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维平:文强判死求生的路径在哪?

本月14日,人们期待已久的文强案终于公布了一审结果,重庆市第五中级人民法院对文强及其手下“三大金刚”黄代强、赵利明、陈涛涉黑案进行一审宣判,文强被判处死刑。这在我看来是意料中的事。文强是一个按法律条文可以处极刑的贪官,也是薄熙来手中进行下一步权斗和政治交易的王牌,严密操控下的重庆地方法院,必须判他死刑,才能逼迫他检举揭发更高层次的官员,以便薄熙来挑战共青团派,争取进军18大常委的主动权。

据国内媒体报道,辩护律师杨矿生及其助理赵铭在看守所会见了刚被一审宣判死刑的文强,说他当晚彻夜难眠。据介绍,14日上午,当法院宣布赵利明送给文强的属名张大千的“青绿山水画”是赝品的时候,他的心情轻松了许多,因为这使他的受贿金额减少了400多万,而且还有几笔受贿金额都未被法院认定。一审中,重庆检方指控文强单独或通过其妻受贿1625万余元(包括78万元“黑金”),然而,最终认定此数额为1211万余元,对414万元不予认定。此外,一审对“文强系龚刚模保护伞”的指控不予认定,缘由是龚刚模两次送现金都是通过中间人,两人不存在请托事项,来往也不密切。至此,文强这顶“保护伞”下的“黑老大”,由6人减为5人。但在我看来,文强对这一结果虽然表面平静,内心却十分难受。他说:那一刻感觉像是在坐过山车……文强的妻子周晓亚则情绪失控,失声痛哭。我无法判断律师所转述的细节真伪,因为重庆及国内的媒体都不是独立的,都操控在共产党的官员手里,但文强的平静,应显示他心中有数,即薄熙来是要他张开红口白牙,吐出他所需要的杀手锏:是汪洋还是贺国强曾从文强手中受贿?因此,与其说上诉是为了减刑求生,不如直说是从根本上向太子党薄熙来妥协,只要他把后台供出来,胡锦涛就面临着难题,薄熙来就抓住了救命的稻草。但文强对此应有一番心理上的挣扎,这就是他没有当庭提出上诉,又显得表面平静的真实原因。

据介绍,14日当晚,文强茶饭不思,情绪较为低落,一直在看守所思考着什么。并在看守所里亲自起草了上诉书。律师说,关押了这么长时间,文强的心理素质也变得很强了。我认为,文强应当知道自已现在必须做什么,不是心理素质变强了,而是形势变得更加严峻了,不是在思索,而是在回忆,他别无选择,他必须把过去的经济上有问题的上级供出来。

实际上,这种情节类似的故事,薄熙来在大连以及辽宁已早就演练过好多次了,不仅十分奏效,而且相当精采,只是他不料搬起石头砸了自已的脚。2001年,薄熙来在江泽民的授意下,抓住辽宁的“慕马大案”,兴师动众,株连多人,企图把闻世震,张国光等领导干部通通搞下去,但最终未能得逞,专案组在对沈阳客运集团总经理夏任凡施压时的初衷,是逼他供出类似闻世震这样的黑后台,故在2003年2月10日一审时,由沈阳市中级人民法院判他死刑,果然他不见棺材不落泪,立即检举揭发了副省上刘克田受他贿赂20万美金的经济问题,因重大立功表现,在2006年3月22日由高法裁定改判死缓,刘副省长被捕入狱,但他恰恰却是追随薄熙来的人!这一富有戏剧性的变化,使提拔薄熙来的江泽民等人大失所望,薄熙来也就未能登上辽宁省委书记的宝座。

如今薄熙来故伎重演,又在文强身上打出如意算盘,可谓炉火纯青。文强如果不出卖比他更高级别的领导干部,就不能保住小命。如果供出吧,又有违于重情“袍哥文化”讲意气的行规,这正是他夜不能寐的深层次原因,但他可能顾不了那么多了,他会象疯狗一样检举揭发它人,王立军之流也会吸取辽宁夏任凡案的教训,巧妙地引导文强的回忆思路向着需要的方向走,实际上也无需多言,文强过去得势时也是这么干的,诂计薄熙来的阴谋有可能得逞。

所以,很会利用媒体造势的薄熙来,在判决下达后,不仅通过媒体刊出了很多关于当地群众欢呼文强死刑的消息和图片,而且还引述了法律界人士的分析,报道说,他们认为,文强如果希望二审得到从轻处罚,就得进一步找出新的证据,减轻自己的罪名,如能有新的立功表现也是减轻处罚的路径。其实,文强人在狱中,已恶贯满盈,到哪里去自找证据,减轻罪责呢?唯一的办法是沿着薄熙来指引的“革命”方向,把中共内斗的烈火烧到共青团派的人马身上,下一步如同当年的闻世震一样,贺国强和汪洋自身有没有受贿行为,或者其它经济问题,将是至关重要的。如有,就彻底中了薄熙来的圈套,如没有,薄熙来就会重蹈辽宁的覆辙,这叫“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在一党执政的专治制度下,中南海的权斗之伪善吊诡之处正在这里,因此中国政坛进入了动荡的人事难以确定的历史时期,但胡锦涛为首的团派,假如能主动出击,尽快挖出太子党薄熙来在大连通过太太谷开来律师所,变相受贿和充当黑社会保护伞,恂私枉法的证据,并立即公布,就会变被动为主动,变守势为攻势,再开启政治改革的锁钥——“六四”,进行宪政民主建设,中华民族兴也!目前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在中共18大上一旦薄熙来夺了权,可以想象,王立军当了公安部长,车克民当了安全部长,成城当了司法部长,全国变成了重庆那样的塑毛像,唱红歌,读经典,发红信的世界,真真假假的千万个文强遍地倒下,中国将沉没在腥风血雨之中,胡温的下场也会是悲惨的!

但眼下,问题或许还没那么严重。在我看来,不论文强检举揭发与否,他都不会有好下场,因为一党执政的体制决定了中国清官不多,贪官遍地,在过去没有监督和制约的情况下,文强并没有自律,已罪恶深重,民愤极大,难逃其咎。据媒体报道,此前,重庆市公安局局长王立军也曾对媒体记者说过,“文强这个人长处很多,是一个很熟悉业务的干部,而且这些年,做了很多贡献。”看来,王立军一方面积极参与对其抓捕和审讯,一方面给又给他评功摆好,是基于目前中南海的复杂形势,为自已留条后路,因为他比谁都清楚,他是被薄熙来利用内斗的自相惨杀的工具,他们是在玩火!火既能焚人也能烧已。一切全凭运气!另据媒体报道,在看守所里,文强与相关人员谈心的时候曾经表示,自己从警30多年,破获了很多大案要案,如劫匪张君案等。这表明他希望人们念及过去放他一马,他求生欲望十分强烈地说,如果不死,愿意坐牢,除了反思自己的罪行,好好改造外,还将抽时间写自己的回忆录,将自己的一生作个梳理,写成一本书。的确,他的人生经历很是丰富,值得一书。他16岁就下放农村,栽秧、割谷、挑草头、守鸭棚,什么活都干过。后来他就读警校,毕业后加入警队,29岁时就任巴县县委副书记,37岁起担任重庆市公安局副局长,此后长达16年之久,先后指挥破获了多起震惊全国的警匪枪战案、中国第一盗窃案、运钞车被劫案、杀人恶魔张君案,故多次荣获公安部一等功和其它各项嘉奖,是闻名一时的“打黑英雄”……但是他不知道,正是一党执政,一党独裁这个不公平的制度,把他害苦了,它不仅使他变得贪婪专横,以权谋私,狂妄自大,目空一切,而且决定了反腐倡廉只是一个幌子,他成了一个可怜的祭品,他被比他还贪婪百倍的薄熙来送进了地狱,而总有一天,等到高层权斗失利之后,薄熙来,王立军也会和他一样难免悲劣的下场!不过文强如果死了,就看不到了!他们终会在地狱中重逢!

2010年4月16日于多伦多。

未普:从王兆山、余秋雨看“韩寒现像”

中国西南大旱,赤地千里,灾情像野火一样蔓延。网民纷纷质疑,这到底是天灾还是人祸?而中国自己的气像、环境、水利等多个学科的专家也众说纷纭。按照王家岭矿难是“大自然无情”的官方口径,西南大旱灾当然也要把账记在“大自然”的头上了。这个专门给共产党背黑锅的“大自然”是否无情,且不去讨论,只说专制国家机器下的御用文人兼奴才是如何“无情”加“无耻”。

据传,山东省作家协会副主席王兆山在旱灾灾区豪华宾馆开会时又推出一首新作:“西南万里赤日炎,禾稻枯焦古井燃,星空顿洒总理泪,疑是茅台落九天!”该诗阿谀谄媚,立刻引起一片嘲弄:这是什么玩艺儿呀!活脱脱一个全能专制政府豢养出来的奴才文人!当然这还不算是最肉麻最无耻的。

比这更无耻的,是王兆山名扬天下的那首词:“天灾难避死难求,主席唤,总理呼,党疼国爱,声声入废墟。十三亿人共一哭,纵做鬼,也幸福。银鹰战车救雏犊,左军叔,右警姑,民族大爱,亲历死也足。只盼坟前有屏幕,看奥运,同欢呼。”称死于汶川地震的十万人和被活埋在豆腐渣校舍之下的六千中小学生,“做鬼也幸福”,这个文人无疑已经涉嫌犯下反人类罪。

和王兆山异曲同工的是另一个作家余秋雨,他的名篇“含泪劝告请愿灾民”,指死难学生的家长追寻真相、讨还公道的请愿行动是“横生枝节”,“破坏”了“动人的气氛”。这个“动人的气氛”,在余的眼里,就是共产党的一统天下,连灾难都是天降祥瑞,龙脉翻身,国运振兴,风云际会,因为温总理说:“多难兴邦”。

余秋雨除了他的“含泪篇”,还有一篇题目叫《自语》的文章,他在结束语写道:“在全民肃立的哀悼日,我又暗暗自语:如果有十个轮回,即使再有海啸地震,我已别无选择,永远在这里投生!”余秋雨和王兆山这一南一北,一对文化太监进行谄媚竞赛,早就臭名昭著,被天下网民口诛笔伐。但他们的诗文里的价值观,却是专制政权要维护和传播的,所以党恩浩荡御赐余秋雨“文化大师”的牌坊,钦点王兆山为中国作家正式代表,出席德国法兰克福书展。

同王兆山和余秋雨截然不同的是体制外的独立作家韩寒。韩寒不吃皇粮,不参加作协,也不参加任何文学会议,他博客文章的点击率却逼近四亿,隶属作家协会的全部作家,受中宣部领导的全部喉舌媒体、出版社和所有电视台加起来,都不及韩寒的一个小指头。在这个万马齐喑的铁桶江山,韩寒这个名字本身,就是一个最富于挑战、叛逆和颠覆性的自由像征。难怪他入选今年《时代》杂志“全球一百位最具影响力人物”的候选名单,得票率节节攀升,把一同列入候选名单的王歧山、薄熙来、百度总裁李彦宏等远远抛在后面。

目前韩寒在《时代》网站的得票率已跃居前五位,北京政府对这股“韩寒旋风”以及“韩寒现像”很尴尬,很恼怒,因为韩寒不是刘晓波,《时代》网站上可以投票给刘晓波的网页在大陆已经被屏蔽,但韩寒却一直受到中国网民的追捧。如果韩寒最后高踞第一,他将成为自邓小平以来第二个登上《时代》杂志封面人物的中国人;就算他最后未能登上榜首,他也足以成为一个划时代的人物。中共当局如何去消解他的影响力?这一点,韩寒自己就已经预见到了,他在博客上写道——

“这个剧场归他们所有,他们可以随时让这个舞台落下帷幕,熄灭灯光,切断电闸,关门放狗,最后狗过天晴,一切都无迹可寻。我只是希望这些人,真正的善待自己的影响力,而我们每一个舞台上的人,甚至能有当年建造这个剧场的人,争取把四面的高墙和灯泡都慢慢拆除,当阳光洒进来的时候,那种光明,将再也没有人能摁灭”。

余  杰:“黄金时代的故事”继续在中国上演

罗马尼亚电影《黄金时代的故事》最近在各大电影节上备受瞩目,这是一部由五名导演合作的五部短片的集锦,以五个小故事回顾二十世纪八十年代齐奥塞斯库统治期间罗马尼亚人民的生活状态。五个故事都有些黑色幽默的味道,都有点像王小波的小说,没有德国电影《窃听风暴》中那种撕心裂肺的伤痛,却有一种诡异的宁静,如同暴风骤雨过后广阔而深沉的海洋。

故事之一:听闻领导要来视察,村民们赶紧把水果蔬菜重新挂回树梢间,营造出欣欣向荣的丰收景象。忽然又有电话说,视察取消了。村民们如释重负地散去,齐齐坐上旋转木马自娱自乐,却因为没有留下人来控制按钮,大伙儿只好疯转了整整一夜。

故事之二:法国总统要来布加勒斯特访问,照片上的他居然比齐奥塞斯库高出一头。上级说,不能让资本主义高过社会主义。于是,摄影师在那个没有电脑特技的时代,发挥高超的修片技术,给自己的领袖加了一顶帽子,让他看上去比法国总统更加伟岸。

故事之三:为了丰富群众的副食品市场,卡车司机奉命载着一车母鸡向目的地驶去,中途不得停歇。修车时,司机发现轮胎被盗,却幸福地呼出一口气,在一家小旅馆的门口,年轻美丽的女老板正在招手欢迎他。

故事之四:乡下的亲戚给城里的警察送来一头活猪,也给他出了一个难题。在人口如此密集的社区内,怎样躲过邻居的众目睽睽和风言风语,在悄无声息中将这头活猪变成自家餐桌上的美味?警察最后想出了一个好办法——用煤气毒死这头畜生。

故事之五: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摆出美国电影《亡命鸳鸯》中的男女主人公的架势,好像要在居民区里实施打劫计划。结果大家虚惊一场,原来他们只不过是想卖掉积攒了好久的一批空瓶子,以补贴家用。

这五个小故事幽默中充斥着辛酸。那个以独裁者齐奥塞斯库的名字命名的“黄金时代”,独裁者问,你们幸福吗?谁敢说自己不幸福呢?齐奥塞斯库统治罗马尼亚长达二十四年,是苏联东欧地区掌权最长的党魁之一。当时,罗马尼亚的人口约有两千三百万,共产党员即有三百八十万,其比例为苏联东欧国家之冠,高出今日之中共党员在中国人中的比例差不多三倍。齐奥塞斯库是苏联东欧集团中最为自信的统治者,当其他国家纷纷启动政治经济改革的时候,唯有他岿然不动,认为自己的统治可以永远延续下去。

《东欧诸国史》指出:实际上,在罗马尼亚表面安定的下层,早已埋下不安的因子。国家大兴土木修建庞大的党政机关大厦和领袖个人崇拜的建筑,投入巨资支持“国有体育事业”,国内的食品供应却严重不足,照明和取暖的电力亦受严格限制,民众生活困窘不堪。污染严重,儿童死亡率居欧洲之首,人民的言行均由政府规范,毫无自由可言。罗马尼亚人常常自嘲,政府只有对人民的呼吸和睡觉没有约束的规定。

然而,领袖的刚愎自用和秘密警察的横行无忌,并不能阻止独裁政权的瓦解。相反,权力越是刚性,转型越是不易,暴力冲突发生的可能性越大。果然,罗马尼亚这个如同“楚门的世界”一般的国家,其转型之难超过了苏联东欧地区所有的国家,不仅经历了一场死亡数万人的血雨腥风的内战,齐奥塞斯库亦成为唯一的遭到处决的前国家元首。齐奥塞斯库生命的最后一刻,有没有后悔过呢?

