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国标:东亚急需为民族主义解魅祛蛊

韩国与日本在独岛问题上闹很久了。韩国总统卢武铉曾强硬表示,独岛是韩国主权完整、领土彻底回归的象征。现在我大韩民国可不是你们日本鬼子当年满地捉鸡似的在朝鲜半岛抓慰安妇那个时候了,日本帝国主义梦想复辟失去的天堂连没门儿,我们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哎哟,具有如此重大象征意义的地方在哪儿?有多大?上面住了多少人?到网上一查虚皮了。原来这是东、西两个相距150 米的火山岛的共名,位于日本海西南部韩日中间的海域,距韩国最近的领土郁陵岛92公里,距日本最近的领土隐岐诸岛161公里。西岛呈锥体状,海拔174米,航船难以停泊。东岛南部略有滩涂,海拔99米。两岛合在一起的面积是十八万六千多平方米,整日大风,没有淡水,根本无人居住。

凡有争议的地区,必有引起争议的原因和理由。日本和中国双方都说钓鱼岛是自己的领土,可是日本为什么不说黄河冲积扇、中国为什么不说关东平原是自己的领土?独岛的情形也一样,日本说独岛是它的,为什么不说大同江是它的?所以如果你韩国说那是你主权、领土完整的象征,不可含糊,那么日本人肯定也认为那是他们主权和领土完整的象征,不可含糊。双方都上纲上线到这样的高度,怎么办?只好咱战场上见了。

可是为一个无人居住的荒岛争得人大动肝火,甚至牺牲人民的性命,这不是疯了吗?那依你说怎么办?依我说,淡化主权和领土意识,让荒岛回归到荒岛。怎样让荒岛回归荒岛?开外交谈判,谈不拢就放在那儿,一不上纲上线,二不借媒体高调煽动民族主义。

荒岛几千万年都在那儿存在,人没发现它的时候它就在那儿存在。它本身并没有定价,你说它一钱不值,它就一钱不值;你要乱煽乎,它就贵得没捆儿。

关于淡化领土、主权观念,需要引进临界点意识。日本如果不到独岛探测就再没别的地方可看了吗?韩国让日本的测量船逛一圈就会亡国灭种吗?显然没到这个程度嘛。领土、主权只是君主、国家、政府或人们观念中的临界点,从来没有成为人民生活的临界点。领土主权的变更,只是所有者名字的变更,地球的面积并没有变化,它上面承载人口的能力也没有任何变化。

未来随着经济发展,东亚各国必将进一步均质化,人口迁徙流动加剧,领土不再有君主时代的意义,而只是一个普通的行政管理单元,就像一国之下的某省、某县一样。韩国驻北京的一位记者朋友告诉我,现在仅北京一地就有十万韩国人。在北京的望京地区我亲见过一块“韩国村”的牌子,就像海外的Chinatown. 华盛顿也有许多韩国人。上海有多少韩国人?东京又有多少韩国人?相当于多少个独岛的人口承载量?

与此方向相反,很多日本人、中国人、美国人、欧洲人,也会移居朝鲜半岛。

你说你要为子孙后代争利益,可是你知道未来你的子孙后代在哪里?未来韩国的子孙后代必然大量飘散东亚、全球,朝鲜半岛很可能空壳化。或者即便不空壳化,那上面住的已经不全是韩国人的子孙后代,而是日本人、中国人、美国人、欧洲人的子孙后代。

现在为你韩国人的子孙后代争得头冒血出的,可到末了为的却是日本人、中国人、美国人、欧洲人的子孙后代,你说你不是冤大头吗?今天的努力不纯属瞎子点灯白费蜡吗?

欧洲几乎不存在领土、主权纠纷了,而东亚的所有死结几乎全由领土、主权而起。不在民族主义上祛魅解蛊,东亚就永远进入不了文明世界的行列。所以韩国即便现在与日本争这个荒岛,也不必动用民族主义,寸土必争穷煽乎,上纲上线耍二蛋。网上有帖子说:“日本就独岛问题和韩国达成妥协,最终放弃对独岛的勘测,让我们再次看到高丽民族的血性,……我们的钓鱼岛啊!我们的东海!我们的南海!

什么时候能看到“五星红旗插遍你们的每一个角落!”这人跟说梦话似的。人的贪欲哪有止境啊,秦始皇起初说函谷关以内都是我的,后来说长城以内是我的,可是秦始皇而今安在哉?

卢武铉与日本争一个荒岛很下本钱,可是对于沦入金家王朝魔掌北半壁江山却是麻木不仁。这一点跟老江相反。老江跟陈水扁争台湾那叫赫斯之怒,可是与普京划中俄边界倒是温顺得像换太子的狸猫。

“千里捎书为一墙,让他三尺又何妨?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

首发民主中国

克林顿和希拉里眼中的哈维尔

1994年1月克林顿和希拉里访问了捷克。

“1月11日,我来到了布拉格,会见了瓦茨拉夫。哈韦尔。这时距我当学生时第一次去那里刚好24年差一周。哈韦尔个子不高,说话柔和,眼睛不停地眨着,极为聪明,是各地自由力量的英雄。他曾多年坐牢,坐牢期间写了一些雄辩而且有煽动性的书。被释放后,他在捷克斯洛伐克领导了一场和平的天鹅绒革命。接着,在他的监督下,捷克斯洛伐克有条不紊地被分成两个国家。现在他是捷克共和国总统,急切地希望建设成功的市场经济,并取得北约成员国的资格。哈韦尔是我们常驻联合国大使玛德莱娜。奥尔布赖特的好朋友。奥尔布赖特出生于捷克斯洛伐克,很乐意利用一切机会用母语与哈韦尔交谈。

哈韦尔带我去了一家爵士乐俱乐部。那家俱乐部曾是他天鹅绒革命支持者的温床。乐队演奏了几首曲子之后,他把我带到台上,介绍给大家,递给我一枝新的萨克斯管。这枝萨克斯管产于布拉格,是由一家在共产主义时代为整个华沙条约国的军乐队制造萨克斯管的公司制造的。他叫我吹萨克斯管,和乐队合奏。哈韦尔满怀激情地敲着小手鼓,我们演奏了《夏日时光》和《我可爱的情人》。“

——克林顿自传《我的生活》

“1993年在华盛顿举行的纳粹大屠杀博物馆落成典礼上,我与哈维尔首度会面。”

“大家愉快地用过晚餐后,哈维尔带领我们步行穿过老城区,来到音乐家、年轻人和观光客汇聚的著名景点查尔斯桥。当哈维尔还是个在野的持不同政见者时,就常常与志同道合者在此聚会,演奏音乐,交换从黑市购得的唱片或录音带,并相互传递信息。在1968年布拉格之春自由运动遭苏联镇压后,音乐,尤其是美国的摇滚乐,帮助人们维系希望于不坠。1977年,在捷克斯洛伐克摇滚乐队‘宇宙塑胶人’——这一名称出自弗兰克。扎帕的歌词——遭当局逮捕和审判后,哈维尔领导发起抗议。在联名签署被称为”77宪章“的人权宣言,并被当局以”颠覆“罪判处苦役后,哈维尔凭借文学与知识理念撑持自己。他在狱中写给妻子奥尔加的信,如今已成为异议文学的经典。

哈维尔既是剧作家也是政治哲学家,他认为全球化的趋势会加剧民族主义和种族的对立。全球化并未把人们统一于一种共同的文化,相反,人人穿同样的牛仔装、吃同样的快餐、听同样的音乐的大众文化,并不必然会拉近人们之间的距离。哈维尔认为,全球化会使人们对于自己的身份较少安全感,并将导致以种种极端的努力来确认和维持各种不同的身份——包括宗教原教旨主义、暴力、恐怖主义、种族清洗甚至种族灭绝。哈维尔的全球化理论对于中、东欧地区的一些国家,尤其切中肯綮。这一地区的不宽容和民族关系紧张已经开始爆发,尤其是在前南斯拉夫和苏联境内。

哈维尔已成功地说服比尔和其他美国领导人,将自由欧洲广播电台的总部从柏林搬迁到布拉格。在冷战时代,由美国政府资助的自由欧洲广播电台一直扮演着对苏联集团进行宣传的角色。而在后冷战时代,欧洲已不再被铁幕分隔,哈维尔认为,自由欧洲广播电台应该担当起新的角色——弘扬民主理念。比尔和美国国会都赞同哈维尔的想法,并于1994年批准将自由欧洲广播电台的总部迁至布拉格,设在温塞斯拉斯广场一角苏联风格的老国会会堂内。1968年,苏联军队的坦克曾开进广场,镇压萌芽之中的民主运动。哈维尔理解这儿的政治象征意义。

我于7月4日美国独立日当天通过自由欧洲广播电台,对中、东欧各国及新独立国家的两千五百万民众发表演说。有感于哈维尔就全球化和文化同质化所发出的警告,我呼吁国际社会‘在民主价值下结成联盟’,以帮助人们面对‘在21世纪必然要面对的各种问题’,诸如如何平衡个人与集体权利、如何在大众媒体与消费文化的压力下教育子女、如何在开展区域与全球合作的同时重新锻造我们的种族自尊和民族认同等等。

我在演说中也指出,民主是不断发展的过程,即使是立国超过两个世纪的美国,也仍在致力于完善其民主体制。一个自由社会的建立和维系就像一张三脚凳,其三条腿分别是民主政府、自由市场经济以及市民社会。市民社会包括各种民间协会、宗教组织、志愿者团体、非政府组织,以及由个别公民的行为编织而成的民主生活网络。对于新兴的自由民主国家而言,市民社会的重要性绝不亚于民主选举和自由市场经济,它将使民主价值内在于公民的心灵、思维与日常生活之中。“

——希拉里的《亲历历史》

刘晨光:反联邦党人缘何失败?

