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破空:三百农民 不如一个兵

三月两会大排场走过场,军费狂增两位数,免除只占税收1%的农业税,被大肆宣扬,教育经费一再毁弃承诺……为的只是政权稳定。

三月,在北京,「人大」、「政协」两会又粉墨登场。像往常一样,照例有很多形式,很多过场。

军费增长超过总增长近一倍
中南海高唱要「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因而声称要把「解决『三农』问题放在首位」。对 「三农」(农民、农业、农村)的财政支出,今年比上年增加四百二十二亿元,总额为三千三百九十七亿元,占全国财政支出%。就在中南海将国民经济增长定为8%的同时,中共军费开销仍然以两位数狂增,今年军费增长 %,总额达到二千八百三十八亿元,占全国财政支出 %。

众所周知,中国农业人口至少还有七亿五千万;中共军队人数则至多为二百五十万。农业人口是军队人数的三百倍。然而,面向七亿五千万人的农村支出,和二百五十万人的军费开销,几乎相差无几!即三百个农民,不如一个兵!况且,外界一致判断,中共军费开销的实际数字远远大于其公布的数字。可见,「放在首位」的,决不是中南海口口声声的「三农问题」,而是他们念兹在兹的军事开销。养肥一支军队,以确保政权的安稳。

废止农业税,国家少收不到1%
连续两年的「一号文件」,都是关于农业。几个月前,「人大」通过决议,从二○○六年起,废止农业税。有报道声称,这相当于废除中国二千六百年以来的农业税。事实上,在中国历史上,废止或减免包括农业税在内的各类税种,并不鲜见。每逢「天下大治」、百姓丰衣足食,封建王朝便推行「免赋税」、「减徭役」等政策,对人民让利,以收揽人心,如汉朝的文景之治、唐朝的贞观之治等时期。

农业税,是历朝历代的主要税收,构成国家财政主要来源,往往高达国家财政收入的 %。直到一九五零年,农业税还占全国财政收入的 %。那时候免赋税,体现统治者最大程度的让利,能够改善民生,影响社会。

但当代社会,以发展工业为主,在国家财政收入中,农业税所占比例日益降低,到二○○四年,中国农业税所占国家财政收入比例已不足百分之一,实为杯水车薪。在这个时候,废止农业税,对当局财政收入的影响,实在是微乎其微。这只是共产党以户籍制度和工农业产品「剪刀差」等手法,歧视和剥削了农民半个多世纪之后,一个有名无实的虚夸举动。

废止农业税政策出笼前后,广大农民不喜反忧,他们普遍担心,随着农业税减免,其它摊派反而可能大大增加,即便中央当局暂时放他们一马,地方或基层当局,也绝不会放过他们。因为,所谓农业税,只占农民各类负担的一小部分,各种地方摊派,才是大头。农民有个顺口溜:头税轻,二税重,三税是个无底洞。头税,即中央政府征收的农业税;二税,即地方当局征收的税费;三税,即地方或基层政权名目繁多的费用摊派。

中国农民属于最低收入群体,一个大学生一年的费用,就相当于一个农民三十五年的收入。废止区区农业税,不可能让农民翻身。上学难、看病难、养老难,仍然极大地困扰着农民。废止农业税,受益的未必是农民。

对中南海而言,废止占财政收入不足百分之一的农业税,的确是一个最划算的买卖。既不影响其财政收入,又乐得卖个顺水人情,收买民心。甚至可能趁混水摸鱼,在部分海内外民众面前,混一个与「文景之治」或「贞观之治」相攀比的虚名。说到底,废止农业税,最大的受益者,是中共高层。况且,从此,巧妙地,中南海还将盘剥农民的恶名,从中央完全转移到地方,由高层完全嫁祸给基层。

克扣教育经费:中共背信弃义
至于教育,中共高层在今年的「两会」上声称,要在其「十一五」规划中,把教育开支占国民生产总值(GDP)的比重,从原来的 %提高到4%。 实际上,早在一九九六年,中共「两会」就制订出一部所谓《教育法》,「规定」教育开支必须达到国民生产总值的6%。这一数字,也是联合国订立的最低标准。

但在随后的年份里,中国教育开支所占国民生产总值的比例,从未达到6%,仅一直维持在2%左右的低水平上。为此受到联合国的严词批评。于是,全世界都知道:中国教育开支,不及非洲穷国乌干达。从江泽民到胡锦涛,从朱镕基到温家宝,不仅无一兑现「承诺」,而且无一例外地,都沦为违法者:违反了他们自己炮制的《教育法》,也违反了「国际法」(联合国对成员国的规定)。

今天,在把标准降到比一九九六年还低的前提下,中南海再次宣称「提高教育经费」。然而,还有谁能相信,那些信誉破产的「废话」?可以断言,此时此刻,人民投向他们的,除了鄙视,还有什么?

名曰社会稳定,实为政权稳定
在照例对「两会」所作的《政府工作报告》中,中南海提出的中心口号,是「加强民主政治建设和维护社会稳定」。人们知道,在中共的逻辑里,民主与稳定,绝不兼容。他们一贯暗示:民主意味着动乱,稳定意味着繁荣。

如今,他们既提「稳定」,又提「民主」,难道有某种改变?事实绝非如此。中南海所说的「稳定」,仍然是「政权稳定」。在民主国家,人手一张选票,定期选举,人民掂量自身利益,官员被换来换去,看上去,政权很不稳定,然而,社会稳定;在专制国家,人民被剥夺选举权利,当权者乾坤独断,把持其既得利益,看上去政权稳定,但社会极不稳定。

在近几年的中国,民众抗争的「群体性事件」,年年上升,先后达到每年六万多至八万多起。这一景象,恰恰就是政权稳定、而社会不稳定的真实写照。

中共妄称民主,从不兑现,「应对和处置突发公共事件」,陡然从温家宝口中跳出的这一句话,才是要害。一语露出杀机。显然,「民主建设」是幌子,「社会稳定」(应为「政权稳定」),才是他们的心思。

纵览由中共高层「圈内人」组成的「两会」,搞形式,走过场,正如中山大学教授袁伟时所评:中共「人大」、「政协」的议政水平,还不及晚清时期的各省谘议局和全国资政院。

说起来,濒于专制末路的中共,越来越像晚清。晚清时,宫廷年年喊「君主立宪」,却年年没有动静,或者流于形式,流于皇亲国戚的小圈子;当今中共,年年唱「民主政治」,也年年没有动静,或者流于过场。

「辛亥革命」一声枪响,举国民变,清廷才慌了手脚,急忙要搬出「真正的」「君主立宪」,可惜为时已晚,终遭埋葬。中共能拖就拖,能混就混,是不是也要等到遍地烽烟,才要急忙去兑现所谓「民主建设」?果真那样,不仅为时已晚,其下场必定惨过清廷百倍!

 

国际诗歌协会国际诗歌博物馆征集诗歌出版物

国际诗歌协会(The National Poetry Association)宣布在美国三藩市正式建立 “国际诗歌博物馆”(the International Poetry Museum)。这是经过三十多年的努力而最终实现的。现在展出作品包括了来自59个国家和地区的双语诗歌选集等作品。为了更有效地反映全世界的诗歌创作成就,我们请各地诗人捐赠双语诗歌著作。本博物馆获得各方赞助支持,包括已故美国诗人、多项诗歌奖的获奖者如哈斯(Robert Hass)、费林哥提(Lawrence Ferlingetti)和安吉罗(Maya Angelou)以及三藩市长。

捐赠作品可以寄给以下地址:
International Poetry Museum
Attention: Herman Berlandt/director
834 Brannan Street
2nd floor
San Francisco, CA?94103
如有问题可发电子邮件给[email protected]

零年代中国的“半身叙事”


零年代中国的“半身叙事”
 
【作者按语】  进入以消费主义为标志的“零年代”(2000~2010)的中国,“资本暴政”和“市场革命”引发了各半身之间的话语战争:下半身嘲笑上半身,上半身鄙视下半身,左半身围击右半身,右半身抵抗左半身,半身的演义进行得惊心动魄。撰写本文的意图,就是要对这些破碎的文化“半身”,做一个卷宗式的扼要描述,并将其缝合为一个完整的“躯体拼图”。
1、 上半身的“人纹叙事”
 
