拉萨市有三层转经道:围绕大昭寺内各殿堂的廊道为内转经道;围绕大昭寺的路线为中转经道;东至清真寺,南为林廓路,西到药王山,北以小昭寺范围内的拉萨市中心区的路线为廓(即外转经道,全长约10公里)。由此中转经道即叫‘八廓’。” [iv]

也就是说,帕廓是因大昭寺而形成,其最早的雏形是在壁画上可见的那些在七世纪时候的大昭寺周围犹如堡垒似的石屋和篷帐。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这里是拉萨唯一的一个社区。如书中所记载的,“八廓街铺石而成的路面有一公里,其两侧林立的商店、民居、庙堂和马厩等整齐的建筑群围绕着大昭寺,其风格特色格外引人注目,成为来自四面八方的香客、商贾、集市和举行庆典活动的中心场所。” [i]在这条街上,既缭绕着世俗生活的日常气息,又洋溢着脱离世俗的宗教追求,炊烟与香火、锱铢与供养、家常与佛事十分和谐地联系在一起。而在新政权尚未接替之前的西藏,这条街上还设立的有一些旧政权的机构,如“郎孜厦”(“原为堆龙郎孜德巴在拉萨的住地而称为‘郎孜厦’。建立甘丹颇章政权后改为拉萨市法院,第二层为办公地,第一层作监狱,现列为文物保护单位。”[ii]在习惯上,“郎孜厦”被视作是市政府的监狱)、医院、邮局、军营和市政府等,因此帕廓不仅仅是提供转经礼佛的环行之街,而且是整个西藏社会全貌的一个缩影。

不过,帕廓街这个地名在汉语里经常被称为“八角街”(发音为“Ba Jiao Jie”),而这个容易产生歧义的错误发音,传说源于当年“解放”西藏的中国人民解放军第十八军当中的四川士兵,或许更早,可以追溯至清朝驻藏大臣时代,但肯定与四川人有关,因为在四川话里,“角”被念作“Guo”,于是帕廓街变成“八角街”也就不足为怪,但它的含意绝非指这条街有八个角,它原本的发音也不是“Ba Jiao Jie”。然而1966年8月28日这一天,帕廓街,不,被四川人最早叫成“八角街”的这条老街,以一个充满革命意味的新名字取代了宗教含义的旧名字,不管是“帕廓街”还是“八角街”,这条街从此改名为“立新大街”了,藏语发音为“萨珠朗钦”。

就像“革命”、“阶级敌人”、“斗私批修”、“无产阶级专政”、“资产阶级路线”等等意识形态化的概念,在藏文中并不能找到相应的定义,在当时要把这“立新”二字翻译成藏文并不容易。我们无法想象当时的革命者们是如何绞尽脑汁,才在语言的汪洋大海之中寻找到了勉强可以解释“立新”的两个词汇,继而拼凑起来,在饱含“旧文化”的藏文中生造出、硬插入又一个崭新的词汇。我们也无法知道当时的广大人民群众是如何艰难地念诵并牢记诸如此类的一个个生涩的词汇,以至于有时会闹出把“方向性”发音成藏语中的“猪肉”、把“路线性”发音成藏语中的“羊肉”这样的笑话。那时候,从未有过的新词一个个不断地涌现出来,天性爱作乐的藏族人为了加强记忆力而编造的笑话也一个个不断地涌现出来。新生事物层出不穷。

其实在这个世界上不只是西藏人要面临“立新”的问题,犹太作家埃利。威塞尔在《论文化与艺术中的革命》一文中写到:“在20年代与30年代有过许多关于革命的谈论——几乎像今天一样多,多得甚至让一哈西德教派的拉比,尽管他生活在国际时事的边缘,也决定去打听一下。但当时他在他虔诚的信徒中询问:”一场革命,那是什么呢?‘时,却没有一个人能够给它下个定义,因为这一概念并未在《塔木德经》文学中出现过。从没有这么好奇过,这位拉比要求见一下某位犹太人,一个职业的教授,享有开明的盛誉。’好像你对我们哈西德教徒不理解的事情有兴趣:告诉我,一场革命是什么?‘’你真想知道吗?‘教授怀疑。’好吧,是这么回事。当无产阶级开始与腐朽的统治阶级展开了一场斗争,一个辩证形势就发展起来,它使群众政党化并引发了一种社会经济的变化……‘’我真不幸,‘拉比打断道。’以前我有一个词不认识。现在,因为你,我有五个词不认识了。‘“[vii]

肯定有很多藏人并不认识“立新大街”这个新名字,即使它已经翻译成了藏文。肯定有很多藏人并不习惯“萨珠朗钦”这个新名字,即使这已是藏语发音。就像当年有许许多多的孩子们,他们不再叫多吉、巴桑、尼玛、曲珍,而改叫卫东、胜利、红旗、永红之类。就像那家位于拉萨东郊的甜茶馆,更有名气的不是它的甜茶和藏面,而是它的名字“革命”。其实它本来的名字叫做“清真饭馆”,因为老板是信奉伊斯兰教的已经几代居住拉萨并与藏人通婚的“藏回”。而“革命”是老板前几年病故的弟弟的名字。老板说,她的弟弟原名叫伊苏巴,文革时改名为“革命”,那时他才七八岁。“革命”于1980年代开张,生意非常好。

还有一些街道也改了名字,如朵森格(石狮子)改为新华路、宇妥(如同绿松石的顶盖)改为人民路、江思夏(有很多树林的地方)改为北京路。各居委会也改了名字,如八角街居委会改为“立新”居委会、丹杰林居委会改为“光明”居委会、河坝林居委会改为“东方红”居委会,等等。显而易见,拉萨已经陷入一大堆与自己的历史、传统和文化完全无关的新名词之中。

光阴流转,风水流转,当“神界轮回”再度逆转的时候,“立新大街”这个名字被取缔了。据曾经当过八角街居委会主任的一位妇人回忆:“1959年以后,我们这个居委会叫八角街居委会,文革时候改为立新居委会,后来又叫八角街居委会了。记得是1981年前后,三中全会已经开过了,城关区群培区长说还是用老名字吧,新名字不适合了。就这样,名字换来换去,又变回去了。”于是,曾经贴满大字报和漫画、曾经游斗“牛鬼蛇神”的“立新大街”,如今又是藏人口中的“帕廓”了,又是汉人口中的“八角街”了,又是一条转经的宗教街和做买卖的商业街了,但也是秘密警察最多的街。

。罗布林卡变成“人民公园”

对于西藏这个喇嘛王国来说,布达拉宫与罗布林卡都是法王达赖喇嘛的宫殿。当然,矗立在拉萨这片河谷地带之中的神山——“玛波日”(红山)上面的布达拉宫更为悠久、显著和高贵,它早在1300多年前,图伯特王松赞干布时期就有了最初宛如城堡的形貌;公元1642年,五世达赖喇嘛建立“甘丹颇章”政权,统一西藏,成为全藏至高无上的僧俗领袖,而他的另一令人瞩目的成就即建造了布达拉宫。规模宏伟的布达拉宫从此成为西藏政教合一的象征,而他自己不但深居于此,圆寂于此,珍藏其法体的灵塔也安放于此,这成为后世达赖喇嘛所要承袭的传统。

始建于七世达赖喇嘛时期的罗布林卡,距今已有三百多年的历史。它那包容在大自然和世俗民间之中的环境,总是为以后的历代达赖喇嘛所钟爱。每年初夏,达赖喇嘛迁往罗布林卡的日子,是拉萨盛大的节日,但见明媚的阳光下,脱下沉重冬衣的人们无论贵贱贫富皆倾城而出,手捧洁白的哈达,夹道护送心目中的观世音菩萨移驾夏宫。十四世达赖喇嘛在自传《流亡中的自在》里也忆旧:“辞别我在布达拉宫的阴暗卧室,无疑是我全年最欢愉的一日。……这时节,正值芽萌叶出,到处涌现新鲜的自然美。” 1954—1956年,罗布林卡里修建了一座两层楼的新宫“达旦明久颇章”,意为“永恒不变的宫殿”,是十四世达赖喇嘛的寝宫,里面的陈设颇具现代化,但不料三年之后,罗布林卡竟成为他未来长达47年流亡生涯的起点。在传记中,达赖喇嘛这样回忆1959年3月17日深夜,最后一次来到护法殿的情景:

我推开沉重而吱吱作响的门,走进室内,顿了一下,把一切情景印入脑海。许多喇嘛在护法的巨大雕像的基部诵经祷告。室内没有电灯,数十盏供灯排列在金银盘中,放出光明。壁上绘满壁画,一小份糌粑祭品放在祭坛上的盘子里。一名半张面孔藏在阴影里的侍者,正从大瓮里舀出酥油,添加到供灯上。虽然他们知道我进来,却没有人抬头。我右边有位僧人拿起铜钹,另一名则以号角就唇,吹出一个悠长哀伤的音符。钹响,两钹合拢震动不已,它的声音令人心静。我走上前,献一条白丝的哈达。这是西藏传统告别仪式的一部分,代表忏悔以及回来的意愿……[viii]

几天后,在拉萨有史以来从未有过的猛烈炮火中,罗布林卡变成屠戮之地,无数西藏人被当作“叛乱分子”在这里流血丧命,多年以后,在一些建筑上仍可见深深的弹痕,在红墙下仍可挖出累累白骨。1959年的罗布林卡因此成为西藏历史上最为血腥一幕的无言见证。

“宝贝园林”从此名不副实,虽然在1966年以前仍然徒有其名,然而没有了达赖喇嘛的罗布林卡还是罗布林卡吗?大概这也正是新政权所考虑到的,那么以人民的名义来重新命名岂不名副其实?具有造反精神的红卫兵小将们率先宣称:“‘罗布林卡’原来是达赖以他自己的名字起的,达赖是最反动、最黑暗、最残酷、最野蛮的封建农奴制度的总根子,我们坚决不能要达赖的臭名做劳动人民修建的林卡的名字”。[ix]于是,正如1966年8月29日的《西藏日报》所描述的:“从早晨起,‘人民公园’(原‘罗布林卡’)的革命职工就满怀激情地在门口迎接红卫兵和革命群众的到来。早在几天前,他们学习革命小将的革命精神,经过充分酝酿讨论,决定支持红卫兵的倡议,把‘罗布林卡’改名为‘人民公园’。并将一些带有欺骗群众的迷信物拆除、砸碎,在大门的红瓦顶上插上五星红旗,以表示向旧世界宣战的决心。这天,红卫兵抬着巨大的‘人民公园’牌子走来,他们就跑向前去迎接并亲手接过牌子挂在大门上。这时,全体职工激动地擂起锣鼓,和几千名革命群众的锣鼓声、欢呼声响成了一片。前来游园的职工群众也加入了改名的行列,大家唱呀!跳呀!尽情赞颂人民公园在革命的烈火中诞生。”

这天,因出身“三大领主”之家,为逃避学校里的批斗,与一位躲在罗布林卡写书的藏文老师相伴的拉萨中学学生德木。旺久多吉亲眼目睹了罗布林卡变成“人民公园”的一幕。他回忆说:

拉萨的“牛鬼蛇神”第一次被游街的第二天,罗布林卡里的园林工人组织的红卫兵造反队,跑来抄我和龙国泰老师的宿舍,把我们的东西全都扔到罗布林卡的大门口,还把我的相机里的胶卷扯出来曝光。当时我拍了不少照片,大多拍的是壁画,像“措吉颇章”就是“湖心亭”那里面原来有很好的壁画,但这些壁画在“破四旧”时都被砸得乱七八糟。我们的收音机也被说成是“收听敌台”的证据,可说实话,“敌台”在什么地方我还真不知道。他们勒令我俩在大门口低头站着,站了一上午。当时还来了很多红卫兵,不过没有我们学校的,是别的学校的。他们聚集在一起,要给罗布林卡换上一块新牌子,名字叫做“人民公园”。后来学校来了一辆马车,上面坐着几个红卫兵,拿着红缨枪,把我们押送回了学校。

不知道当时为什么没有给布达拉宫改名字。既然将罗布林卡改为“人民公园”,为何不把布达拉宫也改为“人民宫”或者别的什么呢?这两座往昔的宫殿不都是“三大领主”的总头子“残酷压迫劳动人民的封建堡垒之一”吗?据说确曾有人建议过将布达拉宫改为“东方红宫”,而“东方红”恰是被比喻为红太阳的毛泽东威力遍及四方的象征。后来尽管未曾改名,却把文革中最著名的口号“毛主席万岁”五个大字刻成巨大的牌子,竖立在布达拉宫之顶俯瞰拉萨全城,长达数年。

1979年,文化大革命结束的第三年,北京政府做出调和姿态,与流亡印度的达赖喇嘛在长达30年之后第一次建立联系,积极响应的达赖喇嘛委派参观团赴全藏各地视察,《雪域境外流亡记》中记录了由达赖喇嘛的哥哥洛桑三旦率领的参观团回到拉萨重返罗布林卡时的情景。其中一段是这样描写的:

除了新宫那个院子之外,它里面的花园不过是一片灌木丛。这里的殿堂亭阁只剩下了一副外壳,而且摇摇欲坠,仅仅增加了一个稀奇古怪的动物园,里面有些假山和猴笼。二名中国男女领着他们参观朴素的两层楼新宫,参观团听了他们的解说词,这些解说内容有关西藏领袖的生活方式,平时是讲给为数不多的一些参观者听的。他们对参观者说,“这是达赖睡觉的地方,这是他吃饭的地方,这是达赖会见他母亲的地方。这是他的电唱机,这是他的电扇。”最后洛桑三旦插话了,“我对你们讲的十分清楚,难道你们不认为我该告诉你们:你们这是在什么地方吗?这座宫殿是我建造的,我曾经天天都在这里工作。”他们没有再解说下去,而赶忙答道,“啊,是的,洛桑是比我们清楚。”过了不久,参观团从格桑颇章门前经过,这是罗布林卡内的一座大宫殿,曾是国家举行重要活动的场所。他们发现正门上了锁,因此从外面的梯子上爬了上去,从破旧的窗洞里看到了里面的大殿。殿堂里面一堆毁坏了的具有几百年历史的佛像、头像、四肢以及基座四分五裂,堆得高达二十五英尺。导游解释说,“这些东西是我们从人们手中抢救下来的。在文化大革命期间,毁坏它们的是人民自己,而不是我们。他们抢走了珠宝金子,事实上,假如我们没有保护这些佛像的话,它们也会被偷走的。”

洛桑三旦一想到格桑颇章内的那堆毁坏的佛像,就离开了官方招待他们的地方,大步走到宫殿前门的台阶上向人们发表讲话,这违背了他与中国人达成的谅解——决不发表公开讲话。[x]

至于今天,虽然拉萨城里还是有人把罗布林卡叫做“人民公园”,但那曾经高悬在绛红色的旧日大门上方,犹如君临一切的巨幅毛主席画像和“人民公园”的牌子早已不见,罗布林卡又恢复了从前的名字。可是,这片到处晃荡着行为随便的游客、充斥着旅游纪念品和模样难看的“熊猫”垃圾箱的所谓罗布林卡,还真不如就叫“人民公园”更为名副其实。

