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  杰:是从“六一”到“六四”,还是从“六四”到“六一”?—— “六四”屠杀二十一周年祭

告别儿童时代之后,我意识不到“六一”还是一个节日已经很多年了。直到两年前,我有了孩子,这个日子才重新与我发生关系。然而,在这个自豪地宣称已经“站起来”的帝国之内,我们能够自由和快乐地跟孩子一起过“六一”儿童节吗?

从“六一”到“六四”只有三天吗?

“六一”这一天,作为父亲,我本来计划带孩子去动物园或海洋馆玩,没有想到我却失去了这样的自由。从五月三十日开始,警察们又出现在我家门口,强迫我在此后的一个星期里接受他们的“高级安保”和“专车服务”。

没有孩子的那些年,我为自己在“六四前后”享有这种特殊待遇而感到某种良心上的安慰:正是通过这种轻微的“损伤”,我与“六四”之间的联系得以增加而不是削弱。如果“六四”这一天,没有人出现在我家门口非法限制我的人身自由,是不是表明我与“六四”的关系已经疏离了呢?当然,我也告诫自己,不要被扭曲成“被虐待狂”,以“被服务”为荣。这只是我自己的选择,以及为自己的选择承担的后果。

有了孩子之后,这才发现此种特殊待遇让我有产生更强烈的“不舒服感”:不幸的是,“六一”是一个离“六四”只有三天的节日,因为“六四”的牵连,“六一”也被圈进了“敏感期”。作为一名普通的父亲,我陪伴孩子过一个正常的“六一”的权利,也就被侵犯和终止了。

如今,孩子还太小,我不愿带着他坐上警察开的车外出。如果孩子天真地问我:“爸爸,开车的叔叔是谁呢?”我该如何回答他呢?我不能对他说谎,我必须告诉他,开车的叔叔是警察。那么,孩子一定会继续问:“警察叔叔为什么要开车送我们呢?警察叔叔为什么不去抓坏人?”那么,我就只能从“六四”说起。可是,这个话题实在太沉重了,孩子还没有成熟到可以理解它的年龄。

如果孩子渐渐长大,长大到可以承受“六四”的苦难与血腥的时候,我一定会带他一起坐上警察叔叔开的车(当然,但愿那时已经没有这样的车辆和保镖了)。我会告诉孩子,一介平民的爸爸为什么会享受这种“优待”,因为爸爸是一名拒绝遗忘“六四”屠杀的写作者,爸爸的理想是像安徒生童话《皇帝的新装》里那个孩子一样,说出“皇帝什么都没有穿”的真相。我会告诉孩子,在你出生之前十九年的那一天,六月四日的那一天,有那么多跟爸爸年纪差不多的人离开了这个世界,他们的生命被定格在如花似玉的少年时代。

从“六一”到“六四”,真的只有三天吗?其实,并不仅仅因为“六一”离“六四”时间太近,才导致“六一”被“六四”波及、冒犯乃至污染。“六一”与“六四”重叠在一起,不仅是我个人的体验,更是千千万万中国的孩子、中国的父母的刻骨铭心之痛。对于每一个天安门母亲来说,“六一”和“六四”都是同样的伤痛,他们多么希望自己的孩子当年还停留在高高兴兴地过“六一”的阶段,那么就不用承担“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使命感了,就不会被子弹穿透柔软的躯体了。

“六一”离“六四”有多远?对于每一个在四川和青海的地震中死于豆腐渣校舍的孩子的母亲来说,对于每一个死于三鹿毒奶粉和问题疫苗的孩子的母亲来说,对于每一个被充满仇恨的凶手杀害的孩子的母亲来说,“六一”永远是一道迈不过的坎。而所有的死亡,都被笼罩在“六四”的阴影之下:那是一场让屠杀变得合法化的屠杀,那一场屠杀之后的所有的杀戮,因此有了堂而皇之的理由。在这个意义上,所有的父母都是天安门死难孩子的父母;不仅“六一”就是“六四”,而且每一天都是“六四”,正如作家冉云飞所说:“每天都是六四……每天发生的灾难都是八九六四灾难的延续。每个人的受伤都与我们血肉相连,利益攸关,我们无权旁观。今日每天发生的灾难,都与六四问题没有得到真正解决有关。”二十一年过去了,我们不得不承认,我们生活的每一天都是“六四”的缩影,包括“六一”在内的每一天都被烙上了“六四”的印记。

从“六四”到“六一”只有二十一年吗?

“六一”这一天,我收到了刘晓波的妻子刘霞发来的短信:“明天,我将去辽宁锦州探望晓波。”这是一个好消息,还是一个坏消息?刘晓波一案终审判决之后几个月以来,刘霞一直不能与丈夫见面,如今总算有了见面的机会,这是一个好消息;然而,此后漫长的十一年,难道刘霞每个月都得奔波在从北京到锦州的道路上,这难道不是一个坏消息吗?

在纪念“六四”十八周年的文章《那个春天的亡灵》中,刘晓波写道:“那个春天,扑倒在坦克的履带下,纵使我掏出全部智慧和献上赤裸的灵魂,也达不到坟墓的高度。”由此可见,刘晓波此次自愿承受十一年的重刑,不是因为《零八宪章》,而是因为“六四”。“六四”屠杀之后二十一年来,刘晓波所承受的监禁、迫害、诽谤与攻击,所赢得的独立、尊严、荣誉与自由,全都根植于那个枪声乱作、坦克轰鸣的夜晚。这二十一年来,刘晓波所做的一切,一言以蔽之,就是让“六四”变成“六一”,让这个从来没有纯真过的国家和民族变得纯真,让这片缺乏爱的土地被爱所充满,如圣经所说:“惟愿公平如大水滚滚,使公义如江河滔滔!”

二十一年之后,刘晓波已经不再年轻。当年比刘晓波更年轻的亲历者们,也已经不再年轻:那时还是体育大学学生的张健,身中数弹的大学生,与死亡擦肩而过,此后被迫漂泊在异国他乡。至今,有一颗子弹还嵌入大腿之中,每到天气变化的时候便隐隐作痛。那时还是血气方刚的工人的齐志勇,中弹后被截去一条腿,从此只能在拐杖的帮助下艰难地行走。因为他的生日常常有难友上门慰问,所以生日也成了另一个“六四”纪念日——每到“六四”和生日前后,齐志勇都会被警察带到郊外去“疗养”。

还有更多的在那一天失去父亲或者母亲的孩子,他们已经由当年懵懂无知的孩子长大成人,但灵魂上伤口仍然在汩汩流血。横亘在从“六四”到“六一”的二十一年,实在是太漫长了,漫长得足以让一个孩子迈入了中年。二十一年过去了,没有人向他们道歉,没有人向他们的鞠躬,他们不能在任何公开场合言说个人的经历,也不能向任何一个人间的机构寻求公平和正义。

“六四”的鲜血流淌开来,像在一张草纸上浸润蔓延一样,很快便漫过“六一”,漫过来年的“六四”,漫过二十一年的“六四”。在那一天之后,再没有什么杀戮和死亡让我们吃惊,再残忍和野蛮的凶手都不能与那支全副武装的军队和那些戴着白手套的指挥者相比。在那一天之后,杀戮有理、强者为王,成为这个时代的座右铭,成为“中国模式”的核心价值。不仅我们的环境被污染,我们的心灵也被污染。在极权主义制度下,产生污染的是国家,受害的却是整个社会。但是,人人都关心环境的污染,而故意回避心灵的污染——谁还相信纯真?谁还相信正义?谁还有资格过“六一”这个节日?

二十一年过去了,我们不得不承认,从“六四”到“六一”,逆水行舟,何其艰难。捷克作家瓦楚里克在《论勇
敢》一文中指出,大多数民众都活在一个道德上的“灰色区域”,尽管令人窒息,但是安全。在这个区域,逆来顺受代替了热情。冒险去积极反对当局的做法很难证明有理,因为看起来没必要。人们大多会说自己那样做“不够英雄”。但是,我们当中,除了旁观者和沉默者之外,还应当有另外一类人,他们也许不是英雄,但他们始终不渝地像寻求真相和真理,捍卫自由和尊严,步履维艰却风雨兼程地走在从“六四”到“六一”的路上。

中国人需要一间“六四屠杀纪念厅”

此刻,便衣警察雇佣的两个临近村庄里的无业少年,就在我的窗外窃窃私语。当小区的保洁员用扫帚打扫他们面前的台阶,并询问他们的身份的时候,他们沉默不语。这可是国家机密啊。这两个孩子拿着手机玩电子游戏,有时还哈哈一笑。风儿将他们的笑声带到我的耳边。他们一定没有二十一岁,他们一定是“六四”之后出生的一代,他们一定不知道二十一年前发生的那场屠杀。他们过早地辍学了,他们找不到工作,干这份临时工挣点钱也不错,更何况这份工作还跟伟大而光荣的“维稳”有关呢。他们监视的那个人,虽然手无寸铁,却是有可能“危害国家安全”的危险人物。在将来有一天,他们会知道前来监视我的真正原因吗?他们会知道自己居然以这种奇特的方式与“六四”发生过关系吗?

在道德上,胡温早就破产了,无论他们的演技有多高,无论他们“影帝”的奖杯有多少个,他们都无法否定这个血写的事实:在他们统治的时期,悲惨地死去的孩子,并不比一九八九年六月四日那一天死去的孩子少。在智力上,胡温又彻底暴露出了低下的本色:他们真的以为派遣警察守候在我的家门口、在互联网上将“六四”设置为“敏感词”、将刘晓波投进遥远的监狱、让时间来消灭日渐衰老的天安门母亲群体……做了这一切,就可以让“六四”从个人记忆和民族历史中彻底消失吗?

他们绝对不会得逞。纳粹死亡集中营的幸存者、诺贝尔和平奖得主威塞尔说过:“忘记死者就是让他们二度死亡。”是的,如果说邓小平和李鹏们是实施第一次谋杀的凶手,那么胡锦涛和温家宝们就是实施第二次谋杀的凶手。凶手与凶手之间并没有本质上的差异。所以,每当他们志得意满地去照镜子的时候,镜子不会谄媚地对他们说,“主人,你貌美如花,朗朗如日月入怀”;镜子会直言不讳地向他们发出呼喊:“看哪,你这个脸上沾满鲜血的凶手!”谁是镜子呢?丁子霖、蒋彦永、刘晓波、司徒华、蔡淑芳、杨逢时、孙立勇、武文建、张怀阳……这些年龄和背景各不相同,却因为“六四”而“共命运”的人们就是无数面嫉恶如仇的“照妖镜”。

我相信,一面又一面这样的镜子终将组成一座中国人的“六四屠杀纪念厅”。在匈牙利,人们在昔日匈牙利秘密警察的总部建立了一家“恐怖博物馆”。顾名思义,这是一所展示恐怖事件的博物馆,它讲述了从一九四四年到一九八九年在这个国家发生的暴力、折磨、压迫与独裁事件。它如同杜莎夫人蜡像馆般重现了阴暗恐怖的秘密牢房,行刑工具以及审讯室。从纳粹到共产党的暴行,无一遗漏。在一九八九年的“天鹅绒革命”之后出生的孩子们,一批批地由老师带着到这里来参观,以认识那段逝去不久的惨痛的历史。我相信,在我的有生之年,也可以看到:那座中国的靖国神社、暴君毛泽东的纪念堂,将被改建成世界上规模最大的“共产主义受难者纪念馆”,其中必定有一间“六四屠杀纪念厅”,而我们的孩子将在这里学到真正的历史课。

二零一零年六月一日
北京东郊“有光居”

杨恒均:给北京带个话,请他们放过国家

经常碰上读者,一见面就讨论起我博文里的观点,有些甚至津津乐道地重复我写过的小故事,可是,他们却大多记不起那篇博文的标题。问题是,我也想不起来。有读者给我写信也提到这个问题,说我博文的标题太不“标题党”了。也有博客编辑在推荐我的博文时,换了几个字,点击就大不一样了。

一篇文章能够有一个给人印象深刻的标题,总归不是坏事。就拿我自己来说,读过的文章不计其数,可是,能够完整记住标题的,并不是很多。下面摘录几条今天早上醒来时突然蹦进大脑的几条标题与网友分享:

请你们放过国家!

这是抗战胜利后,国统区一位杂文作者写的一篇千字左右的杂文。他说,国民党越来越腐败,在接收抗战果实时搞“五子登科”,把大量的国家财产据为己有。他哀叹道,再这样下去,国将不国。从文章中可以看出,这哥们对中华民国与国民党蒋介石还是有点感情的。虽说国民党蒋介石一败涂地的原因很多,但贪污腐败肯定是最大的原因之一。

想起这篇六十多年前的文章标题,让人不觉浮想联翩。如果当时的蒋介石不那么刚愎自用,正好看到了这篇短文,情况会如何呢?

这个标题虽然至今还振聋发聩,但肯定不符合现代人的观念。例如,如果让我今天再写此类的文章,就不应该请求他们放过“国家”,他们不能把“国家”怎么样,最多会丢掉自己的政权和性命而已。“国家”在这块土地上已经有几千年的历史,而且,大多时间里,还根本不止一个“国家”呢。

要是我写,我就用“请你们放过人民”,或者:请你们放过中华民族?如果他们抓住国家不放呢,那就只好“请国家放过人民”了——问题是,我还是不太喜欢标题中的祈使语意……

毛主席吃鸡是党中央的决定!

说实话,我都记不起来这是不是那篇文章的标题,还是主要意思。之所以记忆犹新,主要是涉及到延安整风中的王实味,他的“野百合花”系列杂文批评当时的延安党政领导搞特权,写得很不错。在王实味的带动下,很多冲着革命理想投奔延安的年轻知识分子们开始把延安的所见所闻写下来。当时很多知识分子提出,在抗日战争最艰难的时候,在延安各界都在共度时艰的时候,毛泽东等领导同志为什么每天都能吃鸡呢?

