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恒均:唐人街发生的一件小事,至今让我羞愧不已

中国23岁女留学生在纽约被一疑似醉酒的暴徒袭击、强奸和残杀,事发繁华的法拉盛唐人街附近,事后公布的录像带显示有好几位华人眼睁睁看着暴徒把中国女子拖进小巷施暴,没有阻拦,没有报警,甚至没有帮忙呼救,只是冷漠地转身离开了……

即便警方没有公布录像带,我也相信,如果当时确实有好几位目击证人,却无动于衷的话,一定是中国人,而且,我甚至可以更武断地下个判断,那些冷漠的“中国人”一定是第一代新移民,也就是说移民或者偷渡过去不久的中国大陆人。

这件事让我想起三年前在悉尼唐人街遇到的一件小事。当天我约了一位悉尼的作家在唐人街购物中心(Market City)的快餐厅见面。快餐厅(Food Court)中午人较多,我提前赶到占了一个靠窗的座位。大概快到中午12点的时候,整个快餐厅的一百多个坐位几乎都被占了,朋友还没有来,我在喝奶茶看书……

突然听到一声惊呼,伴随着椅子擦地与摔倒的声音,我随着惊呼声与大家的目光看过去,发现一位老人家从椅子上滑到地上,旁边的老伴惊呼出声。我站了起来,朝事发地点走了几步,想看清楚是怎么回事。这时,整个餐厅一百多号人的注意力也都被紧紧被吸引了过去,除了零星的跑步声与询问声,一片寂静,很多食客送到一半的食物停在半空……就在这短短十几秒的时间里,一位冲上去的年轻人已经蹲在了老人家面前,好像在询问病情,以及是否需要叫救护车。另外一位跑过去的帮忙挪开了椅子,随即,那老人家好像没事一样,在第三位赶过来的青年人的帮助下,缓缓站了起来……

站起来后的老人家重新坐好,向旁边食客歉意地点了点头,用中文说了几句话。我听不清他讲什么,但从坐在他附近人听到他的话后,脸上的表情立即放松来判断,老人家没事了。随即大家都很礼貌地移开了目光,停留在空中的食物继续它们的旅程,纷纷落于众人的嘴巴中……这位中国老人家显然只是跌倒了,好在没有跌伤。我也松了一口气,准备坐下来继续悠闲地喝我的咖啡、看我的书——然而,就在我坐下前又扫了一眼大家不再注意的“现场”时,我一下子愣住了,随后,那整个中午,甚至在后来三年的时间里,只要我一想到当时的“现场”,我几乎都会立即回到“坐立不安”的反思中……

这是悉尼唐人街上最大的中餐快餐厅,当天中午这个餐厅里已经坐满了人,而这些人中至少超过五分之四是华人,特别是年轻人,只有不到五分之一的其他人种,例如白种人或其他亚裔人。当那个老人跌倒的一瞬间,就在我转头寻找目标,站起来走近几步,想搞清楚那老人摔倒后是否会爬起来的时候,已经有至少六位年轻人从各自的座位上跳起来,第一时间冲了过去……其中三个就是我说的冲到老人身边询问他,并帮他站起来的。还有三位跑了几步,看到没事,就停了下来。

这种情况当然是经历了不到一分多钟的事件结束后我才观察到的,因为,当大家都松了一口气,继续忙不迭地把食物送进嘴里的时候,那几位冲过去的年轻人开始缓缓走回自己的座位,这也就是我准备坐下时突然注意到了他们,注意,他们并不是坐得离老人家最近的,有一位甚至在我后面的座位,但他们之间有一个特征,那也是至今让我想起来还深感羞愧的特征——

除了一位之外,其他冲过去或者正在跑过去施救的五位都是年轻的白人!注意:当时坐在这个餐厅里的一百多人中只有不到二十位“外国人”(也就是我们常说的白人),其他的都是黄皮肤黑眼睛的同胞(当然,很多已经是澳洲国籍的“外国人”)。而坐在那位老人附近的,几乎都是华人。更要命的是,当那位唯一一位冲过去施救的华人(从他和几位华人坐在一起判断)经过我座位回到旁边一条桌子上的时候,我从他几乎不带任何口音的英语判断,他要就是第二代移民,要就是很小就来到了澳大利亚……在这个餐厅吃饭的中国人,绝大部分是讲普通话的……

中国老人从坐凳子时摔倒到爬起来,前后也就两分钟左右,我相信当时没有多少人像我一样注意到这两分钟从四面八方冲过去的人是什么种族的。可这件事对我的冲击之大,至今让我想起来都依然会脸红。

也许我的读者会问,你为什么一直没有写出来?原因是复杂的,最主要的原因就是我很少写我想不清楚的事件,更不愿意用没有答案的问题折磨我的读者。这件事如果如实写出来,如果我写出来时还没有自己的结论和观点的话,我的读者大多会得出“中国人(甚至中国这个种族)真他M的冷漠”的结论,这对于始终对中国人怀抱希望的我来说,是雪上加霜的羞辱。也许,那位唯一冲过去的华人给我们另外一个思考?让我们把结论换成:“凡是在大陆受过教育的人都如何如何”。同样是中国人,换一种教育,换几本课本,教育出来的是不同的中国人……也许,更大的原因是:就在我为满餐厅华人都不冲过去而感到震惊的时候,我不能否认的事实是:我自己当时根本没有想到要“冲过去”,我虽然也站起来了,但我站起来是为了看得更清楚,我从头到尾没有想到要走过去帮忙……

我当然可以为自己找到理由:我当时并不常住在悉尼,来到这里,我属于不习惯环境的外国人;我坐得比较远,加上我不懂得急救知识(这个很重要,注意,前面提到的外国人上去后不是马上去扶老人,而是先询问情况,因为有些突发疾病不能立即扶起来。这显示第一个冲上去的外国青年懂得急救知识),而据我所知,当地澳洲学生,很多人都业余学过人工深呼吸等急救知识;还有一个理由,当时这个餐厅里几乎都是年轻人,特别是青年学生,坐在那两个老人周围的就有很多,我有点依赖他们……

当然,上面这些理由一条也占不住脚,那天的事实是,在一个中国人云集的地方,一位中国老人跌倒了,而冲上去施救的竟然是少有的几位白人青年。如果说三年前悉尼唐人街那间挤满华人的快餐厅带给我的是震惊与失望,那位同五位白人青年一起冲过去施救的华人小伙子毕竟还给我留下了一些希望。当然,不让我绝望的,还有我自己三年来一刻也没有消除的内心深处的深深羞愧。

也许,当大多中国人看到纽约唐人街的新闻时还能够感到愤怒、悲哀与羞愧的时候,说明我们的民族依然还有希望……

就在纽约唐人街发生那个悲剧的时候,悉尼唐人街迎来了好消息:鉴于华人把唐人街弄得热闹非凡,美味的中国食物吸引了络绎不绝的当地与世界各国食客,悉尼市政府决定,扩建唐人街,把附近的小巷子都弄成美食一条街……可以预见,中国人还会络绎不绝地涌向世界各地,开辟一条又一条的唐人街,向世界输出我们美味的食品,但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向世人展示我们不是只顾温饱而不知廉耻的人种,也不是没有价值理念、甚至失去了道德底线的民族……?!