。夹波日变成“胜利峰”

接下来说说夹波日。这是一座山的名字,藏语的意思是“山角之山”。它位于布达拉宫所座落的玛波日神山的斜对面,与玛波日以及旁边的另一座小山帕玛日,构成位于拉萨这片河谷中心颇为醒目的三座山。很早以前,此山与玛波日相连,地势状如一条龙,风水十分独特,故有传说将布达拉宫建在龙背上,再盖一小寺建在龙尾上,前后相连,遥相呼应,具有镇伏的效果。据说当年清军大将岳钟琪进藏,见这一带风水强盛,唯恐将来招致祸乱,下令用大炮把两山连接的地方炸断,企图打破这里的气势。后来藏人为了恢复这一带的风水,在山脉被炸断的地方修建佛塔,塔底是进出拉萨的门户,又用铁索和铜铃把前后两处相连,名字就叫“摇铃接脉”,反而成了拉萨的一个特殊景致。又有传说玛波日是神山,夹波日是鬼山,所以在两山之间有粗大的铁链串连着,意思是神用铁链牵制住鬼,表示以正压邪,为此夹波日又叫“铁山”。

1960年代,佛塔被拆,几十米宽的柏油路拉开了两山的距离。民间认为断了神脉,曾想法用经幡将两山连接起来,于是在藏历新年来临之际,虔诚的信徒都要来此将新幡挂上。如今在原址上重新盖了三座白塔,塔与塔之间可容车辆过往。

今天,夹波日更为人知的名字叫做“药王山”,这自然不是藏名,但与藏医学有关。十七世纪末,西藏历史上的一位卓越人物第司。桑结嘉措根据五世达赖喇嘛的旨意,在此山上建立了著名的医药利众寺“门巴扎仓”,因为供奉有蓝宝石装饰的药师佛像,故被汉人称作“药王山”。

但在二十世纪中期,夹波日山上的藏医院却彻底消失了。1959年3月在拉萨发生西藏人反抗中共的“拉萨事件”,夹波日被西藏噶厦政府的军队占据,于是解放军157团“炮轰药王山”,并且“攻占药王山,控制了拉萨制高点,切断了拉萨市内同罗布林卡叛乱武装的联系”,而药王山上的藏医院则在炮火中夷为废墟。两年后,在“这里腾空架起了无线电天线,修筑了炮兵阵地。这里已经成了重要的军事设施,成了弹药库,下面有地道通至一英里之外的宇妥桥。”[xi]夹波日的命运不仅仅止于此。当“破四旧”的潮流席卷而来,虽说彼时已无“旧”可破,红卫兵们仍然要把“胜利峰”的牌子插在夹波日的山顶上,以示一座旧社会的山获得了新的生命。随后,为了“备战,备荒”,又在药王山下大挖防空洞。1985年,曾经红旗飘飘的山顶又立起了一座七十九米之高的电视塔,并且有军营驻扎于山下,日夜严加防守,甚至不允许信徒依照宗教传统在山上悬挂经幡。用一位拉萨老人的话来说,“这下夹波日就完了”。

1966年8月29日的《西藏日报》用颇为煽情的文字描述了红卫兵给夹波日改名的经过。夹波日被认为“在过去封建农奴制度统治的时候,是为以达赖为首的农奴主服务的医疗机关,是残酷压迫劳动人民的封建堡垒之一”,故而“红卫兵在革命群众的支持下,抬着写有‘胜利峰’的金光闪闪的大牌子,在锣鼓齐鸣声中登上了山,山上山下不住高呼:”伟大领袖、伟大统帅、伟大舵手毛主席万岁!‘’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万岁!‘’砸碎旧世界!‘’我们是新世界的主人!‘等口号。胜利峰啊!从今天起,你在毛泽东思想光辉的照耀下,才变得更加巍峨壮丽!“

如今,夹波日的四处崖壁又刻满了形态各异的佛像和长短不一的经文,据说造像数量多达五千余尊,且不断添增,堪称西藏摩崖石刻之冠。近年来,在一位康地云游喇嘛的主持下,在不计其数的信徒的捐助下,这里出现了一座用石板垒砌的嘛尼石塔,石板上刻的是大藏经《甘珠尔》。附近的一些洞窟中则香火缭绕,酥油灯长明,祈祷声訇响。夹波日,不,药王山既是转经圣地,也成了游览胜地,朝圣者不绝,观光客也不绝。

。门孜康变成“劳动人民医院”

藏医学这门古老的治疗科学是西藏文化很重要的一个部分,其历史源远流长。但医疗机构一般办在寺院里,单独运作且由政府主持的很少。除药王山上的“门巴扎仓”,1916年,十三世达赖喇嘛指令创办一所藏医历算学院,一面行医诊病,另一方面培养历算人才,这就是“门孜康”。在藏语中,门是医药,孜为历算,康则指房屋。“门孜康”即医学历算院。

“门孜康”所在位置与今日相同,位于大昭寺的西面,在当年与建于附近的西藏最早的邮政局为邻。毕业于“门巴扎仓”的当代藏医大师钦饶罗布,作为十三世达赖喇嘛的私人医生被委认为“门孜康”的首任掌门人。噶厦政府从前藏、后藏、西康和阿里等地的寺院选派学业优秀的喇嘛作学生,学制九年,前五年学医,后四年学天文历算。所学基础课以藏医学的经典之作《四部医典》为主,还要参加药物加工炮制或碾药的劳动,最后必须经过三次医学大考试和两次天文星算考试才能毕业,其最高学位是在每年的祈愿大法会上,通过考试获得的“迈然巴格西”。“门孜康”还担负全藏妇女儿童的保健任务,并且编写印发每年的藏历历书。

1959年之后,新政府将“门孜康”与药王山的医学院(其实已在炮火中不复存在)合并为拉萨藏医院,钦饶罗布被任命为首任院长。这位藏医学大师幸而在文革来临的前四年离开了人世,否则,他将目睹精心研制的药丸被革命群众倒入拉萨河里,随滔滔河水流失;目睹代代相传的各种木刻、手印的藏医药典籍在大火中化为灰烬,而他自己也将被当作“牛鬼蛇神”而遭受无端的凌辱,这对他可谓生不如死。然而他的学生、同样是藏医学大师并接任藏医院院长的强巴赤列却未能幸免,从其祖父传下来的三代藏医世家积累的八百余册珍贵典籍被烧成了灰,他个人被罢官、游街、批斗,受尽凌辱……

藏医学被视为毫无价值的垃圾,属于再典型不过的“四旧”。藏医院被认为盛产封建迷信的地方,甚至包括它的名字。1966年8月29日的《西藏日报》上说,“这个医院在二十五日收到了自治区师范学校的革命倡议书后,革命职工纷纷响应革命号召,立即行动起来,改变了一些原有的带有封建迷信色彩的药名,废除了过去看病选择日期的迷信做法,并讨论决定将‘拉萨藏医院’改为‘劳动人民医院’。二十八日,全院革命职工在红卫兵的热情帮助下,把带着红彩绸的‘劳动人民医院’的牌子,隆重地挂在大门前,决心把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高举更高举,把我们‘劳动人民医院’办成一所为广大劳动人民服务、学习毛泽东思想的阵地”。

1980年9月1日,“劳动人民医院”更名为西藏自治区藏医院,但在西藏人的习惯里,它还是叫作“门孜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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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 “中国的红卫兵自豪地把一九六六年八月称为‘红八月’,当时有几千个北京人被红卫兵杀害。还有大批人被打后自杀。但是,即使在文革后,他们的名字和死亡都没有被媒体报道。对文革受难者,当局只报道高级干部和社会名人的做法,使得他们成为无声无息的受难者。文革的大图景也被扭曲了。可是,‘红八月’红卫兵杀戮的铁证并没有消失。人们也不会忘记,毛泽东给清华大学附中红卫兵以及北京大学附中‘红旗战斗小组’表示热烈支持。接着,北京校园的暴力迅速蔓延。八月五日,师大女附中的红卫兵把副校长卞仲耘在校园打死。八月十八日,毛泽东在天安门广场接见一百万红卫兵庆祝文化大革命。万众瞩目之中,北京师大女附中学生宋彬彬给毛泽东戴上了红卫兵袖章,北大附中女生彭小蒙代表红卫兵发表讲话。会后,红卫兵暴力急速升级。……同时,被打对象从教育界扩展到和平居民。”——《文革红八月铁证渗血》,作者王友琴,转自www.epochtimes.com/gb/1/2/15/n47858.htm.

[ii] 《“文化大革命”十年史》,高皋、严家其著,天津人民出版社出版,1986年,页61.

[iii] 《布拉格精神》,(捷)克里玛著,崔卫平译,作家出版社,1998年,页48—49.

[iv] 《拉萨八廓街区古建筑物简介》,由“西藏文化发展公益基金会”编写,页10.

[v] 《拉萨八廓街区古建筑物简介》,由“西藏文化发展公益基金会”编写,页10.

[vi] 《拉萨八廓街区古建筑物简介》,由“西藏文化发展公益基金会”编写,页20.

[vii] 《一个犹太人在今天》,(美)埃利。威塞尔著,作家出版社,1998年,页279-280.

[viii]《达赖喇嘛自传——流亡中的自在》,康鼎译,台湾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97年,页161—162.

[ix] 《西藏日报》1966年8月26日第一版。

[x]《雪域境外流亡记》,(美)约翰。F.艾夫唐著,尹建新译,西藏人民出版社出版,1987年10月第一版,页403-404.

[xi] 《雪域境外流亡记》,(美)约翰。F.艾夫唐著,尹建新译,西藏人民出版社出版,1987年10月第一版,页284.

吴 庸:胡锦涛的空想与中共的困境

一场文革浩劫,一场六四屠杀,毁掉了中共多年经营的意识形态控制,轰塌了党人心目中长久培植的共产主义信念;毛泽东思想被奉上神龛,但是没有新的支撑体系代替。邓是实用主义者,他的猫论、摸论无法在神圣的理论殿堂亮相。“共同富裕”成了他鼓吹的理想,劳苦大众的回应是嗤之以鼻。江泽民的智囊凑了三句话(“三个代表”)算是江的“重要思想”,但很难起到振奋党心的作用。共产主义理想破灭造成党员心灵的失落不是用这么三句话能够弥补的。

胡锦涛决心以“和谐社会”挽救全面的精神崩溃。他于二00五年二月十六日在中央党校宣布,构建和谐社会是建设小康社会的“重要的思想指导”。和谐社会就是“全体人民各尽所能、各得其所而又和谐相处的社会”,是中共追求的“社会理想”。十六届六中全会把它作为重要议题加以讨论并作出专项决定,可见构建和谐社会已经摆在统揽全局的位置。把它剖析清楚,有助于了解中共的精神领域的实力究竟如何,和谐社会的提出能否成为全党的精神支柱。

和谐社会与农奴制平均主义

据胡锦涛解释,他提出的“和谐社会”与我们的民族文化有一定渊源关系。他说,理想社会的构思汲取了中国历史上关于社会和谐的思想,包括洪秀全的“务使天下共享”的观念:“有田同耕,有饭同食,有衣同穿,有钱同使,无处不均匀,无人不饱暖”。“无处不均匀,无人不饱暖”鼓励的是均匀分配,享受一律,不讲贡献,不励进取,结果是扼杀社会进步的动力。这种平均主义社会观与统治阶级的农奴制相结合,就是太平天国的圣库制。原来,胡锦涛的和谐社会构思就是从这种农奴制的平均主义汲取思想营养的。

毛泽东对农奴制的平均主义很感兴趣,他的人民公社化运动就是鼓动共农民的产。不仅牲畜、农具无代价归公,还从“吃饭不要钱”做起,生活来源也共产化。把农民剥夺殆尽并固定在土地上,实行政权与农民集体合二为一的极权控制,并按“组织军事化,行动战斗化,生活集体化”原则使农村成为座座军营,农民成为男女分住、终日苦战、不计报酬、服服贴贴的农奴。可以说,人民公社再现了太平天国的“圣库制”。胡锦涛把它作为理想社会的思想渊源,难道是要追随毛泽东足迹,重塑人民公社么?看来,当代中共关于理想社会的最高智慧竟是与农奴制的平均主义搅和在一起。

弱肉强食何来“公平正义”?

胡锦涛提出理想社会应该是“公平正义”、“诚信友爱”,这些中性词汇人人听来都会觉得顺耳,只是离大陆现实太远,岂只天壤之别,简直是如听宇宙之音,是UFO传来的信息。

现实是无情的,我们生活于其中的环境是彻底分裂、弱肉强食的社会。在喧闹的筵宴上,炖煮婴儿的沙煲冒着热气,恭候权贵们品尝。我这里所写絶不是文学的象征,而是残酷的事实。这就是当前社会最具特征的弱肉强食。远的不说,改革开放以来,中共权贵放开手脚,接连不断地吞并社会财富,那种凶狠、残暴絶不下于六四达姆弹的杀伤力。国家统计局二00五年披露,在全国财富中,10%的富者拥有45%的份额,而10%的贫者只拥有1.4%。国家统计局同年宣布的表现城乡收入差距的基尼系数是0.48,早已超过0.4警戒线。经济学家吴敬琏说:“收入差距扩大到现在这种程度,表明我们这个社会确实是生病了。”如果这些宏观数据不能给人以具体印象,那么请看:中国社会科学院二00五年一份报告指出,大陆拥有亿元财富者为二万一千三百多人,其中97%为中共干部家属。新华社前社长田聪明揭露,邓质方累积的财富达一百五十亿美元,约合人民币一千二百亿元。学者计算,一九八九年以来贪官掠夺财富达六十万亿元,而二00五年全国积累的GDP才十八万亿元。贪官乐得脑满肠肥,贫苦大众却是:农民因子女无钱上学而自焚的新闻、因野蛮征地、暴力拆迁而服毒、自焚、上吊、投河的报道骇人听闻。至少四千万农民被迫失去赖以活命的土地,涉及大约一千五百万农村老少的生命延续问题。不需要更多材料了,这些官方公布的事实足以说明中共掌握的权力已经把十三亿人口引到何等境地。

如果不从现实扭转这种彻底分裂、弱肉强食状况,而是任其恶性发展,却在那里念念有词:“公平”、“正义”、“诚信”、“友爱”,这样的空洞说教,这样的无聊空想,有多少人会洗耳恭听呢?