“黄金时代”在罗马尼亚已经是一段有距离感的历史,所以艺术家们才能以之为素材创作电影《黄金时代的故事》。然而,在中国,“黄金时代的故事”依然在继续上演着。同一个剧本,不同的演员而已。这一次的主演是温家宝。玉树地震发生之后,温家宝飞赴灾区,重复两年前他在汶川灾区驾轻就熟的言行。官方媒体报道,灾区人民高举“总理您辛苦了”的牌子欢迎总理的到来,人们脸上充满了幸福的笑容,现场的气氛仿佛在过节一般。从公布的照片上可以看出,这些人个个都衣冠楚楚,根本不像是废墟中逃生出来的灾民。只是他们手上举起的牌子,不是质地高级的展板,而是因陋就简用纸箱的纸板制作的,这才有点灾区的味道。温家宝仍然穿着那件看上去极其普通的黑色棉袄,沿途很多百姓眼含热泪,有人高呼:“温总理,您辛苦啦!”“总理,您保重身体。”这一场景简直就是《黄金时代的故事》中的“故事一”。这么多列队迎接温家宝的人手,如果全都投入到抢救废墟中的民众之中,一定会多救一些人出来的。

如此看来,温家宝这一趟视察,根本就是干扰救灾工作,还不如不来。一路上,大小官员和记者前呼后拥。一名记者在采访手记中写道:“在整个采访过程中,记者一直与总理离得比较近,甚至有几次是贴身站在一起。在总理走下废墟的过程中,由于人员特别多,总理走起来不是很稳。这时,记者正在总理的对面拍照,温总理眼睛看着脚下,想找一个落脚的地方。记者立即放弃采访,伸手拉住了总理的左手,总理没有拒绝,当即拉着了记者的右手。”这一段话本来是拍总理马屁的,却无意间透露出若干耐人寻味的细节:其一,既然说温家宝轻车简从,为什么周围又“人员特别多”呢?其二,能够站在温家宝身边的并非普通灾民,而是官媒的记者,记者甚至得以接触龙体,说明温家宝对记者颇为重视,镜头感十足,这也正是好莱坞影帝的派头。

温家宝刚刚发表了一篇纪念胡耀邦的文章,这篇四平八稳的文章居然被某些海外学者解读为胡温联手战胜保守派、即将启动政治改革的信号,可谓谬之千里。如今的中共党内,究竟谁是保守派呢?我认为,不是已经衰落的江系人马,胡温才是真正的保守派。温家宝撰文纪念胡耀邦,无非是想挽回日渐衰微的个人形象罢了,跟人们望眼欲穿的政治体制改革毫不相关。温家宝不想学胡耀邦,他的文章中记述的胡耀邦的作为,与他自己的作为有天壤之别。当年,胡耀邦到基层考察,常常连一个随行的记者都没有。温家宝也承认,胡耀邦为“尽可能地多了解基层的真实情况”,要他去“做些调查研究”,并特地交代:“记住,不要和地方打招呼。”而现在胡温出巡,每次都是精心安排,不然不会有地方领导陪同,也不会有媒体亦步亦趋报道。难怪民间人士嘲讽说:“胡温常以这种架势下去‘做些调查研究’,走到哪里,哪里就会成为影视基地。”点石成金,化灾区为影视基地,唯有温家宝由此法力。

胡说,以德治国;温说,以泪治国。如果说刘备的江山是哭来的,那么温家宝的总理也是哭来的。这一次,温家宝在玉树州人民医院,看望受伤的灾民珠玛才仁一家时,眼里含着泪水,安慰道:“我们一起悼念失去生命的亲人吧,过段时间按照你们的习俗安葬他们。”在旁边目睹这一切的记者,立即写了一篇题为《总理为何“眼里总是含着泪水”》的报道:“这些都让笔者不禁想起了汶川地震时,总理不停地在灾区奔波忙碌,指导抗震救灾工作。当时,在看望灾民时,总理也是眼含着泪水。”又说:“看到温总理眼含泪水,读着温总理饱含深情的话语,笔者也不免心潮澎湃,热泪盈眶。”从秋雨含泪到总理含泪,从兆山哭鬼到记者挥泪,这个民族的眼泪实在太多了。可惜,不该倒下的校舍又倒下,不该死去的孩子又死去,该受惩罚的官员依然稳坐钓鱼台。数百名孩子如花似玉的生命,又被温家宝的眼泪轻轻冲刷掉了。

温家宝喜欢观看下级官僚们安排的群众演员的表演,更喜欢亲自粉墨登场出演男一号。中国的老百姓不用买电影票,每天都在观看电影。最精彩的一幕发生在结古镇民族商贸城倒塌的废墟上。温家宝爬上废墟察看,对大家说:“玉树发生地震灾害后,党中央国务院高度重视。乡亲们的灾难就是大家的灾难,乡亲们的痛苦就是大家的痛苦,乡亲们失去的亲人也是大家的亲人。……只要有一丝希望,就要尽百分努力,决不放弃。”这段话颇有点“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味道。但是,此刻我却想起了英国《金融时报》的一篇题为《中国私募业的“红色贵族”》的报道来。该报道说,在中国新兴的私募股权行业,“新天域资本”是最具影响力和最为成功的一家公司。该公司管理数十亿美元的资金,拥有德意志银行、摩根大通、瑞银以及新加坡主权财富基金淡马锡等诸多投资方。它位于金宝大厦的办公室极为低调,在大堂甚至找不到公司的标识牌,只有到了十二层,才会看到门内有一块小小的牌子。这家公司并不需要奢华的办公室,因为它拥有中国最有价值的资产之一:温云松。

这篇报道说,温云松毕业于美国西北大学凯洛格商学院,长相酷似其父温家宝。温云松和新天域是新一代更为强势的“太子党”的领军人物。这些太子党在中国本土迅猛发展的私募股权行业占据着主导地位,通过重组国有资产和为私企提供融资赚取巨额利润。“以前,这些有‘背景’的人的最佳选择是去高薪的西方投行,但现在经济实力已发生了转变”,一位因话题敏感而要求匿名的业内人士表示,“现在他们跟那些外国人说:‘嘿,现在我说了算,手头什么单子都有——所以你们把钱给我,我自己来投资,还要分到大头。’”对此,美国西北大学教授史宗翰表示:“这是一种轻而易举的赚钱之道,人人都愿意因为他们的关系网而支持他们。人人都心甘情愿这样做,以期博得高层领导人的好感。”于是,温云松这个不普通的海归就一夜暴富了。

有很多善良的民众说,温家宝不是在表演,他是政治家九常委中唯一说真话的人。我想,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很容易就可以找到一个验证的方法:既然温家宝对灾民们说,你们的亲人就是大家的亲人,那么温家宝自己的亲人是否也是大家的亲人呢?如果说温家宝权力有限,对惩罚那些渎职的官员无能为力,但他至少在家里还是说一不二的父亲吧?他管不好国家,难道还管不好自己的家吗?他日理万机,却不能约束自己的孩子狐假虎威,这难道符合常识吗?既然温家宝如此亲民、如此廉洁、如此真诚,是否可以给自己的儿子下一道命令,让儿子将巧取豪夺的国有资产和民脂民膏拿出来赈济灾民呢?

二零一零年四月十八日

陈破空:上海世博会,风光下的掠夺

上海世界博览会,即将于今年5月1日正式登场。国内媒体,尤其上海官方媒体,开足马力,做“正面宣传”,掀起继北京奥运会之后,又一波“中国崛起”、“民族复兴”的狂热。然而,正如北京奥运会一样,上海世博会豪华、风光、盛大的场面,遮不住累累丑闻。

国际舆论先后揭露,上海世博会推广歌曲《2010等你来》抄袭日本歌曲《不变的你就好》;“中国馆”造型抄袭日本建筑家作品;上海世博会吉祥物“海宝”抄袭美国卡通人物Gumby……难道中华民族已经失去创造力,非要抄袭不可?答案是:加诸于当今中国人的这个政治制度,才是扼杀中华民族创造力的要害。

岂止扼杀,更有掠夺。从上海辗转来到纽约、在联合国门口举牌抗议的上海市民胡燕,揭露上海当局,以举办“世博会”为名,非法占用土地、强行拆迁、暴力拆迁、迫害弱势民众的斑斑劣迹。

历届世博会,在他国举办时,都选址在郊区或公园,唯独上海世博会,选址在人口稠密、商业与金融发达的浦东地区。对此,胡燕指出:上海世博会,从一开始,就是一个阴谋,那便是,先后由陈良宇和韩正把持的上海政府,图谋掠夺上海百姓最后的私有财产。

上海世博会,占地528万平方米,动迁18000户。其中,非法占地,强制拆迁,补偿不公,激起官民对立,天怒人怨。首先,上海当局偷偷改变土地性质,将拆迁区由“国有土地”变“集体土地”。原来,依据中共“法规”,国有土地,以市场定价;集体土地,则由“国家征收,国家定价。”此处的“国家”,指“政府”,具体代表,就是当地政府。

上海当局给位于浦东的这一大片拆迁区定价:土地,每平方米1850元。形成悬殊对照的,却是,就在浦东,就在附近,香港首富李嘉诚购下的土地,成交价达每平方米5万多元。号称“浦东地王”的若干地皮,地价甚至高达每平方米16万、乃至17万。上海当局为这18000户动迁居民订立的补偿标准,为每平方米4700元;但当地房价却是每平方米近2万元。补偿价与市场价相比,相差四倍。

上海官办媒体《新民晚报》,曾于2006年报道,世博园区动迁居民“全部签约”。马上便有几十户居民代表,到上海世博局示威,抗议这一假新闻。《新民晚报》稍后改口称“99%的居民签约”,仍然不实。但即便按照这一口径,拒绝签约的1%居民,也多达180户。却遭上海当局强制拆迁。

胡燕家,是其中之一。190平方米的平房,早在1949年以前,就在胡燕外公陈文兴的名下。一家九口,长期居住于此。到2005年,上海当局通令拆迁,让位于世博会。胡燕全家,清醒认识到:依照现行中国“法律”,土地虽然属于国家,但居民拥有使用权,国家(政府)如需征做他用,必须先从居民手中购回,但上海当局省略了这一法律步骤,直接调为己用;更兼上海当局暗做手脚,改变土地性质,低价补偿。为此,胡燕一家拒绝签约。

上海当局对胡燕全家,不断施展高压、威胁。曾将胡家八十多岁的外公,也是一名为中共卖命一辈子的老党员、老干部,传唤到居委会,恐吓道:如果不拆迁,就是违犯党纪国法;如果不拆迁,将对子女不利;如果不拆迁,就是反世博会,就是“反世界人民”。

上海当局还曾在拆迁区张贴通告,公然告诫居民:不得与境外媒体联系,否则,将以“提供虚假情报罪”、“泄露国家机密罪”论处;不得到国家机关“缠访”(上访),否则,将受到法律制裁。

2005年12月29日,趁胡燕等上班、全家无人时,上海当局出动人力和机械,实施强行拆迁,将胡燕家野蛮铲除,连同胡燕家的家俱、物品等财产,统统毁没。

胡燕丈夫姜斌,找到有关部门理论,表示要去北京上访。上海官员张华鑫(上海世博协调局信访办主任),毫不犹豫地写下这样一行字:“北京是人民的首都,欢迎你们去。”并亲自签名,显得无所顾忌。姜斌去北京上访的结果,竟是被上海当局从北京抓回,并遭拘留、殴打。姜斌先后上访几十次,才发现,上访程序,本身就是一个圈套,各部门并不解决问题,却都要登记身份证,然后就冷冷道:“从哪里来,回到哪里去。”

被登记身份证之后,上访人反而成了国家机器的监控对象。除被两度“行政拘留”外,每到敏感日期,诸如“十七大”,北京奥运会,“六四”20周年,国庆60年,奥巴马访中……姜斌就被公安骗去,谎称“商谈”,实际是关到某个旅馆,动辄一到两周,并不出具任何手续,如同坐“黑监狱”。

胡燕工作所在的浦东公利医院,受上海当局指使,也对胡燕大施威胁与迫害。该院院长亲自出马,恐吓胡燕:不签协议,开除职务;继而不让胡上班,长达三个月;胡考上统计师,却被院方堵死晋升之路;院方还无故克扣胡燕工钱,讥讽说 “那是因为你做得太好了”;院长不让胡请病假,胡以死抗争,该院长竟叫来公安,将胡铐走,摧残半日。

胡燕向医院各级领导陈述,自己所作所为,完全依据法律,为何受到迫害?该院工会主席讶异道:“法律?你太天真了!谁让你投胎在中国?难道你不知道?我们国家没有法律,组织决定一切。”胡燕事后道:工会主席的这番话,完全颠覆了她在中国所受的三十年教育,令她如梦初醒。

2009年5月28日,襁褓中的女儿尚未满月,三个警察上门,宣布对姜斌和胡燕夫妇实施监控,理由是:“六四”20周年即将来临。此前连什么是“六四”都不懂的胡燕,终于暗下决心,抗争到底。

胡燕夫妇曾表示要向联合国申诉,又是那名上海官员张华鑫,大刺刺地挥笔写下“你们可以办护照去联合国上访”,并亲自签名,公然展示上海当局的权力傲慢,不可一世。随后却又写下另一行字“居民动迁和世博局不搭界(无关)。”这无疑是谎言,却流露其狂妄下的几分心虚。

胡燕终于来到联合国,向全世界控诉,上海当局假世博会之名,行践踏人权之实。上海民众盛传:“陈良宇不良,韩正不正。”陈良宇已倒,看韩正还能挺到何时?