杨恒均2010/5/23

中国第十五案:贾植芳(1974)

世界第十五案:帕西普尔——伊朗(1974)

杨  光:我看“温家宝现象”

一、 从“胡温新政”到“温家宝现象”

2003年曾有“胡温新政”一说。那一年中国突发“非典”,刚上任的胡锦涛、温家宝二人即时罢免了对隐瞒疫情负有责任的北京市长和卫生部长两位高官,力主向社会公开疫情,举国动员全力抗灾,还亲临一线现场指挥,一展“亲民”风采。这一举动以及此后“尊重宪法”、“依法执政”、“行政体制改革”等政策宣示被人们普遍解读为“胡温新政”即将到来的标志。事后证明,所谓“胡温新政”实为夸大其词。“第四代”掌权近8年来,在政治建设或政体改革层面,胡温政府的主动作为其实相当有限,甚至可以说无所作为,还根本谈不上有任何突破邓小平理论、超出江泽民模式之处。 即使是颇受好评的由2003年“抗非典模式”发扬光大的汶川、玉树“抗震救灾模式”,也不过是对江朱政府“98抗洪模式”的直接承袭,并无多少救灾制度上的创新意义。

事实上,“以胡锦涛为总书记”的这两届中共中央整体性地呈现出一潭死水的现状,坚持消极改革、积极维稳的方针,很明确地以只救急、不改制为总体执政目标,甚至偶尔还有一些返毛复古的政治动作,60周年国庆大典居然抬出了“毛泽东思想万岁”的文革标语。不仅“胡温新政”子虚乌有,胡温二人的建设性合作关系充其量也只维持了一到两年——那还是他们新官上任三把火、对“一把手行情”尚不十分洞悉、对角色定位尚不十分清晰的上台兴奋期。当二人逐渐找到了做主席当总理的自我感觉,胡锦涛甘当“维持会长”,温家宝成为“消防队长”,他们的政治蜜月期也就随之结束了。此后,人们能够观察到的,只有孤掌难鸣的“温家宝现象”,并没有双头合璧的“胡温新政”。

温家宝曾公开赞成“普世价值”(注:但温家宝并未使用“普世价值”这一党内激烈抨击的词汇,他的表述是:自由、民主、平等、博爱、人权、法治是“人类共同追求的价值观和共同创造的文明成果”),却遭到了吴邦国、贾庆林、李长春等几位政治局常委和中央媒体长达两年多的合力围剿。胡锦涛既未公开支持、也未直接批评温家宝的言论,但誓言要将“中国特色”进行到底,“不折腾”,更“绝不改旗易帜”。而温家宝也并不示弱,他利用“两会”记者招待会、“与网民对话”、“与大学生座谈”、接见国务院参事等各种机会,反复申说“公平正义”、“法比天大”、“不害怕民主”、“言者无罪”、“包容的雅量”、“人民的尊严”、“独立思考,自由表达”等温氏观点。他似乎不太合群,其“另类”言论几乎无人附和,“出格”表现也极少有人追随。显然,这些观点仍是围绕“普世价值”的具体阐释与发挥,或可视为温家宝对其高级同僚的曲折回应与迂回抗辩。

今年4月15日(胡耀邦忌日暨“八九风波”爆发日),温家宝在《人民日报》发表了一篇《再回兴义忆耀邦》的文章。他对那位因“反自由化不力”而蒙冤去职、其猝然辞世又引发了惊天事变的前总书记罕见地予以高度赞扬,毫不掩饰地表达了对“耀邦同志”由衷的钦佩、敬仰之意和真挚的亲近、怀念之情。严格说起来,这篇文章算不上“出格”,至少并不比引发众怒的“普世价值”更出格。因为胡耀邦不比赵紫阳,虽然同样是在高位“没有站住”、来不及成为“领导核心”,但胡耀邦不是党的异己分子,中共中央亦曾以官方名义对胡耀邦作出过高度评价。问题仅仅在于,其他在任的高层人物均一律忌讳“自由化”、避谈胡耀邦,从来就没有任何人以个人名义公开发表过涉及胡耀邦的讲话或文章(如有这样的文章,也应当是在离退休之后发表的),这几乎已成惯例。因“六四”之故,胡耀邦的名字还不可能真正脱敏,胡耀邦的政治观点、功过是非、倒台经历、身后事端以及复杂的邓胡、胡赵关系牵涉到诸多党史黑幕,仍属当局禁忌,并不容许人们自由评说。

许多人认为温家宝的文章在发表之前或曾交给其他常委圈阅并得到了胡锦涛的支持,这似乎不大符合胡温二人的行事风格,应该不是事实。看起来,这仍是一宗孤立的温氏个人行动,与“中央领导集体”、更与“政治改革信号弹”没有什么关系。相反,倒是反映了体制内部的张力加剧,更反映了胡温二人在观念上、主张上和个人关系上的不和谐有所外化。如果说胡锦涛热捧《张居正》暗示了他对当朝宰辅的不满,那么,温家宝盛赞胡耀邦则明示了温心目中最好的总书记是当年那位热诚、开明、亲民、廉洁的胡耀邦,而非眼前这位刻板、平庸、懦弱、低能的胡锦涛。

二、温家宝想表达什么?

在当今中共高层,温家宝属于比较“另类”的一员。之所以显得“另类”,首先就在于他比较孤独,比较孤单。并不是温家宝太出色,而是其他人太庸碌。反过来说,若高层人人都如温家宝一样言行,也就无所谓“温家宝现象”了。

由于中共政治缺乏起码的公开性和透明度,人们无从了解真实的高层运作内幕,以及他们之间的政见与利益之争,所以,大人物们稍有“出格”言行,总是让人津津乐道且众说纷纭,难免会出现一些过度的解读。“温家宝现象”也不例外。有人认定温家宝是“作秀”、“演戏”,有人认为是“放风”、“试探”,也有人认为是派系冲突、权力斗争。这些说法均不尽合情合理,或有过度解读的成分。“温影帝作秀”是流行最广的一种说法,持此说法者,既有国内的毛左派、官场内反感温式作风的人士,也有海内外的异议人士。“作秀”的意思无非是说,其实温家宝内心讨厌“普世价值”、不欲“政治改革”,也不是真心诚意“亲民”,而是刻意把自己伪装成一位支持“普世价值”的“亲民总理”,以便鱼目混珠、欺世盗名。但这一流行最广的说法也最不合理,最缺乏对事实的解释力。温家宝为什么要放着四平八稳的“盛世”宰相不做,却要屡屡“作秀”让自己置身高层边缘、陷入体制内孤立?

至于“放风”、“试探”——意在为重启久已停滞的政治体制改革作舆论铺垫,似亦不确。按照体制惯例,如果“中央”有意政改,这样的风应该由“核心”本人、或由主管意识形态和宣传事务的部门来放,而不该由只有事权而没有“理论创新”之权的总理来放风,却又由中宣部和《求是》杂志来消风。若说温家宝的特异言行是出了派系冲突、权力斗争,此一解读又过于简单。温家宝不比薄熙来,他是当今体制内最没有派系色彩的人物,在中央党政军系统和地方系统均缺乏过硬的人事奥援,也没有不可摆脱的恩从纠葛,却处于“团派”与“太子党”两大势力均不便得罪、且均须拉拢的关键位置之上。他一无丢官罢职之虑,二无更上层楼之望,倒是应该超然于隔岸观火之地、轻取渔翁之利才对。

网上传闻中共高层曾有过三次“倒温风潮”,这恐怕也有夸大其词的成分。当今的中共政局处在一种难破难立的僵持状态,权力斗争更多表现为相互掣肘、相互拆台等“台面下的斗争”。以私人关系求进、以表面“和谐”求稳、以年龄到线离位,这是当今高层人事的显规则。除非出现“非常事态”,除非大局万不得已,无人敢于破此规则,轻易搅局。高层所追求的乃是“集体安全体系”,大家可以实际上并不团结,却不能公然闹分裂。以反腐名义拿下一个政治局委员已经大损党国体面、大伤官场情面,若要以意识形态理由扳倒一个民望甚高的总理,恐非脆弱之极的本届当局难以承受之重。他们冒不起这个风险。

在我看来,温家宝所要表达的,不是作秀的清议,而是真切的期待;不是领导集体的愿望,而是一己孤独的心得;不是发起政治改革的雄心,而是对体制僵持的失落;不是进取心,而是挫折感;不是登高一呼、奋起争权的派系动员,而是官场寂寞、徒唤奈何的自我独白。

温家宝曾自比屈子,且感叹“机会不多了”。此种意蕴,正如他在都江堰抗震前线对空军军官说:“是人民在养着你们,你们自己看着办”;亦正如周恩来在进手术室时呼喊“我不是投降派”,胡耀邦在非正常去职后放声痛哭,赵紫阳在天安门广场向全国人民说“我老了”,朱镕基在离任前向媒体表白,不求被后人评为一个好官,只盼人们认可他还算是一个清官。在中国官场,温家宝并不是特例,而是那些身在夹缝、有心无力的二号大人物的常例。他所表达的是“我已经尽力,已经没办法了”,是心中尚有残梦、却对体制无能为力的失望,是功无所成、愿无所遂、志不可得、身心疲惫的悲凉心情。