“上半身”是知识界及其思想操作系统的一种公共隐喻。中国知识界针对“市场化”所倡导的“人文主义”,成了上半身叙事的一个样板,展示头脑对身体、精神对肉体、理性对情欲的抵抗。但这种矫情的抵抗显得如此乏力,以致它看起来就像是一场街头文艺演出,因为就其本性而言,目前流行的所谓“人文主义”理念,并未真正指涉中国民众的普遍权利,而仅仅是知识者对其自身话语权的一次曲线求索。
 
更耐人寻味的是,知识界在九十年代后期的话语权力的重获,导致“人文主义”进一步蜕变为“人纹主义”,也就是把标签化的“人文”作为叙事的母题,让它不断闪现在知识份子书写(言说)的现场,令其成为道德文化身份的外在象征。人们通常以为,只要握住了“人文主义”,就可以集正义、良知和美德于一身,也就当然地在人民和官员面前拥有了道德优势。这种知识界的自我“纹身”运动,无疑是面对消费主义危机及其自身犬儒化道德危机的应对策略,但并不能掩盖其丧失基本伦理尺度的基本事实。
 
经过深入“揭批”王朔们的痞子话语卫慧们的“下半身主义”,继而又经过大力弘扬“人文主义精神”,知识份子终于把自己修饰得很有点人样了,“美人纹”纹遍了知识份子的表情严肃的脸庞,但这种文化纹身能够改变知识界的内在黑暗吗?从学术剽窃、资本贪污到政治失节,难道历史上还有哪个时期比当下的知识界更为腐败和无耻?更有甚者,中国高等院校已经成为全球学术垃圾的最大生产基地,那些所谓“核心期刊”和“社科研究项目”,不仅为垃圾论文出具合法化证书,也成了繁殖垃圾教授的庞大温床。这场受到知识界热烈追随的学术纹身运动,大肆消耗着“人文主义”的剩余价值。
 
2、 下半身的“阳具叙事”
 
这个命题与人们通常说的文学(平面)叙事不同,它仅仅针对当前的建筑业理念而言。中国的现代建筑已经打开了阳具化的伟大进程。这是肉身叙事和硅酸盐水泥的联盟。规划者企图借助建筑物的阳具化来表达国家主义的权力欲望。这种传统的文化象征主义,几乎成了支配新建筑的唯一理念:在东方明珠电视塔和金茂大厦之类的阳具化造型之上,追加了政治和商业霸权的双重语义。
 
这是对传统国家主义建筑话语的严重反叛。古典国家主义建筑是一种女阴式的书写,它被限定在圆形的穹隆式框架之中,或者环状地匍匐在大地上,仿佛是一种对“上天”(阳性事物)的谦卑的响应(北京天坛和永定客家土楼是这方面的两种样板)。西方工业化幻象改变了中国建筑的语法,并促成了一场都市建筑高度的狂热竞赛。在现代性和全球化语境中,地方国家主义大规模征用勃起的阴茎图式(同时也是西方男权主义的色语),令其散发出自我政治夸耀的摩登气息。
 
为了加强阳具话语的语义,黄浦江沿岸的新生代建筑,还在其底部使用类似睾丸的圆球构形(东方明珠电视塔和国际会展中心),以及在阳具式高楼的上部加盖类似龟头(一些球形或圆冠状构形)的顶层。上海传媒还大肆炫耀这种阳具主义建筑所引发的“性高潮”,并以拥有四千幢12层以上的高楼并排名全球第一而深感自豪。继号称中国第一的浦东金茂大厦竣工后,上海、北京和广州的高楼竞赛已经达到白炽化程度。对“标志化建筑”的渴望,转换成一场灾难性的高度角逐。
 
这无非是在重复西方现代化过程中的常识性错误。911悲剧和世贸大厦的倒塌显然已经发出了警告,但令人惊奇的是,上海直到地面发生严重沉降以及城市中心公共交通陷入危机之后,才手忙脚乱地宣布要遏制高楼数量,但整个中国并未因此放缓打造“石屎森林”的狂欢节奏。预谋中的上海国际金融中心,为这场“权力美学”的空间大合唱标定了新的高度。
 
3、 前半身的“中产叙事”
 
“前半身”是指这样一种前瞻性叙事,也就是在国族叙事中加入未来的时间元,以便为我们提供某种具有“先进性”的社群样板。
 
在八十年代,没有比“小康”这一概念更具前瞻性了。而到了九十年代后期,以国家统计局的“标准”检测,中国在1998年左右就已“达标”,我不知道这是否意味着市民阶层早在七年前就已获得生活的“基本保障”。于是,“小康”的魅力迅速消退,让位给了新兴的“小资”,也就是让位给了一种更符合前瞻概念的社群理念。年轻的都市白领汇入了“现代性”的洪流。
 
但作为中产阶级预备队的“小资”(以后还出现过所谓“BOBO”-“布波”),仅仅是一种转瞬即逝的过渡类型,中国的时尚媒体竭力要把“小资”定义为一种新的小而完美的生活方式,借此推销“消费转型”的市场理念,从而揭穿了“小资”的消费主义本质。小资从不创造新的文化,它只是一个精细的消费群体,寄生于西方的时尚潮流,成为制造商、经销商和广告商的首席标靶。
 
零年代的最大喧嚣,就是关于中产阶级诞生的福音。以收入而不是政治立场、生活方式和社会声望为标准的各种调查报告,向我们公布了激动人心的结论,国家统计局宣称,家庭年收入只要达到6万元就已属于中产阶层,这场用“中等收入”替代“中产阶级”的理念动乱,却引发了浪漫主义官员的热烈欢呼,因为它不仅可以验证经济大跃进的伟大成果,而且为本国找到了先进性的最新代表。
 
但是,即便中产阶级真的已在中国降生,它也与先锋精神无关,在已知的西方历史上,中产阶级只能扮演文化保守主义角色。正如“小康”和“小资”都与前卫运动无关一样,而中国的“中产”(中等收入阶层)则更像是低等的经济动物,维系着简单的“创收-消费”模式,甚至没有起码的权力和名誉冲动,更无暇顾及文化“原创”,恰恰相反,本土中产的“小康-小资-中产”的发育三步曲,正是中国文化负增长的历史。声势浩大的社会财富重组运动,不仅没有触发种族文化的复兴,反而令其继续溃烂,变得更加臭气熏天。
 
4、后半身的“保皇叙事”
 
与以“小”为美的前半身叙事截然不同,“零年代”的中国市民阶层和农民阶层继续沉浸在“宏大叙事”的历史幻象之中:从大清到大明再到大唐,“大”的民族幻象支配了人民记忆。这个格局的创造应当部分归功于余秋雨的历史散文:低吟浅唱地讴歌满清王朝,为康熙的独裁和暴力申辩,试图以历史还原的名义重建大清帝国幻象。二月河的沤心沥血之作“皇帝三部曲”,则把这场保皇闹剧推向了高潮。“新保皇派”在文化领域的宏大手笔,描绘了十年来的基本文化图景。
 
在这种对历史的改写中,民族主义和极权主义展开了互抹口红的劳动竞赛。二月河还精心刻画了满清皇帝和汉族知识分子之间的友情、皇帝的信赖和知识者的忠诚,以及在主奴、尊卑、统治者和效忠者之间的稀有蜜月。由于畅销书作家的不懈努力,国家主义话语大步倒退到了“新文化运动”之前,形成了张勋式的复辟语境。尽管最初的《宰相刘罗锅》还保持着某种警醒的批判性,但此后,一场以讴歌为目标的“皇帝戏”浪潮不可遏止地席卷整个电视娱乐业。在消费主义的赞助下,皇帝、朝臣、公主、格格、太监、献媚的文人云集于荧屏,帝国话语成为大众文化中最“荡气回肠”的“主旋律”,被五四新文化运动革除的“辫子美学”重新开始盛行。
 