以点滴改进掩饰一党专制

胡锦涛还提出理想社会应该是“民主法治社会”。很好!“民主”与“法治”是庄严和崇高的理念。问题在于,对未来的许诺,为了不致成为欺骗,必须从现实做起。不久前,新华网发表《中共十六届六中全会前瞻:民主法治建设步伐加快》,详细列举《监督法》如何高票通过,人大代表活动如何加强与规范等等。中共企图以这些点滴改进掩饰实质上坚持一党专制体制絶不动摇,某些方面还在强化的现实。

从江泽民到胡锦涛,一直宣扬“民主选举,民主决策,民主管理,民主监督”,实际却是党主选举,党主决策,党主管理,党主监督,党的控制决定一切,这种专制体制一直是中共执政之本、立国之基。从邓小平到温家宝,以国民“素质低”为藉口,抵制直选国家领导人的要求。即使是基层直选人大代表,也是由党主决定,对个人申报为候选人的则百般排斥,甚至指使流氓施以暴力,迫使参选方退出竞选。至于决策、监督、管理更是排斥百姓的实质性参与,党主一切从未动摇。政治体制改革一直拖而不决,即使摆上日程,也絶不是进行民主革新,而是为了加强执政能力以巩固党的统治。爽直地说,中共作为专制权力的拥有者,不具备启动民主转型的自发动力,不可能自动走向民主的彼岸。

提倡法制是事实,但不表明中共将在宪法与法律的范围内约束自已。这个党的流匪性根深蒂固,无法无天的习性不是短期能根除的。邓小平拒絶赵紫阳提出的“在民主与法制轨道上解决问题”的方针,悍然动用军队镇压,就是无法无天的表现。今天的胡锦涛对付维权、民运、上访,不仅仍然是非法的暴力镇压,而且非法勾结黑恶势力行凶,更突显了流匪本质。

中共在精神领域陷入困境

胡锦涛将中共的理想目标定为“和谐社会”,回避了共产党的原有理想“共产主义”,是值得注意的现象。自从一八四八年《共产党宣言》问世,世界上多次兴起向共产主义社会突进的运动。列宁十月革命后实行的军事共产主义,毛泽东一九五八年实行的共产主义过渡,波尔布特一九七五年实行的共产主义改造,一一宣告失败。马克思关于共产主义的设想落实到这些地区不仅没有幸福可言,反而带来巨大祸害。直到苏东垮台,人们才觉察到共产主义之不可靠。如今发达国家最大的共产党日共和法共已不在党纲中标明共产主义的奋斗目标,不少共产党自动转为社会党,英共等干脆自行关门停业,原英共领导人说:“共产党的时代已经结束。”胡锦涛为挽救中共危亡托出“和谐社会”的构思而不再用“共产主义”招摇,是以上述宏观背景为依据的。共产主义已经没有什么吸引力了。马克思靠毕生精力编织的“共产主义”乌托邦,如今已不景气;胡锦涛靠那点儿党文化编织的“和谐社会”乌托邦,能有多大价值?中国共产党企图依靠这样的精神资源凝聚自己趋于解体的力量,企图依靠这种可怜的空想充当自己早已空空的精神支柱,显示了它的思想库中异常贫乏的现状。在精神领域,它已陷入困境。

《动向》2006年10月号

李昌玉:住手,不要向“右派”开刀!

在中共十六届六中全会刚刚闭幕、胡锦涛总书记的构建和谐社会的决议获得全党全国响应的当下,北京却发生了国安警察到工厂查封《何家栋文集》,到编辑这部文集的学者丁东的家里抄家的恶性事件,令人意外,令人惊讶!

读了何家栋的妻子陈蓓写的《又是一个未了的心愿》和丁东的妻子邢小群写的《抄家亲历记――附何家栋访谈》之后,我虽然写了《依靠思想禁锢岂能构建和谐社会?》,但是还有许多话要说。

这次查封《何家栋文集》是在何家栋去世的第二天。何家栋是何许人?他是一个老右派。谁打他的右派?第一责任人当然是毛泽东。毛泽东责无旁贷。自从1979年,给万分之九千九百九十九的右派“改正”错划以来,中间经过了中共第二代、第三代领导人,已经有二十七八年了,好像还没有因为言论问题,再整肃一个曾经的右派。现在,在高倡创建和谐社会的胡锦涛总书记手上,却发生了因为要追究言论而整肃老右派,株连相关学者这样的事件。请问,这个事件严重不严重?恶劣不恶劣?

50年前,以言论罪,思想罪,文字罪,在我们这个既具有古老的文明,又具有文字狱的传统的中国大地上,将55万余名知识分子兴师问罪,打成右派分子,实行残酷的无产阶级专政,其中许多人弄得家破人亡,妻离子散。毛泽东制造的这个文字狱,为古往今来任何帝王自愧不如,也是世界文明史上空前的盛举。那是对1954年宪法的亵渎,是对人权的亵渎,是对文明的亵渎。它的罪恶罄竹难书。二十多年以来,共产党采取封杀舆论的手段,禁绝谈论反右问题,禁绝有关反右的书籍、文学作品、影视作品问世,因为这是共产党永远无法洗涮的耻辱!

大概因为有这样一点背景,所以,二十几年来,共产党对于老右派的言论,大体还能网开一面,表示一点无可奈何的宽容。现在,何家栋头天断气,第二天当局就下手,何其快哉!何其凶恶!

何家栋在反右当中,夫妻双双划为右派。他本人又因为小说《刘志丹》被牵连进去,受到更加残酷的迫害。小说《刘志丹》就是毛泽东亲手制造的一件株连达到万人的文字狱,许多人,包括高干在内,或自杀或他杀。何家栋九死一生,因而活到现在。

任何一个对国家、对人民、对共产党的命运关注的人,包括像何家栋这样真正忠诚的共产党员,不得不反思历史,从历史的因果律中,探索中国未来的道路。

中国十三亿人只准靠一个脑袋思考,其余十二亿九千九百九十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人一律举手拥护的时代,应该告别了!

请让我抄引一段《何家栋访谈》中何家栋说的话。这是何家栋亲自审订过的话,说得多么切中肯綮啊!

“《刘志丹》小说一案已经过去四十多年,我们的国家,我们的党已经为它彻底平反。但未见得从中得出有益的教训。我们的领袖似乎不大相信自己的力量,自己的正义性;身为几百万军队的统帅,居然被一首诗,一篇杂文,一本小说,一部电影搅得寝食不安,担心人家图谋不轨,篡党夺权。果真如此,李白、杜甫早就该做唐朝皇帝了。蒋介石也不是读了毛的《沁园春》就让位的。如果我们是一个民主法治的国家,人民有权更换自己不满意的政府,权力的转移都通过合法的程序,即使《刘志丹》小说中公开提出来:‘请毛主席让贤,叫习仲勋当总统。’也说不上是篡党篡国的纲领啊。这种言论还会受到法律的保护。只有把党和国家当作自己的私产,而这种权力的占有又不具有合法性,才会做‘有权就有一切,失权就失去一切’那样的恶梦。在民主法治的国家,只有明火执杖的武装叛乱,才受到法律的制裁,凡是以和平方式发表政见,都应得到鼓励。即使敌对势力在失败以后还有卷土重来的想头,平民百姓有‘彼可取而代也’的念头,如果不是从事法律所限制的阴谋活动,也是不应追究的。因为这都是公民应有的权利。不能视为大逆不道。法律不惩罚一个人的思想方式,没有这个前提,也就没有法治社会。毛泽东在谈到上井冈山打游击的原因时说过,那是由于没有合法斗争的可能。禁绝合法斗争,就是制造非法斗争;抵御和平演变,就是鼓励铤而走险。合法斗争手段主要是言论、出版、集会、结社自由,这是一种自我调节、自我完善的社会机制,是一种防止革命、自我保全的手段。如果政治权力不是由少数人垄断,就不会发生以言治罪的事情,也不会老揪走资派,抓反党集团,批自由化。要建设一个现代国家,必须根据自由、民主、人权的原则形成一种机制,使各种人物公开亮相,使各种政治主张都有公开表达的机会,由人民来鉴别,由人民来选择。谁还利用小说去反党?一个国家里没有挑战者是十分危险的。‘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明明是一条死路,怎么无人大喝一声?前人留下的遗憾,就是要后人否定它,谁搞‘凡是’,墨守陈规陋习,就要连自己也被否定。可惜我们现在看到的事情,似乎还没有向良性方面发展而是向恶性方面发展,不是在进步而是在倒退,对舆论工具的管制比战时还严密,禁忌还多。改革开放二十多年,越改言路越窄,越改神经越脆弱,越怕听见不同声音。竟改出一个文化恐怖主义,你说这个改革还有什么盼头?我是畅所欲言,当事人各有各的理,这只是我个人的看法。说错了,请不要见怪。”

上面这个话,颇有良药苦口、忠言逆耳的味道。这是那些没有经受过重大打击、重大苦难的人,没有打过右派、没有经受三十年整肃的人,难以说出,并且敢于说出的“平凡的真理”。如果诺大个中国,成天只有“星光大道“、”梦想中国“、“女超”决赛、模特大赛,却容不下一本自费印刷、赠送朋友的《何家栋文集》,那岂不是表明这个和谐社会的构建不过只是川剧中的变脸节目而已!

我重申我在《依靠思想禁锢岂能构建和谐社会?》中提出的建议:“胡锦涛总书记,为了不玷污你的‘和谐社会’理念,为了不玷污你作为一个政党领袖的声誉,请你对何家栋事件、丁东事件迅速予以处置,解禁查封的《何家栋文集》,退还收走的丁东的所有物品,向何家栋的家人和丁东先生道歉,追究责任人员,并保证不再发生这类违宪事件!”

作为一个两次戴上右派分子帽子的我,我要说:谁若要拿老右派开刀,谁就必定要承受历史的道义的谴责。

(2006-10-23于山东大学附中)

阿海:永远的女同学(散文)

 

现在的读书人,远胜于过去的突出优点,在于有女同学;女同学的历史,想来是中国所有专门史中,最短的之一,估计连研究的人都还没有。说到女同学,余生晚矣这句话,倒有七分得意;因为早出生几十年,就不会有女同学这样的妙事了。如果所有的同学,都是和自己同样的傻小子,顽劣,衣服肮脏邋遢,大呼小叫,童年和青少年中,不知会少了多少趣味。

刚读小学的时候,男女同学似乎没有许多差别;女同学的长处,无非是脑后多了一根或者两根的辫子;玩的东西,也大同小异,比如养蚕,大家都把蚕仔捂在身上,等蚕长出来以后,互相鉴赏。女同学集糖纸的多些,男同学多集香烟纸;也有倒过来的。我们的老师,大概是赞成男女搭配主义的,所以座位的安排,必是男女同桌;同桌的结果,自然是要好的时候,好的要死,恨不得把铅笔橡皮,都合在一起使用;吵架的时候,也都嫉恶如仇,在桌子中间划一条线,声明老死不相往来;稍有越线行为,也有拳脚交加的时候;女同学彼时,也是打架好手;所以未必是男同学欺负女同学的。

人小的时候,读书是有口无心,玩的事情,却最起劲。所以宣布老死不相往来的时候不多,倒是崇尚和平,团结友爱的印象深刻;团结在一起,无非是一起玩;记得前后两桌四个同学,结成过一个死党;两个女同学,瘦而清秀的称之为猫,胖而肤黑的称之为狗,我们两个男同学,则通称和尚;玩在一起,无非是跳房子,下弹子棋之类,只是觉得很有趣;大概是外号叫多了的缘故,那两个女同学的名字,至今竟是无法记忆,很是遗憾。

小学快要毕业的时候,忽然之间,觉得对女同学很是妒忌;因为女同学个子忽然长得很高,字也写得清爽又文气,好像也比自己聪明许多。和暗中仍然拖着些鼻涕的男同学相比,几乎是大人和小孩的差别;特别是姓王的一个女同学,人既高又大,长相也美丽,老师也喜欢,当的是班长,每天都是忙忙碌碌的样子,在自己的眼中,几乎是无所不能。这几乎让自己感到十二分地自卑,甚至觉得生为男孩的不幸,却不知道是女同学发育早的事实。自卑之中,便想做点大人才做的坏事,比如在桥洞底下抽烟。但是香烟,却是从女同学那里要来的。因为女同学从老爸那里偷香烟,比较出其不意;自己从老爸的香烟盒里偷香烟,一旦被发现,定被打得半死。

一进中学,男女同学之间,忽然变得尴尬起来;座位自然不再是男女搭配,互相之间,却再也不说话;女同学的嘴脸,也稍稍变得有点难看,似乎所有的男同学,生来就欠着她们七元钱;女同学既然骄傲,男同学之间,便要互相装扮出对女同学的蔑视和仇恨;个子长得越高,喉结越是鼓起来,装扮的水平也就越高;但凡是活动需要,必须和女生说话的,都要在一个大庭广众之下,以很不耐烦的口气,大声说话,很像是演话剧;倘若是避开人群,单独和女同学说话,那几乎比出卖国家机密的罪孽还大七倍,套用当时法院判决书的说法,是不杀不足以平民愤。杀的办法,简单得很,无非是根据这样的捕风捉影,或者莫须有的推理,把一个男同学和一个女同学的名字叫到一起。比如叫张三,如果叫成“张三孙晓红”,这张三从此在男同学中,名誉扫地,几乎像是富农;而那时候的富农,只有低头认罪的份。

男女同学,在青春萌芽时候装扮成互相敌视,实在是很好笑的事情;二十多年以后见面,和几乎所有的女同学,却都是第一次正面说话;二十多年前的女同学,第一次互相说话,感觉非常滑稽。一说话,均坦白从宽,说是其实那个时候,心里是无比向往和对方说话;生生是因为当时的风气如此。后来才知道,当时许多同学,暗中还是在互相递条,甚至到远离学校的河边,一起在玩;原来这互相仇恨的样子,不过是瞒过别人的官面文章,不免痛悔自己,不特感觉不灵,出手也实在太晚。

高中开始,逐渐觉得女同学的样子,很是好看。但是样子虽然好看起来,脑子却显得逐渐的不太灵光;明明是简单的要命的数学题目,总有那么几个聪明面孔的女同学,始终缠夹不清。特别看那些作为好学生的女同学,读书竟然很是受罪;很想告诉女同学数学或者物理答案;却苦于不能互相交流,几乎是很好的一个爆竹,苦于潮湿一样。唯一得意的地方,是交考卷之前,把试卷略微拿得高一点,让前后左右的女同学瞟上几眼,多少看个答案走。一辈子当中,怜香惜玉的感觉,自此始也。

大学里,女同学便不像中学和小学,数量均等。女同学数量少,万物以稀为贵,女同学几乎像是珍珠宝贝。大学时候,终于是情窦初开,也喜欢和女同学一起玩;但是既是初开,却不免笨拙,女同学的秀脚,也不知被踩痛了多少次,就是学不会那劳什子的交谊舞步;对女同学的辜负,莫大于此。至于小情小调的游戏,比如送一本周瘦鹃的书,一起去香山采摘红叶,看苏联电影和颐和园的白玉兰,天色还大亮之时在未名湖旁边走一圈,倒是有过。

忽然一日,意想不到的女同学,穿戴万分整齐,来邀请你去“玩一玩”,这就像是接了一个烫手的山芋。盖思想当中,总以为是读书之狼,专门是要去骗女孩之貌的,所以是郎才女貌;既然是女同学,读的书一些不少,像是一根绳上的两个蚂蚱。蚂蚱和蚂蚱之间,还是不要骗来骗去的好。所以始终含糊其辞,懂装不懂,终于保我对女同学发乎于心,止乎其情的凛然气节。

女同学之妙,在于不再是同学之后,永远的熟稔感觉;多年同学,再碰到,谁小时候爱哭鼻子,谁癞过头,谁爱吹牛,一清二楚,一些也遮羞不了。所以不管谁的头上后来长出了角,谁嫁了孙悟空做老婆,一律也平等,本色。说点小时候的事情,开点不荤不素的玩笑,都很有趣;至于本来“张三孙晓红”叫在一起的,现在张三开服装店,孙晓红去买连衣裙,价格自然是格外便宜;万一张三老婆没在店里,送给孙晓红一件连衣裙,也不在话下。

人在旅途之中,意外碰上女同学,也是人生一喜。那次在北京,碰上一个大学的女同学,也正好在北京,坚持要吃小吃,于是相陪,从王府井南口,一直吃到东华门,作骑士状,微笑看女同学一摊一摊吃过去,三元五元,一律付单,不亦快哉!向来不相信柏拉图的男女理论,怀疑半是做作,半是缠夹不清;惟独觉得和女同学之间,互相知根知底,接触也是若即若离,算得上是永久的人生友谊。友谊既然能够永远,女同学能够永远,善莫大矣!