这事很严重,因为当时的延安用来吸引民众对付腐败的国民党的就是平等、自由和民主,绝对不是“先富起来”和“都能吃鸡”这种口号。知识分子看到你的特权如此严重,写文章暴露了。中央很紧张,高层开紧急会,决定由陈云同志出面做一个说明。于是,陈云向大家透露了一个机密:毛主席吃鸡是党中央的决定。

可知识分子就是不听话,听到党中央还不知道问题的严重性。还有人不服气,要继续辩论,要讲道理。王实味就是最顽固(现在叫勇敢)的一个。陈云不管用,老毛亲自上阵,但他不从“鸡”入手,而是拿人开刀,他说:“王是反革命,他以共产党的招牌在共产党的党报上发表他的文章。”这一句话就把王实味变成了“王屎味”。王被逮捕,经过几年的改造和凌辱,最后还是被枪毙了。当时,还有很多知识分子被折磨致死。毛主席继续名正言顺地吃他的鸡,只吃到革命胜利……

我的文章是上不了党报的,所以,不属于毛主席说的那类人。而且现在时代不同了,虽然当权者继续享受吃各种鸡的特权,可他们绝对不会说:我们吃鸡是党中央决定的。

所以,这个标题现在不能用,如果我写一篇类似的文章,就只能等而下之地使用:你们吃鸡是谁的决定呢?——这标题你不一定记得住,因为现在,我们都能够吃鸡了……O(∩_∩)O哈哈~

向毛主席和周总理提意见!

这是储安平于1957年写的一篇文章。当时老毛鼓励大家给政府、党以及他本人提意见。储安平看到大家都纷纷提小和尚们意见,却很少有人敢向那位打伞的和尚毛主席提,他就写了这篇文章,提出了“党天下“的概念,发表在1957年5月22日的《人民日报》。当然后来他被整得死去活来,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当时和他一起付出代价的,官方说有55万人,非官方的来源说超过100万人。

这标题特吸引我,至今还让我羡慕,好几次提笔想模仿,但都知难而退。你说,如果我把这标题中修改两个字,把“毛”和“周”换掉,写出一篇我自己的博文,会有啥结果呢?

还是别试了,否则,我写出来你也看不到。不过,想一下储安平的遭遇,我真该感谢和谐我文章的同志,是他们,让我免遭储安平的悲惨下场……%>_<%

不要在人民的疾苦面前闭上眼睛!

这也是和遇罗克同时代的人写的,好像是一个叫黄秋耘的作家。当时发表在1957年的《人民文学》上,这文章的问题是违反了老毛的《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精神,公然要让文学为人民服务。

记住这个标题还有一个原因,因为就在刊登这篇文章的同一期《人民文学》上,竟然也刊登了刘宾雁同志的报告文学“本报内部消息”,可见,那时的“人民文学”还部分可以称为“人民”的文学。

没有新闻自由,就没有真正的稳定!

这篇文章是21年前的《人民日报》的一位领导同志胡绩伟写的,我并没有看这篇文章的内容,因为这个标题就把内容全概括了,我想这个主题国外吵了几百年,他应该写不出什么新意。但我还是记住了这个标题。这个标题的关键在于“真正的”三个字,如果是虚骄的“稳定”,那么恰恰不能用新闻自由来维护,那得靠维稳办。

给中央带个话,谁不改革谁就下台!

这是1992年我在香港工作时看到的一份报纸的头版标题,当时我不太关心政治,人生的主要目标是赚钱和泡女,顺便为国家工作。好像当时一位中国桥牌协会的老会员(名字叫邓小平)到南边旅游,说话说到激动的时候,对陪同他的广东省委领导说,给中央带个信,谁不改革谁就下台。

这句话的威力很大,据说,我们今天大多数人能够吃到鸡而不用党中央决定,就是因为这句话。当然,这个标题让我至今不忘的重要原因还有一个:这是中国几千年历史上最有一句具有如此威力的话。从那以后,不可能再有任何强人这么牛气哄哄——权威时代结束了。

所以,把这句作为标题的社论也成了绝响。如果今天你还以此为标题,哗众取宠,我估摸,不用经过公安同意,就可以直接把你送进精神病院了。不过,我们可以山寨一下:给中央带个信——

为了忘却的纪念!

鲁迅的很多文章都是以某句格言流传于世的。这好像是他写的那篇纪念被屠杀的青年学生的著名杂文,那句“墨写的谎言,掩盖不了血写的事实”是不是这篇文章里的?这篇文章的标题太熟悉了,以致我从来没有想到找出来再读一遍,当然,在一个和谐的时代,这样的杂文,再读一遍,只能让你再一次“出离愤怒”……

一早上醒来想起了这些标题,赶紧写下来。我有个不情之请,也请大家看完后,闭上眼睛,想一下,是否记得一两篇我博文的标题?

杨恒均 2010-06-01

马立诚、雷颐对话录:中国历史上的改革为何大多失败?

□马立诚  政论家。《人民日报》评论部主任编辑,曾任香港凤凰卫视评论员,长期从事中国政治与社会改革研究。

□雷颐  文史学者。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研究员,研究方向为近代中国知识分子与当代中国史。

历史为什么“忽冷忽热”

马立诚:改革开放初期是文学热,进入1990年代是经-济学热,后来又有一段政论热,现在是历史热。先后四个热。到书店看一看,各种各样的中外历史著作满坑满谷,蔚为大观,中国大片也都是历史题材。

雷颐:历史热是正常的。无论美国、法国、英国还是俄国,每年的畅销书,历史著作占据了很重要的一个方面。历史热也反映了社会变化。上世纪80年代,历史很边缘、很冷,从1980年代一直到1990年代初期,发生了史学危机。当时愿意研究历史的人很少,读者也很少。跟现在对比一下,这个变化太大了。马立诚:从史学危机到历史热,你觉得变化的原因是什么?

雷颐:过去,对历史的理解有些僵化,把很丰富的历史变成一种公式。比如,所有的朝代史,几乎都是讲统治阶级残酷剥削,激起了多少次农民起义等等。历史人物都给贴上了阶级标签,用这个标准判断谁是好人谁是坏人。好人按照一个模式写,坏人也按照一个模式写,脸谱化、教条化。读者觉得很教条、很干巴,不愿意看。

中国原来的历史传统,比如司马迁的写法,是比较丰富的,充满了生动的细节,但后来,公式化教条化的东西就渐渐多起来了。“文革”期间,这种情况发展到令人瞠目的地步。“文革”开始时否定一切,把历史上一切统治者都否定掉;到“评法批儒”的时候,又说法家好,把韩非子说成伟大光荣正确——历史成了“文革”的工具。人们对这种历史讲述产生了极大的反感,这是史学危机的原-因之一。改革开放以来,史学研究从这些弊端当中走出来,解放思想,研究角度和表述方式发生了很大变化,情况开始好起来。

马立诚:中国人对历史的兴趣一直很高。陆游有一首诗:“斜阳古柳赵家庄,负鼓盲翁正作场。死后是非谁-管得?满村听说蔡中郎。”蔡中郎是蔡邕,东汉才子,蔡文姬的父亲。到了南宋还“满村争说”,这不是“热”吗?现在的历史热也可说是一种传统的延续。

雷颐:中国是史学大国,构成历史热的要素非常充沛,话题多到不可计数。美国才200多年历史,没法比。历史本来应该是热的,以前很冷,不正常。就我国情况而言,历史热应该是一种常态,我们称之为热,是因为从前的冷。

中国人屈从暴力、拙于创新?

马立诚:当前的历史热,多集中在有名的帝王将相身上,同一个帝王的历史,竟出了十几种不同的版本。但是,在人人说历史的大热中,对中国改革史的阐述极少,这是一个遗憾。我国已经进行了30年改革,每个人的命运都和这场改革息息相关,因此,总结中国历史上改革的成败得失,以资借鉴和思考,增进我们对今天改革的理解和把握,很有益处。葛兆光说,我们都生活在历史的延长线上。清代史学家章学诚说:“史学,所以经世也。”我同意他们的意见。

过去谈历史,总说农民战争是社会发展的真正动力,不提改革也是推动力。实际上改革对于推动生产力发展起着很大的作用。比如清朝的洋务运动,对于走向工业化、发展生产力的推动作用是明摆着的。朱元璋是农民起义,上台以后对于制度创新和技术创新有什么贡献吗?农民战争迫使统治者休养生息一下,但这种恢复不可能使新的技术和新的生产力如浪潮般涌现出来。欧洲一些国家没有发生过农民战争,却较早进入了现代化。这些国家靠什么?靠改革。我觉得中国历史上多次改革失败是极大的悲剧,是中国长期处于停滞状态的重要原-因,所以我们应该研究历史上的改革。

雷颐:写历代改革很有意义,温故可以知新。改革都有相通之处,历史经验可资借鉴。中国历史上有改革的传统。不论哪个时代,它的制度、文化、习惯、风俗,总是处于变化和改革之中。不是大变,就是小变;不是变好,就是变坏;不是自变,就是他变;不是因变好而兴,就是因变坏而亡。总之,历史在一定意义上说就是变化史和改革史。

当然,这里包括大大小小各种各样的改革。改革在中国历史上占有重要地位。在和平时期,社会矛盾的调和与解决,起重要作用的就是改革。改革牵涉到社会利益的再分配,触动部分人的既得利益,因此改革经常遭到反对、阻碍。研究历代改革的得失成败,研究这些不同性质、不同层次、不同领域的改革发生的条件以及策略与措施是否得当,是很有价值的。不论成功经-验还是失败教训,都是无价之宝。

马立诚:思考中国历史上的改革,我产生了一个疑问,就是中国历史上影响比较大的改革有十几次,大的改朝换代也有十几次。十几次改革大都失败了,而十几次改朝换代获得了成功。当然,在历史上,改朝换代的努力远不止这十几次,但毕竟有这么十几次大成功;改革当然也不止这十几次,可是却大都失败了。也就是说,你要创新制度不行,推翻却可以。接受推翻-而不接受改革,这个道理在什么地方呢?

有人说,中国人屈从暴力,拙于制度创新。到底是不是这样?这是我在《历史的拐点》中要探索的问题之一。探索这个问题,也是我的好奇心。都说改革触犯了利益集团的利益,所以不行;外国的改革同样也是触犯利益,为什么英国光荣革命和日本明治维新能够成功?

惰性与被动是改革的压力和阻力

雷颐:你说的问题,实际上是改革的阻力问题。在这方面,中国的情况的确特殊。从某种角度看,改革是利益调整,会触犯一些既得利益,这是各国都遇到的问题,不足为怪。但中国还有其他一些问题,比如,传统文化的影响非常深,其中一些弊端严重阻°-了改革,这种情况在世界上并不多见。

可以从林则徐的一些遭遇来看当时的文化弊端怎样阻°-改革。林则徐禁鸦片,抗击英国侵略,对此大家评价都很高。但他同时主张了解外国,学习外国的东西,这下子问题就来了。其实林则徐的主张没有错。你跟?-打仗,你就要了解?-,就要借鉴和学习对方的长处,增加自己的本领,对不对?可是,对于林则徐这一点,清廷诸多官僚不以为然,甚至声讨林则徐,认为他破坏中国的文化安全,说他是汉奸。为什么呢?因为他在用外国的东西改变中国。

林则徐在禁鸦片和抗击英国侵略者的时候受了很多委屈,当时就有一些官员为他叫屈,但是没有一个人敢在莫须有的“汉奸”罪名上替他辩护。当时林则徐到广州去的时候,广州有一个姓梁的比较了解各方面情况,热心帮助林则徐,但他也说林则徐什么都好,就是主张学习外国这一点不好。想一想,这是不是传统文化造成的弊端?就是封闭性。这种情况,今天还有。

马立诚:这种情况令人痛心,也很可悲。从骂林则徐是汉奸这件事上,折射出当时朝野在改革问题上的被动性。谭嗣同在他的代表作《仁学》中说,幸亏清朝的兵不够强,假如清朝的海军如英法,陆军如俄德,那么君主专制的祸害会更大。谭嗣同也被骂为汉奸。康有为、梁启超要求按日本明治维新的办法改造中国,当时更被骂为汉奸。福建巡抚徐继畲写了《瀛寰志略》一书,介绍英美等国情况,也被上上下下诬为汉奸。林则徐、谭嗣同、康有为、梁启超都曾被国人骂为汉奸。在近代欧美各国,我还没听说哪个人因为写了一本客观介绍别国情况的书,而被称为“美奸”、“英奸”或是“意奸”的。这个问题反映了中国文化中的一种惰性,这是中国改革者要面对的一种特殊压力。这种惰性,使得制度创新除了要解决利益纠葛之外,还遭遇巨大的道德阻力,结果难上加难,在很多时候几乎不可能成功。

改革需要妥协

雷颐:我想,与制度创新相关联的问题之一,还有妥协和暴力问题。英国的改革者或者说反抗者,与国王的博弈过程很值得思考。通常的情况是,他们没有把国王杀掉,国王也没有把他们杀掉。改革者的要求是国王征税要经过百姓同意,国王的要求是保住自己的王位,双方在维护自己最低限度利益的情况下妥协。国王当然想征税越多越好,可是他让步了,少征一点;改革这一边,也妥协-,也让步,在减少征税的情况下,让国王继续统治。

我们历史上缺少这种妥协精神,信奉的是你死我活,是暴力。中国也有双方相持不下的时候,在这种形势下,双方脑子里想的,还是用暴力把对方彻底消灭。相持阶段结束,新皇朝建立起来了,还要用很长时间彻底清算,甚至用几十年时间追杀早就下台的皇族——你死我活到如此地步。

