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咏梅:她的生命之花永不凋谢—-《红狗》序

我是在零五年墨尔本开会认识家贞的。这时的家贞已过耳顺之年,因此对她的初始印象自然是定格在她生命的黄昏岁月,青年时代的家贞如何只能凭想像了。后来看到她高中毕业时的一张照片,照片上的家贞清秀娟好,用现在流行的话来说,正是花季少女,她嘴角含笑,明亮的双眸,充满憧憬地凝望着前方。

看到这张照片我感伤不已。人生最值得留恋的就是青春岁月,但家贞的青春之花正待盛开已被狂风暴雨摧残而凋落,这张照片大概是家贞唯一可堪回味的青春倩影了。高中毕业后充满人生梦想的家贞仅因为想出国留学深造,当中国的居理夫人,结果成为青年反革命份子,被投入监狱坐牢十年,所有青春少女的欢乐、梦想全部被葬送,还连累家中四个弟弟的人生也被毁掉。历经十年黑牢重归人间,家贞与也是劳改释放犯的父亲及三个弟弟(母亲亡故,二弟正在劳改)摄了张全家福。这张照片上的家贞依旧是清秀佳人,但欢乐和憧憬已不在,前途茫茫,面向镜头的是一个忧伤憔悴的女子。这一曲悲惨的青春哀歌,家贞写进她已发表的第一部自传《自由神的眼泪》。

暴君毛泽东死掉,文革结束,中国冰封的政治寒冬开始解冻,但家贞的苦难并未结束。

毛泽东时代的中国的残酷阶级斗争政治扭曲人性,摧毁了无数家庭、亲情、爱情、友谊.暴风骤雨虽然过去,但给无数中国人留下了深不可癒的心灵创伤,许多劫后余生者仍不能过上正常的生活,无法正常地建立家庭享受爱情婚姻的幸福。这时的家贞已三十六岁,情感的空白使她草率结婚结果陷入十年的婚姻地狱.家贞的丈夫也是受过政治迫害的苦命人,是个劫后余生的右派份子,两人本该同病相怜,相亲相爱,但他不爱家贞,他一直深爱的是早年由于政治因素而被棒打鸳鸯的初恋情人。只因为重新回到社会需要建立一个家庭,才功利地选择了家贞。渴求情感生活的家贞婚后发现真相非常痛苦。而且两人性格又水火不相容。家贞感情强烈,爱憎分明,但丈夫在下层社会挣扎求生打滚多年,养成冷漠寡情精於算计的性格,也使家贞难於忍受。两人性格不合,口角沖突不断,感情最后由不爱变成仇视,双方都用最激烈的言词来伤害对方,甚至不顾体面当众大打出手。家庭变成地狱,痛不欲生的家贞五度弃家出走,但那时大陆百姓生活普遍贫困物资缺乏,家贞竟找不到一片可遮风挡雨的容身屋顶,又不得不屈辱地回家忍受丈夫的冷漠和绝情。

离婚后家贞又和一个有妇之夫的前狱中难友发生婚外情。两人爱得炽烈,但在当时保守的社会风气中,只能偷偷摸摸约会,提心吊胆,还要受到自己良心的煎熬,最后不得不结束这一痛苦而又无希望的爱情。

家贞的婚姻和爱情的悲剧是时代的悲剧,有中国那个时代的深刻烙印。家贞把这一段刻骨铭心的感情磨难写入了她新出的第二部自传《红狗》中。为什么选用这样一个书名?因为家贞在恶梦里看到一只狗被人活活剥皮浑身鲜血,这对她被现实血淋淋撕裂的情感生活恰好是一个极之鲜活的象徵,她在现实生活里常常重复想到自己舆这只红狗相同的命运。

家贞性格爽直透明,她的婚姻爱情、夫妻间的相互伤害和冲突也写得坦白暴露,读来令人沉重得透不过气来,有好几次我不禁在心里叹息道:哦,家贞,这样可怕的日子你是以何等样的意志熬过来的?在你瘦小的身躯究竟蕴藏着何等样强大的力量?

我发现中国女性面对逆境、面对生活的巨变所展示的勇气、意志、韧性及生命力的强悍,往往超越她们的异性同胞。而家贞即是最典型的一位。不论是十年黑狱的摧残,社会歧视带来的屈辱,贫穷生活的煎熬,还是感情生活的折磨,这一切家贞都坚强地熬过来了,而且始终咬牙奋发向上。她三十九岁当母亲,四十三岁上电视大学,一九八七年四十六岁,年近半百,不通英语,又远渡重洋只身到天涯一方的异国开始新的人生。失败的婚姻和痛苦的爱情并未挫伤她重新追求爱情婚姻的热情。她是如此的热爱生活,性格是如此的开朗澄澈,在我认识的家贞身上让人丝毫感受不到过去不幸生活留下的阴影。而最令人佩服的是,重未作过笔耕的家贞在她六十岁时又首次拿起了笔开始写自己的历史,为自己被摧毁的青春,被迫害的父母弟弟及一代被专制祭坛牺牲的所有难友们留下纪录。且不提忙於生计之余写书是如何的艰难,即或要唤回那些痛苦的记忆重新撕开流血的伤口也需要无比的勇气。为此许多人选择了遗忘,但家贞作出了勇敢的选择。或许她的传记算不上甚么优秀之作,她也不是什么名流要人。但她的传记的的确确是一部血泪写成的个人奋斗历史,是一位坚强的普通中国女子不甘心於命运摆布的真实的生命写照。如今夕阳西下,家贞的青春已一去不复返,但她的生命之花没有凋谢,仍开得灿烂夺目,熠熠生辉.

2007年9月于香港

江棋生:温家宝钟爱的“让”字经是个好东西吗?