三、“六四后遗症”与中共体制的僵化

要理解“温家宝现象”,不能就温论温,或就胡温论胡温,而必须深入中共的体制背景与现实困境。自“六四”事件、苏东巨变之后,中共高层即陷入深度恐惧之中:不仅是对未来“清算”的恐惧,而且是对任何国内外变局、动荡乃至一切“政治事件”的恐惧。当然,这也是对“深化改革”的恐惧。这种恐惧已深入骨髓,呈现为“集体无意识”。这使得政坛上、官场上充斥着大量的数不清的“政左经右型”人物,也使得黑恶化的政治短期行为盛行不衰。在“六四后遗症”的症状之下,贪腐谋私、甚至画地为牢各自为政,都已经算不得“出格”,但欲对官僚体系动大手术、对政治体制作真改革,却必定是“出格”的和众所难从的。因为那会让所有的掌权人物——改革者和被改革者们——都感到风险来临,都有可能让他们同时失去政治上虚幻的安全感和利益上真实的保护网。

当然,共产党不是铁板一块。岂止不是铁板一块,而且正在静悄悄地经历着深刻的分化与蜕变。中共政体的条块系统早已不复如旧,除了军事和宣传这两个“口”仍保持着自上而下的“条”的外观,党务(人事组织)、政法、纪检,尤其行政与财经系统(即温家宝所在的系统)则至多只剩下半个“条”,其众多的神经末梢已大部被“块块”所侵蚀。“政令不出中南海”业已成为制度性常态。而各个“条”的最高端也并非都能够“有机统一”于“以胡锦涛为总书记的党中央”。比如说,李长春或郭伯雄固然可以不买温家宝的帐,习近平或周永康也未必一定就买胡锦涛的帐。而另一方面,每个大权在握的人若想要自己坐得稳,他也就必须让其他大权在握者都能坐得稳。中共虽仍然拥有一套“集权”或“独裁”体制的正式建构,但它的实际功能已经大为衰减,而且无人敢于去触犯这套正在衰变的体制,不可能对其愈来愈大的系统张力予以主动的消除、对其愈来愈多的功能障碍进行全面的修复。在当前的格局下,这是极不可行的,因为条与条、条与块之间只有相安才能无事,也只有无事才能相安。

在僵化而又脆弱的现行体制之中,官场便形成了以权谋私易、以权谋国难的复杂困境。公忠体国者,或者“出类拔萃”者因容易惹起是非,必难觅用武之地。所以,无论是温家宝的右倾言行,还是薄熙来的毛左行径,均难以在当前政局中有所作为,遑论建功立业。与这些颇显异端的政坛人物相比,胡锦涛这种类型才是更顺应这个时代、更适宜这套体制的人物。中共掌权60年,胡锦涛是唯一真正接下班来的既定“接班人”,这不是偶然的,是僵化的体制呼唤着、维护着平庸的领袖。后“六四”时代的党国体制已不再需要那些有远见卓识或雄才大略之辈,最佳的领袖人选正是这样的人物:只顾眼前、不管将来;只打官腔、不表真情;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胸无大志、得过且过;知难而退、有所不为。

然而,“温家宝现象”或“薄熙来风暴”的出现也不是偶然的。这说明,僵化的体制正在、或已经接近了它的“稳定”极限。右派与左派、官场与民间,均已对眼下这场基于恐惧的政治平衡感到有些不耐烦了。也许,只需有一些来自体制外部的冲击,僵局就将瓦解,而一场不可避免的动荡、或一场真正的政治变革,已经离我们并不遥远。

2010-5-13

余  杰:胡耀邦对待魏京生与温家宝对待刘晓波之差别

温家宝的那篇回忆胡耀邦的文章发表之后,诸多海外中文媒体纷纷对其作“过度阐释”,某些对中国国情一知半解的“中国问题专家”也口吐莲花,似乎这就是胡温要在任内最后两年开启政治体制改革的信号。我对这些言论不禁哑然失笑。如果一个人说了三五次谎都没有被识破,说明这个人说谎的能力颇高;但如果一个人一辈子都在说谎,却还有人当他是在说真话,这就跟说谎者的本领无关,这就是听众的信息接收和判断系统出了问题。

温家宝从来不是政治局中的“异议分子”

《南方周末》评论员郭光东在《温家宝忆胡耀邦文的不凡之处》一文中再三强调温家宝文章的“个人名义”,并说:“在领导人公开发表的文章中,这样的文字、文风是相当罕见的。如果领导人能够不再限于用公文、报告的语调发布政见,而是多用一些《再回兴义忆耀邦》这样的人性文字,相信能为政坛带来一股活泼的新风。”我真疑心这位作者从来没有在中国生活过,仿佛是刚刚从月球空降中国一般。在中共极其严格的宣传机制之下,高官们在中共中央机关报《人民日报》发表文章,哪里有什么“个人名义”?个人永远服从于组织,即便是贵为总理的温家宝发表署名文章,也必定经过政治局常委会讨论通过,是一种集体意图的表达。

那么,官方为什么允许温家宝发出“不同的声音”来呢?为什么其他常委都不发表此类署名文章,偏偏由温家宝出面呢?为什么胡锦涛要将这样收买民心的“好处”让给温家宝呢?在我看来,这不是温家宝具备了敢于充当一名政治局中的“异议分子”的勇气,而是最高领袖胡锦涛和政治局集体的精心安排。在政治局的九个小矮人中,需要选出一个人来扮演人民的慈母的角色,以维系民众对这个政权最后的希望,而温家宝的位置和性情都最适宜扮演这个角色。与之相比,作为最高领袖的胡锦涛需要躲在幕后,保持喜怒不形于色的神秘性。在此意义上,温家宝丝毫不比其他八个人心地善良、人品高贵和政见开明。如果温家宝真的跟其他八个人存在严重分歧,他哪里可能安稳地度过这么长的任期,更不必说以“三代老臣”的身份熬成首辅了。温家宝服务过的两届总书记先后中箭落马,他这个大内总管却安如磐石,难道还不能说明此人在权术和自保上有过人之处吗?

胡温当政以来,比起江泽民时代来,官场之腐败如同脱缰野马,贫富悬殊在全球名列前茅,新闻控制和文化封锁造成万马齐喑,“国进民退”的经济政策逆时代潮流,铁腕“维稳”更是草菅人命。就政权之劣质化而言,胡温远远超过江朱。中国的政治体制改革停滞不前,不是如同某些善于为胡温开脱责任的海外人士猜测的那样,是早已退休的江泽民的制约;相反,乃是胡温在意识形态上本来就比江朱更加僵化,胡温时代既得利益集团的纠缠也更为牢固。以温家宝为例,他自己装模作样地穿一双修修补补的破鞋,而他的妻儿均富可敌国,这两个自相矛盾的镜像,该相信哪个呢?显然,温家宝不是体制的牺牲品或异议者,而就是体制的代言人与吉祥物。如果连这个事实都认识不清,如果继续对温家宝过于夸张的话剧表演激情欢呼,那就比之《动物庄园》中的“奴在心者”的动物都不如了。

温家宝在文章中用诸多细节表明他对胡耀邦如何有情有义,即便胡耀邦下台之后,他仍然常常去门前冷落的胡宅问寒问暖。因此,《南方周末》的评论文章说:“从温家宝对待胡耀邦的态度上,我们依稀看到古风犹存,中国人士人风范还在。”其实,所谓“中国人士人风范”,根本就是作者一厢情愿想象出来的。中国从来就没有什么“士人风范”,即便有,也保存在民间,而非朝堂。在尔虞我诈的官场上,从来都是“人一走,茶就凉”,哪里有一丝人性的温情呢?温家宝之所以去探望胡耀邦,与他此次发表纪念胡耀邦的文章一样,与他当年陪同赵紫阳去天安门广场一样,不是由他的“个人意志”所决定的,乃是得到“核心”的批准甚至根本就是“核心”所授意的。否则,温家宝与胡耀邦接触的时间并没有与赵紫阳的多,照理说,他与赵紫阳的关系更为亲密,那么,他去探访胡耀邦,为什么不去探访赵紫阳呢?赵紫阳被幽禁致死的遭遇,他就一点责任都没有吗?赵紫阳去世的时候,即便他人不能到场,但连一个花圈都不送,这难道就符合中国的“古风”吗?