项羽进入秦首都咸阳,不但杀了无数人,还把阿房宫以及秦始皇陵墓的地表建筑放火烧了,以此表示彻底打倒对方。李自成攻入洛阳,也把统治洛阳的明朝福王的王宫给烧了。福王都杀掉了,为什么还要烧王宫呢?你住进去不就行了?留下来不是一处很好的文物吗?不行,要用这个方式表明不但要让你死,连你的房子都要烧成灰。曹雪芹感叹:“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社会上可资利用的物质财富,就这样一次又一次葬送在你死我活当中了。

马立诚:改革恰恰需要妥协-,利益相关方要互相让步。这种妥协是一种智慧,是长远眼光,同时也是大局意识。中国历史上的教训是丧失利益的一方不妥协-,得到利益的一方也不妥协。改革者觉得积弊太久,好不容易抓住时机,一定要毕其功于一役,不然就没机会了。

比如唐代中期“二王八司马”的改革,主角王叔文不懂得妥协-,没有缓冲,也没有利益赎买。改革派宰相韦执谊劝王叔文作一点妥协,王叔文竟想杀掉韦执谊。王叔文丧母回去尽孝之后,又轮到韦执谊不妥协-.改革的后台唐顺宗身体不行了,已经让位给太子了,而太子是反对这次改革的,韦执谊面临的情况非常危急。韦执谊的老丈人,也是唐朝有名的官僚杜黄裳给韦执谊出了个主意,说你最好妥协一下,主动率百官迎立太子,早一天让太子做皇帝。这样的话,你有一个功,太子当了皇帝就算要报复,也要看这点情面。韦执谊斥责了老丈人,说你怎么说这种话?结果宪宗上台就开始报复,报复非常之惨。刘禹锡和柳宗元也不妥协-,两人掌握权力之后,史书称他们“喜怒凌人,京师人士不敢指名。”当然,如果妥协,一时看起来进步不是那么大,但要保持改革的力量,从长计议最要紧。

雷颐:妥协-的主导面是权势者。在传统中国历史上,相对于强势政府和庞大的守旧势力,改革者往往处于弱势。比如清代立宪改革,立宪派主要是各地商会的力量。商会理所当然希望社会稳定,所以它们提出的要求,与当时革命派相比,应当说是比较妥协-的,还保留朝廷的位置。但是朝廷不妥协,连温和的要求也不接受。这是与英国不同的地方。再比如,康有为开始只是提出对行政机构作一些改革,因为当时建立了总理衙门等新的机构,传统的鸿胪寺等都没有用了。没用的机构还养了大批官员,使得财政很紧张,但统治者还是不妥协。

怎么办呢?最后必然走到暴力的路上去。传统的朝廷迷信暴力,觉得通过暴力就能把一切要求压下去。那么,你对我使用暴力,我也谋划暴力。秦朝的时候,张良只有一个人,也策划暴力,弄一个大铁椎,远远地朝秦始皇的车队扔过去。以暴制暴,以暴易暴,导致了历史上很多动乱和悲剧。

马立诚:赵武灵王胡服骑射改革成功,贯穿了妥协精神。用柏杨的话说,换一下衣服嘛,没有实质的利益损害。赵武灵王下个死命令不就成了?他不是这样,而是亲自跑到不愿改服装的大臣家里,苦口婆心劝说,嗓子都说哑了。大臣觉得君主都亲自到我家里来了,整天说服我,给足了面子,也就顺水推舟同意了。做了这些工作,才把换衣服的事情推展开。

换衣服都这么难,可见改革的阻力有多大。清末统治者目光短浅,对利益的计算太短视,付出的代价我们都看到了。从妥协的角度讲,中国的改革势必是一个很长的过程,逐渐推进,在各方主动妥协-或是不得不妥协的情势下慢慢推进,积土成山。

不要错失改革良机

雷颐:讨论中国历史上的改革,还有一个时机把握问题。读晚清史就会了解到,由于传统文化的影响,由于利益的纠葛,清廷一再延误改革时机,结果被推翻了。清廷的命运,与当时风起云涌的改革浪潮关系很大,值得说一说。晚清的社会危机已经非常严重了,我们今天读史看得很清楚。可是当局者迷,还在那儿感觉不错,以为这么混下去没问题,一百个不愿意改。戊戌维新提出的要求是很温和的,可是掌握大权的人一点变动都接受不了。拒绝改革,对维新派采用那么严厉的镇压手段,这是清廷走向灭亡的重要原-因之一。

清廷把国事和家事搅到一起。国家发展大纲和爱新觉罗家族内部的母子关系、母子争端搅在一起,结果家族利益之争比维新更重要。这些利益之争也是导致清廷对戊戌维新采取仇视态度的原因之一,结果是利益之争耽误大局,失去了改革的时机。

我曾经在一篇文章里提到,搞改革必须有两点:一是要有足够的权威,我搞改革侵害了你的利益,你也没有办法反抗我;二是如果权威不够,就得有足够的补偿,我剥夺了你的一部分利益,给你补偿。当这两点都没有的时候,就麻烦了。光绪皇帝和康有为这两点都没有。由此看来,经济条件比较好的时候,有钱的时候,应该是改革的好时机。

马立诚:北宋也是延误改革时机。范仲淹搞改革要裁撤冗官,宋朝冗官之多,高于历代。结果那些人都跑到宋仁宗那里哭,说范仲淹派出的三人考察干部小组是三只可怕的老虎。仁宗耳朵根太软,犹豫来犹豫去,对范仲淹讲,你不要搞“三虎”了。范仲淹的确有点急,但宋仁宗头脑也不清楚,结果北宋丧失了改革的好时机,积贫积弱下去。

再说清末,义和团失败之后,慈禧逃亡,一点面子也没有了,一点办法也没有了,想政治改革了,提出9年立宪。有一种说法,辛亥革命一声炮响断送了中国的立宪进程,你觉得是不是这样?

雷颐:不是这样,实际是清王朝自己一再延误时机,断送了立宪的前途。关于9年时间是长还是短的问题,不能抽象地评判,要按照当时形势来判断时机问题,不是单纯的时间概念。当时形势实际上是很急迫的,清廷对此估计不足。直到辛亥革命爆发之前的5月份出台的内阁,还是皇族内阁。这时候已火烧眉毛了,清廷还在那里短视,它的措施违反了最基本的立宪原则——皇族成员不能充任内阁成员。这下子,连立宪派都失望了。其实,清廷开始说准备立宪的时候,全国欢欣鼓舞,张灯结彩,这说明民众对清廷是一而再、再而三地理解。但是清廷没有重视民意,觉得民意算什么,看不到民意的力量。结果是,应该在上一阶段做的事,总是拖到下一阶段才被迫做。可要命之处在于,当你在下个阶段做上一阶段应该做的事的时候,实际形势却要求你做得更大更多,它又不愿意,总是慢一拍,从不主动,总是在巨大事件发生之后,实在不行了才做。这样,就延误了改革时机。你刚才也说,恐怕不止清朝这样,其他朝代也发生过把握改革时机的问题,这也是改革史写作中应当注意的一个问题。

杨  光:当代中国的政治合法性危机

政治合法性,指统治者为其权力进行理性辩护的有说服力的理由,亦即被统治者之广泛接受、自觉服从统治权力的合理依据(政治合法性这一概念在“政治哲学”与“政治科学”中的涵义有明显的区别。大体上,前者着重应然,后者着重实然。本文兼采两种涵义,既关注政治合法性应该如何建构,但更关注其实际的结构及其构造过程)。而所谓合法性危机,则是指统治权力正在失去其自我辩护的正当理由(其理由已被证伪、或因其他原因不再得到广泛认可),被统治者怀疑进而否认统治者的资格和权威,或如哈贝马斯所言,“合法性系统无法……把大众忠诚维持在必要的水平上”(尤尔根。哈贝马斯:《合法化危机》,刘北成、曹卫东译,上海人民出版社,第64页。)

对于政治社会的稳定性、持续性而言,合法性的有无与多寡是一个关键指标:一个合法性不足的政权通常很难稳定运行,而完全没有合法性的权力则不可能顺利施展、更不可能长期维持。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世上并不存在单纯依靠“赤裸裸的暴力和谎言”而维系的统治。所谓盗亦有道,即使在古代的“梁山泊”或现代的黑社会之中,首领集团的权力也绝非仅凭强力维护,它至少也需要满足某种帮会信仰或符合某些黑社会规则。卢梭说过:“即使最强者也决不会强得永远做主人,除非他把自己的强力转化为(统治的)权利,把服从转化为义务。”(卢梭:《社会契约论》,何兆武译,商务印书馆1980年版,第9页)。中国古话也说,“可以马上得天下,不能马上治天下”,意即:纯粹的武力只适于征服而不适于常态统治。这些论断对当代中国同样适用。

虽然中共是通过“武装夺取政权”的方式,以压倒性、决定性的军事胜利推翻了大陆的中华民国政府,但人民对战胜者的最初屈服充其量只是“识时务”、避锋芒的必要妥协,而未必出自合意的、理性的政治效忠。所以,新的当权者必须向被迫臣服的前中华民国国民宣称并竭力论证其统治权力取之有道、统治理想值得信仰、统治方式符合义理、统治利益满足民意,以便将夺取的权力转化为拥有足够社会支持的有效权威、将对暴力的恐惧转化为对新的政治社会秩序的认同和忠诚。此一过程,即是政治合法化过程。

本文拟对1949年以来当代中国政治合法性的建构、重构及其危机表现略作解析。

一、毛泽东时代的合法性建构

与相继垮台的大清政府、袁世凯政府、北洋军阀政府、国民政府不同,中共作为有史以来最激进、最彻底的革命势力,在建构政治合法性的过程中,其可以从中国政治传统中援用的资源非常有限(在寻找中国传统的合法性资源方面,毛泽东曾自比秦始皇,将中共政体视为所谓“法家路线”、“秦政制”的现代升级版,以此证明其对民族传统并非“全盘否定”,而是存在着某种与历史“进步”相联系的“正统性”。但是,公然与一个史所公认的极恶暴君遥相呼应,无异于自我定位于中华政治史上一个极其边缘化、极其异端的位置之上)。与其说中华文明传统是它的统治背景,不如说是它的统治障碍。它不得不另辟蹊径,主要依靠外来的共产主义意识形态的普遍灌输、党和领袖对“历史必然性”之“客观真理”的完全垄断、不断加码几近疯狂的个人崇拜、自上而下广泛覆盖的极权组织体系,以“建立和培育合法性信念”(马克斯。韦伯语)。它试图让人们相信它作为国家“领导核心”的资格和地位是“客观必然”的、“完全正确”的,人民对它的顺从、追随和拥戴是“马列主义普遍真理”、“历史辩证发展规律”的要求,完全应该、无可置疑。

马克斯。韦伯将政治合法性的纯粹类型分为三种:传统型、个人魅力(卡理斯玛)型和法理型。这可能不是一个很完备的分类,但仍然是关于合法性的经典类型学。而在现实政治中,“统治的合法性是一个复杂的混合物”(加布里埃尔。A.阿尔蒙德等:《比较政治学:体系、过程和政策》,曹沛霖等译,东方出版社2007年版,第33页)。毛泽东时代中共政权所宣称、所申述的合法性主张及其主要原则,既有马列主义的历史规律,也有毛泽东神明一般的个人魅力——比如,“毛主席革命路线一贯正确”、“毛泽东思想战无不胜”,还有一些法理性的仪式化拟制——比如,以宪法、人大、政协等法理设施来表明权力来源的“人民性”、可认受性(在毛时代,这些设施基本上没有任何实际功能可言,仅仅作为统治合法性的象征物而获得苟残其存的必要性),同时,毛政府也袭用了一些帝制时代的传统合法性元素——比如,以“万岁”这一极具帝制色彩的口号作为对党和毛的神圣礼赞来有意识地激活人民对已经消逝的皇权尊严的历史记忆(在藏传佛教和回教地区,中共宣称毛和党是古往今来“最大的活佛”、“最伟大的先知”。中共利用这些极具宗教意味的话语,试图唤醒被征服的弱势民族的服从义务)。

但中共政府的合法性建构并不顺畅。其因深度陷入“阶级斗争”、“政治运动”、“继续革命”的漩涡而未能建立起持续稳定运行的政局,更未能形成令人信服、足以传世的新型政治传统。文革是中共政治合法化的第一个明显的分水岭(其后的两个分水岭分别是改革、六四)。文革之前,新政权试图将其合法性主要立足于党所先天特有的革命意志和意识形态禀赋之上,是故,党务机构既是“真理”的主要传播者,也是权力的主要实施者,而一元化领导的等级制官僚体制则是主要的权力组织形式;文革期间,中共转而将其合法性主要建基于毛泽东的超凡魅力和对毛泽东的个人崇拜之上,在一定程度上,毛本人成为“真理”和政治权威的终极源泉,党则成了可有可无、甚至碍手碍脚的权力中介,是故,毛的个人亲信集团得以成为权力的主要实施者,而那些直接秉承了毛(及其亲信)的意旨、或自命为得毛思想精髓的政治势力——如文革小组、军委办事组、“一组”以及红卫兵、造反派、工宣队、军管会等临时性设施——则成为活跃一时(又转瞬湮灭)的权力组织(马克斯。韦伯认为,不同的合法性类型对应着不同的权力组织形式和服从模式,他这一洞见在60年的当代中国历史中得到了确切的映证。60年间尽管中共政府从未进行过真心实意、大刀阔斧的主动性政体改革,但随着其合法性主张与合法性体系的不断变化,中国的政治结构、行政体制、官民关系仍然不可避免地发生了一系列的适应性改变。这些改变虽不可与正当改革相混淆,但有一些仍具有重要的积极意义)。然而,文革的灾难性后果和毛的自然死亡使此种合法性建构未及制度化即已完全破产。毛的继任者(华国锋集团)虽然凭藉毛的晚年赏识而获得了统治权力,却无从继承毛的卡理斯玛品质、从而获得与其所继承的权力相适配的统治合法性(华国锋的最高权力事实上来自于“粉碎四人帮”的宫廷政变,但幸运的是,华以毛生前任命其为党中央“第一副主席”并手书“你办事,我放心”的便笺而获得“接班”合法性的证明。此种“遗诏继承”制并非中共的正式制度,不管是“文革派”还是“老干部”、“走资派”(“反文革派”)均对华的权威地位缺乏足够的认同和尊重,这使得华国锋未能幸免于被他所“解放”的党内元老们集体冷落和罢黜。)反而是为毛所忌、且被毛派所排挤的“僭位者”——邓小平集团——得到了党意民心的更多拥戴。邓政府不得不以新的姿态面对因文革衰败、华国锋下台而变得越来越表面化的政治合法性危机,以一些新的理念和手段对合法性系统进行局部的修补与重构。