现在难道不是应该从黄金时代的欺人迷梦中醒来的时候吗?我们和地球上其他居民一样,离开具有完善的智慧和道德的幸福王国还很遥远,把这一前提当作指导我们政治行为的实际准则,难道还不是时候吗?

——汉密尔顿,《联邦党人文集》第六篇

 

虽然斯托林大有为反联邦党人翻案之意,并把其与联邦党人同置为建国之父(Founding Fathers)的行列,但我一开始就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果然不出所料,在经过层层探幽索隐、条分缕析后,斯托林在“结论”中提出了所谓的“共和国永恒的关键问题”——可以用他的话表述为:“一个目的在于管制私人激情从而充分满足这些激情的法律制度能够作为公民美德的基础吗?”不过,或许他在最后引用的默西·沃伦的忧郁之言更加意味深长:“美国的大多数人太骄傲了,因此不宜君主制,美国的大多数人又太贫穷了,因此不宜于贵族制;于是人们又担心,他们是否太自私和贪婪,因此也不宜于有德行的共和制。”这仿佛为读罢此书思绪纷纭的读者打开了一道进入作者真正意图的后门。

当然,要是仅仅把斯托林看作一个主张“善好优先于权利、德行优先于自由”的保守派,就太不尊重他为还原当年立宪纷争真面目而进行的卓越的智识工作了。事实上,他看起来像一个深入历史深处的思想侦探,致力于把这一思想史案件中双方之间乃至其内部的差异和一致大白于天下。“反联邦党人赞成什么”这一标题已经暗示,斯托林试图让曾被扣过“不爱国”、“分裂派”、“地方主义者”等帽子的反联邦党人从正面发出声来,而非仅仅作为联邦党人的对手和陪衬而存在。这一具有考古意味(虽然美国建国立宪不过200多年)的工作,固然可被视为纯粹好奇心使然,但鉴往事知得失亦当为历史勘探目标的题中之义。如果说何以培养共和美德乃是反联邦党人留给共和国的永恒问题——说反联邦党人有什么“共和遗产”当然过于夸张了——那么,透过斯托林冷静而节约的笔端,提出这一问题也许对今人更有裨益:既然反联邦党人对自由和公益的热爱丝毫不减于对手,他们为什么还是失败了?

历史以成败论英雄,并非仅仅出于对优胜者的势利,更是因为使结果出现的各种因素已经内在于历史之中,成也败也自有其业缘。反联邦党人失败的因由,最明显的一个或在于他们的“保守”。斯托林认为他们要捍卫制宪者可能破坏的四种价值:法律、政治稳定、《独立宣言》的原则以及联邦主义,其中最核心的乃是“联邦主义”——“联邦主义意味着州权优先,各州平等,州拥有主要的政治权力”。“州权优先”的主张隐含着对于“小共和国”的偏爱,更根本地说,乃是共同体本位的政体设计,这跟联邦党人一再宣称的“公民个体为本,统一宪政立国”之意味判然有别。可能略显简单化地说,反联邦党人还停留在亚里士多德等所构建的古典城邦式共和国的旧梦之中,对于现代国家的形态和现代政治的目标缺少清晰的理解。在历史自身的新陈代谢中,他们焉能是以马基雅维里、洛克和孟德斯鸠等为师的联邦党人的敌手?

反联邦党人之所以失败,还因为他们的对手实在太厉害。联邦党人看到了商业和利益,看到了代议制政府,看到了崭新的现代共和政体的诞生,看到了有效政府和人民幸福的一致,看到了一个冉冉升起的大国必然要面对的光荣和梦想,总之,看到了历史发展的趋势,或不如说,看到了美国的未来。这些名副其实的“建国之父”在政治感知和识见上如此超迈高伟,在论争中所表现的实践智慧也是非反联邦党人可比。他们把本来属于对手的“联邦党人”称谓拿来为己所用,使自己成为独立战争和民族革命之遗产的继承人,并紧接着为其赋予新的内涵,这就不仅遮掩了自己隐秘的国家主义乃至帝国主义面目,还使美国在建国和立宪上前后相继,使美国历史具有了内在的统一性。

相形之下,反联邦党人的失败有时竟显得无辜。这一方面源于他们自以为是的道德上的优越感,另一方面源于他们毫无知觉的智识上的狭隘性,而二者结合产生的,就是他们对自己所扮演角色的迷惘。当联邦党人把论争引向立宪的具体事务时,反联邦党人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分享了一些基本原则。斯托林指出:“反联邦党人既忠诚于伟大的各州联合,又忠诚于小型的、自治的共同体;既忠诚于商业,又忠诚于公民德性;既忠诚于私人利益,又忠诚于公共善好。”反联邦党人思想中的自相矛盾,必然导致他们在论争中理论的不彻底和立场的不坚定,而犹疑和徘徊对于讨论建国立宪这样的大事来说乃是大忌——它一方面使自己愈益陷入混乱的泥潭,另一方面却决不能使人民生发对于政治目标的信心、希望和热爱。与明智锐猛的联邦党人相比,单凭这一点他们就配不上做那场伟大戏剧的主角。

斯托林最终认为反联邦党人“把严酷的事实搁在一边”——他们对有能力的政府和有私欲的个人过于敌视,而对人民及其代表的善好和可信任性过于相信。原因在于,他们混淆了非常时期和日常时期,把美国人民在革命中表现出的美德当作了永久性的,仿佛不会为现代商业社会发展必然带来的“奢侈、不平等、邪恶和放纵”破坏似的。时间中的一切都将不断地遭受腐蚀,共和国当然也不例外。或许正是因此,联邦党人才想尽量把国家建立在虽然不那么浪漫却比较稳固的基础之上——权力制约权力,利益制约利益。虽然美国宪法以“我们美国人民”开头,但《联邦党人文集》开篇提到的“深思熟虑和自由选择”却是由他们做出,而且,他们甚至连不可靠的机遇也都拥有了。对于美国的幸运,托克维尔感叹过,韦伯也羡慕,斯托林同样说道:“改革美国的需要恰恰和宪法改革的有利时机结合在一起了,这是美国人民的幸运。”当然,这一“有利时机”的出现,当有反联邦党人的一份功劳。在这一意义上,他们才有点像是失败的英雄。

2006-6-11

朱大可:转型社会的哄客意志

 
转型社会的哄客意志
 
民众利用互联网获得了话语权,这是一个值得欢呼的伟大事件。上亿网民的加入,为中国公共言论平台的建构,奠定了强大的算术基础。但点击率基数不仅是一种数字游戏,而且意味着这种广阔的哄客意志,正在成为影响转型社会的微妙力量。
 
另一方面,互联网的双刃剑效应,也已逐渐浮出水面。网络哄客以道德正义的名义,无情地围剿各类大小人物。从章子怡式的电影明星、“精神变态”的虐猫者、到铜须式的“第三者”,都已成为广大哄客的“公敌”,而那些更为重大的社会话题,却遭到了严重忽略。互联网洋溢着浓烈的后文革意识形态气氛,而其特征就是毛语叙事(一个中心),外加泛道德主义和泛民族主义(两个基本点)。
 
婚外恋是情感(生活)的再选择问题,其中包含大量外人难以分辨的暧昧是非,只能由相关各方依据良知和法律自行协调解决,任何来自外部的民兵式的粗暴干预,包括简单生硬的“道德罪”定性,都可能构成对平民个人权利、名誉和自由的侵害。只有那些克林顿式的政客,才需要承担特殊的伦理义务并接受公民监督。这是先进社会的伦理公约,也是衡量各国文明程度的重要标尺。而“受害人”公布“疑犯”的个人隐私并煽动社会仇恨,更是对现代民法的直接触犯。
 
据说“罪犯”铜须的“恶劣态度”,是点燃网民怒火的最大根源,而只要回溯历史就不难发现,以态度入罪,曾是中国司法的一大特色。文革期间到处张贴的“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标语,以后延伸为审讯室的主要标识。基于所谓“态度罪”的违宪和违法,随着法制理念的更新,这种审案方式已被公安司法系统所置弃,但它却在某些哄客身上得到了传承。毫无疑问,哄客并未掌握最新的法理工具,而是握住了一件生锈的专制主义兵器。
 