张艺谋的《英雄》,以令人炫目的好莱坞制作技术讴歌秦始皇,为老牌极权主义辩护,成为这场冗长的帝国闹剧的高潮。那些拙劣得令人发笑的台词,却饱含着一个“很严肃”的事实:张艺谋为代表的“第五代”在市场资本主义的掩护下,正在迅速退化为演艺界最“反动”一代。不仅如此,《英雄》中刺客与独裁者的惺惺惜惺惺,还标志了流氓主义和极权主义的媾和。胡玫导演的《汉武大帝》,则是“保皇叙事”在电视领域精致化的代表,汉武帝的扮演者满脸杀气,企图向我们验证专制君主的伟大性,但他的严厉面容却折射出了“新保皇派”的卑微镜像。
 
5、 左半身的“革命叙事”
 
财富、贫困、正义,公正,激情、革命……,这些语词的盛行和时髦,成为知识界的“一道亮丽风景”。新左派在中国的复兴,构成了后毛时代的动人图景。左派、左道、左袒、左边锋、左撇子、左嗓子、左心房、左性子和左轮手枪,支配了世人的心灵生活。极端的新左派甚至讴歌极权者幽灵,渴望第二次文革,缅怀格瓦拉的游击革命和红色暴力,尽管某些新左观点不乏真知灼见,但这场喧嚣还是酿成了一场话语灾变。张广天为我们提供了这方面的范例。
 
2000~2002年间,为“找一种合适的方式诉说革命”,“人民音乐家”张广天上演了一系列的红色波普戏剧,将延安和文革的街头活报剧改头换面后搬上舞台。张广天机智地利用青年观众的历史盲目,把红卫兵话语转换成戏剧对白,在舞台上制造毛崇拜(小剧场诗剧《红星美女》)、鲁迅崇拜(“民谣清唱史诗剧”《鲁迅先生》)和格瓦拉崇拜(“革命话剧”《切•格瓦拉》)。而这三种偶像崇拜只有一种目的,那就是在先锋的面具下展开红色媚俗,以迎合激进学生的“革命趣味”和“暴力嗜好”。张广天高擎的“红星”,成了无数趋红小飞蛾的欢喜目标。
 
与张广天遥相呼应的是,受到西方知识界左翼运动的鼓舞,新左派在不断向愤青灌输“革命”神话,而由于民众的文化品质和精神传统,新左永远比自由派更容易“掌握群众”(任不寐语),并已藉此在话语巷战中把“自由主义”逼到了街角。
 
新左拥有一个热烈的民粹主义良知的容貌,但因其话语原创力的丧失,只能靠租借旧集权话语来维系其政治命题的表述,尤其是那些早已被历史抛弃的文革话语,并逐步落入了声名狼藉的老左的精神陷阱。人们时常可以看见,在老左举行的各种纪念性集会上,闪现出新左们的亲切身影。这种“政治祝寿”构成了耐人寻味的象征:新左们声情并茂地接过了老左同志的话语钢枪。
 
6、 右半身的“自由叙事”
 
在所有的“半身叙事”中,我始终对作为少数派的“新自由主义”保持敬意。自由主义者对“私有制”和“市场经济”的捍卫及其通过修宪加以理性改良的主张,比新左的“革命叙事”更具“理性的魅力”。尽管其“借重理性、依靠法律、妥协缓进”(徐友渔语)的主张遭到了群殴,甚至有人把权力社会的腐化涌流,都归罪于市场自由主义的主张,但它对“个人自由”的捍卫,还是激发了我的热切关注。在“底层关怀”之类蛊惑人心的喧哗中坚守独立立场,这正是自由主义者的卓越本色。
 
就在人们关注自由知识分子“宪政叙事”的同时,却忽略了来自民间领域的两种声音,那就是来自南京的“他们派”和北京宋庄的视觉艺术群体。南北二京的这两座彼此孤立的营垒,正是民间自由主义的两大摇篮。
 
以秦淮河为中心的南京城市民风尚,尤其是低廉的消费指数,使之成为滋养这个自由主义的“金陵学派”的文化温床。“他们”群体发端于一个八十年代民刊《他们》,这个刊名此后便成为其进行自我命名的标签。经过岁月洗劫,绝大多数诗歌流派都已销声蹑迹,而这个“复数的第三者”群体却保留下来并日益壮大,成为中国南方最活跃的自由写作团体。韩东、朱文和鲁羊是其间的“三个代表”。尽管过度口语化损害了诗歌的内在价值,但这些被“权威”批评家所蓄意忽略的作家,还是为民间自由文学的成熟作出了贡献。他们的反英雄主义言说,从推翻“大雁塔”的简单诗句开始,已经演化成一场话语抵抗运动,并为南方的文学叙事开启了一扇后门。
 
另一方面,北京通州的宋庄镇,则成为滋生和养育自由视觉艺术的摇篮。它拥有一个圆明园村的短暂传统,却在地理广度上变得更加辽阔。自1994年五名盲流画家迁入开始,它逐渐成为北方先锋艺术创作和波西米亚生活的双重样板,近千名良莠不齐的“盲流”画家、作家和电视人在这里混居,没有单位与领导,也没有政治管制,书写、涂抹、拍照、吸毒和纵欲,挣动于精神与肉体之间,仿佛是纽约布鲁克林区的中国翻版,洋溢着前卫、交易市场与道德出轨的混乱气息。正如宋庄创始人之一方力均所描绘的造型那样,他们是一群表情佯傻的流氓,但其中某些人却已转型为衣冠楚楚的商人。
 
资本逻辑正在有力地改造宋庄,用市场尺度重塑艺术家的灵魂,在赋予其尊严与金钱的同时,把那个地点变成了全球艺术订单的供货(制造)中心,这意味着中国最大的自由原创飞地的终结。宋庄向我们展示出中国叙事的严重困境:在摆脱政治管制之后,艺术家不得不向市场作出自我献祭的一跃,按画商和买家的口味来制造艺术产品。如果说圆明园是逃亡,那么宋庄就是皈依。它的命运,正是中国半身叙事运动迈向“和谐社会”的征兆。
 
本文题图:“月份牌”之一(作者不详)

中国文化撒娇史:1985-2005


中国文化撒娇史:1985-2005
 
 
一、暴君和流氓的角色对转
 
1987年,一个流氓主义的幽灵,游荡在被严密看管的中国影坛。张艺谋导演的《红高粱》,是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作品,它的主人公——一个流氓轿夫,先是在高粱地里诱奸了刚出嫁的女子,而后又乘其丈夫被杀强占了“掌柜的”地位,而那个女人则心满意足地予以受纳。“十八里红”是流氓轿夫撒下的一泡尿的无意之作,经过一场戏剧性的反讽,尿(作为低贱肮脏的排泄物、甚至是男性精液的隐喻)成了美酒(人类价值体系)诞生的秘匙。
 
这种“粪便-精液叙事”,正是流氓叙事的一个夸张的变形,它要反叛一切精神性的事物,并颂扬那些“肮脏”的事物;另一种关于生命力的象征符码,则隐含在土匪据点里的那些被烹煮的牛头里,它和尿液的功能是同构的,那就是为草莽英雄提供原始动力;那些在风中热烈舞蹈的高粱精灵,对乡村流氓的田头野合作了盛大礼赞。越过剥皮和砍头的残酷场景,张艺谋开始了他的暴力美学的长征,它的主题歌(轿夫之歌)受到街头痞子的拥戴,中国城市一度响彻了“妹妹你大胆往前走”的嚎叫。
 
但是张艺谋终究不是真正的流氓。作为秦始皇嬴政的亲密同乡,他只是在进行情欲叙事和粗鄙话语的早期实验。经过十几年的伪装,以讴歌专制的《英雄》为标记,他最终卸下了流氓面具,成为新法西斯主义电影的旗手。
 