二、“猫论”、“摸论”、“不争论”

摆在邓小平及其执政团队面前的首要任务是巩固权力、扩大权威。尽管当年党内、社会上盼望邓小平“复出”的呼声很高,而且,邓也明显比华拥有更多的个人魅力和更强的领袖才能,但无论如何,邓政府的权力来源仍然具有十分明显的非“正统”性和“非法”性——既无“临终嘱咐”可依凭、亦无可操作的民主选举程序将党意民心公示化,其权力的形式合法性无以确立,更无法依照“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毛泽东思想”或“毛主席革命路线”以宣示其权力的意识形态合法性(虽然中共政权从未形成过有价值的“正统”观念——无论就所谓道统、法统或政统而言,也没有明确规定过法理性的接班继位程序,但邓小平及其执政团队的上台仍属“非常事件”。它显然与人们关于权力连贯性、政体持续性的通常理解相悖,或可视为对毛式政体的局部颠覆。为了掩饰这一点,邓小平提出“完整、准确的毛泽东思想体系”、赞成“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并将十年文革从中共政统中强行剔除,以显示其权力地位乃是与“真正的毛泽东思想”和文革前十七年的“正统”相匹配)。事态很清楚,不仅邓个人与“邓派”的权力来源显得可疑——即使在引入所谓“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的哲学命题之后,他们也仍然很难以当时仍占强势的毛式语言向人们说明,为什么是他们(而不是毛泽东更信任的其他人)得到了党和国家的领导权力,而且,饱受党内斗争、社会动乱和经济衰退所摧残的政治制度和意识形态本身,也早已经破绽百出、信誉扫地。政治合法性系统不是在一两个点上、而是在整体上面对崩盘的危机。

戴维。伊斯顿(David Easton)将政治合法性的来源分为三个方面:意识形态、制度结构和个人魅力。意识形态通过某套哲理或信仰为政治系统提供道义上的诠释,制度结构通过一定的程序和规范为政治权力提供法理上的辩护,良好的个人品质和道德形象则为政治领袖和当权派的个人权威赢得民众的赞同和支持。与此三者相应,社会系统对政治合法性的认同也分为三个层次:人们所支持的合法性对象可能是政治共同体、或政治体制、或现行当权者,或三者的某种组合(见戴维。伊斯顿:《政治生活的系统分析》,王浦劬译,华夏出版社1989年版,第334—335页;以及David Easton:“A Reassessment of the Concept of Political Sup-port”,British Journal of Political Science,1975,vol 5,pp.435—457.)。对于刚刚排挤掉华汪集团并攫取了统治实权的邓政府来说,其所面临的是一个矛盾重重的格局:其一,邓(派)的权力并非由毛所授,表面上,毛路线的惨痛失败不应对邓政府的权力形成拖累(且反而会对邓的改革路线增添动力),但追根溯源,其权力终究源自于毛——源自于主要由毛所缔造的政治制度和主要由毛所阐释的“革命路线”,所以,邓政府势必要保留毛式体制和“毛泽东思想”的主体框架,若在非毛化的路上走得太远,等于自曝其手中权力乃毒树之花、其权力之本乃污水之源;其二,党内和社会上那些拥邓排华的力量或多或少以邓能摒弃毛氏路线、改走改革新路为拥戴邓的前提与对价,若不能对此种合理愿望予以适当的满足,邓的声誉和形象将严重受损,且必将在权力的受众方面丧失掉最为可靠、最为可贵的支持;其三,若既要进行有一定力度的体制改革、又不严重损伤毛主义意识形态和一党制社会主义政体的适度的连续性,则将使旧政体、旧意识形态、旧权威和新理念、新政策、新领袖同时陷入相互纠结的合法性困境。

共产极权体制是一个党、领袖、真理“三位一体”的自循环封闭系统,此三者循环论证、相互支撑,一损俱损、一荣俱荣,因而缺乏必要的相互独立性、可调性与开放性。对此种“三位一体”体制的任何实质性改革都必然意味着对既有的合法性依据的自我否定。若以伊斯顿的观点来看,这意味着,在马列毛意识形态、“社会主义”制度结构、党领袖个人魅力这三个合法性来源之中,邓与改革派势必不能面面俱到、首尾兼顾,而在政治共同体、政治体制和当局这三个合法性对象之间,亦势必不能资源共享、风险共担。可谓情势微妙,万难周全。

邓小平的合法性修补与重构之策是“三论”:“猫论”、“摸论”、“不争论”。“三论”的具体表述是:“不管白猫黑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此为“猫论”:“摸着石头过河”,此为“摸论”:“不争论,大胆地试,大胆地闯”,此为“不争论”。此三论意味着邓政府要对“三位一体”结构进行去一体化的拆卸和分割,对合法性系统施以功利化、实用化、犬儒化局部改造。因为意识形态既不能公开否定、又不能原样坚持,只能予以淡化、模糊化,故而提倡“不争论”;制度结构既不能明确突破、又不能固步自封,只能且试且改、且改且拖,故而主张“摸论”;党和领袖的权威无法继续绑定在已经失灵的意识形态信仰和社会主义公有制的优越性之上,只能更多地建立在改革成果、发展绩效等实用目标之上,故而践行“猫论”。这三论要求:以改革开放所形成的经济收益去填补合法性流失所造成的政治损失,但是,在改革开放的全过程中,必须有意识地回避意识形态敏感问题、搁置政体结构上的重大矛盾,力求将公开的合法性争议限制在“四项基本原则”的范围之内。

邓小平很清楚,他的这些对策将肢解“社会主义”概念,扭曲既存制度结构,造成一种价值与事实分裂、意义与行动背离的局面。正所谓“挂羊头,卖狗肉”,“打左灯,向右转”,“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有些话说得做不得、有些事做得说不得;有些“真理”谁都不信、却必须照样供奉,有些“实践”人人在做、却谁都不许说破。邓政府的如意算盘是:保留社会主义的空招牌,可以抵御来自左面的合法性攻击;实施局部自由化的经济改革政策,可以迎合来自右面的合法性呼应:“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可以收买权贵阶层的政治忠诚,开一张“共同富裕”的期票,可以安抚平民社会的心理失落。应该说,这些对策在毛邓体制的交叉过渡时期、在百废俱兴的改革初期颇见成效。但是,在严格意义上,它们并非合法性危机的解决之道,只是危机爆发的延缓之策和危机来临时的减震之法。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从长远来看,该来的总归会来,该垮的总归会垮,这是淡不化、拖不过的。埃德蒙。柏克说:“那些与其说是他们避免了不如说是躲过了的困难在他们的道路上还会重新与他们相遇;它们对他们会越来越多、越来越重;他们通过细节上一团混乱的一座迷宫而陷入了一场没有止境、又没有方向的忙碌之中,并且终于是使他们的全部成果都变得脆弱、有害而又不可靠。”(柏克:《法国革命论》,何兆武等译,商务印书馆1998年版,第217页)。这一段评语是柏克对“堕落性的好走捷径和喜欢虚假的便利”的法国大革命的精确预见。在笔者看来,亦可原封不动地套用于评价邓小平式的“堕落性的好走捷径和喜欢虚假的便利”的合法性修补之术。

三、改革开放:以有效性弥补合法性、以经济增长挽救政治衰败

就政治合法性的修补与重构而言,以“三论”、“硬道理”和“四项基本原则”为主要内容的“邓小平理论”的核心命题是:通过强化功能操作层面的政治“有效性”,以填补道义信仰层面已经流失、正在流失和必将流失的政治“正当性”。亦即:以经济改革之事功、补政治统治之义理,用所谓“政绩合法性”去挽救漏洞百出、自相矛盾、濒临破产的政治合法性。

西摩。马丁。李普塞特(Seymour Martin Lipset)在《政治人——政治的社会基础》一书中曾明确区分了“合法性”与“有效性”。在他看来,“合法性”侧重于政治系统的价值、理念、信仰层次,多与意识形态、政体理想、统治目标相关联,而“有效性”则侧重于政治系统的功能、操作、绩效层次,多与政府能力、政策运行、执政效果相关联。此二者是互补的关系,一个合法性较高的政府诚然更容易有效运作,而一个在功能、绩效方面满足了多数个人和企业的基本需求的政府,也更容易诱发人们对当权者所秉持的政治价值观和所宣称的统治目标的认可与信赖(见西摩。马丁。李普塞特:《政治人——政治的社会基础》,张绍宗译,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55页)。但是,这些论述不能解释何以台湾、韩国等地正是在威权统治的“有效性”相当优异的时候遭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合法性危机,也不能解释何以中国在“大跃进”一败涂地、“三年经济困难时期”饿殍遍野时,社会倒是相对平静,反而在“改革开放取得举世瞩目的伟大成就”的1989年,却爆发了有史以来规模最大的政治抗议运动。

毫无疑问,邓时代以来中国的对外开放、对内搞活、市场化改革是卓有成效的,尤其是在经济、器物层面,其绩效甚至超过了改革领导者们当初最乐观的预期(虽然它也付出了公义萎缩、道德沦丧的代价)。但是,改革的物质绩效具有两面性:它既证明了今日改革的“解构”合理性,更证明了当初建政的“结构”不合理性;改革越深入,越背离其最初的“意义系统”;与其说改革的有效性及其物质成就验证了、肯定了政治的合法性,不如说改革扩大了、加剧了它固有的合法性危机。因为改革的成效越大,越鼓舞了人们对全面改革、彻底改革的期待,越凸显了尚未明确抛弃的意识形态的荒谬与制度结构的落伍,越加深了人们对尚未改革、不许改革的那些政治、社会体制的不满。而这是统治者所不愿意看到、也不愿意接受的。

在当局看来,人民应该感谢改革的领导者,感谢他们的“好政策”;而在多数民众看来,人民倒是应该憎恶那些被改革之物的缔造者,憎恶那些荒谬观念和落伍体制的发明者和维护者,正是他们制造了一个大祸害,然后再用局部改革来排除一些小祸害。在这里,感谢和憎恶,恰好归于同一个对象,也就难怪人们要“端起碗来吃肉,放下筷子骂娘”。同一场改革,对它的意义阐释和价值评判,在统治者与被统治者是大为不同的。改革、发展、政绩与合法性,它们并非正相关,而是一个充满矛盾的脆弱的平衡体。

事实上,上世纪80年代末期以来,改革开放的某一些真实成就已经开始实实在在地转变为政治合法性的负资产。正是由改革所唤起、所激发的对共产主义意识形态和一党专制政体的质疑、新兴社会阶层的形成与壮大、公民政治参与意识的苏醒、官僚腐败现象对执政党道义形象和社会公共德性的严重败坏、收入分配的明显不公、新旧利益阶层间层出不穷的社会冲突,逐渐达到了“猫论”、“摸论”、“不争论”、“硬道理”、“四个坚持”所界定的改革框架再也不能容纳的地步。

“八九年那场政治风波”雄辩地证明,试图以“政绩合法性”挽救政治合法性,试图以“不争论”阻止人们对统治权资格的理性追问,此路不通。托克维尔在《旧制度与大革命》、亨廷顿在《变化社会中的政治秩序》中指出,衰败的政体、没落的权力之被社会怀疑和抛弃,往往不是发生在它产出最低、绩效最差的时候,而恰恰是在它有所进步、有所成就、亦即其“有效性”达到了相对较高程度的时候。托克维尔说,在法国,正是那些“最早最深刻地进行了改革”且“进步最明显的地区”反而成了政治反抗的发源地,因为在这些地方,“痛苦的确已经减轻,但痛感却更加敏锐”。他还说:“对于一个坏政府来说,最危险的时刻通常就是它开始改革的时刻。”(托克维尔:《旧制度与大革命》,冯棠译,商务印书馆1992年版,第209—210页。另请参见塞缪尔。P.亨廷顿:《变化社会中的政治秩序》,王冠华等译,三联书店1989年版,第46—49页。亨廷顿认为,经济增长与政治不满之间有着复杂的关系,“从一种极端的意义上讲,只有经济有所发展,动乱才能出现。”相反,一个国家若充满了“十足的穷汉”,反而可能是相当稳定的,因为穷汉们倾向于对在上的统治者抱以敬畏之心,也没有足够的精力和智识去关心政治制度的改良)。这些精辟的论述对于我们理解中国改革的成就与政治合法性之间的悖论关系,具有发人深省的启示意义。