阿  钟:烹孩

 

烹孩

在一个看似自由的世界上,人们都懒洋洋地伸展着四肢,没有太阳,但他们看上去都很明亮,他们坐着或站着,使人感到他们已经吃饱了,他们的脑子里几乎没什么可想的。而我的兴奋有点过火,我坐在轮椅上,与其他病友互相追逐着;其实我并不是真的兴奋,我之所以这样活跃只是为了引起未婚妻的注意而已,她高不高兴是我最为关心的事。未婚妻手扶栏杆静静地坐在那儿,但我不知道怎样做才算恰如其分,能让她高兴。我继续夸张地使劲让轮椅飞跑起来。

我抬起头,看见对面的阳台上一个老妇人,身上扎着围兜,正在宰杀一个小孩,她用绳子使劲勒那孩子的脖子。这里的居民都是这样宰杀家禽的,他们用同样的方法宰杀鸡或其他动物。孩子也是他们的食物,家中会有很多孩子,其中长得丑的、或看上去不太聪明的孩子,他们就用来炖汤,就象炖鸡汤一样,这是本城居民的一道主菜,但这道菜是不是真的很有益于身体健康,又有谁知道呢?

孩子挣扎着,拼命哭着喊着求饶:“外婆,我以后再也不敢淘气了……”但好像没人听见这样的哭喊,谁都无动于衷,人们对这样的喊叫声已经习以为常。在本城中,又有谁没有吃过这道菜?宰杀一个孩子又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呢?!

 

窗口

夜很黑,弄堂里已没有人,只有一只孤零零的路灯照着你的窗口,二十步开外的地方,还有一个孤零零的我斜靠在躺椅上,视线正对着你的窗口。

这是台风季节,刚下了一场大雨,台风几乎要把屋顶都要掀起来,但在这样的盛暑,台风就是人们的一个小小福音,使被这酷暑折腾得死去活来的人们可以喘一口气。

台风下的人们在安睡,但我却清醒地回想着种种不快。我感到自己被抛弃了,刚出学校,就被社会拒绝了,我没能得到期待中的工作,成了这个社会中最不堪面对的群体成员——待业青年。

台风呼啸着,但内心的火焰吞噬着我的精神,我在昏沉。

我面对着你的窗口。

雨已停,雷已息,闪电已过,风继续在呼啸,静静的弄堂里只有我在昏沉。

但是突然,在你的窗口出现了一个令我意想不到的景象,死一般沉静的夜一下子变得生动起来。是你出现在窗口,你脱掉夏衫,露出了少女的酮体。路灯下,你的美不加掩饰地展现在我的眼前,我所有的器官都在这一刻一下子全部张开。这种女性肉体令人手足无措的神性,难道不是我们一切信仰的基础?这种引诱简直令人伤心欲绝,因为它触动了并非经验中的某个记忆,它是从记忆的背景中浮现出来的;如果它同时代表了某种不祥的预示,但却是对一颗准备闯入社会撕杀一番的雄心的初次软化!

但这只是一瞬间,你就在窗口消失。从此以后,你的窗口就成为我期待中的一幅画,你是这幅画中的主人公。但是主人公消失了,在这幅画中消失了,再也没有回来。

 

国家领袖

国家领袖召集一群人进行密谋。在暗淡的灯光下,国家领袖已其仁慈的心肠打动了每一个人心。由于过于肥胖,国家领袖需要旁人不断地为其擦拭流不尽的汗。但国家领袖并不因其过于肥胖变得笨拙,反而常常以其敏捷的行动令人惊叹。国家领袖是一个善解人意的人,他让参与今天密谋的人作为他的左臂右膀承担最重要的责任。国家领袖是一个会计师,他抓起抹布擦了擦嘴,然后告诉他们应如何记账。国家领袖吩咐每一个人所要做的事。暗淡的灯光令人温暖,由于得到重用,暗淡的灯光下每个人的表情都既凝重又愉快,这是一种稍加掩饰的愉快。权力使人突然变得生动起来,使人变得机敏和有斗志,于是一场革命开始在一个楼里、或曰在一个小巷里悄悄地发生。一些被革职的人开始将其寓所腾空,以便新掌权的人入住。曾经趾高气昂的人突然变得低声下气,而原先名不见经传的人却在那儿发号施令。国家领袖以其巨大的支配力改变着这个小小团体的权力结构。国家领袖上楼去了,他在别人的搀扶下,进入了最高层。从此以后,出现在照相机闪光灯下的将是一群崭新的权贵。革命其实就是国家领袖的突发奇想,没有国家领袖的恩准,要想革命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老态龙钟的国家领袖,我们还能指望你什么?

武宜三:我的写作与文化大革命

我的第一篇政治评论文

大字报《院党委拋出“死老虎”,是为了转移斗争大方向》,大约可以算是我的第一篇政治评论文。一九六六年六月一日,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广播了北京大学聂元梓等七人的大字报后,各大学都停课“闹革命”了。当时是东北工学院三年级学生的我,本来是抱着“工业救国”的理想才投考工科专业的,所以非常喜欢读书;想到四年级就开始学习专业课了,心情十分激动。可是,当年想把书读好也不容易,因为有“只专不红”的危险。我虽然是共青团员、系学生会的干部,但因为读书成绩比较好一点,加上父亲有所谓“历史问题”,便成了“问题学生”。常受到“政治辅导员”的旁敲侧击:要注意“又红又专”。他经常炫耀他在反右派斗争中“火线入党”并提前毕业而成为党的政治工作者的光荣历史,以及一年一席在毕业生中抓“反动学生”的战绩。我隐约觉得,我就是他心目中的反动学生的“候选人”。后来文革中有人抄了他的办公室,果然发现他收集了很多我的“反动言论”:例如上政治课时奉命仿真反派的发言;例如《海瑞罢官》是政治问题还是学术问题;对资产阶级法权的看法等等。

学校每年都要在毕业生中按比例百分之五至十来抓“反动学生”。为了完成上级交下的任务,也为了表现自己革命立场,政治辅导员往往都要超额完成任务的。因此,从学生一入学,政治辅导员就开始收集他们的黑材料,他或者依靠党团员中的骨干分子和争取入党、入团的“进步学生”的报告,或者在个别谈话、“谈心”时引诱你暴露“活思想”,甚至是政治学习讨论会上的发言;然后剪头去尾、罗织、比附、上线上纲,再装入档案袋。我班廿多个同学中,竟有五六人与我同入黑名册。在这里,我应当记下我的政治辅导员王X昌和马列主义理论教员金蕴X的姓名,他们两位曾密切地配合着在我们班上作了十二分精彩的表演。

斯大林说:“共产党员是用特殊材料制成的。”一点不错!共产党员们那么残忍、那么泠血、那么伪善,而又那么暗藏杀机。他们可以随心所欲地毁掉一个青年学生的政治生命,可以轻轻松松地断送一个人和他一家人的幸福;可以毫无内疚地把他的学生、同学、“同志、阶级兄弟”,推下万劫不复的深渊,可以心安理得地为别人制造悲惨的灾难。

这些当年或昧着良心,或丧尽天良地以别人的鲜血染红顶子的“政治工作者”们,可有一丝一毫的忏悔,好象还没有,至少我没见过。我倒知道这些人后来都混到教授、博导什么的,先是红、后是专,所有好处他们都捞足了。

共产党是迫害狂

一九六六年六月初中共中央东北局开始向东北各高校派工作组,六月七日中共中央东北局给中共中央的报告中说:“哪里鼓包鼓的大,哪里派的就多。”(《打倒三反分子宋任穷》,辽宁无产阶级革命派联络站,《铜墙铁壁》第二十六号,一九六七年八月十三日)在中共中央东北局、中共辽宁省委、中共沈阳市委联合工作组策划和指使下,同时为转移斗争方向和保护自己,以郝屏奋、王太明为代表的中共东北工学院党委拋出早在一九六五年就被整下台的原党委书记兼院长柳运光和所谓“柳运光反党集团”,对他们进行了没完没了的野蛮批斗:批斗者作饱含无产阶级义愤状,声嘶力竭地读着经上级批改过的批判稿,控诉柳运光的所谓罪行,并提出一个又一个问题;但不许他申辩,只允许他回答是与不是;只要一申辩,就马上抢走他的话筒或拔掉电线;再用高昂的“不许柳运光放毒”、“只许柳运光老老实实”、“柳运光要低头认罪”、“打倒三反分子柳运光”、“誓死保卫院党委”、“柳运光扁茄子了”等口号来淹盖他的“放毒”及羞辱他,而且所有这些都是经过严格和精心彩排的。

四十年后的二OO六年,我写了一封信给这位终身坚守理想主义的老革命家:“数以千万计的仁人志士拋头颅、洒热血,最后不过是摧毁了一座旧监狱;但又建造了一座更大、更坚固、更黑暗、更恐怖、更血淋淋的新监狱,然后再把他们自己和全中国人民都关了进去。”

我说:“对于您,把一生奉献给人类解放事业的革命老人、一个理想主义者,这也许是您所不能接受的、痛苦的、残酷的结论。但这却是事实!”

学院同时又以反右派、反右倾的老办法在教师中抓了一大批的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例如教我们高等数学的赵惠元教授,是非常受同学爱戴的老教师,却被当作“与党争夺接班人、反对毛主席教育革命的反革命分子”送到各班接受巡回批斗。

中共中央东北局第一书记宋任穷在一九六六年六月二十九日的一次会议上布置要抓千分之五至百分之一的学生“右派”。不久又在沈阳三所大学工作队长会上说:“批判比例多大?百分之一、二、三,学生百分之五左右。”(《打倒三反分子宋任穷》)在刘少奇、邓小平和宋任穷的工作组专政下,院党委也在学生中大抓反动学生和右派学生,李奇、吴蓓莉等几位学生是全院批判的重点。那两三个月,校园里笼罩着“白色恐怖”,像我这样的“问题学生”真是惶惶不可终日;据辽宁无产阶级革命派联络站的统计,沈阳六所大学中被打成“反革命”、“右派”的学生即达一千一百三十三人,占总人数百分之九。可是文革后邓小平们却把亲自部署的打倒老干部、整知识分子和整群众的罪恶都推到所谓造反派头上,可谓插赃嫁祸、颠倒黑白,卑鄙无耻到了极点。

中共八届十一中全会通过的《关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决定》(《十六条》)在一九六六年八月八日晚上新闻联播节目中播出。我搬了张靠背椅坐在走廊上聚精会神地听着,《十六条》说:“这次运动的重点,是整党内那些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警惕有人把革命群众打成‘反革命’”,“大学、专科学校、中学和小学学生中的问题,一律不整。”“即使是真正的右派分子也要放到运动的后期酌情。”这几句话,绝对让我松了一口气。当时如释重负的心情,我至今记忆犹新。

一九六六年八月十八日,中共东北局和中共辽宁省委在沈阳市组织了有几十万人参加的庆祝大会,收听毛泽东、林彪在天安门广场接见百万红卫兵的现场转播。东北工学院的学生们因不满被安排在偏僻街道,便举着“造反有理、革命无罪”的标语牌冲击主会场。除了个别警察、老工人和学生有碰撞外,学生队伍基本畅通无阻。当时我们热血沸腾地唱着《团结就是力量》、《国际歌》,气宇轩昂地“走在大路上”,确实有一种被解放的轻:

“团结就是力量,
团结就是力量,
这力量是铁,
这力量是钢,
比铁还硬,
比钢还强。
向着法西斯蒂开火,
让一切不民主的制度死亡。
向着太阳,
向着自由,
向着新中国发出的万丈光芒!”

从此,沈阳市的大学生就走上了社会。接着有《西安告急》大字报说,西安交通大学学生李世英因受中共西北局和陕西省委迫害而自杀,要求全国声援;我就写了一张“兹有本校学生某,家庭成分贫农,准予外出串联”的介绍信,先找王X昌签名,再到院文革办公室盖公章,之后和低我一级的本系几个同学坐上不要钱的火车到西安去了;动身前贴出了题目是《我们要造东北局、省市委的反!》的大字报。在西安碰上的几个福建籍的清华大学、东北工学院学生,便一起“杀回福建,去造叶飞的反”了,直到1966年底才冒着严寒回沈阳。在这两地,除了演说、辩论外,自然也写了许多大揭露、“大批判”的文章。

文革发生的社会基础

探索文革成因的文章汗牛充栋,但大部份只分析上层的权力斗争、毛泽东的阴谋和威望;近年刘国凯等人的“人民文革”说,却从广大人民群众层面进行深入探讨,并引起热烈争论,深得我心。

比如,上海市一九六七年一月六日召开的《彻底打倒以曹狄秋、陈丕显为首的上海市委大会》,一百多万人为什么能在寒冷的雨雪之中坚持站立数小时之久?说是由于张春桥、姚文元的“煽动”,是徐景贤、王洪文的“策画”,说得通吗?

我本人参与和组织的西安市《揭开西北局和陕西省委路线斗争盖子大会》和福州市《批判福建省委执行的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大会》,以及许多街头辩论会,规模少则数百,多则数千、数万人;在“徒步长征”途中也应邀到河北廊坊附近的农村搞了一个多月的文革运动,帮助当地贫下中农打倒了他们的中共党支部书记,并成立了大队革命委员会,大受群众欢迎。几个外来大学生就能“所向披靡”、有那么大的能量吗?当然不是。这只不过是亿万人民累积在心中的、对中共各级政权怨恨的总爆发罢了。

十七年里,中共干了许多伤天害理的事,暴力土改、统购统销、合作化、反右派、工商业改造,尤其是三年人祸饿死四千万人,仅四川一省当时就饿死一千二百五十万,这是时任中共重庆市委办公厅副主任兼共青团重庆市委书记的廖伯康从省委内部文件上看到的,并到北京向杨尚昆、公安部、民政部作了汇报,得到杨尚昆等确认的数字。(林雪:《我向中央讲实情——访四川省原政协主席廖伯康》,《龙门阵》,二零零六年第一期)随后又有反右倾、四清等运动,斗争不断,老百姓不得安生,且贫困不堪;而各级党政干部多吃多占、贪污腐败,尤其高级干部骄奢淫佚、夜夜笙歌。例如,各省市都有高干娱乐部,狗马声色,五毒具全。毛泽东的豪华行宫几乎遍布各省市,就是中共腐败的典型代表。对于广大工、农、复退军人来说,革命前是奴隶,革命后是奴隶的奴隶。(鲁迅)“时日曷丧,予与汝皆亡”,《尚书》中这句话大概可以解释当年“一人奋臂,万方景从”的群众心理。

就这样的十七年,如今居然成了一些人口中的“黄金岁月”。因为邓小平的分赃社会主义比毛泽东的叫化子社会主义给工农带来了更大的灾难。“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让谁先富起来呢?是邓小平和他一伙“无产阶级老革命家”的子女先富起来了;靠什么先富起来呢?靠老子有权好办事,狗仗人势,巧取豪夺,把国有财产、国营资产、人民血汗装进了他们自己的口袋。邓小平把“改革”叫做“摸石头过河”,可是摸了二十多年,到如今也没过到河。他们自己倒摸了不少好处去。工厂改制、工人下岗,城市暴力拆迁,农村野蛮征地,教育产业化、医疗市场化、地产暴利化。把老百姓摸进更加一穷二白的烂泥潭。

马克思说,我播下的是龙种,收获的却是跳蚤。此之谓也。我问我的老院长:“老院长当年满腔热血沸腾地参加革命、领导天福山起义,难道就是为了得到今天这样的‘新中国’吗?”

