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健国:“民工荒”反抗“公务员热”—-广东“民工荒”预示中国经济巨大危机

二○一○年二月二十日《武汉晚报》首家披露:珠三角港企缺工超过二百万!一石千浪,全国媒体连篇累牍惊呼广东企业缺工至少三百万!“民工荒”空前严重!沿海地区之“民工荒”令人忧心如焚!与此同时,广东媒体更透露,虽然二○一○年的公务员招考计划比往年增加两倍,但报考者与录取的比例依然高达465:1(据二○一○年三月九日广州消息)。极端的“民工荒”与罕见的“公务员热”让有识之士猛醒:“民工荒”是中国经济的风向标──“民工荒”越大,中国经济衰退的危机越大:“公务员热”是中国改革的温度计──“公务员热”系数之大小,与中国政治体制改革的程度呈反比,“公务员热”愈高,则中国政治腐败倒退趋势愈大。这一观点得到一些两会代表的认同,连政治局常委李长春、副总理张德江也不得不专程到广东两会代表驻地大秀“牵挂农民工”。

极力掩盖“民工荒”的危机预兆

然而,许多官员之所以关心是想极力掩盖“民工荒”的危机预兆,以广东省委书记汪洋为代表的广东官员最爱说:“民工荒”表明广东经济大回升。广东两会代表随之高唱:“民工荒”是倒逼企业转型,帮助政府淘汰落后生产力,这证明了广东两年来的“腾笼换鸟”双转移高瞻远瞩,成效巨大,体现了广东积极贯彻胡总书记“科学发展观”的勃勃生机。“汪洋派”认定,“民工荒”的主要原因是农民工不愿意在传统落后的企业工作,在用脚投票赞成广东“腾笼换鸟”。“汪洋派”大力组织“民工荒好”的大合唱。《南方周末》也在二○一○年二月二十五日奉旨编发了“广东改革再出发”专版,将“民工荒”笼罩下的广东描绘成莺歌燕舞,改革新曲动人,“科学发展”辉煌;两会开幕后的三月四日更特意报道:全国政协委员刘永好(新希望集团董事长)在两会大讚“民工荒是大好事!”

然而民间网络却针锋相对,翔实分析了“民工荒”的表层危机与深层危机──“民工荒”是中国经济大崩溃和社会大动荡的前奏。不少论者指出,“民工荒”的直接原因是农二代抗议民工工资太低,但深层因素是中小传统企业生存日益艰难和民工尊严与安全每况愈下,长期得不到保障,而根本原因则是政治体制改革停滞和倒退。虽然二○○九年中央有四万亿的贷款支持企业渡过金融危机,但到了广东之后,多被大型央企、国企和房地产商所攫取,绝大部分中小企业都在“汪洋不救落后生产力”的“科学发展观”下,苟延残喘,朝不保夕,只能对工人实行低工资、低福利,甚至不得不常常拖欠工资──二○○九年广东财政税收在企业效益大幅下降时,反而以苛政逼出两位数的增长率,不知压垮了多少民营企业。许多生存艰难的中小传统企业被迫实行低工资低福利多加班,让民工心寒,而广东政府对民工健康和人身安全的长期漠视,更让民工们胆战心惊。《南方都市报》二月二十三日全文转载了一篇网上广为流传的民谣──民工们给深圳政府画了一幅阎王像──“远看深圳像天堂,近看深圳像银行;到了深圳像牢房,不如回家放牛羊。”

北京《京华时报》在两会开幕的第一天发表时评,指出“民工荒”的产生原因与民工人身安全得不到保障关系极大。文章举例说,就在农历年刚过的二月二十六日晚,深圳出现一起打工母女在下班途中被劫杀,儿死母伤,身上仅有的二十元人民币被抢走,母亲在医院无钱治疗。事后调查表明,政府对这起案件负有关键责任──事发地长达三公里的路段竟然没有一盏路灯。当地派出所又称因警力不足难以巡逻这“治安盲区”。号称全国幸福指数第一的改革特区深圳,尚且如此视民工生命如草芥,广东其它地方就更不用说了──民工被暴打、强奸、劫杀、跳楼、自焚之新闻,天天发生!

“公务员热”逼出“民工荒”

广东等地的“民工荒”起於二○○四年,早有学者们对“民工荒”进行诊断,认为主要原因有四:一、“民工荒”是“一胎化”计生错误政策造成中国“人口红利”失去的必然现象;二、“民工荒”是结构性的,企业真正所缺的不是“普通民工”,而是“高级管理人员和高级技工”,民工们因为“知识断裂”被进步了的城市所“淘汰”;三、“民工荒”是民工权益受侵犯的产物;四、“民工荒”是“二元岗位划分”出问题:当老一辈的农民渐次从“民工专门岗位”“退休”返乡之后,新一代的进城农民开始与城里人竞争“非民工岗位”,传统的“民工主体企业”渐渐丧失对进城农民的吸引力。

这四种分析皆各有所据,但都没有抓住根本。只要想想,既然“人口红利”失去,为何却有“公务员热”一年甚於一年,从不缺人?既然企业真正所缺的不是“普通民工”,因公务员录取率不到303:1的众多落榜者为何又不去应聘“高级管理人员和高级技工”?既然政府已明白“民工荒”是民工权益受侵犯的产物,为何又多年不能解决?既然“广东改革再出发”已两年,“腾笼换鸟”已让企业升级双转移,广东为何还会爆发以民工为主要劳动力的“民工荒”?这分明显示,广东仍然大量存在和需要“以民工为主要劳动力和核心竞争力”的传统企业!

至此,不能不想到与“民工荒”相辅相成的“公务员热”──每年“民工荒”总是伴随着“公务员热”的升温而升级,让人发现,其实“民工荒”的真正原因是“公务员热”──腐败的“公务员热”逼出了广东“民工荒”!

人皆记得,一九八○年代的广东人常常教育自己的孩子:“今日不努力,将来只有当干部!”那时“公务员”被视为最下等出路!那时的广东,工人工资高出内地几倍!那时的广东,企业可以自由发展,而不必受制於政府的“科学发展”!因此那时的广东从没有“公务员热”!一九九二年老邓“南巡”引发市场经济大潮后,广东有许多市长、局长、处长纷纷辞职下海经商,以致广东一度出现“公务员荒”,而要从内地引进。这一南风北上,影响全国出现浩浩荡荡的“下海潮”。然而,二○○四年“胡温新政”后,广东由“改革先锋”转向为“科学发展模范”──政治体制改革彻底停止,代之而起以官僚化进行“行政改革”,以“科学发展观”推行政府干预经济。正是在这样的计划经济复辟下,广东人皆歎息:现在做什么生意都难,只有当官可发财!如是乎,办一个民营企业的年利润不如当一个科长一年收的红包。