在今年的《政府工作报告》中,温家宝又一次情有独钟地重申:让人民批评政府、监督政府。如果人们做个“家宝搜索”的话,则立马可知,这已经是温家宝的第三“让”了。温家宝第一次宣示他的“让”字理念,是在2003年3月他刚当上总理后的记者招待会上。当时温家宝一脸真诚地说:“只有让人民监督政府,政府才不会懈怠;只有人人负起责任来,才不会人亡政息。”五年后的2008年3月5日,温家宝在《政府工作报告》中郑重其事地给出了他的第二“让”:创造条件让人民更有效地监督政府。

温家宝一“让”、二“让”直至三“让”,究竟表明了什么呢?我认为,这表明他还真把毛泽东的“让”字经当回事,表明他还真想当毛氏“让”字经在21世纪的第一传人。

1945年7月,时任国民参政会参政员的黄炎培先生在访问延安时,直率地向毛泽东提出了如何跳出一个个王朝“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的历史周期律问题。毛泽东在回答黄炎培时说,我们已经找到了一条跳出周期律的新路,然后气定神闲地给出了他的“让”字经:“这条新路,就是民主。只有让人民来监督政府,政府才不敢松懈。只有人人起来负责,才不会人亡政息。”不久,黄炎培出了一本书,叫做《延安归来》。看来,不管是不是真正心悦诚服,黄炎培先生是接受了毛泽东的“让”字经的。在写作本文时,我特意再次翻阅了赵诚先生为黄万里教授立传的《长河孤旅》,里面提到了上述毛黄二人的“窑洞对”,但没有提到黄炎培先生对毛的答案是否有过异议,也没有提到黄炎培的三儿子、“只说真话,不说假话”的黄万里先生对毛的“让”字经是否作过质疑。如此看来,我倒先要说句公道话:温家宝把“让”字经当成好东西,当成传家宝,应属情有可原。

然而,喜欢“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我,还是要率直地发问:毛的“让”字经真是个好东西吗?

论说毛的“让”字经,不能不提到他说过的另一句话:“让人说话,天不会塌下来。”这里的“让”和“只有让人民来监督政府”中的“让”,是一个意思。什么意思?就是“允许”、“容许”的意思。谁都耳熟能详的“还让不让人说话了?”这句话,意思就是“还许不许人说话了?”因此,毛泽东的“让”字所表明的执政理念,充其量不过是:执政后要有风度和雅量,要许人说话,要容许人民来监督政府。

这种执政理念的本质是什么?开明专制。开明专制决不是民主。在开明专制下,民众说真话,要执政者选择性容许或恩赐。不容许不恩赐,就不能说。说了照样祸从口出,吃不了兜着走。开明专制也十分靠不住。执政者脾气来了,雅量就没有了。“革命需要了”,风度就吹灯了。说什么“让”?即便说的时候不乏真诚,但还不是说不让就不让?!说什么“广开言路”?言路还不是说断就断、断你没商量?!自毛黄“窑洞对”之后65年来,从王实味、梁漱溟、胡风、五七右派、林昭、彭德怀、张恺帆、遇罗克……到批评政府的刘晓波和监督政府的谭作人,他们以自己的生命和牢狱之灾所见证的,根本就不是什么开明专制,而是绝对专制与极权、后极权。

什么是民主?在民主制度下,公民有权说话,有权监督政府,而执政者无权“不让”,无权打压。在民主制度下,公民说真话要经官家“容许”吗?不需要。公民批评政府、监督政府须经官家“同意”吗?不需要。在民主制度下,官权民授,政府是民选民立的;公民说真话、批评和监督政府乃天经地义,是行使天赋人权;这种权利受到制度化保护,言者根本用不着事先检测执政者的“雅量”有多大,琢磨他今天是让还是不让,担心他现在是不是在气头上,听不听得进去……至于因言获罪,则更是天方夜谭,不可思议。

民主制度下的公民到底有多牛、到底活得多有尊严呢?不用看西洋人,也不用看东洋人,就看中华台湾人。2009年12月26日,于建嵘先生在北京财政部礼堂作讲演时,说了一个缘自他亲身经历的十分精彩的小故事,一个几乎每位高中生、每个农民工都能听懂的小故事。在我看来,这个小故事具有两大超值的启蒙功能,它能让生活在非民主制度下的人们,大道至简地明白“什么是民主”,以及明白“相比而言,民主最能保护民众的正当经济利益,民主还真能当饭吃”。下面,就是于建嵘讲的小故事:于建嵘:地方官员不经你同意把你的房子拆了怎么办?

台湾人:不可能!他怎么敢拆我们家房子?不可能啊!

于建嵘:假如拆了怎么办?

台湾人:我到法院去告他,法官就会重判这个政府官员,假如经过我同意只需赔十万,不经我同意他可能就要赔一百万。

于建嵘:假如法官不立案或者不依法判怎么办?

台湾人:不可能!他怎么敢不立案啊!我这个问题很简单,我有房产证,他没有合同拆了我房子,他错了,他必须赔,不可能不赔。

于建嵘:假如法官就是不立案或者不依法判怎么办?

台湾人:我找我的议员去告他。议员会来调查,查完之后就会开新闻发布会,再在议会上提出来,那个官员和法官就都完了,做不了了。

于建嵘:假如这个议员不管你这个事、不来调查怎么办?

台湾人:你这个大陆人烦不烦啊?你这个大陆人怎么这么多假如呢?这种假如怎么可能发生呢?(笑,掌声)这不是我想让议员做的事,这是议员自己想做的事情啊,议员天天做梦都希望发生这个事(笑,掌声),他怎么会不来呢?不可能的!

于建嵘:假如他就是不来怎么办?