外国媒体曾猜测上海世博会究竟花了多少钱?一个数字说是4000亿,上海市长韩正故作轻松地“辟谣”:只有286亿。上海市委书记俞正声更声称,“我们免费(为各国)提供土地。”胡燕指出,这背后,是掠夺民财,慷国家之慨。她说:外国媒体错了,对上海当局而言,不是花多少钱的问题,而是赚多少钱的问题。世博会还没有开张,他们就稳赚不赔。原因是,上海世博会之后,除留下一轴四馆,园区中其他建筑都要拆除,做商业开发;因世博会而大幅增值的园区,将是未来上海最贵的土地,卖出去,收入至少也有5千多亿。

郑  义:西南旱情:生态欠帐和水利欠帐?

目前西南地区的旱情还在继续扩展,降水较常年同期减少五成以上,部分地区降雨甚至减少了七至九成,主要河流水量为历史最少。干旱已经蔓延至湖南、广东、甘肃、河北、山西、宁夏和西藏等地区,长江上游已经出现罕见枯水位。

还有多久才会有较大的降雨呢?谁也说不清。据《亚洲周刊》报道,前水利部部长钱正英对越演越烈的旱灾作出了反省。她说:“我过去主持水利部工作,犯了一个错误。没有认识到首先需要保证河流的生态与环境需求;只研究开发水源,而不注意提高用水的效率与效益。这个错误的源头在我。”

九十年代末,她曾经带着专家组去考察了已经死亡了的中国最大的内陆河塔里木河。亲眼看到了胡杨林枯萎、绿洲化为沙漠。特别是当她了解到西大海子水库就是塔里木河断流的祸首之时,感慨万千,说:“我们这些干水利的,干过了头,也会产生副作用,水利工作要以此为鉴。”

当国务院总理温家宝请她去给部长们讲水利,她就讲到塔里木河。首先承担了责任,表示“这不是现任水利部长的责任,是当年我当部长时的责任”。这真是很了不起,能够自我反省,承担责任。对此,我个人是很敬佩的。至少,这在中共统治集团中是一个异数。

但是在我看来,钱正英的反省还是存在一些矛盾和模糊的地方。比如她说中国几十年来,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和规模开展水利建设,海河、辽河等河流的开发利用率已经大于40%,超过了国际公认的合理值,影响了河流的自然功能和永续利用。这个判断,我认为是正确的。

但她在回顾历史的时候呢,又对当年大兴水利建设持肯定态度。认为八十年代的国民经济调整、清理极左,对水利建设批评颇多。此后忽视水利,资金被大大地削减。85年后,全国粮食产量徘徊,农业形势严峻,各方才又重新重视水利。

我认为钱正英的回顾和反省存在着矛盾和模糊之处。水利工程老化失修是一个问题,但仅仅是“标”,过度开发则是“本”。从应急的角度看,对水利工程的恢复和必要的建设是需要的;但从长远的科学的观点看来,则应该断然恢复河流的自然生态,切实提高森林覆盖率,减缓水土流失,改良气候。靠水利工程来解决旱灾是行不通的。

生态科学的一个基本定律就是解决生态问题主要靠生态手段,而不能依赖工程手段。工程手段毕竟是一种没有办法的办法,说得不好听一点儿,就是饮鸠止渴,是一种短期行为。但凡短期行为都是没有好下场的。

西南大旱以来,占压倒优势的舆论是反省水利工程失修。水利部副部长鄂竟平认为中国农田水利工程存在长期欠帐问题;云南的一位县长李云龙认为这次缺水是工程性的缺水,还说大旱叫人们认识到小水窖的重要性。

好啊,既然如此,那就继续建水库。索性把中国所有大江、大河都碎尸万段,变成一个接一个的梯级水库。现在中国已经有8万多座水库,世界第一;再努一把劲儿,提高到18万座水库,再给每家每户修一个小水窖,把水利工程进行到底。如此,缺水的问题就解决了吗?

前任水利部部长钱正英说“我们这些干水利的干过了头,破坏了生态”,意思是生态欠帐。而现任水利部副部长则认为是水利欠帐,这实在是很有意思。

我还是认为钱正英先生的这段反省是深刻的:“我过去主持水利部工作,犯了一个错误。没有认识到首先需要保证河流的生态与环境需求”。不过,我不认为这个错误的源头在她,而是在制度。

在一个产权不清的国度,毁灭环境的短期行为是符合经济理性的。多年前我一再警告,所有权与使用权两权分离的畸形制度,将剥夺我们后代的生存权。不料生态灾难如此急速逼近,我们这一代人的生存权也遭到了挑战,这真是报应,是大自然对我们集体极度自私、苟且偷安的报应。

赵达功:巨大压力下的难以忍耐

孔子说,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日常生活中,与朋友相聚是一件愉快的事情,尤其是与远道来的朋友相聚。但对于我来说,却与朋友难以相聚。前几日,我儿子大婚,江西南昌的好友千里迢迢专门赶到深圳来参加婚礼,我翘首期待,喜悦之情自不必说。但婚礼前一天,我接到电话,告知我江西来的杨某不可参加婚礼,威胁说,你儿子婚礼是喜事,我们也不希望发生不愉快的事情。我心里十分愤怒,但也十分的无奈。我不得不愧疚的告知那位朋友,希望他能理解。

“沉默不是懦弱,忍耐不是麻木”,这是张明敏演唱的那首歌曲《我是中国人》其中的歌词,我深有感触的是,一段时间以来,迫于一种强大的压力,为了安慰耄耋之年的父母,为了妻儿平静的生活,尤其是为了这次儿子的婚事,我不得不沉默,不得不忍耐。笔会的朋友,香港的朋友,海外的朋友,以及许多关心我的朋友,大家都劝我,忍下来,安全第一,”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常言道,”英雄气短,儿女情长”,一个人的行为或许可以改变,但一个人的思想和信仰难道可以强行改变?!三军可以夺帅,匹夫不可夺志!

从今年一月至今,我没有发表文章,也极少与异议人士和维权人士相聚,应该说我已经”老实”了很多,但对我的攻击并没有因此而减少。信箱和skype被窃取,且用我的信箱对外发邮件,用我的skype与人交谈。更可恶的是,冒充我的新邮箱(相似而已),以我的名义,向我所有的朋友散发带木马病毒的邮件,试图达到不可告人的目的。是可忍孰不可忍!我强烈抗议这种卑鄙的行为!忍耐是有限度的,忍无可忍必将反抗!

儿子的婚礼已过,一切似乎也在平静之中,但耿耿于怀的是婚礼过后我也未能与那位江西南昌的朋友相见,他已经在压力下回到故乡。我心里一直吟诵着那首感慨的诗句,遥寄我的情感:

城阙辅三秦,风烟望五津。
与君离别意,同是宦游人。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无为在岐路,儿女共沾巾。

2010年4月25日

滕  彪:听从正义和良知的呼唤——在北京市司法局关于吊销唐吉田、刘巍律师证的听证会上的代理意见

根据调查人提供的证据以及质证情况,我发表综合代理意见如下:

一、唐吉田、刘巍律师的退庭行为事出有因,迫不得已。

2009年4月27日,杨明利用邪教组织破坏法律实施罪一案的二审在泸州市中级法院审理。辩护律师唐吉田、刘巍到庭入座后,审判员迟迟不进入法庭,之后几个身份不明的人员强行要求二位辩护人离开法庭,拒绝出示工作证件,甚至对辩护人大声吼叫;之后又有人对辩护律师违法拍摄录像,拍摄者态度轻慢无理,有明显挑衅之意。对这些明显违反庭审规则的举动,审判长和法警都任其进行,不予制止。更严重的是,法庭已经完全被操控,在每次审判长打断辩护人发言前,都会和坐在旁听席上的一个不明身份的男子进行眼神交流,或者在听到这位男子的咳嗽声时,审判长打断辩护人或被告人的发言。辩护律师的发言被十几次粗暴打断,并多次受到审判长无理斥责。在当时情形下,法庭已经完全失去了独立性和中立性,律师客观上已无法行使辩护权利,在这种万不得已的情况下,律师只能退庭表示抗议。

由此可见,真正扰乱法庭秩序、干扰法院独立审判的,是610(不明身份的人后来知道来自610办公室),是泸州司法局,和其他幕后黑手。根据对方提供的证据也能印证这一点。根据泸州中院提交的《司法建议》,声称两位律师企图“为法轮功平反”、“利用审判平台宣扬法轮功”、“引导当事人发表关于法轮功性质的意见”、“试图激发庭外人员的情绪”云云,不但与事实不符,主观臆断,凭空捏造,而且充满文革式扣帽子、打棍子那一套。北京司法局还拿到一份可笑的传真件《泸州司法局2009【39】号文件》,上面写着“由于涉及社会稳定,我局公律处派人旁听了庭审,庭审开始阶段,审判长按照相关规定指出,在庭审期间,诉讼参加人不能宣扬法轮功、对法轮功是否属于邪教组织、法轮功的性质不予辩论。”在庭审过程中,法庭不允许对证据质证、不允许对犯罪构成进行分析、不允许对被告人行为性质进行分析、不允许对法律适用进行分析,只允许核对公诉人提交的证据数量、只允许被告人回答“是”还是“不是”。——真是岂有此理!“相关规定”是什么规定?法院的内部文件,某个领导的什么指示?什么时候发布的?被告的罪名是“利用邪教组织破坏法律实施罪”?凭什么不能对法轮功是否属于邪教发表意见?没有任何一部法律法规规定法轮功属于邪教组织。凭什么不能质问“破坏了什么法律实施”?所有涉及刑法300条的案件,控方和审判者都说不清楚被告被指控的行为“如何破坏了法律实施”,这不是很荒谬的事情吗?分析法律适用问题直接关系到被告人是否有罪、直接关系到信仰自由的宪法权利,凭什么就禁止律师就此进行辩论?从泸州中院法警朱松林和刑一庭法官何锋提交的《情况说明》来看,他们满脑袋阶级斗争和文革思维,就是不顾事实和法律。总而言之,4月27日泸州法院的庭审根本就背离宪法和刑事诉讼法,背离法治的基本精神,该法庭刚已经沦为知错不改的政治运动和某些法外机构的奴仆,丧失了最最起码的独立地位。难道在法庭被如此明显地操控、骚扰的情况下,在被告和律师的辩护权已经被剥夺殆尽的情况下,还要求律师配合这场令人不齿的政治表演吗?

二、唐吉田、刘巍律师的退庭行为并没有违法任何法律、法规和职业规范。

获得律师辩护的权利在中国加入的人权条约里有明确规定。《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第一百二十五条:“被告人有权获得辩护。”《中华人民共和国刑事诉讼法》第十一条:“被告人有权获得辩护,人民法院有义务保证被告人获得辩护。”第十四条第一款:“人民法院、人民检察院和公安机关应当保障诉讼参与人依法享有的诉讼权利。”《中华人民共和国律师法》第三十六条,“律师担任诉讼代理人或者辩护人的,其辩论或者辩护的权利应当依法保障”。可见法院有义务保障被告人和律师的辩护权利。

律师出庭辩护,目的是为了维护被告人的合法权利,当法庭已经变成了傀儡、被告和律师无法正常发言时,已经无法正常行使这种权利。这种情况下,当然可以选择退庭。没有任何一个法律法规禁止律师退庭。如另一代理人张树义教授所言,退庭最多可以理解为对辩护权的放弃。权利当然是可以放弃的。唐、刘二位律师的表现应该是非常理智的:在被迫退庭的同时提交了书面辩护意见(也就是说,仅仅放弃了庭上的口头辩护),维护了被告人的权利,也维护了被告人和律师的尊严。有资格对律师的退庭行为提出质疑或投诉的,只有委托人。但本案中,委托人不但没有质疑和投诉,而且肯定和赞扬了律师的做法(见杨明母亲的证词)。

三、退庭就吊销律师证?

在今天的听证会上,调查人(北京市司法局)引用了两个条文:

“律师接受委托后,无正当理由的,不得拒绝辩护或者代理。”(《律师法》第三十二条)

《律师法》第四十九条:律师“扰乱法庭、仲裁庭秩序,干扰诉讼、仲裁活动的正常进行的”,由市或区人民政府司法行政部门给予停止执业六个月以上一年以下的处罚,可以处五万元以下的罚款;情节严重的,由省级司法行政部门吊销律师证。

然后得出结论说:因为唐吉田刘巍律师退庭(这一点当事人从未否认过),所以,要吊销律师证。

我们清楚地看到北京市司法局的基本逻辑:退庭等于“无正当理由退庭”,等于“无正当理由拒绝辩护”,等于“扰乱法庭秩序”,等于“严重扰乱法庭秩序”,所以予以吊销律师证。天哪,如此混淆概念,浑水摸鱼,扰乱视听,可谓奇观。从此以后,世界上有了两套逻辑:逻辑,北京市司法局的逻辑。

首先,退庭事出有因、迫不得已,而且法无禁止,不等于“无正当理由退庭”。调查人称,泸州法院法官和610人员的行为不在本案调查范围之内;按照北京市司法局的超雷逻辑,对于一起因反抗抢劫而被迫自卫的正当防卫案件,正在持刀行凶的抢劫犯的行为不在辩论范围之内。

其次,退庭不等于“无正当理由拒绝辩护”,唐、刘二位律师接受委托后认真履行了律师职责,会见、阅卷、准备辩词、出庭辩护,不但具有很高的专业水准,而且表现出可贵的良知和勇气。被迫退庭后还提交了辩护词,整个提供律师服务的过程受到被告和家属的称赞。并没有“拒绝辩护”,可以说在当时的情形下,退庭是一种特殊形式的辩护。

再次,即使退庭等于“无正当理由拒绝辩护”,也绝不等于“扰乱法庭秩序”。法庭控辩审三方,维持法庭秩序的职责在法院。此案并非必须有辩护律师的案件(涉及可能判死刑、残疾人、未成年人等案件),被告律师放弃辩护权,被告和检察官都在,法官可以继续主持庭审。说律师“扰乱法庭秩序”,所从何来?