把铜须事件当作网络民主的正义表达,更是一种常识性的谬误。民主必须以保障每个人的自由为逻辑前提,而每个人的自由,又必须建立在不侵害他人自由的基础上,这种连锁逻辑,才是建构现代社会的价值基石。任何剥夺个人自由的民主,都是非正义的民主,并且必然会制造出民主的敌人。文革就是“大民主”的反面例证,它向我们发出了沉痛的历史告诫:没有自由和宪政的民主,只能戕害人权,引发大规模的专制主义灾难。
 
少数中国哄客也激烈反对纽约时报和国际先驱论坛报的批评。这种对国际舆论的畏惧,正是狭隘民族主义的情感反应。有哄客宣称,中国人有自己独特的道德标准,这跟在人权问题上强调“民族特点”,其逻辑如出一辙。既然我们坚信人性和人权是普世的,那么衡量人性的伦理标准,就应当是全人类和全球化的。在我看来,建立这种普世的价值理念,接受国际社会的监督,才是中国走向现代化的精神前提。
 
匿名注册和匿名上网,以“无名氏”(假名氏)的名义发言,有加剧话语权滥用及其道德失控的嫌疑,有网友据此再度提出废除匿名制的动议。但这却是一个矫枉过正的危险信号。匿名制是维系网络民主的命脉,解决网络话语暴力问题,绝不能拿匿名制开刀,而是应当从网站管理入手,因为那些大型商业网站,才是大多数网络起哄事件的幕后操手。
 
为了提高点击率和广告收入,一些商业网站组织炒作团,精心制造事端,煽动网民投入,哄炒(批判或赞美)被选中的互联网个体,甚至在网页点击数字上进行技术造假,这是许多重大互联网事件的主要成因。正如电视业流行“唯收视率”那样,商业网站面对强大的市场挑战,把“点击率”当作考核员工业绩的尺度,迫使许多从业人员放弃基本的管理规范。在我看来,只有放弃这种点击率至上的运营策略,网管才敢于向违规网民说“不”,并制止网络话语暴力的滋生,保障互联网的健康生长。毫无疑问,解决互联网弊端的关键大牌,就握在商业网站CEO大鳄手里。
 
我们既要坚定地捍卫匿名制和网络言路自由,又必须指明互联网言论的偏差,以确保这种自由不会被人以“恶弊”的名义收回。是的,愤怒、宣泄、力必多的转移、以及在道德崩溃状态下对维系道德的无限渴望,这些都已成为附加于互联网的美妙功能。对于这种临时的、过渡的、转型期的哄客心态,理应给予必要的理解。我甚至认为,互联网作为超级诊疗室的功能,必须长期保留下去。但我还是满含着这样一种企望:哄客的社会关注焦点,应从小人物的道德事端上移开,投向更为重要的领域,对民权、宪政和社会改革(此处正式发表时被编辑删除),理性地喊出自己的宏大声音。而这才是举起未来中国的正确支点。(作者:朱大可,原载《中国新闻周刊》2006年6月30日)
 
本文题图:方力钧《?》

刘山鹰:“多数”就一定代表正义吗?

       “多数”是一个大家都非常熟悉的词。选举一个官员需要多数,罢免一个官员需要多数;通过一部法律需要多数,修改一部法律需要多数。“多数”在政治生活中,特别是在人大制度和人大实际工作中,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概念。可以说,如果离开了“多数”,人民代表大会制度便不复存在,人大的实际运作也将无法继续。所以,我们需要“多数”。

        人们需要多数,主要是出于效率的考虑。人生活在一定的群体之中,一定的群体必定会有关涉彼此的公共事务。有公共事务,必定就有公共决策。人们由于立场不同,利益不同,不可能就某项公共事务达成完全一致的意见。但人们又必须就公共事务作出公共决策,比如交通规则,这样就只好退而求其次,多数决定。否则,讨论一百年也不可能获得众口一致的同意。

        但这里有一个问题:在一定范围内,多数决定原则是否就会导致人们常说的“少数服从多数”的结论呢?要回答这个问题,必先设置一个前提,即设定一个怎么样的议决规则。只有先确定了议决规则,才能回答多数是否能作出决定以及“少数是否服从多数”的问题。

        在议决规则中,有一个重要的问题是,何种多数才算得上可以作出决定的多数。这涉及到多数分类。

        比如说,有3人竞选某个职位,A得票40%,B得票35%,C得票25%,在此种情况下,谁该当选呢?如果议决规则中规定相对多数即可当选,那么A得票最多,当然胜选。如果议决规则中规定简单多数(即超过1/2票数)当选,则A、B、C均不能当选。在这种情况下,要么对A、B、C三人重新投票以获得简单多数,要么是先淘汰C,对A、B再行投票,则必然分出简单多数来。如果议决规则中规定特定多数当选(比如超过2/3票数),则可能重复第二种情况,直到产生出获得特定多数票的当选人。不过,特定多数议决规则一般不会应用于选举,而是应用于通过重要的议案,比如说通过宪法修正案。

        在上述第二种、第三种多数决定规则中,从最终的结果看,显然是应验了少数服从多数这个说法。但在第一种情况下,却是多数服从少数。单独投给B、C的票与单独投给A的票数相比,处于少数。但投给B的35%加上投给C的25%,是60%,60%多数服从于40%的少数,是对“少数服从多数”的一个否定,是地地道道的多数服从少数。

        因此,多数与少数有时是相对的,所以不能把多数与少数当作一个判断是与非的标准。多数不一定代表正确,少数不一定代表错误;多数不一定代表正义,少数不一定就是非正义。

        多数决定原则以及由此导致的少数服从多数,其出发点是基于必须对公共事务做出决定的效率考虑,而非绝对出于公正、是非的考虑。既然如此,那么一个正义、公正的制度必然是多数可以让少数服从但不是让少数牺牲的制度。否则,我们所谓的多数决定原则、少数服从多数的制度就会因为被误解而演变成不辨是非、牺牲正义的制度。因为人们实在无法确认,51%的多数与49%的少数,仅仅因为一个百分点的差距,就能分出是与非、正义与非正义。如果我们把多数与少数作这种狭隘理解的时候,那意味着我们在让这个社会分裂。因为“是”必然要克服“非”,“正义”必然要战胜“非正义”。

        我们需要多数,因为我们必须作出决定;我们需要多数,因为我们必须有效率地作出决定。必须确立这样的信念:多数决定是为所有人作出决定,而不仅仅是为多数人作出决定。可见,多数决定决不是仗多数之势可以漠视乃至欺辱、损害少数的规则。多数之所以成为多数,在于人们认为这个“多数”比“少数”更能代表所有人的利益,而不是因为人们认为这个“多数”只应该代表该“多数”的利益。

        但是,这种理论的假设并不能避免在实际的政治运作中多数只代表多数的利益,而不代表少数的利益。为此,必须设定一个优先于多数决定的起码原则,以至于即便多数只代表多数利益,也不会导致少数的权利受到过分的漠视和侵害。这个起码的原则就是人权,就是生命、自由和追求幸福的权利。

        多数只有以人权为基础和边界才有意义。如果多数决定在消极的意义上不是阻止人权的受侵害,在积极的意义上不是追求人权的更好实现,那么这个基于效率考虑的多数决定有什么意义呢?难道多数决定是为了更有效率的放纵人权受侵犯,是为了更有效率的放弃改善人权的努力的吗?

        所以,保障和提升人权(包括少数人的人权)是“多数决定”的前提,也只有在此基础上,多数决定原则才能避免“多数牺牲少数”的情况。

中国社会科学院政治学所研究员 刘山鹰

自杀路上的小文人诗歌

  日前,在长沙举办的麓山诗会·第三代后新锐诗人专题研讨会上,“当代十大新锐诗人”候选人青年诗人谭克修、沈浩波等提出了“小文人诗歌”的概念。他们认为,“小文人诗歌”是指一种在文字游戏和情感游戏里自娱自乐、自怜自叹、自怨自艾、回避现实乃至躲避现实的诗歌趣味,具有小圈子化、反对所谓现实关怀等特点,如今颇为流行,但以这种风格进行写作,无异于让诗歌走上自杀路。
  
  直到诗人动用了死亡才让人们发觉他们的存在

  20世纪80年代是属于诗歌的年代。在芒克、北岛、多多、舒婷、顾城等引领下的今天派诗人带来了现代汉诗的狂欢,使诗人成为80年代的光荣人物,不管是文化领域的还是在民众视野的。这样的美景真好啊,可惜转瞬即逝。《深圳青年报》和《诗歌报》联合举办的“中国诗1986,现代诗群体大展”,算是诗人们最后的晚餐。

  从时间上来看,1986年的两报大展,把第三代诗人和后现代诗歌美学同时推向了诗坛前台,却又让他们以及后来的所有诗人同时消失于民众的视野。20年过去了,人们关于诗歌的话题,涉及到的只有两个事件:海子和顾城的先后自杀。直到诗人动用了死亡,才让人们突然想起:这个世界上除了克林顿、比尔·盖茨、本·拉丹,以及体育、影视明星之外,还有一种人叫做诗人。显然,引起人们关注的是死亡而不是诗歌。因此,我看到自杀的并不是海子和顾城,而是所有健在的诗人。他们正抱着自以为是的小文人诗歌集体走在自杀的路上。

  在埋怨普通民众、文化界乃至于文学界对当代诗歌的整体漠视之前,先来看看诗人们面对的无边现实是什么样子?——过去的20年,国内经济、社会正处于一个前所未有的急剧转型时期。计划经济在向市场经济转型,农业社会在向工业社会转型,农村社会在向城市社会转型。再加上全球化背景下的东西方文化、传统与现代文化的冲突与碰撞、交融……这一切,交给诗人的会是一个怎样的复杂而混乱的现实?那么,诗人们呈现给我们的又是一个怎样的现实?