台湾人:那很简单啊,他不来,下一次选举的时候,他要到我家来拜票啊,他拜票的时候我会用脏水把他泼出去,他还能当议员吗?当不了!所以这是很简单的事情。

听个小故事,胜读十年书。听完这个故事,一位普通的中华大陆人,他的第一感受会是什么呢?我想会是:民主和不民主,民主和“让”字经之间的差别,竟是如此泾渭分明、真真切切,是如此看得见、摸得着啊!

走笔至此,该把本文的两处大官子给收了。一是,毛泽东在“窑洞对”中为什么给出了那样的答案呢?根据我的分析,“让”字和民主真谛相冲突,因此毛本不应将“民主”和“让”字相挂钩,他本应对黄炎培这么说:“这条新路,就是民主。官权民授,政府依宪被置于人民的监督之下,政府就不敢松懈。而人人起来负责,就不会人亡政息。”那么,不管毛以后是不是真的那样去做,这个说法本身是站得住脚的。但毛泽东并没有这么说,他给出了另外一个说法。恐怕不能认为,毛当时心里明白“让”字和民主相矛盾,却故意去蒙一把黄炎培,去忽悠黄炎培。相对合理的解释应当是,毛当时和后来都认为“让”字乃是民主的精髓之一,所以他“胸有成竹”地对黄炎培说了那番话,并且以后也从未改过口。比较不妙的是,“窑洞对”中毛的答案现在遭到了双重否定,它不仅被毛及毛的后继者们的“不让”所证伪,连这个说法本身,如今也被本文论定为不合逻辑,站不住脚。

二是,温家宝所钟爱的“让”字经真是个好东西吗?我的结论是,在民主还不成其为东西的年代,以“让”字为表征的开明专制应是个好东西,因为明君总比昏君、暴君强么。而在民主是个好东西的今天,开明专制就不是个好东西了。如前所述,这个“让”字,即便是真心诚意地“让”,也远不及民主为好。而且,这个“让”字极其靠不住,“不让”倒是硬道理、潜规则。去年河南省郑州市规划局副局长逯军“雷”记者:“你是替党说话,还是替老百姓说话?”,几天前湖北省省长李鸿忠“雷”记者:“你真是《人民日报》的?你还问这个问题?你还是党的喉舌?你怎么引导舆论?你叫什么名字?我要找你们领导去!”,就是当官的愤急之中出于下意识冲动,将牌坊踹倒、将潜规则强势亮相的两起典型实例。最后,毛氏“让”字经的要害是,尽管它比“不让”强,但它本质上和“不让”一样,都是对公民权利的否定,对民主的否定。

2010年3月11日于北京家中

王巨:变异的厨房(短篇小说)

骨头砸断重新搭架,

血肉和泥再塑自己。

——朋友赠言

 

你一走进那扇门,就没有休憩的时候。那扇门通向厨房,一个充满油烟水火肉菜锅碗瓢盆以及各种噪音的地方。一开始,你面对那扇闲人免进的门,感到既陌生又神秘。你过去经常下馆子,坐在餐厅洁净的桌椅前,品味着一道道美食,从未想过厨房里的师傅们是如何把它们加工出来的。现在,你流亡海外,语言不通,迫于生计,只好在中餐馆寻找在厨房打杂的工作。所以,第一次站在厨房的门前,你好奇地想,这厨房里会是个什么样的情境呢?

“你的工作是打杂:焖米、炒饭、炸食、切菜、洗盘、擦地……”

蒙克绘画中的那位呐喊者对你说。

你按报上登载的广告,来到这家中餐馆找工。店老板是位台湾人,你一边听他讲,一边审视着他。他已近老年,长得瘦小干枯,脸色苍白,两眼充血,一看便知长期患有严重的失眠症……你直觉得他就是蒙克“生命组画”中的那位呐喊者。

“每天上午十点上班,到晚上十点下班,星期五六推迟到晚上十一点收工……”

你听到那一长串活儿,和十二三个小时的工时,心里连声叫苦。

“那报酬呢?”

他说了个比一般报酬偏低的数字。

你没吱声。老板用探究的目光看着你。

“薪水是低了点,但现在是全球经济大萧条,找份工作不容易啊。”

你在想,你遇到了一个在针尖上削铁的主,一个一分钱扒两半花的守财奴。你一下明白他为什么患有失眠症了。

“怎么样,你干不干?”

你犹豫了一下,还是点点头,应允了。

老板满意地推开那扇门,一边带你进厨房,一边还对你介绍你的前任。

“在你之前,是一位老墨打杂,那小子,像头叫驴一样能干,工钱又低。那么多活,很快就给你干完了。他越干得快,我给他按排的活越多,让他没有休闲的时候……但老墨总是干不长久,只干了三个月,就一拍屁股颠儿了。”

这时,你仿佛看见一只驴,在旷野上跳跃奔跑,尽情地撒欢儿。而你,直觉得自已又是一头牛,一头无奈而驯顺地被人牵着鼻子走的阉牛。

你跟着老板走进厨房。餐厅的洁净与厨房的脏乱,行成鲜明的对照。你在想,如果每位客人都进厨房参观一下,就再不敢来这家餐馆就餐了。

厨房内,到处是水渍、油腻、肉屑和饭菜渣。陈旧的货架上落满日月的灰尘,水槽里堆积着脏腻的杯盘,案板上粘滞着干硬的旧肉屑,地上到处是肉块、菜段、水渍和乱窜的老鼠,墙角堆放货物的地方爬满蟑螂……

在脏黑的灶台与货架间,站着一位肥胖的满身油腻的中年妇女。

“这是我的那位。”老板介绍着。

你直觉得货架后面立站着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头白胖的肥母猪。

“为了节省工钱,我们没有请厨师,由她亲自掌勺。”老板得意洋洋地介绍着,“她刚来时吃不消,硬是让我给逼出来了。素,这是小王,来打杂的。”

“你好。”

“你好。”

你好奇地看着她。而她透过货架,正用一双如锥的小眼盯视着你。当你们的目光相遇时,你感觉到那肥胖的躯体里正燃烧着似乎永远无法满足的性饥渴。

“我叫素(猪),你以后就喊我素(猪)好了。”

你听的老板娘好像让你叫她猪。多形象的名字!你心里一阵好笑。

“这么大的餐馆,就你们夫妻两人?”

