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解九十年代诗歌

  
  九十年代诗歌区别于八十年代诗歌,不仅仅基于自然时间的更迭、时代风气的嬗变,更基于一种发生在诗歌自身中的诗写经验、态度以及写作范式的转变。一个写作阶段(八十年代后期诗歌)结束了,一个新的写作阶段(九十年代诗歌)不可避免地开始它那“不知所终的旅行”(程光炜语)。也许,一个时代之诗歌是其时代最集中的表达,哪怕是最远离诗歌的人,最远离诗歌的生活,都将在诗的表达中获得最清晰的图景。九十年代诗歌就这样随着时间的流逝切入我们的生活并强行进入文学史的格局,成为我们曾经生活于其中的一种氛围与背景。但是,它正在远去,却正因为远去而成为不可更改的事实。但对事实的记忆却是可型塑的,关键点是:我们对记忆的型塑将参与到我们的未来的建构中。因此,对九十年代诗歌图景的廓清就成为一个迫切的任务。

  如何记忆、如何言说九十年代的诗歌?它如何开始?将走向何方?在其纷坛的诗歌景观后有着怎样的诗的生态格局与历史脉动?它将为当代诗歌的未来提供什么样的借鉴?在曹成杰、李少君主编的《九十年代以后——当代汉语诗歌论丛》里,我读到了评论者们为廓清九十年代诗歌图景的尝试与努力,也体会到了编者的苦心和雄心。全书共分两编,在“诗论与诗评”部分收入的文章里,既有对九十年代诗歌提纲挈领式的全景描绘,又有对重要诗人的个案分析。难能可贵的是,在宏观式的勘定诗歌的时代景观的文章中,作者的结论全是建立在具体入微的分析之上的。像地图的勘定,是建立在一个一个地形的具体考察之上的,因而凸显的全貌也是真实可信的。而在对具体诗人的个案分析中,作者又能带着深厚的诗学背景与“史”的眼光,从而在体贴入微的诗歌解析中把握到这个诗歌历史的脉动。在“诗人与人”部分则收入了五篇可读性极强的诗人评传或自传。这些评传和自传让我们更好地理解诗人的诗,也能够更好地理解写着诗的人和他的生活时代,理解诗、诗人和生活、世界的关系。两部分合在一起,则凸显了编者在评论文体方面的苦心:既有学者专业的批评,又有诗人对诗人的阅读里灵魂漫游式的相遇,更有传记式诗歌批评的集中展现。各种批评文体合在一起,却并不相互排斥,它们是和谐的,共生的,为谈论、记忆、评价九十年代诗歌提供了一种包容性的示范。

  事实上,我无法为这本书做综合的评价,那是我无法企及的任务。本文更希望做的是能够就该书中的一些关键问题与作者或编者展开一些平行的对话。对话的目的都不是表达不赞同,而是跟随作者与编者,以期能更深地走进九十年代诗歌,更好地走向诗歌的未来。
  
  图:

  《九十年代以后:当代汉语诗歌论丛》,曹成杰、李少君主编,南方出版社2006年7月版,20.00元。

新书资讯

  文化
  

  《瓦莱里散文选》

  (法)保尔·瓦莱里著,百花文艺出版社2006年4月版,20.00元。

  瓦莱里是马拉美的忠实传人,后期象征主义诗派最重要的代表诗人,他的诗作有古典韵味,又讲究诗歌格律,他与韩波、魏尔伦有明显的区别,他“致力于使象征诗从虚幻朦胧走向坚实明朗的境界”。1922年以后,瓦莱里的写作重点转入文学评论和散文,《瓦莱时散文选》与其说是散文选,倒不如说是杂论集,收入瓦莱里文学研究、文化研究、哲学研究、诗歌研究等方面的文章,其中的《走过去的魏尔伦》、《一首寓言诗的悼词》、《福楼拜的诱惑》、《精神的危机》、《欧洲人》、《究竟谁是欧洲人?》、《笛卡尔片段》、《纯诗》、《诗歌的必要性》等篇章,影响深远,保尔·瓦莱里是“人类精神不懈的探索者”。
  

  《柏杨品三国》

  柏杨著,中信出版社2006年8月版,35.00元。

  “三国”在中国大概会一直红火下去,“三国”的权谋之术在中国永远有生长的土壤。当然,柏杨这样的史学大家来评说三国,肯定有其独到之处。《柏杨品三国》分为上、中、下三编,上编为“论三国”,以非常简洁平易的文字论及赤壁战役、三国时代、政制·九品·清谈、晋王朝暂时的统一,三国史的脉络清晰可见。中编为“说三国”,说什么?说逐鹿型大混战、曹魏帝国建立、东吴帝国建立、蜀汉帝国建立、东吴蜀汉间的战与和、诸葛亮南征北讨、两国扩张、曹魏衰败、东吴权臣当道、三帝国相继覆亡。下编为“煮酒论英雄”,数尽第一个宦官时代的风流人物。对三国史及《三国演义》有兴趣的读者,不妨收藏。
  
  小说
  

  《银河英雄传说》

  (日)田中芳树著,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6年9月版,24.80元。

  《银河英雄传说》持续发烧。“野望篇”延续了英雄传说:莱因哈特利用皇帝驾崩的时机铲除国内贵族势力,同时秘密策动了自由行星内盟的内乱计划。对此,杨威利不得不先平定各星域的叛乱,再直捣同盟首都海尼森;而莱因哈特为了提前收拾帝国的内乱,则面临着人道与现实的抉择。帝国与同盟在对峙中,都因为许多无奈与意外而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如作者所言,宇宙虽然广大,但对人类来说却未必如此,因为宇宙只有在人类有能力认识且来往自如的范围内才有意义。银河英雄传说开拓了人类存在的意义。比起一般的科幻小说,《银河英雄传说》系列自有其过人之处。
  

  《一滴泪珠掰两瓣》

  黄春华著,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2006年6月 版 ,16.00元。

  有时候,幸福是建立在占有的基础之上的,中国式婚姻尤其如此,因此,离婚是最容易被放大的社会“恶性”事件,因为,有孩子。在离婚问题上,与欧美的大事化小不同,中国离婚容易把小事放大。本书讲的是这样的故事:女孩梅雨独立而孤僻。父母离异前,她厌恶自己所处的“不断战争”的环境。父母离异后,遗弃的感觉时时在折磨着她。青春的附加值是情感的困惑,梅雨不得不面对过早到来的种种人生难关。《一滴泪珠掰两掰》讲的是平常故事,但又是最实际的故事,但离婚所引发的人伦纠缠之复杂性,是儿童文学很难承担的问题,所以,作者在思考的过程中,“我有了和梅雨一样的心痛”。
  
  
学术
  

  《摇摇欲坠的哭墙》

  (美)利夫等著,新星出版社2006年7月版,35.00元。

  本书由美国法学专家迈克尔·利夫、米切尔·考德威尔合著。该书由八个庭审实录终结辩论组成,它们的时间跨度长达250年。这些庭审实录重新定义了美国的公民权利并深深地影响着美国的社会,在过去的近三个世纪里,正是由于这些案件在美国文化、社会以及法治环境转变的过程中的不朽功劳,公民的权利才得以受到保障。从艾米斯塔案中约翰·昆西·亚当斯将奴隶制的不公正摆到美国政治的中心舞台展现给世人,到苏珊·安东尼案的判决给妇女公共生活铺平道路,再到拉里·弗林特一案中这个色情王成为言论自由的意外赢家,作者记录了美国历史上影响最为深远的终结辩论。
  

  《政道与治道》

  牟宗三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7月版,25.00元。

  牟宗三先生曾被英国剑桥词典誉为“当代新儒家他那一代中最富原创性与影响力的哲学家”,《道德的理想主义》、《历史哲学》、《政道与治道》是其重要著作,此三书以“新外王三书”著称,牟宗三另著有《佛性与般若》、《才性与玄理》等,并译有康德的《道德哲学》等。《政道与治道》一书集文十篇,编为十章,此书的中心问题有二:“一为政道与治道之问题,而主要论点则在政道如何转出;二为事功之问题,用古语言之,即为如何开出外王之问题。”在作者看来,“此两问题成为中国文化生命中之症结,相连而生,故亦相随而解”。《政道与治道》与《历史哲学》一经一纬、不可分割,反复读之,必有所获。
  
  
生活
  

  《全新进藏牛皮书》

  羚羊工作室编,汕头大学出版社2006年8月版,29.80元。

  藏游,多么让人神往,你准备怎么去西藏呢?是五体投地、一步三跪去朝拜?还是“乘着火车去西藏”?哪一种方式更显你的虔诚?哪一种方式更见你的慌乱激动?《全新进藏牛皮书》选择的是火车,编者告诉你,“那里有绝美的风景不会让你失望,那里有最美丽的风情值得你期待”,书的上编为“藏地全景攻略”,由青海进藏,历经西宁、海西、黄南、玉树、格尔木,再进西藏昌都、拉萨、日喀则、林芝、山南、阿里、那曲;中篇是“藏地人文揭秘”,包括有传说、民俗、宗教、文化之谜;下篇是实用的“藏地行游指南”。旅游指南是无罪的,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西藏,但是,如果西藏成了每个人的西藏,会是怎么样的情景?
  

  《亲吻青蛙的法则》

  (美)苏珊·佩吉著,中信出版社2006年7月版,22.00元。

  “亲吻多少只青蛙,才能找到你的Mr.Right ?”相信这样的问题对“恨嫁”、“恨娶”之男男女女都有吸引力,《亲吻青蛙的法则》的作者从自身体验出发,向读者推介了若干实在而有效的爱情“法则”。爱情是一种感觉,一种发生于瞬间却需要用很长很长时间去经营的感觉,如何得到它?苏珊如是说:保持高标准,“搞清楚自己想要的”;不要陷入沼泽地,“在合适的时候对滥竽充数的感情说‘不’”;当心穿着皇袍的青蛙,“真爱很美好,但它不是一场游戏”;当心“临时青蛙”和“临时公主”;别逼王子和公主来爱你,“没有对彼此健康的依赖,两个人是无法称为亲密的”……读了此书,你也许会发现,爱情未必是宿命。
  
  
经管
  

  《世界是平的》

  (美)托马斯·弗里德曼著,东方出版社2006年9月版,38.00元。

  美国全球化大师托马斯·弗里德曼是《纽约时报》的专栏作家,也是惟一获得三次普利策奖的新闻记者,他曾在2005年曾出版《世界是平的:21世纪简史》,论述经济全球化与体系中国家、企业和个人的应对之策;而这本《世界是平的》则是原名为《理解全球化:凌志汽车和橄榄树》,并加副题:《“凌志汽车”与“橄榄树”的视角》,书是好书,命名则太过取巧,难怪会招人口舌。《理解全球化:凌志汽车和橄榄树》是作者花费4年时间完成的有关“全球化”问题的重要著作,该著作在美国一面世就引起巨大的争议,不得不承认,作者对冷战与全球化的看法,令人折服。
  

  《飞黄腾达》

  (美)凯彻等著,广东经济出版社2006年9月版,28.00元。

  只有自己飞黄腾达了,才能说服别人去飞黄腾达,卡罗琳应该是有说服力的作者。有“唐纳德·川普的冰女人”之称的卡罗琳·凯特在《飞黄腾达》一书中记录了自己如何奇迹般地成为世界500强企业首席运营官的经历,她以她的个人经验为例,设计了如下问题并提供了解决的方式:如何在面试中发挥最佳水平、如何申请加薪或升职、如何在工作与家庭生活间保持身心平衡、如何与形形色色的上司相处、如何看准并抓住潜在商机、如何通过得体的装扮获得成功、如何处理办公室恋情、如何留住优秀员工、如何发挥团队协作精神、如何在团队中脱颖而出或成为团队领袖、如何进入优秀企业。书中有无飞黄腾达的秘密,要靠发现。