我一家的苦难

我祖父出生于光绪二十三年(一八九七年),只读过一年私塾,廾五岁才结婚。他是个多面手,除耕田的犁耙插割外,也会烧炭、捕鱼、打腊;还靠自学掌握了堪舆、择吉、合婚、卜卦、简易中医等技能,文化程度达到通解《三字经》和代人写楹联的水平,在方圆几十里小有名气。土地改革时他被任命为乡农民协会秘书,专责丈量土地和填写《土地证》。土改后,他辞去农会职务而安心务农,一边买牛种田,一边在分得的山地上广种松、杉、竹、桐等经济林木,合作化估值入股时,林木己值一千多元,是乡中林业大户。可惜他的劳动成果全毁于后来的大炼钢铁和盗伐,今天只剩荒山秃岭矣。

从我懂事起,祖父几乎过没有什么顺心的日子。三反运动,父亲被诬为“贪污分子”,祖父为“退赔”事四处奔波、心力交瘁。一九五七年父亲被视为“地方主义”分子,开除公职回乡强迫劳动改造,给祖父打击巨大。大饥荒期间每人每天只有四两半米(十六两为一市斤),他冒病上山找野菜、狗脊、野芭蕉等回家充饥,苦不堪言;家母就是因饥饿致水肿,而于一九六二年逝世,年仅四十一岁。文革中我家遭五次抄查,几代积聚的万余册新旧书籍被当“封资修”抄走。而他因顶撞当地游民分子,被挂牌在各自然村中游街示众,从此悲愤交加,病卧不起,于一九七四年含恨去世。

父亲生于一九二三年,念过几年私塾和新式小学,做过小店员、山区私垫教师,一九四八年九月参加中共地下游击队,一九四九年四月成为中共党员。中共建政后任中共区委秘书、县总工会秘书等。一九五七年在“反地方主义”斗争中被当作“不纯分子、投机分子”而开除党籍、清洗回乡,受尽岐视和打击。文革中更被列为“坏分子”遭管制,批判、斗争之外,更服无偿苦役达一千六百二十天(次)。一九七七年遭公社武装部扣押十八天。我弟弟的缝衣机、义弟的木工工具被大队扣留十个月;以地下黑工厂之罪名罚款一百五十元。受冤遭罪二十多年后,父亲于一九八O年获“平反改正”,恢复党籍、工资待遇,办理离休。

但他二十多年的损失却是不可估量,也无法弥补的。他二十多工资不给补发外,政治等各方面损失尤大。如果他不失去公职,我母亲断不会在三年人祸期间饿死。因为父亲被诬陷蒙冤,上累及祖父母;下累及我兄弟妹,我从初中起就背着沉重家庭包袱,只能上东工这样二三流大学、学冶金这样傻大黑粗的“非保密性”专业,政治上受岐视,被当作“反动学生候选人”,前途一片暗淡凶险。弟妹则根本没有上学机会,如今沦为“弱势群体”。

我的遭遇

文革中虽然看到中共政权的专制腐朽,但也只有“反贪官,不反皇帝”的水平。自解放军奉命介入文革后,由于高级将领与地方首长同属特权阶层的关系,他们天然把原来官办红卫兵当作依靠和扶植的对像。在沈阳军区司令员陈钖联、政治部主任李伯秋如辽宁军区副司令员凌少农运筹帷幄之下,原本已经出现大联合局面的辽渖地区出现了三派鼎立的大分裂。在军队支持下,以尉凤英、李素文等劳动模范和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为招牌的辽宁无产阶级革命派联络站于一九六七年六月一日凌晨出动十万人围攻东北工学院,从此由陈李凌挑起的武斗在辽渖地区越演越烈。

这时期我写过《批判沉阳军区带枪的反动路线,解放宋任穷》、《就目前辽沉形势答〈辽沉战报〉记者问》等大量评论文章,这些文章多被同一派的工人、大专院校和中学生组织转抄、翻印,贴满沉阳市大街小巷。有一次,钢冶系主任周自定教授跑到我的宿舍来,找我核对一条毛语录,原来他虽被打为反动学术权威,却不甘当逍遥派,也私下在帮红卫兵传抄大字报。可惜这位学问渊博、治学严谨、正直的留美炼钢专家竟在“中国人民解放军和工人毛泽东思想联合宣传队”进驻东工后,不堪迫害而跳楼自杀了。当年留学有成的高级知识分子,轻信毛共的宣传和统战,为了建设所谓“新中国”,放弃了彼邦优偓的待遇而上了贼船之后,也不知历经了多少劫难,经过了多少运动的煎熬。最后像周教授这样可怜地惨死在毛泽东‧林彪‧陈锡联的军事独裁统治之下的,在东北工学院有好几个;在辽沉、在东北更不知有多少了,令人扼腕叹息。

乱伦分子陈锡联(见罗点点《回忆录》)当权后,辽沉造反派受到严重报复和严厉清算;我背着装满了黑材料的档案袋,发配西南三线基建工地“接受工人阶级再教育”,作“内部控制”人员使用。每有重大活动,例如吴法宪亲临视察之类,我便是受监控目标;一位同事就对我说,他是受保卫科指令在监视我的,提醒我凡事小心。胡风说:“咳嗽都有人录音”,我算有了亲身的体验。

在政治上受岐视外,连交女朋友、谈恋爱,都要被人查档案;加薪晋级也遭百般刁难;出外参观学习,“保密单位”不让去;即使解决夫妻两地分居问题,“臭老九”也要让工人优先。在事事不遂心,前路暗淡之下,一九七九年冒险“申请赴港探望岳父”,侥幸获批,从此定居香港。所谓“冒险”,是指一旦申请不获批准,就会背上“不满社会主义、向往资本主义”的罪名。

我因在少有人申请出境的四川,较容易得到批准;但妻子儿女在福建却因政风腐败而受尽拖延,直至一九八七年才获成行,一家得以团聚。“家庭团聚”这条最基本之人权,在中共来说也是不屑一顾。夫妻分居满一年,才有七天探亲假。许多夫妻分居数十年是常事,不少家庭悲剧和社会问题就因此而产生。毛共政权完全是洪秀全太平军的翻版,甚至有过之无不及,是不折不扣的灭绝人性的流氓法西斯政权。

庆父不死,鲁难不止 

让我最后看穿中共本质的是一九八九年天安门广场上的坦克和枪声。刽子手用带血的手撕下自己的伪装,露出了他那青面獠牙的狰狞面目。“庆父不死,鲁难不已”。不彻底揭露毛泽东共产党滔天罪恶,不把共产党反动派骗人、害人的歪理邪说批臭,中国人就永远没有民主宪政,永远享受不到“言论与表达的自由、信仰上帝的自由、免于匮乏的自由、免于恐惧的自由”;中国就永远无法摆脱专制独裁的陷阱而走向现代化。我愿意和一切有志于此的善良的人们,一起努力。

31-Aug-2006定稿于流浮山庄

滕 彪:陈光诚是如何被定罪的?(补充版)

2006年8月18日沂南县法院对陈光诚案件的审判过程是极其荒唐的,世人已经很清楚。辩护人被诬为偷包贼而被关押至开庭结束、不顾被告人的明确反对而强行开庭、动用上百名警察进行交通管制以拒绝亲友旁听、对外地赶来准备旁听的人士进行软禁、拘捕、殴打或遣送,不一而足。加上此前的律师被多次殴打、相机被抢劫、车辆被掀翻、光诚妻子被多次殴打并软禁13个月以上、光诚母亲和孩子被绑架、不予安排会见当事人等等,足以构成世界司法史上的一大奇观。而最近透露出来的若干关键证人被刑讯逼供的情况更是令人震惊。

陈光余、陈光军两人,是所谓的陈光诚所谓“聚众扰乱交通秩序罪”的最关键证人。2006年9月8日,李劲松律师接到陈光余打来的电话。陈光余在电话里说:“3月11日被抓后,被警员绑在椅子上审讯逼供五天五夜不让睡觉。在此期间,我在这种状态下所签名的讯问笔录里面的词和和我说的肯定有差距。我只说了一两句但他们就写出一大堆。当时他们是轮流审问我,同一个问题他们能问你一千遍,……他们基本的目的就是想什么事都往光诚身上推。”

2006年9月10日,陈光军发给律师的传真讲述了他被酷刑逼供的情况:“2006年3月11日晚,我和陈光诚、陈光余三个人被沂南县公安局的人员抓到沂南县刑警队后,他们用铁链把我绑在椅子上,开始对我讯问,我不理他们,他们问什么我也不回答。他们三班倒,每班两个人,不让睡觉,不让吃饭喝水。他们说态度好就给一点吃,每天有吃一顿的时候,也有吃两顿的时候,最不能忍受的是,他们不让解手。每次解手,都要多次请求。他们总是说:等一会、等一会。有一次他们说大便不行,只能小便,后来我想起了政府工作人员和公安人员在陈光诚问题上的所作所为,我就情绪激动,很生气的跟他们讲理。他们就说我态度不好,超过24小时后,经过商量,他们就对我说,本来想行政拘留你,由于态度不好现在对你刑事拘留。又把我反背手拷在了椅子上,一直到3月14号晚8点多钟,才把我送到了沂南县看守所。由于我身患严重的腰肩盘突出症,05年麦收后就开始治疗三次,最后一次手术回家是在阴历的11月26日。时间太短身体远没有复原,这样长时间的坐着我的身体实在受不了。”

被拘留13天的村民韩延东说:“当天下午四点,我被送进拘留所。在拘留所3天以后,又被公安局蒙着头不知带到了什么地方,让我坐在椅子上用铁链子锁住。就这样在椅子上呆了90多个小时,在这期间不让睡觉。吃饭给我一点点,以后他们又把我送进了拘留所。”

村民陈华的证言更证明了侦查机关存在的非法逼供行为令人发指:“在2005年农历的8月11日把我传唤到县公安局,做了笔录,说我扰民,拘留13日。在拘留期间的农历8月17日下午8点左右,我被带到门口的一辆车号为8531的车里,被他们把头蒙住带到一个不知道是什么地方的一间屋子里,被他们锁在一张椅子上,讯问了60多个小时。在这期间,他们不让睡觉、不给吃饱饭、小便不让出门,有时锁都不给开他们把椅子竖起来就这样解手。大便他们把我头蒙住,铁链拴住我的腰,两个人看着解手。最后给我做了讯问笔录让我签了字按上手印,才把我头蒙住,坐上辆车给送了回去,他们没给我任何手续。”

2006年 8 月18日,沂南法院秘密审判陈庚江、陈光东、陈光合三位村民,三人均被判刑7个月,缓刑1年。在他们8 月24日被释放后,律师辗转了解到他们被严刑逼供的情况:“3月11日晚,我被沂南县刑警队抓进去之后,用农村拴狗的那种铁链子把我绑在椅子上,脖子一道、腰一道、腿一道,共三道。……他们连续15天不让我睡觉。困得实在受不了要睡的时候,刑警就用带刺的橡胶棍砸我的脚。他们轮班审讯,反复诱供,他们对我说的话不满意,就让重说,直到他们满意为止。”

“有一次连续20多小时不给吃饭。警察说忘了,实际是故意不给饭吃。……连续15天不让睡觉,实在受不了,痛苦之极。到后来他们想让说什么就说什么。”

“他们逼我说光诚不好。……警察自己写好材料让我背下来,背不下来就放在一边照着念,还不能总看。让读什么就读什么,读不好就打。他们在一边摄像。”

三个人受到虐待的情节大同小异,但陈庚江、陈光东、陈光合三人均被酷刑逼供是确定无疑的。

陈光诚自己也曾遭到非人道的虐待。3月12日至3月14日,沂南县公安人员三天不让陈光诚睡觉。他为此曾绝食绝水三天,抗议这些警察败类的暴行。加上陈光余、陈光军、韩延东、陈华、陈庚江、陈光东、陈光合,至少有8人在陈光诚案件中受到刑讯逼供!

这不但是一个丧失人性的问题,而且是一个相关警察构成犯罪的问题!

刑讯逼供,是指司法工作人员在办案过程中对公民使用酷刑(肉刑或变相肉刑)逼取口供的行为。我国刑事诉讼法第四十三条规定:“严禁刑讯逼供和以威胁、引诱、欺骗以及其他非法方法收集证据。”刑法第二百四十七条规定:“司法工作人员对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实行刑讯逼供或者使用暴力逼取证人证言的,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中国也是《禁止酷刑和其他残忍、不人道或有侮辱人格的待遇或处罚公约》的缔约国,这类酷刑的实施者显然是在挑衅刑法的尊严、挑衅中国政府的郑重承诺和人类文明的底线!