  20世纪80年代末,一拨诗人将“Pass北岛”当做兴奋剂,在西方语言哲学的压力下玩着各种新奇的语言游戏。90年代初中期,一拨诗人被死去的海子领进麦地里迷了路,寻找他们遗失的近视眼镜,齐声歌唱土地、家园和灵魂。90年代后期,诗歌语言的翻译语、书面语和口语之争,成为整个诗坛最了不起的大事情,引发知识分子写作和民间写作打了一次大规模群架。21世纪以来,基本就靠虚幻的网络诗歌和各种急功近利的命名,维系着诗坛表面的热闹气氛了。这就是诗人们在过去20年里干的事情。

  诗人们对泥沙俱下的、活生生的现实熟视无睹。迟钝的目光迷失了方向,敏锐的目光瞄准的是诗歌内部的利益:如何掌握话语权,以挤进各种档次的诗歌史;如何获得仅有的几个汉学家的青睐,以混进国际诗歌市场。在坚硬的社会现实面前,当代诗歌是文绉绉、软绵绵的,是不及物的,是顾左右而言他的,是不在现场的。数以万计的诗歌写作大军中,就靠具有批判现实主义立场的极少数个人写作,主张“反文化”、介入社会的“莽汉”主义,温柔地坚决反抗的“撒娇派”,让诗歌关注肉身的“下半身写作”,提倡贱民思想的“垃圾派”,充当着绑住小文人诗歌软骨头的石膏板。这未免有点过于幽默。
  
  用语言来弄虚作假和对语言来弄虚作假

  当代诗歌和现实脱节的本质原因,与诗人身份被这个社会逐渐边缘化的现实有关。他们由于对诗歌过于痴迷而偏废了更为重要的社会生存技法,他们已经基本被排除在复杂多变的社会生活之外。他们乐于过着“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传统文人生活,做着传统文人的美梦。他们相信,诗人是这个社会唯一的神灵、英雄和精英。他们需要面对的就是镜子里的自我,被劣质酒精醺得不省人事的自我。他们在社会上干些不算太坏的事情,诸如偷鸡摸狗、尔虞我诈、欺世盗名、骗财骗色,但一回到诗歌,就会清一色地露出假模假样的悲悯情怀。他们也写现实,就像他们在浴缸里操练游泳。他们也写自怨自艾的卑微日常生活,但更喜欢奉符号学大师罗兰·巴尔特的话——文学就是“用语言来弄虚作假和对语言来弄虚作假”为圣旨。因此,他们无需关注生活本身的真实,而只关注叙事手法是否符合某种流行腔调。

  他们想写出新诗、混出更响亮的名声,就必须长时间在书房里徘徊,在案前冥思苦想,喃喃自语地吟唱,在网络上和熟人或马甲们打打招呼,互相吹捧或者对骂。他们的全部精力,需要在书面语还是口语上,在口气、语感上,在形式和修辞上反复折腾。他们以为凭借《病梅馆记》提供的现存的美学,就可以完成所谓语言、形式的历险。他们唱歌跑调,却自以为在诗歌的音乐性上是天才。他们在题材上有着传统文人的洁癖,单调的生活又让他们无话可说,所以成天在小圈子里、在虚构或现实的讲台上谈论着“怎么写”,琢磨着怎么对自己贫血的诗歌进行玄学般的阐释。他们善于将席梦思上的一个恶梦描述成人类面临的普遍精神境遇命题。他们的诗歌一直在进行着个人精神的无边无际的梦游。

  对他们而言,“无情的现实”却是,中国仍将持续、稳定地发展,全球化的脚步会越来越快,社会文明程度会更高而“物质性”会更凸显,影视文化对年青一代产生的影响将愈来愈大……传统意义上的诗人将被继续边缘化,这是不争的事实,可能也是现代文明具有讽刺意味的标志性事件之一。他们对变化的时代难以置信,因而喜欢瞎操心:这样的时代究竟是诗歌的黄昏、黎明还是黎明前的黑暗?他们看不到这只是一段庸常的午后时光——会议正在进行,诗人只是普遍困乏的人群中少数几个认真的倾听者、思考者和记录者。正是他们,在忧心忡忡中成了会议的瞌睡者和缺席者。

  因此,还在枕着语言、修辞和形式做梦的诗人,还一味地想去遥远的传统文人社会寻找祖先和诗歌荣誉的诗人,还在对现代化进程及其带来的无边现实充满了误解和恐惧的诗人们,就抱着你们那些唧唧歪歪的小文人诗歌,集体走向自杀吧。

  □谭克修,诗人,现居长沙。


  插图:李亮 

昝爱宗:毛泽东人祸和他的理想破灭史

悲剧,已经过去,谁知道它会不会重演?

今年是2006年,是1956年“冒进”乱国、“反冒进”提出并被批判五十周年,是“文革”开始四十周年和结束三十周年。这些不堪入目的历史记忆,是中国人最不幸的时代,是中华民族的灾难。这段耻辱史,是后人永远也不能遗忘的历史。

提到“文革”,荒唐的事情很多,奇事很多:当时《解放军报》“当一版有毛主席照片时,就必须保证一版的其他照片上没有人把枪口对着毛主席的方向,甚至在文字上有’毛主席’的字样出现时,一定要透过光线看看二版上的同一地方有没有贬义词……后来只好做一个报纸透视箱,一个玻璃桌子,桌下安几个电灯。报样出来后,一版和二版、三版都放在玻璃板上,玻璃板下头打开电灯,进行透视,以检查毛主席照片和名字前后,有没有贬义词。经严格检查后,没有贬义词才能付印。”

另外,当时“新闻界还有一种风气叫‘对表’,大概第二天有什么比较重要的新闻,全国各地许多报纸夜间都要打长途电话到北京,主要打给《人民日报》,其次打给《解放军报》,询问某一条重要新闻安排在版面的什么地方,用什么字体,标题占多少栏。这样即使版面处理得不妥,也可以不负责任。”这段历史是一位亲身经历的编辑叙述的,真实性方面是是毫无问题的。2003年第7期《炎黄春秋》发表王民权先生的文章,他援引原王震秘书、原当代中国出版社社长兼总编辑李松晨等主编的《辉煌50年——共和国档案》一书中的《文革档案》“文革花絮”,指出这些毛泽东领导下的“文革”时代的荒唐悲剧场景。

在1949年以后的历史上,“反右”和“文化大革命”,最大的表现是擅长以言论兴师问罪,语言文字的非暴力,反倒成了全民暴力共诛之的对象:“反右”一反就反了55万人,“文革”就革掉了千万人的命,比中日战争时期的伤亡还要大。难道和平时期比战争时期还残酷?非也,战争时期枪林弹雨,死者均死得其所;可和平稳定时期,阶级斗争,因言治罪,因言惹祸上身因政见不同,死于非命,甚于枪林弹雨时代,可见“苛政猛于虎”仍旧以特别的方式重演,“人命不如草芥”也就算不上夸张了。

1949年10月以后是新政,不久就进入五十年代。1954年中国有了《宪法》,规定公民有言论、出版、集会、结社、游行、示威自由,宗教信仰自由,人身自由和居住、迁徙自由。可到了不久,社会主义建设出现了冒进,接着反冒进也跟上,一切都很正常。有人就有矛盾,有矛盾就会有分歧。那个时代,党就是伟大光荣正确的党,不容丝毫质疑和不容挑战的权威。所以,领导全国的党就公开宣传,强调“舆论一律”,言论出版自由就从此成为花瓶,或聋子的耳朵是摆设。“大跃进”时,报纸、广播上“一律”地吹牛、“一律”地“放卫星”,“一律”地胡说八道,但结果就“一律”进入了“三年困难时期”,真实发生饿死人,甚至“人吃人”,也就见不了报纸,成为国家的“绝密”