鄢烈山:易中天不要像余秋雨一般讨人嫌

我没有看过央视上易中天的节目。在他声名“如日中天”之后,近日我在《南方都市报》上“扫瞄”过两三篇《品三国》的连载短章,在附近街道专卖盗版书的铺子翻了易著的目录。这颇似一个过路客,看了看大伙在围观什么。

据报道,《品三国》是央视那个节目组精心策划的,他原先想谈的并不是三国。“三国”也不是易教授的学术研究领域。也就是说,整个事情原本就是电视这个大众媒体的带商业性的文化产品的生产和营销,大伙别见了易中天有教授头衔就生拉硬扯地往“学术”上靠。

易中天能这么“火”,当然是他的光荣。理由很简单,上《百家论坛》的又不止他一人,还有那个被北大才子余某吹捧为比钱钟书还幽默的北大教师孔某呢。他“火”成这样自有“火”的道理。

就我个人的观点而言,我不会特别抬举央视的节目。他们拍过那么多歪曲历史、美化专制帝王的烂剧,这些不是也被大众所欣赏吗?所以,中国的大众在文化观念方面是需要民主启蒙的。也就是说,被大众所追捧也没有什么了不起。但是,说句公道话,易先生讲充满权术斗争的三国,固然是他的题材在中国当下有卖点的重要因素,毕竟易先生还没有公开把“厚黑学”当正经卖。请到我国任何机场的书店看看,哪一家的书不是以搞权术的为主打?是我们的精英就是这样的品质,还是书商认定他们只对玩权术感兴趣?天知道!

我颇不赞同葛红兵和梁晓声对易中天的炮轰。在我看来,此二人的小说和随笔都一样有过媚俗的倾向。他们还真有酸葡萄心理之嫌。至于“学者能否走上大众媒体”、“是坚守学术严肃性还是将学术娱乐化”,我觉得都不是问题。学者当然可以走上大众媒体,成为知识精英和普罗大众的桥梁。这样的学者不是多了而是少了。你要坚守你的学术严肃性,就在您的象牙之塔坚守好了;有人选择“寓教于乐”乃至做大众的俳优,那是人家的自由。社会本来就应该参差百态。

易中天的《品三国》火爆热销,得到“天价稿酬”,学界有什么好“大哗”的?你有本事也去开天价呀。

不过,易中天也要清醒,不要像余秋雨一般自鸣得意讨人嫌。要明白自己的走红确是与“当下的中国国情”有关,所谓“世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以本人从事写作的杂文和时评领域来说,梁启超、鲁迅在那个传媒远未如今日发达、有购买力的读者不及今日之万一的时代,影响力和版税收入在社会上首屈一指;台湾的李敖和龙应台也“火”得一塌糊涂;更不用说李普曼那样的美欧时评专栏作家的“火”了。然而,这些人在当下的中国是不可能与易中天同台竞争的。事实上,《品三国》的责任编辑赵南荣曾经组织过一套杂文丛书,连选题都没通过。

我说这些话没有一点酸葡萄心理,时势如此而已。我甚至想往高处说:“康乾盛世”出了一批考据大家和王念孙、王引之父子这样的训诂大师,这些人对传承中国文化的贡献,是谁也不应抹杀的。社会是多元的,文化也应是多元的。

刘国凯:中国人心变坏过程之探究

记得刘宾雁先生生前有一句这样的话:中国人的心为什么会变得这么坏?

我想,人们都会明白刘宾雁先生并不是说所有的中国人心都变坏了,无论在中国大陆或海外,好心肠的中国人还是时常可以见到的。但是,中国社会道德的大面积滑坡已到非常严重的地步,则是不争的事实。刘宾雁先生的感叹系对此而发。

一、中国人心变坏的表现

中国人心之坏当今主要如何表现呢?笔者觉得主要有这样两个表现:一是为敛财不择手段。

有权有势的上层人士敛财途径主要是以权谋私、权钱交易、“空手套白狼”、贪污受贿、化公为私。其胃口之大是要一手摘下伊丽莎白皇冠上的宝石,所有的社会公理正义法制都当作垫脚石被他们踩在脚下。

中层人士是依靠手中的职务权力去盘剥被锁定的对象。例如前不久中国大陆报载电业局的中层干部年薪普遍有四、五十万,连一个抄表工的年薪都可达十万。垄断的电业行业以其职务权力盘剥着所有用户。最尖端的情况则发生在医院和学校。病人,尤其是外科的病人;学生,尤其是高中学生,基本都沦为医院和学校的人质。他们被医院和学校“绑架”。要想得到较好的治疗、要想保命么?要想考上好的大学么?请识相地缴交各种“苛捐杂税”吧。

下层人士则使出各种下作手段来敛财。以次充好,坑蒙拐骗。什么假酒、假药、毒米、毒腊肠、注水猪肉、涂腊水果……林林总总、五花八门、不一而足。

二是人际关系冷酷无情见死不救是冷酷无情的尖端表现。报载常有数十乃至数百人围观溺水者而不施救。或嘻笑颜开地围观欲跳楼自杀者,甚至催促叫道:“跳呀!快跳呀!怎么不跳了?”医院急救室门前长演着永不衰竭的冷酷剧——把交不足预付医疗费的伤病者拒之门外,任其死亡。

前不久报载一名女中学生因遭到老师过分责备,愤而投河自杀。其家长状告老师。公开审判时法官宣判该被告教师没有刑事罪责。在旁听席上的几十名教师竟同时起立鼓掌欢呼。即使从司法角度考量该教师可不负刑事责任,但对一个年轻生命的就此殇亡,总该有伤感和叹息,怎能如此冷酷地鼓掌欢呼?

报载上届“人大”会议期间,医疗系统的代表不但对社会上对医疗单位极端缺乏救死扶伤精神的批评不予听取,反而指责社会大众对医疗单位有诸多误解成见。这个“指责”和法庭上教师们的“起立鼓掌欢呼”,交织出曾有“人类灵魂的工程师”之称的教师和“白衣天使”之称的医生,现时是怎样一副冷酷无情的嘴脸。

二、文革动荡使中国人心怎样变坏

很多人都把当今中国人心之坏归罪于文革。文革确实荼毒中国人的灵魂,但当今中国人人心之变坏是否直接源于文革,确须作立体研究。现在让我们来考察一下,文革动荡中人心是怎样变坏的。

1、文革时期的保皇行径得到中共当局赏识促使一部分中国人良知丧失。

文革初期,中共的高干子弟红卫兵(俗称老红卫兵) 发动红色恐怖运动。仅在北京一地就用棍棒、军用皮带殴打死了1772个“黑五类”。随着运动的发展,全国各地的类似“老红卫兵”的保皇派组织都使用暴力(从棍棒升级为枪炮)屠杀成千上万的“黑五类”和造反派民众。但是在文革结束后,他们非但没有受到应有的惩罚,反而受到提拔和重用。究其原因是他们使用这些暴力都是旨在保卫中共政权。

这里有个区别是,各基层单位的保皇派早在1969年共产党的统治秩序恢复后,就陆续被提拔、封官了。但高干子弟红卫兵们的升官图则来得很迟,只到八十年代他们才鸿运当头。

着名作家郑义曾在一篇文章中说,1968年秋冬中学生几乎悉数下农村时,老红卫兵们对他这类“狗崽子”说:“咱们二十年后见高低”。果然、二十年后他们要么作为中共的第四梯队步入政治权力中枢,要么在商界叱咤风云,成为腰缠万贯的富豪。而当年的狗崽子们则绝大多数仍压在社会底层。相比之下,当年的基层单位保皇派人士发迹虽早得多,但升官图却远不及他们璀灿,闹个处级,最多局级就到顶了。

然而无论如何,文革后的这种政治封赏使中国人的心灵受到极大染污。只要出身成分优越;只要死保共产党的统治秩序就有政治奖赏,这无疑使许多人良知泯灭,在行事时妄顾社会正义公理,为在共产党统治秩序中分得一份超常的利益而甘愿助纣为虐,丧失天良。

2、文革时期共产党所搞的政治迫害使一部分中国人人性泯灭。

文革之初由刘少奇、邓小平主导的第二次反右就迫使人们翻脸无情地去互相揭发、批判。这种冷酷惨剧不但发生在一般同事、同学之间,而且发生在朋友、亲戚之间、甚至发生在父母子女之间、夫妻之间。接踵而来的红色恐怖运动的抄家狂潮中,更诱使、迫使一些出身“不好”的青少年学生去斗争自己的父母亲,去带红卫兵抄自己的家。

文革几经反复后,终于在1968年夏秋以一场镇压收场,接着还有陆续三年的对前阶段造反民众的反复清算报复。在这不断的反复和持续的镇压中,共产党的镇压机器及其延伸物总是利用手中的权力迫使人们出于自保心理去伤害他人或互相伤害。在此暗无天日的过程中,中国人的人性遭到深度的扭曲毒化。

3、文革动荡的反复无常冶炼出一些中国人的寡廉鲜耻。

文革初期林彪被捧为副统帅,他被说成是中共革命的最大功臣,井冈山朱、毛会师被篡改为毛、林会师。每逢开会,会议在敬祝毛万寿无疆后,都要敬祝林彪身体健康,永远健康。可是,曾几何时,林彪非命死于蒙古沙漠后,又成为从来就专搞阴谋诡计的千古罪人。

邓小平在文革初期被作为全国第二号走资派被打倒,遭到严厉批判。1974年邓复出,仅一年后邓小平又被批判。1978年邓小平再度复出并成为执掌大权者。

江青曾是权势炙手可热的人物。可是十月事变后她成了臭狗屎一坨,被说成是一个心地偏狭、专门迫害无辜的无耻小人。

在这一连串的江河变幻中,中国练就出一批永远正确的人物。他们刚带领群众高声歌颂林彪,把反对林彪的民众打成反革命,甚至把这些民众判处死刑。不久,他们又带领群众去批判林彪;去声讨林彪的滔天罪行,却完全不须为自己前阶段的行为负责。更无丝毫的内疚自责。

他们曾带领群众去批判邓小平走资本主义的“白猫、黑猫”论、慷慨激昂义愤填膺。可是后来毛让邓“重新站出来工作”,他们说这是毛主席的英明决策,表示坚决拥护。不久毛又要打倒邓,他们又一次慷慨激昂义愤填膺地带领群众“深入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并卖力地追查参加过“四五”运动的群众。当邓小平再次复出时,他们则“激动万分地”拥护党中央英明的决定,歌颂邓小平同志是久经考验的、杰出的无产阶级革命家。如此频繁地变脸,他们没有丝毫的为难。

他们曾对“江青同志”赞扬备至,肉麻地吹捧她是毛主席最好的学生,把毛泽东思想红旗举得最高,是文化革命的旗手。可是在江青倒台后,他们又用尽各种最挖苦的语言去讽刺、诅咒她。把江青贬辱成政治小丑似的恶妇。如此前恭后辱,他们丝毫不难为情。

这些人寡鲜廉耻、随风摆柳、政治人格极为低贱,绝对附和政治斗争中胜利的一方。没有正义、没有公理,只有依附强权,并从中获得或维持自己的权势、地位的心机。为此他们还不惜残酷镇压那些有政治主见,不像他们那样做变色龙的人们。