可见,温家宝清楚地知道什么事情可以做,什么事情不可以做;做什么事情会给自己带来负面影响,做什么事情会给自己带来正面影响。胡耀邦是可以去探望的,还可以刺探些消息来向邓小平汇报;而赵紫阳是不可以去探望的,如果去了,就是与“敌人”和“叛徒”划不清界限,就是立场不坚定,就不是“久经考验的无产阶级战士”。所以,温家宝的这篇回忆胡耀邦的文章什么也说明不了,背后也没有什么高深莫测的“玄机”。

胡耀邦违背邓小平命令,改善魏京生在狱中的待遇

温家宝常说,对一个人要“听其言、观其行”,殊不知,这句话用在他本人的身上更加合适。如果对温家宝“听其言、观其行”,我们会发现,温家宝与胡耀邦根本就不是一类人——从胡耀邦对待魏京生和温家宝对待刘晓波的态度上,就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1979年,西单民主墙事件发生,魏京生被捕之后,胡耀邦虽然未能阻止来自邓小平的命令,但他仍然在诸多公开场合表达不同意见。他在五届人大二次会议上说:“我始终支持任何人在社会主义制度下行使自己的民主权利。希望大家都在宪法的保障下享有最大的自由。尽管在中央工作会议上,以及在这次人大会议上,不少同志点名也好不点名也好,批评我背着中央,支持违反‘四项基本原则’的所谓民主化运动,助长无政府主义,但我仍要保留我自己的看法。”他还说“我奉劝同志们不要抓人来斗,更不要抓人来关。敢于大胆提出这些问题的人,恐怕也不在乎坐牢。魏京生抓了3个多月,至今没有作过检讨。听说他还在绝食。他一死就会在群众中成为烈士,是人们心中的烈士。”这些话放在今天仍然掷地有声。温家宝引用了胡耀邦的很多言论,为什么偏偏不引用这些言论呢?当温家宝政府抓捕刘晓波并判处重刑的时候,他有没有意识到自己正是胡耀邦所批评的对象?

最近,魏京生在一篇回忆文章中承认,是胡耀邦救了他一命。1984年,魏京生被公安医院确诊患有冠心病,邓小平亲自下令,将他送往青海高原,并且规定了极为恶劣的生活待遇,不给治病、不给电视报纸、不给改善伙食。连警察们都看出来,这是把人往死里整的措施。次年胡耀邦访问西藏、青海,专门抽出时间找司法系统的干部开会,听取了有关几个政治犯的情况汇报,并指示说:魏京生等政治犯患有疾病,目前的形势不能保外就医;但是也不能按照普通犯人的待遇。按照革命的人道主义原则,应给与普通职工的医疗待遇,并且改善生活条件,达到普通居民的标准。对此,魏京生深怀感激之情说:“在那关键的几年中,胡耀邦确实救了我一命。由此我也相信有关胡耀邦的传闻是真实的。他的确是共产党内的异议人士;是一个存有善良之心的、敢于改正错误的好人。”

在魏京生一案上,当年的胡耀邦敢于发表与太上皇邓小平不一样的意见,还作出切实的措施和指令,改善了魏京生狱中的生活条件,从而救了魏京生一命。要知道,那时邓小平的地位是一言九鼎,对魏京生恨不得除之而后快,胡耀邦这样做是要付出极大的风险的。而这才是一个有良知的政治家为了公平正义而置个人权位于度外的壮举。

温家宝参与重判刘晓波,带头践踏法治与人权

与胡耀邦对魏京生的宽厚态度相比,温家宝在刘晓波一案做过些什么呢?将刘晓波这样一位为中国人的自由和尊严而奋斗的先知式的知识分子关进黑牢,温家宝是参与者之一。面对这起发生在其任内的最恶劣的因言治罪的人权案件,温家宝既没有公开发表过不同意见,也没有暗地里采取任何措施来修正之。可以想象,在政治局会议讨论刘晓波案件的时候,如果温家宝对此案发表强烈的反对意见,至少可以让刘晓波获刑的时间减少一大半,至少可以以此挽回一点中国人权状况恶化的恶劣的国际形象。但从刘晓波获刑之重超过大部分人的预料的结果来看,温家宝并未这样做过。

迄今为止,对刘晓波的终审判决已经过去了3个多月,照例他应当早被分发到监狱中服刑。但是,奇怪的是,他仍然被羁押在北京市看守所。这段时间,不仅他的亲人不能去探视,连律师的例行探视也被取消。他的妻子托国保送进去的书籍,居然遭到“有关部门”的无理扣押。对于一个喜欢读书的知识分子来说,不让其读书就是最大的折磨了,显然这是当局有意为之。40年前,曼德拉在南非种族隔离政权的监狱中都可以读书;40年后,刘晓波在中共的监狱中却连读书的权利都被剥夺了。刘晓波所遭遇这些恶劣的待遇,温家宝真的一无所知吗?或者他知道了却无能为力?

胡耀邦受制于中共僵硬的制度,未能成功推动政治体制改革,最后“出师未捷身先死”,我对他充满了敬重与同情;而温家宝根本就是专制制度的“二把刀”,企图利用胡耀邦的名望来为自己和自己所代表的政治局涂脂抹粉,我对此种虚伪而矫情的文字充满了厌恶。胡耀邦让人尊敬,不仅仅是他的亲民和简朴,更是因为他对异议者的宽容,以及对公民基本权利和现代民主制度的认同。温家宝东施效颦地去学习胡耀邦的皮毛,却拒绝跟从当年胡耀邦的精神取向,可谓买椟还珠也。《南方人物周刊》评论员何三畏在《纪念政治人物离不开政治的意义》一文中道破了事实真相:“这些千百年来每一个亲民勤政和体察民情的政治家一直惯用的工作方法,就是现代政治的精髓,是当今中国最需要的政治策略吗?中国政治家真正需要突破的,是下层官员的‘安排’,而不是自下而上一级一级地筑起政治的合法性,建立持续稳定的制度保障。”所以,温家宝释放对民众的善意的最好方法,不是撰文纪念胡耀邦,而是立即释放刘晓波。我坚信,中国人民的尊严,是靠无数像刘晓波这样的普通民众以牺牲自己的自由来争取到的,而不是靠温家宝空洞而虚幻的许诺与赏赐。

2010年5月18日

野  火:朝鲜在玩火,后果很严重

据5月19日的凤凰卫视报道,南朝鲜官方已经发布对“天安”号舰艇沉没事故的勘查结果,基本上可以证实是被鱼雷攻击而沉没。当记者直言不讳地询问南朝鲜交通商部长柳明,“天安”号军舰是否可以认为遭到北朝鲜的鱼类攻击才导致沉没时,该部长作了肯定的答复:“确信是被北朝鲜击沉了。”

事情到了这一步,北朝鲜在现代科技手段调查和确凿证据面前,再怎样抵赖的话,除了进一步证明自己是典型的无赖以外,不会起到任何辩白的效果。因为南朝鲜不但聘请了美国、英国等国专家组成的调查组一起找到了军舰底部被炸开的裂口证据,而且找到了朝鲜使用中国制“完整的鱼雷推进器”残片。很快,南朝鲜未来几天接着还将向国际社会亮出进一步的“如山铁证”。而报复挑衅只是时间问题。

昨天5月18日,南朝鲜总统李明博与奥巴马就此事通了电话,奥已在电话里重申了美国与南朝鲜的军事联盟立场。

现在的问题是,朝鲜应该为自己主动的玩火付出怎样的代价?

尽管北朝鲜在出事后大言不惭地一再否认,此事与自己无关,只差没赖到天外来客的地步了。但人们都知道,极权国家没有任何新闻自由可言,官方觉得需要隐瞒真相,其属下的新闻通讯社就只有受命执行的份儿。如果未来朝鲜实现了民主转型,官方隐瞒的真实档案才有可能解密。就像俄罗斯在叶利钦时代不得不向波兰政府解密了前苏联干的“卡廷森林屠杀事件”的真相一样。

在这件事上,中国现政府对此的立场将备受瞩目。如果中方在这件事上过于偏袒北朝鲜的“过失”,那么,中国的国际形象以及与美国、南朝鲜的关系必将因受北朝鲜的“捆绑”而降温受损,甚至无谓地遭遇寒冬。但现在可以料想的是,中国将以恢复所谓“六方会谈”为保证来安抚南朝鲜不要贸然报复,也将同时劝告美国不要听任受害的南朝鲜采取复仇行动。然而,南朝鲜不会就此忍气吞声,因为南朝鲜早已民主化,新闻早已披露“事故”的全过程,并已为那遇难的46名官兵举行了国葬。他们独立于官方的媒体不会听命于当政者的指令而昧着良知地说出忽悠公众的报道如“死者家属情绪稳定”之类。他们的政府知道需要向选民交代什么。可以断定,北朝鲜的无由玩火必将引致南朝鲜和美国的军事和经济制裁行动。尽管他们或许会碍于中朝之间“鲜血凝成的友谊”而把惩戒的力度或时间调整在中国政府可以容忍的范围之内,但这两个国家绝不会让北朝鲜轻易逃脱应该尝到的后果。

有时我们不得不承认,在这个世界上,能做到“打了也白打”的帝国,暂时还只有美国一家。北朝鲜无论在军事或在经济实力上,还远远不足以傲视美国和南朝鲜。

其实对于正在转型中的中国而言,无偿援助越南的教训已经足够现实而深刻,由此也可以推断,通过陈旧的意识形态和政党外交关系而建立起来的虚无信任,不会使北朝鲜与中国“兄弟”到哪里去。因为国家之间“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因此,中国不必把与朝鲜的所谓“友谊”关系押到与未来不切实际的美好幻想之中。展望未来世界潮流的发展趋势,北朝鲜现存的极权统治不可能延续到永远,当某一天一夜之间,那种统治顷刻崩塌的时候,届时中国面对的是敌还是友?是平静的侧花园,还是一颗定时炸弹?现在谁有把握能够预先押注?