“这不是你又来了吗?”

你感到愕然。真是一个枕头不睡两号人。

你在餐馆老板的指挥下,不停地干着活,像只快速旋转的陀螺。

这位台湾老板,在美国打拼多年,已养成疾步行走的习惯,且无声无息,像个幽灵在餐馆里不停地游荡。他在那扇连着餐厅和厨房的门道出出进进,不住地大声报着菜单:

“大屁股:芙蓉蛋,橙皮鸡,虾炒饭……堂吃。”

“科学怪人:炸鸡翅,北京烤鸭,牛肉炒面,多辣……”

“同性恋:两条春卷,两根鸡串,两人宝,外送……”

伴随着厨房空调机的轰鸣声,肥胖的老板娘裹着围裙,站在灶前,丁丁当当不停地翻动着炒瓢;而你,站在一口大铁锅前,一手握铲,一手握勺,正在快速地翻炒着一大锅米饭。

“小王,炒完饭,把那堆盘子洗了。”

你站在洗碗机前,在快速地冲洗盘子。

“小王,洗完盘子,赶紧切菜。”

你站在案板前,在咚咚地切菜。

“小王,炒饭没有了,再炒锅饭。”

你放下刀,赶紧又拿起铲勺去炒饭。

这时,你感到头晕目眩,厨房在旋转,你的目光也变得迷离起来,视周围的景物如同虚幻。你看见一头肥猪在呼啸的火光前旋舞。身后的那扇木门不住地开合,一会儿进来一个魔鬼,端着饭菜出去;一会儿进来一具骷髅,把手里的空盘子放进洗碗槽里;一会儿进来一具干尸,在生气地来回走动;一会儿进来一个幽灵,发出一声怪异的尖叫……而你,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头牛,一头被放进斗牛场里的长着两只粗大犄角的西班牙大公牛。你鼻孔里喷着粗气,寻找着攻击的对象。场外四周的看台上坐满了看客。场地上,几位骑士手握标枪在等着你。你不顾一切地向他们冲去。他们躲开了你的冲击,而把手中的标枪刺入了你的背肌,那些标枪便垂挂在你的背上,随着你的奔跑在不停地晃荡,而你的背上在不停地淌着鲜血。你被激怒了,显得更加气恼,试图又去攻击那些标枪手,但他们骑着马已经躲藏到场外的栅栏后面去了……

你一不留神,把炒饭铲出了锅外。有几粒大米溅进旁边的热水锅里,那些米粒像一群小鱼在水中跳跃。

你感到一阵内急,赶紧跑到卫生间去。

你在卫生间的镜子里,恍惚看到一张正在裂变的怪异的面孔。

你让自己吓了一跳。

你不停地翻炒着米饭,汗如雨下。而旁边的胖老板娘更是忙得不可开交。她一会儿在水中烫菜,热气蒸腾;一会儿翻动炒勺,火光冲天。不知什么时候,她脖子上贴了一大块厚厚的膏药,颈背上扣着一玻璃罐头瓶充当的火罐,额头上箍着一条湿毛巾。你直觉得她就是一个怪异的女巫,在水汽与火焰中狂跳乱舞着。

“我是十年前从大陆来到美国的。当时还年轻漂亮,怀抱着发财的梦想。一来美国就在餐馆打工,一干就是十多年。当时吃不了这份苦,常受老板的呵斥,经常一个人躲在厕所里偷偷地哭。”

“现在呢?”

“现在习以为常了,一年四季从不休息,也不觉得苦累。”

“你已实现了发财的梦想,为什么不停下来休息休息,享受一下生活呢?”

“现在似乎停不下来了。如果哪天停下来不干活,反而觉得不舒服,像是有病了似的。”

“将来有何打算?”

“多攒些钱,回国养老。你没听人说过吗?美国是儿童的天堂,青年人的战场,老年人的坟墓。”

灶台上到处是水渍菜杂,还有燃烧的余火。她在清理着灶台,像是在清理战场。这时你才发现,她的手臂上到处是被烫伤留下的新旧伤疤。她俨然是一个从战场上刚下来的伤员。

“你为什么不请个厨师呢?”

“雇一个厨师,每月得三千美元那!”

真是个要钱不要命的主。

“你们都挺能吃苦的,令人佩服!”

你略带嘲讽地说。

“这是被逼出来的。你在美国待久了,也会变成这样的。”

她的姐姐曾在她的餐馆打工,没多久就被她赶出去了。她已变得六亲不认了。从此,她们姐妹手足无情,互不来往。

“你老公是台湾人?”

“他是台湾人。”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是来美后认识的。我们同在一家餐馆打工,他在前面做企台,我在厨房打杂,就认识了。”

“他好像比你年纪大吧?”

“比我大十多岁。”

“他曾结过一次婚,是一位大陆姑娘。没过几天,那姑娘就跑掉了。所以,在美国的男人,一般不敢回大陆娶妻。”

“他没有孩子吗?”

“没有。他如果有孩子,我才不嫁给他呢。”

“后来呢?”

“后来,我们靠自已打工挣得钱,盘下了这个店……”

“也不容易啊!”