四、维稳:合法性危机的全面深化

六四是一场影响深远的政治悲剧。军事镇压捍卫了一党专制政体的既得权力,然而,无可争议的是,却进一步削弱了该政体的道义尊严和政治合法性。政府丧失掉了一个通过和平解决合法性危机从而将权力奠基于更加坚实的民意基础和道义基础之上的历史性机遇,从此便不再可能从容不迫地从事“猫论”、“摸论”、“不争论”的邓式改革事业。中共高层因自知理屈而心虚胆怯、惶恐不安,一遇风吹草动便方寸大乱、如临大敌。这预示了合法性危机的全面深化。六四之后,中共提出“稳定压倒一切”的口号,将“维稳”作为头等重要的执政目标。此即说明,中国政府已经深陷政治困境、深染合法性病症。

一般来说,合法性低落的后果并非政体立刻崩溃、权力迅即失灵,其典型的症状正是:统治者自知其权力来源、统治方式、政治目标正在丧失对社会的吸引力,事实上,连他们自己也未必相信、未必认同官方所公开宣扬的那一套政治话语,因此,对于失去权力的恐惧变得日常化。这种常态化的恐惧主宰着官僚们的意志,甚至下意识地支配着他们的言行举措。掌权者因而变得更加短视、更加焦躁,他们对权力的贪恋以及滥权谋私的冲动也就更加急切、更加露骨、更难以遮掩。他们深知,权力的价值基础正在日复一日被侵蚀,未来正在从他们手中悄然逝去,统治者与被统治者之间已很难就统治与服从的关系达成必要的、基本的政治共识,整个社会对政治前景产生了深刻的焦虑、陷入高度不稳定的未来预期。

合法性危机全面深化的一些具体表征是:官僚系统越来越无视公义、缺乏基本道德,人们(包括官员们在内)对官方语言、官方文本和官场正式规则表现出普遍的不信任、不理睬甚至嘲弄蔑视;体制内外的隔阂、官民之间的对垒越来越日常化、表面化,群体性抗争事件越来越频繁、越来越暴烈(在这些事件中,不仅反映出平民社会的失望和不满,甚至反映出一种因绝望而报复的反社会情绪);人们对政治合法性的质疑越来越具有弥漫性、分散性,对某些官员、某些政策的质疑,对某些机构、某些法规的质疑,对最高当局、高层动向的质疑,对整个制度的质疑,以至对政治共同体、民族国家的质疑(比如西藏3.14事件、新疆7.5事件,显然已不仅仅是对当局、对政策或对制度的不满,而主要是对政治共同体即对“中国”的合法性挑战),均各有表现,且常常纠缠在一起。

如果说1978年从“三中全会”开始的第一轮改革是以改革谋新生,那么,1992年从“邓小平南巡”开始的第二轮改革则仅仅是以改革求守成。前者是从前程着眼,后者则是为后路着想;前者有开辟政治新天地的抱负,后者则只有捍卫权力旧山河的欲望;前者或多或少需要一些自我否定的自信、勇气与魄力,后者则几乎完全出自于自私自利、自我满足的权欲与物欲。改革已成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但是,除了“深化改革”之外,现政权并没有其他可供挥霍的执政资本。它实在拿不出比继续改革更能证明它的存在价值的东西,实在拿不出可以让人们继续对它的腐败现状保持忍耐、对它不确定的未来怀有期待的其他任何有足够说服力的理由。是故,后改革时代变成了“维稳”时代——改革是它的副题,“维稳”才是它的主题。所谓“维稳”,意即护权位、保政体。捍卫既得利益,拒绝接受普世价值和普遍民意对统治权的检验,这是“维稳”题中应有之义。“维稳”对官僚系统的要求已不再是改革和创新,相反,它向体制成员发出了一项明确的警告:权力有风险,改革须谨慎。

“维稳”不是对合法性系统的积极重构,只是对合法性危机的消极抵御。这是一项十分艰巨、而且注定会越来越艰巨的任务。显然,当局也已经意识到,于政治合法性而言,发展并不是什么“硬道理”,“维稳”也不是振衰起弱的灵丹妙药。合法性的高低既不可能以GDP增长率的大小来测算,更不可能以国保、网监、特警们的战斗力强弱来估量。与这些物质性的“硬实力”、“硬指标”的增长相比,政治理想的可信性、政治承诺的信用度、政治文化的吸引力、政治价值的认受性、政治道德的感召力、政治程序的民主性,这些精神性的、程序性的、无形的“软实力”的成长和跃迁才是更为重要的合法性指针。

有鉴于此,从上世纪末以来,江泽民、胡锦涛两代当局相继提出“中华民族伟大复兴”、“三个代表”、“保持党的先进性”、“全面小康”、“和谐社会”等口号,试图填补马列毛主义衰败后的意识形态真空、并调整邓小平的机会主义改革观。这些华而不实的口号在内容上体现出以下一些特点:一是从淡化、模糊化意识形态转为有意识地阉割、修正意识形态,即所谓“理论创新”;二是有意识地操纵和利用偏狭的民族主义情绪(不仅“民族复兴”、“大国崛起”这类口号具有明显的民族主义意蕴,即便“中国特色”、“中国模式”这些概念在江胡时代亦明显与狭隘民族主义合流,变成了对民族特异性、中西差异、文化冲突的刻意渲染在邓小平那里,“中国特色”最初只是为了区别于苏式正统社会主义概念);三是既求助于传统文化、又阉割和歪曲传统文化(“小康”、“和谐社会”这些思想,包括名词系取材于儒家经典《礼记》,但在官方的宣传文本中,却将它们荒谬地描述为从空想共产主义者到马列毛邓江、从孔孟儒学到李自成洪秀全们共同持有的伟大理想,变成了马列毛邓一锅煮、古今中外大杂烩)。这些口号旨在向人们表明:党的革命先锋意志虽已萎靡,但党永远先进于群众、优越于人民的特殊禀赋并未消失,仍是中国天然正当的统治力量:“远大的共产主义理想”虽已泯灭,但中共政体仍然是“中国特色”民族主义天堂的合格设计师和唯一领路人,体制追随者将在不远的将来获得“和谐”与“小康”的丰厚回报。然而,这些口号实在粗制滥造、浮皮潦草,缺乏起码的逻辑上的论证力和情感上的感召力,无从重新唤起人们对一党制威权的普遍景仰与真诚信奉。

五、结语

综上所述,笔者认为,当代中国的政治合法性先天不足、后天乏力。毛政府将合法性建成了以历史必然性天堂和个人崇拜为依据的空中楼阁;邓政府让合法性回到地上,却立足于缺乏价值支撑的实用主义、物质绩效主义之上;邓的后继者们已无力从容从事合法性建构,只能手忙脚乱地以粗暴的“维稳”措施和粗糙的“重要思想”临时应对合法性危机。

在当今世界、当今中国,继续宣称领袖具有天然神圣性、执政党或统治集团具有特异政治禀赋(比如所谓“先进性”),这些东西已很难被人民所接受、所认同,甚至很难被自己所接受。权力的价值基础与民主源泉、权力行使的宪政与法治约束,是当代政治合法性的两个最主要的维度。若不从这两个维度入手建设民主与宪政,中共政府对合法性危机的其他任何处置将注定是不可能成功的。

秦孟和:“中国模式”对中国人的最大伤害究竟何在?

“六四”对当代中国的深远影响,核心地体现在,它在选择政治模式和发展道路时所起的决定性作用。

制度的运演在常态的情况下有着巨大的惯性,只有在几个非常罕见的时点上,它才会处在十字路口,面临选择的可能,而选择一旦完成,那么,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制度变迁就会惯性地沿着某一特定的价值方向前进。

在半个世纪以来,中国的制度变迁史上,1978年末和1989年春无疑是二个最为重要的时点。1978年决定了中国的体制要从苏联模式中走出来;1989年则决定了它将走进目前的所谓“中国模式”。

随着中国经济在全球经济中地位的不断上升,以及“中国模式”和普世价值之间紧张关系的加剧,“中国模式”将不可避免地越来越受它的众多批评者和推崇者的关注,诚如朱厚泽所预言的那样,它很可能成为21世纪全球思想界争论的最为重大的话题之一。

胡平先生在最近的文章中颇有见地指出,关于“中国模式”不仅仅需要静态的研究,去概括它的基本特征;而且需要动态的研究,去把握它的生成过程,弄清楚在怎样的现实情形下,由于怎样的选择,我们才走进了这个“中国模式”。

我觉得,许允仁在《中华民族的高峰体验和创伤记忆》一文中,将“六四”镇压界定为“中国模式”的奠基礼,对帮助我们理解整个社会是在怎样的情形下走进“中国模式”的,有着重要的启示。

从道路选择的多元可能性的角度看,某种意义上,可以说,1989年是一个比1978年更为关键的决择点。1978年时,由于在传统的苏联模式下,发生的从“大跃进”到“文革”的长期灾难,所以,走出这种体制,不仅仅在执政党高层,在全党,在朝野之间,都形成了主流共识;

1989年时,则真正面临着走向各种不同选择的可能性,围绕着用不同的方式应对全国性的抗议风潮这一焦点,中国可以走向政局相对动荡,经济增长速度较慢的劣质民主制的道路;可以走向政治上专制,经济上增长较快的威权主义的道路;也可以重新回到政治上极权专制,经济上停滞不前的传统苏联模式;当然,也有可能走上一条政治上有序地推进宪政民主改革,同时又经济高速增长的成熟的民主化的道路。

无疑,在这四个不同的选项中,第四项是最优解,第三项是最差解,第一、第二两项则可以说是次优(或次差)解。21年前,面对这一制度选择的十字路口,在朝野之间,在党内,在党的领袖集团之间,共识破裂了。最后,就如许允仁文中描述的,通过调动20万野战军对抗议者进行强力镇压,又在2年多后发表“南巡”讲话,邓小平开辟了带有他鲜明的个人印记的威权体制。这一体制确保共产党继续保持对整个社会的控制,特别是对政治权力的垄断,在经济上则抛弃计划体制和国际接轨。这一体制的官方名称是“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也就是本文中所谓的“中国模式”。

许允仁认为,“六四”的开枪镇压,在这一邓记威权模式的形成过程中,起着举足轻重的奠基性的作用。在此之前的改革,在方向上有着“摸着石子过河,走一步,看一步”的模糊性和尝试性。“六四”之后,制度变迁的方向变得明确了。这主要是因为,“六四”镇压排除了体制变迁走向另外三个方向的可能性。

首先,镇压无疑阻断了中国在精神上自由化,在政治上民主化的发展可能,从而排除了第一、第四两个选项。不仅仅如何,许允仁在文中分析,民众在短期内形成的炽烈的“广场效应”,除了包含严肃的对自由和民主的要求之外,同时,也是对一个源远流长的革命传统的自觉和不自觉的继承。

许允仁写道:“从1919年的”五四运动“一直到1966的”文化大革命“,塑成了中国现代政治中的革命传统,这种传统将三样东西神圣化:一是它将造反的激情和英勇的斗争精神神圣化;二是将青春的热情和理想神圣化;三是将形成了广场效应的群众运动神圣化。在”六四“中,正是由于这三种”神圣的“要素都已齐备了,才使整个民族产生了一次精神上的高潮。而”六四“镇压,则通过向陶醉在高潮中的人民加以当头棒喝的方式,完成了对这三种要素的去神圣化。”

由此,“六四”镇压终止了革命传统,颠覆了革命话语的神圣性和正当性,完成了整个意识形态,从极权主义向威权主义的转型。这事实上也就排除了第三种选项。“六四”镇压正是通过强制性地排除其他所有选项的方式,将整个中国带入了一党专政下的威权体制。

在客观地指出威权体制相对于传统的苏联模式的极权体制的进步性的同时,许允仁又着重分析了中国由于选择这一体制所付出的代价。除了指明这一体制由于没有得到人们的认同,因而无法真正地终结革命之外,他特别揭示了由于选择威权体制,中国人在精神自由和人性尊严上,所付出的惨痛代价。

通过X之口,许允仁评价道:“恰恰是在对自由的向往达到炽烈的高潮的时候,杀人的枪声响了。整个民族在”六四“镇压中受到的精神上的重伤巨创真是难以用语言来表达。在出于恐惧而不得不服从自己不认同的强权的过程中,个人的尊严被彻底粉碎了。”六四“镇压和此后的清洗运动,是党对它感到越来越难以驾驭的民族所作的一次阉割手术……”

“是的,在青年一代中,红卫兵式的想要砸烂旧世界,开辟新天地的虚妄自负的造反精神被铲除了,但与此同时,自由地追求真理的热情;形而上学的兴趣;在公共事务中表达自己意见的正义感和勇气;对他者的基本信任与爱感……,总之,使一个人格保持其高贵性的所有最核心的精神要素也都被摘除了。”

X反驳Y道:“你说,在威权体制下一切都依然在生长,也许,那些属于经验领域的事物,用二只眼睛能够看到的事物:GDP、楼房、收入,包括人们的学位、知识和每天获取的信息都在增长,但是,那属于一个人格的最核心的东西,却停止了生长。”

借助《铁皮鼓》中奥斯卡这个象征,许允仁道出了,在被“六四”镇压强制性地纳入一种“基于恐惧而不得不服从的政治秩序”中后,全体中国人受到最大的伤害究竟何在:人格停止了生长。

在我看来,许允仁在此揭示出了,长期以来一直被所谓的“政绩合法性”,以及一种庸俗唯物主义的泛党文化话语所遮蔽的,最为重大的一个问题,那就是“中国模式”对全体中国人的最大伤害究竟何在?