余 杰:从体制外异见作者的真实处境说起

——兼论鄢烈山先生的文风问题

写这篇文章对我来说颇为痛苦,因为鄢烈山曾经是一位我所尊敬的师长,尽管这种尊敬已经属于过去。我还记得一九九八年夏天与鄢烈山一起参加”草原部落”组织的笔会,在满天星辰的夜晚漫步在草地上的美好时光。那时候,鄢烈山执笔生机勃勃的《南方周末》,其杂文针砭时弊,深受读者喜爱。没有想到,短短不到十年的时间,几经波折之后,鄢氏已衰老不堪,勇气不再,甚至满口昏话胡话。你的匕首和投枪对准的不再是当权者,而是处境比他艰难得多的同道中人。尽管鄢烈山不承认今日中国的写作者的身份存在着”体制外”和”体制内”的差别,但从其滑落的人生轨迹恰恰可以看出:中共的文宣体制和思想控制,是如何缓慢而精确地让一名曾经为民请命的好书生变成为坐稳了奴隶的顺民。

人分体制内外,文无体制内外

曾经与鄢烈山一起合著《李贽传》的杂文家朱健国,前两年提出”体制外写作”和”体制外思维”的观点。此观点在杂文界引起很大争议,也导致鄢、朱这两只同样来自湖北的杂文健笔反目成仇。我并不完全赞同朱的观点,但我认为提出此说法颇有意义,我们可以用它来疏理和分析当今中国写作者不同的身份与境遇。

我个人认为,在今日的中国,就客观事实而言,写作者的身份确实存在着体制内外的差异,但这种差异不足以成为个人的道德水准和作品的价值水准的评判标尺。某些体制外的写作者,因为坚持个体写作的独立性,自动放弃或被动失去了在体制内的职位,而成为真正的”独立写作者”(我不愿使用”自由撰稿人”这个概念,今天的中国连自由媒体也没有,何来”自由撰稿人”?)。这些体制外的写作者,由于没有固定的工资收入、福利待遇、医疗保险等等,需要承担比体制内的写作者更大的生活压力,他们确实为了写作的纯粹性付出了更大代价,我们理应给予这些人士以充分的尊重和敬意。另一方面,某些体制内的写作者,虽然依托于现行体制,却”身在曹营心在汉”,与体制外的写作者一样热爱民主自由,并通过个人所具备的有利位置,竭尽所能地传播民主自由的理念。他们在某些特定时刻所起到的实际作用,有时甚至超过了体制外的写作者。因此,这些身处文化、学术和新闻体制之内、仍然领取工资的知识分子,不应当受到指责和鄙视,他们同样值得公众尊敬。体制外的写作者,如刘晓波、廖亦武、焦国标、北村、余世存、昝爱宗等;体制内的写作者,如胡绩伟、吴思、卢跃刚、章诒和、秦晖、陈桂棣和春桃夫妇等,均是今日中国之脊梁。职之是故,体制内外的差别,仅仅是上帝所安排的位置和使命的不同。而衡量知识分子是非善恶的标尺,应当视其对自由民主理念的认同以及对中国现状的认识究竟如何。因此,人分体制内外,文无体制内外。

不同的身份必然带来不同的境遇。这是一个不可否认的常识:尽管体制外的写作者当中亦存在着良莠不齐的情况,但大多数体制外的写作者,为了坚持和捍卫写作自由,备受官方打压、监控、骚扰乃至承受漫长的牢狱之灾。在中共一党独裁的政治格局之下,他们艰难的处境并未有根本性的改变。只是由于改革开放二十多年来,国内市民社会逐渐成长,公共空间逐渐扩大,加之中国经济日益融入到全球化体系之中,国际社会的舆论压力和西方政府的人权外交日益有力,以上诸多因素使得部分体制外的写作者得到了一点点生存空间。一般而言,体制外的写作者或通过写作或通过其他的谋生手段,还不至于会被活活饿死。当局再也做不到毛时代那样,谁不听话就不给谁饭吃了。但是,此种生存空间及异见作者的人身安全并无制度保障,仍然处于极不稳定的状态;这种脆弱的平衡,随时可能会因为当局的突然翻脸而被打破。过于乐观地评估体制外的写作者的生存境遇,要么是不了解中国的基本国情,便轻率地发言;要么是故意美化现状,以此为官家涂脂抹粉。

鄢烈山认为中国已无文字狱

遗憾的是,理应熟谙时事的鄢烈山,却在多篇文章中大肆传达与中国现状完全不符的论调。鄢氏认为今天的中国已经是言论自由的社会,没有人会因为发表与官方不一致的言论而受到迫害。因此,鄢氏论说那些严厉批评官方的意见作家乃是出于”政治投机”,只有他本人才是” 脚踏实地、埋头苦干的真人”.作为体制内的成员,鄢氏不是致力于同体制外的同道一起拓展言论空间、推进民主进程,反倒对根本无法与之公开辩论的体制外作者大施讨伐。鄢氏这样写道:”不可否认,这些年来,中国取消了’反革命罪’和’政治犯’的罪名,日常交谈中已不存在’反党反社会主义反对伟大领袖’的’攻击罪’,单纯的言论领域杀头坐牢的风险可以说已经消失;在境外发表激烈抨击当局言论的人,只要不涉及实质性重大事务或国家机密,一般也是进出自由。这样就出现了政治投机的可能。”鄢氏还说:”有的人非常清楚,随着执政者的’执政能力’提高,不想升官发财的平民百姓在国内媒体(包括网络)发表文章并无多大的政治风险……在境外媒体发表’出位’、犯忌的言论也未必出什么大事,仍然可以出国访问、演讲,只要不搞串连、不搞组织活动,不参与实际的政治操作,是不会坐牢的,纵然坐牢一般也不会把牢底坐穿,更不会受到张志新一样的对待。”

中国真的不再有文字狱了吗?老实说,鄢烈山的这些话连中宣部的发言人也不好意思说出口。我不知道鄢先生是如何得出这些结论来的。胡适说过,”大胆假设”之后必须要”小心求证”,如果没有经过”小心求证”的环节,”大胆假设”则有可能成为一种贻笑大方的谬论。当今中国的司法体系中确实没有了”反革命罪”,当局却以”危害国家安全”和”颠覆国家政权”的新罪名取而代之,可谓换汤不换药也。据独立中文笔会的狱中作家委员会截至二零零六年十月的不完全统计,近年来便有七十三名作家因言论而被以各种罪名构陷入狱,如今仍然被监禁的尚有一半以上,许多人在狱中受到了酷刑和虐待。其中,比较为公众所熟悉的有:因撰文揭露中宣部禁止报道六四事件而被判刑十年的作家师涛,因撰文呼吁中共十六大开启政治体制改革而被判刑两年的教师欧阳懿,因在网络上发表文章批评中共当局而被判刑三年的残疾人罗永忠,因揭露山西地方政府腐败而被判刑十二年的记者高勤荣,因报道福州爆发”登革热”而被判刑三年的记者李长清……以及姜维平、杨子力、张宏海、徐伟、靳海科、卢雪松、黄金秋、郑贻春、杨天水、杜导斌、刘荻、蔡卓华、赵岩、李智、阳小青、程翔、力虹、努尔莫哈提?亚辛……这张名单实在是太长了,我无法全部抄录下来。

可见,文字狱不仅没有消失,近年来还呈现为愈演愈烈之势。这张名单上的名字,鄢烈山总不能说自己一个也不曾听说过吧?如果鄢先生确实连一个名字也没有听到过,那只能说明如今鄢先生的身份已经很尊贵了,不屑与这些草根写作者为伍了,对他们的命运自然也就漠不关心了。这样的生活方式,当然也可以是鄢先生个人的选择,但请你从此安逸地过自己月薪一两万的好日子去,不要再继续装扮出一副忧国忧民、正义化身的模样来。那样做你不觉得太虚伪了吗?当然,我不相信鄢先生对此完全一无所知。因为,在这张名单当中,程益中、喻华峰、李民英等人是《南方都市报》案件中因言获罪的牺牲品。《南方都市报》与《南方周末》同属于《南方日报》报业集团,鄢先生总不至于对这起就发生在自己身边的文字狱闻所未闻吧?据说,该案被广东当局炮制出笼之后,《南方日报》系统数百名记者编辑签名抗议,一向以坚持正义自诩的鄢先生大概也签名了吧?如果鄢先生知道其中一两个名字,却仍然声称如今的中国” 单纯的言论领域杀头坐牢的风险可以说已经消失”,那就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了,那就是将自己的献媚建立在别人的眼泪和苦难之上。这样的人还有什么资格大谈鲁迅呢?

异见作家群的真实处境

我们必须直面异见作家群体的真实处境。除了遭受牢狱之灾的危险之外,若干异见作者还受到各种各样的监控、骚扰,被非法剥夺各种公民权利,甚至无辜的家人也受到连累。独立中文笔会会长、著名政论家刘晓波,今年二月至三月长达两个多月被软禁在家中,从七月起再次受到软禁,至今仍未解除,一年中有将近三分之一的时间失去人身自由。其他异见写作者如王力雄、张祖桦、江祺生和胡佳等人,也都有相似的经历。这样的生活状态,鄢先生尝试过吗?愿意尝试一下吗?

说到出国,拥有护照、出入国境,这本来就是公民应当享有的权利。然而,刘晓波、包遵信、廖亦武等人却被剥夺了此项权利,长期被禁止出国。廖亦武先后申请办理护照达八次之多,迄今为止仍然不能获得护照。被官方禁止出境的人士为数众多,其中既有一些政治和人权活动人士,也有许多是异见作家。这张黑名单从来不曾公布出来,谁也不知道是由什么部门拟定的、谁也不知道黑名单上面究竟有多少人。

即便能够出国的少数几位异议作家,如王怡、朱健国、焦国标、王力雄等人(也包括本人在内),亦并非如鄢烈山所想象的那样”来去自由”、”里外通吃”,他们的处境个个堪忧。焦国标不久前赴美领取中国民主教育基金会颁发的”杰出民主人士奖”,在其出国前几天,我去探望他的时候,他接到了北京市公安局国保大队打来的电话,警告他在国外不得”乱说话”.朱健国在赴美参加文革四十周年的学术会议前夕,深圳国保人员多次恐吓他不得与会,否则后果自负,此前他还被国保抄家,电脑亦被查扣。王怡近年来虽然多次出国,成都方面一直采取多种方式骚扰其日常生活,他所在的成都大学将他长期停课,只发三百元的”基本工资”,当局甚至使用下三滥的手法制造大量给他妻子的匿名信,企图以此破坏他们的夫妻关系。鄢烈山先生是否了解过这些情况呢?

我本人的经历也算是丰富多彩。在第一出访美国前夕,国安方面约我吃饭,建议我回国之后将所有见到的人的名片给他们复印一分,换言之,就是希望我成为”线人”,结果被我断然拒绝。此后,我虽然多次出入境,但经常遭到莫名其妙的检查和刁难。有一次,我从美国回到北京的时候,在北京海关被扣留长达一个多小时。海关工作人员在一群便衣特务的唆使之下,强迫我为身上携带的旧电脑和旧相机缴纳高达三千元的税款。然而,即便是这种残缺的、如履薄冰的自由,也随时会遭到”合法”的剥夺:近期,官方通过一个微不足道的名誉权案件,让法院下达了禁止我出境的命令。我告知法官,愿意先放一万元的保证金在法院,以解决所谓的”执行难”问题,却被法院拒绝。这是数十年来惟一一起因民事案件而被禁止出境的个案。对此,鄢烈山先生该作何感想呢?是一声叹息说”他终于被禁止出境了”,还是继续坚持他那自以为是的看法——” 我们可以善意地理解乐观地评价,这是一种值得肯定的官民互动和国际互动,是最终走向’和解’、’双赢’和社会进步的良性开端。”我当然希望鄢先生的设想真的能够实现,但”体制”的胸襟似乎并没有他所想象或建议的那般广阔。

就收入而言,部分只能为海外媒体(包括网站)写稿的异见作家,也远远低于能在国内写稿的鄢烈山们。比如,海外网站的稿费,通常一篇文章只有区区二十至五十美元;而国内主流报刊的稿费,有的千字即达千元人民币。鄢烈山却抓住这点少得可怜的海外稿费,给体制外的写作者们无限上纲上线:” 就算你当真去搞什么’体制外写作’,挑战’体制’所有文字只在境外发表(姑且不论完全发表于境外的言论对中国社会的实际影响有多大),你在国内总有生活来源吧?而这生活来源,不论是辗转汇来的稿酬,还是出于何方馈赠,纵然是来自海外慈善基金或个人的纯人道主义捐助,也仍然与’体制’权衡利弊得失之后的容忍有割不断的联系:是’体制’意在改善国际形象(人权纪录)的表现;甚至是’体制’本身(作为国际统一战线工作)的一部分。”这段话说得实在是太恶毒了。

首先,鄢烈山置疑在那些海外发表的文章对中国社会究竟能有多大的影响,其言下之意是:我的文章能在国内发表,我的影响比你们都大。你难道不知道:部分异见作家的文字无法在国内发表,这不是他们的错,乃是中共严密的新闻出版控制与检查制度所致。谁不希望自己的文字在国内自由地传播、被同胞自由地阅读呢?你不去谴责加害者,却来嘲讽受害者,这是什么逻辑呢?其次,鄢氏暗示某些体制外写作者拿”美元”,潜在的意思是:他们都是”汉奸”,他们的钱来路不正(鄢先生认为:除了稿费之外,还有”馈赠”)。这与当年鲁迅的论敌污蔑鲁迅拿”卢布”有什么区别呢?这种暗箭最为阴毒,可以致人于死地。第三,鄢氏为此大唱当局的颂歌,把异见作家顺利拿到海外稿费当成是当局的额外恩赐。我想反问的是:当局究竟有什么权力、凭借什么法律来扣押这些劳动所得的汇款呢?鄢氏同时又暗示当局:如果你们看谁不顺眼,就可以扣住他们的支票,让他们拿不到从海外寄来的稿费。其实,中共当局还用你来提醒吗?诸多意见作家为海外媒体写作而获得的稿费经常不能收到。比如,海外媒体寄给刘晓波的支票,即便写上其妻子的名字,也被中国银行拒收,此情形已经持续了三年多。鄢先生为何还要雪上加霜呢?

坐稳奴隶的人无权辱骂不愿做奴隶的人

我们不是要比谁最勇敢、谁受到的迫害最大、谁的生活最困难。但是,对于那些因为不愿做奴隶而遭受压制、承担苦痛的异见作家,总得有中肯的评价吧?总不能帮助官方出谋划策来抹黑他们吧?有人愿意当奴隶,有人不愿意当奴隶,这是各自不同人身的选择。我不批评那些愿意当奴隶的人,但我无法容忍的一种情况是:愿意当奴隶的人恳求奴隶主残酷制裁不愿当奴隶的人,用鲁迅的话来说,叭儿狗往往比主人还要凶。这是中国知识阶层中不断上演的悲剧。鄢烈山本人也曾一度不能用真名发表作品,那么你完全可以像焦国标那样,将主要时间和精力用在讨伐中宣部上。但是,鄢氏却打着”匡正文风”的幌子,挥刀砍向言论空间已经极度蹇逼的体制外异见作者们。我想,这已不单纯是一个”文人相轻”的问题了。

有趣的是,鄢烈山引用小说家余华接受《南方人物周刊》的一段访问来反驳作家身份的体制内外之分。余华在访谈中说:”不存在体制内体制外的区别。例如莫言、苏童、贾平凹,他们都是在体制内,但他们依然很优秀。读者要明白这个一个道理:只要作家是生在中国,就是在体制内写作,不可能独立。要说不同无非就是有的人有工作,有的人没工作而已。”这番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表白,除了圈子内部的肉麻吹捧之外,有一句真话吗?余华是一个什么样的作者呢?余华是一名大唱毛泽东赞歌的作家,是一名把毛泽东时代看到无比美好的作家,是一名不承认发生过大饥荒的作家。鄢烈山引用这样一个”过于聪明”的人物信口开河的论调,不正说明鄢氏本人与之日渐趋同吗?