;再后,就是“反右倾机会主义”又“一律”,结果“一律”掉了实事求是,“伟大领袖”可以忘乎所以,拿国家当试验品,仿佛陶瓷摔碎了,还可以和成泥巴再重新回炉,没有人为此负法律责任;本来,“庐山会议”出发点就是反左不反右,最后却成了反右。再以后,伟大领袖的试验更一发而不可收拾,“文革”期间又“一律”,“一律”

长达十年,后果是“十年浩劫”,涂炭生灵,直到今天我们却看不到当局直面这段历史,更谈不上吸取历史教训了。

一个国家,悲哀的是国家通过政府的权力,禁止人民说真话,只允许伟大领袖胡说八道,应了一句古话就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五十年代,当时还有“百家争鸣、百花齐放”的号召,最后却发展成为可怕的“引蛇出洞”,说真话的成了牛鬼蛇神,说假话的成了权威。比如在1957年之前,中央报纸如中国青年报、人民日报、光明日报,经常在报纸上开展批评和自我批评的讨论,中共也表示支持,认为舆论发挥一定的监督作用。据统计,有一家中央级报纸从1950年到1954年间,一共发表了读者来信2072件,内容多数是批评性的,平均几乎一天一篇,超过今天的人民日报和中央电视台的“焦点访谈”。可自从“反右”以来,毛泽东就一下子就从全国500万知识分子中“钦定”了55万牛鬼蛇神后,报纸上批评性的稿件越来越少,少到几乎绝迹,而胡说八道则越来越多。国民党革命委员会机关报《团结报》曾发表钱辛波文章时提到,有一位新闻研究生曾统计1963年11月份的一家中央级报纸,整月没有一篇批评揭露性稿件。事实上,中国共产党党章和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上都有明文规定人民可以监督党和政府,但实际上党需要监督就有监督,如不需要监督,监督就是反党,就是右派。舆论一律就是要求“百花不齐放,百家不争鸣”,有了“一”就是让言论和出版自由的宪法权利“束之高阁”,要求全民老老实实地在大政方针上要同中央保持高度一致,谁有不老实就不会有好下场。

任由毛泽东信口开河,说真话者险些被一棍子打死

1953年,大儒梁漱溟还与毛泽东发生了一场很不愉快的争论。时为1953年9月8日至18日,政协常委会先开扩大会议,后转为中央人民政府委员会扩大会议,前后一共10天,梁漱溟先生列席。9月8日,身兼全国政协副主席的周恩来给政协常委会扩大会议作了关于过渡时期总路线的报告。11日下午,梁漱溟根据自己准备的,作即席发言。他说,“…

…我想重点提出的。那就是农民问题或乡村问题。过去中国将近30年的革命中,中国共产党都是依靠农民而以乡村为根据地的。但自进入大城市之后,工作重点转移于城市,从农民成长起来的干部亦都转入城市,乡村便不免空虚。特别是近几年来,城里的工人生活提高得快,而乡村的农民生活却依然很苦,所以各地乡下人都往城里(包括北京)

跑。城里不能容,又赶他们回去,形成矛盾。有人说,如今工人的生活在九天之上,农民的生活在九地之下,有’九天九地’之差,这话值得引起注意。我们的建国运动如果忽略或遗漏了中国人民的大多数——农民,那是不相宜的。尤其共产党之成为领导党,主要亦在过去依靠了农民,今天要是忽略了他们,人家会说他们进了城,嫌弃他们了。这一问题望政府重视。

没想到梁的这篇发言,却成了毛泽东严厉批评的导火线。9月12日,梁漱溟又列席了中央人民政府扩大会议。毛泽东说,有人不同意我们的总路线,认为农民生活太苦,要求照顾农民。这大概是孔孟之徒施仁政的意思吧。有人竟班门弄斧,似乎我们共产党搞了几十年农民运动,还不了解农民。笑话!我们今天的政权基础,工人农民在根本利益上是一致的,这一基础是不容分裂,不容破坏的!

到了9月17日的会上,有位中共领导人作了长篇发言,中心内容是联系历史上的一些事实,证明梁漱溟的反动是一贯的。其间毛泽东作了若干份量很重的“胡说八道”,主要有:“讲老实话,蒋介石是用枪杆子杀人,梁漱溟是用笔杆子杀人。杀人有两种,一种是用枪杆子杀人,一种是用笔杆子杀人。伪装得最巧妙,杀人不见血的,是用笔杆子杀人。你就是这样一个杀人犯。”“人家说你是好人,我说你是伪君子!”“对你的此届政协委员不撤销,而且下一届(指1954年)政协还要推你参加,因为你能欺骗人,有些人受你欺骗。”“假若明言反对总路线,主张注重农业,虽见解糊涂却是善意,可原谅;而你不明反对,实则反对,是恶意的。”9月18日下午,继续开会。梁漱溟的答辩发言刚刚开了头,会场上便有一些人打断他,不让他再往下讲。而梁漱溟呢,正迫不及待地要往下讲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我很希望领导党以至于在座的党外同志考验我,考察我,给我一个机会,就在今天。同时我也直言,我还想考验一下领导党,想看看毛主席有无雅量。什么雅量呢?就是等我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都说清楚之后,毛主席能点点头,说:’好,你原来没有恶意,误会了。’这就是我要求的毛主席的雅量。”毛泽东这时插话说,“你要的这个雅量,我大概不会有。”梁漱溟紧接着说,“主席您有这个雅量,我就更加敬重您;若您真没有这个雅量,我将失掉对您的尊敬。”毛泽东说,“这一点’雅量’还是有的,那就是你的政协委员还可以当下去。”接着,不少到会者以胡说八道继续附和:不听梁漱溟胡言乱语!民主权利不给反动分子,梁漱溟滚下台来。这一情景,就是任由毛泽东胡说八道,说真话者险些被一棍子打死。

到了1957年,文字狱就更加变本加厉了

1957年4月27日,中共中央发出开展整风运动的指示。4月30日起,毛泽东多次邀请民主党派和无党派人士座谈,号召他们对政府的错误和缺点,大胆提出批评,帮助党整风。

曾是“爱国七君子”之一的章乃器参加了其中的三次。5月13日那次座谈,章乃器因事未能出席,但仍送去了一份书面发言,并附去信函一封,说明稿子是“信笔直书”,是草率,但也是直率的,是否发表,请领导掌握。后来,他又写了《关于中国民族资产阶级的两面性的问题》,这两篇文章都见了报。

这时,章乃器仍把自己的主要精力放在粮食部的工作上,谁知在他的政治生涯中却风浪骤起。从6月5日起,他的言论遭到了全国性的批判,他本人也于一夜之间由著名的爱国人士变成了“极右派”、“右派头子”、“反共反人民的老手”。当时,章乃器受到“批判”的观点,除了有关民族资产阶级的两面性及“红色资产阶级政党”等外,还增加了“与党争权力”、“反对党的领导”、“鼓吹定息不是剥削”、“号召工商界’抬起头来’同党进行斗争”、“民族资产阶级的思想改造是’脱胎换骨就是要抽筋剥皮’”等。

整风运动开始时,民主人士章士钊也在政协征求民主党派意见的座谈会上发言,试图以“小批评”打破“一律”保持共产党的长久执政地位,他说一个水果,表皮坏一些不甚要紧,削去一些并无损果子味道。唯果子自核心处腐烂生虫,虽表面光泽尚存,但从里往外逐渐腐蚀,最终此果不可食。共产党乃国家兴旺之柱石,犹如果实之核心。社会其他方面有些毛病较易纠正,唯共产党核心之健全最重要。没想到,“反右”开始时,政协一部分人猛烈批判章这番话,指责说这是攻击党和社会主义的反党言论。章被迫写检讨。而在当时,民主人士章(伯钧)罗(隆基)等已被打入“反党联盟”,如果不是章的女儿章含之在毛身边当英文老师,趁机让毛回忆过去念旧情,否责大放过激言词的章士钊恐怕难逃储安平“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可怕结局。

1978年4月5日中共中央批复,由中央统战部上报的《关于摘掉右派分子帽子的请示报告》,1978年9月17日《贯彻中央关于全部摘掉右派分子帽子决定的实施方案》,一年半之后,1980年5月8日,55万余顶右派帽子已全部摘去。但至今还保留着几位著名的“不予改正”的右派分子,如章伯钧,当年全国人大常委、全国政协副主席、政务院委员、中央交通部部长、农工民主党主席、民盟中央副主席;罗隆基,当年全国政协常委、政务院委员、中央森林工业部部长、民盟中央副主席;彭文应,法学家,曾留学美国威斯康辛的哥伦比亚大学,继而返国在上海法学院等校任教,上海民盟盟员;储安平,当年全国政协委员、全国人大代表、光明日报总编辑;陈仁炳,当年民盟上海市委宣传部副部长。1982年,章伯钧的骨灰移葬在八宝山公墓。罗隆基逝于69岁,却在90岁冥寿时享受到了一个由公家出面主办、且专为缅怀他一个而开的纪念会。“朴素谦和”的彭文应是于1962年戴着帽子辞世的。储安平,58岁时在1966年深秋消失了。

在国民党大陆执政时代,文人办报还有一个良好传统就是“小骂大帮忙”,为执政者提意见,当好“了望者”。可到了1957年“反右”扩大化以后,尤其“文革”,“小骂”

是绝对不能允许的,而且有“小骂大犯罪”的下场——“大骂”就是死罪了,人人噤若寒蝉,人人自危。“小骂大帮忙”过时了,“小骂”是绝对不能允许的,而且有“小骂大犯罪”的下场。

悲剧,已经过去,谁知道它会不会重演?

