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钟:我的车夫生涯(散文)

我的车夫生涯(散文)

阿  钟   

 


一、无端受辱

西宝兴路火葬场附近,有一个人,臂上戴着黑纱,正在探头探脑地,似乎在等车的样子,我就凑上去,问他要去哪里,他说要去逸仙路。说好了价钱,他就上了车。

开车对我来说,还是一个新手,所以我不敢开得很快。但他却不断地催我,要我加速。我说:“路上车很拥挤,开得太快要闯祸的。”

终于到了逸仙路,那人突然凶狠地叫道:“停下来,不要你开了!”此时,正好有一辆摩托车经过,他拦下了那辆车,对那人说:“他存心把车开得这么慢。”并回过头来问我:“给你多少钱?”

“……,那就给一半吧。”我呆呆地说。

“我给你一个耳光!”说着从口袋里摸出一块钱,往地上一扔:“拿去吧”。

我愣愣地看着他骑上摩托车,扬长而去。

我真后悔,为什么要到火葬场附近去兜这种生意呢?

 

二、捉奸

深秋的晚上,繁忙的四川路上已经安静下来,路上行人稀稀拉拉。一天下来,也没有做到什么生意。当我的车开到“斯为美”美容厅的时候,有一个人拦我的车。他的神态看上去好象很犹豫,旋而又以坚定的口吻说:“跟上前面的那两个人。开慢一点!”

有几个人走在前面,我也没有搞清楚究竟是哪两个人,反正按他所说的慢慢开过去就是了。快要开到山阴路口时,我才弄明白所要跟踪的对象原来是一对男女。那人抑制不住自己的愤怒,对我说:“那女的是我的老婆。每天下了班不回家,今天终于被我抓住了。”语气显得十分激动。

前面的那一对男女很悠闲地逛着马路,从背影上看去,女的打扮入时,男的个子高挑,比我身后的那个男子年轻得多了。

到了山阴路上,行人更加稀少,街道上很暗。我的车靠右边行驶着,左边的大陆新村,是鲁迅先生曾经生活过的地方。那一对男女还不知道一场意料不到的事情正在悄悄地向他们逼近。

昏昏的路灯把行人的影子慢慢地拉得很长,有一家发廊正在打烊,发出哐铛哐铛的关门声。只见那男的搂着女的腰部,慢慢地往前走着,似乎还能听到他们的说话声隐隐传来。突然,我身后的那个人说:“快,开上去!”

当车开到那对男女身后只有几步远的时候,车上的男人迅速从车上跳下来,快速地跑了上去,并闪电般地向着那个青年的脸部袭去。立刻,那个青年的鼻血流了出来,眼睛也肿了起来。但他并不还手,只是用双手抱住自己的头部。那女人在边上叫着:“他是我的同事,他是我的同事……”

迅速地出现了围观的人。有几个好事者呵斥着:“怎么可以打人呢?!…”愤怒的男人凶恶地叫道:“她是我老婆!”当那女人掏出手绢,要为挨打的青年擦鼻血时,那个男人捏着拳头吼道:“你敢!…”

女人跟着她的丈夫回家了。那个青年捂着被拳头扭曲的脸,在围观者的唏嘘声中,悄悄地消失在黑暗的街道上……

 

三、“滑稽王小毛”乘车记

他是从新疆路上车的。他非常矜持地笑了一下,把车栏下。他说他到“市宫”(上海市工人文化宫),他那和蔼的神情使我觉得他肯定以为我已认出他来了。我往“市宫”方向开去,过“泥城桥”时,我的车马力不够,一下子无法越过桥头,只好叫他下车,让他帮我将车推过桥头。只见他尴尬地、一脸无奈地帮我把车推过了桥头。当车还未全部越过桥头的时候,他便迫不急待地跳上了车,好象生怕有人看到他似的。面对这一情景,我只装作没看见,而心里却觉得好笑。一路上他一声不吭。车到了云南路上,这是上海有名的小吃街,人非常拥挤。我从车前的反光镜里看到他低着头,似乎在躲避着什么。此时此景,使我觉得他就是滑稽戏中的“戆大女婿见丈母娘”中的戆大,而他所扮演的这一角色在上海是家喻户晓的。

当车开到福州路时,这里距“市宫”其实还有相当一段距离,他突然叫我停车。我觉得很意外,只听他急促地说:“就到这里,就到这里……”我一下子明白他不肯到“市宫”门口下车的原因。我把车靠在路边,等待他付钱。他依然坐在车上,那充满着期待的表情似乎在问:“你认出了我没有?认出了我没有?!”看到我漠然的表情,他终于挤出一句话来:“多少钱?”

“你看着付嘛。”

他摸索着口袋,不多不少给了我六块钱。太内行了,显然,他是残疾车的老乘客了。他拍拍我说:“谢谢你啦!”脸上露出亲切的微笑,迅速地消失在朝向“市宫”的人流里。

注:“滑稽王小毛”是流行在上海地区的一个著名滑稽形象,先后曾由数名喜剧演员扮演此角。

 

四、都市里的可疑女子

她俩上车时已过晚上十点,带着一种邪恶的美。这时,路上已没有警察,所以,我无所顾忌地将车开得飞快。

乍浦路上,霓虹灯把整个天空照得通红,她们下车了。只听其中一个说:“我一定要去冒这个险!”

我无意中发现她们遗落在车上的一盒粉饼。她们为什么这么匆忙呢?

看着她们离去的背影,霓虹灯闪烁下的夜景,更增添了一种诡异的气氛。

 

那天在南市的老西门,临近傍晚时,一个妖艳的女人拦住了我的车。她说要到南京路-西藏路一带,大上海电影院附近。她说:“你只要快,钱无所谓。我不打的,是因为它们开得太慢了。”一路上她不停地和我搭话,她身上散发的那种性的活力,使得我心辕意马。时间是初夏,上海的街道上,无数个穿迷你裙的少女,使上海城充满着朝气,但是这一切离我多么遥远……

西藏路历来是上海车流量最多的地段,二十多年前,西藏路-南京路口的人流量就达百万之多。我必须小心开车!正在这时,我猛然发现自己已闯过了红灯警戒线。我赶紧刹车,惯性之下,她一下子扑到我的身上,扬起的头发洒满我一脸……

她说:“警察会找你们麻烦吗?他们这种人没事找事,其实有什么大不了的呢。你们也真不容易。你是不是一直在这附近?”

车到了南京路口,我问她:“是这里吗?”

她说:“再开过去一点,到人多一点的地方。”

 

五、受骗记

加好油,从加油站开出约二十公尺,来了一个要去曲阳路的乘客,他说要打来回,问多少钱。我说十五元。他问有没有发票?我说有。他说那你等一下,还有一个人要来,你可以先开出出去遛一圈。如果你有生意的话,就不要回来了。

我开出去几步后,想反正也是一样找生意,就在原地等吧。所以,我又回过来,把我的意思告诉他。他说,那倒也是。过了十分钟左右,他从一家商店里走出来,手上拿着一些票据,边往口袋里揣,边坐上车,说先到平凉路第三百货商店。

车开出后,他说:“先到曲阳路提货,再到平凉路第三百货商店,然后再回到原处。这样要多少钱?”

我想了想:“二十元,可以吗?”

他马上说:“你这个价钱绝对开得低,我经常乘这种车,一般至少要三十元。这样吧,我给你二十五元,反正我一样报销。你这人很老实嘛。”

到了曲阳路七百分店,他进去了一会后,就出来了。说再去平凉路三百,我问怎么了。他说:“四百多元的卖完垃,只有五百多的,我钱不够。”说到这里,他顺势问道:“你可以先帮我垫一下吗?我把身份证押在你这里。”

我问:“你还差多少?”他说:“七十多元。”我说:“我这里没有这么多。”他问:“那你这里有多少?”我说:“我只有四十多元。”他没有再说什么。我就将车向平凉路方向开去。

路上,他忽然说:“我一直在外面跑,采购东西,有时候钱不够,就向开车的借。送到地点后,我就还给他们。”听他这么说,我也没在意,专心开着车。一会儿,他问我有没有烟,我从口袋抽出一枝烟给他。他接过烟一看,说:“是前门烟啊,我至少有五年没有抽这种烟啦。我不是吹牛,牡丹烟我也不抽。最差的也是翻盖红双喜。”

车到平凉路第三百货商店,已过了五点。他很和善地说:“这里停车要注意,一靠边就是两张分(两张分:二十元。指巡警会罚款)。”他指指上街沿上的一块空地,说:“停在那里吧,那里没有问题。”不久,他就从店里走出来,空着手。我问:“还是没有货?”他说:“不是,还缺点钱,你这里有多少,先给我吧。”我抽出三十五元整票,里面还夹着两张一元的零票,他将它们抽出来来递到我手上说:“这个就不要垃,你还有五元的吗?凑满四十元吧。”我掏出五个一元硬币给他,他接过钱后,就向着三百大门走出。突然,我有一个闪念,觉得自己太轻率了,但没有多想,等着他出来。

十多分钟过去了,就快到五点半了,他还没有出来。我决定等到五点半,如果他再不出来,那么我就有可能确实被骗了。五点半到了,门外依然没有他的踪影,这时,一种无法忍受的愤怒使我感到一阵晕眩。我将车起动,向前移过去一点,把火熄灭,锁好车,走进三百的营业大厅,里面灯火辉煌,但是哪里有他呢?我几乎找遍所有他可能出现的柜台,都没有找到他。

茫茫人海,我直到今天有时还会想起他。

 

六、淘书记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安国路上出现了一个非法的跳蚤市场。马路的两边,卖各种小杂货的地摊鳞次栉比。这里所出售的货物一般都是旧货,家常的小日用品,甚至一把用过的小水果刀、指甲钳,都能在这里见到。而这里最有特点的是一个个旧书摊,那些已经过了好多年的旧日历簿,都能在这里看到。

我是经常光顾这里的常客,时常开车过去,看看这里有没有我所感兴趣的旧书。

近来,这里好象有点萧条了,那些淘旧货的人也没有以前那么多了。这里本来就不是市场,经常受到稽查大队的冲击自然也在所难免,不过,总有几个大胆的人不顾受罚的危险,与那些治安管理人员“打游击”。既然有胆与治安人员周旋,那么,他们的生意也就做得“急吼吼”的,有买者上来,当然有“斩”必“斩”。

我看中了一本书,拿起来看看后面的标价,问他多少钱。这是一本前几年出版的书,和近年来新版的书比起来,当然要算十分便宜。然而,他开出的价格却数倍于此,新书的价格大概也不过如此。

“你懂吗,这本书现在书店里要卖多少钱,你知道吗?”

“我当然知道,我老跑书店的!”

他拿过我手里的书,轻蔑地往地上一扔:

“你这种人还会看书?开车去拉拉客已经蛮好了!”

 

七、一分不值的人

晚上经过虹口公园,我四面张望,回头看见一个女人在向我招手,我把车开到她跟前。她要去赤峰路东体育会路,问:“多少钱?”

我说:“五元钱。”

“怎么也要五元钱?就这点路?”说着就靠过来,象是要上车的样子。

“这是起板价嘛。”我笑着说道。

“不要骇我噢,介破的车子,还起板价哩,又不是轿车喽。”说着,她已坐到了车上。

“介破的车子?难道我的车子一分不值?”我把车开动起来,自我解嘲地说。

“和正常人比起来,象你这种人当然是一分不值喽!”

