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多年的思想政治教育之下,我们似乎理所当然地把贵族制当成民主制的反面。不仅仅是我们,冷战时期的一些思想家也有这种倾向。如卡尔·波普就指责柏拉图所设想的贵族社会是民主社会的反面。但说到底,无论是我们的常识还是波普细致的证明都是现代民主社会出现之后的流行意识形态。“贵族”在西方的语境中非常复杂,它是整个古典传统中的一个核心主题,代表着人之为人的标准;现代社会大大降低了人的标准,并将古代在某种意义上作为自己的反面。但“贵族”是否与平民民主因而根本不兼容?
我要向托克维尔表示敬意。这是一个对现代社会有着伟大洞察力的政治思想家。他立足于现代,为平民民主提供了一个理论辩护,但同时又洞察到平民民主的内在问题,从而将贵族问题引入到对现代的探讨之中。在现代语境中,一般把这个问题归结为“自由”和“民主”的张力,这在大学法学院和政治学系已经是一个老生常谈的问题,甚至成为了陈词滥调。但归结为“自由”问题是否完全恰当?我们不妨在这个词语之下进行一些探讨。但什么是自由?按照自由主义的一般讲法,“自由”意味着伯林所谈的“消极自由”,即免于受到侵害,对民主保持警惕则意味着,必须防范以多数人的名义侵害个人的权利。因此,法治是非常必要的,这也是美国最高法院的九个老家伙可以决定整个社会命运的合法性根据。这当然是很重要的,但不要忘记了,托克维尔在更多的地方谈美德,而这个问题显然就越出了“消极自由”的范围。托克维尔关心的并不仅仅是划分群己界限,更是关心如何防止大众民主所带来的“夷平”的危险。社会中日益增长的唯物主义和个人主义有着这样的危险,它使得人越来越平庸化,人日益丧失自己的独立性,日益依靠非人格化的官僚科层机构。托克维尔追问的是,在这样一个平民化的社会里,贵族是如何可能的?
其实托克维尔提的并不是一个新问题,他是以一种现代的方式去面对了古典政治哲学中就已经开始争论的问题。我们今天所讲的“贵族”,在古希腊则是城邦里的公民,古典政治哲学与国家无关,它所谈的就是城邦公民的生活。公民区别于其他之处在于,其他人为了生活的必需所迫,而公民则无需为生活必需所迫,拥有大量的闲暇,以实践美德。亚里士多德在《伦理学》中探讨了公民的两种最善好的生活,其一是政治生活(行动的生活),其二是哲学生活(沉思的生活)。无论哪种生活,所关心的其实都是人的卓越。善好的生活,就是按照一种自然的正当来生活。柏拉图的《政制篇》可以说是讨论自然正当的典范。苏格拉底和几个朋友一起探讨正义问题,进而由城邦和人的灵魂的对应,先讨论一个用语言建构起来的城邦,进而理解正义对于人的意义。由此所阐明的是,现实中的城邦或是人都是不可能自身就是正义的,而是分有了正义。潜在的含义就是,无论是人的生活,还是城邦的秩序,都依据一种自然的正当而设定。由此,现实城邦的腐败被理解为对自然正当的偏离。苏格拉底之死就是这样的一个例子。雅典的民主制在苏格拉底看来是有着根本缺陷的,它扩大了公民得范围,给予了每个人以相等的政治决定权,但因此就使得大众忽视了美德。最卓越的人因此被埋没,而一些平庸者掌握权力。这一批评激怒了雅典人,从而通过多数投票处死了苏格拉底。而苏格拉底之死,经过柏拉图的反思,成为政治哲学史上的基本问题。苏格拉底因此也成为古典政治哲学中“人”的典范:他认识到自然的正当并且按照它来生活。而一个按照自然正当而建立的城邦,必然是与苏格拉底这样有美德的公民之间存在内在的和谐。
古典政治思想耻于谈民主,与民主本身对于美德的偏离有关。民主必定是贫穷者的统治,而贫穷者由于为生活必须所迫,对于美德的生活非常陌生,甚至有着怨恨心理。贫穷者对于平等的无限追求,加上彼此之间的相互忌妒,彼此之间互不服从,要么会导致混乱,要么是把自己的自由交给一个更为强大有力者,从而导致暴政。政体与公民的美德是有密切关联的。考虑到公民的不同特性,最稳定的政体将是一个混合整体——柏拉图最早提出这种思想,亚里士多德更详细地阐明了这种意见。而这种政体是现实中稳定的,但本身并不就是内在正当的。