在许允仁看来,不是由于这一模式会使经济崩溃;不是由于它大量消耗资源,破坏环境,使发展难以持续;甚至也不是由于它的官员贪污腐败。因为,这些都不是这个体制的本质性的症结,在别的体制下,这些问题也有可能更为严重,而且,我们也可以想象这种可能性,即在不改变基本制度的前提下,党通过学习,能更好地惩治腐败,治理污染,改变经济增长方式。(因为,这些可能性即便是在专制君主制下,也不是不可想象的。)

但是,即使它能够惩治腐败,治理污染,保持经济的持续增长,只要它的基本制度不变,那么,它的摧残和磨损每一个中国人内在的良知自由和人格尊严,强制个体从自我导向的人格变为外部导向的人格,将每个中国人在精神上幼儿化的特征就不会改变。这才是“中国模式”的本质性的弊端,是它对每一个中国人的最大的伤害之所在!

由此产生的一个自然而然的问题就是,如何才能扬弃威权体制,使中国人重新在精神上恢复生长的能力呢?这是我们希望在下面的解读中进一步加以探讨的。

2010年5月31日

张国焘笔下的陈独秀:现代史的一个黑结

 

陈独秀在黑暗的中国放了一把火,却烧了自己和同行的人们。黑暗的中国依然黑暗,而先前积蓄的精神资源却零散了。每每想起那一段历史,就让人感到一种沉重。火是要放的,但为什么烧不死敌人,却毁坏了自己的家园?

五四以后的中国,文化与政治何以渐渐左转,对研究者一直是个谜。这左转的背后,定然有它逻辑的必然,什么是它的合力,那就非一两句话可以说清了。国共两党的发展史与文学的发展史,是两条不同线。认识每一条线,都不能孤立地看,参照起来,就可以窥见一些问题。在这里,把鲁迅和陈独秀对比起来,就可以摸到一些线索的。不过,打量这些线索,也该扩大一些眼界。比如陈独秀的命运,何以会如此,他周围的人,也是一个坐标。在这坐标里,我们环视周围的环境,是也有惊人的发现的。

我有时想陈独秀的苦运,也连带记起他的学生、曾做过共产党的高官的张国焘。张氏生于1897年,1916年10月到了北京,成了北京大学的学生。他到北京几个月后,陈独秀才出现在校园中,任文科学长,论辈份,张国焘自然属于学生。他虽不在文科,是理工预科的新生,但对陈独秀倡导的新文化运动,是最先拥护的人员之一。1919年五四运动爆发,他算是发起人,后来因之而被捕。和陈独秀一样,由新文化的倡导而转向马克思主义。张氏晚年曾著有《我的回忆》,有诸多描述陈独秀的文章,资料很是可贵。比如记叙陈独秀出狱的文字,就画出了当时的氛围,陈氏的英杰式的仪表跃然纸上:

过了约两星期,陈独秀先生也未经审判悄悄地被释放了。北大同学在第三院举行大会,热烈欢迎他出狱。我任大会主席并致词,曾热情奔放地说:陈独秀先生是北大的柱石、新文化运动的先锋、五四运动的思想领导者,我们可敬的老师……抗议北京政府非法逮捕他,对于他的遭受迫害,深致慰问;对于他的出狱表示由衷欢迎。陈先生当场发表演说:表示他自己不受压迫与威胁,此后无论在北大与否,仍当继续奋斗。不久陈独秀先生终于接纳同事们的劝告,离京南下,从此再没有回到北大。

陈独秀与张国焘,按天分都可以成为很好的学者。当时的环境却让他们做了另外一种选择,即由学术而转向政治。这一转向和胡适的政治热情不同,胡适喜欢以学者身份参与社会变革,设计“好政府”等空想的图案。陈独秀与张国焘自愿地放弃了学人身份,甘愿做一个革命者。把五四的文化风潮,从书斋转向社会的内部。本来,一个政党的建立是该有充分的酝酿和思想准备的。但这两个北大人却没有精力在学术的层面沉下心来,造就一个新式的中国思想源。沉重的现实不会让这样的学人沉到书本的深处,他们急于改变一种社会现状,革命才是重要的。《新青年》的另一类人如周作人、钱玄同就没有类似的冲动,他们觉得梳理旧物,引进新学,大量翻译域外学术,培养新的文化土壤,似乎更为迫切。历史的轨迹后来是这样的,更多的读书人选择了前者,惟有京派的几个少数人,却恪守了学术的园地。一向有实用主义传统的中国读书人,还像孔夫子所说的,有献身社稷的悲壮。1920年7月,张国焘到上海访问过陈独秀,他后来作了这样的描述:

他虽然受西方文化甚大的影响,但基本上还是对于中国文化植根甚深的学者。他极富怀疑与批评的精神。他曾多年从事文化工作,文笔生动锋利。他严厉批评孔子的纲常名教思想和康有为等人的尊孔主张,以及一切旧思想和旧传统。他提倡文学革命,发扬科学与民主的精义。凡此一切虽大都导源于西方文化,但他能融会贯通,用以暴露中国固有传统的腐朽面,因而成为新文化运动的旗手。

他对于马克思主义的研究较迟。直到1919年初才发表同情俄国革命的文章。到这年底,他被迫离开北京以后,才认定马克思主义是解决中国问题的良方。他的信仰马克思主义,最初也许是受李大钊、戴季陶等朋辈的影响。但进而组织中国共产党,则确是由于他自发自觉的挺身向前。他对于马克思主义的接受似乎也不是毫无保留的。他常强调要以马克思主义为蓝本,恰当地适应中国的实际环境。

他虽以1915年9月15日出版提倡新文化运动的《新青年》月刊而著名于世。但他早就是中国革命的一个活动分子。辛亥革命时,他曾任安徽都督柏文蔚的主任秘书。他似未加入同盟会,但一直与当时的革命党人及左倾文人交游,也曾因革命失败流亡日本。他不是一个特殊的政治家,却无疑是一个难得的政论家。他的信仰马克思主义和组织中国共产党,主要是由实际政治观点出发。换句话说,中国半殖民地的处境和内部政治的黑暗,以及他个人政治上的遭遇,使他由一个急进的民主主义者走上国际共产主义的道路。

关于为什么要组织中国共产党这一点,我们谈论得很多,涉及的问题也很广泛。就我记忆所及,主要是下列各点:第一,社会革命的内涵是中国无产阶级和广大穷苦人民的自求解放。以中国实际状况而论,就非走马克思主义所说的阶级斗争、无产阶级夺取政权的道路不可,证之俄国革命的经历也是如此。第二,我们觉得孙中山先生的三民主义和他所领导的革命运动不够彻底。而无政府主义又过于空想,没有实行的方法。其他各派社会主义的议会政策又不能实现于中国,因中国在可见到的将来不会有良好的议会制度。第三,未来的中国共产党仍应从事新文化运动、反军阀运动、反日爱国运动等;只要是站在共产党的立场去适应的进行,就没有说不通的道理。第四,不应顾虑共产主义的曲高和寡,站在革命立场上,应当有一个“各尽所能,各取所需”的最终目标,长期努力来促其实现。要讲革命———不分主张温和或急进———都会被视为洪水猛兽,遭到残酷的镇压,现在我们进而组织共产党,在旧势力的心目中也不过是在十大罪状中加上一条“共产公妻”的罪状罢了。第五,中国工业不发达,工人数量甚少,文化落后,因此一般工人还谈不上阶级觉悟,还不能成为共产运动的骨干。但五四以来,信仰马克思主义的知识青年日有增加,如果集合起来,就是推进这一运动的先驱。未来的中国共产党虽然一时无夺取政权的希望,但现在就必须认真的发动起来。

我觉得这是一段非常重要的文献,它至少回答了一个问题,在落后、残酷的中国社会,产生社会主义思潮是必然的。在苏俄模式与欧美社会模式之间,前者的引力很大。胡适梦想的美国民主化道路,离人们的视野还很遥远。而苏俄却仿佛可以一下子能摸到。彼此有着相近的血缘。在上世纪二三十年代,苏俄的巨大引力,是别一民族与国度无法相比的。

陈独秀最初组建共产党,就已意识到像国民党那样的党魁制是有问题的。解决它的办法,应采用“较民主的委员制”。经过五四民主之风洗礼的他们,在思想深处就一直有着读书人的特点,存在一个基本的底线。问题的复杂性是,当他们投身于自己钟情的事业的时候,周围布满了种种陷阱,有时不得不被推向一种两难。背后是共产国际,身边多稚气的热血青年,以及各类机会主义者。在严峻的事实中,便不免有权力之争、党风之变。陈独秀和张国焘都感到“权力、组织、一致、领导”存有非人性化的因素,他们自己也在制造着这些东西。选择的悖论,是五四后知识界普遍碰到的问题。张国焘在回忆录里,多次暗示了此一点。后来所以脱党,走了另一条道路,有着十分深切的原因。

张国焘笔下的陈独秀,有些描写十分精彩。个性与气质飘然于纸上。顺着他的思路,当可以想见那个时代的境况。张氏每每写到这位前辈,都有敬重之笔。偶有批评,语气亦十分中肯,没有漫画的笔法。这些印象都是自然流露出的,显然无雕刻的痕迹,解读的过程里,可以嗅出别一类文章中鲜见的气息。将这些片段连缀起来,一个丰富的人物形象大概就可以托现出来了。

在张国焘的眼里,陈独秀聪慧、果敢、富有人情味儿。有时喜怒于色,说一些伤人的话。他不太记仇于人,争论之后,倘认真思索问题,觉得自己有错,还敢于承认,是有气魄的。建党初时,其身上还有些民主作风,让人有一种信任感。此后中国革命一波三折,共产国际的瞎指挥,党内的机会主义倾向,农民运动中的流寇问题,使其渐渐感到早期设想的蓝图,已多难实现了。革命正在向相反的路途滑进,荆棘日多。不仅陈氏不能适应,张氏也苦楚难排,多积淤于胸。此一体验,后来的几代有知识分子色调的党内人士,都有一点的。《我的回忆》对陈独秀的把握,是建立在书生的基点上,并无政客的一面。张国焘写道:

陈先生曾是新文化运动的领袖,此时充当中国共产党的发起人,确实具有多方面的特长。他是中国当代的一位大思想家,好学深思,精力过人,通常每天上午和晚间是他阅读和写作的时候,下午则常与朋友们畅谈高论。他非常健谈,我住在他家里的这一段时间内,每当午饭后,如果没有别的客人打扰,他的话匣子便向我打开,往往要谈好几个钟头。他的谈吐不是学院式的,十分的引人入胜。他往往先提出一个假定,然后层出不穷的发问,不厌其烦地去求得他认为最恰当的答案。谈得起劲的时候,双目炯炯发光,放声大笑。他坚持自己的主张,不肯轻易让步,既不大显著的差异也不愿稍涉含混,必须说得清清楚楚才肯罢休。但遇到他没有考虑周到的地方,经人指出,他会立即坦率认错。他词锋犀利,态度严峻,像一股烈火似的,这和李大钊先生温和的性格比较起来,是一个极强烈的对照。

应当说,早期共产党人,是真诚的,为了寻路而有了一个路向,自愿地加入到一个行列里。后来的变故,实在不能以人的意志为转移,旧世界的遗风,俄共的习气都交织其间,知识界自然与其发生冲突。国共合作的时期,陈独秀就已经感到了其间的问题。共产国际一味地让共产党消融在对方之中。独立性的存在就可疑了。张国焘的回忆录不止一次地记录了陈独秀的发脾气、愤怒和焦虑,因为他判断的事情与共产国际的代表是迥异的。一种巨大的力量弥散在他的四周,使之不得前行。那时候他感到了党内独立见解的不易确立,个人的真实感受成了罪过。连瞿秋白这样文人气的人,在掌权之时亦带有片面的、伤害他人的一面。政党机器的运作过程,反将个体的人血肉之感抹杀掉了。张国焘这样写道:

他之反对瞿秋白的暴动政策,与我是完全一致的。他认为这种儿戏暴动的行为,不合于科学的马克思主义,也违反列宁关于暴动的遗训;而且事实上每次暴动都遭受严重的失败。他曾屡次向中央进言,改变暴动政策,但无效果。现在,他极愿与我共同纠正瞿秋白中央的错误。

我则指出我们以往一切对中央的劝告,都被当作机会主义的见解,遭受拒绝了。我慎重建议为了有效地挽救中共,和抛弃以往纠纷以及开展以后的光辉前途,应另行组织一个工农党;这个党仍以原有的同志为基础,扩大其政纲要点仍是反对帝国主义和实现土地革命,但不再是共产国际的一个支部。瞿秋白中央的一味盲动,是以共产国际的指示为护符的;罗明那滋等共产国际代表,不懂中国情况,任意胡闹,是祸害的根源。如果命名为“工农党”的新组织,不再是共产国际的支部,而只是国际主义下的友党,一切取决于党内多数,也许可以减少一些这样或那样的错误,进而由黑暗步向光明。

如果不是作者记载了这一点,也许我们不会懂得事态的严峻性。在白色恐怖的时期,人的书斋里的设想,大多要破灭的。创立过五四独立精神的人,现在面临的恰恰是与之相反的存在。陈独秀被撤掉职务之后,共产国际就已经意识到这位前任总书记潜在的破坏力。俄国的托洛茨基不是被铲除了么?那原因是他有了异样的声音,不协调了。无论是苏联共产党还是中国共产党,其主要领导人都不希望有多样的声音,因为那时面临的黑暗过于强大,统一性、共同性要远远重于分歧性、个性。斯大林就担心陈独秀会不会另组一个政党,那样的话,中国革命就完全混乱。张国焘有一次见斯大林时,就被问到了这一点:

斯大林接着问:陈独秀是否能找到必需的钱和获得其他的条件来办一张报纸?他这个问题,似是判定陈独秀被中共第六次代表大会排出中共中央之后,可能会采取反共产国际的态度。他所耽心的是陈独秀有无能力另行办报或另行组党等等。

苏联解体后,关于共产国际与中国共产党的一些档案,不再成为机密,人们终于可以窥见其中的讳莫如深的存在了。回望那一段历史,真是让人感慨万端。最倡导自由的人,一生都置身于非自由的环境中;为大众殉道的寻路人,却被大众的冷眼所视,收获的只是悲凉的苦果。文学家们描述那一段历史,诗的成分过多,不得要领。瞿秋白已经很是人性化的人物了,在那样的条件下也不得不做一些背理的事。至于陈独秀、张国焘也难逃劫运,一生之中做过许多错事。那一代人是经历大痛苦的,所从事的事业,越走越远离了自我。几十年过去,却发现漫长的跋涉,并无彼岸,迷津四布,反而不及起点时那么目标清醒。世间的道理,唯有体验过生活的人,才最为清楚,在象牙塔里永远感受不到这些的。体验中的知识,才是真的知识。这是那一代人给我们的馈赠。未经历于此的人,事前向其述说而无用。待到事后,又无可如何。大家都在这样可怜的世间。

张国焘与陈独秀在晚年都放弃了政党事业。在政治的层面无疑是失败者。关于他们的批判文章和图书,已很是不少。作为一种现象,在讨论二人的历史时,以成败论英雄未必正确。问题在于,政治失败了的他们,在文化心理上胜利了么?如果没有的话,其中引发出的教训是什么?张国焘的情况十分复杂,世人对其有好感者不多,暂且不谈。仅陈独秀带给后人的遗产,是丰沛的。他在黑暗的中国放了一把火,却烧了自己和同行的人们。黑暗的中国依然黑暗,而先前积蓄的精神资源却零散了。每每想起那一段历史,就让人感到一种沉重。火是要放的,但为什么烧不死敌人,却毁坏了自己的家园?难道这是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必然?这是现代史的一个黑结,它解开了,也许历史的真相也就浮出水面了。

(文中所引张国焘文均摘自张国焘《我的回忆》一书,现代史料编刊社1980年版)

余  杰:温家宝为什么认为中国的国情很特殊?