这个女人,她还以为自己是在开玩笑。我真想把她轰下车去,但这一记闷棍已把我打懵,根本没有思路,只是向着目的地疾驶。

 

八、酒鬼

已经是午夜,在这条荒凉的街道上看到这样一个形象粗俗,满身酒气,说话语无伦次的家伙,我就感到心里发怵。我也不计较车费的多少,赶紧把他送到目的地,早点脱身为妙。
目的地是一个新村,行人绝迹,只有我车子的引擎声和我身后发出的嘟嘟囔囔的吆喝声,打破了夜空下的沉寂。酒鬼是被魔鬼缠身的人,但在这空无他人的街道上,我不敢多想。在这个魔鬼的摆布下,我只能扮演一个顺从的天使,以免激怒他。我尽量以一种平和的语气,小心翼翼地回答他的各种希奇古怪的问题,诱引他回到人的正常思路上来。

已经到了新村的门口,我舒了一口气,一段阴森森的旅程已经结束。

“开进去!”酒鬼吆喝着。

引擎声发出巨响,向着熟睡的弄堂深处冲去。终于到了他的家门口,摇摇晃晃的酒鬼从车上爬了下来:

“熄火、熄火…,你这样影响人家睡、睡觉,懂、懂…不懂?”

我只想赶紧离开这里,我已经不想要他的车钱,但我还是无奈地关掉了引擎。突然,酒鬼“哇”地呕吐起来,嘴里还叽叽咕咕地说:“你等、等一下,我给、给你车、车钱…”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大把硬币,一五一十地点给我。我说

“不用点了,随便给一点意思意思就行了。”

他说:“这、怎么可、可以,账,一定要、要、要、算清楚…”最后,他手里只剩一枚五分硬币,重重地往我手里一拍:“多、多给你一、毛钱,小、费。再、见…”

 

九、逃逸

我要去访问友人。于是,吃过晚饭,我开着车出门。

那天我不想带客,所以路上有人拦车,我都回绝了。也许那些被拒载的乘客会想:这个人真怪,有钱不赚,不明白。

车到嘉兴路时,又有人拦车,本想不去理会,开走的。一看,拦车的是一个女孩,打扮入时,颇有几分动人的姿色。那天,春雨初歇,潮湿的街道上,一位婷婷玉立的少女站在前面向你招手,当然使你不能忍心就此扬长而去。停下车,一问,她要去四平路头道桥,正好顺路。让她搭上车,就向四平路开去。

刚走上四平路,就出现了一个警察,拦住了我的车。他要检查我的证件,我没有。我之所以没有去办理残疾证,是因为我觉得,我的残疾是一个明摆着的事实,却还要用一个证件来证明这一点,既觉得荒唐,在感情上也觉得是一种人格的不平等。我常常因此联想到纳粹时代的犹太人,在他们的身份证上,被打上的一种特殊记号。所以,我始终对办残疾证抱着不予理会的态度。我没有残疾证,警察要我罚款二十元。他拿出一叠罚款单,准备开票。

此时,我显得非常镇定,我说我没有钱。

坐在车后的女郎见到这一阵势,颇不自在地说了一句:

“这个车不能坐吗?”说着,就下车,款款而去。

见此情景,我心里更加来气,心想:

“今天我要是掏钱,我就是王八蛋了。”

警察凶巴巴说:

“那么,你跟我到里面去。”说着话的时候,就把我的车钥匙从车上拔下来,拿走了。一边走一边用对讲机呼叫,似乎是让另一个警察过来。他自己则向马路的另一边走去。

我感到一种莫大的侮辱,一肚子火气猛地往上窜起,正好口袋里有一把备用钥匙,便迅速地把车发动起来,以最快的速度往前冲去。

车开出约有二十米,那个警察才反应过来。他以一种命令式的口吻吼叫道:

“停下,停下……”

但我没有理他,继续往前冲。警察飞奔过来,试图把我的车拽住。但是,他没能迫使我把车停下。我开足了马力,向前飞驰而去。

也许出于一种职业性的固执,这位警察不愿意就这样轻易地放过我,当他发足狂奔追赶了一阵,没能追上我后,便拦了一辆出租车来继续追我。

然而,马路上的车太多,这时候就显示出我这辆小车的灵活性来了。路上虽然有着许多行人,但我却可以在人群中任意穿梭。他的车速虽然比我快,但当路口出现红灯时,前面的车辆挡了他的道,他也就不得不停下来。

我闯过了红灯,往前疾驶。

突然,我发现那辆车从快车道拐进慢车道,挡住了我前面的去路。车门打开,那个警察刚露出半个身子,便冲着我大声狂吼:

“停下来,停下来……”

当他还没来得及从车上跳下来,我已经绕过那辆车的外侧,越过那打开的车门,继续向前飞奔。在越过那开着的车门边的一刹那间,我清清楚楚地看见的,是一张由于愤怒而几乎已经变形的脸,一张虽然年轻却由于这突如其来的嘲弄而变得惨白的脸。

我逃脱了。

当然,我也蒙受了一些损失。比如第二天我去重新配了一把车钥匙,花去六元钱;当我七拐八弯,终于到了我的朋友家时,由于过度紧张,我的胃因痉挛而剧烈地疼痛起来。

可以想象的是,那个警察在他的同事面前,从此留下了一个笑柄。而对我来说,我感到不无得意的是,他没能使我就范,却不得不在这一场技能与勇气的较量中败北。

 

《自由写作》首发

 

黄河清:也谈张申府(随笔)

也谈张申府(随笔)

黄河清   

拜读网上笔会会友傅国涌先生文章“‘红色罗素’张申府”一文,我想起了先师潘怀素所讲述的张申府的一些往事。 

张申府在黄埔军校任政治部副主任时要罗致人才,电邀在法国、德国留学的周恩来、潘怀素和章伯钧诸人来校。先师潘怀素留学德国时和朱德、张申府、章伯钧诸人同学。潘说:朱德是带着小老婆来留学的,章伯钧在德国加入了共产党,张申府是周恩来、朱德的入党介绍人。潘章应邀同时来到广州黄埔。张申府将潘章引见蒋介石,问答中,蒋得知章是共产党员后,明显冷淡。潘被聘任为黄埔军校的政治教官,章则离去他往。 

一九三五年的“一二·九”运动,当时在清华大学当教授的张申府是爱国教授的领头人。潘怀素是燕京大学教授,也参与其事。他们都和当时的学生领袖姚依林关系密切。潘说自己和张申府诸教授为姚依林等学生摆过庆功酒。后来,姚依林被缉捕,逃到潘的住所,潘把他藏起来,送他出城,躲过一劫。潘说的这两件事后来都得到了证实:张申府回忆“一二·九“文章也提到了偕潘怀素诸教授请姚依林吃饭的事;一九七八年,姚依林写了亲笔信,为潘怀素向新任文化部长黄镇说项。 

张申府与梁漱溟既是同学又是师生。上世纪初,张梁同在顺天中学读书。一九一七年梁漱溟受北大校长蔡元培之聘到校任教,与胡适之“前后相差两个月到北京大学”,是当时北大最年轻的老师。胡适之时年二十六岁,梁漱溟二十五岁。张与梁同岁。张申府一九一三年考入北京大学预科,一九一七年从北大本科毕业后留校任教。所以张申府和梁漱溟可以说既是同学又是师生。梁漱溟则从来称他们是同学。文化革命中,梁漱溟的藏书字画被焚烧一尽,要看书。只好求助友人:“十年来(1966-1976)我借书的对象星贤而外约有如下几家:……一为老同学张申府。申府好藏书,又多旧藏。申府富于学识,资助我者不少。(七十年前申府与我在顺天中学同学)。” 

张申府博学,他专治数学逻辑,更好哲学,人称“罗素专家”,也涉猎杂学。张申府曾拆“黨”字为“尚黑”还在国民参政会上高谈阔论,说是:党同伐异,一团漆黑,搞糟 
了中国的事。这是把共产党也骂进去了。当时的环境可以说话,且当时的共产党参政员多是他的下辈或略低的同辈。后来中共建政,张申府作为创党的元老之一,一直被弃如 
敝屣,恐怕同这也不无关系。 

流传的张申府在北大图书馆当馆长李大钊的助手时,训斥时任图书馆见习书记(抄写员,不是现在的“书记”观念——黄注)毛泽东的故事,应该以章立凡先生引用张申府自己的说法最为可靠:“当时馆长李大钊每年暑假都要回昌黎老家五峰山休假,申府先生曾两度代他主持馆务,这件事就发生在一九一八年的暑期。我为此专门请老先生谈谈与毛泽东的过从,他的答复十分简略: 

‘我在北京大学图书馆已是助教了。毛润之来馆做见习书记,月薪八元。一次我拿了一份书目交给他缮写,写完后一看,全部写错了,只好又退给他重写。 

‘一九四五年毛润之到重庆,他请我吃饭,十分客气。但当我把自己写的一本书送给他时,他面上顿现不豫之色。我在这本书扉页的题词是:润之吾兄指正。

‘解放后我因《呼吁和平》一文受到批判,被禁止发表文章和从政。章行严(士钊)曾请润之缓颊,让我出来工作。润之说:当初他是我的顶头上司。未允。” 

我曾著小文“假如北京大学授予毛泽东名誉学位”,嘻笑怒骂,得到台湾刘明志先生的反应,蒙刘先生大作“北大授予毛名誉学位又如何——兼论必须彻底否定毛泽东”赐教 (载《动向》2001、11),我才知道,毛泽东在北大图书馆时,不仅被上司张申府训斥,还被当时的学生傅斯年打了一记耳光:“毛在北大图书馆出借部工作不认真,特别是字迹十分潦草,难以辨认。图书馆馆长李大钊就此曾经批评过他。有一次毛把傅斯年要借的一本书搞错了,毛不认错反而强辩,加之两人的地方方言沟通不良,傅气急之下打了毛一个嘴巴。这个故事在台湾出版的一些书籍里早有记载。” 

先师潘怀素抗战时期在重庆北碚与张申府有一段轶事:北碚缙云山有一座相思岩,其地有树,树叶可当茶,色微红。古往今来文人骚客雅称其为相思茶。潘公一日往游相思岩捡拾落叶相思茶一锦囊,持归赠张申府。隔日问张曰:茶味如何?张答曰:何能堪也!已弃之门外。潘公因作“甜茶怨”。词曰: 

少小长在相思岩, 
友清风、伴明月、沐朝霞、浴夕蔼, 
悠悠岁月, 
从不到尘凡界, 
弱质天生但自爱, 
若假惺惺作态, 
叫人喜欢, 
怎比得内江糖、川东菜, 
也不与碧螺、云雾、龙井、祁门赛, 
更不给达官品、财奴快。 
这番来, 
只道是同荷露、伴梅雪, 
热腾腾为天下有情人共偿相思债, 
却不料被抛在门儿外。 

张申府读之,击节赞赏曰:词味胜茶味多多矣! 

章立凡先生写张申府之文论及晚年张申府对“太上忘情“有非常精到的见解,较之壮年时期的张申府对“甜茶怨”的感同身受击节赞赏,未知是岁月的消磨抑或是遁世的无上的妙方。 

2006、3、20于地中海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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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敏如:被糟蹋了的文化瑰宝(随笔)

被糟蹋了的文化瑰宝(随笔)

——中华文字如何去从?