这种“自然正当”的观念要到马基雅维利才真正告一段落,而霍布斯则以更加明确的方式抛弃了自然正当,而代之于“自然权利”。自然权利诉诸于每个人对于死亡的恐惧,并在次基础上导出政治秩序。现代政治思想抛弃了古典政治思想中对于“人”的很高的期许,而把人降低到非常低的层次。人是一个欲望的存在,而政治秩序首先就是为了满足人的欲望而建立的。托克维尔完全接受这个论证的前提。他对于民主的证明就是建立在马基雅维利和霍布斯的基础之上的。“自然”这个在古典思想中充满魅力的词语再次被用作合法性论证,但意义与古典已经完全不同。因为人具有类似的自然属性,具有相同的欲望,因此人的平等是自然的。民主也因此是符合自然的,并将成为现代的趋势。
但在一点上,托克维尔表现出他与古典传统的某种联系。他理想中的民主并不是大众民主,而是古典贵族民主制的扩大。并不是贵族粗鄙化成为大众,而是每个大众都成为贵族,如同贵族一样有德性的生活。也正是出于这一点,他才去比较美国人民生活与雅典公民生活的每一个可能类似之处:结社,陪审团,公民投票,等等,并探讨在现代条件下,如何过哲学的生活,如何保持优秀的灵魂。可以看到,他对于具体的个人有着深切的关注,而不仅仅是探讨抽象的个人概念——这些抽象概念,从现在来看是现代治理技术中的环节。现代思想降低了古典思想中人的标准,进而将这些一般标准抽象化,并在此基础上建立起实体法的程序统治,以及复杂的纪律统治。而在程序中的个人,是被隐去了面孔的,其个性无关紧要的人,高尚与否,伟大与否无关紧要。如果引入福柯的分析,我们更能理解托克维尔的忧虑。如果说,在古希腊,民主制很容易转变为暴君的统治,那么,在现代社会,已经发展出了另一种暴政,只不过统治者不是人,而是机器。人已经深深陷在他自己设计的圆形监狱里面而无法脱身。托克维尔预见到了这一切,所以他呼唤一些伟大的事物。但是在他所接受的前提逻辑之内,这些伟大的事物具有什么样的基础?它们能够是内在就具有伟大的性质吗?这种论证显然是不可能的。因为托克维尔所接受的霍布斯主义前提就已经排斥了一种自然正当的秩序的存在。并并没有一种东西在现代性前面自称是具有内在的“善”的。韦伯从霍布斯主义的前提下来,最终达到了一个绝望的结论:这个世界的价值冲突是不可调和,因为这是“诸神之争”。我们所能达成的共识的地方,也许就在于那些无个性的程序技术。但这样不是使得我们越来越受那些程序技术的奴役吗?我们不是被它们分割在圆形监狱的不同房间里,越来越难以沟通了吗?
注意托克维尔的
论证方式:他论证一些“伟大的事物”,如宗教的时候,探讨的并不是其内在是否正确,而是讨论他们对于社会整合的影响。伟大的事物,并不能因为效用而成为伟大,当托克维尔说它们伟大的时候意味着什么?仅仅是沿用一个传统的说法吗?还是因为托克维尔运用了谎言,他内心具有一个信仰的理由,但说出来的时候采用了另一个理由?无论如何,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我们越来越多地采用这样地一种论证方式,同时置身于形式理性和实质理性的巨大张力之中。如果托克维尔的说法是真诚的,这些伟大的事物之伟大也只有通过民主的方式得到确认。但这不是又回到讨论的起点了吗?当我们探讨高贵的时候,我们头脑中所浮现出来的雅典和斯巴达,抑或罗马的形象是否仍然具有意义?当我们谈正义和美德的时候,在霍布斯主义的前提下,难道不需要问“谁之正义?何种美德”吗?
我们必须向托克维尔表示尊敬。在他那里,一种真正现代的思维方式已经达到成熟。这种思维方式并不是启蒙运动的乐观主义和对历史进步的幻想,而是带着一点怀旧的情绪——不断试图回到古希腊,回到耶路撒冷,回到罗马,但试图面对的是当下的危机。这样,思考的结果并不是回到古代,而是更进一步地推进了现代性本身。当托克维尔带着贵族的忧郁注视大众民主的扩展的时候,忧郁本身就是一个标志: 古代已经过去,虽然还会以这样或者那样的方式进入我们的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