第四、退一千步说,就算两位律师确实有“扰乱法庭秩序”的行为,就等于“严重扰乱法庭秩序”吗?《中华人民共和国人民法院法庭规则》第12条,“严重扰乱法庭秩序”的行为包括:“哄闹、冲击法庭,侮辱、诽谤、威胁、殴打审判人员等”,两位律师显然没有任何上述行为。扰乱法庭秩序,应该由区司法局停止一年以下或并处罚款;情节严重的,才吊销律师证。行政法讲比例原则(内涵包括适当性原则、最少侵害原则、相称性原则),唐刘二律师退庭本无违法和不当之处,就算违法,也绝不应该处以如此严重的处罚。

哪一条法律说退庭就等于“无正当理由拒绝辩护”?哪一条法律说拒绝辩护就等于“扰乱法庭秩序”?哪一条法律说退庭就等于“严重扰乱法庭秩序”?哪一条法律授权司法局对律师退庭行为要加以处罚乃至吊销律师证?调查人(北京市司法局)根本没有举出、也不可能举出任何法律依据。

四、律师是否“扰乱法庭秩序”,司法行政部门无权认定。

《中华人民共和国刑事诉讼法》第一百六十一条:在法庭审判过程中,如果诉讼参与人或者旁听人员违反法庭秩序,审判长应当警告制止。对不听制止的,可以强行带出法庭;情节严重的,处以一千元以下的罚款或者十五日以下的拘留。罚款、拘留必须经院长批准。被处罚人对罚款、拘留的决定不服的,可以向上一级人民法院申请复议。复议期间不停止执行。对聚众哄闹、冲击法庭或者侮辱、诽谤、威胁、殴打司法工作人员或者诉讼参与人,严重扰乱法庭秩序,构成犯罪的,依法追究刑事责任。

关于执行《中华人民共和国刑事诉讼法》若干问题的解释第一百八十四条:在法庭审判过程中,如果诉讼参与人或者旁听人员违反法庭秩序,合议庭应当按照下列情形分别处理:(一)对于违反法庭秩序情节较轻的,应当当庭警告制止并进行训诫;(二)对于不听警告制止的,可以指令法警强行带出法庭;(三)对于违反法庭秩序情节严重的,经报请院长批准后,对行为人处1000元以下的罚款或者十五日以下的拘留;(四)对于严重扰乱法庭秩序,构成犯罪的,应当依法追究刑事责任。(注意,刑诉法以及司法解释用了两个词:“违反法庭秩序”、“严重扰乱法庭秩序”。)

再清楚不过:律师是否“违反”或“扰乱法庭秩序”,应该由审判长或合议庭依据情节轻重作出处理,如果构成刑事犯罪,应该由公安、检察和法院依照刑事诉讼程序追究刑事责任。假如律师因为违反或扰乱法庭秩序,在被训诫、被带离法庭、被罚款、被拘留或被判刑之后,司法部门才可以根据情节轻重作出是否处罚的决定;如果做出处罚,根据情节是否严重有两档:不严重的,由市或区司法局给予停止执业六个月以上一年以下的处罚,可以处五万元以下的罚款;情节严重的,由省级司法部门吊销律师证。而司法行政部门没有任何法律授权来判定律师在法庭上的行为是否扰乱法庭秩序。

因此,退一万步说,就算两位律师确实有“严重扰乱法庭秩序”的行为,按照现有法律法规,北京市司法局也无权认定。就算北京司法局再迫不及待地想要以此为借口吊销律师执业证,也要等前置程序走完了之后再下手。就像刽子手虽然有权行刑,但要以法官的生效判决为前提。

五、不要做恶

最后,请允许我说一些和本案有关的、绝非无关紧要的题外话。北京司法局的听证调查人没有举出任何证据证明唐吉田和刘巍律师有违法行为,也没有拿出任何能够经得起分析的法律依据。你们其实很清楚:谁在背后操纵着北京司法局和人权律师的命运?到底是什么原因使两位律师可能被迫离开他们钟爱的律师职业?你们其实很清楚:你们所说的和所做的,已经远远偏离了法治的精神,玷污了你们内心曾有过的、现在仍存留的哪怕是极其微弱的正义和良知的呼唤。

唐吉田和刘巍律师是有良知的法律人,是受到广泛尊敬的人权捍卫者。他们通过代理人权案件,在法庭上运用法律知识,捍卫言论自由、反对言论审查;捍卫信仰自由,反对宗教迫害;捍卫公民财产权利,反对暴力拆迁;维护平等权,反对就业歧视。他们帮助人权捍卫者、艾滋病人、血友病人、乙肝携带者、访民和等依法维权。他们积极参与公益活动,呼吁废除劳教制度,推动北京律协直选,为律师行业自治和整个社会的法治化民主化进程做出持续不断地努力。而推动北京律协民主化,显然直接威胁了某些人的特权利益和非法利益。这些才是两位律师受到处罚的真正原因。

在今天的听证会之前,准备前来旁听的不少朋友被软禁、被喝茶,甚至本案的代理人之一李苏滨先生也被三个警察包围,无法来到听证会现场。我在大门外亲眼看到近百位访民冒雨前来声援,他们当中或许有唐吉田和刘巍律师帮助过的公民;看到十几个国家的使馆官员前来旁听但被拒之门外(他们提前两天就向司法局正式申请旁听);我看到海内外记者被警察驱赶、一个纪录片拍摄者被恐吓;我看到数十辆警车和数不清的警察,把声援者(包括七十多岁的老年妇女)抓到一辆公交车里。没有一个支持者获准进入,而你们事先安排好的26个人占满了旁听席。

你们害怕了!你们不但心甘情愿成为法律之外的某种神秘力量的提线木偶,而且变本加厉地复制和传递着“平庸之恶”。你们讲大局、讲政治、讲关系,但不讲真相、不讲法律、不讲法律人的使命。法律人的使命不就是力所能及地排除政治性骚扰吗?如果甘愿跪在政治政策政党政权之下,法外有法,庭外有庭,那还要法律和法律职业做什么?

今天的听证会不是一个孤立的事件,这场听证会的意义,也绝不会随着今天听证会的结束而结束。你们积极配合某种反动力量打压中国维权律师,屡屡作恶,出手凶狠。我特意记下了你们的名字,朱玉柱、陈莹辉、柴磊、萧丽珠、董春江、于泓源等,你们的名字肯定会写进中国律师史和法制史,到底以什么样的方式写进历史,你们看着办吧!

2010年4月22日写,4月26日整理

廖亦武:百岁修女张印仙(下)

(续上期)

张印仙:斗争会开过,丢了两间石头房子给我们住,四面透风,跟猪圈一样。刘主教和我孃孃已比较老,经不住折腾,只有稍微年轻的我,去跟村里要锅碗瓢盆、五谷杂粮、床铺被褥,打张借条,写明今后挣够了归还。

接着就是开荒种地了,这活儿不难,有气力就行,我打主力,两个长辈帮手。平时不搞阶级斗争,村里也借牛给我们用。苍山又高又大又绿,养点点猪和鸡,畜生们自己晓得找吃。把地里的青菜装坛子,做成酸菜,再带几十个鸡蛋,就能挑到下关去卖了,买油盐酱醋。这样熬磨几年,过得稍微像个人样了,上面又号召大跃进,办公共食堂,自家东西统统上缴。几百号人吃喝在一块,敞开肚皮瞎整,没几天,灾荒年到了。饿死人哪,那些傻吃傻喝,把肚皮撑大了的,几乎都饿死掉。 我们熬的稀粥,能当镜子用,双手捧到阳光下,我孃孃浮肿个脸,还开玩笑:哦哟,碗底有个鸭蛋黄。刘主教说是“画饼充饥”,孃孃却坚持认为,我们喝着主赐予的“太阳鸭蛋粥”,热量是普通粥的几倍。

老威:又凄凉又温暖嘛。

张印仙:后来稀粥也没得喝,就只能漫山遍野寻野菜、草根、苔藓,甚至剥树皮和地衣。青壮村民不耐饿,急了,刚埋的死人也掏出来,割肉煮。和尚也四处堵老鼠洞,碰运气抓住一只,来不及剐皮,就活生生朝嘴里塞。哎呀,那年头,乱套了,如果灾荒再持续两年,恐怕我们也被人家吃掉。感谢主,没有祂的保守,活不了。

老威:你们还祷告么?

张印仙:天天祷告。在路上,在坡上,在家里。经书早就背诵了几十年,在脑海,在骨头,在肺腑,一笔一划刻着,谁也抹不掉。我们在地面受难,灵魂却在天国,接受主的奖赏。无神或信邪灵的,当然不晓得主的奖赏为何物。再饿再苦,你不要告诉世人,因为他们比你更饿更苦;你感觉头昏眼花,快不行了,你也不要向世人呼救,因为他们连自己也救不了。你只有求告主,死死生生算啥,祂会让你平安。

有一次,我和许多人一样,在山坡间晃荡了大半天,还寻不着可吃的。一屁股下地,就再也起不来。旁边有几朵彩色野菌,就是没人敢动的那种毒菌,我一时软弱,就扯来吃掉。土生土长的我,不是不晓得厉害,可饿死和毒死,哪种更好?

我跪着祷告,求主宽恕。几分钟,肚子剧痛,我拼命地抓舌根子,想呕吐,可体内太干净了,毒菌转眼就消化。稍后,手脚不由自主哆嗦,腮帮子不由自主哆嗦。我抱着一棵树,还是坚持祷告,哪怕马上死,也不能忘记自己天主教徒的身份。

我昏倒了,天黑时又醒过来,月亮像道门,压在树梢顶。我试一试,居然腾地站了起来,肚子还是饿,可不太难受。我连念几声“阿门”,我主保佑!活着就是奇迹!

老威:是啊,你们都活着。

张印仙:刘主教和我孃孃死掉了,葬在苍山腰,我的墓穴也在那儿。

老威:无论阳世阴间,你们都算三位一体。

张印仙:文革时,刘主教被揪到海东,与我们分开。他孤零零,挨了很多打,身体垮了。1983年,宗教政策落实,我们又聚一块,宗教局在教会对面找了两间小屋,暂时安顿我们。

老威:咋个在“教堂对面”?

张印仙:我们进不去。教会的旮旮角角,都住满人了。大理四中的礼堂,就是这座建于1927年的礼拜堂,不过祭坛和神像都打掉,换上马恩列斯毛的大像。每天早晨,中学生们就在礼拜堂前升国旗、唱国歌,“万众一心,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

老威:天主堂沦为无神堂了。

张印仙:我们依据政策,先和学校交涉,再和教会住户交涉,可人家也振振有辞:共产党让我们住这儿,二三十年了,生儿子,又生孙子,咋可以说搬就搬?刘主教说:二三十年之前,这儿是我们的,因为历史原因,被拿去,现在共产党要归还了。人家说:不行,我们才是原始居民,我们对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有感情。刘主教叹口气,说:我们已风烛残年,人的事可以让,可这是神的事,不能让。人家顿时起哄:让你的神滚蛋。

于是连续3天,我们早中晚读经祷告,待神赐予了信心,刘主教才去找宗教局。而我的性子急,就背起我孃孃,直接来到大理州政府。我先去政府各部门转两圈,没人接待;我又在过道上哭一阵喊一阵,还是没人理睬。只好撤回政府大门,在阶沿上放下孃孃,开始一天天静坐禁食。

老威:当时你多大岁数?

张印仙:七十五六。我孃孃快90了,又咳又喘,起不来床。我说我一个去就可以,她说:不可以,天主是大家的,不是你一个的。于是我只能背她。那时古城到下关,路很烂,我每天半夜就起床,做祷告,然后打扫卫生,做早点,尽量劝孃孃多吃。她心慌,我就替她抹抹胸,她说快死掉,我就说天主不愿见她这个样子,因为教产还没要回来。孃孃就笑了,还让把镜子给她,照一照,洗脸梳头,擦点桂花油。我说:孃孃啊,你21岁做修女,直到现在,始终比我爱漂亮。孃孃说:对嘛,你一辈子风风火火,不太像女人哦。我说:几十年来,种地、喂猪、养鸡,没闲过半天,哪有工夫讲究?孃孃说:这次当街展览,你可不要弄成乞丐样子,给天主丢脸。我连应“好、好”,就真的换了最干净的衣服。

收拾齐整上路。歇两回气,我就能背她到南门外,等小客车,颠簸一两小时,抵拢州政府。在地上铺床棉絮,扶孃孃平躺下,我守在旁边。路人围起看闹热,我也鼓起眼珠看闹热。太阳大了,就把被子扯开些;晒狠了,就在孃孃脸上撑一块布。而刮风下雨天,就挪到屋檐下,屋檐窄了,雨滴乱溅,我就自己挡在前,肩膀湿半边干半边。

老威:七旬老人背九旬老人静坐禁食,是个大新闻嘛。

张印仙:那年月,报纸、电台都是政府管,所以没新闻。我们也不懂新闻。只晓得围观群众太多,密密匝匝的人墙。我们也觉得不妥当,影响市容,可没办法嘛。我还一遍遍起立,举着十字架,劝大家走开。可群众散一拨又聚一拨,还有人弓腰,察看孃孃的动静,然后转头汇报:还有气呢,嘴巴还在念叨。我纠正说不是念叨,而是背诵。人家问背诵个啥,我就自己弓腰倾听,并重复孃孃的话:天主,请以此茫茫尘嚣,来查验我,洗刷我的罪,端正我的意念,在邪恶的权势下把我拯救。阿门。

老威:人们理解么?

张印仙:不理解。许多人骂我们疯了,心肠稍微好的,就劝我们体谅政府,要爱国。我心里说,除了天国,我们地上的国在梵蒂冈,在耶路撒冷。

老威:对头。在所谓的祖国反而流浪着,无家可归。

张印仙:就这意思。我们在政府大门呆了28天,除开喝水,我啥都不吃,考虑到孃孃的身体,我晌午喂她一碗米线,补充热量。太阳落山,又背起她,赶末班车回古城。

老威:第二天又开始?