“是啊,我来美十多年,没回过一次国,连我母亲去世都没回去……”

她说到这里,眼睛似乎有些湿润。

“你为什么不回去看看呢?”

“我申请的是政治庇护,回去后怕来不了,所以,我不敢回去。”

她靠在墙上,像猪一样在蹭着背。

“你的背痒痒吗?”

“不,我这是在按摩呢。在美国,看病很贵,你得学会自已保养才行。”

这时,电话铃又响了起来,你们又进入了一级战斗准备。

你站在洗碗机前,手握水枪,快速地冲洗着盘子。洗碗池里,已堆了很高一摞脏盘子。你把初步冲好的盘子码在一个塑胶洗架上,推进洗碗机里,按动按钮,进行洗涤。你不停地重复着这一工作,水渍溅了一身。这时,不知为什么,你总会回想起二十多年前你看到的那次枪毙人的情景。那是你所在的那个小镇第一次枪毙人,围观的人群黑压压站满了山头。被枪决的五个年轻人,都是附近的村民。他们有的是抢了一双鞋,有的是偷了五块钱,有的是拦路强奸了一名妇女,根本够不上判死刑的。但上面有“严打”的精神,还摊派下了指标,必须完成。小镇民风纯朴,从未发生过大案要案。怎么办?这五位互不相识的年轻人被定为作恶多端的流氓团伙,被判了死刑,就地枪决。这天,远近的村民像看唱戏一般,都来看枪毙这五名死刑犯。他们先被押上一辆大卡车上游街示众。他们活了二十多年,从没有这样风光过。他们还向路边的熟人点头微笑。而路边的观众看着他们,像在看耍猴子的。最后,他们被押往刑场。当时你作为一名警察,也来到了刑场。你近距离目睹了那五名穿得破衣烂衫的年轻人被押往刑场的情景。他们被套着脚镣,五花大绑着,既没喊叫,也没悲泣,而是坦然地看着周围的一切。你直觉得他们就是任人宰割的绵羊。行刑前,有一位还回过头,对行刑的士兵说:

“班长,打准点。”

一阵枪响,五位死刑犯倒下了。那位被吩咐过的“班长”,可能是因为害怕,反而没有打中。那位可怜的年轻人虽倒在了血泊中,但还在不停地抽搐着。一位检察官上前补了一枪,他才不动了。那五具还在发热的尸体,很快被装进了白色的塑料袋里,扔上一辆大卡车,拉走了。那以后,你辞去了警察工作,调到了文化部门,你拿起笔,开始了写作。你是一个正直而且有良知的人,你把你的所见所闻如实地写了出来。这下触痛了当地的官员,他们多次找你谈话。

“你只看到了阴暗面,看不到光明面,你的思想有问题。”

“我写得都是事实。”

“那只是偏面的。我们的国家经济在飞速地发展,我们的人民在过着安康幸福的生活,这都是我党正确领导取得的成果。你为什么看不到这些,不歌颂这些呢?”

“我们虽经济发展了,但我看到的是资源的破坏与掠夺,环境的污染与恶化,官场的贪污与腐败,中共的专制与暴行,广大劳动人民不但没有当家作主,反而被奴役、被压榨,甚至被杀戮……”

“一派胡言!你这是反党,反社会主义,反人民……你要为此付出代价!”

你被开除了公职。为了生存,你在街头上摆面食摊,摆烟摊……你虽生活困苦,但你没有放弃写作。你带着你的手稿去了多家出版社,你把那些编辑们吓坏了,没人敢给你出书。你的手稿变成了一堆废纸。从此,你像丢了魂似的,过着醉生梦死的生活……

“小王,该切菜了。”

老板在大声喊你。

他四岁那年,走到米缸前,用手拍了拍米缸。他养母看见了,就过来问他。

“你在干什么呢?”

“我在看缸里还有多少米。”

“这孩子,只关心柴米油盐,不会有大出息。以后只能是块开餐馆的料。”

养母不经意的一句话,变成了他一生的谶语。二十年后,他从台湾只身来到美国,在餐馆里一干就是三十年。

他的父亲是一位国民党的高官,家里顾了一位年轻貌美的女佣。一天,这位高官占有了这位女佣,又把她撵了出去。后得知这位女佣怀孕了,并生下一个男孩。这位高官只有二个女儿,没有儿子,为续香火,就把这个男孩抱回来,让妻子领养。这个男孩就是他。他的童年是不幸的,他是在看人的眼色长大的。二十四岁那年,他的老父亲下世后,他被养母赶出了家门,他只好漂洋过海,孓然一身来到美国。先在中餐馆跑堂,为了出人头地,同时在两家餐馆打工。他开着一辆破车,两地奔跑。在寒冷的冬天,有时裹着棉衣睡在厨房的地板上过夜,被冻得发抖。三十年过去了,他从一个跑堂变成了一个老板。现在,他拥有了宽敞的房子,崭新的汽车,和这爿饭店,却还在不停地干活。他已养成了一种快速行走,快速做事的习惯,而且,像一台永动机,已无法让自已停下来了。

“在美国,你就得这样拼,不然,就会被淘汰。”

他说这话时,快速地在地上走动着。

你不解地望着他。这时,你直觉得他不是一个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而是一台不停转动毫无表情的机器。有时,他会无名地大发脾气,乱摔东西,大骂客人,冲着你尖叫。这时,你又觉得他是一个精神错乱的疯子,一个凶相毕露的魔鬼,是蒙克笔下的那个捂着耳朵大声尖叫的呐喊者。

那欲火焚烧的胖女人从你身边走过时,那肥硕的大屁股有意无意总要碰你一下,你觉得她的躯体越来越膨胀,而那锅台与货架这之间的过道变得越来越窄了,她经过的频率越来越多,你为了躲避她,挤靠在油腻的锅台上,变得越来越扁,活像个皮影了。

“真有猫不吃腥的?”