千万人去争当“公务员”,千辛万苦在“公务员热”中胜出的新官,当然要通过对企业的百般索贿来回报自己和家人。“公务员热”让广东的官员成倍增长,仅仅深圳,二○一○年的处级干部,就因为“大部制”改革和撤镇建街道办、新区的城市化而翻番增加。每增加一个官员,企业就要多送一份红包!如此“公务员热”之下,企业利润自然是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

“民工荒”完全是广东执行“胡温新政”的产物!也是今日中国农民的一种“和谐的造反”。

二○一○年三月五日於深圳早叫庐

独立中文笔会颁奖典礼暨研讨会在香港举行

(独立中文笔会2010年3月21日讯)独立中文笔会2009年自由写作奖、林昭纪念奖、狱中作家奖颁奖典礼暨“文学与公民社会”研讨会,昨天下午在香港隆重举行,包括独立中文笔会、香港中国笔会和美国笔会代表在内,来自中国内地北京、上海、重庆、四川、广东,及台湾、美国、俄罗斯、澳大利亚,和香港本地的作家、记者等各界来宾共60多人应邀到会。

会议于星期六下午三时在香港铜锣湾轩尼诗道德兴大厦的会议厅召开,颁奖会特邀香港《开放》杂志总编辑金钟先生担任主持人,来自纽约的美国笔会自由写作及国际项目主任拉里·赛姆斯(Larry Siems)先生为颁奖嘉宾;研讨会由独立中文笔会自由写作委员会协调人、诗人孟浪先生担任引言人,特邀香港和台湾的两位著名文化评论作家梁文道先生和张铁志先生为主讲嘉宾。独立中文笔会两位副会长潘嘉伟和齐家贞、狱中作家委员会的两位香港成员蔡咏梅和武宜三负责筹划和协调会务,来自内地的网络工作委员会协调人野渡和副秘书长蒋亶文、来自俄罗斯的狱中作家委员会和文化交流与翻译委员会委员孙越,以及焦国标等其它内地和香港的会员近20人参加了会议。出席会议的来宾还有香港中国笔会秘书长刘伯权、理事李大立、会员廖书兰、苏建名,以及作家张成觉、高山,朗诵艺术家任永年,前“六四黄雀行动”总指挥陈达钲等香港知名人士。

 

颁奖典礼主席台:齐家贞、金钟、赛姆斯、潘嘉伟

会议主持人金钟先生在宣布开会及议程安排,相继介绍独立中文笔会的三个奖项及其得奖人的简况——2009年度第七届自由写作奖得主汪建辉、第五届林昭纪念奖得主唯色、第四届狱中作家奖得主徐泽荣。

  

颁奖嘉宾赛姆斯先生接受会议礼物

颁奖嘉宾赛姆斯先生代表美国笔会致辞,向独立中文笔会会员和得奖人表达支持和敬意,并向领奖人颁发奖座。遗憾的是,这三位作家目前都在内地,前两位“不方便离境”而后一位仍在狱中,因此都无法大会领奖,只好由笔会指定会员野渡、齐家贞和刘京生代为领奖并读答辞。自由写作奖前六届得主是王力雄、章诒和、吴思、丁子霖、廖亦武、周勍,林昭纪念奖前三届(第四届空缺)得主是卢雪松、昝爱宗、李剑虹,狱中作家奖前三届得主是杨天水、张林、吕耿松和杜导斌(后两人共享),全部都是中国内地作家。

 

野渡代表汪建辉、齐家贞代表唯色、刘京生代表徐泽荣领奖

会议随后播放了独立中文笔会荣誉会长刘晓波的妻子刘霞的录音贺辞,祝贺笔会颁奖礼暨研讨会成功召开,并祝贺三位得主。她还说:

“晓波因为写作和发言被判重刑,晓波和我知道独立笔会非常关注他的案子,美国笔会一年多以来以各种方式进行支援和救援,我们非常感谢。我知道朋友们很想了解晓波的情况,我现在就我获得的很少的资讯,给大家们谈谈。我3月10号给国保打电话,说该给晓波送生活费了,该见面了。到今天还没有回音。晓波还在看守所。我正在把晓波的衣服折叠好,放进整理箱。我知道后面的日子很长。我相信晓波,所以我以我的方式支援他。晓波如果11年后仅仅看到一个探监的我,一个只会谈论他的我,他肯定悲哀。我要做到是,把非常的日子过的日常,用诗说话,用画表达,用摄影传情。最后,晓波和我再次感谢朋友们,并祝下面的研讨会成功。”

 

研讨会由引言人孟浪主持,他说:对文学应该持一个开放性的发展的观点,社会评论的写作也应该是在文学范围里。文学可以做什么?文学作家凭着良知从事以改造社会为己任的写作是应该的,同时文学也可以是非功利的、超越政治、反对政治的,这一部份写作我们也应该去保护。

 

研讨会引言人孟浪,主讲嘉宾张铁志和梁文道

首先主讲的是台湾作家张铁志,自我介绍在台湾写政治评论,很关注中国人权民主问题。他说:有些惶恐,因为我不是搞文学的,又因为得奖者都是前辈,自己非常幸运,在台湾写作没有遭到打压。“公民社会”古典的定义,是自由表达和公共讨论的领地。没有公共性,自由就是假的自由。言论自由一定要接轨到公共性,进行价值讨论,政治辩论等。英国作家乔治﹒奥威尔在《我为什么要写作》中提到四个写作的理由,第一是得到存在感,第二是出于美学上的表现,第三是冲动,第四是出于政治的目的。我觉得这些理由很真实。我和文道也讨论过,我们希望写出有美学表现力的作品。在一个集权体制的社会下,任何一个对故事的呈现都是对真实的呈现。我很希望提供些来自台湾的观点。台湾到70年代开始有些改变,当时开发了部份民意代表的选举,在文化领域,更多的人开始思考何谓现实,何谓中国。70年代末,乡土文学开始流行,但很快受到国民党的打压。90年代,台湾越来越民主化,知识份子扮演着重要的角色,办了很多不同的期刊,成为社会的主流力量。过去十年,台湾有精神性的危机,媒体越来越商业化,在公共领域贫困,作家在评判中相对匮乏,大部份和政治权力或优渥的物质环境靠拢。新一代的知识分子希望扮演批判角色,我们希望从艺文界讨论这个问题。我们选择发声,拒绝沉默。今天选择沉默,明天就会连选择沉默的自由都会失去。