真正接管流行趣味并支配,是王朔小说的流氓小说。王朔的处女作《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一半是流氓主义的反叛,而另一半则在为此作道德忏悔。尽管主题暧昧,但北京流氓的形象已经呼之欲出。此后,他发表了一系列主题更加明确的小说,完成了流氓主义形象的文学塑造:精神分裂、行为恍惚无力,言语粗鄙而又聒噪,戏谑与反讽层出不穷,充满自虐和他虐倾向;玩世不恭和扭曲的道德痛苦互相交织在一起。
 
由于王朔的缘故,民间的流氓话语大规模涌入文学,成为推进俚语叙事和胡同美学的基石。王朔的“顽主”主要不是道德的叛徒,而是国家主义话语的叛徒,利用反讽瓦解了毛语,并且宣判了知识精英的死亡,从此,在中国的街头巷尾,到处走动着王朔式的反讽性人物,言说着王朔式的反讽性话语。“痞子”成为最流行的公共形象。这是流氓美学对精英美学的一次重大胜利。痞子精神经过作家的界定和弘扬,最终成了普适的流氓话语。这是流氓主义弹冠相庆的时刻。
 
与流氓主义相比,精英主义是一种更加“崇高”意识形态,这种先天的道德优势,令其有权对流氓提出“思想-道德”指控。但知识精英界对王朔主义保持了长期的沉默,直到1995年,人文精神大讨论的发起者们才开始撰文弹劾流氓。学者朱学勤发表文章,尖锐批评王朔主义,称其本质是“大院父辈消灭的市民社会,大院子弟再来冒充平民”,指控其有严重的作伪嫌疑。而王朔则反唇相讥,嘲笑知识份子的伪崇高和伪良知。在中年精英的传统信仰和青年流氓的价值反叛之间,爆发了经久不息的话语冷战。
 
二、受虐的精英主义
 
后毛时代最初的精英主义美学文本,涌现在朦胧诗的柔软潮流里。舒婷所建构的母亲影像和顾城营造的童话影像,恰好是同一母题的两个维度,从不同的方向对“母亲”或“父亲”发出天真而痛切的召唤。他们的“朦胧”言辞,开启了撒娇美学的崭新时代。
 
舒婷的诗歌具备了撒娇美学的各种基本元素:把国家(祖国)幻化为“母亲”,然后以排比修辞的手法展开“宏大抒情”,其中充满了“我”(诗人的自我镜象与人民镜象的叠合)的诸多隐喻――“花朵”、“胚芽”、“笑窝”等等。这些细小而优美的农业时代意象,都是被用来反衬祖国的伟大性的。同时,这其间隐含着一种炽热的期待,那就是来自“母亲”的犒劳和奖励。这是一个“文化儿童”所梦寐以求的身份理想。
 
舒婷诗歌是一个幽怨的先导,其后,在“反思文学”的叙事中,“父亲”和“母亲”的形象开始大量涌现,他们的“死亡”与“再生”(如电影《生活的颤音》),构筑了语义微妙的寓言,暗示着新国家和新精英的复兴。
 
张贤亮的《牧马人》(1981)是新精英主义的范本,它旨在确立富有国家理想的知识份子形象,同时又空前热烈地在小说中展开撒娇叙事。一个被迫害得死去活来的知识精英,始终保持着对“母亲”的热爱和坚贞。这正是当时最动人的道德母题:你弄疼了我,可我依然爱你。这种受虐伦理长期被视作“真善美”的重要尺度,它借助一个自虐的劳改犯的独白,发出对暴力源泉的盛大赞美。著名导演谢晋改编并拍摄了《牧马人》,对这种精英道德作了更加彻底的视觉诠释。
 
前政治弃儿的伤痛史,打开了“道德启蒙”的美妙道路。中年知识精英曾经饱尝政治风暴的电击,由此获得大量的苦难经验,并展开受虐式启蒙和施虐式救世的崇高历程。在以后的二十年间,他们的地位不断擢升,被文联(作协)主席、政协委员和某某代表的头衔所拥抱,成为名副其实的“高端人士”,但他们却仍然是平民利益的代言人,占有大量“良知”资源,不倦地“启蒙”着大众的“昏昧”灵魂,由此构筑了中国文化的讽喻性景观。
 
三、犬儒化的“人文精神”
 
1989年之后,新保守主义的呼声开始在中国学术界回响,知识分子纷纷从现实关怀大步后撤,由“大济苍生”转向“独善其身”,由“周易热”跃入“国学”和“国术”的领域。1991年《学人》创刊,成为“新国学”的重要据点,并开启了“国学”类杂志的先河。随后,《中国文化》和《东方》等相继问世,加上原有的《读书》,一种“曲线关怀”的声音弥漫着整个知识界,宛如一场声势浩大的学术合唱。〕
 
几十年来,中国知识界首次用“国学”一词来命名它所投身的知识体系。这决不是一个偶然现象,而是学术精英转型的关键性标志。这场学术自救运动并未把知识界引向批判立场,而是引向学术皈依(和解、谈心、妥协、共识、合作、填表、契约、考核、晋级、授权和资源的分配与奖励)的主流。鉴于技术官僚领导下的国家主义和学院学术的结盟,独立民间的学术理想成了幻影。大多数学术精英行进于官僚化的康庄大道。但知识分子的表情却变得越来越“暧昧”、“灰色”和富有“弹性”,仿佛人人都变成了“柔性反抗”的话语英雄,并且都在从事“体制内改造体制”的伟大工程。这种“学术犬儒主义”令知识界的举止变得愈发可疑。
 
在灰色学术面具掩护下,发表在上海文学上的《旷野上的废墟》(1993)一文,加上第二年《读书》杂志的几篇观点粗疏的对话,点燃了“人文精神大讨论”的火焰,以表达知识分子抵抗市场自由主义和找回话语权力的信念。但这场简陋的学术纹身运动,并无太多实质性的意识形态收获,而它的某些发起人却合乎逻辑地转型为学术书记和知识长官。
 
大讨论的另一个“副作用”,就是知识精英的“左”与“右”的话语分裂。其中“新左派”作为一种全球性左翼思潮的分支,成为九十年代在野国家主义的主要言说者。从批判当下自由资本主义的立场出发,他们展开了政治理念的全面重构,其中一些文章的风格酷似毛时代人民日报和红旗杂志语体,仿佛是一次毛式话语的戏剧性回声。但他们的公共言行大多仅仅指涉西方霸权,其中一些人拿着山姆大叔的护照或绿卡,大义凛然地扮演着美国的海外反对派的悲壮角色。
 
而在另一方面,“人文英雄”谱系的营造工程也变得热烈起来。重塑人文英雄,寻求更符合理想的道德样本,成为九十年代知识精英所从事的形象工程。辜鸿铭、陈寅恪、王国维、吴宓、钱穆、钱钟书等人经过重新阐释,变成疏离主流的国学英雄。另一方面,红色知识分子李慎之、顾准、老舍、林昭、遇罗克和李九莲等,也成为沉痛的道德风范。这两个系列再现了知识精英“受压-自立-反叛”的悲壮命运。
 
这是相当复杂的欲望表达运动,渗透着各种难以言状的目的。它既传达出知识分子的正义信念,也充当了某些人的道德面具。当孙志刚案、黄静案和各种征地案曝光后,新民粹主义汇入了思想口红的谱系;为自由资本护航的经济学人,被迫面对与权力共谋的普遍指责;在清算学术腐败的名义下,方舟子式的红卫兵话语在互联网上大肆横行……。所有这些都令当代思想文化格局变得暧昧不清起来。
 
四、“正义”呼声下的民族主义
 
九十年代中期,《中国可以说不》和余秋雨的《文化苦旅》先后风靡了中国。与知识分子惯用的灰色话语不同,从个人经验展开的政治叙事,令它们变得更富于阅读快感,其间流露的民族主义立场随即触发了对西方说“不”的话语洪流。这场运动最初受激于“太平盛世”的夸张图画,而后则演变成为一场声势浩大的爱国运动。
 