张印仙:对头。后来我有点背不动了。因为每天只吃早点,瘦得飞快,腿还打飘。我就盘算,干脆去政府门口过夜,反正门卫也来赶过,警察也来赶过。可两老太婆,谁都不敢抓。很抱歉嘛,大概影响越来越坏,惊动了上级,28天头上,一官员带了两随从,终于露面。过往群众早已麻木,不再围观,还冲我们点头呢。只有些小孩经常光顾“街头西洋镜”,婆婆长婆婆短的。官员过来,站了几分钟,就蹲下问:你叫张印仙?我说:是,她叫李华珍。他说:你们已经闹够了吧?我说:我们不想闹,只想有个住地。他说:你们现在不是住得好好的?我说:我们不是吃救济的五保户,随便丢两间房就行,我们要我们的教产,我们侍奉天主的场所。他说:会归还你们的教产,但要等一段时间。我说:我们已经等了31年,我才70多,能等,可她快90了,有出气没进气,恐怕等不了。他说:你凭啥这样说话?政府不是你们来支配的,政府只能协调、动员别人搬家,让出地盘,最快也得好几年。一听这话,处于昏睡状态的孃孃突然醒了,拉扯我,令我扶她坐起。她喘着说:我死在这儿。我立马响应:好好,两条老命都丢在这儿,你们看着办。官员气坏了,说:你们敢要挟共产党。我说:只要归还天主堂,死活与你们无关。

老威:然后呢?

张印仙:没多久,教会就空出来了。就是你今天看见的,老礼拜堂,周围的两排房屋,照壁,照壁后的两个院子。古城都轰动了,居民们议论,天主堂的两个恶婆婆,惹不得,把政府搞蔫了。可他们哪里明白,这才是原始教产的四分之一,隔墙、过街的大理二小、四中,几个足球场大,全属于我们教会。

要不回来了。大理教区的许多堂口,都被霸占。政府挪用,年头太久远,就不提还,或者搞地产开发,把老教堂拆掉。有的堂口,政府要还,教会的人却不敢要,怕再来政治运动,挨整。

老威:3个老人,突然间拥有偌大的地盘,做梦似的。

张印仙:全部归主。我们不过暂时替祂老人家看门。

老威:生活咋办?

张印仙:我一肩挑。

老威:这么豪迈?

张印仙:他们两个老病,我还是喂猪、养鸡、自己种菜。这儿比乡下条件好许多,我们能糊口,也喜乐。我孃孃李华珍1989年去世,活了93;刘汉臣主教1990年去世,活了90。教会在苍山腰寻了块地,将他们合葬,我的墓穴也预留了,生死在一块吧。

刘主教回光返照时,突然起床,要去礼拜堂做弥撒,可刚把衣服穿好,就瘫掉,只得在二楼自己的卧室,做临终祈祷。他最后一口气,落得很深很长,眼珠子渐渐定住,面带微笑。那是一个傍晚,天使在窗外,一阵斜阳,又一阵风。

他们走掉,只剩我,太伤心了。只有在礼拜堂,在院子,在他们呆过的地方,来来回回寻找。闭着眼睛,觉得他们抚摸我的手;睁开眼睛,却见一条狗在舔,或者一丝阳光在舔。我问主:他们想我不?太傻了。也许是没机会服侍他们了,闲得慌。

直到1998年,新的神父来,陶修女也来,我才稍微踏实。一辈子绷紧的弦,终于松垮。该给新一代交待的,统统交待了,特别是没归还的教产,必须继续要。万一要不回来,就写入教史,让世世代代铭记。

一心盼主接走我。一心盼与刘主教和我孃孃见面。可稍不留神,我又过101!周围的人,都与我相差好几十呢,咋办?

老威:不晓得。

张印仙:只能赞美主。

老威:阿门。

(全文完)

李新:清晨的路上洒满阳光(诗歌)

 

  路遇春天

 

静静地去,静静地来

仿佛是一场梦

这就是过去所期待

和渴望得么?

我躲在远处望着你

花儿无语,风了无痕迹

清晨的路上洒满阳光

我的眼睛充满泪水

嫩绿的枝头,不见鸟雀欢唱

只有孤单的身影匆匆

划过坚硬的墙和石头

                  410

 

 

祈祷

 

为那些非正常死亡的生命

为那些绝望而期待的面庞

为那些苦苦挣扎的平常人

——-

说声:对不起,请原谅

我不是无辜的,我有责任

就让我背负着十字架继续前行

今夜我忍住悲伤

惟愿你在天堂安然

4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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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椿年:东林悲歌

(一)

大明万历三十二年(1604年)冬十月,由削籍回乡的吏部文选郎中顾宪成主持,在南直隶常州府属无锡县城东门外,修缮重建后的东林书院举行了首次大会。这里原是北宋理学家杨时(龟山)的讲学之地,历经五百年风风雨雨,早已荒废而为僧舍。如今由顾宪成集合几位同道,包括他的老弟顾允成,同乡高攀龙、钱一本等在这里聚徒讲学,书院的名声很快便传扬全国。《明史》记载:“当是时,士大夫抱道忤时者,率退处林野,闻风响附。”吴、越、江汉甚至北直隶等地都有人慕名前来,人数之多使得书院里的房间都不够住了。

顾宪成曾在朝廷考核官吏时“举公廉寡欲,天下推官第一”,从分管一个“府”的政法工作的外吏升任吏部考功主事。可是他上任不到三年即被“削籍”,换成今天的说法相当于开除公职,原因是他触怒了皇帝。当时的万历皇帝宠爱郑贵妃,据说他俩曾在菩萨面前密誓,要册立贵妃所生的儿子朱常洵为太子。但常洵是老三,万历的长子朱常洛系恭妃所生,按“立嫡立长”的皇位继承规则,太子应为常洛。万历便采用拖延战术,迟迟不肯“立储”,指望在时间的推移中能找到废长立幼的有利时机。万历还制造“子以母贵”的既成事实,册封郑氏为地位仅次于皇后的皇贵妃,却有意冷落恭妃,以此试探朝臣们的反应。许多朝臣都上疏激烈抗议并因此遭到贬逐,但两届首席内阁大臣即“首辅”对于皇帝这种藐视“祖宗成法”和有悖“伦常”的错误,不仅没有抵制和进谏,反而一味迎合。例如册封郑氏为皇贵妃时,首辅申引时就出面担任首席赞礼官。后来的首辅王锡爵更为皇帝出了个“三王并封”的馊主意,即把三个皇子在同一天封王,实际上剥夺了皇长子应为太子的优先权。而他这个主意遭到另一位内阁大臣王家屏等人的反对。王家屏还勇敢地批评了皇帝,皇帝一气之下,就罢了他的官。阁臣缺员,照例由吏部会同其他官员“会推”几个人选供皇帝选择,而顾宪成等人竟把王家屏列为“会推”名单中的第一人选,这不是分明在和皇帝对着干吗?不仅如此,顾宪成还得罪了首辅。有一回首辅王锡爵找他谈话说:“现在竟有这等怪事!内阁以为是的,外廷总要反对;内阁以为非的,外廷却都赞成!”顾宪成针锋相对回答道:“是啊!现在的事情实在奇怪:天下以为是的,内阁都要反对;天下以为非的,内阁却都赞成。”这样,他把皇帝和首辅全都得罪了,还能有好果子吃吗?皇帝降旨:将他“削籍为民”。这是万历二十二年的事。

当时和顾宪成一道而先后遭到贬逐的官员很多。按照官场惯例,朝臣们是可以上疏为他们求情和分辩的,这叫“申救”。可是官拜“行人”的高攀龙却上疏质问皇帝,列举众多被罢斥官员的姓名,说这些人绝大多数“未见忤旨,何以皆罢斥也?!”他不是为某一官员求情,却代表所有这些被贬逐的官员公开向万历帝和首辅提出抗议。结果是:他的官从七品官“行人”贬到外省一个小县里去当从九品杂职的“典史”。

再如钱一本,他原先官拜御史。当时皇帝被朝臣们接二连三、连篇累牍奏请早日“立储”的事闹得心烦,便降旨宣布:如果朝臣们一年之内不再提及“立储”,那么一年之后我就来办这件事。如果你们一年之间再拿这件事来烦我,那就再拖一年免谈此事。谁知一年将满之时,一位朝臣上疏谈论册立太子的礼仪和费用问题,万历便抓住这件事宣布:既然臣下违反当初的旨意,那么立储一事在下一年也免谈!钱一本竟上疏尖锐批判皇帝:“陛下预设机阱,以御天下言者……必使天下无一人敢言而后已,庶几依违迁就,以全其衽席昵爱之私,而不顾国本从此动摇,天下从此危乱!臣以为陛下之御人至巧,而为谋则甚拙也!”[1]措辞如此尖锐激烈,简直像在指着皇帝的鼻子大加训斥似的。万历帝大怒,当即将钱一本削籍为民。

在东林书院讲学的其余几位人物,也都有着类似的“抱道忤时”的经历。他们虽官职不高,声望却不小。尤其是顾宪成交游广阔且颇有手腕,由他牵头重建东林书院,淮南巡抚李三才便慷慨解囊,常州知府欧阳东风和无锡县令林宰更是具体操办,“为之营造”,京城的许多官员也致信鼓励、祝贺,各地那些“抱道忤时,退处林野”的士大夫自然同气相求、同声相应,把这座书院当作他们的一个结集点了。

不消说,他们“抱”的是孔孟儒家之“道”。但明代中期以后,曾经垄断孔孟之道阐释权的程朱理学已被王阳明的“心性之学”所取代。王学主张“致良知”、“心即理”,声称“求之于心而非也,虽其言出于孔子,不敢以为是也”[2],甚至主张人性“无善无恶”。王学的出现对于那时禁锢心智的理学末流曾经是一种解放,但王学自身也存在着先天的弊病。“心性”和“良知”都是可以因人而异的,并无客观标准,所以王阳明死后,按黄宗羲的说法,王学迅速分化而成七个支派。到了顾宪成他们的时代,“无善无恶”的王学末流已成抹煞是非观念、肆意胡作非为的根源,所以顾宪成批判它是“以仁义为桎梏,以礼法为土苴,以日用为尘缘……以砥节砺行为意气用事……以阉然媚世为万物一体……以委曲迁就为无可无不可,以猖狂无忌为不好名,以临难苟免为圣人无死地,以顽钝无耻为不动人心者矣!”[3]更批评“心即理”的说法是“此乃无星之秤,无寸之尺,其于轻重长短,几何不颠倒而失错哉?”[4]顾宪成他们进而认为:当时那种朝政浊乱、是非混淆、皇帝任性胡来、官员们道德沦丧、社会风气轻浮丑恶……种种不良现象的思想理论根源,就在于王学末流的盛行。因此他们要强调善善恶恶、明辨是非,主张学问应该“济物利人”,做人做学问应该严谨笃实、身体力行,主张士大夫应该“立朝居乡,无一念不在国家,无一言一事不关世故”[5],这样才是“学以致用”的孔孟之道。

因此他们在东林书院中专讲《四书》即《大学》、《中庸》、《论语》、《孟子》。顾宪成在首次大会上宣布的《会约》中规定:东林书院每年召开大会一次,会期三天,每月召开小会一次,大小会都轮流推选主持一人,再推一人主讲学习《四书》中某篇某章的心得,大家可以向他提问质疑,也可互相讨论印证。他们不论是讲解还是讨论,内容都联系现实的社会政治问题。《明史》记载:他们“讲习之余,往往讽议朝政裁量人物。朝士慕其风者,皆遥相应和”。这样,不仅南北两京都有“朝士”应和,而且当地的士绅和“草野齐民、总角童子”也都在他们集会时赶来“听教”[6],“一时传为吴中自古以来未有之盛”[7].

其实,顾宪成和他的同道们重建东林书院聚徒讲学,这一举动本身就是一种自觉地担当社会责任、一种继续“抱道忤时”的行为。顾宪成曾明白申说:“自古以来未有关门闭户、独自做成的圣贤,自古圣贤未有绝类弃群、孤立无与的学问。吾群一乡之善士讲习,即一乡之善皆收而为吾之善,而精神充满乎一乡矣。群一国之善士讲习,即一国之善于皆收而为吾之善,而精神充满乎一国矣。群天下之善士讲习,即天下之善皆收而为吾之善,而精神充满乎天下矣!”[8]可见他们重建东林书院,着手处虽是一乡一书院,着眼处却在天下之人心士气;着手处虽是在讲习圣人经书,着眼处却在干预朝政时局。他们这样做,事实上已对中国传统的书院讲学制度进行了实质性的改革,已经把五百年前杨龟山创建的从事学术探究的东林书院改造成为通过讲学评议朝政、批判社会人心、介入现实政治斗争的东林书院。而他们在讲学中所反复阐述的那些观点:入世、务实、求真、身体力行、崇尚气节等等,也因此成了他们在现实政治斗争中的思想武器和精神支柱,成了他们心灵的盔甲和戈矛。黄宗羲称赞他们是“一堂师友,冷风热血,涤洗乾坤”,就他们在当时的作用和对后世的影响而言,这话并非谀辞。

顾宪成他们在东林书院聚徒讲学的年代,同时也是晚明社会艰难转型的时期。一方面是商品经济愈益繁荣、市民阶层加速壮大、文化教育日趋普及、言论和出版自由的空间越来越大;另一方面则是皇权衰落、政治腐败,官僚集团四分五裂,无论在兵制、盐法、赋税徭役等基本制度和国家生活和其余环节上,都是一片混乱,体制运转失灵,而外患却已经露头并且越来越严重。用顾宪成老弟顾允成的话来形容,这是一个“天崩地裂”的时代,换成今天的说法,便是旧制度已无法维持,新制度却尚未成型,更没有支配局面的力量,形成了一个“方生未死”的社会转型期。

这是一个呼唤改革、呼唤励精图治的时代。可是万历皇帝却在“立储”问题上有偏心、私心。因派遣太监四出征税扰民、躲懒不肯参加“经筵”听取讲官为他讲解圣人经书等等问题屡遭朝臣们的尖锐批评,他竟干脆躲进深宫不肯和臣下见面,居然有二十多年不肯临朝理政,成了中国历史上少见的消极怠工的君王。皇帝对国家、兆民、祖宗基业如此不负责任,朝臣之中那些营私舞弊、贪赃枉法之徒便大有活动空间,一些正派而有责任感的官员反倒招怨犯忌,想负责任也很难负得起来。加上一批又一批“抱道忤时”的朝臣触怒皇帝遭到贬逐,再加上一些正派的官员灰心失望感到难有作为,纷纷上疏辞职,甚至不经皇帝批准就自行挂冠回家,以致许多衙门严重缺官,运转失灵,朝政便越来越混乱。在朝的官僚中渐渐形成以同乡、同年、师生、姻娅等关系相结合的小帮派,当时著名的就有齐、楚、浙三党,此外还有“宣党”(宣城汤宾尹)、“昆党”(昆山顾天峻)之类。