刘晓波:知识人的乌托邦和野心家的工具——狱中读《俄国知识人与精神偶像》

读《俄国知识人与精神偶像》(徐凤林译,上海学林出版社1999版),第一感觉是,俄国知识人的自我批判,几乎全部可以变成对中国知识人的批判。比如,在民粹主义盛行的时代,俄国知识人热衷于“到民间去”,让人想起现代中国知识人的乡村教育试验;俄国知识人在论战中所用的一些词句,也让人想起毛时代的大批判,如“豢养”、“走狗”之类的词,在当时俄国已经非常流行。 (博讯 boxun.com)

在两个国家的大变革时代,两国知识人的道路具有颇多相似之处,比如,他们都曾由自由主义走向共产极权,这种相似选择的背后,也必定有着共同的人格误区和思维盲点。

一 共产主义的偶像崇拜

该书作者弗兰克是俄罗斯的宗教哲学家,他以探讨宗教伦理为核心,他先后出版过《虚无主义伦理学》(1909)《偶像的毁灭》(1923)《生命的意义》(1925)、《上帝与我们同在》(1946)和《黑暗中的光明》(1949)等著作,在宗教伦理学领域不乏创新之处。特别是他对俄罗斯知识人的批判,往往能独辟蹊径、击中要害。在《俄国知识人与精神偶像》一书中,他从宗教偶像与世俗偶像的区别出发,批判地探讨俄罗斯知识人为什么选择共产主义。

二十世纪,既是一个充满动荡和血腥的世纪,也是一个民粹主义和救世主义盛行的世纪,因而也是一个偶像跌出而又不断毁灭的世纪。二十世纪的大灾难大都出在世俗的偶像化上。

作者对俄国知识人的批判正是从偶像崇拜谈起。

只要是人,特别是大众,都免不了偶像崇拜。大众心目中的偶像又都具有神化的特点,在这点上,有神论与无神论之间没有区别。二者的区别仅仅在于崇拜对象的不同——宗教偶像就是神,而世俗偶像是被神化的人。

在西方,基督教的崇拜伦理指向超人的救主,即世界上只有一个神——上帝——任何人都不能与上帝平起平坐。所以,要崇拜只能崇拜神而千万不能崇拜人,无论是征服过半个世界的帝王还是富可敌国的富豪,都不能崇拜。因为,一旦崇拜人,特别是把某个人当作救主,必将大祸临头。

在人类的局限性或弱点中,精英阶层的最大弱点是不断膨胀的狂妄,自以为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特别是那些意欲扮演恺撒的野心家,几乎个个都自封为“人间救主”,许诺给民众一个“人间天堂”。 或者说,无神论的崇拜伦理寻找人间救主,那些被尊为人间救主的人,一面进行自我神化,一面煽动大众崇拜;大众的愚昧和奴性,赋予了人间救主以神的特权。久而久之,人的狂妄本性越来越膨胀,直到这些人间偶像自我加冕为神,将先知和国王的身份合而为一,握有一言九鼎的绝对权力。

大众阶层的最大弱点是逃避自由的奴性和寻找救主的盲目,他们渴望被拯救,渴望在他人庇护下获得安全和福利,渴望通过追随偶像来实现自己的意义,渴望投入法不责众的群体狂欢;因而,他们寻找人间救主,把全部希望寄托在救主身上;而且,他们的生活越是困顿,他们寻找救主的渴望就越强烈。无神论大众是自相矛盾的,他们既不承认上帝的存在及其拯救,但又要在世俗人间寻找偶像并期待被拯救。他们崇拜偶像的癫狂与服从偶像的绝对相辅相成。以至于,被拯救的渴望不断强化,把他们带入盲目而狂热的迷信之中,绝对相信偶像的一言一行及其所许诺的“人间天堂”, 从而把自己的自由全部交给偶像。而交出自己的自由就等于成全独裁者。

于是,我们看到,在二十世纪的历史中,凡是极权国家都曾有过群体性的个人崇拜癫狂,从希特勒到墨索里尼、从斯大林到毛泽东、从金日成到波尔布特、从萨达姆到霍梅尼……这些自称可以造福于千秋万代的人间偶像,他们都曾得到过全国性甚至世界性的崇拜,却一个个变成了贻害无穷的暴君。

二 民粹主义的人民崇拜

对各类暴君的神化,乃二十世纪的荒谬景观。民粹主义的盛行为暴君崇拜提供土壤,所有暴君也都要通过祭起民粹主义的“人民崇拜”的旗帜来煽动革命狂热。不幸的是,凡是产生这类暴君的国家,知识人往往都在扮演神化统治者和愚弄民众的角色,而且,类似列宁这样的独裁者和毛泽东这样的暴君,其年轻时代个人身份也大小算个知识分子。

“民粹主义”是英语“populism”的汉译。据《布莱克维尔政治百科全书》对“populism”词条的定义,它包括“人民党主义、民粹主义、民众主义”,来源于19世纪的“美国人民党主义”和“俄国民粹主义”。前者以“农业平民主义”命名,后者以“农民民粹主义”命名。其中,俄国民粹主义更符合我们今天对“民粹主义”的理解:“激进的知识分子将农民理想化,希望在俄国农村中残存的集体耕种的传统基础上建立一个新型的社会主义社会。这场运动在1874年达到了颠峰,年轻的知识分子们‘走到人民中去’,涌向农村宣讲农民社会主义的教义。在发现农民们无动于衷后,一些民粹主义者采取恐怖行动,成功地刺杀了沙皇。”(《布莱克维尔政治百科全书》,「英」戴维?米勒与韦农?博格丹诺合编,邓正来等译,中国政法大学出版社1992年版P589)

民粹主义在阶级划分上美化平民(农民、工人、其他无产者大众),完全无视个体而极端献媚于大众,无法容忍多元化,敌视个人主义,贬低财产、知识和文化,在经济上主张平均主义,在政治上提倡平民的或大众政治;它把人民神圣化抽象化为最高的整体利益,进而把国家上升为人民这一最高整体利益的代表,也就必然把国家权力加以神化,最终走向对国家权力的代表——统治者——的神化。所以,无政府主义、纳粹主义和共产主义都是民粹主义的变种,思想家浦鲁东、欧文、马克思,政治家甘地、尼赫鲁、希特勒、列宁、毛泽东,也都带有强烈的民粹主义情怀。

十月革命前,俄国流行三种主义:马克思主义、民粹主义(populism,又可译为“平民主义”)和自由主义,前两者具有天然的亲和力,马克思主义的普罗大众崇拜和民粹主义的平民崇拜,皆源于西方宗教的“上帝选民”的观念。俄罗斯人最后抛弃自由主义而选择了前两种主义的混合物——列宁主义——也就毫不奇怪了。尽管,列宁主张无产阶级及其先锋队领导一切,也批判“小农民粹主义”,但列宁主义的实质是把俄罗斯东正教的救世主义转化为共产主义的乌托邦狂热,用无产阶级代替了神的选民,用革命党(先锋队)代替了传教团体,用革命党领袖代替了上帝,让大众把独裁者当作上帝来崇拜和服从。

民粹主义首先是一种仇恨情结,他们厌恶贵族、权势者、有产者和知识分子等精英,而同情平民、无产者、甚至流氓地痞,也就是无产业无知识的大众。更有甚至,民粹主义不光是同情,还特别煽情地贬低精英而无限制地抬高大众,赋予了大众以无穷的创造力和优越的道德感,最后发展为“大众崇拜”:大众不仅是主人,而且是创造历史的动力。

马克思主义、列宁主义和毛泽东思想中都有浓重民粹主义的成分,特别是毛泽东思想中的民粹主义可谓登峰造极。毛泽东从战争年代起,就毫不含糊地肯定下层民众的造反式革命,称赞流氓无产者的“痞子运动好得很!”他说:高贵者最卑贱,卑贱者最高贵;老农的手和脚最肮脏,但灵魂最干净。他高喊:“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创造历史的动力。”他进行革命的动员模式是“走群众路线”,他收买追随者的口号是“为人民服务”。