在此前提下,中国现政府明智的做法至少应该是不必含糊地告诫不自量力的北朝鲜,我不会因为认同你的国家意识形态而替你的愚蠢玩火举动慷慨埋单,更不会为你行将得到的正义惩罚而公开壮胆。然而,这很可能只是我的一厢情愿,因为我们所面对的是一个虽在经济上“成功”崛起,而在政治上却要倒退到“学习古巴和朝鲜”的中共独裁专制之国。

两岸学者聚首紫藤庐,与谈学术自由和社会转型

紫藤庐现场一景,依墙而列、面向听众者当中有张博树(左三)、孟浪(左二)、王超华(左四)。

 

【独立中文笔会自由写作委员会2010年5月22日台北讯】主题为 “用行动书写思想自由的历史”的“两岸精神创造、知识生产者的学术自由谈暨张博树《我与中国社科院》新书发布会”日前在台北的著名文化地标、异议思想重镇——“紫藤庐”举行。此项活动由独立中文笔会自由写作委员会与东吴大学张佛泉人权研究中心联合主办。

原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学者、《我与中国社科院》一书的作者张博树出席,并就新书的撰著、出版及自己20年来在中国社科院争取思想自由、学术自由的博弈史、抗争史,向在场的四十多位与会者做了介绍与回顾。应邀出席与谈的台湾知识界、文化界知名人士有黄默(东吴大学政治学系教授)、周 渝(“紫藤庐”创办人)、丘延亮(中央研究院民族学研究所副研究员)、徐斯俭(中央研究院政治学研究所助研究员)、杨伟中(台湾新闻记者协会会长)、廖元豪(政治大学法律系副教授)、吴介民(清华大学社会学研究所副教授),现在台湾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做博士后研究的学者、流亡海外的“六四”学运领袖王超华也出席与谈。活动由独立中文笔会自由写作委员会协调人孟浪主持。孟浪表示,今天的活动很有意义,因为这本书,它的作者来自北京,出版却在香港,而发布在台北,大家聚首在一起,也让我们看到两岸三地民间的知识界、文化界形成一个交流、对话及互相支持的平台的趋势。

丘延亮曾经在1960年代后期的两蒋时代因读大学期间参与言论活动、政治活动坐牢、遭到政治迫害,也受到中央研究院的不公对待,遗留问题至今未解决。他从自己的遭遇谈起,强调了两岸都需要捍卫学术和思想自由的重要性与迫切性。周渝、黄默分别从知识分子个人抗争的深层文化意义,及公共知识分子与民众的互动关联等思考方向做了精彩发言。

廖元豪、徐斯俭、吴介民、杨伟中等代表台湾建制内外批判性、反思性力量的进步学者、媒体人,在明确表示对中国大陆后极权社会的批判及对张博树等中国独立学者的支持与敬意的同时,也指出台湾知识界建制有面临沉沦、没落的危机,台湾知识界必须反省、必须保持批判性和独立性。面对两岸的权贵互相勾结、分赃的现实,两岸的民间力量应该多交流、沟通,对中国社会的转型多做准备、多想办法、多出力,也要促进台湾社会转型后的社会力量的再进步与再提升。与谈者都体认到应有超越党派政治利益、超越政商金钱利益的两岸民间社会论坛形构的必要。参会并作感言的还有陈宜中(中央研究院人文社会科学研究中心副研究员)、章光明(中央警察大学教授)、汪立峡(劳动党中央委员)、杜文仁(板桥社区大学理事长)、孔识仁(关注中国中心研究员)、周富美(大爱电视台记者)等。

张博树是独立中文笔会会员,现任理事会候补理事,他也是独立中文笔会自由写作委员会成员。近年来张博树撰著、出版《中国宪政改革可行性研究报告》、《从五四到六四:20世纪中国专制主义批判(第一卷)》而闻名两岸学界,由于他的学术著述和学术交流活动不见容于包括中国社科院在内的当局在去年年底被中国社科院“限期调离”,今年3月遭革职清洗。目前张博树受东吴大学之邀,在该校政治学系短期讲学。

张博树因言论和学术活动受到打压、整肃,与刘晓波去年“圣诞”被大陆当局重判发生在同一时期,引起中国大陆及海外相关各界的高度关注。 台湾已经完成民主化的初步转型,但于去年(2009年6月10日)公布幷开始施行的《公务人员行政中立法》,限制公立学校教师和公立学术研究机构研究人员参与政治活动或发表政治言论,也引发争议。两岸处在社会转型的不同位阶与面向,却都面临关涉精神创造、知识生产者思想自由、学术自由践行的重要议题。5月20日两岸学者知识分子聚首台北的这场活动,就张博树的新书、张博树的“公案”及两岸精神创造、知识生产者的学术自由践行主题展开讨论,也在尝试推动两岸知识界、文化界,在汇入现代宪政文明潮流的大转型中,普世价值认知差异的弥合,及共识的构建。

田奇庄:和谐社会为何频发屠戳儿童惨案?

今年三月以来,福建南平、广西合浦县、江苏省泰兴、广东雷州等地先后发生了五起针对幼儿园和小学屠杀事件,数十名师生被杀死,遭伤害。频频爆发的报复社会恶性案件引起了全世界的震惊,造成了公众的极大恐慌和愤怒,更引发了大家的深入思考:为什么执政党实施了多年构建和谐社会大政方针之后,在铺天盖地的盛世祥和舆论氛围中,竟然连续出现疯狂报复社会的恶性事件?

执政党摈弃过去的斗争哲学,确定构建和谐社会理念当然值得称道。但是,理论正确与否,须经过实践检验,检验的重要标准之一就是人民群众是否满意。连续出现的报复社会杀童事件足以证明,今天的中国有必要重新确立和谐目标,更有必要重新选择实现和谐的路径。

在执政党看来,所谓和谐就是稳定,就是维护核心价值体系,保护现有的利益格局。这是官本位,而非民本位的和谐理念。所谓核心价值体系,就是计划经济时代的政治制度,就是官员权力高度集中,公民权利基本架空的政治现实。当年,毛泽东就是利用这个政治制度,发动了一场又一场无法无天的运动,制造了数千万起骇人听闻的冤假错案。

改革开放后,多种所有制并存,经济持续高速发展。过去的政治体制已经无法适应已经剧变的经济发展。常识告诉我们,脚长了,就得换鞋。人只有穿上合适的鞋,才能轻松行进。如果脚长了硬是不换鞋,只有两种可能:不是鞋磨破脚,就是脚顶穿鞋。对于双方来讲,只有痛苦,哪来的和谐?计划经济时代,价格是死的,收入是透明的。权力可以借政治运动胡折腾,但难以牟取经济利益。在市场经济环境中,资本成了最活跃的因素,权力与资本结合成为最便捷的发财方式。由于政治体制改革长期滞后,公民权利无法监督制约官方权力,致使腐败不断升级,官商勾结不断加强对弱势群体的掠夺,造成两极分化严重,社会矛盾加剧。民间维权活动风起云涌,官方维护稳定顾此失彼。

和谐概念不能由当权者随意确定外延和内涵,更不可能按照当权者指定的唯一路径实现。对于和谐的理解,应按照普适标准回归常识。古人在造字时已经把和谐内涵表述的非常清晰:所谓和就是有禾入口,所谓谐就是人皆能言。和谐就是大家都有饭吃,都能平等发言。如果有的人挥金如土,有的人啼饥号寒;有的人说话‘一句顶一万句’,有的人压根就没有发言机会,如此社会,怎么可能和谐。