按明制惯例:京官每六年(逢已、亥)考核一次,简称“京察”;外省官员每三年(逢辰、戌、丑、未)考核一次,简称“外计”,通常由吏部会同都察院主持。考核结果形成升迁、降罚、贬逐三个等级的处理意见上奏,皇帝一般都照准,以示尊重朝臣们的公论。制度虽这么规定,实际执行中吏部往往事前“请教”内阁首辅,以免触犯阁臣们的“关系户”。然而按照明朝官制,内阁、六部和言官乃是“三权分立”,内阁不得干预六部的业务。当初顾宪成等一群官员之所以遭贬逐,起因就是万历二十一年京察时,他们不仅未向内阁首辅“请教”,还认真负责地将“一时公论所不预者贬逐殆尽”[9],其中包括首辅王锡爵的众多“关系户”和另一位阁臣的老弟。内阁反扑,策动几个言官弹劾顾宪成他们是“专权植党”。皇帝不问事,首辅便上下其手,用各种理由将顾宪成等吏部官员贬逐一空。于是双方都从这场斗争中获得启示:从此以后,每逢京察、外计,各派政治力量便都奋起厮拼,因为每次考核的结果都直接影响到各派实力的消长。而顾宪成他们虽遭贬逐“退处林野”,却和在朝在野的同道们依旧保持联络,互通声气,并且开展各种活动。拿顾宪成来说,他不仅学养深厚,人品纯正,而且能从大处着眼胸襟宽广,具备政治才干。他的政敌首辅王锡爵一度下台、复出再任首辅时,顾宪成曾一连写了两篇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类似公开信的文章,批评他也争取他。后来叶向高入阁担任首辅,此人和顾宪成关系较好,顾宪成便经常和他通信讨论各种问题,力图通过他对政局施加影响。以致他的政敌们联名上疏告状:“顾宪成讲学东林,遥执朝政,结淮抚李三才,倾动一时。孙丕扬(吏部尚书)、汤兆京(御史)、丁元荐(礼部主事)角胜附和,京察尽归党人。”[10]其中所说“京察尽归党人”一语,指的是万历三十九年由孙丕扬等主持的京察,齐、楚、浙三党中有劣迹的分子以及“宣党”和“昆党”的党魁汤宾尹、顾天峻二人统统遭到弹劾和斥逐一案。三党虽遭打击,但主力仍在,他们激烈反攻,终于迫使孙丕扬和叶向高先后去职,顾宪成也在万历四十年因病去世。从此朝政归三党把持,他们便将一切反对他们的人统称为“东林党”。

黄宗羲在明亡后慨叹道:“东林之名,讲学者不过数人耳,倚附者亦不过数人耳……乃言国本者谓之东林,争科场者谓之东林,攻阉人者谓之东林,以致言夺情、奸相、讨贼,凡一议之正,一人之不随俗者,无不谓之东林。……然则东林岂真有名目哉?亦攻东林者加之名目而已矣!”[11]所谓“加之名目”,换成现代的说法大约相当于“扣帽子”。因为在皇权专制政体下,臣下结党乃是十分严重的罪恶。官僚们结成的“朋党”寄生在官僚体制之内,利用体制来排斥异己、扩展权势、损公肥私、欺诈皇帝,从而腐蚀体制本身,危害神圣的皇权。所以历朝历代的君主全都痛恨“朋党”,所谓“结党营私”,所谓“朋比为奸”,所谓“党同伐异”,所谓“君子群而不党”等等,这些主流话语所斥责或鼓吹的,正是出于皇权专制政体的意志和需要。因此一有机会,不同派系的官僚们都很乐意给自己的仇敌扣上一顶“朋党”、“奸党”的帽子,从而在皇帝面前将对手置于被动挨打的位置上。尤其是那些自己在拉帮结派中又有种种劣迹的官僚们,如能反咬一口将一切反对他们的人统统扣上一顶“朋党”的帽子,那他们自己就安全多了。事实上,从万历中期直到明朝亡国的数十年间,正是那些弄权、贪赃、误国殃民的官僚们,不断地把一顶又一顶“东林党人”的帽子扣到一切反对他们的人们头上去,从而使“东林党人”名满天下,成了他们那个时代正义和良知的代名词。因此,当我们在今天谈论“东林党”的时候,并不是说历史上真的有过这么一个“党”,而是指历史上曾经有过这么一批被称为“东林党人”的人士。他们是具有官僚身份的知识精英,是皇权专制政权体中比较正直,对国家对民族较有责任感,而又讲究气节操守的一群。

(二)

还在东林书院重建以前,北京城里就发生过两次“妖书”事件。所谓“妖书”,换成今天的说法便是“反动传单”。万历二十六年,一位吕姓官员写了一册名叫《闺鉴图说》的书,记述历代优秀后妃们的模范事迹并配上图画。他把此书献给了皇帝,万历则把此书赐给了宠妃郑氏。郑贵妃是个有野心的女人,她出资将此书重刻(再版发行),以显示她虽不是皇后,却已在做着“母仪天下”的工作。但京城里很快便出现了尖锐批判此书的传单。传单以反讽的口吻一问一答,揭露此书表明郑妃想搞“子以母贵”、废长立幼的勾当。朝臣中也有人上疏参劾此书作者吕某“包藏祸心”,而郑贵妃的兄弟则气势汹汹反击,请求皇帝将参劾吕某的那位官员逮捕审查。万历知道此事如果闹大,对郑贵妃毕竟不利,因为她并非皇后,而这种“母仪天下”的工作,理应由皇后来做才是,轮不着她,于是采取了“大事化小”的姿态,此事也就不了了之。

万历二十九年,皇帝生了一场大病。他在病中发觉郑贵妃并不怎么忧虑焦急,对她的感情便有所变化,再加朝臣们多年来催促他“立储”的呼声,在他生病时显得更为有理和紧迫,于是病后便降旨册立皇长子朱常洛为太子。但当时有种种迹象表明,郑贵妃一方并不甘心,而且他们势力强大,太子方面反倒孤立无援。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万历三十一年冬,京城里达官贵人和皇亲国戚们的府邸门外,一夜之间同时又出现了一份“妖书”,指斥皇帝立储是迫于臣下压力“不得已而立之”,责备皇帝并没有配备应有的侍奉太子的职官,说这就是为在适当时机改立太子埋下了伏笔。而郑妃在文武官僚之中则有众多党羽,传单将这些党羽的名字和职位一一公布,又大骂首辅沈一贯“为人阴贼”,最后说,现在的形势是“厝火于积薪之下”,万分危险,要求大家提高警惕。这份传单的出现使满朝震惊,东厂的特工将这份“妖书”上奏,万历勃然大怒,除了指令东厂“多布旗校,用心密访”,又严令各省巡抚和京城里的“五城兵马司”(警察总局)等衙门“通行严捕,务在必获”,发动了一场全国性的大搜捕活动。首辅沈一贯则借此机会打击包括次辅在内的政敌,唆使几个御史“风闻言事”,捕风捉影造谣诬陷,连上奏章参劾他们的政敌和“妖书”有关,致使不少无辜者被捕下狱,一些官员遭到革职,另一些官员受到监视。一时间朝野汹汹。

最后,锦衣卫终于缉获了两次“妖书”的作者及其同伙:原来是顺天府(北京)一名革去功名的秀才及其儿子,以及一个刻字匠。皇帝不相信这三个下层百姓居然如此大胆而且熟知朝廷内情,于是又是会审又是用刑,“必欲得主使奸党以正国法”。可是怎么审怎么查,也找不出他们有什么后台,这个案子纯粹是案犯们的个人行为。那么他们为什么甘冒灭门风险要这么干呢?原来,他们是受了“郑皇亲”即贵妃娘家人的迫害,因此立志要报仇雪恨。

“妖书”事件表明,普通士民们的政治同情属于太子一方,而对作威作福的郑贵妃一伙则强烈不满。他们这种政治态度,使他们在以后直接介入了东林党人进行的政治斗争,并且使明末的“党祸”具备了不同于汉、唐、宋代党争的规模和意义。而东林书院吸收一般士绅和“草野齐民总角童子”们入院听讲议政,也是在有意识地向普通士民宣传他们的理念和主张,这种“唤起民众”的做法,也是前代党争中从未有过的事。

万历年间围绕着“立储”问题掀起了一系列斗争,东林党人称之谓“国本之争”,即皇位继承权之争,其实就是未来的领导权之争。东林党人都是信奉儒家学说的理想主义者,他们相信在一个好皇帝、一个贤首辅、一群忠良朝臣的统治下,这个国家便没有什么解决不了的问题。因此皇位继承问题,对他们来说便具有头等重大的意义。“立嫡立长”的原则不仅符合天命伦常的宗法观念,更有太祖皇帝规定的“祖宗成法”可据。如果破坏了这个规矩,那么任何一个皇子便都有权觊觎皇位,那就国无宁日了。所以“国本”问题关系到帝国治乱兴衰的根本大计,绝不是皇帝一人的家务事。他们本着这样的信念,一个个都不顾个人荣辱,一次又一次地激烈批评、指责、恳求皇帝,以尽到他们的忠君爱国之责。因此对于东林党人而言,他们在“国本之争”中争的是原则和信念问题,但对于另外一批朝臣来说,“立储”问题只不过是一个可供他们用来达到个人目的而加以发挥的“题目”,是一团可供捏弄成方成圆或长或短的泥巴,是官场利害之争的一系列“关节”。他们比东林党人更“现实”更乖巧也更通权变之术,所以他们往往比东林党人更容易讨得皇帝的欢心而成为最终胜利者。

万历四十二年,一个手执枣木棍的汉子突然闯进太子的住处东宫,“第一门寂然无人,第二门止两阉守之,一年七十余,一年六十余”,汉子一棍便打倒了衰老的太监,冲上了内殿的台阶,这时才被人发觉,七八个太监赶来把此人抓住了。汉子供认:名叫张差,是两名太监指使自己这么干并给了枣木棍,叫他“打进(东宫)去,撞(见)一个打杀一个,打杀了小爷(太子),吃也有你的,穿也有你的”。而指使他的两名太监中有一人姓郑,是贵妃的本家[12].

这个谋害太子的案件本该追究这两名太监的后台,于是主张彻查此案后台的官员和主张“张差是疯魔之人”企图为两名太监开脱的官员,为此吵得不可开交。皇帝担心此案追下去将涉及郑贵妃,便匆匆降旨将张差和两个太监处死、灭口。这件闹得朝野震动的“挺击案”便在留存着重大疑点的情况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而那些主张彻查此案的官员,则被政敌扣上了“东林党”的帽子,此外还给他们起了个外号:东宫(太子)叫“大东”,“东林党”叫“小东”,意指“东林党”为太子党,想借此挑动皇帝对东林党人的不满。果然,在万历一朝的末年,东林党人多半遭贬逐,失去了左右朝政的可能。也在这段时间里,东北的努尔哈赤叛明建国,攻占抚顺,并在万历四十七年大败三路围剿的明军,近逼辽沈,严重威胁着大明帝国的安全。

在外患加剧的背景下,万历四十八年皇帝驾崩,太子朱常洛即位称泰昌皇帝。新皇帝的皇位,可以说是不知多少“东林党人”拼掉官爵和前程才换来的,所以他即位的第二天便降旨撤回外出征税扰民的太监,再拨发皇家内库一百万两银子供应辽沈前线,又大批起用“被逐旧臣”,即主要是一些东林党人,更将民间拖欠的钱粮一概豁免……这些顺应民心的措施,基本上都是东林党人多年来不畏贬逐而一再提出的主张。可是这位受到普遍欢迎的新皇帝登基不过一个多月,突然间却暴病身亡。追查死因,一是新皇帝曾“一夜御美女四人”,淫乐过度败坏了身体,二是生了病竟服用小臣李可灼敬献的“红丸仙丹”两颗,第二颗“仙丹”吃下去不久就一命呜呼。四名美女是万历的郑贵妃为了讨好新皇帝而敬献的。这事不便追查,能追查的只有“红丸仙丹”,因此此案叫做“红丸案”。主张彻查此案的仍然是东林党人,而变着法子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仍然是东林党的那些政敌。最终新皇帝不明不白的死亡又成了一宗疑案。

泰昌皇帝还没有来得及册立太子,便暴病死亡。皇长子朱由校才十五岁,被泰昌宠幸的一个李姓“选侍”(地位低于妃子的宫嫔)和万历的郑贵妃合谋“守护”在乾清宫内作为人质,要求封郑贵妃为太皇太后,封李选侍为皇太后,这才肯放他去登基做皇帝。这消息随着泰昌驾崩的消息一道传出,朝臣们悲愤号哭要进宫去见皇长子,太监却持棍阻拦。给事中杨涟厉声呵斥,率先闯入,群臣们这才一齐把皇长子抬到宫外去即位登基。这便是天启皇帝。但这时李选侍一伙仍占据着只应由皇帝居住的乾清宫,杨涟、左光斗等人便赶快上疏要求李选侍她们搬走。天启降旨批准,李选侍一伙只得哭哭啼啼的“移宫”。政敌们便攻击杨涟等人威逼先帝宠爱的选侍,离间皇室骨肉之情。此事成了又一起聚讼纷纭的公案,是为“移宫案”,连同“挺击”、“红丸”二案,并称“三案”。东林人士主张彻查“三案”内情,弄清真相,明判是非,而他们那些和“三案”有利害关系甚至做过手脚的政敌们,则极力把“三案”化为礼仪问题、道德感情问题、动机用心问题等等,并在事实不清的情况下就这些问题反复纠缠、争吵不休。