颜敏如   

 

或许受到中国堀起论的鼓舞,21世纪初始,国际上掀起波涛汹涌的中国热。一股学习汉语、汉字的热切企图有如燎原星火,一发不可收拾。然而有多少学习中国大陆简体汉字的人曾经意识到,他们汲汲所学其实是一堆文字残骸?又有多少人知晓,大陆上通行这些被肢解后的文字尸体是共产党御用文人践踏文化瑰宝的惨淡结果?

1955年4月7日人民日报刊出吴玉章一篇“关于汉字简化问题”的文字。吴文指出“……由于汉字在学习、书写和记忆方面的艰难…… 中小学所占年数比较长,主要原因是由于学习文字所需要的时间占得太多了。而且就在中学和大学毕业以后,很多人仍然要常常读错字、写错字,讲错字…… 汉字教学上的困难直接影响到我国教育的普及和人民文化水准的提高……”

中国历代有广大的文盲群众,识字率能够提高,自然是国家之福。然而汉字的难写、难记绝不是文盲众多的第一原因,而影响到教育普及与文化水准,不必然是汉字教学困难所致。即便是汉字本身的难度应受挞伐,也不应在文字本身下手,该考量的是,如何运用诸多弹性可行的教学方法教导学子。不研发适当的教学法而大费周章地对数千年流传下来的文字进行革命,令人匪夷所思。

吴玉章指出,“……早在1940年,毛主席就指示我们:文字必须在一定条件下加以改革(毛泽东选集第二卷701页)。近年来,毛主席更进一步指出了中国文字改革要走世界文字共同的拼音方向。这就是说必须把汉字逐渐改变成为拼音文字。……在汉字拼音化以前,首先适当地整理和简化现在的汉字,使它尽可能减少在教学、阅读、书写和使用上的困难,就有迫切的需要。汉字的简化是汉字改革的第一步。”这段话说明,简化汉字的部份原因是以迎合毛泽东的个人意志为依归,在理由薄弱,实在看不出必要性的情况下,以政治手段强力干预的结果。而将汉字拼音化的企图,岂只是对中华文字巨大的亵渎!

1952年成立的“中国文字改革委员会”专事研究、整理简化汉字和拟定拼音文字方案。首先推出“汉字简化方案草案”,内容包括总说明,及三个表:“798个汉字简化表”、“拟废除的400个异体字表”以及“汉字偏旁手写简化表”等。实行此一方案,可以简化一千多个较常用的汉字。根据简化表,“胡须”代表男人脸上的粗毛,人的颜“面”成了可以下锅的吃食,而带给人们欢乐的丑角又与美“丑”何干? 

在废字的议题上,吴玉章写道:“……被废除的繁体字应做为古字,仅在翻译古书等特殊场合使用。而且将来可以考虑编一种‘古字典’专门搜集这种古字,以供研究古书的人参考。”文字是文化传承的重要工具,经长时间淘洗,某些物品、技术…… 逐渐流失,某些字词势必随之消逝。这些不再存在的字、词或许只能在大辞典、博物馆里寻得,也只有专门人员才接触得到,然而“已经有了简体或在同字异体中已经选定了一个的字,我们建议把原来的字一律废除”的说法,以及“汉字偏旁手写简化表”都必须与中华文字形成的六个规则一并讨论。

“象形、指事、会意、形声、转注、假借”六书是让历代世人惊叹的汉字形成原则。同字异体的汰选与偏旁的简化均须无条件地接受六书规律的检验。以此为据,汉字的多一撇少一划都属错别字,任何人为、蓄意的文字更动已不再是可行与不可行的争议,而是一项明显的错误。

吴玉章又言:“很久以来,人民群众就创造了许多笔划简化、便于书写的简体字,约定俗成,在民间已普遍流行。…… 历代的统治阶级,一向不承认简体字的合法地位,提倡所谓“正字”,但是广大人民并不受其拘束,直到现在我们绝大多数人在书写上都在使用简体字。现在我们把这种群众所创造而为群众喜见乐用的简体字作为正字,并且用来印刷书报,以减少学习和使用文字的困难,是完全符合人民利益的。”

平时人们的沟通书写的确有些约定俗成的简体字,这些简字的运用通常存在于近亲好友之间的书信传递或纸条通知,真正严肃书写时,这些简字就只是别字了。若是非要把简字“扶正”,便如同以手机上的简讯语言写作论文那般。而“…… 汉字(此处指正字)的使用范围虽然将要相应缩小,但是仍将做为一种古典文字永久地保存下来,供高等学校、科学机关和专门书刊使用。”此一说法,明显将人分出等级。某一阶层的少数人看懂正体字,另一阶层的多数人就只能看简体字。这种措施不但对国民不公平,在一个国家通行两种官方文字的情况下,意欲学习汉字的华侨或非华人,在学习之初是否要先验明正身,先把自己归类于哪一阶层?而这些不在中国生长的学习者,如果是学术研究的专门人员是否将有较差的阅读大众小说的能力?一般出于各种不同理由的汉字学习者意欲阅读严肃书刊时,是否注定就要面对读不懂的挑战?

按半个世纪前中共对文字处理的计划,简体字其实是文字改革的权宜与中继,最终目的乃是将汉字拼音化。把人类史上绝无仅有的特殊文字彻底消灭,以便“走世界文字共同的拼音方向”是当初的谋算。汉语拼音是中共汉字拉丁化方案的第一步,1955至1957年文字改革时,由文字改革委员会研究制定,做为汉字的一种普通话音标,1958年的全国人民代表大会批准公布该方案,并于1982年取得国际标准化组织ISO 7098号文件的认证许可。

“改用拼音文字之后,古代的优秀著作,可以逐步翻译成为拼音文字。这样可以使得现在不识字的人,以及虽然认字但读不懂古书的人也能读懂古书……”(吴玉章语)。在判断这句话的真伪之前,吾人不妨先读读赵元任的“施氏食狮史”:

石室诗士施氏, 嗜狮, 誓食十狮。
氏时时适市视狮。
十时, 适十狮适市。
是时, 适施氏适市。
氏视是十狮, 恃矢势, 使是十狮逝世。
氏拾是十狮尸, 适石室。
石室湿, 氏使侍拭石室。
石室拭, 氏始试食是十狮尸。
食时, 始识是十狮, 实十石狮尸。
试释是事。

这个小故事若以拼音写出,全篇就只是个 shi字。拼音不仅不适合文言文,根本就是荒谬一场。文言文有时光是读过也无法了解其意,看到了汉字,至少有个忖度,全改成拼音,就只是嗡嗡的一片声响,怎么可能让“虽然认字但读不懂古书的人也能读懂古书”?!

文化遗产不仅存在于古书里,正体字本身即是文化遗产。中华文字不是西方字母,不能只是记音的符号。汉字的每个小方块里都有乾坤,都是一幅画,都是富含意义的创作。中共把华人千百年来表达思言行的结晶,篡改成四不像的畸形撇捺,随着这一波的中国热,不知情的汉字学习者正孜孜矻矻地练习着汉字残骸。

前文提及,所谓“汉字难写、难记”的说法,即便属实,需要改变的是教学法,而非文字本身。当今错别字横行的问题,除了因汉字有许多同音字而容易混淆之外,更是计算机普遍使用后所衍生的困扰。汉字拼音如同注音符号,最多只能让不会说汉语的初学者做为音标使用;若当成计算机输入法,一开始自有其方便性,时日一久,只要离开计算机必须手写时,恐怕会面临忘记怎么写字的尴尬。据此,一套使用方便又能让人不忘记如何手写的输入法就有其必要性。旅居瑞士数十年,出生于印尼的华侨周强国先生,以原本就内建于Word里的行列输入法为基础所研发的”汉字数字工具”,不但能够防止因长期以计算机输字而忘记如何徒手书写(不会写的字无法输入,行列法趋使人必须牢记书写的笔划顺序),更能从一般字典或计算机字典里瞬间寻字;在上百、上千、上万的名单觅找特定的姓名,或必须寻查某个字词在某书的某页时,运用这套文书工具的简易与快速,令人叹为观止(注)。

简体字的盲点在于,企图将以六种方式组成的汉字,如同西方字母一般,转变成只记录发音的符号,结果是画虎不成反类犬,不但严重糟蹋了中华文字瑰宝、扼杀书法艺术,使得汉字的美感尽失,了无意义,更是文化上的一大骗局,在不知情的非华人学习汉字的同时,华人竟浑然不觉自己是如何恣意操弄这经过多少日月锤炼的绝世结晶。

简体字的书写是个自杀又需有陪葬的恶行,也曾把文字拼音化了的外蒙正在恢复他们原有的特殊字体,难道当今华人就要眼看着进行了半个世纪的错误继续进行下去?

注:起始于台北廖明德先生的行列输入法便是将字根以坐标方式在键盘上加以编号(字根可能与部首重叠,却不等于部首)。数字如同字母含有先后顺序,次序编排则相当于西洋书籍内附索引的作用。当每个字有了自己所属的”身分证字号”时,所有翻查中文字典的不快与混乱终将消失。此外,手机简讯的操作,输入最少两个,最多八个数字便可完成一个字,最令人惊喜的是,2700个最常使用的汉字只要三键即成。这项划时代的创举值得全体华人深入关切。

 

《自由写作》首发

 

陈接余:写作狂札记(文论)

写作狂札记(文论)

陈接余  

一、问题的由来

你现在知道其实你并不热爱艺术,你著迷的只是产生这一事物的如魔法般的隐秘乐声及其无法解释的用途。那么只要溢出效果好,主体的自我学被引爆得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我合上《亚文化未定稿》卷三。

这已是我第五次通卷阅读与赏玩这份由萨波卡秋(Subculture,亚文化–编者注)的治学者–我们这一代的民间个性再造的工艺师们编撰发行的“我们自己”的刊物了。

几番阅读,就象上述引论中所经历的意动构图的变化一样?这些年来,与其说我信仰或迷恋文学这门艺术,不如说更爱“艺术家”这一命名,将其视为一切社会理想的完满与生活和谐的可能性保障与寄托。

在杨黎的诗《穿越地狱的列车》中,涉及了同样的主题:他所称之为的弱者的“英雄自强梦”。在我所生活的当下这个社会里,也许已经出现了不少这样的“文化英雄”,似乎他们能比政治家更有建树。

但是,历史上曾经有过的文化英雄又如何呢?

文学或者艺术的用途又怎么样呢?

我所看见的文学、艺术用途只是将生活艺术化或精神神话化。生活情调吗?这个问题太大。就眼下而论,用途说已无法正面解答,何况,在我们的文学生长时期,文学作为一切异端与知识的蕴藏地的局势已经改观。那么作用论呢?这个在低潮中令我不快而又泣诉的问题又是怎样从沉郁中走出来的呢?