俗话说,衣食足,知荣辱。仓禀实,知礼仪。一个人能够体面地生活,谁也不会铤而走险。以中国目前的经济总量,完全可以给全体国民提供标准不太高的养老、医疗、失业保险,完全可以让每个国民有尊严地生活。然而,由于核心价值体系不能为普通民众提供平等的话语权,导致了社会分配严重不公。体制内和垄断集团收入、福利持续高速增长,三公消费居高不下且与日俱增,相比之下,体制外的普通市民、农民处境每况愈下,最低生活保障难以到位,贫富差距不断扩大。

共产党在延安时就承诺的民主宪政,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六十年后依然遥遥无期。全世界绝大多数国家都能直接选举总统,我们的国民直到今天也不能选举哪怕是最低级别的公职官员,只能选举官方指定的县级人大代表。权力通吃的体制决定了处于社会底层的群体根本没有机会参与公共事务,更难以通过社会救助改变命运。

这一轮屠杀儿童的犯罪嫌疑人无一例外都是中年失业者,都属于被边缘化的群体。作为中国社会底层中的倒霉蛋,悬殊的反差强烈地刺激着他们的神经。官本位的价值体系决定了国人热衷于锦上添花,而不肯雪中送炭。于是富人们如众星捧月,穷奢极欲。穷人如同瘟疫,处处遭白眼被嫌弃。无助令他们绝望,绝望使他们发狂。丧失理性和人性的他们要实现最后的愿望,就是要让一些人活的比自己更痛苦。为此,他们宁可赴汤蹈火。杨佳在上海手刃六名警察之后,政府机关如临大敌,处处壁垒森严,想报复官员谈何容易。于是,当一名犯罪嫌疑人对儿童下手得逞后,效法者便接踵而至。残杀与自己毫不相关无辜的儿童,说明这些犯罪嫌疑人已经对这个社会充满了无法化解的怨恨。

事发之后,官方采取了各种安保措施,力求保障幼儿园和小学校的安全,这当然是必要的。但是,如此被动防范能起多大作用?如果全国所有幼儿园和小学都安排警力维护治安,需要增加多少成本?即使防住了校园内,校园外呢?公园游乐场所呢?总不可能不让小孩子出门吧,总不能每个儿童后面都跟上保镖吧?更何况,失业者是如此之多,走投无路的上访者是如此之多,只要其中万分之一的人存心报复,我们的社会就一刻都无法得到安宁。 由此可见,强化安保只是治标,而不是治本。

不同地域、不同经历的人,采取几乎相同的方式报复社会,说明了我们国家存在着孕育发酵仇恨的土壤。在我看来,孕育仇恨的土壤不是别的,就是权力高度垄断,权利无足轻重的官本位体制,这是导致社会关系失衡乃至破裂的根源。事实证明,坚持这样的核心价值体系构建和谐社会,等于南辕北辙。

频发的滥杀儿童事件比起恐怖组织毫不逊色。事态发展到如此程度,如果依然不能唤醒执政党,不能唤醒中国人的公民意识,不能启动归还公民权利的政治体制改革。那么,以后无论出现多么惨烈的报复社会事件我们都无须惊讶,因为那种事情迟早要发生,也必然会发生。

康正果:百年民国:从传统到现代的悲怆变奏——漫议李劼的历史叙述和人文关怀(下)

1949年中共政权的建立,在李劼描述的精神光谱上划下了一道裂痕,按照流行已久的习惯说法,那就是所谓的新旧社会之分。这个一刀切的划分才真正造成了“赤县神州值数千年未有之巨劫奇变”,它不只造成断裂,更彻底颠倒了既有的价值序列。李劼的文化空缺感正是这一断裂砍下的伤残,他那个商周之际巨变的悬想在很大的程度上即扭曲地倒映了他眼前此一恼人的现实。从土改、反右到文革,到“六四”,直到今日的腐败,罄竹难书的残杀和迫害已证实被称为新社会的六十年比历史上任何时期都更为罪恶和奴役,用“解放”一词来标志此一划分,于中国人实为可悲的讽刺。特别是对那些追随党而后来被党一脚踹开的人士和被告知翻了身而实际上还在受压迫的人们,“既有今日,何必当初”那句老话,才是最伤心而又恰当的警示。近年来,这个新社会已烂得不能再烂,民国怀旧热于是悄然兴起,“万恶的旧社会”不只被发现有很多值得怀念之处,而且当时的不少旧事物已在陆续返回。社会亦如生命,它不管受到怎样的残伤,总会向正常的状态复原。李劼推出了这一系列人文精神光谱,就是要呈现新旧社会的强烈对比,把被颠倒的一切再颠倒过来,扶回原先的正位:“从清末民初到49年的民国年代,是与春秋战国遥遥相望的诸子时代;百家争鸣,百花齐放。而自49年以降,一党专制,独尊马列,思想划一,精神单调。整个精神光谱只剩下革命的红色与被专政的黑色。”(该书,页281)

因此,李劼的品鉴仍坚持其青睐“前”(before)而鄙薄“后”(after)的标准,越是在“解放”后被贬斥为守旧的人物,他越是倾注了钱穆所说的“温情与敬意”;越是让他们曾一度蒙尘的光彩重见天日,越是对比出“解放”前人文环境的自由和优越。而对浮躁、激进、追随中共如郭沫若之流者,李劼则一律冷眉横对,白眼相向,时不时来几句奚落,乘便就骂他一个痛快。其叙述方式以人物类比为构架,形成人物的互文化关联,其序列好比文本与文本之间互相参照,构成“照花前后镜”的脉络。在一派丰富多彩的人文图景中,人物之间的交叉对比和重迭类推如乐曲回环往复,似对舞变换着搭配,大量的文化人被作为不同的“文化角色”或成双或分组地推向了聚光灯下的舞台。

王国维和陈寅恪无疑是李劼光谱中的灵魂人物,凡抵制革命而倾向改良者,多在他接纳之中,特别是那类伯夷叔齐般耿介的遗老,每提及他们顽固的言行,李劼总会表示一定的偏爱。比如,对西学根底深厚,足迹遍欧陆的辜鸿铭,李劼不惟不鄙视他偏要留辫子拜小脚的言行,反欣赏其成年人的智慧中不失孩子心灵的学术老顽童姿态,在涉及中国文化精髓的问题上,连这位怪才的某些奇谈怪论,也都给予了欣赏性的辩解。清末民初,中国社会处于守旧与开明混杂交织的时期,旧学深厚的文化人初接受新学,好比茁壮的树干嫁接上异域的奇葩,那一种老树吐新芽的文化光彩极大地得益于他们的传统士人教养。比如像以文言翻译西洋小说而著称的林琴南,就曾凭仗他古文大家的章法,把一曲茶花女翻新到“断尽支那荡子肠”的境地。而章太炎及其早期革命党人的人格魅力则明显来自江湖游侠的骨气。甚至对殉清的梁济,李劼也不怎么苛责他的迂腐,反宽容他因“精神枯竭”而自杀的勇气,至少对他“死劝”天下的态度表示了一定的理解。但对其子梁漱溟,对那位多年追随毛泽东而不小心弄得伤了脸的红朝食客,李劼就有了很大的保留。李劼的褒贬始终都表现得好恶分明,眼睛里容不得任何人与毛泽东沾上边的一星沙子,比如像熊十力这样在学界被捧得很高的人物,就因其一封封给毛泽东写信效忠,在此书的精神光谱上就被毫不迁就地拨到晦暗的一端。包括对曾经秉持自由主义理念,而后来政治上失意的罗隆基、王造时、储安平诸人,李劼也坚持一分为二的角度,把人们对此辈被打成大右派的同情和肯定暂悬置在一边,专就他们左倾激进和上贼船的选择作出了追根究源的分析。对五四已降文艺界“革命愤青”的挞伐则出手最狠,使我忍不住要抄在这里供讨厌此类人物的读者一览称快:他们是“郭沫若、成仿吾、蒋光慈、李初梨,冯乃超等等一干根底浅薄却急功近利的文学青年。他们好比一个文化上的水泊梁山,以组织文学社团的方式聚啸山林,然后在城市里燥动不安;直到最后让毛泽东统领之后,才开始安静下来,仿佛一群野娼,终于有了归宿。这群革命的小骚货,其激进的冲动与其说基于文化理念,不如说是出自一种迟到者的焦灼。朝着辛亥革命望洋兴叹倒也罢了,让他们不安的是,参与新文化运动也迟了半拍。他们急不可待地冲上历史舞台的当口,新文化运动早已开场。于是,他们只能想方设法与新文化运动诸子攀比,谁更革命。”(该书,页228-229)