“三案”的焦点,起初是“谁该做皇帝”的问题,后来便演变为“皇帝属于谁”的问题了。东林党人尽心竭力拥戴朱常洛、朱由校父子登基,并不是因为他们知道这父子俩多么英明多么好,而是由于按照“立嫡立长”的原则,这皇位理应由他俩去坐,东林党只是忠实于这条原则,所以才不畏贬逐,前仆后继。至于这父子俩坐上皇位以后,究竟是好是坏,东林党人便只能“尽人事以听天命”了。所谓“人事”,也就是尽到忠臣应尽的匡弼诤谏之责而已。皇帝不接受你的匡弼诤谏怎么办?那只有继续匡弼诤谏下去,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这便是儒家理念中的忠臣之道。作为儒家学说的忠实信徒,他们的责任、他们的能力都只能到此为止,越出界线的事,他们是不能也不愿干的。然而历史却和他们开着荒谬残酷的玩笑:他们奋不顾身地拥戴登基的泰昌、天启两朝皇帝,全都很不争气。泰昌执政不过四十天便淫乐而死,天启更糟:他懦弱而又昏愦,成了太监魏忠贤手中的傀儡,极其荒谬地虐杀了大批效忠于他的东林党人。

万历末年齐、楚、浙三党专权,大肆贬逐东林党人,史书上说是“善类为之一空”。到了泰昌登基,被逐的东林党人又大批起复回朝,所以天启初年,东林党人在朝中颇有实力。怎样对待这么多政敌?少数东林党人主张宽恕和争取部分可以争取的敌人,以利分化瓦解他们;多数东林党人则主张追究他们的罪责,明辨是非,严格划清“君子”和“小人”的界限,绝不和稀泥。于是,多数派占了上风,在天启三年的“京察”前后,便新账老账一起算,追论“三案”罪责,考核政绩人品,把齐、楚、浙三党的头面人物几乎贬逐一空。幸存的三党分子惶惶不可终日,便纷纷投靠野心勃勃的太监魏忠贤,汇集而成“阉党”。

明代的太监是一股自成系统、足够强大的政治势力。清朝的康熙曾说:明末太监约有十万人[13],这个数字并非瞎估猜。李自成攻陷北京后清理皇宫,“中珰七万人皆喧哗走”[14],再加上南都、中都和上百个王府中的太监,十万人恐怕只多不少。而明末的在职官僚,全国不过二万人左右,在京的朝臣更只有三千左右,相形之下,就可见太监势力之盛了。打从篡位称帝的明成祖开始,太监就是皇帝亲自掌握的一股特务势力,东厂、诏狱、锦衣卫等等镇压机关,使全国臣民都谈虎色变。太监还奉派外出监军、监税、监贸易、监织造等,监控国家生活的方方面面。所以像秉笔太监、司礼太监等等“大珰”,其权力几乎和内阁首辅相当。

魏忠贤原是个市井无赖,日子混得不如意,便自我阉割,找关系进宫做了太监。他勾搭上了天启的奶妈客氏,又抓住了天启耳根子软且又贪玩的特点,渐渐取得宠信做了司礼太监。天启爱干木工活,魏忠贤便凑他干得起劲的时候,捧一批奏章请他处理。皇帝不耐烦道:“这些事你们看着办罢!”于是魏忠贤便往往“矫旨”,即把自己的意志披上皇帝圣旨的外衣,爱整谁就可以惩罚谁。但他毕竟粗鄙、浅陋不知官场内情,要干预朝政,便需要在朝臣中培植党羽,而齐、楚、浙三党中的失势官僚尤其是一些贪污不法分子,也很想找到新的后台和保护伞,双方因此一拍即合。比如御史崔呈秀贪赃劣绩败露,左都御史高攀龙要参劾他,他就夜间找到魏忠贤长跪叩头,请求做魏的干儿子,魏便矫旨免他的罪,还升他的官,再把高攀龙贬逐回乡。再如人品卑污的内阁大学士魏广征,受到东林党人的参劾,他便投靠魏忠贤,自称“宗侄”,于是那些参劾他的官员便纷纷获罪。诸如此类奸邪卑劣之徒,这时纷纷呼朋引类拜倒在魏忠贤脚下,为魏出谋权划策,一个个都成了“得志便猖狂”的中山狼。他们置国家危局于不顾,却以搏击残害东林党人为业。他们编制了一份黑名单,仿效《水浒传》中一百零八将的绰号,一一对号入座,名之曰《东林点将录》。例如,“天闲星入云龙左都御史高攀龙”,“天勇星左付都御史杨涟”,“天雄星豹子头左佥都御史左光斗”,如此等等。应该说,这份黑名单比起四百年后美国人在伊拉克搞的“扑克牌名单”更狠毒,因为它将政敌比作梁山泊中叛逆的强盗,已在政治上预先将他们判处死刑。

列入黑名单的东林党人先遭贬逐,再罗织一些莫须有的罪名将他们抓捕回京折磨致死。例如当初熊廷弼经略辽东,因不肯行贿得罪一些贪官,便被牵连进他人的过错,以“丧失封疆”罪论斩。杨涟曾上疏为熊说过一些公道话,他们便据此捏造杨涟受了熊廷弼多少万两银子的贿,把杨涟逮回北京受刑“追赃”。再如周顺昌为官清廉,因曾大骂魏忠贤及其干儿子毛某,便被捏造说他贪赃银货装了三大船,多得把船都压沉了,也逮回北京“追赃”。诸如此类胡说八道毫无影踪的“罪状”满天飞,反正他们爱怎么糟蹋你就怎么血口喷人,且以“圣旨”形式下达,派出锦衣卫缇骑分赴全国各地去抓捕那些已遭贬逐的东林党人。

在这以前,党争基本上是官僚集团的内部矛盾,双方也都遵守内部矛盾的“潜规则”:失败者一般并无身家性命之忧,无非遭贬逐,今后仍有机会“起复”,重新回朝执政,但现在阉党对东林党人的镇压已完全脱出了官僚集团内部矛盾的常规,变成了一场蓄谋陷害、无理可喻、荒谬残忍的集体大屠杀。而那些手捧“圣旨”奔赴各地捕人的缇骑,则变成了激起公愤,引发群众性救援、抗争、甚至暴动的导火索,致使斗争远远越出了官僚集团的范围,演化成为一场全国性的群众抗议浪潮。

在江南,奔赴桐城逮捕左光斗的缇骑,遇到的是“里人数千祈神,欲击缇骑”。奔赴常州逮捕李应升的缇骑,遇到的是“常民一时集者数千人……欲击官旗”。奔赴苏州逮捕周顺昌的缇骑,更是遇上“一郡罢市,不期而集者数万人,号怨之声上彻云霄”。缇骑威胁打骂请愿示威的群众,“众心愤极,即夺巨梃反击缇骑,瞬息间万声鼎沸,虽黄童白叟皆攘臂奋勇……缇骑毙者三人,余皆四下逃窜”。魏忠贤的干儿子、巡抚毛一鹭原是带领缇骑前来“弹压”群众的,这时吓得躲进茅厕逃命[15].奔赴浙江逮捕黄尊素的缇骑,半路上敲诈勒索,百姓便“击者云集,沉其舟,焚其衣冠”,所得辎重悉投之于河,“缇骑仓皇星散”,连随身携带的公文也丢失了。

在北方,囚押杨涟等人的“槛车”一路北上,一路都有士民群众“设案焚香祝祷”,为他们鸣冤、祝福。保定举人孙逢奇更在畿南各地“举旗击鼓,张榜设柜”,公开为蒙冤“追赃”的东林党人募捐“义助完赃”,等于在大张旗鼓地为东林党人鸣冤、求助。更有一位无名氏,人们称之为“燕客”,听说杨、左诸公被捕,便赶到北京,投宿在“诏狱”附近,换上吏卒衣衫,天天找狱卒、马夫们吃喝交朋友,设法混进狱中,终于见到了被捕的党人们,把他们惨遭酷刑被摧残致死的情形,以及他们的遗言、遗书、血书一一收集整理。但在某次多喝了酒说漏了嘴,被人发觉后,于是他赶快换上商人的服饰,跨马疾奔南方,一昼夜急驰三百里,这才逃脱虎口,为死难党人们的残酷遭遇留下了见证,也为他们留下了一批珍贵的血书和遗稿[16].

(三)

在这场波及全国的群众性抗议浪潮中,东林党人不仅没有起来领导这场运动,反而向抗议的群众作揖打躬,恳求他们不要闹事。他们一个个都严守“君臣大义”,虽然明知这些缇骑“开读”的“圣旨”出自阉党,自己被捕后“决无生理”,但既然面对“圣旨”,他们便一个个都自觉地“囚服待罪”,束手就逮,蹲坐进槛车长途跋涉去北京面对屈辱和死亡。这些曾经在殿陛之间敢于不顾身家性命直言极谏、痛切批评皇帝的正直刚烈之士,此刻面对屈辱和枉死的命运,为什么全都采取逆来顺受死而无怨的姿态呢?

儒家学说认为皇权是上天所授,神圣不可违拗,但皇帝只是上天把神圣皇权授予他的那个肉胎凡人,所以皇帝并不一定圣明,需要臣下在拥戴的同时诤谏匡辅,以帮助皇帝更好地使用手中的神圣皇权。臣下若发现了皇帝的过失或国政的弊病却不加诤谏,那就是不忠,而那些谄媚迎逢、纵容或诱导皇帝犯错误以谋一己私利的家伙,才是奸臣,甚至是心怀叵测的乱臣贼子。传统儒学的这种忠奸观,意味着皇权专制需要自我完善,便应赋予臣下有批评皇帝的权利,因此东林党人在殿陛之间直言极谏、强项抗争,他们自己和同情他们的普通士民都认为这就是在尽忠报国。皇帝如果因此生你的气,把你贬逐、充军甚至杀头,那你也应该无怨无悔地接受,因为你已尽到了自己对国家和皇权应尽之责,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上天会鉴谅你的孤忠,青史会留下你的英名。如果因为皇帝怨屈你,你就有权反抗,若是人人都这样干,那么神圣的皇权就无法维持,你就将违反自己的初衷,反而陷自己于不忠了。

因此,如果今天的人们认为“皇权天授”、“雷霆雨露莫非天恩”之类观念陈腐愚蠢,从而把身殉这些观念的古人贬之谓“愚忠”,那就和嘲笑古人为什么不乘飞机却要坐骡车旅行一样轻浮。在四百年前满世界都是君主国或者酋长国的古代,儒家学说中关于上天、皇权、皇帝、臣僚和兆民等关系的阐述,即皇权专制制度下的民本思想、忠奸观念等等,乃是当时全世界最文明先进的学说。而东林党人正是这套理论的忠实信奉者和实践者。他们正是出于自身的信仰,出于维护大明皇朝的自觉,才一个个都义无反顾地从容赴死,但又都宁死不屈。

杨涟被诬“受贿”下狱,他在狱中写的“揭”(大约相当于“声明”)中说:“血性男子……既已不爱官、不爱生矣,前日无所不拚(指争”红丸“、争”移宫“、弹劾魏忠贤等事),今日当无所不听,辩复何为?……何以不欲辩?非不敢辩、不能辩,私心窃有自盟:我辈入告君父,出对天下,辩驳执争,只当在国家大是非、大安危,不当在一己胜负、一身利害。……若夫雷霆霜雪,莫非天恩,何不可安受?……但愿二祖十宗,实鉴此心,天下后世,共见此心,涟之愿毕矣!”他不屑为自身的清白辩护,因为向存心“污其名、陷其身”的仇敌证明自己的无辜不仅徒劳,而且有失尊严,他心里念着的是“国家大是非、大安危”。

左光斗也是如此。据方苞在《左忠毅公轶事》中记述:左光斗的学生史可法,听说老师在狱中遭炮烙酷刑,出五十两银子贿赂狱卒,换上掏粪工人的衣帽、背筐,手持粪铲,混入狱中。见到左光斗“席地倚墙而坐,面额焦烂不可辩,左膝以下筋骨尽脱矣。史前跪抱公膝而呜咽。公辨其声,而目不可开。乃奋臂以指拨眦,目光如炬,怒曰:”庸奴!此何地耶,而汝前来!国家事糜烂至此,老夫已矣,汝复轻生而昧大义,天下事谁可支柱者?!不速去……吾今即扑杀汝!‘“

杨、左等人被酷刑折磨而死的次年,有同情者为高攀龙通风报信,说缇骑已出发来逮捕他。高攀龙笑笑说,“果然来了”,饮食起居如平时。将寝时又有人来报,说缇骑快到了,于是他“从容入书斋”,写了两纸文字,又从容和夫人说了些事,然后投水自尽。他写的“遗表”说:“臣虽削夺,旧系大臣,大臣辱则国辱,故北向叩头,从屈平之遗则。”他这是以国家的名义在向这种滥施酷刑辱杀大臣的做法提出抗议,又自比屈原来讥责皇帝类似昏君楚怀王。

在全国范围内斥逐捕杀东林党人以后,明朝形成了魏忠贤全面专政的局面。宫廷之内不必说了,“外廷”从内阁、六部、言官到军队和各省督抚甚至道、府、县及民间,到处都有阉党分子或特务在监控。据野史记载,京城一家茶馆里有几个百姓议论时政发发牢骚,第二天这些人就都被割掉舌头杀害了。而阉党又编了一部《三朝典要》,颠倒挺击、红丸、移宫三案的事实和是非,把“三案”统统说成是东林党的阴谋和罪状,以皇帝圣谕的名义颁发天下,企图篡改历史。士民们如果违背了这部《三朝典要》的说法,就将被视为“东林余孽”而遭到迫害。更可鄙的是,阉党更大树特树魏忠贤的权威,大搞对这个市井无赖的个人崇拜,利诱、策动、胁迫各地官员为魏忠贤建立“生祠”,集体去叩头跪拜颂德歌功,甚至把魏忠贤比作孔子,说孔子诛杀少正卯,“魏公”诛杀东林党,是一样的有功于天下人心,因此要求把魏忠贤和孔子并列一道享祭。这类疯狂闹腾的丑剧,凸现着当时官僚士大夫阶层的整体堕落与腐败,也反衬着阉党分子们的心虚胆怯。