在一份我断断续续写了一年多,而至今仍未完成的《死亡研究》中,我用笔思考叫做“死亡”的“知识的作用”–知识即命运:这是该文的主题,也是往古文士的用途说。在该文中,结构主义是我找来的一个文学方面的塔基,然而在非文学方面,结构主义却不能成为我的活命哲学。

当我读到《亚文化未定稿》卷五时,才终于发现自己其实一直试图在文学这一范畴内寻找到非官方文化方面的依据与功能,来替代已丧失了目的地的文学作业之虚无主义–作用说。

1989年9月30日,我读完《亚文化未定稿》卷三、卷四、卷五后,初遇里纪这位治学者时,便诚恳地问教于他:

“文学的作用是甚么?”

他却答:“佛性何谓?欣悦微微。”

“记住来时的路!”这是普里什散文集《大地的眼睛》中的谆谆劝谕。我重读了乔·欧茨的文论《卡夫卡的天堂》,渐悟里纪所说的“佛性”所指及引义。

《亚文化未定稿》就创作史、生活神话、艺术论的诸多阐述,让我走出了《死亡研究》的空虚之地及其投影。重读《亚文化未定稿》,也使我愈益地发现自己的“自我学”其实是不完整的,只有一半的活命哲学。换言之,因为我孤立地在文学这个封闭系统内寻找理念这种非文学的东西,同时,势必也就忽视了抽象概念本身的无害性以及它在纯认识论的方面。这儿,我也就发现了自己的困境:功能性充当不了道!

我周围有不少文朋诗友,他们抱怨、辩论、诉苦。同时还认真写作、谈构思、议题材。那天晚上,我恍然大悟:他们之所以“痛苦”,就因为他们“没有思想”或“不去思想”!思想,对他们说来,从来不是“复杂的乐趣”。他们因为没有思想,因而只能从事于现存思想概念的拼盘游戏!

在人生的孤独旅程上,能够读到《亚文化未定稿》对我来说,这是一次不可祈求的奇遇!

在我生活的周围,有的人可能无能涉及或拒绝涉及“萨波卡秋”的研究:即,无能解决或拒绝去解决有关我们的活命哲学中的当代问题。因此,他们平庸!他们迂腐!他们迷朦空虚!最终导致友敌互换尚不自觉。

按照这一转变的轨迹,我著笔思考这一份有关今日化的文学作业者-功能主义批判之文本。

 

二、书写模态

我,一个“今日化”的自我学知识分子开始被迫去思考书写作业–这个写作的根本问题

(但这一次不只是在文学该封闭结构化模式以内了!)。

1、为何写作?

2、作为一种经验、感觉方式的写作,它真是一种不可代换的生活方式吗?

一天,里纪对我说:判断问题的值之为真与假,简单的方法是首先看它是否是你自己的、还是把别人的问题当作了自己的问题。即,这个问题是否属于你的“自我疑问”。

就第一个问题我是无法判断真值的,不单因为它是一个非文学范畴的问题,而且,我也很少去想这个问题。或许这个“为何写作”本来就属于“萨特的问题”。作为我来说,这些年来改观念实体从来就没有对我发生过渗入而动魄的关联,使我真正激动过;有过的只是对社会领域的退场逃避之理解。象“南美”那种集政治、经济、文化于一身的文豪们一样地写作,我们也许难以实现萨特的要求,而这正是一种卡奈蒂、卡夫卡工作作风的体现。

如果没有说话的权利、写作和指导人的权力、思想的权力、设计的权力,又如何去发出其文豪大家之信息呢?!

这是个两难困境。

里纪以“小人物试图成为大人物、而小人物只有放弃成为大人物、使自己成为工作者,才可能消灭大人物”的思想,解决了该问题。因此,作为工作者的写作者便是使自己成为具有一定权利的人,当他们面对”为何写作“的问题时,将不会重申与重走萨特的路线:以思想作为权力,为人之师!
因此,在本文中,我将从“甚么是写作”这一动作或行为的层面上来回答这个问题。其实它正是对第一个问题的扭转性设问。

今日化:正是现在,我们放弃知识分子操作意义上的权力,而试图通过揭露权力是如何被构造出来、从而实现对于权力的瓦解。代替那普遍的客观名义的参照系统之外的是自我的如何被构造,因而是主体的参照系统如何形成的问题。正如先锋派或后现代派的艺术实践与其说是让每一个人都成为诗人,每一个人都成为艺术家,不如说使每一个人都学会或懂得或运用思维能产之规则,与规则改变、组合。(如果较多的少数人开始能够把自身的生存神话或者自我的寓言来个复制与“对象”引出的工作从而构成全新的参照系统,我们便能避免历史对人的复制,文化对人的世袭,结束对中国幻想史这架每个人头脑里的“写作程序”或机制的编码系统!)
“写作”在形而上的涵义是甚么?我不知道也不会去查问,因为该词在那儿无不属于某一结构内的概念,或某一文本的生产性之物。我自己将“写作”初步分划了三点:(1)维特根斯坦:用笔来进行的思考–兹为我的引申。(2)写作是一种行为,具有该行为的特有模态?书写模态–兹为我的杜撰。(3)任何一种写作的文体都是一个结构在该文体上的结构发现或者组合。

先看第一点:用笔来进行的思考:

1、这是一项孤立地在抽象系统以内的即在形式中、可言说之语言形式内的思考(推论式)。

2、它是自发性的或以节奏、或以逻辑对应为条件的(艺术式和书记式)。

3、是词义中心论的(德里达)在一个语言场中有意味有定向的实在之产物:语义的差异与踪迹之能产性。相对而言,有时艺术式写作不是这样,而书记式根本是声音中心论的。
用笔来进行的思考是一种不甚自由的状态:声音中心论的节奏律,语音语符的踪迹、逻辑对应、重复类型的复调、界定、释义自足、语义链、意群流,超语言域的不可言说之玄学语义。这些不自由从结构主义语言学方面做考察可发现:它是有规则的语义能产集。语言场的实在论取代了物相应和,词义中心本身的确定帮助了书写的有意味(踪迹)。重复性形式有定向,而逻辑使释义自构完整等等。“词义中心论”即以差异与踪迹作用中的参照自构。

第二点:写作行为与书写模态。

如果说,上述的活动主要发生在次语言域和准语言域,那么艺术式写作则集中于节奏、意群、重复、踪迹和语言场。艺术式写作则是以超语言域为对象引出飞地,但其构成上仍在准语言域。表达:如同用笔来思考一样是一种规范化的方式。或不如说“表达的规则”本身就潜涵了规则的“目的”(书记式写作明白体现这点)。而我们很早就学会且能运用这一(被训练的)规则了,即表达。

这儿我们关注的是那并非书记式、推论式的书写,而是艺术写作(或称文学写作,所以不用该词是为了避免规范化的指称),其实所有的写作都是艺术写作!推论式写作也是欧洲以降那些知识分子抽象表达系列的文学形式之一。只是在于这些指称,诸如“写作的艺术”、“文学写作”这样的应用性规范语谓不足以表达“写作”的真正含义。换言之,上述的指称都属于功能主义概念。

既然我们关注艺术式的书写模态或“艺术写作”,那么我们首先就必须考察“文学写作”这一所指的意味。

甚么是文学?这儿我的文学概念是从语言学范畴的先锋派艺术上给出的。现代派、后期现代派的文学现代主义和先锋派这一艺术激进主义以及文化激进主义理论释义的创造告诉了我们,自发性思维是与发现性思维结构相伴而行的。只有在一个构成的结构里,才能发现该结构的“对象物”。“对象”的涵义是:每一次阅读都是一次编码。而写作对写作者的那一半来讲,也是一种阅读。即,这儿把“阅读”作为“写作”的同样模态来看待了。阅读–是对于超语言域之不可演、言说物的编码,读者所阅览的这份写作者所构成的文本也是对于不可言说物的编码与现成可言说形式在读者那儿组合的艺术:对象引出。“阅读–写作”是同一概念了。

这些我就“今日化”的文学概念之涵义的解释,是在书写语言方面的先锋派艺术的一种移入、或转换,一旦它超出了现代主义的释义范围、现代派和后现代派文学现象,就必须只有在考察“书写模态”之成立的依据与可验证后果的描述下才可能涉及“写作”的艺术问题成立与否。这便是关于第三点的论证。这是一项甚为危险而又边界模糊的设立,因为它对于经典意义上的诗歌、小说必然带来极为破坏性的分解。或即:工具论对于功能性的改置。

至此,理性的读者也许会以为笔者已进入了死胡同。其实,一个好的书写者不难体会到这一点:在写作过程中,当一个句子被重复了五十次、一百次之后,那么该重复活动本身就是该句子的对象化。那被模拟的不可言说物又是甚么呢?这儿,写作被看成是对不可言说物的模拟方法之对象化的行为,阅读被看成为对象化过程的再组合,于是我们的问题便不再是写作的有所指之主题或意蕴向度,不是关于某物的对象之释义。写作仅仅关涉某物是如何被对象化的,对象化的规则或方法,对象化的重复与可验证性。

 

三、写作艺术上的结构活动

仅仅是描述“模拟规则化、对象化”在语义是暂允认可的,因为你不可能既运用语言来思考,同时又思考该语言的运用。例如,《红楼梦》的对象化是可经阅读而被编码的,规则亦然。而《红楼梦》的缩写本作为原著的一项同构性复制,它自己的对象化却是不可祈使的。可祈使、可设计的仅是规则(它承认原著与缩写本之间相同的仅仅是使自己的句子成立的恒定成份),但在规则操作中,原著作者与缩写本作者都有其不能自主的规则化意句之结果。后者能够发现前者,读者能够发现后者。正如原著作者能够发现其中的诗体规则而力图以非此诗化来改写的意动一样。如果原著作者的诗体歌咏(而且是诗的意念叙述体,不是词的意念歌咏体)之秩序与原著行文一致且同样具有同一规则化,那么该文本本身便不足以成立了。或许可称之为相重抵牾的两个结构的并叠。同样的问题也和“今日化”一样,如果走入非文学系统来看也是如此。一份社会学调查设计报告与一份记实该问题的社会学小说不同(前提必须是,有一个参照的中性标准,然而事实上没有,因而两者的对象化方法便毕呈其惊人的差异或踪迹了。)只要功能主义蒙蔽现实派的职业作风,相同的悲哀便超出结构主义方法所能企求的与意向了。如果说,体裁、范型设计、范畴不同,那么这恰是它所涉及的参照系统(也可曰之信息构架)之不同,从而带动着它自己对象化时的规则操作随之而不同。

书面文化使结构的问题变得极易体会。

如果规则化仅仅是作者的意向性、作者意义的赋予,事情将简单得多,然而作者的参照系统是其语义动作内的,我们的问题是,规则化同样也是作者要与之搏斗的系统或方式!作者不是介入,而仅是参与这一过程。

书写者并非在使用语言,而是在语义的森林这一具体而又实证并且迷朦的丛林间试图以差异和踪迹为线索寻出一条走进迷宫之路的意群语段中的同一工作状态,在语言中且和语言联合协作的一次运用自发性与物相应和之逻辑的活动或者–语言行为。这儿并无确定对象,存在着无限可供选择与创造的是“对象化”,取决于在语言中的感应与模态(而转换的那个中介应予取消:这个第一因的它“是”。

对作者而言,语言不是一个中立的系统之外的场合,作者本身也是一个被语言表达的语言集合。书写模态如同其他诸生命形式一样,看上去似乎是与生俱来的,其实它是为语言所编码的。我们的意识活动可引出认识的模态、释义、思想和思维本身也是为语言所编定与给出其可能形意内容与形式的。语言,是把书写折与阅读者都包含在自身以内的系统(第一因的它“是”,恰属转换、释义、中介、实在论)。
根据德里达的意思,本文试图有条理地描述一项叫作“写作”的状态与现象,这一书写模态本身就是书记式的、实在论的。它不是构造一个对象化的摹本籍以显示结构化的规则及其工作状态(即构造“写作”此一物的一个模型),而是把所述及的“写作”当作确定性的“它是”了。即使“写作”涵义的良好表述方式是让其工作状态能毕呈的活动性展示,我们的知识结构还是需要一次释义,一项关于某物的文本之产品说明书。可言说形式仅为我们的规则思维、逻辑思维所允可,而如果以“写作”涵义之对象化的一次拓扑意义上的摹本或复制该模态,那么该模态也仅是一项“文本”,一项仅为它自个的对象化所独特结构化活动的图象。如此,德里达的含义实在足使“文本”敞开其无限的开放性。反实在论、反对应论、反功能论的不断强化工具要求的方法上与给定的不确定,非“是”论。限于我们的认知框架,我们可以用可言说之释义形式即或哲学写作、文本写作来确定之。
为何有些文本(诗、小说)更符合写作的结构化活动,而有些文本则不然呢?