鄢烈山一直很喜欢谈鲁迅,在文章中引用鲁迅文字的频率,不亚于引用江泽民和胡锦涛讲话的频率。大概正是此原因,鄢烈山才得以”荣获”了官方所设定的”鲁迅文学奖”.鄢氏以能获得此奖项为莫大之光荣,并以之作为中国已经进入”公民社会”、中国作家可以进行”公民写作”的例证。尽管鄢氏仍然抱怨说,获奖之后并没有让他本人在《南方周末》的边缘化处境有任何改观,虽然自己曾是报社的”编委”和言论版的主编,如今却只能充当一名不入流的编辑——” 正当盛年时,不明不白被贬抑且将终老于每周听从一审二审裁决发落的最底层编辑……偶然得个文学界的大奖,无改于我在新闻单位的处境”.这种抱怨是主子可以宽容的抱怨。抱怨归抱怨,其实鄢先生对目前的处境还是比较满意的。有了这样的”心满意足”,鄢氏才会尖锐批评另一些写作者,因为心中有”不平之气”而无法做到”客观公正”.当然,如今《南方周末》的高薪,岂是昔日湖北乡下的乡村教师所能比拟的?而能够将孩子送到海外留学,其费用恐怕也并非工薪阶层所能够承担吧?我不禁感叹:为什么人们总是逃不脱鲁迅所说的”人一阔,脸就变”的宿命呢?

鄢先生的日子过得好,这本未可厚非。人人都希望自己的日子过得好。但是,为了确保自己能够过上好日子,便不惜恶毒地辱骂那些一个字一滴血泪的体制外作者,这就未免太不厚道了。鄢烈山攻击那些走在言论最前沿的写作者”有更为精明的利害算计”,”有的人正是看准了这种政治行情,仔细预测了安全系数,反复评估了成本收益率,于是把握时机,一反小心翼翼的故态,装出一副比谁都要彻底要激烈的模样,俨然成了唯我独革的体制外’斗士’.”鄢先生,你知道这些人士和他们的家人被监视、被跟踪、被骚扰的种种情形吗?大部分异见作家已经习惯了此种”透明”的生活,他们没有像祥林嫂那样对自己的遭遇喋喋不休,但并不意味着他们的生活是”正常”的。我想,包括鄢先生在内,没有人”心甘情愿”选择这样的生活。例如,湖北网络异见作家杜导斌被捕之后,他的孩子在学校中饱受歧视,心理遭受重创,一度患上了自闭症。这难道是精明的利害算计、看准政治行情、预测安全系数、评估成本收益的结果吗?对比能够将孩子送到海外留学的鄢先生,谁更”聪明”、谁的生活更”幸福”呢?

我想对鄢先生说:虽然某些异见作家与你道不同、不相为谋,他们中的某个人与你之间还有过激烈论争,但你也不必对此群体落井下石、一棍子打死吧?难道非得如此才能挽回你的”面子”吗?如此气急败坏的诛心之论,哪里有半点你本人所倡导的、 《书经》中评述的”好文风”——”直而温,宽而栗,刚而无虐,简而无傲”——呢?你口口声声说:”对于个人,对于私人领域的事,涉及个人隐私不谈,对私德(动机之类)的批评也应当心怀善意,不搞’有罪推定’,有一分证据说一分话,乃至’话到嘴边留半句,得饶人时且饶人’.”对照上下文,我发现你似乎在自己打自己的耳光:明明已经在”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却又号称”仁厚君子”;明明早已”有罪推定”、将对方看成了”坏人”了,却又宣称”心怀善意”.即便是《笑傲江湖》中的伪君子岳不群见了,恐怕也要自叹不如吧?

坐稳了奴隶的人无权辱骂不愿做奴隶的人,这是我所坚持的一个常识。倡导”好文风”的鄢烈山,其文风偏偏最为恶劣。我想,”鄢烈山现象”对我们任何一个秉持良知的写作者来说,都是一个极大的警醒。逆水行舟太难了,而放弃又是那么容易。

二零零六年十月十七、十八日

首发民主中国

王力雄:毕业典礼上的达赖喇嘛——《我与达赖喇嘛的四次见面》(之四)

当天下午达赖喇嘛要参加一个毕业典礼,并在典礼上演讲。那是霍普金斯大学专门培养政治与外交人才的国际研究学院,美国政府不少高级官员都是从这里毕业。学院有一个悠久传统——每届毕业生在毕业前搞一次投票,选举他们最希望在自己毕业典礼上演讲的人物。这届毕业生的投票结果,达赖喇嘛位居第一。学院因此对达赖喇嘛发出邀请。恰好本届毕业典礼与达赖喇嘛访问华盛顿时间一致,流亡西藏本来就很会做公关,尤其对这种掌握未来美国权力的学校更予重视,达赖喇嘛便如约而至。

我得到两张票,约了一位朋友一块去,顺便给我当翻译。上午刚刚见过那么严密的保卫措施,担心毕业典礼参加的人多,排队做安全检查肯定需用很长时间,于是提前半个小时到场,结果却是进出自由。可能因为达赖喇嘛只是毕业典礼邀请的嘉宾,不是他的专场活动,因此也就不好专为他的安全对来宾进行检查了。单从安全角度,只要有这样一场不进行安全检查的活动,上午看到的那种戒备森严就没有了意义,因为刺客肯定会避开上午那种场合,选择这种既方便又容易逃脱的地方下手。

毕业典礼开始前,先是毕业生入场。其中一个毕业生在她的博士帽上用白胶布贴了一个“Free Tibet”,在一片黑方帽中非常显眼。这种情景并不只是在达赖喇嘛出席的场合才会看到。去年我在新英格兰的乡村参加一个当地人的节日,也照样看到西藏的雪山狮子旗,还有几个人专门为流亡西藏筹集捐款。西藏问题在西方社会影响之深,波及之广,是长期呆在中国之内的人难以想象的。

毕业生入场后是贵宾入场。达赖喇嘛走在贵宾行列最前面。全场欢呼雷动,大都是对达赖喇嘛。贵宾从中间过道走上主席台。我的位置是靠过道的第四个座,陪我去的朋友在第三个座。达赖喇嘛就在我们旁边停下,亲吻了一个孩子。我那朋友事后特别遗憾地说,如果她是在紧挨过道的座位,就要跟达赖喇嘛说话,而且要把我介绍给达赖喇嘛,告诉他我是一位关心西藏问题的中国作家。我没有对她讲我和达赖喇嘛刚见过面。

在达赖喇嘛之前是校长和其他一些来宾的讲话。其中有一位美国国防部的副部长,他是这个学校的早期毕业生。当解释国防部副部长是个管什么的官时,他调侃说如果谁对中国有多少导弹瞄准美国感兴趣,就可以问他。从这种笑谈可以看出,在美国军事部门的思维中,中国已经开始取代垮掉了的苏联。

达赖喇嘛的演讲在最后压轴。他先用藏语讲,有一个藏人在他身边做翻译。不过讲完开头他就不再用翻译,自己讲英语。他说他是可以讲英语的,只是发音不太好,但是能够把意思讲清楚。那么为什么要先讲一段藏话呢,因为有个翻译在旁边嘛,要是他一点藏话不讲,翻译不就失业了吗?他讲话很逗,不时惹得众人大笑。

他的演讲大概意思是,人是需要具有知识和能力的,所以人需要受教育,你们到这个学校来学习,目的就是要获得知识和能力。但是仅有知识和能力是不够的。如果你没有同时具备对人类的关爱和对社会的责任感,那么知识和能力的作用就可能是相反的,变成对别人的毁灭,同时最终会毁灭你自己。你越有知识和能力,毁灭的能力也就越强。因此,只有人具有对社会的关爱和对社会的责任时,知识和能力才会发挥好的作用。这番话在我听来,对中国当前的教育状况倒是最有针对性的。中国的学校可以制造出大批专业人才,在专业范围内头脑精明,才能过人,然而对社会和人类却没有爱心与责任心。这样的人很容易把他们的才能用于做坏事,并且把坏事做到很有水平的程度,这种情形在当今中国已经司空见惯。

演讲结束后,达赖喇嘛离开。全场再次欢呼雷动,经久不息,他也频频回头致意。我们对往下继续进行的典礼没有兴趣,也就随之离去。会场外面,达赖喇嘛的车队已经起动,路两边的人向他的车热情招手。一位女记者抢着用手机发稿。国际援助西藏组织的主席也在外面,跟我打了个招呼,又匆匆走开。

外面阳光明媚,春风和煦。我突然想到地球另一面的北京会怎么看待这一切。昨天是“十七条协议”签订五十周年的日子,布什总统在这一天和达赖喇嘛见面,并把见面地点安排在白宫。北京无疑会认定是蓄意安排,特地利用与“十七条协议”五十周年的重叠表达一种挑衅。上午和达赖喇嘛见面时,他专门告诉我这个时间安排没有特殊意图,完全是巧合。如果日程全部由美国方面安排,我相信他们可能的确不会想到那日子有什么特殊。然而美国人想不到这一点,西藏流亡政府也不会想不到。这种时间重叠对北京一定会构成刺激。最近美国国会刚通过新的西藏政策法案,批准给流亡西藏更多支持。达赖喇嘛这次来美访问,陈水扁正好也同时来美,受到国宾规格接待,跟江泽民、朱鎔基访美的接待规格一样,行动也不再像前两次来美时那样受限制,会见了多位国会议员,其他活动也安排了不少。纽约市长朱立安尼无论在江泽民、朱鎔基、李鹏哪一个到纽约时都拒不见面,把他们说成专制政权的代表和六四惨案的刽子手,陈水扁到纽约时他却不但要见,还要赠送荣誉市民的金钥匙。这些无疑都会被中南海认为是布什上台后对中国的蓄意挑衅,并且是一个合谋,藏独、台独等各方反华势力正在美国的操纵下走向同污合流。

我恰好在这个时候来美国与达赖喇嘛秘密会见,当局对此会怎么看,这使我多少有点担心,如果硬把我这次活动说成是整个阴谋中的一个组成部分,那是很容易给我定一个罪名的。

当天晚上和WA、JM,还有一对藏人夫妇在JM家附近的一个中国餐馆吃饭。他们都是拉萨人,但都很久没回去了。怀念家乡,却只有听我这个汉人讲一讲拉萨的现状。晚饭后大家分手,我跟JM去他的新房子喝酒聊天。

JM刚买的新房,是那种Town House.他在美国十几年,一直租房住,花掉的租金早超过房子。现在终于买房了,由此也看出他的心态变化。原来始终不买房,是认定自己不会定居美国,迟早会回西藏,现在则开始正视“现实”。聊天的时候,虽然他面带笑容,但总让我感觉心头徘徊着一丝伤感。他没有谈他现在对西藏前途怎么看,但我感觉他内心深处已不像过去那样坚定和自信。倒不是他本人变了,而是十几年过去,理想不但没有接近,反而似乎变得更远,我想如果不是回避的话,每一个献身自由理想的藏人都无法不为之黯然。

当晚我住在JM家,房子还没有添置家具,我的房间里只有一个床垫放在地毯上。

第二天,5月25日早上,JM上班前先送我去机场。我从那里飞洛杉矶。我欲言又止,没有告诉JM此行来美国是见达赖喇嘛。倒不是为了防范什么,JM是个靠得住的人,只是我不知道该把话说到什么深度,那就不如不说了。不过估计他从我的日程安排——达赖喇嘛到哪我也到哪——也猜得出。这一点好几个人都注意到了。国内部门如果分析我的行踪,当然也会看出其中的关系。

WA当天从另一个机场飞,比我晚一个多小时到洛杉矶。达赖喇嘛一行已经在前一天到达。WA在达赖喇嘛下榻的 Pasadena Hilton饭店开了一个房间,我去那里和他会合。达赖喇嘛这次到洛杉矶的主要目的是给当地华人佛教徒举行一次为时三天的传法。这是他第二次到洛杉矶做这种传法,一方面是为普及佛教,另一方面也反映出流亡西藏正在加强对华人的工作。现在无法与大陆汉人接触,他们就对海外华人开展“统战”。

5月26日,达赖喇嘛的传法进入第二天,我和WA去听了上午的传法,讲的是“般若心经”。入场前要经过安全检查,背包不许带,人人走检测门,还有警卫用仪器在身上扫。达赖喇嘛的一队保镖是从华盛顿跟来的,据说为他们和他们的设备花的钱远超过达赖喇嘛一行自己的花费,只不过那花的是美国政府的钱。来听传法的人在我看已经相当多,不仅有中国人,还有不少美国人,包括形形色色的佛教僧侣,看模样属于好几个不同的国家。但是WA还是认为组织得不够好,来的人不够多,大概那是和他们以前所见的盛况相比。

我和达赖喇嘛的见面安排在上午和下午两场讲经之间。安排给我和达赖喇嘛的谈话的时间不像原来以为的那样充足,事实上比第一次见面多不了多少,因此我需要考虑如何在那样短的时间说出尽可能多的话,同时还得把要表达的内容说明白。那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2001年写于拉萨 2006年整理于北京

首发民主中国

廖亦武:贫农酒鬼余金元(下)

插记

谈话才开展了不到两个小时,酒已经喝了1斤多。我的脑袋不由自主耷下来,老头却越战越勇,二目神光四射。我先后起立几次,到屋外借冷风与冷水醒酒,还好,体内动静不大,起作用的大概是此前的那碗汤面。

为了召唤或者戏弄我,老头又把“背时的保长回来啰”唱了一遍,还跺脚转圈旋到门旁。男人的自尊受到挑战,我就从他手中夺过茶缸,灌酒一口。待两人复位,我撑起眼皮,也竭力让自己射出神光,以产生逼视的现场效果,使访谈及有关酒量的口水战能够进行到底。

其实我天生没酒量,稍微一沾,注定从脑顶盖红透至脚底板。上个世纪80年代做诗人,只咂几口葡萄酒就胡话满篇,与历朝历代及同时代之嗜酒如命的众多诗人相比较,可谓狗熊气短。不料发生六四,更不料我写诗写进了监狱。出来后,物是人非,我诗兴没有了,却时常喝两口闷酒,无所谓好坏吧,也发不出“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的高级感慨。搞《底层访谈》那会儿,我在成都殡仪馆隔壁的烂茶馆里,偶与遗体整容师老张结识,为了套近乎,进而套出他秘而不宣的身世,我竟舍命陪他喝了七、八回酒,每回都翻倒在硬板凳下,人事不醒。拿老张的话说:“除了一口气,跟尸体也差不多。”

我从未觉得酒好喝,感谢抱过无数死尸又来抱我的老张,栽培起了这点酒量,自此厮混江湖,倒无大碍。在云贵高原,我最喜欢的是50度以上的青稞酒,纯如水,却烈如火,喝它犹如猛士跨门槛,一道又一道,往深处走去。先还跨得顺,渐渐的,就会感到跌跌撞撞,体力不支了。在这个时候吹几口箫,再吟啸一阵,就觉得眼前的世界那么远,那么远,似乎在无数道门槛之外。门槛外面的人(其实就是你身边的人)缥缈得只有米粒大,你往上升或往下沉,想在哪儿就能够在哪儿。先秦?魏晋?唐朝?都行。至少你可以用那种语气与人说话,而不会被人怪罪。晋朝的阮籍为了躲避做官,竟赶在司马昭的使者到来之前狂饮,死尸一般趴在案桌上,三天三夜不起。你看,酒是多好的保护伞,它至少让老阮在暴政之下,即张扬了个性,又得了善终。哪像圣人稽康,脑袋都快掉了,还那么清醒地弹琴,将一腔热血寄托于丝弦,寄托于时过境迁的春秋刺客聂政,真是可怜可叹的精神自摸啊。

由此我联想,在警察登门之际,我等反动文人能否也学习先辈,狂饮一番,醉他个三天三夜?万一警察也晓得阮籍的老掌故,有雅兴重演呢?太可笑了,该不该扇自己的嘴巴?因为在实际生活里被警察堵住,只会有两种清醒的结果:越窗而逃或束手就擒。酒是没用的,哪怕烂醉如泥,也将被弄上警车,丢进局子去受审。

该如何就如何,就像眼前这个老酒鬼说的:“该你死就不得活。”

哪怕不胜酒力,我的录音机还是开着。可灵魂深处的空虚、恐惧是录不下来的。现在好多了,老头儿,我再喝一口,你满意了?