香港作家梁文道随后演讲,谈及文学作品与政治的关系时说:什么叫跟政治无关?我们答不出,因为我们想不出。因为今天跟政治无关的事情,明天可能就会变成跟政治有关。我们不知道政治的界限在哪里,文学根本的作用就在于怎样挑动这个界限。我的写作范围是评论,每次写评论就有些心虚。我现在有些担心这种写作,它们的时间很短促。更为重要的是,它们使我们觉得,是不是我写出来了,我就舒服了,尽责了。我不是完全否定我写作的价值,但是在我看来,在写作中,什么是责任,什么是良心?我发现,写作,并不在完全于我写了什么,而也在于我怎么写。我尽量避免陈腔滥调的语言 ——比如说形容老百姓很快乐,就描写他们欢欣鼓舞,等等。文学艺术,总能够利用想像力,超越界限,去塑造我们感知世界的方式。我不否认今天中国有很多优秀的作家在文学的语言方面有很多贡献,而对作家在社会责任方面是有保留的。与铁志谈过,中国与东欧不同,在发生一些事情时,作家不构成最重要的意见分子。我觉得,中国作家在这方面的集体缺席是很可惜的。当我们问的时候,会发现我们与东欧的不同在哪里,我们作家写作的环境是什么?我对这些问题还没有一个很好的答案,还在思考和观察之中。

此后,众多听众踊跃提问,与演讲人和引言人热烈讨论了一系列问题和写作的社会影响和相关社会现象。

三位来自内地的独立中文笔会会员盛慧、刘京生和张桂华,就研讨会主题分别作了书面发言,作为会议专刊的一部分散发给到会听众和媒体。会议还以频视和推特文字在网络上进行了现场即时转播。

 

独立中文笔会全体与会人员与会议嘉宾们会后留影

独立中文笔会是国际笔会——世界上最悠久的人权组织和国际性文学组织的145个分会之一,致力于维护全球中文作家的言论和写作自由,维护世界各地因从事其专业工作而遭监禁、威胁、迫害或打压的作家和新闻工作者的权益。关于笔会致力于保护作家和维护言论自由的更多信息,请参见https://www.chinesepen.org/old-posts

唯色:写作即见证——荣获“林昭纪念奖”的感言

获奖感言:写作即见证

—— 荣获“林昭纪念奖”的感言

北京於我是异乡。北京的冬天,比我的故乡拉萨的冬天更寒冷。而且,很少有蓝天白云,很少有温暖的阳光。就这样,在对拉萨的思念中,听到了“林昭纪念奖”授予我的消息。有些意外,更多的是感动。

较早的时候,应该是八年前,最初瞭解到林昭的生平,就有一种心灵相契的感受。当时,我正秘密地做着文革在西藏的调查,曾在笔记中写过:“‘人血不是水,滔滔流成河……’,这是惨死于文革中的一个名叫林昭的女学生,临刑前用自己的血写在床单上的遗言。文革是恐怖的;而恐怖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对生命的仇恨,意味着对尊严的践踏,意味着对所有美好的一切:培育生命与维护尊严的文明,以及文明中的全部内容毫无人性地摧毁。当恐怖浸满了鲜血,即成了红色恐怖,而在红色恐怖的腥风血雨下,世界陷入黑暗之中。”

以身殉于时代的林昭,实际上是以身殉于信仰,因为她是一个有信仰的人。而在同一时代的西藏,也有一个年轻的女性,名叫赤列曲珍的贫穷尼姑,利用派性冲突发起民族反抗,底层的众多百姓变成了“叛乱分子”,推翻了中共所塑造的“翻身农奴”的形象,当平息“叛乱”的军事行动结束之后,便是大规模的逮捕、关押和处决。一位在西藏当兵、工作三十多年的汉人前辈告诉我,他亲眼看见了赤列曲珍被枪毙之前的样子,“那简直比张志新还惨”,这是他的原话,因为“怕她喊口号,扰乱人心,不但把她的喉管割了,还用几根铁丝穿透了她的脸颊,惨不忍睹。”

就文革在西藏的调查和写作,于我个人而言,有着殊异的意义和经验。六年来,我采访了七十多人,基本上与我的父母同辈,生命中的大段岁月是与西藏天翻地覆的几十年历史紧密相连的。倾听他们的讲述,也就是一段淹没在黑暗中的西藏记忆在逐渐恢复的过程,尽管很多人的回忆都夹杂着难言、失言以及不堪言说。而我在这个过程中,只是一个记录者,并且认识到,惟有记录,记录,越来越多的记录,方方面面的记录,事实才会从那些支离破碎、断断续续的叙述中得以呈现。

而在记录的时候,我深深地感受到,对於生活在自己土地上的藏人,经过半个世纪强制性的洗脑教育之后,最可怕的不是一座座寺院被摧毁,而是记忆被清除或者被改写。然而,真正的记忆存在於千家万户的故事里、无数个体的内心中,却不会存在于官方文本的卷宗里、御用文人的唾沫中。寻找、恢复并修正记忆,乃至再现历史和现实,这已成为我们的责任。所有事物都是互相依赖的,所有人都是互相依存的,当我们身陷谎言之中,当我们连身边的真相都被遮蔽之时,我们需要凭着良知、勇气和洞察力,发出清晰而有力量的声音,否则,依然将会是被强权者独白的历史和现实。

作为用中文写作的藏人,这些年来的写作历程,恰如当时我在拉萨神圣的寺院里立下的理念逐渐明晰:写作即游历;写作即祈祷;写作即见证。我迷恋那样的时刻,沐浴之后穿上美丽的本族衣裳,带上家人许过愿的哈达,黄昏未至就到祖拉康,静静地盘膝而坐,凝望着金色的光芒中,含笑看着众生的释迦牟尼佛……

感谢诸位评选人。

感谢独立中文笔会。

 

(2009年12月)

汪建辉:时间的重量—— 独立中文笔会2009年度自由写作奖受奖词

获奖感言:时间的重量

——独立中文笔会 2009年度自由写作奖受奖词

很荣幸能够获得这个奖。对於我,写作是一种必需付出的劳动,而又不一定会有收穫的消磨时间与经历的过程。

说实话,这个奖带给我的后果我并不知道。和许多在国内呆久了的人一样,我同样会感受到不安与恐惧——不知道接下来的一秒钟、一分钟、一小时之后会发生些什么?另外,同任何奖项一样,这个奖将带给我荣誉——只是在一个以荣誉为诱饵进行宣传、欺骗的环境中,我对荣誉有着先天的免疫力与警惕性。这成就了我具有自知之明的性格。

我想,该项奖给我的惟一的一个现实就是一次发言的机会。也就是通常人们所说的“话语权”。这个话筒像是击鼓传花似的猛然间就停在了我的手上,以至於我带着惶恐不安,没有足够的心理准备,就匆匆地要进行这一次发言。

在这个来得极其突然的发言中,我要讲述的第一个题目是:时间

因为等待,时间产生了。因为时间,历史产生了。

我所写的每一部作品都经历过了等待,它们不像是那些“主流”的作家,产品总是在还没有出生时,在还没有办法判定这个即将诞生的婴儿是否健康、是否是畸形儿时,就被抢购一空了。而且,还是被当作健全优秀的婴儿被买下的。当然有人会说:他们都是名作家,信誉与品质是有保证的。这就好像是说,一个妇女生了若干个孩子,以后再怀上了,还认定她肚子中的孩子是健康的,原因很简单,因为她此前生下的孩子都是正常的。