民粹主义的正面是“人民崇拜”,反面是打到精英,特别是经济精英和知识精英,所以,民粹主义具有强烈的清教徒主义和反智主义的倾向。民粹主义蔑视和仇恨任何有产者,无论是物质财产还是精神财富的拥有者。在他们看来,知识分子也是有产者,拥有并垄断了精神财富。所以,民粹主义必然把对财富的拥有者的仇恨推广到知识文化领域,要把物质财富和精神财富的拥有者统统要踩在脚下。在这方面,毛泽东应该是最典型的反智主义者。

毛泽东对财富拥有者的仇恨,不仅要打到地主和资本家,也要消灭个体性的小商小贩,甚至在人民公社运动中连农民的那点可怜的“自留地”和自养家禽也要当作资本主义的尾巴割去。同样,毛泽东对知识和文化的拥有者的整肃,也贯穿于他从打江山到坐江山的整个政治生涯。早在延安时期,他就发动了针对知识分子的整风运动,《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变成了指导文艺创作的“圣经”,“为工农兵服务”成为反精英文化的意识形态基础。他要求文学艺术的通俗化和知识精英的平民化农民化无产阶级化,他要把知识人改造成革命者,把文艺和学术作为政治斗争的工具,“以笔做刀枪”地投入暴力革命,进而把知识人变成依附在政治权力之皮上的毛。1949年掌权以后,他更是发动了一次次针对知识分子的政治运动,从思想改造运动到反胡风,从反右到文革,毛泽东式反智反精英反文化运动一步步走向登峰造极。他把知识分子赶到农村、工厂和五七干校,接受大众的改造;他把知识分子打入劳改农场和监狱,剥夺其人身自由;他强迫知识分子在群众大批判中低头认罪,让知识人尊严扫地。毛泽东玩弄知识精英和人性改造的个人欲望满足了,带给中国的却是精神荒漠化和一片文化废墟。

所以,许多研究毛泽东的外国学者都认为:毛泽东是一个用马克思主义包装起来的民粹主义者。

共产主义式的民粹主义是精英主义和民粹主义的奇妙结合。一方面,他们把无产者被奉为上帝,把拥有财富视为绝对罪恶,追求强制性的绝对平等;他们迁就、纵容和鼓励大众的无知、庸俗、盲目和怨恨。另一方面,知识精英群体的“穷人崇拜”实质上是“为民作主”,是另类的“精英救世主义”,。他们正是利用了“奉人民为上帝”的蛊惑,才把自己变成人民的上帝。他们“到民间去”是为了启蒙大众,按照自己设计的乌托邦方案改造大众。所以,作为思想流派的民粹主义是有闲知识分子的游戏,满足了他们的异想天开;作为政治运动的民粹主义是野心家牟取权力的工具,满足了他们利用和操纵大众的欲望。特别是在现实的政治斗争中,政治野心家的民粹主义并非真的“人民崇拜”,而是通过发动人民战争来夺权,依靠“为人民服务”的口号来掌权。

二十世纪的无神论知识分子的民粹主义狂热,恰恰是制造人间偶像的舆论先导,为个人崇拜时代的降临提供了思想支持,为大众化的暴力革命提供道义合法性论证,用目标的崇高来论证“以暴易暴”的合理性。在俄国知识界的“到民间去”的思潮中,早就蕴含了十月革命的种子;中国知识界点燃的“劳工神圣”之火,锻造出中共夺取政权的利器。而在现实中,知识人所论证的目标与手段之间的关系出现难以预料的颠倒,“高尚目的”沦为滥用暴力的借口,民粹主义的“为人民服务”变成了对人民的奴役。

比如,毛泽东的教育三结合(教学与阶级斗争、生产实践、劳动人民相结合)和“五七道路”式的再造共产新人的试验,很容易让人联想到陶行之的教育理论及其试验。陶行之的“教育救国论”是按照民粹主义的社会理想来改造中国。他放弃了优裕的教授职位(月薪五百元大洋)和城市生活到农村搞“乡村教育”试验,他穿草鞋,戴斗笠,住牛棚,用同甘共苦的精神来普及乡村教育,进而用普及乡村教育来改造农村;他发明了“教、学、做”三合一的方法,学生不仅要学知识、学做人,更要学习如何种田、做木工,以及所有生活技巧,连烧饭种菜都要熟练。而毛泽东也要青年学生“学工、学农、学军”,动员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

三 民粹主义的两极合流

民粹主义具有狭义和广义之分。狭义的民粹主义是指那些以民粹主义为旗帜的思想流派和社会运动;广义的民粹主义是指所有具有民粹主义情怀的思想流派、社会思潮和社会运动。比如,无政府主义和共产主义就可以归入广义的民粹主义。在西方对民粹主义的研究中,尽管无政府主义者浦鲁东、巴枯宁和共产主义者马克思展开过论战,但他们都具有对财产的仇恨、对平民的崇拜和对革命的热衷,所以也都可以称为民粹主义者。

具有民粹主义情怀的精英往往会走向两个极端,要么走向砸碎一切权威的无政府主义,要么走向服从于一个绝对权威的极权主义。无政府主义过于相信大众的自治能力,甚至相信到盲目的程度——没有政府和没有权威的社会才是最平等最自由、也是最理想最美好的社会。所以,他们希望从对政府及其权威的大破坏中诞生一个绝对自治的社会;共产主义过于抬高无产者的组织性、创造性和道德优势,甚至把“无产者”奉为唯一革命力量,希望通过无产阶级革命的“大破坏”来建立一个全新的无阶级的共产社会。二者的区别在于,无政府主义的理想是通过大众的绝对自治来建立人间天堂,而共产主义的理想是通过唯一的上帝选民(绝对权威)来建立人间天堂。

尽管,从马克思到列宁再到毛泽东的共产主义者,也都批判无政府主义,但在喜欢走极端和崇尚大破坏这点上,二者可谓孪生兄弟。两者都向人类提供了一种社会乌托邦,也都把“大破坏”作为实现其乌托邦的唯一手段。或者说,暴力作为实现政治利益的最后手段具有绝对的合法性,只要是为了阶级、政党和领袖的目的,就可以不择手段地使用暴力。

无政府主义的代表人物之一浦鲁东的最著名格言为:“财产就是盗窃。”马克思著名的格言之一是:资本从降生到这个世界上,“每一个毛孔都充满了血污”。另一位无政府主义的代表人物巴枯宁的最著名格言是:“破坏的激情就是创造的激情”,“破坏就不仅被认为是创造的手段之一,而且一般地等同于创造,或者确切地说,完全占据了创造的地位。”马克思主义宣扬彻底决裂论、飞跃性前进和终极理想,鼓动通过无产阶级暴力革命夺取政权;列宁率先践行了马克思的暴力夺权论,创建了世界上第一个共产极权国家;毛泽东崇尚枪杆子里面出政权,在农业大国里完成了社会主义改革。特别是毛泽东的造反论,即“不破不立,破字当头,立在其中”,与巴枯宁的“破坏就是创造”,实乃异曲同工之妙。

人类的天性及其社会现实天然要求权威,而无政府主义仅仅是毫无现实操作性的狂想,其最有意义的存在方式,至多是作为多元社会中的思潮之一。大到一个国家小到一个社区,无论自治到何种程度,也无论混乱到何种地步,都将自发地产生权威。所以,无政府主义很容易从一个极端到另一个极端,最终走向极权主义。展现在我们面前的二十世纪的民粹主义,几乎无一例外地从“人民崇拜”走向“个人崇拜”。中国作家巴金从“我控诉”的呐喊到中共独裁的最大花瓶,就是从无政府主义走向共产主义的典型。

无神论革命者大都是粗俗的唯物主义者,不信上帝及其天堂,却把对世俗天堂的狂热提升为一种准宗教的信仰,实际上是只关心政治权力,是一种绝对的功利主义。它把纯艺术和纯科学视为反动,拒绝一切宗教性的终极价值关怀,拒绝一切超世俗的理想和神圣,甚至除了极权者本人的天才之外,他们拒绝一切个人的天才创建,使文化和精神变成政治斗争的工具或庸人群体的消费享乐。这一切在中国近现代知识分子身上表现得都极为强烈。这种无神论的灵魂是“虚无主义”,即没有超尘世的绝对价值支撑的生存状态,实际上是“无灵魂”。

这些知识分子的无信仰狂热,一方面让大众做出自我牺牲而自己却变成救主式英雄,另一方面又走向绝对的不宽容,他们只有一个标准:以我为准。所以,他们不允许任何异己,对不同的思想赶尽杀绝,造成人的精神畸型和制度独裁化。