这种人在共产党的中央有;省市机关里有;各基层单位里更是比比皆是。他们是朝朝不倒的政治红人。他们总是正确、总是先进。但是,他们的心其实是最黑的、最无耻的。

对中国社会的这一群体,不妨给他一个名称“黑心变色龙”。

三、邓小平转换阀门和“黑心变色龙”群体的示范驱动作用

政治迫害导致良知丧失、人性泯灭是共产党专制戕害下由来已久的产物,非始于文革。

土改、镇反、三反五反、反右都贯穿这种悲剧。甚至共产党的官员本身都会成为这种悲剧中的演员。例如赵紫阳先生抗战早期投身中共“革命”,全国土改时已官至中共广东省委副书记。他在广东领导土改,而他的父辈却在家乡被暴力土改杀害。赵紫阳对此不敢置一词。而有的中共干部就是由于出面保自己的地主父辈遭到贬斥甚至严厉肃整。共党专制就是一贯这样以所谓党性来摧残人性。

这种在“忠实于革命事业”、“政治上要求进步”等冠冕堂皇的共产党行话包装下的是一颗极端自私冷酷的心。很多人都在这种阴森的精神毒化下变成了亲情泯灭的伪君子。

只有很少数像赵紫阳先生那样的正直之士才能最终挣脱出来。

亲情本来是人性的基本。如果一个人为了自己能得到倒行逆施的当权者的接纳;能得到专制势力的豁免而不惜对自己的亲人下毒手,那就无可指望他对其他人还能友爱。当今中国大陆人与人之间冷漠乃至恶劣的人际关系跟共产党几十年来对中国人亲情的摧毁有着直接的承接关系。

然而,尽管共产党的由来以久的政治迫害是造成中国人良知泯灭的根本原因,但若要使这种泯灭表现为面积最大化的人心变坏则还需要另有契机。因为那种为自己消灾避祸、或为自己攀上高枝而不顾亲人之情、朋友之谊、同事之睦去加害之的作法,主要发生在政治运动之中,而政治并非一般人的第一需要。只有当某种啃噬人类良知的细菌无时无处不可以逞威时,换言之,只有当攫取经济利益的企图心无限制膨胀时,中国人的心才会发生面积最大化的变坏。

中国社会从政治迫害急速转向疯狂攫取经济利益的转换阀门是由邓小平开启的。

政治迫害不能毁掉一个社会,因为政治迫害必然会造就它的对立物——反政治迫害。苏共斯大林的政治迫害终究导出了赫鲁晓夫的秘密报告和非斯大林化。毛泽东的文革清洗和文革镇压,最终催生了丙辰清明天安门运动。共产党的历次政治运动尽管对中国人的良知有极大摧残,但良知终未泯灭。文革其实是一把双面刃,它既荼毒了一部分人的人性,也促使了一些人的觉醒。1978年底,刚从一场持续十二年的迫害中走出来的一代大龄青年,发动领导了波澜壮阔的民刊、民主墙运动,就是鲜明的例证。

然而,邓小平牌号的经济攫取欲则可以毁掉一个社会。因为它没有明确的界限。它不像政治迫害那样,先天就决定哪些人可以去迫害别人;哪些人注定要被迫害;哪些人摆动在两者之间。邓小平牌号的经济攫取是所有人都可以去进行的,它是可以促使所有人变疯狂的催情药。如果说在这种催情药下还有人没疯狂的话,那有可能只是催情药暂时还没发生药力而已。至于对这种催情药有抗体的人,那就真是凤毛麟角、寥若晨星了。

在同种催情药的作用下首先疯狂的是“黑心变色龙”群体。因为它们体内本来就具有“疯狂”的基因。从前他们曾疯狂地实施政治迫害,现在他们就要疯狂地攫取经济利益。邓小平开启了转换阀门,“黑心变色龙”阶层急剧变疯的速度令人目瞪口呆、瞠乎其后。

曾几何时,“黑心变色龙”群体还在“继续深入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还在“扫清’四人帮’余孽”,而今,言犹在耳,“黑心变色龙”就变调唱起“恭喜发财”的新曲。这充满商贾油腻味的并非新曲的“新曲”,咋出自前不久还大声疾呼批判资产阶级法权的“黑心变色龙”们之口,真令人无法接受,似有时空倒错之感。但这毕竟是事实。

这“恭喜发财”决非说说而已。这些在文革中保当权派有功、镇压造反派有功而升任企业单位领导职务的“黑心变色龙”们首先以发各种奖金打开局面,在工人得到为数有限的超产奖时,他们自己得以巧立名目攫取各种大额奖金。继而,以价格双轨制和计划外销售等为标志的企业单位“扩权”使他们更是大显身手,合法的提成奖和不合法的回扣等都使他们的经济所得急剧增加。“黑心变色龙”群体把他们当年用于迫害无辜以捞取政治资本、入党升官的劲头迅速转向敛财聚富。他们当年有那么昧着良心去迫害他人,今天就同样有那么昧着良心去敛聚不义之财。如果说“黑心变色龙”群体的下层鉴于其道恒有限还只能在企业“扩权”的笼子里变戏法的话,那么其上层就以倒卖指标、批文之类致日进斗金了。

当民众发现自己领着为数有限、且日见缩水的奖金,单位领导和各级官员却大秤分金银时,他们与学生们一起发出“打倒官倒”的怒吼。可是,邓小平基于其保权的偏执和暴戾的性格而残酷地镇压了八九民运,把“打倒官倒”的呼声淹没在血泊之中。当他从狂暴的镇压亢奋中缓过气来后,自知如此大片的血迹难以抹去。为了冲洗手上血腥的气味,邓小平开大转换阀门。加大“改革开放”的力度。全社会都去赚钱吧!在赚钱的狂潮中昏了头的人们不会再有心情、有目力去关注我手上的血迹。在邓小平的倡导下,“黑心变色龙”群体更加肆无忌惮了。

然而,大约在新世纪降临前后,“黑心变色龙”群体的鸿运纷纷走到尽头。退休制使共产党官僚阶层的后来者们有不允许他们恋栈、并取而代之的冠冕堂皇的理由。然而,虽然“黑心变色龙”群体逐渐退出官场,但其开拓的敛财聚富事业非但没有家道中落,反而被他们的后继者推向更眩目的辉煌。当今共产党的官儿们,不但花样百出、肆意妄为地盘剥平民,甚至连外商巨贾都敢玩于股掌之中。在共产党中央大人物中都有头有脸的霍英东竟被一个小小的毫无“革命”资历的开平县委书记耍得钱财痛失却哑子吃黄莲,只是冰山一角。

在这种社会情势下,民众的主体意识终于“转弯子”了。官倒是打不倒的。既然如此,何不效仿他们。州官放大火,我们点点小灯吧。九十年代中期以后,民众对官倒贪赃已见怪不怪,非但懒得去抨击谴责,而且动脑筋、找窍门,竭力使自己在这历史大潮流中不要太落伍,也能去弄弄潮,搞到些外快乃至横财。也即,民众在相当程度上被主导社会的统治阶级所同化。那催情药终究在全局上发挥作用。中国人的心就如刘宾雁先生感叹的那样:“怎么变得那么坏?”了。

于是我们看到中国这样一副图景:共产党官僚固然在利用手中的社会公权力大贪。而民众也在利用手中的职务权力、职业便利去小贪。共产党贪的是带整体性质的民脂民膏,民众贪的往往是另一民众的劳动所得。换言之,民众之贪最常见的形式是互相割肉;互相啃噬。

利用职务权力去贪,最高段位表现于医生和学校领导及部分教师身上。其段位之高有时使官员都要因之折腰。一个处长、局长为了保命,或为了自己的子女进入名校而向医生、教师、校领导献上谄媚之笑和塞满钞票的红包。官员尚且如此,遑论一般民众。如果说名校可以不读,教师的脸色可以不看,但蚂蚁且惜生,何况是人?故在医生面前力表谦恭是人之常情。但仅仅谦恭往往无济于事,钱才是关键。这就是医院急救室门前冷酷剧上演不衰的原因。不先交足预付医疗费,死也不救你!

被医生、教师啃噬了的电业局职员自有他的办法来盘剥用户;被电老虎啃噬了的出租车司机看准机会时痛宰一下乘客;被出租司机痛宰的商贩以次充好坑骗顾客以捞回损失…

…在这森林法则的弱肉强食中总有最底层无力反噬的社会群体。这个被啃噬得遍体鳞伤的弱势群体对社会、对其他群体充满仇恨。这个仇恨常态处于抑制之中,但有时会以极其残暴的方式发泄出来。其发泄对象往往不是连环啃噬中的大鳄,而是无辜者。戴厚英救济帮助她老师的儿子却被他劫杀;周里京的妻子为照顾乡亲,特别把新居的装修业务交给他们做,亦遭他们劫杀。这就是典型事例。还发生过许多这样的惨案:一些人发现乡亲中某女子因卖淫、三陪赚到可观收入,而设计将她杀害,卷走其钱财。尽管从八十代到现在共产党年年“严打”滥用死刑,但这类为财杀人的恶性案件不减反增,时时见于死刑布告。

经济上的改革开放是应该的;从苏式计划经济转变为市场经济也是需要的。但这个转变必须有有一个适当的过程,特别需要有民主政治与之配套。邓小平坚持共产党垄断社会公权力的政治结构,在此基础上无论是搞企业扩权、股份制、私有化、引进外资都不可避免地形成共产党官僚对社会财富的第二次掠夺——1957年“私营工商业改造”可视为为第一次掠夺。譬如在私有化过程中,共产党官吏(原国营企业领导人)将厂子贱卖收取高额回扣,或干脆将厂子贱卖给亲属。又如从农民手中低价贱买土地,再高价出卖给发展商。这些高超的敛财术早已使昔日的计划外销售一类雕虫小计黯然失色。失去社会监督的所有经济改革措施,即使其构思之初不无可取之处,也一定会在实施中走样变形。当新世纪愈来愈深地走入人类时,中国社会的经济奇迹更加令人眩目。可是外界的人们只从中国东南沿海大中城市的霓虹灯来解读中国的“繁荣”,却不知晓中国腹地村镇的日益凋敝。而这繁荣和凋敝正是从两端推进性地腐蚀蚕食着中国人的灵魂。

文革动荡使当今中国人心之变坏,其作用是间接的。它曾使人性泯灭,但那政治性的人性泯灭变成经济性的人性泯灭必须有一个转换机制。文革动荡使保皇的社会势力空前得势,这使“黑心变色龙”群体得以强势麇集,文革的数度反复更练就了他们的寡廉鲜耻。这势力的强势和寡廉鲜耻的素质是使他们成为当今中国人心大面积变坏的示范者、驱动人。

邓小平牌号的经济改革——从政治迫害到经济攫取的转换阀,与“黑心变色龙”群体及其后继者的示范驱动作用相结合,这才是中国当今面积最大化人心变坏的直接原因。

面对这种现实能不触目神伤?只是,幸亏在中国这喧嚣的排空浊浪中还能见到清泉。

那就是“新青年学会”四君子式的奉献和以高智晟为代表的一批维权志士的抗争。他们在呼唤人性、重建良知、追求公理。他们的奉献和抗争使我们知道,尽管共产党这么多年来对我们民族的机体和精神进行了双重摧残,我们这个有着数千文明史的民族都不会彻底倒下去。华夏民族的精神一定会有重新焕发青春,以崭新健康面貌示人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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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发《议报》第26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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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亦武:《冤案访谈录·民兵主任余学康》