语言:这个秩序(即用笔来进行的思考)正是人的智能与思维结构化之当下的组合(形式的形式)。反过来在后果上是思考运用的语言把文本间的线条(即语义及其句法的对应论、踪迹、定义允可和规则性的东西)摆到至关先决的位置而遵从着推论式在论书记式的规则,自给自足之完备为考虑了。换言之,如同现实派文学写作一样,在是“是”论的前提之下的释义组成。而“线条”正是那“声音中心论”的写作状态。其实决定写作的还是词义中心论,如此前者便是书记式而非艺术式的写作。(设想一下书记式现实主义文学模态)这一由来已久的谬误使写作者不是进行“类型”的模制工作,而是就“类型”的释义写作。即参照系统规定好了的一次同义反复,支配着人的不是“说什么”,而是“怎么说”。恰在后者,说的参照系统是不确定的。而写作的对象化行为正是在不断寻找差异与踪迹的那个“参照系”形成过程之中而呈现写作模态的,所以词义中心论是决定写作者的根本制约。“声音中心论”是确定性参照系的一次释义自足生成–不是参照系之形成。因为人的写作就是人的思考,既是语言的运用,可言说物之形式的构成,便在一开始就必得参与某项“语言”形式之中,进而言之,惟有写作才是可能考察人的思维是如何被构造出来的思考之运用(复制模型)的手段或形式,结构化的活动是最好的形式而已。而阅读和写作(这两个词其实是一回事),则是最能表达且属于规范的结构化活动。

结构化的活动必须在一个非参照的对象化规则模拟中再造提个范型来(一切表达都作为规则化现象及特例),必须在一个孤立的操作系统中的规则化实践,或形式化的方法,必须在一个生命形式的拓扑意义上复制中给出一个规则模拟(即对象化)形式可鉴可操作的一个文本或编码系统来(一个文本)。那构成形式化的组合正式参照系。

我们的意识活动得以被表达的书写模态正是如上设计、验证、取向、操作之“今日化”的。参照系正是可写性!

然而我们又无法给几乎所有社会文化成品的写作予以如上正名,因为意味着迄今文学,或者说书面文化或书写活动的“写作实践”必须来一个彻底复兴的“确立”。

语言的对象化是明了的,但对象化之行为的那个语义动作(说的动作)的参照却是作者不可能知道或操作的。不然,创造的涵义将无以成立(引阿尔都塞)。

 

四、中心问题:以《变化》为例

书面语言(活动)作为一项可操作的形式主义构成工作能够在其对象化中再造一个文本,从而发现就问题而论即使语言思考之复制的思维方式!也就是说,它更能体现或不如说直接就是我们书写者良好作业上对应的感应方式?经验的事物的方式吗?!

如前述,语言是把作者与阅读者都包含在自身以内的系统,我们的意识可引出的状况、模态、思维方式和思想收获是为语言形式所编定与组合给出的?这个“说甚么”的功能主义行为本身就是在无休止的定义之中而被写下来的,它未能及定义本身的孤立的构成状态–其意义也与书写语言大相径庭,违背形式主义工作原理,无法让人看见思考中的语言在如何工作的做法。当皮亚杰将结构异同于转换,也和前一判断一样在功能主义论之中。我们的这一判断成立与否并不赖于它可以倒为因果,或者前提充分,其实在前文中我们已经回答了这一判断。然而它的意义并不大,它无异在重复说上一句“人在语言中且被语言所操纵”。对于写作者来讲–那些构成性的、形成性的、过程的和语言游戏情景的工作热情,对象化模拟,参照系列的透明“现实”,二级语言形式的形式化之迷,和创造的规则而不是发现的魔法是相对于非写作思考来讲,相对于非生产性的意识活动之心理收获来讲,相对于无效现实来讲,具有与科学的创造性思维相同结果的玄妙乐趣!

至此,我们回答了写作是一种经验事物的方式、是感觉(某物)方式这个中心问题。写作是参照系(经验或感觉)的生产,创造性写作或自动写作的书写模态在其对象化行为的语义动作中,本身就是生产其“这一个文本”的参照系列,这个形成性的东西正是为其感觉方式所“踪迹”的经验其规则的对象化行为:语义动作的诗性。

所以阿尔都塞能够说《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是青年马克思不成熟的读书笔记文本,因为该文并没有马克思自己的参照系之形成。马克思以黑格尔的参照系为自己的对象化之规则(尽管组合其自己的对象化)–这和《资本论》相比较。

在小说或散文写作上,现代派与后现代派的现代主义文学中,有着许多每部作品都是一个专题的例子。这儿选择一个简明而线条单一的作品为例:米歇尔·比托尔的《变化》,其编排的故事节奏乐谱形式及其他技术手段并不在此成为议题,我们只关注其对象化行为方式;其中的神化谱系也不成为议题,如家庭与外室、妻子与情人、孩童与“大孩子的姑娘”、黎与罗马、职业区域与旅行者、国际列车往返的“时间”性变格等等。

米歇尔·比托尔的《变化》是一个随意性的故事,或自由展延的模式,任何一个读者都能在这一谱系关系中写出自己的“形式化”模态。而比托尔的对象化行为集中在“你”的旅途上,这是个行文上没有“主语式”的语义动作。你会发现比托尔的对象化行为是可以任意变调、置换、改变规则与设计新规则的。其规则化结果也是任意地不确定的,因为“你”并没有先定的参照系列,它的形成既可以是关于罗马的历史遗址与现代巴黎的生活质量之一次本体游戏,也可以是关于其中任一主角、施惠者、配角的“行动”。这是一场行动主义认识论的良好经验形式,其中的“你”使读者首先感觉方式上是以空灵为基点,无语言背景或神话、寓言背景,其中的情调也是可以变化的。《变化》的行文只是比托尔的对象化,而“你”的阅读是《变化》的参照系之形成。毋宁说你的阅读是对该文的一次翻译。

倘若这一“理想”状态形成,那么你就是在编码的写作之中!

比托尔的创造性参照系生成之模拟是你对象化的基点,你可能“写作”一部在意味与重复上,或在踪迹作用上与之秩序不同的文本来(尽管并非“创造性写作”),在对象化上你是无限自由的。你在模拟《变化》的“你”之参照系列之如何形成时,你可以“存续”一个被比托尔“差异”所忽视与消失的语段与意群而充分放大其中的一节、一束、或一段。这是因为比托尔的“经验方式”及其必然的参照系之形成是与你的“经验方式”(参照系构成)不同的,在他那儿时刻成为“主语式”的“构成性感觉”方式是与你有着非文学范畴上的不同情景的,然而你可以进入与模拟的不正是这一感觉事物的方式吗?!而整个书写模态的规则化(其中明显的节奏、意群、对应、重复、踪迹作用、感应“律”的诗意发生、自发性诗化技法的效果、意蕴“语意的”能产性)在你这儿仅为参照系列而不是规则化,因为你经验事物的方式或构成物事的方法很有可能与之不同,但这并不妨碍你“写作”(既阅读)一部与之媲美的你的组合性与表现性与其对象化行为不同的摹本或复制文本来。从拓扑的意义上讲,阅读活动据以模拟的参照系之生成构成方式已经为你展开自己的对象化提供了充分的“主语式”,或者秩序。比托尔在经验《变化》的“你”时的参照系之形成,与你经验该文本的对象化方式与语义能产都是在读同一本书,即比托尔并没有属于书记式现实报道的“写作后记”表现,必须假托比托尔在写作《变化》中不期然地与那个典型的神话谱系模式吻合了,构成其经验事物的方式意识模态–使他写出《变化》。而同样你模拟他的经验方式,必然遭遇到你自己的对事物的感觉与经验(实体)的一次检阅与组合的运用。那么,正在这儿文学的用途也昭然若揭了,因为它能够提供“现实”是如何被制造出来的“规则化”,而你也经验了一次“构造现实”的结构化现象与收获。只要不是关于某对象的释义或转换,相近的意思以翻译为佳。阅读与写作都是关于一个“物”的结构化活动或诗的造型。

 

五、重新写作或不写作

“能写诗就不错了。”

这一得意或无奈的意识将导致危险的语言游戏。

形式化:是使一切操作成为可能的方法,然而,以“形式化”为参照系统的写作恰是“释义”性的结果!

反对释义,即是反对功能主义,也就是形式化的不断之更新。哲学写作、诗歌写作、小说写作、散文写作,或者推论式样、书记式、艺术式的写作–不都是以一个“形式化”的模式或范型为“参照”吗?反对释义即取消可读性,要求可写性!重新写作的意义在于“形式化”的规则必须是自我建立、设计而成的。自动写作帮助写作者摆脱了原先的“形式化”而自足生成其“参照系列”之中的规则。

参照系的可写性表明了观念是如何工作的。即,现实是如何由我们自己的叙事思维方式提供与制造的。所谓独特的认识客体的东西只是艺术产品的写作实践之结果。

萨特说,一个无神论者一夜之间皈依基督教,那么他的参照系必然已经改换。反之亦然。

同样,一个不写作的作家也就不是一个作家,只有在写作的时候,作家才是作家。勿庸置疑,天生的作家必然也就是一个真正的写作狂!