民族主义无疑拥有天然的道德优势,它的所有政治语法都出自五四经典。近百年前,在国家严重积弱的时局中,深受西方自由主义熏陶的留学知识份子,被卷入了强大的民族无意识运动之中。他们的价值只有响应本土的价值召唤后才能获得认同。他们甚至羞于谈论个人解放和思想自由。这种态势压抑了西方自由主义在中国本土的健康生长,并把大多数知识份子推向了激进民族主义的道德前线。五四运动的“火烧”和“打倒”模式,也为百年后的新民族主义提供了卓越的榜样。
 
全球化高压下的文化自卫,乃是民族主义的重大使命。但极端化的民族主义总是拒绝多元主义立场,它热衷于用自闭排它的国粹主义去取代西方的文化霸权。耐人寻味的是,几乎所有的极端民族主义者都同时兼具了种族主义、大汉主义和本乡主义的多重身份。
 
在民族主义的“爱国”呼声下,以意识形态的合理性为后盾,大批“民族愤青”放弃了国际公认的人类道德基准(如“日内瓦公约”所做出的法理约定),转而为无辜美国平民的大规模死亡热烈叫好。911事件之后,弥漫中国的是普遍的幸灾乐祸,BBS上爆发出一片欢呼的声浪。民族主义变得日益狭隘和丧失理性,露出了非人性的失血面容。美国人杀人一定是非正义的,但杀美国人却一定是正义的。这是极端民族主义的双重逻辑。这种逻辑还支配了对伊拉克战争等所有国际冲突的判断。
 
在2004年希腊奥运会上,张艺谋把民族主义推向了它的粉红色高潮。越过肤浅的“中国元素”(旗袍、二胡、京剧、灯笼、高跷和茉莉花歌等),那些大腿裸露的年轻女人,向全世界放肆地兜售着本土情欲。所有观众都为此花容失色。由于这场全球性形象广告,中国民族主义丧失了最后的道德王牌。
(作者按:本文中出现的“流氓”一词,是我对身份丧失者的一种界定,它完全不是传统意义上的道德或司法判定)
 
本文题图:方力钧《系列22号》

林达:过度自尊是一种不自信

  人们如何判定一个群体没有自信?就是他们对他人态度的过度敏感和过度反应。那是“自尊”的过度膨胀,其结果却可能适得其反。

  最近,来自佐治亚州第四选区的联邦黑人女众议员麦克金妮(CynthiaMcKinney),在国会门口和守卫大厦的白人警察发生肢体冲突,引出一场全国性政治事件。

  在“9·11”以后,不难想象,美国国会大厦的保卫工作变得格外小心。这里不仅是美国国会议员们的办公之处,开会讨论和通过联邦法律之地,也是来自全美甚至世界各地的普通人,可以进去参观游览的地方。为了保障安全,国会大厦门口设有金属探测的过道,任何游客进入,必须通过类似进入飞机场的检测过道。为了方便国会议员进出,他们佩戴一个身份证,可以免检直接从旁边进去。

  据双方的陈述,这一天麦克金妮议员没有佩戴议员身份证,却要绕过金属探测门直接进入,被警卫拦住。麦克金妮称警卫“不恰当地碰了她”,她随即用手机猛戳警卫。警卫称当时麦克金妮没有身份证,国会有535个议员,他无法一一记住议员们的面孔,因此阻拦了她,可能拉了她的手臂或者肩膀,却遭到麦克金妮的攻击。

  或许警卫当时是有点紧张,因为他的工作并不轻松。就算不谈“9·11”以后的反恐局面,就在八年前的1998年,国会大厦的大门口,国会大厦警卫们,和一名也是以同样方式试图潜入国会大厦的枪手发生交火。两名警卫就牺牲在这个大门口。就像一位黑人评论家说的,就算你认为警卫是态度粗鲁、是错了、是种族主义了,你也应该保持冷静,通过合法的途径申诉。你仍然不应该攻击警卫。

  这是一个简单的道理,也是一个小冲突,本不是什么大事情,可却由麦克金妮自己,把它演变成一件大新闻。电视屏幕上,麦克金妮议员站出来,后面整整一群表情肃穆的黑人政治家们。她宣称自己是种族歧视的受害者。她的律师则宣称,白人警卫是“基于她的长相和肤色”才如此作为。事件立即升级为一个发生在国会大厦的种族歧视案件。

  接下来,在麦克金妮的家乡亚特兰大,整个黑人政治家团队集合在教堂里开会,要声援麦克金妮,声称这是“从金色拱顶(指国会)到白宫,对黑人政治家们深思熟虑和有计划的攻击”。在华盛顿,黑人政治家们也在呼吁黑人们起来“支持我们的姐妹”。一名黑人评论家无奈地说,好像不管事实真相如何,哪怕就是发现她是在和本·拉登一起吸毒,还是一个需要我们去支持的姐妹。

  这是一个很典型的美国现象。类似的事情经常发生,就是不论出现什么情况,不管挨得上挨不上,黑人政治家们抱成团,常常是万变不离其宗,总是落实到对种族歧视的谴责上。

  于是,在这样的局面下,同为民主党的议员们原来可以对麦克金妮的行为提出批评的,却迟迟不敢提出批评,一直保持沉默。事情也就在朝着这个方向发展。可是,事情真相本来就是这么简单,摆在那里,反应越是过度,越是伤害自己的尊严。直到最后,国会众议院少数党领袖,民主党女议员波罗西,终于站出来谨慎表态,说这件事情不论怎么看,都看不出有任何理由,麦克金妮应该攻击警卫。CNN开始报道,检察官可能要起诉麦克金妮对警卫的攻击行为。大家知道,攻击执行公务的警卫,确实是违法行为,这不是什么玩笑。

  波罗西这个表态一出来,麦克金妮再次在一大群黑人政治家的陪同下,对国会警卫和整个事件,作出了早就应该发出的道歉。

  人们如何判定一个群体没有自信?就是他们对他人态度的过度敏感和过度反应。那是“自尊”的过度膨胀,其结果却可能适得其反。麦克金妮这次自尊失当,恰恰反映了她还缺乏自信。这不是在示强而是在示弱;不是别人在毁掉你,而是你自己在毁掉你自己的尊严。这个道理,应该是捍卫尊严者的最基础课程。