采访缘起:自2006年初从云南省禄劝县境内采访归来,我一直刻意追寻有关土地改革的人与事。我试图另外找一个点,再度深入,以图在著述里形成地域上的对称。可非常遗憾,知道1950至1952年土改的中年以上的人比较多,能够提供具体线索的有心者就稀少了。大半年下来,我先后跑了北京、成都、重庆、湖南省长沙市和我的老家四川省盐亭县的乡下,收获甚微。原因大约是幸存的老地主们虽然快走到了生命终点,可还心有余悸,担心自己在一个陌生人跟前说共产党的坏话,会祸及子孙。

感谢上苍,赐予我孙医生这样的基督徒。经过三番几次的电话联系,2006年8月3日,我们又在昆明重逢了。用罢晚餐,我们在阴风惨惨的街头徘徊了一会儿,接着又去了孙医生简陋的住处。因为极其忙,此次孙医生不能陪同我下乡,却对我的行程作了细致的安排。

睡前与孙医生聊了一会儿,都是光棍汉,就对彼此的经历怀着浓厚兴趣。但当我提到某一位朋友想用摄像机跟拍他几个月,成就一部当代游方郎中的纪录片时,孙医生的反应却比较淡漠。“没人看。”他说。

“不在乎,”我说,“应该有个新世纪上山下乡的记录嘛。”

他不置可否,并很快进入了梦乡。

2006年8月4日6点50分,我们起床洗漱,出门时阳光灿烂。我们在一个路边鸡毛店匆匆用罢早点,孙医生又将我送到黄土坡汽车站。分手在即,老孙又以极快的语速,把沿途注意事项冲我复述一遍,我只得如一个幼稚晚辈,挺感动地点头。稍后,我在肮脏的车站内登上去禄劝县的更加肮脏的中巴。屁股朝异味刺鼻的坐垫下去,膝盖就抵到了胸前。一个哑巴姑娘上车卖非法印刷品,她先递过来一块写着“自强不息,自谋生路”的纸牌。想起自己也曾干过地下出版这一行,就捐了10元钱。哑巴姑娘不依,涨红着脸,非要我选她怀里抱着的劣质书刊,我随手抽了一张《生肖运程》的单子,“属狗的。”我不由自主地解释,姑娘似乎听懂了,甜笑着,还翘了大拇指。

车摇摇晃晃地出站了,烟尘弥漫;跟着出城了,天高云淡。在金光飞窜的风中正好养精神。于是我仰头便睡。不料一睁眼,两个多小时就溜过去了。灰不溜湫的禄劝县城映入眼帘,哪怕周围粘满补丁般的垃圾,一种亲切感还是油然而生。

行人和建筑都老一套,就不费口舌了。总之我下了车,沿土坡爬到马路边,一个公用电话就招来了接头的面包车。司机是个彝族瘦子,姓张,我递上孙医生的路条,上面写着:“此人是我的好友老威,请按电话里说好的条件,尽力帮助。”

沿着上次的路线,我们继续前行,没多久上了土路。尘土飞扬中,人头与骡马源源不断在车窗外沉浮,有时,车已抵着马车了,才一个急刹。司机老张探出脑袋,以喉咙代替喇叭,恳求让路,可在马车上摇晃着的衣着花哨的彝族女人们都回头报以微笑。老张也只能微笑,并解释说,今天团街逢场,大家都出来赶街了。

堆积着人的柴油货车与骡马拉车越来越密集,终于遮天蔽日起来。前方会车,我们停下来等,见若干农民如起义一般,从四面八方往车上爬,其中一个还在两车相交的缝隙中扒拉车门,惊得我连吐舌头。老张却说,他以前赶街也爬车,图个方便。

我小时候也爬过车,那是受父亲之命,从盐亭县城回20多公里外的李家坪探望老地主爷爷。遇着货车上长坡,就撵着车屁股,一顿猛跑,使出吃奶的力气翻上货厢,就洋洋得意。可如今,我的父亲、爷爷、姐姐都长眠在李家坪的祖坟里了。

经过乡场时,我胡乱拍了些照片。接着几个小时的折腾,我们又到了破烂肮脏如昨的撒营盘。在路边一个清真馆子要了牛肉和两斗碗干饭,狼吞虎咽罢,才发现碗底尚存苍蝇一只。而更多的苍蝇在我们头上嗡嗡欢呼着。

胃口相当争气,就如这破面包车,再怎么历尽颠簸,它也不熄火。又跑了1个来小时,到一剪刀似的岔路口,往下走去则黑,我们上行,沿着盘山道直奔此行的目的地,海拔3600多米的山顶小镇马鹿塘。

下午两点左右,进了空荡荡的马鹿塘场口,太阳依旧明晃晃,却如悬在空中的白铁皮,没有热度。我们在场上唯一的“美发厅”前刹车,打开车门,立即加衣服,并向一女孩打听本站联络人小孙。不料一回头,瘸着一只腿的小孙已站在我们身后了。

小孙也是大地主家族的后代,头脑在乡村青年中算灵活的,也曾在深圳打过工,却因病险些瘫痪,只好回乡。前不久,孙医生巡回至此,为他治过腿,还认了本家。

我们被请进乱七八糟的美发厅稍歇片刻,就穿过街面,跟小孙下一斜坡,绕入人畜混杂的农家院子去拜访马鹿塘乡的高龄老人余学康。在狗儿们的狂吠中,一个系围裙的粗壮妇女自猪圈钻出,摊着两手与小孙搭话毕,就仰脸冲着木楼叫“老爹”。余学康从楼影里探头,眼睛与皱褶几乎难以区分,我们立马趋前打招呼。小孙贴住他的耳门叫道:“成都来的同志,想找你款款古。”

老人嗯嗯答应着,弓着腰,带我们上了二楼。由于屋里太阴暗,四个人就搭矮凳蜷在楼道中。谈话还没开始,楼下院坝里已立满大人小孩,以及猪、狗和牛。老人脸朝外,皱褶中挤出两道得意的目光:“现在还有人听款古?”

我急忙点头道:“我想请你讲讲土地改革,也就是斗地主的事。”

老人一脸迷惘。小孙就替我做传声筒,并且补充道:“你随便款,解放前、解放后,想咋款就咋款,人家要写你啰。”

老 威:老人家高寿?

余学康:蒋介石手头就出生了。

老 威:到底是哪一年?

余学康:记不得啰,只晓得今年81岁了。

老 威:你算这马鹿塘乡里的长者,我今天特意来找你款款古。

余学康:款古么?我的脑壳已经糊涂啰。小时候,听老祖讲,我们的祖脉在金沙江对岸的四川东川县境内,由于与彝族打冤家,输了,就千里迢迢迁过来。当时迁过来的还有李、田、孙、张、杨、冯等汉姓,都是叫彝族赶过来的。

老 威:这是哪个朝代的事?

余学康:早啰。我已经是迁过马鹿塘来的第10辈余姓人了。祖宗他们刚到的时候,这儿还是万山老林,人钻进去就眼睛发黑,深处还听得见野猪和熊叫。祖宗他们扎下来,经过刀砍火种,开出向阳坡地,种下荞子和洋芋,也种下大烟。

老 威:这些都是彝族的主食吧?

余学康:入乡随俗啰。云南的黑彝性子温和,不像四川大小凉山的彝族,一冲撞就要动刀动枪,所以这儿的汉彝历来都和平相处。满目荒山,愁的是没有劳力去开啰。不晓得背太阳过山了多少年,这与外界隔绝的马鹿塘突然热闹了,先是朱德领头的红军过,去金沙江的皎平渡口与毛主席汇合;后是国民党的中央军追过来,三天三夜的马蹄和脚步声。红军进到我们大村,找人带路,翻山越岭跑拢江边,许多战士饿得不行了,就采地里的蓖麻子充饥。蓖麻子可以榨油,闻着比花生油香,却是闹人的。听说不少人口吐白沫,叫毒死了。红军是在韭菜地、黄草坪扎耙子过的江,险得很。

村里带路的人,有的没回来,参加红军了;有的穿密林子回来,衣裳都烂成刷刷了。他们说,红军过雪山草地,又没有吃的,所以经常是进几步退几步,看着看着,人就往下倒。他们不愿送命,就当了逃兵。马鹿塘的人从老祖开始,就种烟抽烟,红军中也流行吹大烟,还问他们吹不吹两口提神?那时候红军的政策还是好的,逃跑不远的,追着你转去,不追究,还有大烟吹。

老 威:红军在马鹿塘驻扎过吗?

余学康:歇过嘛。村乡里的大户叫绑了十几口,通知家属拿银元去赎人。在下面的大松树干仗,活捉了国民党军家眷,男的女的一串,也弄到马鹿塘上头来,召集乡民大会,统统砍头。我那时小,也跟老爹们去看,血滴了一路,尸体就埋在坡沟下。红军还在土墙上贴告示,我听长辈念道:“杀官安民,打富济贫……”许多年过去,我还记得这两句。解放军、工作组继承了红军的光荣传统,搞土改,也就是“杀官安民,打富济贫”啰。

红军如风一般刮过去,他们从大户那儿弄来分给大家的东西,没人敢要;当时接了,事后都原封不动地还回去。这儿的人乡情重,只要不挨饿,就不管脑壳顶的哪一方天。我记得那时的保长也换得勤,今年是李保长,明年就是杨保长了。

老 威:保长的权力大吧?

余学康:通知开会,派款派壮丁,保长就上门了。壮丁的政策是每家每户,三丁抽一,五丁抽二,轮到那个是那个。我12岁死了母亲,家里两兄弟一妹子,加父亲,共四口人,所以没人当兵。但村里有好几个人去当兵。我的一个老表,一走就没音信,几十年后才晓得,他随国民党军过海,在台湾安家落户了。八几年天子换了,他坐飞机到昆明,包了几辆车回马鹿塘寻祖,还有政府官员陪着。一下村里,没人认得出。还比我大好几岁,可西装一套,像我的儿子辈。村里人都围着这个命好的人,昏款了一晚上。有人问他那边出不出荞子和洋芋?他点头说,啥子都出,就是花椒不出,因为怕麻死人。把大家逗笑了。我问他台湾有多远,咋过来?他说从南边绕大半个中国,再从香港进来。我问有没有我们的老祖来得远?他连说概念不一样,老祖们是走路,翻山越岭,从金沙江对岸过来,一两个月都说不准;我是坐飞机,如果拉直线,台北到昆明,大半天就到了。一大屋人全傻了,搭不上话,因为我们最远才去过昆明啰,到一趟禄劝县城也算大事情啰。

我这个老表心慈,连着抹眼泪,说几十年了,没料到家乡还是这么穷。他打算以后在昆明安家,可以引一些海外资金来家乡扶贫。现在,他的女儿倒是住在昆明,他没有回来,听说是台湾那边不让。

老 威:老人家,你在旧社会有多少土地呢?

余学康;3亩多。

老 威:一家4口人才3亩多?

余学康:眼下我家有10几口啰。

老 威:我说的是旧社会。

余学康:旧社会么?我的耳朵也老了。坡上的地种不完,一家一户,少说也有几十亩。

老 威:那家家都够地主了?

余学康:我们家有几十亩地,可是自耕自种,没余粮,没请长短工,没有租子可收,更没有丫环、奴仆,所以是贫农啰。

老 威:这些都是划阶级的标准吗?