那女人从你身边走过后,小声嘀咕着。

你沉默不语,心里气恼,低着头使劲铲动炒锅里的炒饭。

店老板像只老猫在地上窜来窜去。你感觉到他的目光像芒刺一般刺在你的背上。

“快干活!客人在等着呢。”他又在吼叫。

你加快了动作,虽然窝了一肚子火,但没吭声。

“你吼什么?老不死的!”

那女人变成了一头狂狮在吼叫。你明白她为什么发这么大的火。老猫不再吱声,但仍在你的背后窜动,那目光一直在监视着你。

火苗在呼呼地向上蹿,气在升腾……你的目光变得犀利如刀,将现实的表层划开……于是,你看见了生活的内核,看见了常人无法看见的虽然离奇古怪却更接近于本真的景象——

你看见什么了?你的周围变得异样起来——整个厨房正在膨胀变大,所有的物体都在不规则地扭曲。这时,你看见店老板变成了一个混合着魔鬼干尸幽灵老猫呐喊者的多面怪物,老板娘变成了一个长着猪头的肉球,而你自己分身有术,变成了三个自己:一个在洗碗,一个在切菜,一个在炒饭……你正在惊异之际,一头健壮的公牛怒气冲冲地闯了进来。这好象是一头著名的德州大公牛,长着一对细长的尖角。它粗大的鼻孔喷着白色的粗气,大如铜铃的双目鼓突出来,四处寻找着攻击的目标。它先看见了店老板,便冲了过去。店老板抱头鼠窜,四处躲藏。大公牛紧追其后,横冲直撞,碰到了货架,撞翻了灶台,锅碗盘盆撒落一地。店老板在逃命中变化着不同的怪异的形象,而且为了逃命变得越来越小,公牛追上他,用四蹄狠踩。催命鬼像只胶皮娃娃,被踩得吱吱乱叫,却怎么也踩不死。最后他终于逃脱,变成一只老鼠,钻入洞穴。这时,躲在货架后的胖女人,悄悄地爬出来,正试图夺门而逃。大公牛回过头来,看见了她,便冲了过去。胖女人惊恐万状,像个肉球似的在地上滚爬。大公牛用犄角挑起她,她尖叫着,像个大气球在空中飘舞。大公牛似乎也把她当成了气球,用尖角挑着她戏耍。她的球形躯体在公牛的头顶上弹跳着,而且越来越膨胀,最后膨胀到极限,“彭”地一声暴裂了,变成几块彩色的碎片,掉落在地上。大公牛失落地站在满是碎屑的地上,茫然地四处张望,它看见那洗碗、切菜、炒饭者,一个像影子缩在地角,一个像壁虎爬在墙上,一个像蝙蝠倒悬在屋顶……

“哎哟!”

“怎么了?”

“把手切了。”

你捂着手指蹲在地上,殷红的血从指缝间滴落下来。

血在流淌——

那五名死囚跪在沙土地上,沙土地在烈日的暴晒下似乎在冒烟。一阵枪响,他们一头杵在荒寂的沙土里,头颅崩裂,脑浆与鲜血四溢,有人过去,取走了他们的脑浆,任无用的鲜血流入滚烫的沙土里……

你紧握着的手指头在流血……

老板娘拿着纱布走过来,看见你脸色苍白,满头虚汗,浑身哆嗦着。

“你没事吧?不行到医院去。”

“没事。”你摇摇头。“我晕血,过一会就好了。”

她为你抱扎着伤口。

“在饭店干活,可要小心。”

你感觉到她的手像吹起的气球一样光滑绵软。

“你看我的指头,差一点切下去。”

她伸出食指,上面有一条很长的刀疤。

“我切成这样,都没休息,包扎了一下,继续干活。在美国,你必须学会坚强。”

你沉默着,脸色有所恢复。

“他的手腕上有一条更长的刀疤。”

“那是怎么了?”

“那位大陆姑娘跑了后,对他打击很大。他一度想自杀……”

你仿佛听到了割裂手腕的那声惨痛的尖叫,那尖叫声像尘埃一样飘落在厨房的角落里。

“是我为他医好了伤口……”

“是吗?”

“你知道吗?我们是天配奇缘。”

“是吗?”

“是啊。那天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位白发老人对我说,你帮帮我的儿子吧,他快不行了。第二天,我就来这家餐馆打工,正巧看见他割破了自己的手腕,我想,那位梦中老人让我帮助的人就是他吗?后来我把那位梦中老人描述给他,他说那正是他过世多年的老父亲。你说,我们是不是天配奇缘?”

你想着心事,没吱声。

你的耳边仍回响着那声惨叫。

你带着伤指冲洗着碗盘。水珠四溅,你手指上缠着的白纱布,很快被水浸湿了,你却没有发觉。

天上不会掉下馅饼。小时候,父亲常对你说,天上掉下来的,不是鸟屎,就是炸弹。你父亲经历过战争年代,所以,能生活在没有枪林弹雨的和平年代,他就心满意足了。

而你,总是久久地望着天空,独自冥想。

你在想什么呢?