贺卫方:评刘燕文诉北京大学案

   对这个案子,我一直是抱着一个特别兴奋的态度来看的,当然兴奋很大程度上来自于本案跟自己所服务的这所大学有密切的关系――这个大学的毕业生状告自己我们的大学,是很有意思的事情。更令人兴奋的一点是,被告与原告分别由我的同事和――在一个不严格的意义上讲――我的学生代理,他们在法庭上唇枪舌剑,一争高下,这的确很令人开心。当然刚才两位原告的代理人和我们被告人的代理律师,两家都澄清了一些观点。我觉得特别有意思的一个澄清,是关于职务和承担职务的特定人的分离。我想律师这样一个职业是非常特殊的,像湛老师刚才所说的一番话,提出了很多很有意思的问题。当然他的同情心我也是很能理解的,昨天他还跟我说,一方面自己是作为一个老师,对学生有着无比的爱心和无比的同情心,让自己的在法庭上与自己所在学校的毕业生对垒,常常感觉到自己有一种角度错位,但是另外一方面律师必须为自己客户尽最大的努力,为自己的客户利益而作斗争。这两种角色相互分离,我记得孟子曾经说过职务和与人之间区分的道理,这里则更是两种职务角色的冲突。不知道职务与人之间的分离是不是现代行政法的一个非常重要原理?湛老师刚才说希望一审的时候代理被告,二审时代理原告。我想,他实际上可以这样,同一审级的时候,就可以既代理原告又代理被告,在这边辩论一会儿,在那边辩论一会儿,自己与自己打架。当然,这只是个玩笑。
  对于这起诉讼,我曾经有一点顾忌,那就是,担心外部权力借此机会,以司法的名义干涉大学的独立,对学术自由与独立是否会产生某种不良的影响。从另一方面说,是担心司法权会过度行使。我们都记得法国的托克维尔讲过,在美国任何政治性的事务都可能变化为法律的问题,通过司法的途径来解决。如今强调依法治国,可能人们会以为法院管的事务越宽越好。但我还是有点顾忌大学的自主、大学的独立跟法院的权力直接进入大学之间是否会发生冲突。按照何兵先生的话来说,司法的阳光照耀到科学的殿堂,司法的阳光绝对不仅仅是阳光,有时可能是粗暴的、不那么令人愉快的急风暴雨,有可能对科学的殿堂有某种负面的影响,这个问题也是值得我们考虑的。但是后来海波把他的一个代理词用E-mail传给我,我看了里面的代理词,我觉得有一种欣慰感。虽然大家法庭上各自代表自己的客户,但是在代理词中,你们却提出了非常深刻,非常值得我们关注的一些教育管理,大学的管理,以及司法能够在多大程度上进入到教育管理,能够通过什么样的进路,进入到这里边的一系列十分重大的问题,并对这些问题作出很有见地的论证。所以,我自己感觉特别兴奋一点是,这一场诉讼已经超越了这个案件本身,超过刘燕文个人利益的本身。正如刚才两位所说的,如果相关机构不尊重处理问题的基本程序的话,今天可能是刘燕文,明天是你我,这也是完全有可能的。所以这个案件的意义在这里。
  我没有看到我的同事湛中乐教授的代理词,我只是看到一面之词,这一面之词让我感觉比较有意义的包括三个方面,第一方面,它为司法进入高等教育管理领域提供了一个合理的进路,通过判决书我们可以看到,法官意识到了哪个进路是合理的,哪个进路是不合理的。很清楚,一篇专业论文是否达到博士学位水准的判断不是法院的事务,法官不应该走到这个领域里面,它没有这个能力,也没有这个权力。在这个意义上法官也像学五食堂的师傅一样,或者说法律系的教师一样,没有办法判断一篇无线电领域的论文是否达到了博士毕业论文的水平。寻找一个既不涉及专业判断,又能够给当事人提供司法救济的进路,以及这个进路对进行有说服力的辩析和论证,是这个案件中非常有价值的一点。
  第二个非常重要的意义在于,原告的代理词里,我看到了他们对于包括学位授予制度在内的现行高等教育管理制度中存在的种种缺陷所进行的分析。在一个法庭之上,一个公开的场合,通过非常严密的论证来指出这些缺陷所在,是本案非常有价值的一个方面。比如说,校级学术委员会的组成,是否足够合理,外行学者评价在多大程度上具有一种合法性,都是很值得讨论的问题。我们说法官不能判断论文本身的质量,但是如果我们又赞成一个完全不懂物理学的学者可以对论文质量进行判断,这在逻辑上不免自相矛盾。何海波的代理词给我的感觉比较有意思的另一点是,他对于民主程序中的弃权票的意义,以及弃权票带来的影响,进行了一番很有意思的剖析,尽管篇幅所限他没有办法进行更深刻的剖析。我们近代以来学习西方的民主,的确有许多地方我们没有学到它的精髓,或者说我们误读的某些东西。比方说弃权票,在学术委员会决定一个事关某个个人切身利益的事项的时候,投弃权票到底意味着什么,允许不允许有这样的弃权票,的确值得我们深思。我们也应当考虑,在校级委员会这个层面上,投反对票的委员是否应当提出自己的理由。事关毕业生命运,你应当极其负责,一个来自中文系的委员,投物理系学生的反对票,认为学生的论文不够博士论文水平,你的理由何在?你应当把它写出来,并且加以公布,这样名落孙山的学生也会心悦诚服。与此相关,我觉得我们的民主中,对某些程序的理解是有偏差的,尤其是普遍的无记名投票的做法。实际上,民主审议的决策有两种方式,一种是无记名投票,一种是记名投票。记名投票在某些场合是十分必要和重要的。例如,美国联邦最高法院的九个大法官判决案件时便是记名投票,而且投赞成票和反对票的大法官都必须给出详尽的理由。我们的学术委员会在决定某个教师是否能晋升职称的时候,最好是记名投票,因为无记名人们便难以知道,比方说,姜明安教授投的是谁的赞成票。人们根据姜教授的投票行为可以对他进行监督,我们可以判断,你到底是否适合做这样一种尊贵的角色。但是我们现在普遍实行无记名投票,这就带来了一个问题,我们没有办法去确定特定人的责任,无从判断他到底称职不称职,也无法调动委员们的责任心。所谓集体负责的结果往往是集体不负责。此外,个别委员个人的好恶,往往能决定当事人的命运,这是个偶然性很大的决策方式。在审议过程中,一些微妙的因素,例如有人为你登高一呼,或者相反,有人似乎是不经意地说出一句貌似平和,而实际上杀伤力极强的点评,就会彻底改变你的命运。我们的制度为什么要容忍这个偶然性,如何减少这种偶然性,把这个东西提出来,将非常有利于改进我们的学位制度,以及相关的委员会制度和教育管理制度。
  就本案而言,第三个有意义的方面是,我觉得原告方的两个代理人非常注重强调司法先例的重要性。他们在试图用法官前面判决的那个案件来影响法官对本案的判决结果,而且特别点明这是类型差不多的案件,审理的法官又基本上是同样几个法官,前面的案子是这样判的,后面的案子为保持法律的统一性,为什么我们要作出另外一种判决呢?这种论证方法很有说服价值。我
觉得如何维护法律的统一性是司法实践中是相当要紧的东西。我们的公民都生活在统一的法制之下。法制的统一不仅仅要体现在我们的立法规范是统一的,而且还必须体现在不同地方和不同时候的法官所适用的法律规范以及他们对于相关法律条文的解释应当是统一的。虽然在我们国家不承认司法先例的强制性约束力,然而先例可以有说服性的拘束力,有引诱性的拘束力,这个拘束力是非常值得关注的。法官不能对类似的案件昨天一个判法,今天就自己掌嘴,以今日之我非昨日之我。要是那样的话,法律的可预期性将丧失殆尽。
  上面是我对与本案直接关联的几个问题的看法。接下来要谈一谈,我自己作为一个教师,对现行大学管理制度中的一些问题的看法。结合这个案件,我觉得在这个场合,我们有必要一起来探索一下,到底是否存在某些缺陷,如果存在的话,如何改进的问题。这是这个案件对我们教育界的意义。第一个缺陷,我们刚才已经有所涉及,就是如何避免外行决定内行的命运的问题。高等教育管理中,有一个非常重要的传统就是教授会制度,就是教授治校。一个大学里面,谁是真正的主人,应该是这个学校的教授,和这个学校的学生,他们是真正的主人。但是很不幸的是,半个世纪以来,我们的传统,更愿意导入的一种意识形态是群众路线,更多导入的制度是工人阶级、贫下中农管理学校。1957年,北京大学有好几个教授成为右派的原因是他们不能容忍受外行人对教授专家们指手画脚。对一个相关学科评价的尺度,相关知识成果的评价尺度方面,我们都或多或少存在着外行来决定内行命运的问题,在整个管理模式方面比较强调非学者来管理学校,这样一个模式,外部权力就通过这样一个方式进入到大学里的。另外一个层次就是各种委员会,即使专业化的委员也存在一个简单通过一个多数来决定一个人命运的问题,这是第一点。
  第二点是过份的民主化的问题。说民主的坏话在现代社会中永远是一个冒险的做法,但我还是认为,我们应该清楚认识到,民主并不是一种完美无缺的制度。哈佛学院院长罗夫索夫斯基在他写的一本书里谈到大学管理的问题,他提出七个方面的管理定律,第一个定律是,要相信不是任何东西都可以通过民主来改进的,过份的民主会导致精英的流失。他举的例子非常有意思,荷兰、法国,在本世纪六十年代后,普遍吸收学生和学校的其他辅助人员跟教授一起平等地参与学校的管理,导制的结果是最优秀的教授纷纷走人,他们用自己的脚来代替手来投票,他们离开这个地方,因为这个地方不能容纳精英。大家都能记起托克维尔对于民主制度的某些负面效果的担心,民主可能导致多数人的暴政,有可能导致一个文化的逐渐堕落,至少可以说文化逐渐平庸化。罗索夫斯基认为我们至少应该区别两种民主,一种民主是国家政治层面上的民主,那种是说每个人都有平等的一票来决定什么人来统治我们,我们应该选择什么样的人,这个是人人平等的民主。另外一种民主,如果我们说是民主的话,教员的民主和各种各样的通过遴选机制,发证机制,来决定其成员的群体或组织,它的民主模式,应该是有所不同的,应该不是一人一票的,不同的人说话的份量应当不一样。你要充分考虑到一个人跟特定的机构之间的关系,他如果要一辈子都要服务于这个机构的话,他的发言要重要的多。如果他只是一个四年或三年的匆匆过客,那你要注意不要给他太大的发言权。尽管他的话被哈佛的学生强烈攻击,但是管理制度方面的这些问题仍然是我们所应当慎重考虑的。我们似乎要注意如果大学里教授谁来决定,如果到了哪一天北京大学的教授是由全校的教职员工每人一票投票选举产生的话,我不知道北大会变成什么样子。民主的悖论之一在于,假如大多数人投票决定实行专制的时候,也就是说,通过民主的方式作出反民主的决策,民主的倡导者该如何是好?而我们看到人类历史上并不是没有过这种经历。
  第三个方面,我觉得,一个学校如何创造一个责任机制的问题,也就是责任要明确的问题,我们现在委员会的这样制度,无记名投票制度,一个后果就是要说这个学校是由谁来承担相关决策的问题,都搞不清楚。在君主制度下,君主是把天下财产作为自己个人财产,个人财产他珍惜,不像我们现在这个制度,谁珍惜我们的公有财产啊?这个制度更大的缺陷之一是没有人负责任。这就是我为什么反对审判委员会制度的原因。责任没有人负,荣誉也不是很特定化的,北大管理得好是谁的荣誉,法学院管得好是谁的荣誉?荣誉归于集体,没有个人英雄。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出,由于荣誉机制和惩罚机制以及相关的责任机制都没有,可能对我们的社会发展带来相当负面的影响。