对左倾激进的批判,举此一斑,已可窥全豹。李劼的精神光谱中最精彩的区域还是偏向了渊默潜沉者一端。像陈寅恪这样以墨色的浓淡显五彩的人物,李劼的偏爱几乎达到了从一而终的地步,论及陈的作品,横看成岭侧成峰,连咳唾都拾作珠玉。出于他上海本地人对上海洋场性本能的抵制,李劼对假洋鬼子式的才子学人最不能忍受,相比之下,陈寅恪就有了“赵孟之富贵,赵孟能贱之”的超脱,而正是陈这种化洋入中的境界,成了李劼对陈极为叹服的一点。陈寅恪留学欧美,精通数种外文,但他却是留学之意不在学位,只在乎所学,一张文凭也不带地飘然归来,一步踏上导师讲席,长衫落拓,专在冷门学问内求新知。这就是民国世代那个以真才实学为重,按士林声誉择人的宽松环境,其中的自由度别具传统中国社会重推举的选拔特色。但自“解放”以来,事事都需经党委政治审查,不要说陈寅恪那样的优越待遇一去不返,仅一个留学资本主义国家的经历,已不知让多少热心从海外回来报效祖国的学子被打成右派而挨批受整,甚或因特务嫌疑而投入监狱。在新月派诸子中,像梁实秋等随国府迁往台湾者,都有幸继续焕发余生的光辉,而留在大陆接受新社会改造者,大都像邵洵美那样被迫害致死。

时穷节乃现,精神光谱的亮度总是与人格的力度和厚度成正比的,但与书本知识的高低多少无关。像冯友兰那样号称大儒的人物,文革中竟然下作到跟风批孔闹剧,逢迎江青,在李劼的光谱中,此老便被贬入最低下的暗处。钱锺书学贯中西,论学问,在新旧学者群中几乎无人可与比肩,只可惜为了明哲保身,曾顺从地进了毛选英译的翻译班子,因此被李劼按上“红朝御译”的帽子,其亮度就要比在沉默孤寂中淡然幸存的施蛰存——蜇存蜇存,名塑其人——逊色了几分。

读李劼这本书,一直使人感到快意的语调,便是他是非分明的态度和正反判然有别的对比,他的精神光谱如一面镜子,明确地区分出“解放”前后的天地之差,断然扭转了毛共话语制造的颠倒,让我们照出了自由赋予文化人的光彩,也看清了专制加于他们的不幸和所制造的丑恶。但换一个角度来看,至少就我本人而言,又不能不怀疑,李劼与毛共话语针锋相对的针尖和锋刃是否在刺向对手的较量中也曾受到对手的感染?比如,他对孔孟或儒家从头到尾,见缝插针的狠批猛打,就隐隐流露出评法批儒运动所遗留的某种精神创伤,乃至大批判文风扫过的烙印。儒既不限于孔孟,也不全等于哲学史或思想史教科书上所说的“儒家”,更不可笼统地混同于所谓的“封建礼教”。更何况在整个前现代中国,无论在书本上还是在现实中,主流的价值序列一直都在鞭笞朋党,辨别义利,区分清浊,严明地剥离出有别于仁人志士、高风亮节等高贵人格的贱儒、俗儒、伪儒……等儒林中蜕变衰颓的成分。任何事物都不存在一个纯粹绝对的本质,特别是文化资源和思想流派,在其源流深远的流变中,既有趋向衰颓的一面,也有不断更新的一面。像儒这样贯串了中国历史和文化的东西,尤应在求真的区分中探寻它可被转化到现代的成分,激发它本来就潜在于我们个体生命深处的健动因素。撇开书本上李劼所厌恶的“儒学”不谈,从曾国藩无言的事功到王国维《殷周制度论》对德政的赞赏,直到陈寅恪不“囿于儒”却也并未抵制儒的儒化学养,在在都表明,作为精神养料的儒魂——未必非要称之为“学”——已渗透和整合于传统文化和日常生活,并成为支撑士林精英的人格力量,泛衍至本书的精神光谱,丰富了它的光彩,增强了它的亮度。这的确是所有人文关怀者有待深入探讨和各自仔细琢磨的问题。

特别是在社会转型期的今日中国,更须针对近来官方的祭孔闹剧,于丹之流的读经炒作展开讨论和批判,从而驱除雾障,在逐渐明晰起来的视野上播出熹微的光亮。这是我在此特别要提醒李劼的一点。因为李劼在这个问题上痛打的多属于毛共话语已打过的落水狗,而当今的要务则要高悬批判的照妖镜,透视中共当局和腐败学术集团所推出的另一系列文化角色,特别是那些被用来借尸还魂的角色。它在借传统文化之尸,欲还毛共话语之魂,它对儒家和所谓国学的捧场比五四的打倒孔家店伤害更大,比批林批孔运动更其荒谬。它那种以油漆旧家具的方式来装饰胡温盛世的操作,乃至把孔子学院作为后共产木马送往全世界的战略,对儒学以至整个国学造成的歪曲和污损更甚于以往,而可能造成的世界性危害,在目前尚难以准确估量。

儒家固然与中央集权和思想专制有联系,但倒掉专制这盆脏水并不意味着将传统中浸润着儒魂的东西一并倒掉。同理,民国并不全等于蒋介石国民党政府,李劼精神光谱上的百年中国文化人之所以光彩四溢,大都因为他们活在民国时代,享有自由挥洒的条件,而且他们多生于清季,去古未远,多少都有些传统文人刚毅儒雅的底气。民国,这个上承接传统,下连接“现代”的世代就这样以其新旧的互济聚集为豊泽沃壤,喂养了他们的精神底气,包括毛泽东在内的老一代共产党人,也全都对此有所耳濡目染,自然也属于来自民国的成员。所以,倒掉毛共话语这盆脏水,并不意味着将共产党人及其“新社会”与连接民国的脐带一刀割断。毛泽东早在“解放”初期就语重心长地说过,“在拿枪的敌人消灭以后,不拿枪的敌人依然存在。”拿枪的敌人即被歼灭和赶出大陆的国军及国民政府,不拿枪的敌人就是他认为遍布于党内外的资产阶级。从本质上讲,毛在党内所搞的一系列斗争以及由此而波及全民的历次政治运动,都意在清除不拿枪的敌人,就是要将反对资产阶级的斗争和运动进行到底。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人文精神,每一代的人文精神就是那一代的时代精神的伦理力量和审美亮度。脱离了具体的时代精神而泛谈人文精神,很容易流于诗意的美文和浪漫的理想。所以,谈20世纪的人文精神光谱,在突出20世纪作为民国世代的具体的历史状况之同时,很有必要仔细地辨认其光波中资产阶级文化的要素。如果说王国维、陈寅恪诸大师的光彩与传统的刚毅儒雅有更深的渊源,而在吸收西学后又融入了资产阶级文化的“优美与明慧”(sweetness and light,see Matthew Arnold:“Culture and Anarchy”)——这正是王国维得以在弄甲骨而写商周之后又撰文论美和陈寅恪晚年转而谈才女“颂红妆”的缘由和文化资源——,那么,上海书生顾准和姑苏女子林昭的精神璀璨被选在光谱中压卷作结,就具有再作进一步讨论的意义了。

在胡杰的纪录片《寻找林昭的灵魂》中有一个片段,林昭的当代崇拜者们大概都未必注意到其中发人深思的含义。胡杰所访林昭的同学中个名叫李雪芹的,她说的话可谓击中了问题的要害。李雪芹出身湖南农村,自称当年在北大读书时穿着和举止都很土气,言谈中表现出她对林昭既有所羡慕,又有所警惕而拉开了距离的样子。即使时隔几十年,她在与胡杰交谈时那一副世事洞明的神气,仍能传达出当年一个来自工农大众的学生与右派学生林昭之间强烈的对比。她说的话看似陈词滥调,但却比其它所有受访者或激昂或沉痛的言谈更具有亮点,所以我不惜篇幅,要照抄在下面:

我是农村长大的,我就死咬定毛泽东是代表农民的利益,她就没有这个思想。她一直上海的贵族生活,她衣服都送到洗染店去洗,平常礼尚往来,你看,她有纪念册,还有诗人给她题词,完全是俄罗斯贵妇人。我们见都没见过。她什么书都看过,她真是代表了中国先进的资产阶级。这无产阶级革命,她不接受,她恨到这种地步。而中国当时进行无产阶级革命的尝试,是成功不了的。作为代表资产阶级绝对民主自由的反抗,遭到灭顶之灾,这很明显就看得出来。就是这么回事。这个无产阶级革命多残酷啊,经过几十年,失败了,不搞了。所以说,她要唱《国际歌》,她要讲马克思主义什么的,她讲错了。不是的,她就是代表中国先进的资产阶级。但先进的资产阶级成功不了,掌握不了权啊!你看,秋瑾不就死了吗?孙中山他们为了中国的自由民主,为了今天这样的日子,死了多少人!她就是一个。我们那时比较无知,徘徊在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之间,不太清楚,所以就活下来了。就是这么回事,知道吧?不像她那么纯粹……

李雪芹在林昭那种高贵气质及优雅情调——即“优美与明慧”——前的自惭不如,正是毛泽东在陈独秀、瞿秋白、王实味等包括顾准在内的很多共产党人面前相形见绌的尴尬之所在。资产阶级或小资产阶级这一称谓之所以在革命队伍中被一批再批,以致在中文语境中纯粹弄成贬义,带有了原罪,就在于李雪芹所死咬定的“农民利益”与被定性为资产阶级的林昭在格调上格格不入,势不两立。其实毛泽东哪代表了真正的农民利益,红军闹土地革命,除了给农村的流氓无产者提供了报复富人和分人财产的机会,与马克思所说的无产阶级革命根本扯不上关系。如果毛共真代表农民的利益,就不会有后来的土改、公社化、饿死人,以及今日继续掠夺农民土地等三农问题了。毛共所代表的是中国农村社会无法转型到“现代”的落后面:从经济上说,是土地资源无法转化为工商资本的瓶颈;从文化上说,是贫穷造成的无知、卑贱、粗暴等村野的劣质东西在物质生活难以迅速富裕的情况下对刚开始萌芽的城镇资本主义文明产生的嫉妒、排斥和仇视。我评论李劼此书,一直勾勒他引出的晚近历史之虚线,现在已引至“曲终人不见”的地步。李劼所强调的地方自治,所赞美的人文精神,其实与现在我终于点出的现代化和资产阶级只隔了一张纸,一点即通,并无什么隔阂。不必一提到资产阶级就想到巴尔扎克的小说或茅盾《子夜》中的反面人物,每一个人都想成为有产者,实现现代化,就是要让人人都成为有产者。

有产才有条件追求自由和维持尊严,才会焕发出“优美与明慧”的人文精神。其实李劼最后推出的顾准和林昭就是党内外的资产阶级的代表人物,这是他的神来之笔,是在“曲终人不见”的一刻,忽然间现出“江上数峰青”的景观。

上海本地人李劼一直都在有意无意地把江浙文化精英与湖南的毛氏同乡群作为明暗对立的色调而列入光谱,实际上他已凸现出资产阶级文明与落后农民意识的对立,也流露出他对“优美与明慧”的歆慕。只不过李劼偏于古典浪漫情调,多倾心于《红楼梦》、《山海经》的诗意引力,因而在谈林昭的精神光谱时,更多地强调了她吴越女子的阳刚在基因谱上与补天女娲的渊源,却未能就江南一带自五口通商以来经济繁荣和西潮东渐的环境等方面论述徐志摩、邵洵美、施蛰存、顾准和林昭这些人及其家世所受的有益影响。江浙vs湖南,就是先进的资本主义经济和资产阶级文化vs落后的小农经济和经毛共粗俗化的无产阶级文化。气质和情调是个人在其具体的现实生活中养育出来的东西,而非来自抽象观念的转化或文字的习染。从李雪芹提到林昭有纪念册,说林是俄罗斯贵妇人时头往后一仰,嘴角微撇,目睛斜转那神态语气,即可想象毛泽东当年在延安面对莫斯科回来的一群布尔什维克型中共领导人心里的酸葡萄滋味和看不惯来自上海亭子间文化人的气头之所在了。高贵就这样成了高贵者的墓志铭,而低俗的一群在平庸如毛泽东者的煽动利用下以粗卖粗,一味按自己的低俗标准由高向低拉平,以至将中共夺权后有可能沿着新民主主义路线发展的虚线粗暴地踏断,倒退到类似洪秀全的“身体”和“泥潭”,结果还理直气壮地打起根本与之不相干的无产阶级革命旗号。狡黠的李雪芹深知革命化暴民的残酷,她只好随大流平平安安过自己平庸的日子,六十年来,大多数国人就这样平庸化活下来了。激愤者或指斥他们可耻,悲悯者则多同情他们的可哀。至于林昭,可以准确地定性为秉承吴越民气血性,接受了资产阶级自由精神洗礼的一位民国女子。在起初,她只是要维护她个人言论的自由和个性尊严,她率性而为,她坦然向专制与残暴的枪眼走去的姿态让人联想到德拉克洛瓦《自由领导人民》那幅油画中自由女神的市民形容。她那受不了一点委屈的倔强和强烈的敏感,也令人联想到李劼最为推崇的红楼人物林黛玉。林昭头脑中根本没有什么“英雄”或“圣女”的观念,正如李雪芹所说:“她特别热情,特别极端,感情太丰富了,爱的就太爱,恨的就太恨。”。她对毛共的反动,在起初纯粹是性情的反动,是晴雯、林黛玉式的反动。用类似于中共革命烈士神话性质的话语和形式悼念这位殉难者,在某种程度上是对她的歪曲,如果闹过头,甚至是对她的玷污。林昭的妹妹在接受自由亚洲电台记者张敏的采访中说得很朴实很明确,她说她姐姐最喜欢自称的是“青年自由战士”,进而总结说:“她并没有想当英雄。就是为了人的尊严,就是为了她的那种信念。我觉得好多人以为她是要怎么样,但是我觉得她是很自发的,并没有要人们认为她怎么样,只是很自然。”“她并没有想要人家捧她为一个什么先驱,或者什么英雄。她就是一种本能的、一种自然的要求,或者一种理想。这可能就是她、我跟现在一般人对她的那种评价的不同。”

随着毛与蒋的去世,本书称之为枭雄的天下早已成为永远的过去。而进入21世纪的网络世界,带有传统色彩的士林人物及其书写也都花果飘零,无复后继有人了。教育在孵化文凭和学位,学术在增生高级职称,学术会议和大学出版社在生产学术产品。巨大的惟数量复制品堆积如山,堵死了质量经营者创新的生路。在千千万庸众捧红了韩寒的今日中国,在汪晖们内媚当局,外通低俗汉学家的全球化一统天下,李劼只能依然陷于顽石般的孤立,坚硬得无比干旱。

毛共的革命并没有倒尽王朝专制的脏水,却砍掉了华夏文化的核心价值,留下了一个拉康式菲勒斯中心(phallocentrism)缺位的局面,进而由平庸的毛及其集团填充了那个位置。他们是沐猴而冠的一群,前害怕传统士林的文化正宗,后嫉恨资产阶级的自由战士,高喊了多少年的反封建反资产阶级斗争,实质上乃是民族文化败家子赖在正位上恐惧地撒泼,狂妄地叫嚣。因自己的阳刚不举,竟妄想阉割尽天下的男子;因自己缺乏“优美与明慧”,不知摧残了多少自由战士心性的刚烈女子。直至文化革命闹到毛像如巨型的菲勒斯林立全国各地,政治淫乱了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气候。结果闹得全党全军全国人民阴阳失调,不男不女,华夏民族,丧尽元气,神州风水,断绝地脉。

三十年来的改革开放,仅一只脚踏入了现代。由于另一只脚还未拔出前现代泥坑,由于菲勒斯中心仍被篡位,由于正义尚未转型,改革开放从起点上便发育不良。执政当局及其话语推行者们始终一副偷情做贼的模样,一面祭拜着毛的灵位,一面陷入毛所怯场的致命诱惑,以致出现了资产阶级尚未健康成长,便衰颓到后现代状况的乌七八糟。这是李劼的文化失乐园情怀所碰到的困境,也是他续写文化人精神光谱不能不面对的挑战。

2010年5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