其实我想说的是:这就是目前那些主流作家们面临的最大危害。因为作品在作家的手中没有经历过等待,因此对於这些作品来说,就没有时间,也更不会有什么历史。只能成为过眼的烟云。

在此之前,我是一个无名之辈,当然现在也是,我很喜欢这种状态——我所写出来的文字静静地躺在电脑深处。有些我也将它们列印出来、或用邮件发给朋友,给朋友们阅读、分享。正是这些朋友的阅读才使我感觉到有继续写下去的必要,因为他们喜欢、因为他们能理解。久而久之,到现在“写点东西”已经成为了习惯——也就是说在现在即使没有人阅读,我也会习惯性的继续写下去的。

再回过头来说一说那些在时间中躺着的文字。它们因为种种原因躺在那里一动不动,表面看上去,它们就像是死了一样。使它们像死了一样躺在那里的根本原因是因为这些文字躺的不是地方,它们躺的这个位置是有史以来最严格、最专制,同时也是最有“技术含量”的审查制度之中。面对这样的处境,它们也只有像死了一样躺着。我一直记得有一句话,是这样说的:“我生下来的时候,就已经死了”。

不知道为什么,因为以上原因,我的生存态度始终都保持着悲观,也正是因为这,我笔下的人物大都很悲惨。我常说,我是“充满着恶意”写作。我承认,我笔下人物的悲惨命运是我一手造成的——在这里我应该对他们道歉:“对不起,是我的悲观造成了你们悲剧性的命运”。但是我要反问一下:我的悲观失望又是由谁造成的呢?

幸好,我生活的周围,活跃着一些“革命的乐观主义者”,是他们的睿智、信念、坚守,使我觉得在这个世界中是可以笑出声音来的——有谁可以阻止一个人在心底的微笑?是他们使我觉得我曾经写下的那些“生下来就死了”的文字,还是可以救一救的。

於是,我经常一个人独自回过头来翻看自己以前写下的文字。时间……历史……故事……逐步地产生形成了。在时间中我似乎成熟了许多;在历史里我发现又有更多的东西需要表达并以故事的形式定格成雏形。然而这并没有完,随着持续而来、而去的时间,以前的文字似乎不适合现在的思想了,於是我开始花大量的时间来修补这些文字。就像是一座房子建好了,因设计与经营不善并没有人前来居住、观光,於是在时间之风及历史之雨中,这座房子有些地方塌陷了、有些地方被侵蚀了。如果舍不得彻底地丢弃它,就只有修补它。

於是,我选择了修补。

比方说我的长篇小说《中国地图》,一开始它是一篇只有2万字左右的中篇,名字叫《特务》。后来我一点一点地增加内容——由一个单一故事与线索的“特务”,增加进了其他更多的人物,比如说“特务”的弟弟新国,“特务”的情人兰花花,及兰花花从垃圾堆边捡回来的孩子“命”……慢慢地由2万字到7万字,再到15万字,再到21万字、再到25万字、最后一直到现在30多万字的长篇……由1999年到2009年,一稿一稿地变化、一稿一稿的丰满,长大、成熟。

在过去的这些年里经常有人会问我:最近在写些什么?我都会告诉他们说:我在修改小说《中国地图》。我在想:只要这部书一天不能完整地在国内出版,我都会不断地写下去,让它在时间中的重量一点一点地增加下去。

以上说了那么多,我无非是想说:“在这个浮燥的、物质的、沉闷的、僵硬的年代,我们完全可以把审查当成是留给我们的时间,来仔细打磨、完整手中的作品。”不管它能不能通过审查,能不能拿到书号,我们首先要做的就是将手中的作品打磨的更结实、更锋利。大凡写作的人都会有这样的感受,一部作品一旦出版,他就不会再对它进行大范围的修改与大面积的伤筋动骨的改造了,最认真的人顶多也只会做一些修订、更正。只有在严格的审查之中,作品出版不了,才会“充满着恶意”地不厌其烦地进行创造性的改造。

说到这里就推出了第二个话题:重量

这个重量是在时间中沉下去的。是未能通过审查的作品。就像是沉船,有些是永远也不会被发现的,有些会在若干年后会被发现,有些则会在上百年乃至上万年才会被人发现并打捞出来——关於它们的命运并不是写作者所能够掌握的了。一个写作者的任务只是“写”,除此之外没有第二条出路。我们都知道,要想让别人在地下挖到一块金子,之前你必须要有一块金子埋在地下。

因为专制,因为审查,所以我们有足够的时间。因为我们有了时间,所以我们要在时间之中尽可能地锤炼出更有重量的文字。

1989年之前我在写诗,是一个梦想成为诗人的梦里人,1989年之后我走上了另外一条路——与那些不断敲回车键将句子分行的人所做的事相反,我将一个一个短短的句子连起来,形成一个个清晰、准确的现实长镜。只需要将看到的、听到的、经历的故事表达清楚。我认为在现实的制度之下,文学不应该成为逃避现实的世外桃源,而应该是人们进入现实时,手中拿着的一面放大镜。在这个想像力比现实更枯乏的时代,有什么比完整地表达出真实的现实更重要?所以我常常说:“在这个时代,‘写什么远比怎么写更重要’。”

什么是有重量的文字?我认为有重量的文字就是在同一个时间之中能够表现出“更多人的命运”——也就是一个时代一个民族的人的整体命运。在一个民主的国家,他们的公民的整体命运的脉搏也许并不那么容易让人捕捉到,因为自由让每一个都能够自由地掌握着自己的命运。比如说自由地选择工作、自由地迁徙选择居住地、自由地选择生存方式、自由地选择自己国家的领导人及政治方向,由此他们集体的命运已经淡化了,而被打散为个体的选择,因此在那样一个国家的写作者要想找到代表“更多人的命运”的重量就相对要困难一些。打一个简单的比方吧:在一个自由的国度看到一个乞讨者,你可以认为这是他自己的选择;而在一个专制的国家中呢,则可以认为他的悲剧是因为所处的专制的环境所造成的。由此而言,我认为生活在专制国家的写作者在获得“重量”这一方面是幸运的。因为专制国家的政权往往喜欢把人民捆绑在一起,这样更便於控制。还有这些专制国家的政府往往会自大的认为他们可以代表一切。这就好比一个江湖骗子开出了一副包治百病的药方。每一个人都知道,这种药事实上是什么病也治不了的。专制国家的写作者,在我刚才所说的那种幸运的同时也是不幸的,因为,专制的政府会要求他们进行歌功颂德的写作。即所谓的主流写作。如果你不按照他们指出的方向进行写作,那么你的作品就不能通过出版审查。甚至还可能会有危险,可能会被投入到监狱之中。

有时我也常常在想,一部作品在一个专制的政权中安全地通过了审查,出版了。如果有人认为它是有担当的、有良知的、有“重量”的写作,那简直是幼稚的可笑。我们只要将这些词彙放在一起就可以一目了然:

专制。审查。宣传。言论控制。伪造的“盛世”。

我的朋友廖亦武主编的书《沉沦的圣殿》就是在审查时弄了一个洁本,待拿到书号后再以全本进行印刷出版,可是在出书后不久即遭到了查禁。我的朋友王怡乾脆根本就不想通过审查这一道关卡,他自筹资金印刷了四本书(《中国冤案录》《美得惊动了党中央》《我的反动自述》《有没有》),在进行赠送邮寄时被当局扣压没收。还有一位大学的教授,想自费出版一本诗集,在审稿时被要求删去其中的一首名为《柳丝》的诗,理由竟是“柳丝”谐音“六四”,这位教授一气之下便放弃了书号,自己将它印制成册,送朋友……又一本“黑书”诞生了。

就在我得知获得这个奖的同时,我在报纸上看到了一则新闻,记者怀着欣喜与感恩,报导说——本地某个作家的一部长篇小说一次性通过了审查,出版了(他们已经把审查当作是一件正常、必要的程式了)。审查者没有提出异议、没有挥起板斧删改,是他们开恩了么?还是良心发现?还是真正的被这部作品所打动?不,都不是。在我看来,这恰恰证明了这是一篇没有份量的作品。证明了作者在写作时,心中装着审查者的“尺度”——在写作过程中就进行了“自我审查”。於是便“一次性地通过了审查”。

想想看吧,有思想、有个性、有“重量”的文字,能够通得过“审查者”的堵截,公开的光明正大的出版么?如果可以,那么我敢断定,这个政府不是专制的,而应该是民主的、自由的。

为什么有那么多的作品无法通过审查?难道审查者与那些文字有仇么?这样一问,就推出了我的第三个话题:写作的敌人

写作也会有敌人?一开始我并没有这方面的认识,我只是简单的认为写作是表达人类美好情感的。而对於我的情感来讲,在1989年以前,生活是很顺利的。对社会也没有什么极端的不满,最多只是对那些干部的子女在招工时能够比别的一般工人的子女先进入“正式工”的行列而有些不满。

一直到了1989年,进入了监狱,我才在犹如困兽的牢笼关押中找到了我一生中真正的敌人——那就是专制以及为了维持专制而运行着的一个庞大体制。我知道我所面临的敌人很强大。

但是,没有办法,谁让这个体制让我心生愤怒!

在生产愤怒之前,我也经常给一些出版机构投稿。当时心情是矛盾纠结的。一方面希望自己的作品可以发表。另一方面又在担心,如果我的稿件真的在那些用“审查”的眼睛看稿子的编辑审阅下顺利的通过了,那么我的作品是不是就是没有重量的了呢?是不是我就跟他们是一夥的呢?所幸的是我的投稿几乎全部被枪毙了。只有少数的两三篇在朋友的帮助下才得以刊出。

在我的内心,说实话,每当有作品被枪毙(退稿),我都会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安慰。因为我的“写作的敌人”不放行、不同意。这对於我来说,是一种多么重要的肯定及褒奖呀!

在审查者的眼里开不出玫瑰,而只有棘刺。他们的工作就是将棘刺清除,而使玫瑰的生命转向苍白、凋零……

我一直对那些能够在独裁的体制下,创造性的工作、并生怕没有把主子伺奉好的人心怀羡慕。我为什么没有他们那么好的积极的心态?我为什么不能对独裁者给我的哪怕是一点点的好处都心存感恩?

比如说:是他们给了我工作;是他们给了我活下去的空间;是他们给了我一个电脑让我一个人在家里的小小的角落地犹如特务般的写作……

而在我的世界里,我却一直不合时宜的这样想:是我无条件地养活了他们,提供了超出他们成长的足够多的养份以至让他们全部都成为了贪污犯;因为我活着他们才能够活着;因为我写出了“生下来就已经死了”的文字,才证明了我们没有言论、写作、出版自由……

以上的论述多么的像他们刚起家时煽动人民起来暴动的言论。如今它们又转回来了,围绕在我们的身边。这个世界就是这么荒唐可笑的轮回着。原地踏步。

而在我的世界里,我一直不合时宜的这样认为:自己的敌人越强大,自己也会越强大。比如说拳击选手,羽量级对重量级的,即使失败了,哪也是在情理之中。如果有一天,我胜利了,那么就证明我已经超越了自己的能量——虽然我清醒地知道我不可能会胜利。

写作的敌人有很多。我认为我所面对的是庞大的体制(良知写作);有些人挑战的是男女关系(下半身写作);有些人是面对的是一个个孤立的没血没肉没有感情的方块汉字(纯文学写作);有些人甘愿成为专制者的帮凶为其歌功颂德(主流写作),他们的敌人是人民……

每一个人选择的对像不同。每一个人也都有选择的“自由”。为什么要在自由这两个字上加上引号?这是因为我认为在专制的篱笆之下,每一个人的选择都被注入了“功利”的激素。选择“良知写作”是因为想要成为英雄;选择“下半身写作”是因为他们认清了当下的专制者在堵死了思想自由的同时,悄悄地为下半身打开了一道发泻的口子;选择“纯文学写作”的是不想成了政府的帮凶,同时又不想堕落为文字的性奴;选择“主流写作”的则是一批真正“觉悟”者,“打不过他们就加入他们”,这面投降者的大旗下聚满了被招安的人……

最后我想将一句话送给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专制者:“时间总有一天会变成重量压下来的,将那些用强权捏合起来的大厦压垮……”

在时间的下面将埋藏着许多东西,有些也许永远就被埋着;有些也许在几十年、几百年、几千年以后会被我们的后代挖掘出来。究竟如何?那些就是作品本身的命运了。我想,不管怎样,写作者应该做的是在历史之中,留下顽强的、坚实的、沉重的,在时间的洪流之中不会被沖走、也不会朽去的东西……

谢谢大家!