张广天:论叛徒

  美国人在战争中给士兵发一个写有多国文字的护身符,意思是被俘后就拿出来给敌方看,上面写着善待美国士兵美国政府必有厚报之云云;美国女人外出,其父或夫会给她往提包里塞一打避孕套,意思是万一不测遭奸,尚可免染性病避受歹人精种。
  这在我们看来,简直是天方夜潭。被俘必坚贞不屈,被奸须触柱而死。若俘而降、奸而淫,那就是叛徒,丢了贞操和忠义,万死不辞,众人皆可诛杀,并踩上一万只脚,永世不得翻身。
  或有人讲,那是封建社会的一套,现在好多了。现在就那么好吗?
  朝鲜战争中,我方被俘将士不计其数,他们非但没在集中营中背叛国家,甚至还英勇不屈拼死力争,可结果呢?差不多所有的归国俘虏,在他们的档案里都记载着不可重用的警示。再看看同样被我方俘虏的美国兵,大赦之后,美国政府会不会也甄别对待呢?
  又妇女被强奸,现在自有法律惩处歹人,但被奸之后的女人,有多少人可以回到原先的正常生活中去,有多少人可以不被别人指指点点、昂起头做人?
  再说朋友之间,大家抱团一起玩,中间有个人在强力要挟之下不得已做了背叛哥们的事情,又有谁会原谅他,再给他一次机会呢?一起出去打架,理应互相照应着,但难说中间有个胆小的,他就是见不得刀光剑影,一惊之下撒腿跑了,可你能说在这个时候逃跑的人,他就一无是处,心里一点没在别的什么时候向着你吗?
  我们的文化是讲究效忠的,总是要小的善待那大的,少的孝顺那老的。郭巨埋子,就是讲家里只剩一口饭,宁愿埋了儿子,也不能饿着老娘。这就是所谓中华民族的千古美德——帝王早跑到小岛上去了,却要求将士冒死与蛮夷抗命到底;蒋大总统早已率精英、国宝、主力撤到赢时间的空间去了,却要求守城的官兵和数十万众的南京贫民与小鬼子拼国格人格,更有甚者,在历史沧桑后的无事之秋回首往事,反倒怪起我手无寸铁的民众为何不反,任日本强盗恣意屠杀。
  孔夫子在论到政治的时候说,政治,就是一个正字,你上梁不正,下梁就歪。可怜我们的民众,在分析历史或遭受不幸时,总没有学会反抗统治阶层,总要一日三省贫困懦弱的自我,殊不知这“一日三省”是针对君子的,却不是我们那些被称做“草民百姓”的小人可以做得来的。
  总是在说提高民众素质,总是要我们学习白的求恩红的雷锋,仿佛天大的罪孽全是黎民庶众造出来的,仿佛丧权辱国的条约都是阿狗阿猫二嘎子三愣子签的。我们凭什么学?首先要学的是做官掌权的!我看历史上多是女人在犯痴守空房,连柳如是这样的妓女都知道忠孝节义;总是庄稼汉小商小贩在扛枪打仗,连文盲的农民都不顾生死报名参军去抵挡美帝国主义的枪林弹雨。而男人总要教训妻子女儿做烈女,国家总要教育士工农商当烈士。撒尿、吐痰、结婚、生孩子……一直管到进了铁板新村烧成骨灰。好象人民不教育就是愚蛮刁恶的,女人不训诫就是淫贱放浪的。从来就没相信过群众,却要说人民当家做主。
  我就一直弄不懂——在这个夫权社会,照理男人是强者,而强者应该多关心弱者,应该给女人充分的信任和自由;在这个青天仁义的国家,执掌权柄的是父母,而父母应该关怀幼小懵懂的子民。去战去争,去生活在人人不易的虎狼世界,作为家长的父母和丈夫,难道不应该率先以身作则,难道不应该多给点谅解,多给点照顾吗?——然而事实为什么相反?可见,那些强者实际上心里很虚弱,要靠着弥天大谎来维系权威。这就是文化迷信的毒害!
  其实,你临战之时允许士兵投降保命,临危之际教会弱者保护自己,那么人家就知道你是爱民护亲的,就会打心眼儿里永远向着你,走到天涯海角都永远不叛离你。而你让女人挂着面纱,裹着小脚,她终究要把花容月貌给了别人看,终究会爬着滚着向对她好的人投怀送抱;而你让下岗的工人克己奉公,让没钱送儿女上学的农民跳河拦水,他们终究也要渐渐学会造假牟利,终究也要为了保命而盗钩窃国。

  美帝暴打伊拉克的时候,我是反对战争的,我和李宁、韩德强、童小溪等人发起组织了签名活动和反战游行,但我内心是知道这场战争伊拉克必输无疑的。为什么呢?这萨达姆对他的子民忒不仁义,割舌头,挖眼睛,烙屁股,专制暴虐,人民怎么会支持他?为什么美军攻打巴格达如入无人之境?不是美军的导弹坦克狠,而是暴君的统治失掉了人心。我们反对战争是主张人道主义,是为了避免战火,绝不是支持萨达姆的倒行逆施。再看看老毛号召全国人民抗美援朝,为什么一个自己还吃不饱的新政权,用着扁担、步枪、土制炸弹就可以打败武装到牙齿的美帝国主义?乃是老毛把百姓当人看,给工人农民面子。大家想,你老毛把爱子都赶去抗敌了,我们买你的帐,也给你老大一个面子。人情大抵如是。谁都不是灌了肥油的猪脑子。接下来你要是又翻脸不认帐了,那我们也给你颜色看。还是那句古训,载舟之水亦覆舟。不过,道理明晰,真正要学会亲民爱民,化五千多年时间,是否还嫌不长?