余学康:土改中,我们把这个叫做“称大秤”。是猪还是骡子,有多重,自己先称一称。第一等是地主,分恶霸地主、一般地主和破落地主;第二等是富农;然后是富裕中农、中农。贫农和雇农是依靠对象。在马鹿塘,老林子多,野猪、熊瞎子、游击队都在里头出没,

四几年,国民党军从撒营盘过来,清剿了很多次,把游击队打急了,就轰的一声散开。有的就钻进村里躲。不少人家都窝藏过游击队,因为他们的纪律好,哪怕饿瘫了,也不偷不抢,要口吃的,也征求住户的同意。还有,他们个个能说会道,啥子为国家为民族为人人平等,到了动情处,眼泪就哗哗的掉。不料真让他们猜准了,眨眼间解放,游击队果然又回来了,不过,这回可不是钻老林子,搞偷袭,而是在青天白日下进马鹿塘……

老 威:游击队成了解放军?

余学康:解放军1949年就来了,先是一小股,过后才是大队人马。我还为解放军的侦察兵带过路啰。我是说工作组,有县里的、区里的人,跟在解放军后面进马鹿塘,村里的人一认,原来就是游击队。大家都是熟人啰,那家肥那家瘦,在旧社会就摸底啰。

老 威:这么说,土改起来很容易?

余学康:马鹿塘的所有村子都驻了工作组,我们大村也驻了4个工作组的人,先是分散到穷苦人家,同此同住同劳动,讲新旧社会的变化,启发阶级觉悟。因为过去无论穷和富,都是一个村子里的乡亲,我雇你到我地头干活,你在青黄不接时,来我家借点粮食,都太平常了。10根指头还不一样长啰,那个能辨清楚,是细的幺指头好,还是粗的大指头好?但是共产党来了,人民翻身做主人,新社会,旧道理就讲不通了。发动群众,划阶级,上面的政策就是铁板钉钉。在工作组的领导下,贫雇农的主席团也有了,民兵也有了,我当上了民兵主任……

老 威:当时你有多大年龄?

余学康:20多岁,还没结婚,一根脑壳简单的光棍啰。

老 威:你恨地主吗?

余学康:应该恨,政策叫我恨我就恨。要不咋个当民兵主任?

老 威:你手下管多少民兵?

余学康:十几个。其实也不是那个管那个,大家互相监督,看政策执行得好不好。秤完大秤,工作组就叫我们民兵将伪政府成员、恶霸地主从家里一个不漏地清出来,押到马鹿塘乡公所集中看管,勒令交代隐瞒的浮财。

老 威:你是文盲吧?

余学康:我没有文化,记性也不好,可工作组都表扬我政策执行得不错。

老 威:是么。

余学康:村里的民兵都是大肚皮,饿痨饿虾的,好像从妈肚子一出来就没吃饱过。所以,他们总是扣地主家属送来的饭菜,几个家伙分吃光。还命令必须送肉,送白米饭,否则就打人,小孩、女人都不放过。这就不符合政策啰。我审问时,发现一个孙家的地主,已瘫在墙角,有出气没进气了。连问几声浮财埋哪儿,那人却伸一伸颈子,直翻白眼。我瞅着不对头,忙叫舀一碗水来灌,没想到进去半碗就出来半碗,还从胃里带出黑糊糊的泥巴和铺草节节。原来他5天没上吃一口饭,只好在地下胡乱抓东西填肚子。

我一下子就冒火了,地主都饿死了,找那个去追浮财嘛?即使该枪毙他们,还要给一顿砍头饭啰。于是就批评那些扣饭吃的民兵。他们不服气,与我吵,说地主饿死活该,如果全世界的剥削阶级都饿死了,共产主义就实现了。我没文化,只好反映上去。工作组在大会上表扬了我,认为我觉悟高,有全局观念。我可没想到全局,但贫农要有志气,不能给共产党丢脸啰。

老 威:老人家还是蛮实在的。

余学康;我做过民兵主任,做过保管员,在村里是有口碑的。所以你们这些后生,不要认为我在昏侃。

老 威:哪里,哪里。

余学康:其实地主很不好对付,他们要么读过书,要么比较聪明,否则发不了财。称了大秤,开了会,人人都盯死你了,可他们还以为能蒙混过关。于是工作组与贫雇农主席团一合计,集中起来审。我先挨个劝他们,也叫声老表、叔叔、姨爹啥子的,都是乡里乡亲,你还是吃软吧,都吐了吧,大政策大形势摆在眼前,你不说实话不行啰,就是对抗政府,对抗共产党啰。

老 威:你还挺会攻心的。

余学康:但是行不通。这些狗老财,放租放债都不交代,或者只交代一点点,想大化小,小化无。你说他有丫环,他说那是亲戚家的丫头,暂时住几天;你说他有奴仆,他说吃住一窝,干活一块,哪能叫奴仆?至于雇长工,他更是满腹委屈,说吃穿、工钱都没亏待过人,有人快饿死了,找上门来磕头作揖,求你雇他,给他一口活命饭吃,你能不答应啰?这位同志你听听,这哪像罪行交代?不来硬的行么?于是我扇过去一耳光,说:“你欺负我没文化是不是?你把剥削浑侃成做慈善,那我就要看你有多慈善!”

攻心不成,我们就要伤他们的心了。把他们全拉出来,跪碎瓦渣,跪刺耙笼,膝盖烂了,还往上头抹盐;还挂黑牌,戴高帽子游乡、游地坎。你可晓得火塘里架柴烧的铁十字?我们就是把烧得半红的铁十字罩在他们头上,带焦糊肉味儿的青烟一冒,脸都变形了,他们就会大吼:“吐,吐,全吐,肠肠肚肚都吐!”

老 威:真有点恐怖。

余学康:还有扎烟火、推阴阳头、往头上倒红墨水……

老 威:什么“扎烟火”?

余学康:就是把燃着的烟头往人身上扎,一扎一个眼,看你能顽抗多久?

老 威:还有什么刑罚?

余学康:打陪衬。就是镇压一个恶霸地主,将所有的地主押到公审会场,陪斗几个钟头。在枪毙的那一刻,让十几个跪成一排,前面都挖了坑。这样,都以为自己活不成了,屎尿一裤裆的,喊爹叫妈的,昏过去的,嘴巴啃土的,太热闹了。民兵用枪托子捣,手膀子都酸麻了,还制止不住。轮到真开枪,那个恶霸地主天灵盖一飞,作陪衬的地主多半也死了一回。这时候,再架回去趁热打铁,就啥子都招了。金银埋在哪个窖;首饰藏在哪一家;还有细粮灌在哪个树洞;咋个样教唆自己的媳妇、闺女勾引主席团的人下水,梦想用美人计改变阶级,逃避斗争等等,甚至上一辈子的丑事都往外抖。

可这个关头就太晚了,工作组指示,不仅要将已经交代的浮财,包括田地、房子、余粮、骡马牛羊全部没收充公,而且要视其态度恶劣的程度,给予轻重不同的赔罚。罚款数目是50元起价,100、200到300,最高500元。那时一匹骡子才卖50元,所以地主们没有后悔药可吃了。

老 威:给不起罚款怎么办?

余学康:土改时,工作组就是金口玉牙,说一就只能是一。罚款的目的,就是要彻底摧毁剥削阶级的嚣张气焰。出不起罚款,人头就落地,马鹿塘有两个大地主,都因为交不起300元钱的罚款,而被镇压了。

老 威:这算是保命钱了。

余学康:差不多啰。交够数的,当场就叫家属写张《保证书》,领回家去听候处理。想逃是没门的,村与村都设了岗哨,除了工作组和主席团,任何人,哪怕走亲戚,都要查《通行证》。

老 威:这有点像抗日革命根据地了。

余学康:皎西、马鹿塘、大松树都轮流开过群众大会,镇压伪政府、反革命和地主。我那时年轻,热血沸腾,都去执行过任务。我还被派到皎平,帮助那儿的群众土改。

老 威:你枪毙过人吗?

余学康:我扛过枪,打过靶,可胆子小,没打过人。那是要受专门训练啰。

老 威:斗地主的名堂还比较多吧?

余学康:案头上的肉,想咋个切就咋个切啰。那时候,贫雇农家里死了人,也叫地主来当坐街先生。

老 威:什么?

余学康:就是临到出殡,让几个地主披麻戴孝,在大棺材前头鸣锣开路。解放前,马鹿塘一带就有雇叫化子当坐街先生的习俗,解放了,天地一翻个,剥削阶级就免费充当劳苦大众的孝子。从阳间到阴间的路,由他们先趟出来;埋死人的活儿,也是他们干;那年头太好呵,连祭年祭月,给老祖上坟,都由地主代劳。

老 威:新社会不是讲究移风易俗吗?

余学康:土改阶段,新风尚还没提上来嘛。

老 威:你们这一带到底镇压了多少地主?

余学康:记不清了。总之,乡长、民团队长、保长,还有几个大姓中的大户,都镇压了。从1951年下半年到1952年,公审大会开了无数次,每次都是上千人;集中到撒营盘开,起码就上万人了。我们民兵的革命担子可重啰,从看管到押送,到维持会场秩序,有时一整天都轮着啃干粮,神经高度紧张。

老 威:就是站个岗放个哨嘛。

余学康:同志你太小看我们民兵了,地主的公愤那么大,如果不是我们隔在他们和群众中间,地主一个也活不出来。许多乡都发生过没经过公审,地主就叫群众用石头活活砸死的事,受到上面的批评。有时候,群众就如海里的浪子,一波一波涌过来,一波比一波更猛,我们就把枪横在胸前,拼命阻挡。我们经常叫掀翻在地,又立马蹦起来,甚至学解放军,手挽手,汗水把衣裳、裤子都湿透了。有的人蹦跶着也够不着地主,就隔着我们这道人墙,喷口水、扔石块,还把棍子、竹竿老远打过去。我们挨了多少误伤啰!一次,棍子头没碰着地主,而扫到我的耳门上,只听得砰的一响,我差点就昏过去了。右半边脸肿了10多天,牙都松了。

老 威:当时的法庭是怎样组成的?

余学康:以工作组为中心,周围是贫雇农的主席团。那个该杀那个该留,大伙碰个头,工作组点个头,就铁板钉钉了。唯一一次例外,就是镇压李保长。已经押到会场,挂了黑牌,插了亡命标。群众和领导都一致认为,他该死,死定了。当时也是人山人海,口号早就喊了几轮,“拥护土地改革!”“耕者有其田!”“共产党、毛主席万岁!”“枪毙反革命恶霸地主、伪保长李ХХ!”

李保长在台下打抖,吓得站不稳。两个民兵将他往上架,可他的双腿拖在地上。屎尿没吓出来,清口水却挂了一尺多长。我还吼了一声:“狗日保长的威风到哪儿去了?”

执行民兵排出4颗步枪子弹,在鞋帮子挨个摩擦一遍,就喀嚓上膛了。李保长被五花大绑,按在土坑边跪下。十几米外,埋人的井早就挖好。台上的工作组长把手轻轻一挥,烂泥巴一样的李保长立马就要报销。可这时——枪口都抵着那后背了——有个声音吼道:“留人!!”

我们睁大眼睛一看,原来是禄劝县杨县长的通讯员。那十几岁的小兵满头满脸全是灰,正骑着高头大马冲向会场。群众纷纷两边闪,大会顿时乱成了开锅稀饭。那马还扬了扬蹄子,啾啾叫了两声,就一直撞到主席台下才刹住。小兵跳下马,一个箭步射上去,隔着前排十几个贫雇农主席团成员,全身猛扑,向台子中央的工作组组长递上一封急信。

组长匆匆看了,吓出一头冷汗,也吼了一声:“留人!!”紧接着又吼了一声:“散会!!”

老 威:怎么回事?难道这李保长是杨县长家的亲戚?