附记1:
当我还不懂得写作是一种发生状态(皮亚杰、戈德曼)、一种生产状态(麦舍雷),还不足以理解作为哲学的美学译著时,我对于创作的观念是无知的。因为构成我们有关创作活动的参照知识实质上是非文学的东西,是在非艺术范畴内的思考结果。我们所依凭的知识是与意识形态、人生的世俗幸福之功效、文化化意识联结一体的“写作实在论”!从来不具有工具主义的考察与要求。这就是为什么由卡夫卡、超现实主义给出的写作观念,在我们的时代中,反而弱化于茨威格、罗曼·罗兰。因为前者并非文化人形象,其参照系以个人的生活方式为前提,而后者作为文学知识分子形象,事实上恰不懂得生活方式是以认识方式的确立为前提的。

附记2:
再次阅读本文使我发现本文的立论是:系统参照在书写模态中的生成或生产。这个“参照系”概念是本文刚开始写作时所未曾预见的。有过好几次间歇与停顿,都与该词的产生与引入有关。看上去似乎并不复杂,然而,这些年来,这个概念却象一个徘徊的幽灵一样,迟迟未获理性的明确认同。在我的《书写模态:写作中的形意方式》(1987,4,19)、《感应问题》(1987年春夏之交)、《玄学与理性在方向上的探讨与检验:语言问题》(1988年7月18日),我只是凭借直觉发现了它。当时,它还不叫“参照系”,而被称之为“形意方式”。1989年年底,我试图重述这一观念、保有这一发现。它在实际上构成了我的艺术观、美学内涵。这是在哲学中的一次反哲学表述。其实,早在85年初和86年秋,当我初涉结构主义思想时,在我的《书写模态和它的小说化:垂直与分离》(稿失)和《对于不可表达的表达》乃至《艺术思维的绵延:图象》、《夺回小说–现代小说风格讨论》等文中,这一观念已初露端貌,只是哲学使我倾向于全部否定之,而1989年的反哲学又使我重新建立起了它。

附记3:
在本文中第一次出现了“写作实践”这一个词,也就是说,有一天我走访卡欣,在他那儿第一次读到了罗兰·巴特“文学符号学·法兰西学院演说词”。读罢全文,使我看到了我的工作取值实际上就是罗兰·巴特的下文,和他一样,我只是作了一次示范性操作的理解而已。作为写作思考是恰当的理解之实践。

1990年4月~5月

《自由写作》首发

 

张慈:喷泉(长篇小说选续)第二章·妈妈与革命

喷泉(长篇小说选续)

张  慈

 

第二章 妈妈与革命

10

 

 在房间里呆到下午,感到冷,我才到客厅里去。客厅里的壁炉烧着火,将四壁书架上的书们照的闪闪烁烁在说话一般。我抽了一本『英国病人』,坐在一个沙发里,随手翻翻。抬头时,发现壁炉旁边的桌子上,靠电脑键盘有一本新崭崭的笔记本。我走过去,拿起来。它是黄的,像土一样。它有个黑的宽边。一根讲究的黑皮筋横扎在黄皮壳上。我想也不想就翻开了它。 信──给我亲爱的妈妈 我大吃一惊。放下笔记本。已经有好几天,我没有跟别的艺术家说话。他们也终日不在。人人都在禁语吗?没见人。我又拿起笔记本来。我翻开,缺了一页。又翻,看见了一种非常幼稚的字迹:妈妈,今天我的男朋友来信了,我十分高兴,非常理解他…… 我把这个笔记本全部看完了。笔记本的主人是一个刚刚大学毕业,在这个艺术村工作的一个姑娘。她的妈妈住在美国中西部,又是一个单亲母亲,养大了三个女孩。孩子的心,永远是跟妈妈连着的。那些一封封信,使我对照自己,感到没有妈妈而长大的女孩太可以说是太可怜了。这个可怜的人就是我。但我的情形是,觉得自己对不起自己的妈妈 ── 我从来也没有主动地想过要写信给妈妈,从来也没有想起过她。在我上大学时,我甚至写过:“我对着黑暗天空中的星星,祈祷妈妈尽快死去。让她宁息,也让我宁息。”我坐在沙发里发呆。

我感到了一种过去没有意识到的痛苦,就是我的成长环境造成的对亲密关系的混乱认识,我真的把外婆当成我的妈妈了。我每天都要捧着她的乳房入睡,后来是摸着她的耳垂入睡。到我十三岁后,我捧着她的手胳膊睡,浑身昏沉地舒服。我时刻都能想起那种简单的生活,我与祖辈,婆辈,舅辈挤在一栋破败的吊脚楼里的生活,它们历历在目。蒙自县整个县城有一半的人闲着,没工作的老舅就在家养鸟,养鱼,养蛇,养穿山甲,还养了一条狗。为这条狗,外婆把他赶出门。狗是回民的大忌,但他的家教是由两个不同的老太太完成的:老祖偏袒他,他干什么都行,外婆说话没用。但老舅很爱他的妈妈,除了这条狼狗他非养不可,他从不惹外婆生气。

在祖辈就开着的人马客店里,我们四人过着一种认真的生活,吃米,牛干巴,喝井水,上清真寺做礼拜。这一切在想象力和文化上都与中央和城市文化隔离,那是一种生物性的,亲切落后的生存方式。睡房隔一堵墙外,少数民族叽叽咕咕的打话声与另一边墙外隔壁马饯里山马嚼草之声相混合。蚊帐外边跑着耗子,漏灰的天花板,不远处从滇越铁路上隆隆驶过的蒸汽小火车,郊外空军基地小飞机在夜空阔处的划过空气的声音,还有大粪浇肥的菜园飘来的臭味,烂后淤泥的大水沟飘来的腐烂味,我是在十几年的嗑睡中接受着这一切的。我能清晰地想起茅司里泥地上的鸡脚印子,洗澡水里飘着的油灰烟子,在灶前给外婆用大竹扇搧火的汗水……我们是在盘古开天地之前与之后之间,古老与现代的夹道里养着的生物,跟我家后院茅司里养着的鸡那样的一种人物,一样憨,一样木,一样易受惊!每当一架飞机飞过,空气震颤,惊吓过度的鸡们翅膀扇个不停,叽咕怪叫惊跑,在肩上跐着粉红的肉翅膀。我们小孩看见飞机,抬头望天,大叫:「飞子飞子张开嘴,爸爸喂你糖开水!」然后散伙,光脚飞奔追飞机去。

在60年代,我就是滇南小县城里一个终日狂奔在散发着口腔臭味的田野上的孩子。外婆的家是一篷乱刺柯丛,我是上面飞一飞停一停的小虫。所以,当妈妈来到这个县城那天,我已经与她格格不入。我不记得她是怎么来的,一个四岁的孩子理解力应当是迟钝的,她站在大水沟的对面,挺着一个大肚子,用三角眼望着我。我在水沟这一边,穿著前头通洞露出大拇指头的破布鞋,用小三角眼望着她。不仅是天空为我们震动,哗哗地有一种响声,连土里的屎螌(牛屎膀啷)也为我们不安,在我的面前拱出一泡泡的松土!

大水潭里死鱼的舌头被寄生虫吃了,寄生虫被螺丝和涡牛吃了,涡牛拉屎,一团团的屎被蚂蚁吃下,蚂蚁们受内在的驱使,爬到稻草尖上,被羊吃掉,谁来吃羊?

狮子。

我牵着我的两头羊,妈妈羊和小羊,在大水潭周围的草地上站着。儿童时代的下午,一站就是到太阳落山。狮子永远没来。

我知道狮子永远不会来,没人跟我讲,其实她会来。我想,是谁让寄生虫吃大水潭里死鱼的舌头?让螺丝和涡牛吃寄生虫?让蚂蚁吃下涡牛一团团黏乎乎,亮晶晶的屎?蚂蚁们受的谁的驱使,爬到稻草尖上?故意等死被羊吃?为什么狮子不来吃羊了?

狮子到哪里去了?树上的光,地上的影,哪里去找狮子? 我最爱找的一种地虫叫牛屎膀啷。泡泡的,一堆堆的松土下,肯定有一只牛屎膀啷,甚至一家子的牛屎膀啷。小孩的方法是冲一泡尿进去,等着它爬出来。如果它不出来,念谣好了,一遍又一遍:

葫芦葫芦打枪 (小鸡鸡,小鸡鸡冲尿)

膀啷膀啷灌浆 (膀啷膀啷你咽下去吧)

大膀啷,来开门 (雄的你出来)

小膀啷,来接人 (小的我也要)

膀啷多数是黑的,甲壳发亮,头上有两只尖尖角。那是我小时候最心爱的动物。我在膀啷的头上拴根线,线的另一端挂上火柴盒,让它拉着走。看它神态倔强歪歪倒倒步步向前,我的心兴奋不已。上帝看我们人在负重前行是否同样?

一个小孩跟一群老太婆在空旷的天地中,各忙各的。

就是这么一天,妈妈终于来了。

我的记忆中她是突然出现在沟对面的。我站在沟这边,她温柔地对我说:过来,跳过来,小妹妹,勇敢点!我们本地人没人叫我「小妹妹」,连老太太都叫我姐姐。我们本地人没有人说「勇敢点」这种词,我不懂「勇敢点」是哪样意思,但我猜得出来。我不跳。

那条沟很宽,沟边净是烂泥,我死活不肯跳,她耐心地等着我。她有两条黑长辫子,挺着大肚子,里面装着一个小弟弟。她前额的头发是卷的,她的大眼望着我是那么水汪汪,我的小眼瞪着她是那么干巴巴,忽然我一下就跳过去了,前脚落在稀泥里,后脚落在水里。她拉我出来,说的「没事,没事,我帮你洗洗……」,她领着我向外婆她们那边去了。

我的心跳得励害。

妈妈的母亲是外婆,这我是知道的;可是我非常不愿意她跟我的外婆靠近。她帮外婆洗东西的一些亲昵的动作让我很不舒服,想推开她。

有妈妈,外婆的胸腔里总感到无比的骄傲与自豪,老是跟我说:你妈妈是我的盼望,她聪明又好看,有上进心又有冲劲。有哪个是政府保送坐飞机去上大理医学院的?一个没得,只有你妈妈!

此刻女儿在母亲的眼中是那幺的重要,是那幺的无可替代;外婆望着妈妈的眼神很像一个打赌时赢了一把蝅豆玉米的人,喜悦微小和真实。外婆在妈妈订婚的时候,很欣赏那个女儿的未婚夫,一个文弱书生,戴着眼镜,少年白发。他为了求婚在外婆面前哭得舌头都吐出来了。未婚夫是妈妈的一个同班同学,学病理的,后来拿过几个专利。

可是爸爸横空而出,他跟妈妈在一座山里的卫生所上班,最后是妈妈怀着我要嫁给爸爸。爸爸来到蒙自跟外婆求婚的时候,外婆一眼就看透了他的「小人之技」:他左手上戴着一个手表,右手上也戴着一个手表,手里还拿着不知哪里借来的一沓钞票。他把外婆气歪了,当场就拉下了脸。他是个不老解外婆的人,外婆信教,又有做人的智能,看不得这种虚荣心强的人。

我外婆说到我的爸爸,从不提他的名字,叫他:那个奸臣,小人,二流子……我对我爸爸印象不好就是我外婆灌输出来的。

妈妈这次是来生孩子的,因为边疆没人照顾她,爸爸正在跟刘菊打得火热,连妈妈将要生下的孩子也不承认是他的。妈妈千里来奔母亲,使我想到有一天我要有了祸,我也可以用同样的办法,回老家来找外婆。

女儿投奔母亲这件事在我的眼中是特别的印象深刻和重要:它让我晓得女孩子的妈妈是那幺的无可替代,这就是妈妈这次来到蒙自使我感到的伦理。我也发现了作为母亲,外婆有一种沉重的责任,她经常悄悄哭,过去我以为是哭她死去的大儿子,后来才感到有很大原因是在为她的大女儿伤心。她太恨我爸爸了,她敏锐,知道妈妈不幸福,嫁错了人。爸爸是个汉人,吃猪肉的;爸爸是个小人,他嫌墙太矮,已经跨出去了。他心里遗弃妈妈,在外面偷情,让妈妈痛苦伤心。年轻的妈妈带来了几张爸爸和刘菊私下的合影,他还未离婚,就准备结婚,办调动,要搬到女人的老家山东省去。

夜里,外婆把那几张黑白照片悄悄藏到厨房里的媒堆里。媒堆里有个背媒的筐子,竹子编的。外婆把几张像片包在一块油布里,放在竹筐子的底部,筐里面再放上媒块。我觉得很惊奇,她们在防谁呢?又有什么用?