你自己也说不清楚。

现实与你格格不入,你虽置身其中,但你直觉得离这个现实世界越来越遥远……你生活在自己的幻想中。

你向往自由,而现实却处处限制你,束缚着你。所以,你总是仰望蓝天,在期待着什么。

终于有一天,你离开了那块古老的不自由的土地,飞上了蓝天。

对于这一天,你期待了很久很久。但你飞上了蓝天,却失去了土地。世界之大,却没有你的栖息之所。你变成了一位浪迹天涯的流亡者,你的行囊里空空如也,只是装满了梦幻。你扇动着梦的翅膀在天空中飞翔。在漫无边际的长夜中,你看到了一缕光亮,那是自由女神高举着火把,引领着你前进。

“欢迎你,

那些疲乏了的和贫困的,

挤在一起渴望自由呼吸的大众,

那熙熙攘攘的被遗弃了的,

可怜的人们,

一起交给我。

我高举起自由的灯火。“

你在晨曦中听到了这美妙的歌声,便栖落在这块自由的土地上了。在这里,你将再生,将脱胎换骨,重新塑造一个自己,实现心中的宏愿,敲开理想的大门……

“你在想什么呢?该收工了。”

这时,你才发现,一切都静寂下来。墙上的时钟指向晚上十点。

忙了一天的老板娘在收拾着锅台。灶里的火已经熄灭,一切都冷却下来。而老板娘的眼睛里仍燃烧着烈焰。她一边收拾,一边还和站在那里抽烟的老板打趣。

“老公,玩得爽不?”

“爽!”

“爽就多玩一会儿?”

“你想玩自己玩吧。我是累了。”

老板说着,出大厅休息去了。

“真是人老不中用啊!”

老板娘感叹着,向你抛了个飞眼。

“找男人,千万不能找年纪大的。”

她半自语半对你说着,扭着肥大而风骚的屁股,独自钻进卫生间去了。

这时,你感觉到老板娘变得可爱起来。

厨房只剩下你一个人了。你回想着刚才他们夫妻风趣的对话,一天的劳累顿时消失。

你微笑着拿起扫把,愉快地清扫起来。

《自由写作》首发

孙志鸣:英女子(短篇小说)

英女子到了该出嫁的年龄。俗话说:十七八的女子,两岁岁的驴,难经佑的哩!什么意思?恕我用文绉绉的话转一句:她们生命中的某种欲望在这个时期业已觉醒、趋向成熟,并且会用异乎寻常的言行举止表现出来,从而给人留下难以琢磨、不服管束的感觉。尤其是漂亮的女子,更“跳”得厉害,再换回粗俗的话:更好尥蹶子。

英女子就长得漂亮,算得上村里的一朵花:身段长溜溜的,肤色白莹莹,红扑扑的脸蛋一掐像是能掐出水来似的,而那对水灵灵的毛花眼,不知勾走了多少后生的魂儿哩!平日里,她说话总是一惊一诈的,加之又尖酸刻薄了点,处于饥渴难耐中的后生们就把她说成是一根带刺儿的嫩黄瓜,——真恨不得咬一口哩!英女子嘴上不饶人,做营生也决不落在人后,锄地、割地都是把好手。这就不光让后生们垂涎,连老人们也巴不得能把她娶回家做儿媳妇。上门说媒的自然很多,私下里经过一番激烈的较比、较量和较劲之后,这根嫩黄瓜的蔓儿还是搭在了队长家的瓜架子上:队长的二小子、民兵连长锁旺和英女子定了亲。定亲不等于结婚,就是说这根嫩黄瓜还不能摘,得先养着,什么时候结婚(当地人叫“典礼”或“办事业”),须双方另行商议。至于怎么养,自然是男方浇水施肥喽:除了一年四季要更换的衣服外,还要准备一份厚厚的聘礼,按当时的标准,自行车、缝纫机、手表等是一件也不能少的,英女子还额外提出了一大件——上海产的红灯牌半导体,而且立马就要。因为英女子爱唱,要跟着半导体学唱歌、唱戏。

自打有了半导体,英女子就和它形影不离。于是,田间地头也响了革命歌曲和革命样板戏,先是半导体唱,继则英女子学着一起唱,再往后,人们简直分不出是人唱还是机子在唱,——可以想见英女子的唱功已然十分了得。

漂亮的女子总喜欢和漂亮的女子扎堆儿。二紫虽然只有十四五岁,但也出落得蛮标致了,人们说她长得像根有红有白的水萝卜。二紫不仅漂亮,也爱唱,似乎提前进入了一惊一诈的年龄。她总是和英女子相跟着,不论在田间干活或去县城买东西。就有人取笑她:跟屁虫一个!二紫不在乎被人怎么说,只一心想和英女子学唱歌唱戏,——心里不闷就行。功夫不负有心人。两个月下来,二紫已经可以和英女子对唱了,比如唱《红灯记》,一个扮沙奶奶,另一个就扮小铁梅,有说有唱,热闹着哩!

不过,大家都说二紫的水平比起英女子来还差着一圪节儿。

 

有一天,公社李书记到村里检查春播情况,晚上在队部召开社员大会。为了活跃会场里的气氛,李书记在讲话之前先领大家唱革命歌曲。这些成天和土坷垃较劲的老农民直着嗓子学驴吼行,让他们唱那些抑扬顿挫、曲里拐弯的歌曲就难了,走调儿走得连自己都难为情。有人提议:英女子唱得好,让她来个独唱吧!李书记是个爱红火的人,一听说有能唱的就带头鼓掌。社员们也跟着噼里啪啦一阵掌声,像那么回事儿似的。别看英女子在田间地头说唱就扯开嗓子来一段,到了会场里,面对一片笑得呲牙咧嘴的面孔,心里就有点发毛。再想想大队、公社干部——尤其是李书记——正眼巴巴瞅着哩,她的心里又有点发虚,随即腿就开始发抖,甚至连上下颌也颤起来,……一群平日里做梦都想啃这根嫩黄瓜的后生们,这会儿算遇见了机会,推推搡搡,拉拉扯扯,说是往出请英女子,实则乘机摸一把,前胸大腿屁股,无处不到,越是敏感部位越不放过。英女子活这么大还头一次碰上如此阵势,这根嫩黄瓜早就吓成了像是从缸里捞出来的腌黄瓜,软了吧唧,任凭他们摸而无力阻止,只要不到前面去唱就行。她想:人都吓得抖成了一堆,咋唱?唱也是出洋相!有些没摸上的人就说风凉话:

“咋搞的,平时唱得哇哇的,这会儿尿得刷刷的?”