余学康:比亲戚还亲。解放前,杨县长在马鹿塘的万山老林里打游击,曾袭击了好几个乡公所。国民党为了报复,就悬赏抓他。有一回,都将他们十几个游击队员包围了,是李保长出于江湖义气,亲自护送杨县长等人钻密林小道,走了几天几夜,才拢金沙江边。李保长与杨县长拱手作别,还叫手下人送了一麻袋荞子粑粑。李保长一直看着杨县长他们过了江,估计安全了,才回头走自己的路。

老 威:李保长明为国民党干公差,却暗通共产党,真是吃里扒外。

余学康:江湖中人只顾义气,不顾党派,更不管那个坐江山。解放后,李保长倒血霉,眼看老命不保,就在监狱里把自己与杨县长的“救命”关系坦白出来,却没人信。他被打断了两根肋骨。可到底捡了一条命。

老 威:杨县长也算有情有义。后来如何?他们“后会有期”了吗?

余学康:救命是一回事,阶级界限又是另一回事。共产党的县长当然不能轻易见一个恶霸地主啰。

老 威:过了生死关,李保长这辈子也算平安了。

余学康:一两年后,上面有政策,进行土改复查。李保长活罪难逃,他是“历史反革命”,被判了几年刑,劳改出来,没两年就死了。

老 威:他可是共产党的功臣啊。

余学康:我没啥文化,不太懂这个。

民主中国

井 蛙:你好,忧伤

   我喊了一句
   你好,巴黎
   巴黎枯萎了
   
   你竟然消失在阿姆斯特丹
   许多美人的裙摆故意扫街上的灰尘
   
   她们都是名人
   或者名人的后裔
   
   我只好对着满月说
   你好,忧伤
   
   忧伤是荷兰的。
   
   她们都能支配我的目光
   我对你说的一些话
   
   被记录在案
   没有一个字是雪白棉花
   
   柔软感人
   
   你飞跑到一座碉堡上面
   我以为
   那是埃菲尔铁塔
   
   她们革命的地方
   不,是她们炫耀华丽出身的声音
   在响
   
   我听到了我终于听到了
   
   钢琴的调子在走
   沿着冷漠的耳朵一直前行
   
   我真的看到凋谢的向日葵
   闪烁晚期的金黄
   
   一个孤苦零丁的贵族
   在寻找自己丢失的银币
   
   我躲在墙角,躲开你
   躲开她们
   
   她们的脸色粉红迷人
   
   你强悍有力的手挽起她们
   扫过灰尘的裙子
   
   因为,她们始终是你仰慕的女人
   
   我小声地喊
   你好,阿姆斯特丹
   
   好些疯狂生长的太阳
   跌落地上
   
   我拾起,像珍藏一封遗书。
   
   我的口袋都是干枯的麦子
   我伤心地哭。
   
   2006-9-2 夜
   SAND BEACH

丘岳首:朝野双方交出心头刀

  “OFA”中文译为“澳洲公开家庭”(Open Family Australia),是澳大利亚众多的非政府组织(NGO)之一。该组织为“街头儿童”而建,旨在消除“在街上”未满18岁的少年儿童(澳洲估计任何夜间有2万无家可归的“街童”)的“孤独、恐惧、自我摧毁”,协助政府解决这些少年街童带给社会的复杂问题。我印象中不禁私人枪支的美国曾有过一组织机构在圣诞节临近时呼吁“以枪支换圣诞礼物”,但在禁止私人持有枪支的澳大利亚,“OFA”连“除刀”也心切,于今年中就别出心裁在墨尔本推出一项试验性交换项目——鼓励青少年交出非法携带的刀具﹐换取体育比赛门票和电影票,并宣布上缴的刀具将在一间金属公司被熔掉由艺术家用其铸造一件雕塑品。

  非政府组织在澳大利亚的运作有力地促进了和谐社会的建构,“OFA”此次推出的“刀具换门票”看似小事一桩,我却以为可以给吾国国人几个方面于启示——

  启示一:文明政府是不恐惧民间组织的政府

  在澳洲,政府以减税、免税等政策鼓励公民从事公益和慈善事业,政府也将许多决策权下放给社会以吸纳民间智慧和能量。在政府的鼓励和资助下,仅就有关少年儿童的民间非政府组织除“OFA”外就有“基督教儿童基金-澳洲”、“国际儿童保护-澳洲”、“游戏和娱乐协会维多利亚”、“救救孩子澳洲”、“喜欢小孩:澳洲儿童Inc”、“公平与创新中心幼儿”等多家民间机构。这些组织协助政府的“照顾儿童局”、各州“儿童及青少年委员会”、“儿童权利中心”等部门开展卓有成效的工作。“澳洲开放家庭”的活动家特温迪曼(Les   Twentyman今年7月1日荣获维洲年度奖)一个人在过去的17年中就帮助10,558名街童进入学校,援助了200多名年轻人步入大学校门。在这些年中,他筹款超过1200万元,帮助街童解决饮食穿衣问题,为他们购买课本,并资助了一家为无家可归的青少年开办的避难所。他还曾为70名成为毒品和墨尔本阴暗面牺牲品的儿童做了大量善后工作。

  在澳洲,你只要拨打这些组织的电话,就可以成为它们的“志愿工作者”,不会有“国保”人员上门来查问你入会的动机、目的、背景情况。澳大利亚国民通过名目繁多的非政府社会组织与政府联系勾通,个人也通过各类社会组织实现公共参与从而找到社会大家庭的归属感。

  长时期处于专制、威权和极权统治下的中国社会是一种杜绝民间参与的自上而下“单向控制”的社会,在1949年后连最应当由私人自主的婚姻都受制于“组织”的党天下,孕育于民国时期的“市民社会”自主空间荡然无存。改革开放至今,政府对个人和社会全面性的控制强度有所减弱,但一部落伍过时的《社团管理条例》仍堵塞着中国非政府组织发展的管道,捆绑着的民间参与的积极性和创造性。

  我国目前的情形是,13亿国民登记注册的非政府组织(包括官方色彩浓重的半政府组织)只约有28万个,仅是3亿人口的美国140万个非政府组织的1/5.善于乾坤独断包揽一切的“党和政府”本可以在一些公域“不作为”,把部分社会工作交由民间来完成从而减少政府负担。可惜由于对民间组织资源的极度恐惧,“党和政府”宁愿多养国保武警及可控的“花瓶”组织并把庞大的费用成本开支转嫁加重于民间肩头,也不愿让独立于政府控制之外的民间非政府组织发育成长。今年6月中国公安部的统一部署整治爆炸物品、枪支弹药、管制刀具专项行动,以两广的报道,广东警方4个月共出动7万多警力,广西省公安机关8月10日至15日5天就出动警力3万余人次。政府在社会公域的“过劳”既劳民伤财造成纳税人沉重负担,又扼杀民间隐藏的巨大创造能量,加剧个人因缺乏公共参与而产生的“单子化”孤独感和对国家的依赖感。

  中国民政部社会福利和社会事务司副司长李荣禧8月19日在乌鲁木齐市举行第一届全国救助管理站站长论坛讨论流浪未成年人特殊教育问题时以中国政府惯用的统计方法公布全国约有15万流浪未成年人(英国街童协会则指出,如果把一些流动人口的孩子包括在内,估计中国街童的总数达到30万)。李荣禧没指明的是,对于这些街童以及爱滋患者等急需全社会来关心的人士民间组织均难施援手爱莫能助(试图在这方面有所作为的民间人士频频遭到国保的传唤和拘留)。中国流浪人员救助保护工作,尤其是流浪未成年人的教育、管理和保护工作基本上由政府组织依据国务院在2003年颁布《城市生活无着的流浪乞讨人员救助管理办法》包揽实施,成效如何则由官家说了算(流浪街童的有增无减则是由于工作不力的官家说过就算了)。

  “文明执政”是常挂在中国现政府口头的话语,但两相对照之下,中国现政府显然不是一个文明而是一个执政能力低下的病态政府。中国现政府的确病得不轻,病到怕风怕雨怕工会(独立)农会家庭教会甚至怕传销怕私人慈善公益基金的地步。一个突发事件、一场天灾都会令其心惊胆颤,一切“聚众”都被其视为可能“扰乱治安”,这不是病态又是什么?政府的这种恐惧症的医治在于政府自身职能的转换——从社会利益资源的通食和包揽者转变为社会规范的制定者、看守者和社会公共服务的提供者;在于政府真正认识到非政府组织对构建和谐社会的巨大作用;在于政府真心愿意厘清国家与社会的关系,改变国家和政府通过“统构”社会组织来实现对个人的统治的思路并从速建立公共决策的社会参与机制,拓宽社会大众参与公共决策的空间。当然,必须首先有政府执政理念的大幅转变才能有政府职能的根本好转。

  启示二:民主国家国民不会将刀枪对准政府

  自由主义价值体系下民主机制的建立主要是要解决公共权力来源问题。“选票箱的妙用”化解了刀剑和枪杆子出政权的血腥厮杀。持票者的“我同意”赋予了执政者行使权力的代表权;持票者的“我不同意”则因有表达渠道和撤换或解除政府的程序机制而免于转成愤怒的爆发。于是民间的刀枪通常除了用来对付私闯民宅的强盗,并不对政府构成重大的威胁。

  在几乎人均1支私人枪支的美国(3亿民众拥有2.35亿私人枪支),凶杀案件虽时有所闻,但与实行最严厉刀枪管制下的中国层出不穷的恶性命案相比却绝对是小巫见大巫(发达如美国这样的国家所奉行的制度也只是“最不坏”的制度)。国民能拥有枪支枪口却不对准政府,原因是这个政府是他们的多数所认可、经民主程序产生的合法政府。在美国,枪不仅是一种工具,更是一种权利,枪支“泛滥”却不成灾,人手一枪社会却安稳祥和。在那里,曾经有一个女孩听到中国文革年代中有抄家的事情,她几乎不相信谁会有这么大的胆子。我不知道这位美国女孩对近期大量强制拆除私有房产的“拆哪”(China) 作何观感,但我相信她肯定对中国国民怎么又能容忍如此野蛮的强拆公民合法私有房产的国家暴行同样会茫然不解。吾国许多善良的国人在含泪目睹自己的家园被夷为平地时,并不知道在地球的另一边如果有人未经诉讼程序法院判决许可后在自己“不同意”的情形下窜入自己的家园——这一神圣不可侵犯的个人领地时,屋主人是有权对入侵者开枪的(假如他、她们有枪的话)。

  澳大利亚也偶有刀枪血案,完全独立充分自由的媒体总在新闻的第一时间报导跟踪,笔者所闻所见的这类案件一年到头也就那么几宗。在中国的电视画面上充塞着党和国家领导人及各级大小官员可掬笑容,半小时新闻的最后才爆出一丁点“不和谐”的社会信息,但在电视画面之外的大街小巷、商场、公园、出租屋内,黑帮恶浪却此起彼伏。眼前的恶帮黑社会势力虽暂无力抗击庞大警察机器而只能逞威于平头百姓,但谁又能料定他们无法逐日壮大最终成为掀翻政府的巨大风浪?