刘霞致独立中文笔会颁奖礼录音发言

尊敬的金钟先生,

尊敬的Larry先生,

亲爱的朋友们:

我是刘霞,刘晓波的妻子。我们热烈祝贺独立中文笔会自由写作奖、林昭纪念奖、狱中作家奖颁奖礼暨研讨会成功召开,祝贺汪建辉先生获得独立中文笔会2009年度第七届自由写作奖;祝贺唯色女士获得独立中文笔会2009年度第五届林昭纪念奖;祝贺还在狱中的徐泽荣先生获得独立中文笔会2009年第四届狱中作家奖。

晓波因为写作和发言被判重刑,晓波和我知道独立笔会非常关注他的案子,美国笔会一年多以来以各种方式进行支援和救援,我们非常感谢。我知道朋友们很想瞭解晓波的情况,我现在就我获得的很少的资讯,给大家们谈谈。

我三月10号给国宝打电话,说该给晓波送生活费了,该见面了。到今天还没有回音。晓波还在看守所。

我正在把晓波的衣服折叠好,放进整理箱。我知道后面的日子很长。我相信晓波,所以我以我的方式支援他。

晓波如果11年后仅仅看到一个探监的我,一个只会谈论他的我,他肯定悲哀。我要做到是,把非常的日子过的日常,用诗说话,用画表达,用摄影传情。

最后,晓波和我再次感谢朋友们,并祝下面的研讨会成功。

章诒和:黑夹白

2009年6月28日,小贺与石河子大学的朋友去了鹿角湾风景区,拍了一组照片贴到了博客。他用短信通知了我,说除了照片,还写了一则童话呢。

我看后,回复:“最喜欢那张‘阴云密布’了。非常震撼!它让我立刻想到刚去世的迈克尔·杰克逊。想到他的黑发白面,黑夹克白手套,黑鞋白袜以及他有声有色又有瑕有污的人生。所以,我把这照片取名为‘黑夹白’。”

短信发出,对方沉默。转而一想,糟了:人家贺教授看到鹿角湾风景,耳边响起的是斯美唐纳“伏尔塔瓦河”乐章的优美旋律。我的联想阐释却如此浅俗,套一句外交辞令,当然他要“深感遗憾”了。

记得今年年初,几个朋友一起去苏州。饭后散步,突然,不知从哪家的音响里传来西方流行歌手的嘶哑喊叫。

我问小贺:“这是什么组合乐队?考考你。”

他怔住了,吃惊地望着我。

把答案告诉他,我快意地大笑!又不无得意地说:“我每天晚上都听流行。”小贺几乎难以置信,皱着眉,连连摇头——很失望,是吧?他该失望,这符合逻辑。

我很想说:不是不爱听西方古典音乐,而是我不能听。更准确地说,是我不敢听,不忍听。因为每晚独坐,外边是黑的,心里也是黑的。所以,我听交响乐,去音乐厅。

我很清楚:在世界音乐史上,再杰出的流行歌手也难与莫扎特、贝多芬相提并论。歌星如流星,难成永恒。但是,我的人生需要它。“敢吃了过头饭,烧了断头香。”经历恁多磨障,我真的要说:欣赏浅俗的艺术,过着浅俗的日子,挺好的。

最初,我对迈克尔·杰克逊是不怎么欣赏的,觉得太怪异,太艳俗,特别是手掌伸向两胯之间的抚摩动作,加之一声尖叫,几乎就是性挑逗。但在一个偶然的机会,看到了凤凰卫视里播放的《Black or White》,我于瞬间被征服。画面是黑白肤色的手紧握在一起,美丽的地球缓缓上升,种族各异的面孔交融相聚——这时迈克尔·杰克逊的歌声,已跨越了音乐的范畴,成为一种敲击心灵的文化力量。这种力量异常强大,强大到能迅速化解政治的,宗教的,军事的,种族的分歧与隔阂,使我们每个人心生柔情。流行音乐常常是甜甜蜜蜜,卿卿我我,但迈克尔·杰克逊的歌唱充满大慈大悲,大仁大爱。所以,他能感动全世界的人。

大陆央视很少播放迈克尔·杰克逊的节目,于是,自己就买光碟来看。我能一连气地看上五六遍。有一首歌背景是莫斯科,雨水冲刷着街头,低迷又空寂。在这座大都市里,你和谁都没有关系,迈克尔·杰克逊独自走着,唱着,他走向哪里,我不清楚,他唱的是什么,我也不清楚。他曾说:“舞台就是我的家,在台上怡然自得,走下舞台就很伤感。”人越红,越孤独。而且他的孤独,是属于那种找不到人生归宿的孤独。有些曲目的歌词写得很普通,但是经过迈克尔·杰克逊的演绎和演唱,效果就全然不同了。在他的声音里,包藏着太丰富、太浓烈的情感。尤其是他对人的理解,对人生不幸的同情和抚慰,非常能引起观众的共鸣。

迈克尔·杰克逊活着的时候,备受攻击和挑剔,从容貌到娈童。2009年6月26日,他突然撒手而去。事情一下子翻了过来。媒体和舆论刚刚还在无端伤害,顿时改口对他推崇备至,说他技艺如何高超,讲他如何慷慨行善。死后三天,那娈童案的主角也站了出来,承认是他的父亲为了摆脱贫困,逼迫自己撒谎。(注:案件是私了的,男童得到2330万美元的赔偿金,但迈克尔·杰克逊在协议书里坚决否认自己犯有任何罪行。)2009年11月17日新泽西市警方发现:男孩的父亲、即指控杰克逊娈童者,在自己的豪华寓所饮弹自尽——这虽然洗刷了迈克尔·杰克逊长期承受的羞耻,但他死了!

这是一个多么残忍的世界,一个黑白颠倒的世界。

什么叫天才?天才就是不正常的人。连这点起码的道理都不懂,还能有天才吗?即使有了,也会把他掐死,闷死,骂死。

贺卫方:白夹黑

 

愚姐(章诒和小名及曾用名,亲朋多称其为愚妹、愚姐、愚姨——编注)说的这幅她特别喜欢的照片,是雨中天山。那一天我和石河子大学的同事们在鹿角湾饱览了灿烂阳光下的美景,下午三点,在一家毡房里吃午饭。不一会儿,忽然感到天色暗了下来。赶快来到外面,放眼天山,刚才的那朵朵白云已经连成一片,颜色也骤然变黑,沿着山坡俯冲下来。一时间天色如黛,草原上的那日光云影全然消失。大山深处响起几声惊雷,紧跟着,雨点噼里啪啦地就降了下来。

我兴奋地走进雨中,任凭这天上的甘露把身上浇湿。凝望远山,景色更神奇。在很远的地方,云层稀薄之处,太阳与白雪映照之下,山腰处的树和草仍然闪着茵茵绿色,近处景致却反而在昏暗之中难以辨析。光线的变化让眼前的山岭具有了丰富的层次感。云播雨,山叠嶂,美到极处,心却空旷。什么也不想,用张岱的说法,叫做“耳目不能自主”,只是痴痴地望……

愚姐从这幅照片里解读出黑与白,联想到杰克逊,我迟迟未复是因为我对于那位刚去世的歌手实在是太过陌生,因此竟不知如何作答。我很少听流行音乐,多半是由于自己对于古典音乐的聆听环境根本不讲求。音乐厅里固然可以,档次不高的音响甚至电脑里也照放不误。或许可以说,我把古典音乐给祛庄严化了。它们不过是自己干活时的一种背景音乐,听着心情好,就不去认真思考其中的意义。这多少有些不敬神明,不过也可以是一种“美到极处,心却空旷”吧。