温家宝在西方访问的时候,或者接受西方媒体访问的时候,经常为中国的“不民主”辩护。他的两大论点是:第一,中国的国情很特殊,所以不能照搬西方的民主,要探索有中国特色的民主制度;第二,中国的民众素质很低,所以不能着急,要慢慢来。看来,在他心目中,“中国特色”还是高于“普世价值”的,或者更准确地说,中共的独裁地位还是高于民众的基本人权的。毫无疑问,温家宝认为中国的国情很特殊,其目的就是为了维持中共一党独裁的统治地位。在这个关键问题上,他跟胡锦涛、吴邦国、贾庆林等同僚没有什么差别,他们是一个“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既得利益集团。温家宝与政治局同侪的差异,仅仅是他作秀的本领高出一筹,所以大家便推举他出来扮演“不和谐社会”的“吉祥物”。

温家宝拒绝给出一张人大直选的时间表

英国《金融时报》主编巴伯问温家宝说:“有人说问这个政治问题得特别小心,因为用中国人的话来说,如果不小心就会被‘戴帽子’、‘穿小鞋’。谈到中国未来政治体制的发展,您认为能不能在十年内实现中国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代表的直选?”

温家宝回答说,没有政治体制改革的成功,也不能保证经济体制改革的成功。政治体制改革的目标就是要建设社会主义的民主政治,保障人民民主选举、民主决策、民主管理和民主监督的权利。他还引用亚当•斯密在《道德情操论》里的观点说,如果一个社会的经济发展成果不能真正分流到大众手中,那么它在道义上将是不得人心的,而且是有风险的,因为它注定要威胁社会稳定。

温家宝又说,在西方人看来,中国人好像怕民主、怕选举,其实不然。中国现在实行的是村级的直接选举,乡、县和不设区的市人民代表的直接选举,县以上实行的是间接选举。群众能管好一个村,就一定能够管好一个乡,一个县,也就能够管好一个省。但要按中国的实际情况,发展具有自己特色的民主方式,循序渐进。

“顾左右而言他”,打太极拳,是中国官场必须具备的特殊本领。被许多人认为敢说真话的温家宝也不例外。人家问的问题清清楚楚,十年内中国全国人民代表大会是否可能实现直接选举,你的回答应当简单明了,一个字就可以了,“是”,或者“否”。温家宝却刻意回避该问题的实质,滔滔不绝地说了一大堆大话、空话和套话,最终还是没有回答人家的问题。温家宝最害怕的就是给出一张民主选举的时间表。因为他的心态是当一天和尚敲一天钟,他根本不敢对现有体制实施伤筋动骨的手术。

在另外一次接受西方媒体访问的时候,温家宝拿出美国的例子来搪塞之:“如同其他国家一样,民主的发展需要一个过程。我曾经对美国朋友讲,从一八六三年林肯发表《解放宣言》到一九六三年马丁•路德•金发表《我有一个梦》的演说,美国黑人真正获得选举权大约经历了一百年。中国在一个十三亿人口的国家中推进民主建设,同样需要时间。”这里等于间接回答了巴伯的那个问题:十年太短,我们需要一百年甚至更长的时间才能实现人大选举,至于党政系统的选举,等个五百年也不算长吧。

温家宝本人的职位就不是由人民选举出来的。因为选举他的那些人大代表亦非由人民选举出来的。温家宝说过:“一个政府不应该怕人民,应该创造机会让人民监督和批评政府。”那么,为什么当年在文盲占大多数的解放区农村,中共都敢搞“豆子选举”;如今在中国民众的教育水准已有大幅提升的情况下,中共反倒以民众素质低和国情特殊来抵制和延宕选举呢?为什么积极监督和批评政府的刘晓波和谭作人却被你们关进了监狱,你究竟害怕什么呢?

吴南生给了温家宝一记响亮的耳光

温家宝的“国情特殊论”和“民主素质低论”,实质上是一种“自我种族主义”,是将中国人看得低人一等。如果民主是一个繁花似锦的公园的话,那么温家宝自己就挂出一个牌子来宣布说“华人与狗不得入内”。对此,即便是在中共党内也有不同的看法。

任仲夷去世之后,广东党内元老中思想最开放的当推吴南生。吴南生最近在一篇文章中指出,中国人口多,素质低,缺乏民主传统是事实,但这并不成为拒绝民主的理由。“就像小孩不识字才要去学习一样,民主实践过程本身,也是最好最快教育人们尽快懂得民主的惟一途径,我们不可能等到每个人都教育成为大学生以后才去实行民主。中国人目前的文化素质总比二三百年前的欧美国家强吧!但它们都成功地实行了民主。今天,连蒙古、南非,以及很多比中国更落后的非洲国家都在进行民主实践,怎么能以中国的‘国情特殊’为由拒绝民主呢?”另一方面,中共以民众素质低作为拒绝民主的借口,那么香港民众的整体素质在全球算是一流的吧,中共为何还要剥夺香港居民直选特首的权利呢?

吴南生十四岁读中学时参加革命,十五岁入党,十六岁出任中共汕头市委宣传部长,此后长期从事文宣工作。文革结束后,出任广东省委书记,负责筹办深圳、珠海、汕头三个经济特区,并兼任深圳市委第一任书记、市长。在一九七九年的省委常委会议上,吴南生义无反顾地说:“如果省委同意,我愿意到汕头搞试验,如果失败了,要杀头,就杀我好啦!”一言既出,“杀头工程”之说不胫而走。当时的国务院副总理谷牧鼓励说:“办特区,就看你们广东了,你们要有点孙悟空大闹天宫的精神。”当时的广东省委第一书记习仲勋当场就说:“南生,你去当中国的孙悟空吧。”

吴南生回忆说,思想解放是一个漫长的过程,长期在毛主义禁锢之下的中共干部,一时之间要接受“自由化”的生活方式还真不容易。“我就曾闹过笑话。我一到深圳,就要求男青年一律不准留长头发,发现了统统剪了。但是行不通啊。后来,我儿子说,爸爸,这就是你不对了,人家马克思是长头发,恩格斯也是长头发啊。我一想是啊,共产党的老祖宗都是长头发,留长头发怎么算是资本主义生活方式呢?”

广东设立经济特区的尝试,在中央得到邓小平、杨尚昆等人的支持,在地方则归功于任仲夷、吴南生、袁庚等人的实践。二十多年来广东的经济奇迹独领风骚,直到九十年代中期才受到上海、浙江的挑战。但是,广东始终未能成为“政治特区”。政协系统的《同舟共进》杂志仅仅因为说了一点真话便被改组。这不能不说是吴南生的一大遗憾。近期在与友人的一次谈话中,他感慨说:“经过这么多风风雨雨、生生死死,我确实悟出一个道理,也是我这一辈子最深刻的体会,也可以说是最大的收获,就是认识一条真理:市场经济和民主政治具有普世价值。因为它是人类实践探索出来的文明,是人类共同财富。”

少年时代,吴南生被国民党军官讥讽为“共产党的孝子贤孙”;如今年逾八旬,他方悟出民主自由之可贵。他说:“中国迟早要实现民主政治,这是不以人们的意志为转移的。我们这些老家伙算是看透了。”他所理解的民主卑之无甚高论:“作为政治制度层面的民主,其共性大致包括自由选举、权力制衡、竞争政治、言论自由、保护人权、人民军队等内容。”这些内容大都是《零八宪章》论述的重点。温家宝不愿意接受《零八宪章》的建议,那么为什么连吴南生这样的老前辈的忠言都听不进去呢?

温家宝是一个当代“巨混”

卑之无甚高论,中国的国情并不特殊,中国人的人性也不特殊。中国人与其他国家和民族的人一样,都是本能地热爱自由、民主和法治,如英国思想家洛克所说,“人不能够让自己服从于另一个人的任意的权力”,这乃是“上帝的伟大设计”。本来,这是一个不言自明的常识。然而,胡锦涛、温家宝偏偏喜欢说违背常识的话,喜欢做违背常识的事,以“国情特殊”和“人种特殊”来否定中国人需要民主的事实,甚至用“一搞民主就乱”来恐吓国人。对此,吴南生指出,民主并没有那么可怕,政治体制改革第一步,应该是开放舆论。开放舆论可以发挥舆论监督的作用,还可以开启民智、开启官智,通过心平气和的理性讨论和意见交换,就民主化的利弊、目标、程序、时间表等种种具体问题,展开充分的讨论,以达成基本共识。中国的民主转型就可望避免不良势力的扰乱,事半功倍,以较小的代价争取最大的成效。

遗憾的是,吴南生是在退休之后才悟出这些道理的,而且是在退休之后才敢说出几句真话来。即便如此,如果说中共党内还有开明派和改革派的话,吴南生大致可以算是一个了。如果我们将吴南生的观点与温家宝的答记者问一对比,就能清晰地发现,温家宝根本不是某些人所期待的开明派或改革派,温家宝最多就是一个“维持派”。其实,人们对温家宝的期望并不高,他只要像吴南生所说的那样,做一点力所能及的改革,就可以在历史上赢得与胡耀邦和赵紫阳近似的崇高地位。但是,温家宝做过什么呢?他上台之后,好话倒是说了不少,却从未“脚踏实地”地做过什么有益于民主改革的事情。他固然不像某些僵化派那样常常对民众喊打喊杀,对民主自由“污名化”,相反,他经常为某一民众的遭际而动情甚至垂泪,但他基本上是“雷声大,雨点小”,坐视中国这艘大船慢慢地沉没,而不愿以牺牲自己及其家族的利益为代价,做出力挽狂澜的抉择。

难道是中国的国情太特殊,才导致温家宝无所作为吗?不,不是环境决定一切,个人的信仰与信仰才是决定性的因素。中国历史上,从来就不缺少“混世”的官僚。对于此类官僚,台湾作家柏杨在《白话资治通鉴》中有这样一种定义——“巨混”。东晋时代的宰相王导便是一名“巨混”,柏杨评论说:“王导是历史上最成功的官场巨混之一,在攫取自己利益的私欲中,坚持使用亡国的方式治国。他追求的只是表面上的安定,对内脏的溃烂,视若无睹,因为他就是使内脏溃烂的主凶。他反对改革,并且用儒家恐惧改革的心理,对所有的事,都大和稀泥。”长此以往,整个官僚体制和民间舆论也都麻木不仁了,“当人们习惯于和稀泥的政治运转方式时,就找不到国家衰弱的第一因,所以对王导一直保持敬意”。

为什么我一点都感觉不到温家宝的“可爱”呢?面对今天中国的现实,如果将“王导”换成“温家宝”,是何等地贴切啊。明明是一个“巨混”,却是不少人寄予厚望的“好人”。中国的历史,真是一部循环的历史啊。真正从历史中吸取教训、“资治通鉴”的领导者,少之又少;而拥有一双“火眼金睛”、看透官僚素餐尸位的本性的老百姓,亦同样少之又少。

姜维平:但愿王志有点记性

总有一些熟悉的面孔闯入我的眼帘,他通过媒体唤醒我的记忆,虽然我们不过是萍水相逢,当年,我未曾想过要动笔写他,但我们共同经历的故事耐人寻味,或许旧话重提,会对他和读者有所警示,王志就是其中的一个。

 

图片:前排为姜维平;后排右一王志,右二时某,右三于云盛,右四赵某(1994年4月25日摄,照片姜维平提供)

据海外媒体报道,2008年10月22日,原中央电视台著名主持人王志,正式到丽江市挂职副市长,锻炼一年。此次,是中组部、团中央第九批“博士服务团”赴滇有关工作的需要,10月23日,《云南信息报》报道了这一消息,但近日举行的丽江市二届人大常委会第19次会议决定,免去王志丽江市人民政府副市长职务,依法任命杨浩东、李洪林两人为丽江市人民政府副市长,并颁发了任命书。王志没有出席本次会议,在会议上,丽江方面也没有对此做出任何解释。