  一个曾长期崇奉马克思列宁主义斗争哲学至今仍迷信暴力的政府,一个鄙视“动刀者,必死于刀下”(圣经)基督教文化的政府,肯定也是一个有“刀恋”情结的政府。这种政府造就成群的羔羊顺民的同时也批量催生出癫狂暴民,却绝难培育有健康的公民心态。时下那些“迷魂党”、“色诱党”,那些“不该出手时也出手”的“砍手帮”,那些视“砍头只当风吹帽”的“扑头党”等黑帮蓬勃成长肆虐神州大地,正将“他人即地狱”,“人对人是狼”演绎为现实的“悲惨世界”。在一些“会党”式的反对派中,“绝不妥协”、“决不饶恕”的高音也正震耳欲聋。在朝如是,在野如斯,极权党文化下中华民族中国社会积聚了浓浓的涙气、晦气和暴气,一朝点燃必聚成巨大的喷火器,将国人再次推入火海之中。

  启示三:朝野交出心头刀方有中华民族大和解

  中国文化传统中,“化干戈为玉帛”的人道主义成分极为稀薄,“长刀善舞”的关羽张飞、弄斧挥拳的李逵鲁智深一类杀人无数的嗜血“英雄”长期成为青少年阅读的审美对象。在韩非的“功不当其事,事不当其言则诛”,朱熹的“存天理,灭人欲”一类伦理之中,一个血淋淋的“诛”字,诛身、诛心、诛九族直诛到血流如注山河红遍(“全国山河一片红”)人心变兽心;一个阴森森的“灭”字,灭绅士、灭地主灭思想者直灭到尸鸿遍野万众一声民族气损肾虚。也不足为奇,在这种人和人类的好友——狗一并都被暴徒不眨一眼地“诛”和“烹”的国度里,政治和民族和解的呼唤者要被横刀怒视的铁血者看成“软体动物”讥为“妇人之仁”。

  1949年后,“诛”和“灭”被“打土豪”发家的操刀高手毛红太阳发扬光大。在必须“天天读”的毛语煽动下,国人牢记阶级仇、民族恨,“在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这革命一继续,粗略和保守的统计,1949-1979年的中国大陆平均每年就有20万条生命以上非正常死于带血和不带血的“刀”下。更为壮观的是,“仇恨入心要发芽”、“千刀万剐难解心头之恨”等风行于大革文化命之时的口头禅还培育出一代代火烧火燎怒眼圆睁的革命愤青。时至今日,仍有大量在“拿起笔来作刀枪, 集中火力打黑帮,谁要敢说俺不好,俺就叫他见阎王!”的党文化狼奶喂大的“网狼”正操着民族主义毒剑在网上随地吐痰、到处灌水、砸砖。最近大陆网上流行一引起广泛共鸣的热贴《中国家长身上藏着的十把刀》,就揭出砍去民主、砍去诚实、砍去善良等一把把深藏于国人(何止家长)心头闪亮的利刀。

  当然应该强调,交出心头藏刀,首先是政府应交出所拥有的最大和最锋利的凶器。说今天的中国政府还是一个不文明的病态政府也是因为这个政府至今仍“紧握手中枪”旗虽捲而“刀”不繳.作为国家必要的机器由纳税人供养的“警察和军队”本应是自由竞争社会和国民权益的保护者,不幸却被党国劫为己有,成为单一“伟大的党”之保镖。政治和民族和解的主动一方就在(有利刀在握的)朝,中国高喊“四和”的“党和政府”一日不交出垄断的兵器,朝野和解之大门就无从打开。

  几百年前西方国家议会椭圆议桌的发明以两剑触不到的距离早就隔开了政治派别直接的武力交接,中国至今的政治却仍以嗜好暴力的强者为王。专制政治是连专制者自身也要绞的绞肉机,陷身者一进去就退不出,直至被绞烂。我的朋友亲看过“内部播放”的汕尾事件实况录像,那些无法“退场”、其时不开枪确是自身难保的武警也一样是可怜的悲剧人物。枪响了,血流了,但没有赢家。真不知这种没有议会圆桌谈判和妥协和解的政治悲剧还要在中国上演多久,国人到何时才愿交出心头刀释放胸中恨以数人头代替砍人头,坐下来在圆桌上为讨价还价只争个面红耳赤,免去血红面白的双输?

  结语

  我不知道我推介酷爱和平的澳大利亚人煞费苦心的“刀具换门票”举措能否触动吾国朝野那些嗜好暴力的“斗牛士”们的少许僵硬神经?我真希望“OFA” 也能给吾国那些“紧握手中枪”敌对观念高度紧张的有权者和高唱“绝不妥协”、“决不饶恕”的反对者以及到处“吐痰”、“灌水”、“砸砖”的网络高手无权者诸“高人”送上一张球票、电影票和步入大和解“天鹅绒”大厅的门票。

  写于2006-9-11黑色纪念日 

 民主中国

 

陆  文:夹边沟右派的食谱

   读了杨显惠的作品《告别夹边沟》,晓得那时候关在那里的右派,尽管遭受打击,政治待遇一塌糊涂,生存环境,尤其生活方式却是现代人所向往的。可以说,提前实现了我们梦寐以求的“亲近自然、回归自然”的理想。
    不管吃正餐,还是尝夜宵,还是打牙祭,夹边沟右派吃的都是不加色素、防腐剂的绿色食品,住的也不是深受污染的钢筋水泥盒子,而是原始的直不起腰的窑洞地窝子。寒冬腊月,夜半更深,饿的睡不着觉的右派,有的能听到猪圈里猪猡的咕噜声,有的能听到荒野中豺狼的呼唤。
    右派与禽兽为伍,以管教为伴,以天地为房,以饥饿为敌,在吃住之间打转,他们虽没尝试刀耕火种、钻木取火,但为了早日实现返祖,有的右派即便饥肠辘辘,仍不忘锻炼,坚持将布鞋绑在膝盖上爬行去食堂,以领取一日三餐或两餐的面糊糊、菜团子。正如作者所说:夹边沟的“景致如同50万年前,黄河流域一处猿人部落的聚居地”。
    这些右派走进这座劳教农场,起先每月粮食定量30斤,后来减为24斤,最后则剩了不足14斤。这并非农场克扣,也非朝廷蓄意裁减,而是因为夜郎正处于困难时期,上面还估计这些右派具有足够的生存能力,能够跟体制告别,摆脱文明的束缚,走向丛林,以实现人与自然的和谐。
    右派每天只有半斤口粮,眼见身坯越来越大,肚皮大,面孔大,走路摇摇晃晃,管教起先以为肥胖,后来见一个个倒下,一批批倒下,比如总共34人的严管队,在四五十天里,死了24个,平均两天死一个,以致于木工队打棺材都没木料,只好“将死者装在用芨芨草编成的长条形筐子里”,或干脆卷在被子里埋了,才明白这是浮肿,要紧向上报告。上级说:“死几个犯人怕什么?干社会主义哪有不死人的!”
    右派们大概晓得跟文明决裂的艰难,晓得一下子很难适应老祖宗的穴居生活,于是放弃了政治上的雄心,也不想对别人提什么意见了,还放弃了诸如前县长、前部长、前局长、前科长的官架子,在荒滩戈壁的旷野,一门心思地做着食谱的学问,具体说,他们搜寻各种各样的食物,以填充自己的皮囊。
    夹边沟尽管是沟壑纵横的沙质盐碱地,绿色食品却五光十色、琳琅满目。树上有摘不完的树叶,土里有捉不尽的田鼠,坟地有吃不光的人肉,每个右派按照自己的脾性和口味,发挥特长,都能找到他喜欢的食品。
    食草动物可以吃貌不惊人的树叶、草籽、菜根和萝卜缨子,还可以利用磨面的机会吃面粉。假使不惧风险,像李时珍那样尝百草,还可以吃“粉汤”。所谓粉汤,就是“用黄茅草籽煮的汤”,它属于夹边沟顶级绿色食品,相当于古代的观音土,也相当于现代人吃的河豚鱼。喝了这汤,上下肠阻不拉屎,一人敢陪人家死。喝了这汤,要翘着屁股,烦请别人用小勺的把柄掏挖肛门口的粪蛋蛋。有几个掏粪技术太差劲,眼睁睁的看着吃粉汤的活活胀死。假使不嫌污秽,还可以吃别人的土豆呕吐物,或者从马的排泄物中搜寻未经消化的豌豆。
    食肉动物,则可以吃无主的田鼠、蜥蜴、甚至有主的羊兔,即使为此中毒,也为繁荣夹边沟的食谱作出了贡献。有个右派放开肚皮吃蜥蜴,估计上了瘾,居然不吃锁在箱子里的炒面,美其名曰:“细水长流”,结果中毒送了命,白白留下了那些可口的炒面。还有三个右派吃中毒的兔子,为此遭受“吃人肉”的诬陷,并被五花大绑。
    富有智谋的,可以偷苞谷、揪麦穗,或者窃取仓库里的麦种,在庄稼收割的日子里,还可以像田鼠那样预先储备越冬的口粮。一位前任县太爷,甚至趁着夜色潜入马厩,与马儿共进夜宵。猪猡们也乐意跟傅作义的弟弟共享它们的吃食。要是不好意思分享猪马的食物,还可以“在窑洞附近,或者崖坎下边寻找别人埋藏的食品”。这样既黑吃了同伴的食品,又免去了盗窃的罪名。
    那些偷吃麦种的家伙,值得一提。他们“把麦种塞进嘴里,使劲儿搅动舌头,使得嘴里生出唾液来,把种子上的六六粉洗下来,再把唾液从牙缝里挤出去,然后嚼碎麦粒咽下去。”
    没有禁忌的,可以大嚼农场的猪牛,盗窃同伴的炒面和面粉,还可以像梁山好汉那样吃人肉,或割股肉,或剜腿花,哪怕想吃人的内脏,也可以掘开死人坑,用刀子划胸口,掏挖死者的心肝。
    没有能力寻找食物的,又不想离开人世的,可以用罗马表换五斤炒面,浪琴表换十斤炒面,十元钱换两把沙枣……倘若身无分文、无物可换,又对夹边沟的绿色食品嗤之以鼻,仅仅依靠食堂里的面糊糊、菜团子苟延残喘,就像《上海女人》中的那位医生,肯定会抢人之先死去。
    综观《告别夹边沟》,发现除了天上的飞禽、旷野中的豺狼,夹边沟所有能吃的东西,都成了右派的盘中餐、口中食。
   本文结束时,我冒出一个念头:谁想减肥,根本不需要吃减肥药,只要到夹边沟住一年半载,保证瘦得皮包骨。
   
    江苏/陆文
    2006、9、10

綦彦臣:中国监狱:用犯罪改造罪犯

 近十年来,中国监狱的贪腐现象日渐浮出水面,重大案件如湖南邵峰监狱狱方介绍卖淫案(从社会上为有钱有权犯人召妓)、四川川西监狱纵容马建国案(向马借钱、索贿,放其到社会游乐),均在社会上造成了轰动后果。与这类的重大个案相对应,中国的二次犯罪率近十年内如同经济发展速度一样节节上升,监狱内部的违法犯罪活动也呈现不受遏制的势头。

何以出现这种悖论现象呢?原因有三:一是,中国监狱以“劳改”为主即“生产劳动与思想改造”相结合的政策,犯人必须依此政策向国家提供额定的劳动,作为罪性的补偿;二是,监狱管理实行“经费与业绩挂钩”的政策,一个监狱完不成相应的上交经济指标,监狱管理当局(司法部门的二级局)下拔的经费就按比例递减;三是,狱警在各警种当中地位最低,灰色收入较少,扩大这种收入的“攀比冲动”大,且被揭发的概率又较其他警种小。

一言以蔽之:中国的监狱正在用犯罪来改造罪犯。

一、以体罚为主的强迫劳动

监狱里存在一套考核机制,即对每一个犯人实行“一表两类”的记分:劳动成绩类占70%,思想表现占30%,而实质上“劳动就是一切”。只有达到额定或超额完成劳动数量,才能记分,比如说在规定的表格上有“积极劳动超额完成任务”一项,具体可记为:“加夜班4小量,插纸芯,完成1200个(两箱),记3分。”