在文章的末尾,愚姐谈到媒体对待杰克逊的做法,生前备极造谣诋毁之能事,死后却马上变脸,大唱颂歌,感叹媒体的是非不分甚至黑白颠倒。其实,演艺界甚至其他领域的一些名人得到媒体这样的对待,在如今这个社会里已经属于家常便饭了。当年,戴安娜也曾遭遇到媒体的疯狂追逐和揭露隐私。在她短暂生命结束前最后一次接受报纸采访时,她抨击那些报纸热衷挖掘名人隐私,它们最希望看到的不是名人的成就,而是他们的错误,并且对于错误抓住不放。之后,戴安娜很快就以她令全世界震惊的死证明了某些报纸记者的残酷无情和惟利是图。

杰克逊们的遭遇的确令人同情,不过,从一个法律人的角度看,却也是有几分无奈的事情。虽然媒体热衷挖掘隐私,耸人听闻,但另一方面,名人之所以成为名人,也离不开这些媒体的传扬歌颂,甚至包装鼓噪。假如没有今天这样的大众传媒,一个艺术家即便是天纵之才,也无法像杰克逊那样声名震五洲,“粉丝”遍天下。无论在世界哪个地方,杰克逊所到之处,都是万人空巷,尖叫入云。他给人们带来了艺术的享受,拥趸们则报之以更高的名声和更丰厚的收入。类似的情况还包括马拉多纳,他的崇拜者甚至创建了以马拉多纳为教主的“宗教”,直接把这位球星推上了神坛。

但是,名人也是人,他们也有常人的需求和缺陷。不仅如此,诚如愚姐所说,“天才就是不正常的人”,这种“不正常”有时体现为人情世故方面的明显缺陷,还有经年累月在媒体追逐下的心理扭曲。承受着常人难以想象的巨大压力,外表的风光难掩内心的孤独。更令人难以忍受的是,媒体经常让他们的隐私甚至丑陋的一面大白于天下,对于那些曾经辉煌乃至神圣的名人来说,这简直是一种黑色的毁灭性的力量。

当然,现实中还有另一种可能,那就是媒体对名人只报道光明面,而回避阴暗面。只是这样的要求存在着很大风险,其中最要紧的是言论自由受到损害。其实名人无法做到完美无缺,媒体也只能是这种不完美状况的一面镜子。法国思想家托克维尔早就说过,给新闻以自由是极端的民主,而限制这种自由便会迅速地滑入极端的屈从。本以为两者之间会有漫长的路途,殊不知连歇脚片刻的方寸之地都找不到。于是,结论只能是,“为了能够享受出版自由提供的莫大好处,必须忍受它所造成的不可避免的痛苦。”

名人黑中有白,媒体白中夹黑。这不就是我们这个让人爱恨交加的灰色世界的真实写照么?

章诒和、贺卫方合著《四手联弹》自序

按:由章诒和、贺卫方合著的《四手联弹》一书本月由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和牛津大学出版社同时出版。现将作者的自序贴在博唠阁里。另,今天出版的《南方周末》“写作”版发表了本书中的两篇文章以及一张照片。

之一:章诒和序

2009年春,小贺被北大校方派到新疆石河子大学支教去了。如鹤一般,向西飞去。

很快适应了环境,不久,就看到他拍摄的许多照片。我不会摄影,也不留照片,但喜欢欣赏——那大漠残阳里的景致,那天山脚下的风物,无娇艳,无香浓,消散了红尘,却比很多胜地名园可靠实在,也更耐看。是啊,现在不实在、不可靠东西太多了。世界变得很可怜,人也跟着可怜。

我两年间(2008—2009),三次赴疆。去新疆,就是回归自然;同时也让蒙尘的心灵,获得修复,以还原人心固有的温软和澄澈。无论是一棵树,还是一群羊,都能使你久久伫立。大自然是那么地朴素,但世间恐怕再也没有比朴素的大自然更深奥,也更能激动你、感动你的了。于是忽发奇想,对小贺说:“怎么样,拿出你的图片,我们合作一把,尝试着写出一本有图有文、图文搭配的小书来。写新疆,写花草,写阅读,写风习,愿意试试吗?”小贺为人随和,一口应承下来——那天是2009年7月1日。

合作开始了!世俗,趣味,随意,是我们的宗旨。无政治,无思想,无锋芒,是图册的特色。他在新疆,我在北京,各写各的。他的题目,我不涉及;我的题目,他不过问。遇到共同感兴趣的话题,合写一篇。写完交换一看,彼此大笑。说是合写,结果还是你向东来我向西,文风差异也不小。我的专业是戏剧,他从事法学。故我又对他说:“尝试一下,把我的戏剧和你的法学放到一个锅里去煮,看看煮出来的是什么?”

小贺正色道:“煮出来的,便是‘戏法’了。”

问及书名,人家教授说:“叫《四手联弹》,如何?”活像他是个搞艺术的。

人的一生,童年有游戏,中年有经历,晚年有回忆。其间自有许多变化,但人对自己的理解没有改变,对生活的基本态度和情感倾向没有改变。这是什么?这就是文化。它也正是我们写作的惟一缘由。

2010年2月5日

于北京守愚斋

之二:贺卫方序

当愚姐(按:章诒和小名愚,书斋名守愚斋,因有愚姐之称)最初提议写这样一本小书的时候,我的反应并不像她在序言里说得那么从容淡定;自己内心里,反而很有些惶恐。愚姐是戏曲文学方面的专家,本身即为作家,并以多部作品在汉语世界里树立了一种独特的文学风格,拥有大量痴迷的读者。我也是这读者群里的一员。现在读者居然登堂入室,跟她“四手联弹”,这是不是有些不知天高地厚?

“戏法”二字很轻松地说了出来,可是心中很清楚,二者的差距确实有点大。法律的训练总是趋向于理性严谨,例如不倡导用文学最习用的比喻说事,任何比喻都是以另外的事物来揭示眼前的道理,但那毕竟不是你要描述对象的本身。虽然不少文学家是学法律出身,甚至有人说一些伟大的诗人是法学专业的叛逃者,但实则爱好者多,成功者少;谁知道从多少叛逃者中,才能打拼出凤毛麟角的几个伟大的文学家。之所以敢应承下来,跟此书缘起于我的一些照片有关。愚姐说她很喜欢我拍的寂寞雪山和热闹花草,开始时我觉得这本书或以我的图画“跑龙套”,文字由她来“唱大轴”。不承想,我试着写出的一两篇得到愚姐的热情鼓励,仿佛张良当年得到“孺子可教”的夸奖,就有了再写一篇的冲动。现在,图也好文也好,是两手硬还是两手软,都只待读者评说了。