老威:继续讲嘛。

余金元:讲啥子?

老威:土改,划地主。

余金元:马鹿塘的大地主,孙家多啰,6个老祖(曾祖父以上的通称——老威注)都是地主。他们这个家族根基深,清朝开明老祖的时候,就从曲靖的小衡山往这边迁了。不仅开垦万山老林,还办铜厂、办纸厂,出了许多做生意的好手。后代也很密,主脉在马鹿塘,禄劝和则黑的大住基村也有,其它地方串没串种,我就晓不得了。到了二三十年代,还出了个孙万昌,号称“孙百万”,据说在昆明和禄劝都办有铜厂和纸厂,摊子极大,受到过国民政府的表彰。

老威:算个受国家扶持的农民企业家,类似如今靠“希望牌饲料”发家的刘永好吧。

余金元:可到了解放那会儿,孙家已经衰败成空架架了,只是名声还算大,于是统统划为恶霸地主。加上其他姓,马鹿塘一共有十几户地主。除了人以外,对地主的所有财产实行没收,对富农则实行征收。

老威:什么叫征收?

余金元:房子留着,外面的财产,包括田地、租石、别人的欠帐,全部要征收。牲畜要征收,梁上的腊肉、过年猪也征收。此外,每户富农,一律罚款300元。当时的骡马价才50元1匹,所以搞得富农也喊爹叫妈啰。

老威:交不起咋办?

余金元:交不起就抓,就关,就翻来覆去开斗争会。饿你,打你,让你跪瓦碴,跪烂泥坑,吊你个几天几夜。还有烟屁股、辣椒水、大杠子,不把屎尿给你整出来!再不交,就要喊“开牌”。

老威:麻将牌还是长牌?

余金元:拿炮火敲你的茶壶。

老威:啥子鬼茶壶这么值钱嘛。

余金元:茶壶就是脑壳,一炮火崩掉脑壳,当然一了百了,不值钱了。可富农的日子肯定比地主好过,至少还有房子,罚款数额也明确。对地主的罚款是一路往上涨的,你给得起300,就再添100;400给了,还要增加到500,甚至600,就是不封顶。上面的政策,理解得通俗点,就是又挤又捏,直到榨干剥削阶级的最后一滴油。工作组的同志说,如果将地球上所有地主、资本家的骨油统统榨干,那共产主义就实现了。

老威:有没有交不起罚款被崩掉“茶壶”的?

余金元:孙姓三老祖家的大公公。啥子都没收了,大半年,罚款挤了550元出来,还差50,任你咋个整,把脚杆手杆弄断,也交不起。有天早晨,太阳刚刚露脸,民兵就将他架到坡上,当面挖了一口井,然后端枪指定他说:“最后问一句,交不交?”大公公吓得哆嗦,手脚绑住了,还一个劲儿磕头,脑门子都栽烂了。人家又扳起他的肩膀说:“等你一句话啰。”大公公磕不下头,眼泪如垮堤一般淌下来,他干嚎了一声:“找不着交啰!!”

人家可没手软,说:“找不着?开牌!”一炮火冲后脑勺去,轰隆!人就趴起了。

老威:50元一条人命?

余金元:村里人都说,大公公家大业大,到头来还抵不着一匹骡马钱。

老威:还杀了哪些地主?

余金元:光交罚款这一场,就镇压了三、四个。孙姓六老祖家的大公公,一辈子节约,不但穿补疤衣裳,连拉在路上的屎都不肯浪费,要包回来肥地。所以没有人晓得他到底积攒了好多钱。经过减租退押,赔罚不封顶,弄他跪了十几天瓦碴,膝盖烂成两个窟窿,鸡巴已经尿血了,还口口咬定“没钱”。于是全家老小都被圈拢来,陪他跪。没一会儿,女人们就遭不住,又哭又喊:“老背时的!老挨刀的哟!为了几个钱,全家人的命都搭上啰!”这一闹,老吝啬鬼就垮了,两个拳头又捶胸又捶地:“扶我起来!扶我起来!带你们去挖!带你们去挖!”周围的民兵一听,高兴得拍掌,立马架起他跑了1里多路,才在一个荒园子边边刨出6个大白锭,每锭银子足足有10两。

四老祖家的孙光诚是个烟鬼,他把鸦片膏埋在盐巴坛子底下。枪抵着他,把一坛坛盐巴搬开,挖几锄,烟坛子就露出来。开了封,乌亮亮、黄澄澄,一坨又一坨,全是上等货。

老威:割肉哦。

余金元:存了几十年的鸦片膏,跟金条子的价钱差不多啰。

老威:交干净保命嘛。

余金元:没有一个地主心甘情愿交钱。不斗争,银子不会自己长腿跑出来。开头,尽管大形势和政策都明摆着,地主们还你比我,我比他,甚至学“狡兔三窟”,将浮财藏好几处。拿工作组的话说,敌人总要做最后的垂死挣扎。可结果呢,人吃了亏,有的还落下终身残疾,可罚款不能不交齐,否则“茶壶”难保。

不过,“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共产党说话算数,多数地主还是释放了。养完伤,熬到重新落户、重新分地,无论好歹,还是有一份啰。只要没判刑劳改,都给出路。地主中也有老好人,干活比贫雇农更卖力,大家都看在眼里。1958年,合作社过渡到人民公社,地主、富农也一概入社,成为和大家一道评工分的社员。

你问杀了多少地主?我得扳指头算一算。清匪反霸到减租退押,光孙姓家族,大老祖家就死了大公公、二公公、三公公。还有二老祖家的二大爹和孙乡长孙大恩。三老祖家的大公公,四老祖家的孙光诚,孙百万家的孙维汉。六老祖家的大公公。其它家族,死了赵家强、方少先、朱洪葛、陈仕统、陈仕章、高本伦、李荣胜。还有哪些啰?记不起来了。

总之,在伪政权手头做过事的,与解放军对着干的,有血债的,拉贫雇农主席团下水的,窝藏财产抗拒土地改革的,贩过烟摸过枪的,大家觉得不太顺眼的,一个都没有逃脱。我亲眼看见,就镇压了好几十。马鹿塘、撒营盘、则黑、皎西、皎平,公审大会转着圈儿开,每次都是几千上万人。

老威:马鹿塘乡毙人在哪儿?

余金元:张家坟场。就在我的房子背后。那是张家的祖坟场,清朝、民国一直到解放,坟包密密匝匝。土改时候,在里面镇压了五、六次恶霸地主。

老威:每次崩多少“茶壶”?

余金元:5颗以上。镇压方少先是在1950年。当时从他家里搬来两张八仙桌,叠在一起,足有3米高。这姓方的30多岁,长得牛高马大,旧社会当过地方民团的团长,连土匪见着都怕。几个解放军把他弄上桌子,虽然五花大绑,可叫他跪,他就是不跪。下面的人吼了几回,他还是要站起来,说要盯着太阳走。死到临头,就由了他。黑压压一大堆人在下面,仰起脑壳,却只能望见他的下巴。有人问他:“方少先,你打过共产党游击队没有?”他回答:“我晓不得。”又问:“你做过什么?”他回答:“我做过团长。”大声武气的,没有一点虚火。

下面安静得很。一般农民哪见过这阵仗,埋起眼睛不敢看。只听得姓方的又吼一声:“有没有酒?”下面应一声:“有。”

“赏一口嘛。”

“给他酒。”

腿快的人舀来一满碗酒,当兵的一手挎枪,一手从一片人头中接过去,说:“方少先,脑壳埋下来。”

姓方的蹲了下来,伸脖子来就酒碗。

当兵的手短,够不着。就说:“坐下来,慢慢喝完再走。”

姓方的就坐在两张桌子上,当兵的还是够不着。于是和另一个当兵的商量,两个人叠起来,终于将酒喂上去。

姓方的叫了声:“够意思。”就呲出牙齿,轻轻衔住碗边儿,猛一仰血糊糊的脸,哗的泼进嘴巴。

跟着一声破碗响。再跟着一阵排枪。姓方的脑壳烂完了,连胸脯也全是蜂窝眼。他坐不稳,就从两张八仙桌上倒栽下地,半截颈桩插在一个坑里。两秒钟,他弯了一下腿,又啪地蹬直,翻了两转,才不动了。把大家骇得天昏地暗,人群一会儿散开一会儿拢来,婆娘娃娃都惊乍乍地叫。

老威:我都听得受不了。来来,喝口酒。

余金元:酒鬼啰,要死得干脆些。

老威:有死得不干脆的?

余金元:烟鬼孙光诚就怕死。镇压他时,民兵拖着到了井边,喊“跪起”,他却瘫起了。眼睛里全是一片白,拽来扯去都弄不正,就要将就着打了。可枪筒子指着脑壳轰一炮,他却一偏,转身就抱住毙他的那个张天佑。吓得人家哇哇地鬼叫,甩了枪,爬起就跑。但是又跑不动,因为被孙光诚圈住了腰杆。一堆人扑上来,打、踢、枪托子捣,牙齿都整飞出来了,孙光诚也没放手。这个倒霉的张天佑哦,裤子扯脱人才扯脱。原先还以为毙人是好差使,是党和人民的信任,最能体现对剥削阶级的恨,结果被骇得光溜溜地满山跑,全村人都去追。

老威:孙光诚呢?

余金元:换人换枪啰。黑着一张脸上前,大吼:“死都死了,你还要哪样?!”轰隆一炮,人倒地了,咕咕地冒血,却还在叫唤:“呃,咋个打的嘛?!”于是再轰一炮。孙光诚的身板猛一下绷得直直的,接着翻半个滚儿,咽气。

老威:他妈的,我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余金元:遇到困难喝口酒,阎王不得勾你走。

老威:喝一口就喝一口。

余金元:转个眼,这些人就死了几十年,记不得提不得!遭孽哦。

老威:你觉得他们该死吗?

余金元:该死也死了,不该死也死了。管逑他,喝。

老威:你还晓得哪些?

余金元:这地方属于撒营盘区,彝汉杂居。彝族那边有龙家、禄家土司。土改时候也毙掉了不少。龙家娶鲁坝的一个姑娘做土司婆,花60两银子打了顶凤冠,因为太沉了,只在大婚仪式上戴过一回。解放军清匪反霸,一家家围剿大户,解除武装,没收财产,鸡犬不留。轮到龙家,当家的镇压了,土司婆也逃不脱。毙她的那天大早,我们赶到撒营盘,正碰上解放军拿枪逼她穿上拖地的彝族带裙,戴起10来斤的凤冠。

老威:演戏吗?

余金元:凤冠上的银链子叮叮当当的,还真像戏台子中的皇帝娘娘。大家里三层外三层地观看,连树上房上都挂满了人。可当她穿戴齐了,解放军却递过去一把笤帚,命令她当众扫地。土司婆以前都有丫环服侍,哪干过活儿?只见她像个木头人,一扭一扭,带裙与笤帚都在扫地。没一会儿,凤冠就压得她受不了,汗珠子淌成了两条槽。她向解放军打躬作揖:“报告大军,请允许拿掉凤冠。”解放军回答:“不允许。土司官爱这个漂亮,你就顶着它劳动嘛。”

土司婆没办法,继续扫地1个多钟头,一直到早饭时间过,人快晕了,才剥掉那身遭罪的行头,换了平常的穿着。和方少先一样,她也是在两张叠起的八仙桌上被毙掉的,像个女鬼从戏台子栽下来,骇人啰。

老威:唉,人生如戏,老人家喝酒。

余金元:这马鹿塘太穷了,太穷了就恶。现在好些,可同外面相比,还是差劲。年轻人,男的女的,都往外跑,不跑不行啰,跟我年轻时一样。刚解放那阵子,穷是穷,可热情高涨,跟着共产党工作组,组织起来斗地主、富农,分地分财产,有奔头。有一阵子,天天有会开,没衣裳穿没饭吃也天天有会开。枪毙恶霸地主,大家欢喜得跟过年似的,天不见亮就起床,守在火塘边,也不生火,就那么干冷干熬。为啥子,为开公审大会啊。为早早撵到那儿啊。看富人被押上刑场,都拉家带口涌过去。轰隆、轰隆,连着几炮十几跑,那边人还在抽气,这边多少双眼睛已鼓鼓地盯着,又是为啥子?为冲过去、扑过去、蹦过去抢衣裳啊。都想着第一个到死人跟前,将他们的衣裳、裤子、袜子、鞋都剥下来!还有帽子和头帕,叫子弹射烂了也要,浸透了血,甚至粘着皮肉也要,怕啥子,洗一洗、缝一缝、补一补还可以穿。这是白捡的,是村里乡里的大户穿过的,总比自家的破衣烂衫强。

老威:每次毙人,大家都要去剥衣裳吗?

余金元:非要把阶级敌人剥得精光。有的人贪心,一家子跑两三趟,往家里抱衣裳。惹得腿慢的穷棒棒火冒三丈,就在死人旁边打起来,搞得又是泥又是血,很丢人。如果死人的皮能穿,估计也扒下来了。因为有的人,明明眼前已经一丝不挂,还在翻来翻去琢磨。连屁眼也用树枝搅几遍。遭孽啰。

老威:哪个遭孽嘛?

余金元:都遭孽。穷得要饭也遭孽,富到后来被镇压也遭孽。想想嘛,大家有吃有穿,何苦去折腾死人?村里有两三个光棍,冷慌了,抢来衣裳,洗都不洗就往身上笼,结果没裹几天就烂成油渣子,棉花里子起坨坨。狗日的,也不怕叫血腥气冲着。

还有孙营长的侄儿子孙维汉,旧社会算比较威风,可在土改中崩了“茶壶”,光溜溜的,没得人收尸,就被一脚踢进沟里了。哎呀,那个时候,万山老林的野物都吃肥了。

眼一闭啥都晓不得啰。光也罢不光也罢,都填了大坑。衣裳随他抱,行头随他抱,骡马随他牵。婆娘娃娃呢,想送没人要。嘿嘿,身外之物。小同志,喝酒。

老威:喝。

余金元:我们中国有100个省吧?

老威:没那么多。

余金元:那就13个省。

老威:好像少了点。老人家你醉了。

余金元:该吃晌午饭了。我们吃了款,脑壳要好用些。

老威:要赶路。就不打搅了。

余金元:不急啰。

老威:酒在肚子里还没消化呢。

首发民主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