等这些积分总计到一定量,就换给犯人一个表扬或一个记功。表扬可换1个月减刑量,记功可换3个月减刑量。如果一年下来,三次记功,就可换一个“积极分子”。从理论上讲,这个“积极分子”可换6个月的减刑量。

在实际劳动中,由生产量太大,有相当数量的犯人完不成额定任务,或因身体状况、思想情绪等原因导致残次品出现。于是,狱警就一律将此定性为破坏生产,其处罚方式一般是按序升级:

(一)在单独处所如队长办公室,给予扇耳光、警棍击打处罚。——此项完全违法。

(二)罚跪,或在劳动工地或在生活区,被处罚犯人要下跪2至4个小时。——此项惩罚完全违法,即侮辱犯人人格。

(三)加戴戒具,手铐或脚镣或两者并用。——此项表面合法,要经过申批程序。

(四)关禁闭并“上双件”(手铐与脚镣共上),一般在7至15天之间。——表面合法,但被关禁闭后多数要遭到禁闭室代行警察职权的管理犯人的殴打。

需要补充说明的是,禁闭室管理犯人都是有相当社会关系的人才能充任。此中犯人可获得相当数额的“被关”犯人的贿赂,如香烟、罐头乃至于现金等。

《监狱法》明确规定不准体罚犯人,也不准许侮辱犯人人格,但为了生产任务即监狱的经济利益,只好不顾所执之法即以执法之名行犯罪之实。我曾服刑的石家庄北郊监狱三大队(又称“三监区”)的大队长(又称“厂长”)曾多次公开地说:“哪个犯人想不干活儿,好说!让你家属每月交200块给我(即监区),你可以什么都不干了。”

监狱,已经成了纯粹挣钱的机器,所谓改造也失去了说服力。监狱的超强劳动与对犯人的人格侮辱已经成了二次犯罪的最大动因:

(一)由于相当多的犯人不愿接受再次的强迫劳动,声称“再犯,就犯死的!”即犯到被立即枪决的程度或干脆死在与刑警的对抗中,而不想进监狱活受罪。约在2000年前后,京广线上发生了一起匪徒团伙持枪“洗火车”(逐车厢抢劫)案件;该团伙与警方交战,多数被击毙,事后证明:团伙90%的成员是刑满释放人员。

(二)由于人格受到严重创伤,许多犯人报复社会的心理极为强烈,如河北省石家庄发生的震惊世界的“靳如超爆炸案”--靳在监狱是“最没份儿”的那种犯人——队长欺负他,犯人也欺负他。另一方面,人格受伤严重者就不再以犯罪为耻辱,以为偷抢奸夺乃至于杀人也是一种“自我补偿”办法。

二、来自在警员的敲诈勒索:以现金控制为例

监狱严控现金,不言自明的道理是:犯人积攒多了现金可能贿赂警员,得到逃跑的机会。由于存在这个“古典”训条,犯人的现金(主要来源于家属会见时送给)就必须存在一种专用折子上。折子也不归自己掌握,而是要放在监区集中管理,一般由一个有代行警权的犯人保存并予记账、核对。

然而,手头存有现金还是不可或缺的,比如委托监狱工人购买急需的药品(监狱医疗条件非常差,经常“治人于死”)乃至购买一些食品等等。更有一方面的原因是犯人要将一定数额的现金交给主管队长,让他去请客,请那些主管减刑的监区教导员、狱里的狱政科(处)长及主要经办人员。于是,由于存在一个对现金的三方分利机制(犯人、主管队长、狱管理层),现金也就成了“不合法但合理”的存在了。

这个“合理存在”为众多狱警提供了敲诈勒索的机会。比如说,在现金主要流入渠道接见室,犯人要是不将自己家人送来的现金交主管队长而是“另有所用”地冒险自己带出接见区,很可能让狱政科或狱侦科(后者为主)的警员查获。按规定:现金没收,上交狱里;犯人要送禁闭室,关至少7天的禁闭。这样,犯人的另一种“囚徒困境”就出现了:(一)要罚单,关禁闭,一年内无法申报减刑;(二)不要罚单,暂时放归本监区,再托主管队长向狱侦警察说情,“摆平”此事。几乎没有一个犯人敢放弃“摆平”的办法,狱警的执法也就有了相当经济收益。同样,藏在生产区及生活区的现金也免不了遭到包括本监区主管队长、值班队长或狱政狱侦警员的搜查。曾有一个比较讲信用的邯郸犯人借过我300块钱的折子款及现金,他答应在接见后还一半。拿到家人送的300块钱后,一下子全被狱警以“私藏现金”为名掠走。为了减轻他的压力(年龄尚小,20多岁),我不得不豁免他的债务。

监狱里还存在一种比较文明的敲诈,在外人看起来,几乎是天方夜谭。监狱除了生活区内设有使用存折购物的小商店之外,接见室里还设有可用现金购物的超市。如果一个犯人从生产区带现金去超市买东西,路上被狱警抓住,说明是去超市,就不没收现金;相反,你所带的现金如果在超市里没花完,回来的路上若被查到,那就得没收(只没收,没其他处分)。

超市里的东西一般是社会上物品价格的150%至200%。比如说,一只在市面上卖的低等面包1块2毛钱,而超市要卖到2块。就算超市把过期未售面包损失的成本全加到了犯人(消费者)身上,也还是价格太贵了。有一种不易变坏的烤肠,社会上的销售价在3块5(北京)到3块2(泊头)之间不等,而监狱里要卖7块钱一根。超市存在的合理性也被犯人认可:其(一)是,它总比生活区的价格低一些;因为“里面还黑”,比如一双系带黑色棉布鞋,用折子的小商店卖22元,用现金的超市卖20块5毛(社会价为12至16块之间);(二)是,有了这个超市,“现金存在”至少降低了一些风险系数。

三、违法生产:盗版与污染

监狱是一个封闭程度极高的“小社会”,其他执法部门几乎无法涉入。就不用说文化执法与环境执法,就是驻狱的检察院工作人员也很少到里面“转一转”。

我曾服刑过的石家庄北郊监狱第三监区,有过两项主要收入来源。一项是印刷盗版书,一项是承担社会上无法开工的污染大的小电镀(药瓶盖镀锌)。盗版的书籍很多,我见过并拿到手的有两种:一为商务印书馆的《古汉语常用字字典》,一为一本英语语法书。其中,英语语法书一看就是假书号、假出版社,因为正文中竟然有“中华民国是台湾”的例句。可以相信,若按正式出版程序审批,这是绝对过不了关的。至于电镀瓶盖,污染程度之严重,让人不敢相信,只要你到那个车间走一圈,就喘不过气来。这样的项目无法在社会上开工,就是不用环保局去检查,雇工人一项就无法解决:工资给的低了,没人去干;工资给的高了,厂家无利润。于是,监狱就成了这类项目的承接者。监狱生产成本核算中有一项“虚拟犯人工资”,从来就没开给过犯人,所以叫“虚拟”。当然有的地方如广东等地也有的监狱开给犯人一些工资,但占不到“虚拟”的1/5。因为监狱里的“人吃马喂”、迎来送往、修车盖房等项大都从这块“虚拟”中转化为“现金”以开销。

可以公平地说,整个狱警系统就是靠“吃犯人”这种绝对廉价的劳动力来过着相对安逸的日子的,他们是一个残暴的毫无人性的新剥削阶级。

结语:预备一种国家赔偿

从国家治理的角度讲,中国监狱制度已经到了非改不可的地步了!换个角度讲:监狱制度重置应当成为国家民主化初期首先解决的“当务之急”之一,或曰:现在就该设计“影子文本”。

作为异议人士我们的文章无时不刻地都会受到当局的监控,如果这篇反映中国监狱实情的文章能通过监控程序送到决策高层--设想我们的“明君贤相”胡温二人也能抽空一读,基于人性,痛下决心,改造我们的监狱制度,未尝不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2006年9月7日构思于回乡下途中

2006年9月9日改定于绵逸书房
民主中国

严正学遭非法拘禁

 

【2006年9月11日狱委讯】博讯记者冬方/来自浙江的两则消息综合报导如下:

2006年9月9日中午,记者电话询问严正学关于台州市椒北发生的一起 ”“官民冲突 的群体性打砸烧抓事件”,严说: “他正被台州市公安局路桥分局特警拉到路北派出所滞留,不知道也无可奉告椒江区章安发生事件的详细情况。”记者即采访严先生遣返台州后的 遭遇。

来自2006年8月26日各大网站发布消息是这样的:

行为艺术家严正学于2006年8月25日下午,由首都机场登机带离北京,遣返浙江台州。消息灵通人士电告记者:警方此次行动由北京市公安局、浙江省公安厅、台州市公安局、椒江区公安分局统一部署,来京执行。遣返严正学不排除和拘留人权律师高智晟有关。(08/25/2006 )( 维权信息网韩静/ 报道)

严正学先生说:“今天,他是在305路公交车上遭非法限制人身自由的。约9时,我提着电脑主机购 手写板乘车去电脑市场,公交车开到松瑭大转盘处,305路司机突然停车让一整车乘客全部下车,仅限制我不准下车,即关闭前后车门,单独将我一人关押在车内,我抗议即遭暴力和恐吓。报110,110来后继之又来两批巡特警,后又来一伙警察,警号为074264 自称所长叫罗统的警察拒绝我要求其出示警官证,伙同一个穿红衣姓万的联防员,几乎就动了手要殴打我。后又来一批警察,提走我携带的电脑主机,我被带至路北派出所后,办案警察於卫民(警号073589) 皮笑肉不笑看着我 不做任何笔录就放走扣押我 的司机……”严被滞留后无人问津。

下午15时,记者再次去电询问严正学先生,严说:“我被 非法拘禁,警方不追究加害司机即是同谋,不排除警察对我的电脑主机动了手脚。至12时警察於卫民才被迫应付做了笔录后让我走人,但被司机踢和警察过手的电脑主机己损坏,电脑市场维修部拆卸重新按装主机箱并更换损坏的内存条,使我化了195元维修费。”严说:“我保留起诉路桥公安分局和台州市交通局不作为和非法拘禁以及赔偿 损坏电脑的权利。 ”

记者为了解温州市瑞安近日发生 的一起轰动全球的“美女教师坠楼死亡,致数万市民和警方 冲突的群体性事件”, 采访现在温州探亲的重庆市资深异议作家兼画家的邓焕武先生,邓告知: “我已被温州市公安局传唤,尚不知周一传讯约谈的内容和结果,望予以关注。 ”

今年8月15日, 中共抓捕人权律师高智晟以及判盲人维权人士陈光诚服刑 4年 3个月,引发海内外一片抗议之声。路透社8日报导,近日,北京公安局已多次拘传捍卫中国艾滋病毒感染者而出名 33岁的胡佳。包括赵昕、张鉴康、扬在新、邓永亮、严正学、齐智勇在内的许多维权人士都是在此情况下或失踪、或遣送、或拘押、或软禁 …… 

独立中文笔会中国深圳作家赵达功一直在关注中国维权人士的命运。赵达功在接受美国之音中文部记者采访时表示,最近北京乃至全国形势都比较紧张,大概都和抓、判维权律师高智晟、陈光诚的事件有关系。

南华早报报导,有关事件影响到全国各地的异议人士,有的被软禁,有的搬家或者躲藏、失踪、遣送……

赵达功表示,中国当局现在采取的办法就是打压,比江泽民时代有过之而无不及,做的更绝更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