其实宦官弄权、专政的基础是十分脆弱的:他们只能借用皇帝的名义狐假虎威,离开了“矫旨”的条件,魏忠贤就等于零,什么也不是了。因此,天启因贪玩落水得病身亡,无子,由皇弟继位,是为崇祯皇帝,便使局面全变。崇祯和乃兄截然相反,他是个兢兢业业、日夜勤政、多疑而刚愎自用的年轻人,遇事爱“宸衷独断”。这就从根本上剥夺了魏忠贤“矫旨”的可能。而崇祯做藩王时又颇受魏阉的轻慢与监控,他那王府里的管事太监就是魏忠贤派去监视他的,他进宫继位那一夜,竟自带晚餐、通宵不睡,以防有人下毒手。他即位后没花多大气力,便在短短三个月之内把魏忠贤及其死党逐一处决,并将魏阉派往全国各地监控军政的太监全部撤回,为死难的东林党人平反昭雪、追赠封谥,又起用了一些被逐的东林党人,更定了一份“逆案”名单,把依附魏阉的数百名官僚或杀或逐或贬斥,“永不叙用”,还降旨毁掉《三朝典要》。总之,他迅速办成了东林党人多年来想做而做不到的事。一时间举国上下都称颂他“英明天纵”,指望他能成为扶危振衰的“中兴之主”。

但大明皇朝却在崇祯手里土崩瓦解,使他最终成了饮恨上吊的亡国之君。虽然明朝灭亡的根本原因是体制性的僵化、腐朽与混乱,但崇祯作为最高决策者,他因刚愎多疑举措乖张而犯下的一连串失误,无疑加速了皇朝的崩溃。而东林党及其政敌间的党争则贯穿崇祯一朝始终,无补于挽救危亡,陡然增加了政局的纷乱。

皇权专制政体中的党争,其势力消长从来都是看谁能影响、利用、左右皇帝。东林党人一味诤谏匡弼,只知道向皇帝宣讲圣贤之道,皇帝即使承认他们说得有理,也会觉得他们迂阔,也会烦他们。他们的政敌却机敏乖巧得多。这些人善于研究皇帝的个性,再投其所好,斥其所恶,从而掌握皇帝的性格弱点加以利用,以达到自己的目的。而崇祯是个往好处说有责任心又有主见、一心想做“明主”的皇帝,往坏处说是一个刚愎自用而又峻急多疑的独夫,在这“往好”和“往坏”之间,便要看首辅和内阁的影响与导引作用了。狡诈的温体仁正是掌握了崇祯这一性格特点。他知道皇帝不仅痛恨太监弄权,也很警惕朝臣们结党欺君,所以利用各种机会得以击败钱谦益,从此取得皇帝信任,长期专权。这便是崇祯元年著名的“枚卜”一案。当时温体仁控告钱谦益受贿纯系诬陷,但温体仁敢于冒险这样做,他是算准了东林党人将会群起而攻他的这一弱点的。而他则甘犯众怒,借此向崇祯证明:“满朝俱是谦益之党”,致使皇帝对攻温的这些人大起疑心,最后认定“温体仁也辩的是”,从此相信温是一个正派独立、只知效忠皇帝的良臣,并长期让他担任首辅[17].其实温的亲信薛国观、同伙王永光等人,都是阉党余孽。他们先后掌权,阉党分子们便有了新的保护伞。

虽然崇祯搞了一份“逆案”名单,杀、戍、斥逐了二百余人,但拟订这份名单的大臣中就有好几个阉党残余,他们千方百计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为阉党保存了大批骨干分子。而对于这些漏网的阉党分子来说,这份名单反而成了他们“清白”的证明,因为他们并未列名其中。这些漏网的阉党分子一旦有事便很快联合起来兴风作浪,后果最严重的事件便是制造和扩大了袁崇焕冤案。

督师辽东、曾击败努尔哈赤并使之负伤后恨恨而死、又屡败皇太极的袁崇焕,是当时杰出的良将。而性格多疑的崇祯却轻易地中了皇太极的反间之计,将袁崇焕逮捕下狱。但“上虽疑崇焕,犹未有实指,(仅)以逗留罪之”[18],就是说皇帝对袁还只是怀疑,要审查,还没有定他的罪,事情还有挽回的可能。然而吏部尚书王永光和御史袁某、史某等阉党残余,却决计利用这一事件,执意扳倒内阁大学士钱锡龙,因为崇祯“钦定逆案”时,这个工作“半为锡龙主持,奸党恨之入骨”。而希图入阁的周延儒、温体仁等,也在幕后策应,再联络宦官作内线,更“出间金数十万,飞箝上下,流言小说,造作末端”控制了舆论[19],然后轮番上疏,造谣指控,“聚谋指崇焕为逆首,锡龙等为逆党,更立一逆案相抵”[20].意思是你们搞了个“钦定逆案”打击我们,我们现在也另搞一个逆案来打倒你们!当时皇太极兵临北京城下,王永光等人利用了皇帝的紧张情绪和多疑性格,终于制造了袁崇焕以“谋逆”罪凌迟处死,钱锡龙遭“长系”(终身关押),另一个阁臣成基命遭贬逐,又株连了许多其他人的大冤案。一度由东林党人主导的内阁因此大换班,周延儒和温体仁等则联袂入阁。就连清朝的御用文人也不禁慨叹:“自崇焕死,边事益无人,明亡征决矣!”[21]可见此案后果之严重。

即使那些名列“钦定逆案”的阉党分子,绝大部分也只是遭斥逐,他们的身家财产毫发未损,他们的“老关系”依旧遍布朝野,于是便有了继续政治活动的充足条件。以阮大铖为例,当初此人因贪图升官投靠阉党后,便报复魏大中,参劾杨涟、左光斗,是诬陷迫害东林党人的奸恶打手之一。他名列“逆案”,受到“坐徙三年,纳续为民,永不叙用”的处分。但他绝不甘心。他和左光斗是同乡,在家乡混不开局面了,便移居南京。看到东林党的后继者成立“复社”并且声势大盛,他也建立了一个“群社”,借此积累政治资本。但因名声太臭,应者寥寥,他便依仗万贯家财养了个家庭戏班子,自编自演几部戏剧,借以广交朋友,在官绅文士中多方拉拢关系,等待时机。崇祯十四年周延儒与复社达成政治交易后复出为首辅时,阮大铖看准时机,资助数万两银子供周做活动经费,又赶赴扬州与周秘密会晤,要求复出。周延儒说你是逆案中人,皇帝不会批准,这事我办不了。阮大铖便说:如果我不行,那就请起用马士英罢。马与阮是“铁杆哥们”,有“苟富贵毋相忘”的誓约,但马并未列名逆案。后来周延儒果然起用马士英为凤阳总督,埋下了甲申事变后南明小朝廷中马阮专权、乱政亡国的祸根。

像阮大铖这样名列逆案遭到贬斥但不甘寂寞,总在窥测时机蠢蠢欲动的阉党分子,南北各地都有。他们和在朝当政的阉党漏网分子声息相通,有的甚至和宫中的太监也接上了关系。此外,东林党人在天启年间英勇赴死的高风亮节,赢得了全国士民的敬崇,崇祯年间又获昭雪追谥,这时做一个东林党人不仅没有危险反而可以沽名钓誉,一些投机分子便钻营攀附,混迹东林,使得崇祯年间的党争呈现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复杂形态。黄宗羲曾分析说:“毅宗(崇祯)亦非不知东林之为君子,而以其倚附者之不纯为君子也,故疑之。亦非不知攻东林者之为小人也,而以其可以制乎东林,故参用之。卒之君子尽去而小人独存,是毅宗之所以亡国者,和平之说害之也。”[22]他把明朝亡国的原因说成是崇祯的用人方针有问题,但又回避了为什么“君子”老是斗不过“小人”,即“君子”本身的弱点。

且看具体事例罢。崇祯十五年,局势已十分危急,在一次讨论军国大事的御前会议上,有人提议起用西洋人汤若望制造大炮以加强军力(红衣大炮是当时最先进的武器)。官拜左都御史的刘宗周说:“国之大事以仁义为本,若望向来倡说邪教,堂堂中国,若用其小技以御敌,岂不贻笑?”崇祯反驳说:“火器是中国长技,若望也比不得外夷”(当时汤若望已在钦天监供职)。刘宗周坚持说:“若望小技何益成败?目今要慎选督抚,若文官不要钱,武官不怕死,何愁不太平?”[23]这位刘宗周是当时东林领袖人物之一,道德文章名满天下,政治上也以直言无忌著称,但他面对现实的军事政治问题,见识却是如此褊狭、迂腐!

再以东林党的另一位领袖人物文震孟为例。他任崇祯的“日讲官”时,有一次崇祯听讲坐姿不够端庄,两脚架到了椅子的横档上,他便一面讲解王者应如何注重礼仪,一面两眼死盯着皇帝的脚,迫使崇祯放下两脚端庄而坐,从此便获得了“刚严方正”的名声。崇祯八年农民军攻陷中都凤阳,文震孟上《皇陵震动疏》纵论时局,刚严方正地要求皇帝下罪己诏,得到崇祯赏识。他被提升为内阁大学士,入阁“与首辅温体仁协同办事”,也就是黄宗羲所说的“参杂用之”了。当时的官场惯例是:新入阁的大学士通常都以名帖或礼帖向司礼、掌印等大太监致意,大太监也以名帖或礼帖回礼。文震孟“刚严方正”地不理睬这一套,拒绝和太监们交往。一些大太监主动向他送名帖示好,他也不肯回帖,说是“名帖既入,此辱岂能洗耶?”在阁臣之间,他也“刚严方正”,和别人格格不入。因此他就越来越孤立。有一回温体仁“票拟”谕旨,要将一位科道言官削籍为民,文震孟反对,温体仁坚持不改。文震孟气愤极了,朝温一揖,说道:“科道为民,极荣之事,敬谢老先生玉成之!”温体仁不动声色,第二天便参劾文震孟这句话是“悖伦灭法之语”。皇帝果然生气,降旨:“文震孟着冠带闲住去!”——入阁不到三个月就被赶走了[24].这样的君子怎能不败于小人之手呢?

在那个社会动荡,经济混乱,烽烟四起,亡国之祸迫在眉睫,救亡图存已成紧迫的时代主题的崇祯一朝,东林党中的大半精英却已在天启年间横遭虐杀,剩下的领袖人物如刘宗周、文震孟、黄道周、姜曰广等,他们的操守品格、儒家学术、忠君忧国之心、疾恶如仇之情,全都极好,但却缺乏把握全局、抓住要害、随机应变、争取盟友分化对手、组织力量实施政治主张的才干,更谈不上具备顺应时代需要、变革“祖宗成法”的眼光和手腕了。后来在南明小朝廷中的史可法、瞿式耜等,基本上也属于这一类型。拿东林党人来说,按传统儒学的标准,他们大都堪称精英甚至是“完人”。他们对国家、民族、老百姓有责任感和忧患意识,做人、做事、做学问讲究诚笃。他们按儒家学说的要求重“道”轻“术”,认为耍政治手腕是“小人”的专利,“君子”是不可以干的,科学技术是“小技”,商贾是下贱的“末业”,除儒学以外的任何学说都是“邪说”等等。以这样的见识、思维定势,即使人品再高尚再“诚笃”,没有“小人”作对,让他们“当国”主政,能够挽救当时的危局吗?

崇祯八年,皇帝在一次上谕中就曾指出:“近来大小臣工多营私图,罔恤民艰。”这是在斥责那些“小人”了。而“君子”呢?“廉谨者又迂阔无通论”——他承认这些“君子”廉洁而且忠谨,但只会讲些迂腐空疏的大道理却拿不出行得通的办法来。应该说,崇祯对朝廷中那些“君子”们的批评是相当准确中肯的[25].他站在皇帝的角度来考虑用人问题,除了“参杂用之”,此外还能有什么别的办法?

中国的历史一再重复着这种大同小异的故事:开国之君很少受到儒学教条的熏染和限制,有的甚至干脆就是“无赖”,但却能开创一番局面。然后他们便尊崇儒学为惟一真理,以此培养人才加强统治,如此几百年,社会经济发展了,内外形势改变了,皇室和朝廷越来越腐败了,国家陷入严重的危机了,到了这个时候却发现:由这样的体制和这一种学说所长期培育的统治集团中,却举不出一个能挽狂澜于既倒、能使现行体制自我更新以回应时代需要的人。而一个体制、一个统治阶层如果失去了自我完善、自我更新的能力,那么它就命该灭亡,也只能灭亡了。东林党人的悲剧,并不在于他们是大明皇朝最忠诚的维护者却又是备受这个皇朝贬斥甚至摧残的受害者,而是在于他们由于自身的教养,只能在一套已经僵化的学说和已经僵化的制度中苦苦挣扎。因此在百孔千疮的时局面前,他们拿不出救时之策也没有救时的能力,只能成为这个皇朝的殉葬品。为此他们越是气节慷慨,越是品格高尚,越是操守冰清玉洁,他们的悲剧便越是叫人扼腕长叹。

早在崇祯朝的中叶,东林党的政治继承者复社便已登上政治舞台。复社有成形的组织,有公认的领袖,有各地分支机构,某些方面已具备了近代政党的雏形。复社成员大都是青年才俊,比东林党人思想活跃也更为务实。但他们承袭着东林党人的信念和行为准则,便和东林党人一样未能挽救明皇朝的危亡。倒是在明亡以后,他们经历着痛苦的反思,逐渐在某些方面突破了皇权专制政体和儒学的僵硬教条,开启了中国近代思潮的朦胧曙光。但这已是另一时段另一批中国读书人的悲歌,需要另一篇文章来评述了。

注释:
    〔1〕〔5〕转引自谢国桢:《明清之际党社运动考》,上海书店2004年版,第15、35~36页。
    〔2〕〔3〕〔4〕转引自嵇文甫:《晚明思想史稿》,东方出版社1996年版,第13、81、91页。
    〔6〕〔7〕〔10〕〔12〕蒋平阶:《东林始末》,北京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45、314、166~167、313页。
    〔8〕文秉:《先拨志始》卷上,上海书店1982年版,第125页。
    〔9〕文秉:《先拨志始》卷下,上海书店1982年版,第188页。
    〔11〕〔14〕〔15〕〔17〕〔22〕〔24〕文秉:《烈皇小识》,上海书局1982年版,第33~34、86、77、110、105页。
    〔13〕〔23〕〔25〕李之逊:《三朝野记》,北京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182、187、160页。
    〔16〕黄煜:《碧血录·附燕客传略》。
    〔18〕《明史》卷二五一《钱锡龙列传》。
    〔19〕《袁督师遗稿遗事汇辑》卷五。
    〔20〕《明史·钱锡龙列传》。
    〔21〕《明史》卷二五九《袁崇焕列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