早在他刚刚挂职,吸引很多关注目光之时,我就被其触动了敏感的神经。我想起了1994年4月,和他的一次交往,他行吗?他踏入官场,能干出成绩吗?一年到期后,王志选择了延长申请,继续留任到今年4月。但今年以来,王志很少在丽江公众场合亮相,令人生疑,据媒体披露,其在丽江的最后一次公开亮相,是今年2月召开的丽江两会。对其政绩,官方没有一个公开的说法。丽江市政府相关人士私下透露,他挂职一年的“政绩”,经媒体报道后,在丽江官场引起了不小的震动。他们认为:“媒体放大了王志的政绩,其对丽江招商引资和对外宣传是有贡献,但是,他是在各级各部门配合和支持下完成的,不是他一个人的功劳,接着就发生了他去向不明的报道。

我不能断定他的命运,但他十几年前给我的最初印象,似乎表明,他不一定适合于官场,如果他真的去了重庆卫视,更是一个危险而失策的选择。

大约是在90年代中期,与我颇有交情的大连体育用品商场老板于云盛,找到我,他想在中央电视台的《东方时空》节目里出现,我便和一个在该媒体工作的老朋友打招呼,他把于经理的事迹告诉了领导,正好,他们也需要一个热心体育事业的企业家作典型,所以《东方时空》摄制组很快赶到了大连,先是王志,张编辑等六七个人,乘飞机抵达大连体育用品商场,再是制片人时某三天后光临,这样,我就成了老板的管家,临时的场记。我代表商场接待他们,配合其工作,虽然是义工,但我很认真,我不仅亲自起草了于经理的发言稿,还陪他们到大连C美食城吃饭,那是我认识王志等记者,编辑的第一天,没想到,酒酣耳热之时,竟发生了惊心动魄,意想不到的开枪事件:当我们的饭局进行了半个小时左右,因工作忙,迟到了的于老板走进餐厅不一会儿,忽然,从卫生间回来的张编辑喊到:坏了,我的东西没了!

我们这才发现,他搭在座椅扶手上的西服外衣不翼而飞,因为C美食城刚开业,生意很是兴隆,那天顾客很多,我们又被安排在二楼,距离楼梯口最近,大家忙于寒暄,竟没注意盗贼的三只手,我立即跳起身追去,但几个可疑的身影已消失在楼梯拐角,于经理找到了饭店保安,那家伙动作灵敏,不仅箭步冲出了二楼,而且在一楼门口向天空开了一枪,我并不感到奇怪,因为这家新开业的饭店的老板,是大连市委某书记的亲戚于某某和李某某,他们的保安既是附近派出所的民警,也是保镖,尽管他身兼双职,身手不凡,但盗贼已是逃之夭夭。

我找到饭店经理李某某交涉,也并无满意的结果。回到餐桌上,气氛有点紧张,我看了一眼王志那熟悉的面孔,他没有任何表情,张编辑愤愤不平地说,飞机的票据全在钱包里啊,幸亏证件均在小赵手里,不然就痳烦了!小赵是唯一的女性,但已经年龄不小了,很可能在他们当中是老大,于经理笑了,眼角的皱纹像放射线,放出的全是温情。他说,小事,小事,所有的经济损失,我都包了,别生气啊!偷东西的人都是穷人,钱包里的钱财,帮帮穷人不好吗?……大家听了,都哈哈笑起来,于是,我发现了王志脸上的两个很深的酒窝,它把一张很大而又富有魅力的嘴唇突显得生动迷人,我想起了他主持的许多节目,荧屏上他侃侃而谈,妙语联珠,但酒桌上却默默无语,甚至有几分木纳,他平静地对待这一切,不作任何评价,此后也只字不提,令我好奇。回程时,于老板和所有的剧组人员乘坐一辆面包车,我有意让他们私下谈谈经济损失的问题,我和商场的司机乘坐另一辆老板的房车,我对司机说,没想到王志的性格很沉稳!

司机说,演员嘛!我说,第一次见面就出现这种事,实在不雅!司机说,保安就是公安,公安就是盗贼,警匪一家嘛,说不定是他们导演好的一个电视剧呢!我笑了:不至于吧!司机和我很熟,他交际广泛,消息灵通,他告诉我,刚接到一个电话,王志等人到大连,伊下飞机,薄熙来的耳目就知道了。立即有人会找到摄制组,要求《东方时空》的“东方之子”节目组,也给市长拍个专题片,不信你看吧!我立刻疑虑重重,莫不是C美食城发生的一场盗贼的故事,真是精心编排的?其目的,是为了让被抢的中央电视台的剧组去向公安局报案求情,而公安局再左右编导们。于是我来了犟劲。原本,我想就此案去找公安局长,我和他关系处得还不错,但现在我改变了主意。反正,于老板答应包了他们全部的经济损失,不必理这些当官的!

次日,我们在大连傅家庄海边上拍摄了于经理的生活镜头,他把麦克风挂在衣领上,王志拿着话筒不停地问,背景是一望无边的大海,于经理显得很有思想,王志的问题也很恰到好处,但稿件是我撰写的,他们不过是演员,但王志的嗓音好听极了,特别富有男性的磁性,而且他不经意地一笑,又露出了酒窝,那无与伦比的魅力,一下子征服了人心,我明白了,俗话讲,什么人什么命,他适合前台表演,我适合幕后运作,虽然都是必不可少的,但和那几个编辑,摄像,记者等人一样,我们忙了半天,拍摄了这个精彩的节目,但收看电视的群众谁知道我们呢?……

休息的时候,我问王志,除了拍于经理的事,还有什么选题?
他抬头望了一眼张编辑,没有回答。张编辑说,听说还要报道韩伟!
我很熟悉他,他外号叫“鸡司令”,是大连的著名民企老板,也是全国闻名的“养鸡大王”!

你们怎么联系上他的?我问。
那位女士说,也是朋友告诉的!我笑了,不好再深问。
我很想知道大连的地方官员谁找过他们!我不想让他们沾光。
我问:还有当官的请你们吗?

王志摇摇头,目光淡淡的,脸上没有酒窝。

张编辑明确地回答:没有!拍完于经理后就立刻回北京!但王志马上加了一句:反正到目前为止还没有!这表明他的性格与众不同。他讲话留有充分的余地。

过了几天,等于老板的节目,拍得接近尾声时,制片人时某来了。这是一个很厉害的人,个子矮矮的,宽肩膀,脸色苍白,眼皮不停地跳,除了我和于老板,他谁也不搭理,显得很骄傲,他审查了片子,不客气地挑了一箩筐的毛病,叫大家补拍,他还批评了张编辑,王志等人,他们一个个吓得唯惟喏喏,连大气都不敢出,这时我才知道,在中央电视台,制片人有多威风!

由于时某和我的老朋友关系不错,再加上我当时的职务,他什么都不瞒我。原来,本次来连人员,除了王志,其它人都是“编外人员”,他们是从各省市电视台临时抽调来的,为了能留在北京,改变命运,他们拼命工作,不计报酬,难怪一个摄像师为拍好镜头,竟穿着皮鞋走在海水了,把鞋子和裤子都湿透了!我很感动。我汇报了这一切,但只字未提饭店遇盗的事,我怕他们挨批评。这时,我得到了准确的消息,薄熙来得知他们赶到大连的情报后,立即想办法,通过北京某领导人给中央电视台打招呼,情况发生了变化,时某说,我们的任务增加了!拍完这个,就搬家到棒槌岛宾馆住下!

我无奈地说,也好,那是国宾馆啊,薄市长财大气粗嘛!
于是,几天后,我亲自驾车,拉着时某等人去逛大连的滨海路,然后和他们道别,等临近王志时,我想起了那天在C美食城发生的不愉快的事,我说:你为什么,只要下了节目就一言不发,他谦虚地笑了:原本就没什么啊!你都看到了,我只是在前台,大家才是幕后英雄啊!

但愿盗贼的事,别放在心上!我又说。
他答:我早就忘了!……

就这样,我和他握别,虽然他和时某都说,欢迎我去北京找他们,但从此我们再也没有见面,后来看到了《东方时空》拍摄的于云盛,薄熙来等人的节目,颇有一番感慨……不曾想,人生如梦,时隔10几年,竟在异国它乡,看到了记者对他角色变化后的新评价:

“这一年,是王志给丽江加了分,还是丽江给王志加了分?”丽江一个政府部门官员在接受采访时反问记者。“我们要肯定王志对丽江的贡献,但过分突出王志,对王志来说并非是件好事,中央电视台也有到其它地方挂职的,但为何反响都没有王志这样强烈?这其中‘丽江’这一品牌在其中发挥了一定的作用。”

我认为,如同当年在大连一样,王志主持的节目确实好看,但幕后的默默无私奉献的人,想必很多,他应当心中有数,而且,更为关键的是,树大招风,鸟多招鸣,也类似大连,我们原本是计划报道于云盛的,但引起了薄熙来的嫉妒和沾光,不论盗贼与他有无关系,都说明名利场的黑暗和可怕,现在王志踏入了官场,在现有的政治体制下,更是像走钢丝,过火海,走好了,前程似锦,走错了,深如峡谷,特别是,千万不要和薄熙来搞在一起,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据媒体报道说,去年9月26日,观众在重庆卫视大型电视节目《追寻中国红》中,发现了王副市长,他又一次以主持人的身份,出现在电视屏幕上。王志离任之后是否会到重庆卫视,继续主持节目?重庆卫视回应说,他们并没有得到王志到任的消息。我听了,真的为他松了一口气!

我想,王志能够当官,可能和他办事沉稳,讲话留有余地有关。但他并无观众错觉的那种靠集体智慧堆积的才能,他未必曾给丽江做出过太大的贡献。以往的故事,不知道王志是否依稀记得:那个大连的,盗贼奔跑,保安开枪的夜晚,是蓝色的,是燥动不安的,也是令人深思的!如果真的如媒体报道得那样,王志下一步去了团中央当干部,一定要小心自已的外衣啊,千万不可大意!我可不想再次听到枪声!

2010年5月19日于多伦多,6月1日修改。

(文章只代表特约评论员个人的立场和观点)

附:王志简历

王志,湖南衡阳人,1965年5月出生,1982年考入湖南师范大学,2003年考入北京广播学院,电视新闻学博士在读。1989年开始从事电视新闻工作。1994年2月,王志进入中央电视台,在《东方之子》节目任记者和主持人。1996年2月进入中央电视台新闻评论部,在《新闻调查》栏目任记者和主持人。2002年5月参与筹建《面对面》栏目,次年1月出任《面对面》栏目制片人、主持人和记者。2008年10月22日,王志正式到丽江市挂职副市长,期限一年,此次是中组部、团中央第九批“博士服务团”赴滇有关工作的要求。王志在任期间,主要负责招商引资、审计、政策研究和法制工作,协助分管文化、广播、电视工作。(转自博讯网)

艾  鸽:那夕那人那影(诗歌)

 

萦绕在心扉的

是那夕那人那影

从不知道你的岁幕栖息

却在我的眼中挥之不去

 

 

没有珠拨玉荷的远眺

也没有香馨绽放的近触

没有水薷微茫

也没有起伏的青峦

甚至没有落沉泛月

和红楼翠盖

及逶迤着的藤萝掩映

而你只是站在那里

使万古云宵缩瑟在你的身边

堪以告慰寂寥

 

 

也许是查渺无望

也许是不受羁绊的湛流

也许是最后的临风绵邈

也许是命唯所遇

 

 

萦绕在心扉的

是那夕那人那影

从不知道你的生死飘泊

却在我的眸中挥之不去

毛国良:六四,一声枪响(诗歌)

 

二十一年前的六月四日凌晨
在中国北京
发生了一场震惊世界的血腥大屠杀
二十多万全副武装的“人民军队”
接到屠夫邓小平的屠杀令
开着坦克和装甲车
手握装满达姆开花子弹的冲锋枪
向手无寸铁的北京市民和学生
肆意开枪射杀
坦克碾压
这一夜,全世界都惊呆了
天下哪有这样的政府和军队
敢向和平抗议的学生和市民开枪
六四,一声枪响
你倒下了
倒在通向天安门的十里长街上
你是一个还不满二十岁的青年学生
为了十三亿中国百姓的民主自由
就这样献出了你年轻的生命
孩子啊,二十一年了,爸妈天天都在想你
哥哥啊,二十一年了,妹妹时刻没有忘记你
同学啊,二十一年了,师生们经常缅怀你
这个罪恶的邪党,一直说你是“暴徒”
这个罪恶的政权,至今仍在欺压百姓
我们发誓,你的鲜血不会白流
看今日中国,抗议浪潮席卷长城内外
星星之火,到处燎原
这些屠夫恶魔
愚蠢而又疯狂
他们以为镇压
就会使宝座稳当
他们以为屠杀
就能扑灭反抗
岂不知你的血是火种
播出去
能够燃起九州火光
我敢说
如果正义得不到伸张
红日
就不会再升起在东方
我敢说
邓屠夫的罪行如果得不到清算
地球
也会失去分量
屠杀,注定了极权专制的必定灭亡
什么“总设计师”,让他见鬼去吧
什么“人民政府”,谁还承认他
欲悲闻鬼叫
我哭豺狼笑
洒泪祭忠魂
扬眉剑出鞘
中国已不是过去的中国
人民也不是愚不可及
希特勒的法西斯社会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中国百姓
把中国历史上最后一个专制王朝彻底埋葬
让自由民主的西风
吹遍太平洋西岸的中国
让六四烈士们的心愿
早日在中华大地上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