那几张黑白照片在筐子的底部放了很多年。上面的媒块也压了那几张照片很多年。外婆只要听到爸爸新的罪行,她就会生气地说到:我们手掌里掌有他的证据!

那夜,妈妈拍我睡觉睡不好,一直不说话;我等着,要听到真相。后来,她以为我睡了,以为老祖也睡了,以为老老小小都听不见了,她开始哭诉。外婆不吭气,听着。我躲在被窝里歪着耳朵偷听,心碎成许多小片片。还使尽力气不让大人知道我还未睡着。我想象着自己已经长大,拿着刀去找那个女人砍,还把爸爸狠狠地踢了一顿。最后放火把那个医院烧了!

妈妈受到欺负的恐惧嵌进我的肉里。

当外婆说妈妈不听话,嫁错了人。妈妈就会歇斯底里,反过来为爸爸辨护。骂自己妈妈和她的妹妹(二娘):没有觉悟,群众观点,非常庸俗!外婆叹气不已,跟二女儿说:碧心完蛋了,读书读傻了,成了那个奸臣的绵羊了。

从四岁起,我开始坐立不安,时不时产生愁恨顿起的神经质。一种不祥之兆,使一个理解力相当迟钝的女童变得灵活敏感。

弟弟出生,我没有感觉。仅记得他的两只眼睛黑亮得让人后背心发凉,只有毒汁才会有那般深深黑暗。大人老是夸他:唉呀,大葡萄一样的眼睛,搓一搓女人的灯心。

 

 11

老舅第一次走江湖去,是黑猫死前好几年。1966年,5月16号,中共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通过「五一六」通知。以此为界,中国爆发了一场史上从未发生过的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两年后,疯掉的人们分派,武斗开始。

夜里有人冲进来,踢柜子掀床单,找武斗中另一派的人,他们说那人有手榴弹,炸打死了他们这派中的一个人,躲起来的。他们说他从瓦房上跳下来,掉到我家的天井,跑不了。来找他的人带着梭标,往床下戳几下……没人爬出来,跑出来一只耗子。他们到厨房去了,那里发出一声惨叫,我们跑到黑厨房里,两条大汉正在扭那个人,他白白的脸在黑中挣命晃动,是我十四岁的老舅。我朝睡房跑去,跳出窗户,在夜中大叫大喊,老祖也叫,外婆也叫,杀人啦!我知道,杀人啦!我知道!

小舅在两个老婆婆和两条大汉拼命的时候趁机跑掉了。

他一走就是近两年。

两个老婆婆不吃也不喝,等着他。

他回来的时候是开着一辆汽车回来的。绿色的大卡车开到了家门口。使他当上司机的人也来到我家,追求俏二娘的这个年轻人造了反,成为本县的县革委会主任。他叫王伟,小学校长出身,沙甸回族,贫农,长得与王洪文酷似,发亮的飞机头,军装,笔挺的双肩,高高的个子和气宇轩昂的气质。 我开始帮「王主任」给二娘送信。

 

12 

我一路走一路看那些小字条,情话一句没有,都实事求是地讨见面时间和地点,无聊透顶。二娘在文具店上班,住集体宿舍。我在县委和县文具店之间来回跑,终于有所成就:结婚了! 二娘却在新婚时跑掉了。躲了起来。 她托人捎话:我喜欢王伟,但是不喜欢时时刻刻和他在一起! 而他老是从半公室里跑出来,那是为了见到她。几个月前跑出来,是为了跟她说话;现在抽空跑出来,是为了看她的行情,好跟她亲热。 她是块铁,他就是块钢。 后来,怀孩子了。孩子出生在文革的高峰,1970年。名字叫卫村。二娘在文具店卖文具,却一件文具也没有。我在她家抱孩子玩,发现她在一张发票的背面写了些错别字连天的话:某月某日,我喜欢那个姓王的。我喜欢和他在一起吃饭,睡觉,演孩子。他最初知了我的选择的,他是什么时候晓得的我的选择的呢? 这个毫无文化的二娘却和文化程度高又深的王伟水乳相溶。在文革中幸福地过着日子。他后来坐大牢,她仍然从容,不哭不闹,等他出来。全县让王伟吃不了兜着走的时候,单位上批斗王伟的时候,没有一个人提到二娘,没有一个人整过她,她从未被她的丈夫殆害过,她从未卷进过文革的漩涡。 二娘是全家一个什么也不懂,「没有觉悟」的人。漂亮,木讷,没文化,孝敬,如一串凉葡萄,让她的妈妈一百个放心,这个外婆的二女儿,活着,无知,缺少一条道路,通向野心洞开之路。

 

13 

文革期间,有远亲从上海来蒙自。夫妻两人高大,面白之人,都是纤细,敏感,游移不定的感觉。女的是姨妈,笑得灿,牙白;男的是姨爹,和本地人是完全另一种人格,风格,他穿黑毛尼中山装,干净的手,白暖,牵着我说:小马丁,我们去海子边,走走! 我从未出过街头,最远到过的地方是卖米粑粑的新牌坊。第一次出远门,穿的是偷穿著老祖的小脚鞋,被他们高大的上海人牵着,上街道后还给我买了个气球抓在手心里,洋洋的迈着步子,到一个听说了很多年的地方去:海子。 咯到了啊?咯到了啊?我不停的问。 姨爹说什么?我听不懂,大意是:你说话我都是用心听的!可他又不说到了没有,还有多少路要走。 不远的。他说,姨妈也说,不远的。 哪样叫做远?我问他们。 远,就是走到走不动了还不到目的地。 哪样叫做目的地? 目的地是,啊,比方说了,一个真的地方,一个假的地方,都是可以叫做目的地的啊……我听不懂上海话,耳朵理听到得与姨爹所讲的很不一样。 海子在哪里,是我的鼻子先找到的。 一股腥味来到我的鼻子洞洞里,钻进我的身子,使我新鲜狂奋,我踩着小脚鞋追着它,姨爹姨妈跟着,前面是一个大门洞,腥风就是从那儿来,越近门洞越感到一股顶劲不凡的野风,吹到人身上,把脸上的原来一家子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吹开成几家人……我到了门洞里,经过风狱,见柳树在前方垂飘,穿出了门洞,到了一个新天地:一个湖开阔在我面前!它的空气是腥的,潮的,喝了酒一样的。从疯狂中一下子静下来,我的心跳得励害,大地在听。这世界上除了家之外,至少有一个地方是我喜欢的,它是面前这个湖。 许多许多年后我想起那一天,我五岁,在十几秒钟之间消失在阴暗的海子门洞里,自我失踪,出来后,一片明朗,站在一个叫海子的湖边,我的面目已被时光风蚀得斑驳,我说着含混不清的语言,拧着眉头看着水上分散的岛子,水上划船的人,女的打伞,难的撑奖,荷叶一大遍地盖住了海子的一个角落,石桥在水面上有一个倒影,有倒影的东西很多,岛上的树,亭子,龙船,石台阶上揉衣的女子,洗澡的小孩。先知是怎样产生的?是一个小孩出了门,到了一个目的地,穿过了一个人为的门洞,豁然开朗,见面前是巨大的水域,产生了不应有的深刻。深刻产生在极度沮丧绝望之时,产生在兴奋狂喜之刻。

我们的生命是很简单的,我们所见过之事,所做过之事,到头来响应到你身上,成为实际上的你的生命。我的生命没有意外,它仅是我外婆的家,是这个湖在我身上的反射。五岁,我站在那儿,瞪着那个被县城人称作「海」的野湖,那年蒙自的人口是二十三万,那年海子淹死的小孩一共七个。

 

14

老舅马尾,他偷偷摸摸地从晒台上爬进楼上的吊脚廊,翻窗进楼上的屋,从楼屋溜到储藏间,又从储藏间的窗翻爬到天井北边阳台,通过天井小声呼唤着,马丁,马丁,拿图章来。外婆锁柜子的是一把假锁,我晓得,一拉就开。我从里面偷出她的章来送给老舅很多很多次。我拿到图章,藏在背后,其实家里根本没人。我溜上楼,黑猫贴着我脚后跟,散乱的脏毛,尾巴上扎着一根橡皮筋。我还没走到跟前,老舅立刻躬腰平背,让我拉起他的衬衣,在他被太阳晒得背皮子发白的背上盖上很多很多的图章:马皮,马皮, 马皮。。外婆的名字有时重叠一起,为马马马皮皮皮皮皮马皮马皮。外婆因他偷偷去海子游泳,身体惊吓过度,得过大病;于是发明盖章在他背上。章被湖水抹了,被老太婆知道了,老舅马尾要挨一顿恶打。两个老婆婆打他一个,他跪着不动,鵋妦一样的头低着。他外出,外婆就盖红章在他背上; 他回家来,老人检查,如果章还鲜,就算了;如果章印子淡了,模糊了,老人就呼天抢地让他受不了……他几乎不把这当台事,有我给他盖图章,他游得不矣乐乎!我问他,我去游,他给不给我盖?他瞪着眼:你敢!你敢,我打死你! 我去了,和隔壁的余芳。 去了多次。 没人知晓,没人盖章,学会了洗澡(游泳)。余芳走在大街上,眼睛里尽是湖水的波浪。她收腹提臀,走在大街上,也练着游泳的动作。她的衣领上绣着月季花,柔软的头发上还扎着绸带蝴蝶结,她的妈妈经心地打扮她,她是有妈妈的女孩。我每次去她家叫她出门,会站在两扇门之间,搜着脑子想我要做谁家的孩子更好?我循环反复地在两扇门间走动,最后我进了自己家门。然后再飞跑出去,约她去洗澡。她明人不做暗事,向双胞胎弟妹和妈妈爸爸宣布:我洗澡去了。她还有一条绿色的裙子,在换衣服时可以围住下身,她的凉鞋很合脚,走在街上就是一副出门游泳的样子,雄气,得意!这种儿童的兴奋在大人的身上是根本看不到的。穿过海子门洞时,望着动那边的夕阳,吹着清风,吃掉一块杏子饼,然后从洞里钻出来,神清气爽,头皮愉快。洗澡就是这样的好玩:下水,肥胖的,精瘦的,都会在水中突然浮了起来,如一项典仪,水温与体温相遇,两者使人平稳地向前划去。浮在水上,叫仰澡,见满天云光,东奔西突,四周的山却沉静,面对我们这个湖,把我们和我们四周的小鱼群小虾群看得清清楚楚。我有隐隐约约的不安,又具体的说不出来。野狗也在湖里刨着水,它的动作是我们的板样。我一生都只会向狗那样拋手和勾脚。小孩,狗,鱼,虾,这些灵魂,一个都没有受过启蒙。

仅仅是在水中的生存本能。一切东西都是感觉。一找到感觉,狗刨式的洗澡也好,友谊也好,数学也好,文学也好,都解决了。

在水中,公鱼是红的,母鱼是蓝的;余芳是又野又快的,她得到了自然的爱;我是又怕又慢的,我得到了精神的照顾;故事很简单,我一直活到今天写这本小说,余芳在四年级时跟另一个女孩出门比赛游泳,看谁游得快,先游到松岛─湖上最大的主岛,那个女孩从水中崛起她的小脑袋,余芳却被淹没到水心,永远不再生还。我十岁,午觉醒来,天是白的,魂在我去上学的路上跟着我,冰冷不附我的体。余芳的奶奶坐在街中央的一个三只脚的椅子上,这情形使我浑身一阵激灵……我吐出来,这一切太假了,我以为自己还在梦中。街头是班主任刘老师匆匆而过的身影。她去哪里,她为何不上课?一辆自行车也戏谑而过,校长坐在上面,大汉子金老师坐在后面。我飞跑起来,称道:刘老师!刘老师!