说到图片,真要感谢这样一个数码相机的时代。体积小巧,像素千万;雁过留声,人过留影,这数码相机给我们的记忆带来了多大的便利!自知摄影方面很不专业,相机也只是那种便携式的“板儿机”,独特的地方是内容本身以及取景的角度。这些照片能够引发愚姐的思绪和想像,还写出或快乐或伤感或发思古之幽情的文章,这是最初照相时所没有想到的意外收获。当然,读者或许会记起普鲁斯特的话:照相机不是现实的忠实记录,照相分解了现实,使之成为可以操控的、暧昧不清的所在。而通过批评家,这些原本互不相干、独立存在的影像碎片又得到了进一步阐释,共同连结成人类都市历史的另一种解读与还原。所以,照片显示的,也许更多地是摄影者的主观偏好;依据照片所写的文章,就更是一种难以预期的解释了。

在读者,这些文章和图片又能够激发怎样的二度创作?这更令我浮想联翩。好在书里留下了足够的空白。

2010年2月8日

于北京蓝旗营

冉云飞:国内微博是拿来阵亡的

自从推特这种web2.0时代的传播工具——推特诞生以来,没有创造力但有一定模仿乃至抄袭能力的中国互联网相继推出了饭否、叽歪、滔滔、做啥等克隆性产品,在快速传播诸种信息、开放多元上做出了一定的努力。饭否在“新疆七.五事件”中,其传播功能被突然放大,遭致官方重拳打压而“壮烈”,标志着中国微博重新洗牌已然到来。官方对饭否的打压,使那些互联网后知后觉者——模仿和抄袭更弱一等的互联网门户网站,看到了微博聚集人气的力量,于是新浪、搜狐、腾讯、网易、人民网等相继推出了各自的微博,以期在聚集人气、言论影响力诸方面有所作为,最后在商业上分一杯羹。

互联网与传统传媒有很多不同,其最大不同在于其写作和发表门槛低,具有传播速度快、极强的即时互动性、言论多元化等特点。即便在没有言论自由的中国,互联网上的言论尺度之大胆和发表门槛之低,远不是传统传媒能望其项背的。各大网站的bbs人流量之所以逐渐被博客和微博分流,其原因在于博客和微博有更多的自主性、更大胆的言论尺度。但随着整个中国互联网管制寒流的到来,全方位的管制和屏蔽,使得微博和博客的言论尺度也深受打压。推特与国内微博最大的不同,在于它没有审核,不会删除任何帖子,真正的言论自由、开放多元,最大限度地实现了无障碍传播。与推特相比,国内微博还算不上是web2.0时代的传播工具,只能算是个web2.0时代的残废品。

鉴于推特被官方屏蔽,国内微博的自残,使得web2.0时代的传播利器,深受困扰,极大地侵害了人们自由浏览互联网信息的权利。推特被屏蔽,影响其传播速度和范围,当然也影响更多的人参与;而国内微博,则在言论尺度、保存真相等方面深受压制,但由于它们所受限制的角度和方式不一样,其补救措施就是同时避开它们的缺陷而形成传播合力。其方法就是拥有一个固定的推特帐号,那上面可以凭自己的兴趣,百无禁忌地发表言论和传播信息,因为这是一个保留数据和真相的大本营。与此同时,申请数个国内网站的微博帐号,尽量把官方屏蔽的真相往不需翻墙的微博帐号上发送,而不怕管理者删除,因为你拥有最为稳固的保存真相的推特帐号,可谓进可攻,退可守。从理论意义上讲,除非微博管理站方封掉你的IP,否则你可以无限制地申请国内微博帐户,持续而有韧性地将真相传播下去,为解构谎言大厦做出一份自己的努力。

有朋友在推特上讨论推特与国内微博之间的传播关系,到底为何。有人认为国内微博影响力大,其实在我看来,被阉割后同质度较高的信息,对于真正有好奇心、浸淫互联网的人来说,其影响力远不像它展示的点击率和跟帖人数那般凶猛。与此同时,推特与国内微博也不是平行传播,而是像一个永远有水的封闭的大湖泊(被封的推特)往干涸的土地渗灌(国内微博),你开一条堰渠猛灌,马上就会引致拦阻,从而导致堵塞或者封锁堰渠。当然只有很少的人渗灌,土地肯定会龟裂,因此需要更多的人不停地用各种方式向国内微博传播各种真相,用渗灌的方式让真相在国内微博停留得更久更多,这样才能使官方编织的各种谎言不攻自破。出名的国内微博如果频繁转载官方封堵的真相,反而可能引起网管的注意而遭封杀,倒是那些“万人如海一深藏”的普通国内微博用户,使管理者没有精力和人力来进行完全的围剿。在我看来,若能在国内微博聚集人气更佳,不能聚集,众多网友也可借渗灌的微动力,持续地发出诸种有利于真相传播的信息。

国内微博的自我阉割当然是很厉害的,著名人物如艾未未就是一些网站的敏感词。大约三月初的一个晚上,众多网友发觉新浪微博将所转的艾未未关于地震的消息,必欲删之而后快。于是当晚便有众多网友注册几十上百个与艾未未有关的微博,前往发布被屏蔽的信息,一时间让新浪微博的管理者手忙脚乱。这当然不是前述的参差不一的渗灌方式,而是来势汹汹的集体渗灌,也就是“微动力”在瞬间形成了合力共振,产生了一种颇具行为艺术的传播效果,因而变成了一次小小的“微博传播事件”。面对3月19日福州公检法对三网友荒诞而“早泄”(因为该审判只闹剧性地持续了几分钟)的审判,一些推友到现场发布即时消息,更多推友在推特上持续转推,还不停将推特上的信息向国内微博上转发,以便墙内的人对此一事件的真相有更进一步的了解,让更多的人知道福州公检法的荒诞无耻。有许多“搬运工”将该事件的新闻转到国内微博的时候,不少信息被屏蔽被删除,甚至有的因此微博而整个被关闭——阵亡。但即便你的国内微博阵亡了,也可以再申请一个,继续你在被封的推特上向国内微博进行持续不懈的“搬运工”事业。在我看来推特是传播并保留真相的地方,而国内微博是传播真相并拿来阵亡的。你微博帐号阵亡得越多,说明你传播真相的努力越多,像浦志强律师在搜狐所开的博客已多达十四个一样,这样的坚持甚至令管理方都心性敬意。真相传播得越多越久远,国内微博会不胜阵亡,最终会冲溃封锁大堤,从而为社会的良性发展带来一线生机。

互联网是上帝赐予人类特别是中国的大礼物,可惜有很多人在面对这个丰富而多元的大礼物时,不知所措。由于中国人从来没有得到过这么好的礼物,使得一些人对发掘这件礼物的好奇心、探险精神、创造力都丧失殆尽。也就是说,当被奴役很久后,连摆脱已经朽烂的奴役之缰绳的望愿、信心、韧性、力量都没有了,这才是国人的悲哀。有许多人在面对互联网不停变化时,他们依旧是茫然不知所措的睁眼瞎。不妨谨慎地认为,互联网给中国社会带来的变革和发酵作用才开开刚始,推特和国内微博的互动也才拉开帷幕,好戏还在后头。

2010年3月19—20日凌晨于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