无神论知识分子还有对科学的狂热崇拜,他们崇拜科学而排斥属灵的宗教信仰,他们在科学中寻找一切而排斥其他方式的探索,从而将科学提升为准宗教,形成了“唯科学主义”:在方法上将科学的实际功用神圣化,一切都被贴上科学的标签,唯科学主义的大棒四处开花。恩格斯把马克思主义称为“科学社会主义”,毛泽东把大跃进的放卫星称为“科学种田”,江泽民把法轮功定义为“反科学”的邪教。实质上,他们的“唯科学主义”不是在科学中探讨真理,而是把科学作为独裁制度的包装,用科学来为其政治、道德和意识形态的操控进行合法化论证。这是一种自私而狭隘的工具论,即一党利益高于一切,科学也要服从党的利益。而一旦有人对他们的科学论断提出异议,他们才不会用科学讨论的方式来对付,而是要动用红色暴力和群众大批判来惩罚。

1999年6月1日—3日于大连教养院

2006年8月20日整理于北京家中(首发《人与人权》2006年9月号)

胡 平:民主不能等待

今年1月,香港的田园书屋出版了苏绍智先生的一部论文集《民主不能等待》。该书收录了苏绍智先生近些年来写成的50篇文章,其内容涉及对毛泽东、邓小平、江泽民和胡锦涛等中共四代领导人的评论,全球化问题、民主化问题、东亚模式问题、社会主义国家的腐败问题、六四问题、人的解放问题以及共产主义问题。《民主不能等待》这个书名很好,好就好在它指明了当今中国问题的一个关键。今日中国,很少有人还从理论上、从价值上反对民主,但问题是,大多数人并不去投入争取民主的实际斗争。一个流行的藉口是,实行民主需要若干社会条件,譬如说需要市场经济作基础,需要有强大的中产阶级。中国目前还不具备这些条件,因此现在的当务之急就还不是争取民主而是发展经济,壮大中产阶级。等到这些条件成熟了,民主也就自然而然地到来了。苏绍智从历史的、文化的,以及经济与政治相互关系等多种角度对这种观点进行了严肃的批驳,他指出:”经济”并不是民主的前提,民主化从来不是等待来的而是争取来的;如果我们放弃争取民主的斗争而只是在那里一味的等待,那么我们不但得不到民主,而且还会葬送掉经济改革。

今日中国,贪污腐败泛滥成灾。但也一直有人为腐败辩护,他们说,既要建立市场经济体制,就必须要有资本主义的原始积累,贪污腐败就是资本主义原始积累的必然现象。这种说法颇有迷惑性,很多人都模模糊糊地以为,在建立市场经济的初期阶段,大概是要必须经历这么一种所谓资本主义原始积累的吧。苏绍智告诉我们,不对。资本主义积累和原始积累根本是两个概念,不应混淆。资本主义积累理论和原始积累理论是马克思创立的,但马克思从没讲过什么资本主义原始积累。马克思所说的资本主义积累是只在市场机制下把剩余价值转化为资本。按照马克思,虽然资本主义积累是一种经济剥削,但不是通过经济外的强制造成的。马克思说的原始积累则是指与市场经济无关的经济外的强制,例如海盗行为、买卖奴隶、战争赔款,以及凭藉权势占有公共财产。现今中国的贪污腐败是权钱交易、以权谋私、化公为私,利用权力把国家财产据为己有。这种积累完全与市场经济体制无关,不算是资本主义积累。这纯粹是人为的超经济的掠夺,是一种特殊的原始积累。这种特殊的原始积累对于催生正常的市场经济不但不是必要的,而且还是有害的。

我们知道,早在1979年理论务虚会上,苏绍智就提出”不发达的社会主义”,该观点也就是后来的”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理论。当时,苏绍智还提出”补课”说,中国应该补资本主义的课。众所周知,这些观点在当时的思想解放运动中发挥了相当重要的作用。但认真说来,这种观点也有它的问题。所谓”补课”,无非是说历史阶段不能超越。按此说,社会主义取代资本主义,人类最终走向共产主义仍是毋庸置疑,共产党的错误只不过是搞早了而已。只可惜那千千万万共产革命的牺牲者,他们只不过是给人家交学费而已。未来某一时刻,我们的马克思主义者们心血来潮,宣布时辰已到,又要搞一番共产的。十分可贵的是,苏绍智先生并没有满足于当年的这种观点,而是对这一问题进行了更深入的反思。作者写道:”今天看来,我们关于不发达的社会主义的提法,虽然在反对极左的路线、方针、政策方面有一定的作用,但在理论上并没有摆脱马列主义教条的束缚,也没有否定列宁斯大林的社会主义制度的模式,因而存在着不少矛盾和缺陷,经不起理论的推敲。缺陷之一是,我们仍然肯定了马克思主义的历史阶段论和经济决定论,即历史是按照循序渐进的严格决定论发展的,而进入每一阶段的时间基本上取决于生产力发展的,而进入每一阶段的时间基本上取决于生产力发展的水平。事实上,历史比马克思的这个简单的推论要复杂得多。缺陷之二是,关于列宁、斯大林的社会主义制度模式,即公有制、计划经济和按劳分配,我们当时认为还是正确的;只不过因中国的生产力水平还太低,只能先退回到不发达的社会主义阶段;一旦正产力发展了,还应进入马克思设想的或列宁、斯大林推行的社会主义制度模式。而现实证明,马克思关于社会主义的设想,绝大部分都与现实不符,而列宁、斯大林的社会主义模式不但已被历史证明是错误的,而且已经死亡。”

苏绍智先生先前担任过中国社科院马克思主义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研究所(简称马列所)所长。提起马列所,一般人也许会想当然地以为它是中共官方的御用机构,一定是教条主义的大本营。其实不然。马列所自成立起就站在思想解放运动的前列,该所的领导和研究人员都以思想解放而著称。邓力群在不久前于香港出版的《邓力群自述》一书里曾专门提到马列所。邓力群写道:马列所(全称是马克思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研究所)是1979年中国社科院新建的一个所,”胡乔木原来设想要把这个所办成社科院的第一所,后来一段时间却被苏绍智等几个人搞成了反毛泽东思想的第一所”.左王邓力群的这段攻击倒从反面肯定了马列所的存在意义。苏绍智先生今年83岁了。这部文集凝聚了他饱经忧患、历尽沧桑之后的思考。从这些文字中,我们不仅可以看到作者广阔的视野,渊博的学识,对祖国命运的深切关怀和对天下大事的精辟见解;而且也可以看到他磊落的胸襟,对真理的无休止的探索,以及不断的自我超越精神。


北京之春

川 歌:从直选乡镇长不符合法律规定说起

前几日从网上读到一篇文章,文章大意是:中国全国人大常委会的副委员长盛华仁先生在《求是》杂志撰文称:在中国,直选乡镇长不符合中国的法律规定。盛先生说,在此前的全国基层乡镇选举中,有的地方采取了乡镇长直选,即由选民直接选举的办法产生乡镇长,对此现象,盛先生以中国最高国家权力机关的负责人之一的身分指出了直选乡镇长行为的违法性。盛先生并列出了具体的法律条文,作为其立论的依据。

读到这样的报道,我知道,盛副委员长所说确有依据,因为根据中国现行的法律规定,中国的乡镇长选举确实不是直选制,而且间接选举制,即由人大中的代表联合提名选举。从这个意义上说,盛副委员长所说是对的。但是,正是因为这样正确的说法引起了我的关注。

如果说,直选乡镇长不符合法律的规定(事实也确实如此),那么,就意味着我们的法律不支持乡镇长直选。我们知道,乡镇长选举应属于最低一级的政府机构的选举,中国的法律就连这最低层次的选举都无法做到直选,亦即不能做到充分尊重人民选举权的直接选举,那么,我们的法律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法律呢?我们的法律所规制的民主程度到底有多高呢?

中国的执政党与政府(这二者实际上是同一个主体)一直在宣扬着其致力于国家的民主进步事业,通行的官方说法是建设高度的社会主义民主,高度的民主大概应是较高程度的民主,然而,现在就连最基层的乡镇长直选都无法做到,我们是不是可以认为,中国的执政党与政府所高调宣扬的与其实际做着的不一致呢?

在当今世界上大多数国家里,已经实现了全国性的大选,而在我们这里,象乡镇长选举这样的“小选”都无法保证民主、公正,由此,可见,我国的民主程度有多么地低下,我们与世界潮流的背离有多么地严重。我听说,台湾50年代就开始县级的直选了,为什么,在大陆50多年后还不能做到国民党在50多年前已经做到的事情呢?这样的问题不能不引起人们的思考。思考的结果,就是中国大陆是否应该加快民主的进程,从而不致于落后太多,以致于让全世界的人民都贻笑不已。

盛副委员长可以要求用现行的中国法律来规范中国现行的政治秩序,可以依法纠正乡镇长直选这样的“违法行为”,但是,盛副委员长也应该想到,是不是到了修改那不允许最基本的民主的法律的时候了?

或许盛副委员长在这件事情上不能完全作主,但提一个建议总是可以的吧?谁叫你是一个职位那么高的大议员呢?

民主论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