刘老师没有理我,她走得很远了。刘老师是世界上最好和最糟的老师。刘老师最糟是她不知教了我们什么,我们什么也没学到;她最好是她等于是我四年来的母亲。

她的头发是卷的,表情是淡漠的,却是关怀着我们的,对她来讲当老师就是一句话:荣誉!

可是今天,有一个孩子没有来上课,她被水淹死了。

 天极热,热热热!仅在知道余芳死讯时,她仿佛离我已经很遥远了。而今天我写作时,她却突然来到我眼前,很近。她穿著她所有的衣服,似一个巨大的黄色布娃娃,那是她入棺的样子。她妈妈让我给她戴上红领巾,我不动,大人只把红领巾围绕在她脖子上就算了,没打结,说的怕她窒息。她的小脸委缩,耳朵不再供血,白得薄纸似的。她妈要走了,这个人得了健忘症,痴呆到怀疑别人都是她的女儿。过去她是百货公司里最精明的女职员,收发票的,聪明漂亮,年轻活泼。男人在交发票时久久不肯离去,女人也会跟她拉家长家短。在听到女儿去了的消息,她在我和一群邻居面前失去了控制,自己把自己的头像砸个瓶子一样砸到墙上,砰的巨响。她一下又一下地以头磕墙,流了血,破了相。这是种死不解痛的疗法,被我看在眼中,想到自己妈妈,她要知道我死了,会这么难过这一关吗?

我想了很久很久。得到答案时也伤了我的心灵。就在余芳家那间宽大的堂屋里,我的头被这种余妈妈发疯的母爱梳了一遍,一片圣洁。什么是我能得到母爱的真实?见证她也见证着我的妈妈──外婆。马皮当外婆不是一种责任,是一种使命。她肯定会死掉──如果我出了事。她活下去的首要条件是我活下去。妈妈不会,她不怎么认识我,她还有弟弟和刚刚出生的小妹。神奇的一种感情从我心中升起,我发育了,精神上发育了,我在心中终止了与母亲的来往。每天放学后,我背着书包去百货公司,站在收发票的柜窗前,直到余芳的妈妈看见我。她的双眼一见我就变成了喷泉,她趴在柜台上哭得死去活来,这是她需要的,也是我需要的。

上初中后,我经常在放学后,背着书包去百货公司,站在收发票的柜窗前,直到余芳的妈妈看见我。她的目光注视着我,说的:唉,如果余芳在,就有人跟你一起上学放学了。
上高中后,我扔旧在放学后,背着书包去百货公司,站在收发票的柜窗前,直到余芳的妈妈看见我。她的目光注视着我,说的:唉,如果余芳在,就跟你一样高了。

上大学后,我在放假期间,去百货公司,站在收发票的柜窗前,直到余芳的妈妈看见我。她的目光注视着我,说的:唉,如果余芳在,就跟你一样上名牌大学了。

我上的根本不是名牌大学。

出国后,等了十一年,我才熬到回老家蒙自去。我去到百货公司,站在收发票的柜窗前,一个时髦年轻的女人坐在那里收发票,余芳的妈妈不在了。

我回想着过去的时光,她的目光注视着我,灌溉着母爱。

 

张慈:喷泉第三章·暴乱

张慈:喷泉第四章·文学的启蒙

何永全:爱人的生日(诗五首)

爱人的生日(诗五首)

何永全   

 

爱人的生日

 

爱人啊,今天是你的生日!
我只能从铁窗下默默地祝福你。
请你不要讥嘲和轻视,
因为这祝福来自我悲伤的心里。

爱人啊,今天是你的生日!
这个本应快乐的神圣日子,
但为什么风雨那样骤急?
上苍啊,难道你也有那么多的悲戚?

爱人啊,今天是你的生日!
盛上一杯冰凉而又浑浊的雨水,
再滴进我几滴痛苦的热泪,
颤抖地举起这只祝福你的茶杯。

1983年9月11日写于上海第一看守所

 

 

凌晨

阴寒的牢房,昏暗的灯光。
我僵卧着,静静地聆听: 
将世界催醒的第一声声响,
是报晓的钟声?它孤独而悠扬;
是刺耳的汽笛?万里之船正待起航;
是小树的梦呓?它零丁地立在放风场;
是朔风的叹息?它在穹隆中正匆忙;
我还要听,想听到鸟儿的欢唱,
想听到爱曲的绕梁。
我听着……
传来看守皮鞋的沉重声响。
我凝视着……
我心中的热望,那东方初露的曦光。
唉,牢房的铁窗却是向着北方。

1984年1月17日写于看守所

 

 

X

哪里是你的归宿?悠悠飘去的白云;
在灰色荒凉的山道上,黄昏时刻的孤魂。

是什么声音?那蓝色命运的乐章,
在身边消失,又在前面响起。

是幸福,还是痛苦?
那命运的乐章没有重复,也不会重复!

新的,崭新的生活旋律,
跟着他踏进黑色的坟墓。

1984年1月24日写于上海看守所

 

 

感受

不能结束吗?
那人生曲折的路程;
不能治愈吗?
那被生活刺伤的痛疼。
为了那必须用生命去交换的自由,
为了那血与泪铸成的深深爱情。
烈焰飞腾,要接受洗礼的灵魂,
在嘈杂中听到神圣高尚的乐声,
用沉思和锐目知道使命的时辰。

1984年3月21日写于第一看守所

 

 

梦之颂

是谁,是谁说你荒诞无稽?
那与爱人相别的苦凄。
谁说你是庸人的自慰?
那不是慈母断肠的眼泪?
谁说你是弱者的希冀?
那为了获得自由的自强不息。
你有着凡人不及的神力,
才能使我添到生活的甜蜜,
心中迸出一丝苦涩的幸喜。
你是如此的多情多义,
使我听到慈母呼唤骨肉的梦呓,
感到爱人失去我的悲切心理。

请你将我带到没有风的地方,
带到能自由奔驰的寥廓天际。
在那里再也不会听到弱者的哭泣,
那里永远闪烁着爱的神圣光熠。
夜色早降临,我将双目紧闭,
在你未来之时,只有这个心意。

1984年4月1日写于上海看守所


作者简介:

何永全:1956年出生于上海。1983年被当局定反革命宣传煽动罪,入狱5年。现居上海。 

 

《自由写作》首发

 

从愤青到思想家

 称王小波为自由思想家,不是我的发明,是他的社会学家妻子李银河博士的发明。我之所以愿意附和李博士的言论,首先实在是因为我并不认为王小波是个优秀的小说家,尽管他生前荣获过《联合报》的文学大奖,可他的小说真的没有引起过我多大的兴趣,草草翻过他的《时代三部曲》,我没有发现有什么令我惊奇的地方;令我惊奇的倒是他的杂文,《我的精神家园》(王小波杂文自选集)我不仅喜欢,而且欣赏,尤其是他那文采飞扬的文字中所洋溢出的自由主义思想气息,让我有许多的认同感。因为自己一向也是以坚持自由主义思想自居的,所以我理所当然愿意把王小波归入自由主义思想家的队伍。
  表达王小波自由思想最充分的文章是他的《沉默的大多数》、《一只特立独行的猪》等文章。我们知道,王小波本是一个接受过十分纯粹、正统“思想教育”的知识青年,成长于火红的六七十年代,而且在农村那快“广阔天地”里“大有作为”过。可是,我们从他的身上却看不到任何革命年代的浪漫激情,即使是在他的具有自传性质的、描写自己云南“插队”生活的小说里,我们也无法找到那个特殊年代里所谓积极向上,时代主旋律的影子;相反看到的却是“愤青”的“堕落”、“挣扎”与“天天无所事事”,同时夹杂一点“世人皆醉,唯我独醒;举世混浊,唯我独清”的意味。当然,改革开放后的王小波又有了机会上大学并到美国留学,不仅得到了专业知识的训练,而且也受到了西方现代文明的洗礼,于是他从一名“愤青”,便顺理成章地蝉变成了一名自由主义思想家。
  众所周知,自由主义思潮,最早萌芽于古希腊和罗马。雅典城邦的公民便是被称为“自由民”的。圣哲苏格拉底,就是由于传播“异端”的自由思想,而被罗马元老院处死的。而自由主义真正成为一种理论信仰,还是在文艺复兴时期的启蒙学者那里完成的。卢梭、伏而泰、孟德斯鸠等思想大师,无不把人的自由民主权利视作为不可剥夺的“天赋人权”。至于把自由主义思想制度化,毫无疑问,是由资本主义完成的。在中国漫长的封建专制体制下,根本就是没有任何市场的。因为那样的体制所坚持和弘扬的是以“家天下”为核心的“大一统”思想,即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所以类似自由主义这样的“异端思想”不要说没有生长的土壤,就是意外生长了,也会被毫不留情地扼杀在摇篮中。在中国的封建专制主义统治结束以后,自由主义的思想才真正有机会从西方传入进我们这个“文明古国”。但是,她似乎始终无法在我们这个古老的土地上生根。我们知道,虽然早在五四时期,中国的许多有识之士,就发出了对“德先生”和“赛先生”的呼唤,可惜那时的中国真正需要的是“图存”和“救亡”而不是自由主义与民主;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时候,中国也曾经发动过一场以“文化”名义命名的“革命”,且被贴上了所谓“四大自由”(即“大鸣”、“大放”、“大辩论”、“大字报”)的标签;但是那样的自由根本与自由主义无关,仍然只是“捍卫的自由”、“忠于的自由”、“一统的自由”。说到底,自由主义的自由,乃是基于思想解放、人性解放、民主、平等基础之上的自由,这种自由不仅要求尊重每一个个体生命的价值,同时也要求尊重人类普世的价值观。所以,自由既是权利,也是义务,但首先是权利。
  很显然,今天自由对于我们今天知识分子和一般民众而言,早已经不是一个该不该追求的问题,而是一项不可剥夺的权利和一个触手可及的现实问题了。王小波之所以今天仍然受到众多青年读者的欢迎,显然与一贯坚持的自由主义思想有关,他用他的文章告诉了我们自由之于我们每一个人的重要性,独立思考之于我们的重要性,仿佛他所敬佩和向往的那只“特立独行”的猪。
  为什么有的作家曾经红极一时会很快让遗忘,而有的作家可能终生默默无闻,却在离世后让人无法忘怀?王小波就是一个让我们永远无法忘怀的作家,尽管在我眼中他也许不一是一个最棒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