余世存:关于识时务的几种态度

  我有一个曾做过警察的朋友,现在已然是一个文化人了。朋友跟我是一见如故,他常对我说中国太大,大得一个人消受不了。我明白这话里有劝诫的意味,就像一个老乡明确警告我就此封笔,不要再写什么;一个老外明确劝告我要左一点,“世存,在你们中国生活,你要左一点才好……”。左是什么,与时俱进,知识或政治正确,叙事阔大不返,等等。这样的劝告还有很多,总之,在中国,要做到适可而止。

  我的朋友对胥吏们的手段了然于胸,提起那些人和事,他就摇摇头。仿佛那个世界生来是要横行霸道,是横着走路的。朋友做文化久了,但身上仍有那种不可一世的匪气,仿佛他们可以通吃似的。当然,有些警察出身的人确实有才,我这位朋友的才华就让人佩服得五体投地。但有一次,我们在一起聊天,聊到中国可乐时,真是把人的肚子都快笑疼了。我的朋友却突然说,年龄不饶人,他现在已经不那么冲动了。朋友讲了一件小事,让大家一下子乐极生悲:从聚谈的快乐跳进伤时的悲哀。

  朋友和一个导演到乡下采风,晚上在乡场上观看当地的文艺演出,有着地方特色的演出自然别有风味,这不是什么“送文艺下乡”,文艺在乡下本来就活生生地存在着,老乡们在露天看演出也似乎有田园之乐。当演出紧锣密鼓的时候,一群地痞流氓上台,把演员们一个个地抓住往死里打,一下子,乐园里哭天喊地。朋友和导演目瞪口呆,老乡们不敢上台,维持秩序的警察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太平盛世跟黑社会之间的转换几乎不需要中间环节……警察出身的朋友和五大三粗的导演为自己的怯场找到了很多理由,但是感情充沛的导演仍不可抑止地一头靠在朋友的肩上痛哭:“我们奋斗大半辈子,留给孩子们的还就是这个样子的世界……”

  事情到此似乎结束了。但是,对待故事,人们总是有不同的态度,我们可以就此看到很多的人生情境。有些人觉得我的朋友和那个导演小题大做了,至于嘛,这个事能说明那么大的结论吗?即使他们知道我的朋友和导演确实哭了——我发誓朋友给我们讲解此事时,眼里仍湿亮湿亮的——他们也会觉得我的朋友们太矫情了。还有一种态度就是认知的,我经常开那些理论爱好者们的玩笑,他们习惯于从概念到概念演绎;而从苏格拉底到康德的历史叙事传统,他们的观念,自由、正义、平等,几乎全部是从具体的事实中推演的。为朋友的怯场作辩护或进行说明,可能就是我们中国人的人生正义和社会正义的内容,可能就是把我们中国人的生命感发掘出来的前提。

  当然,持这两类态度的人都是少的。大部分人可能都是因循的,沉默的大多数面对生存的沉默是一个秘密。谁能解开这里的秘密呢?

井蛙:他们,民族

         都是他们的,国旗军队摇头丸
         还有鸦片

         我啊,永远坐在一张靠窗的玻璃门里
         看一个花枝招展的女人扭动腰部
         她所有被等待的青春
         一晃就过去了

         我安心喝下不是别人酿就的饮料

         一个下午又一个下午
         品尝他们触摸过的点滴狂热

         有时
         我无法敌视街道上飘来的意大利饼香味

         他们的象征食物
         曾经,不记得何时瞄过一眼意大利男人的鼻子

         仅此而已

         就算懂得了那个国家的人种
         AC米兰或者足球

         实在是因为
         周围有太多别人的东西了

         我的位置变得越来越小
         它几乎挤破身边的玻璃

         外面的人
         把身体粘贴过来
         象欣赏橱窗里的布娃娃

         我的年龄也开始小起来

         没有青春和年老

         我的记忆混乱得无法整理
         犹太印地安基督穆斯林佛主的脸

         都在一刹那间现出疑惑
         我的诞生是多么荒谬
         可他们,同时说了爱上我的话

         我便在哭墙边成为一块以色列的砖头
         天天遭遇忏悔
         念念叨叨没完没了

         我不幸遇上了
         没开化的美国人
         最后遇上了冰雪
         一百年后委屈地受到怀念
         火鸡腿与饼
         我遭遇了满足别人的感恩

         那个每天一晃而过的女人
         她的花枝招展告诉我
         阿拉的胡子神圣得不能亵玩
         再漂亮的女人也不例外

         一支飞跃的队伍告诉我
         谁想射门,谁就灭亡

         但是,我却愿意以一杯混乱的液体
         回敬他们
         他们的神

         我啊,还是喜欢坐在靠窗的玻璃门里

         被一对父母当作布娃娃
         买回家里去

         然后得到孩子的怜惜

         为接受神对我的爱
         我应当在自己的坟墓边上
         插一扎象样的白色花朵

         羡耀自己
         一个与你们不同模样的魔鬼

         (2006-04-22 02:09 Sand Beach)

张广天:三国时期的地铁广播

  今坐上海地铁。广播讲:“请乘客们自觉抵制卖报、乞讨、卖唱。”且到一站播一次,反反复复。忽然,我觉得我身为这个城市的一员,身为这趟车的乘客非常丢脸。因为,广播是以我们的名义区分了乘客和卖报、乞讨、卖唱的人,仿佛他们是栅栏外的异类,他们不是乘客,而乘客一定是不会卖报、乞讨、卖唱的人。
  我真的不知道这个城市的地铁广播怎会如此土鳖,如此不见市面,如此不知世界已经文明、人类不再野蛮!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这是代表我伟大光荣永远正确的党领导的交通战线的广播,而我伟大光荣永远正确的党一直在他的电影电视剧中教导我们,我们的英雄般的地下党员正是以卖报、乞讨、卖唱的方式传播宝塔山的指示,团结了士农工商各个阶层,获取了人民共和的政权。要不就是我伟大光荣永远正确的党不再是原来那个党,他戴上三个表以后已经不代表卖报、乞讨、卖唱的人的利益了?难道现在卖报、乞讨、卖唱的人成了乘客以外的敌我矛盾的对象了?只有洋装笔挺、仪容堂堂才是革命者,而衣衫褴褛、面黄肌瘦就是国民党反动派,须“自觉抵制”“人人有责”?
  我在西方的社会主义国家(比如瑞典、丹麦)也见到一些现象。那里农村城市没多大区别,稍有异类特征的是外国人,什么土耳其的、叙利亚的、伊拉克的、索马里的、南斯拉夫的,他们也受歧视,右翼政府和下岗工人不喜欢他们。有天我在哥本哈根街头就看见一个失意的醉鬼在那里骂外国人,意思是外国人抢了他的待遇。但洋人中这样的家伙属于帮助对象,是落后的愚昧的分子,被称做“民族主义”,很要不得的。
  在西方的经历,忽然让我醒悟,我们中国这几年在经济疾速飞跃中,已经分裂成三个国家,进入了三国时期:东海沿岸的城市中国,西部荒野的农村中国,和少数民族、区域麻烦的民族中国。这三个中国似乎老死不相往来,第一中国的人已经现代化后现代化,第二中国的人甚至退回到毛时代以前,而第三中国越来越边缘化,越来越游离在五族共和之外。最典型的就象地铁上的广播,仿佛“乘客”外的人是瘟疫,要隔离,要签证护照,要居住许可,要获得文明人的身份。他们越来越脱离我们的文化、经济、思维和生活模式,我们不但不能与他们接触,甚至从共产主义道德的层面必须“自觉抵制”。顿时,我明白了什么叫民族主义——面对外强我们唯唯诺诺,面对贫困我们趾高气扬——自卑和自负调和成杂色的鸡尾酒,借着酒劲冲着小日本怒吼,烧人车,捣人店,转身又揣着满满的荷包在东京和巴黎的时尚街上扮演暴发户烧钱。究竟是谁在分裂国家?那样的地铁广播难道没有分裂主义和恐怖主义的用心吗?
 
  满车的人都在心安理得地谈笑,都在丢了人格的侮辱性词语中做行尸走肉。于是我相信每个人都是法西斯,每一天都是法西斯,法西斯不在彼岸,不在远处,就在这里,此时此刻——你们一个都别想跑,不论在屠杀中还是在挺立中,你们都是参与者和执行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