“稀泥抹不上墙,狗肉上不得台盘!”

“你们日能!你们上去唱啊!牲——口!” 英女子一来火就开骂,腿也不抖了,颌也不颤了,眼含泪珠,脖子梗梗着又说,“我偏不唱,能咋?!”

说完,她示威似的环视四周,偶然瞥见身后的二紫正捂着嘴偷乐,心中就更来气了:好啊,连你也看我的笑话!于是,她又甩出一句:

“能唱的又不止我一个,你们咋就知道在一棵树上吊死!”

会场里的氛围有点尴尬。听英女子如此一说,有人便将话锋转向了二紫:

“二紫能不能上得台盘?二紫来一个吧!”

二紫本来也不想唱,被人这么一问,就赌气站了起来。又有人起哄:要唱就到前面去!二紫便不慌不忙地走到了会场前面,身子还没完全转过来,嘴里就先幽幽地唱了起来。她唱的是《沙家浜 智斗》那一段,一人扮仨角色:既反串胡传魁、刁德一,又连唱带比画地把阿庆嫂摹仿得有模有样——

垒起七星灶,

铜壶煮三江,

……

唱罢,李书记又是带头鼓掌,噼里啪啦,社员们也跟着鼓掌。英女子一愣,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咋能当着这么多人唱得出来?有人又起哄:再来一个!二紫便清了清嗓音,莲步轻移,又唱了两个胡传魁和刁德一的段子,且带有简单的动作。在这些乡野之人听来看来,二紫的表演不惟唱腔韵味十足,而且眼角眉梢顾盼生辉、举手投足摇曳生姿,以致二紫唱完了,他们还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她,竟然忘了拍巴掌。英女子更是把嘴张得大大的,完全蒙了:小丫头片子,上了台咋比台下唱得还……英女子心里酸溜溜的,悔不该当初把这本领教会人家。同时,她凭直觉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好像哪里不对劲,但又说不出问题的所在。是因为自己没上去唱,还是因为二紫唱了并赢得了满场喝彩?她真的一时难以确定。接下来是李书记讲话。英女子连一句都没听进去,一门心思琢磨上面的问题,越想越迷惑不解。和英女子同样感到迷惑的还有李书记。他没料想一个乡下女娃子能如此落落大方,既能学阿庆嫂又能反串胡传魁、刁德一,字正腔圆,一人演了一台戏,真不可思议,……二紫给李书记留下了一个深刻的好印象。散会后,人们一走出队部就议论开了,议论的对象当然是二紫:

“二紫真有两把刷子,在公社干部面前露了一手!”

“二紫不简单,咋学会了这本事?”

大家七嘴八舌却异口同声对二紫表示钦佩。只有锁旺觉得挺惋惜,悄声和英女子开玩笑:

“你这根嫩黄瓜咋就不如她那根水萝卜哪?”

“我没她皮厚!”英女子把嘴一撇,不以为然地说。

英女子加快了脚步,将锁旺甩在了后面,只管想自己的心事:还不是跟我学的,显能货!以后再想学,梦着吧!

 

事后,谁也没在意英女子和二紫之间的关系发生了一点微妙的变化:往日行影相随的两个人,现在总是阴错阳差地分开了。其实,这是英女子故意避开二紫造成的。

那些日子,英女子和二紫本来是跟着锁旺赶的马车往麦地里送粪,一人一句地唱,锁旺听了喜滋滋的,鞭子打得格外欢,活儿自然也干得多。可是,开会后第二天,英女子不唱了,像个哑巴似的话也不说一句。锁旺觉得憋闷,问了句:会上不敢唱,会下也不唱啦?英女子听了不高兴,和锁旺戗了两句,竟甩手不干了!她去场院套了辆毛驴车,与别的女子相跟着往瓜地送粪去了。还有一次,队长分配英女子和二紫去场院给割皮绳的皮匠做饭、打下手。谁都知道这是个好营生:苦轻,还能跟着吃点儿油水大的饭食。可是,临到出工时,英女子忽然以肚子痛为托词,让队长换人顶替。第二天,二紫听说英女子后来又出工了,去玉米地打堰子。放着苦轻的营生不做偏要干苦重的,不是半吊子,就是……想到几天来英女子爱搭不理的态度,尤其是在半导体上插了个耳塞机,只自己听的举动,让她悟出了点个中奥秘。

在先,二紫没觉得那天的表演和英女子有多少关系,只是听了人们的议论——夸自己,贬低英女子——后,觉得有点不妥,但也没往深处想。直到这会儿,她才意识到那天的表演伤害了英女子,可能还伤得不浅!于是,她找了个机会向英女子作解释,如同那天晚上的表演一样,也是大大方方,开门见山:

“那天,我本来也不想唱。可是,听他们那样说你,也说我……一赌气,我就唱了。没想到这么做会让你……其实,我唱得不如你。我还想跟你学,咋样?”

二紫说完眼巴巴地瞅着对方却没有马上得到回答。过了好一会儿,英女子才从耳朵里拔出耳塞机,一字一顿又有几分阴阳怪气地说:

“你比我强。你唱得够好的啦,还有甚可学的?”

说是这么说,听了二紫一番不无歉疚的话后,英女子的心情好了许多。于是,田间地头又响起了她的歌声。偶尔,二紫也能听上半导体了,甚至俩人还像往常一样高歌一曲。所不同的是,俩人一起唱时,英女子的嗓门儿每次都要高过二紫。别人听了就会说:还是英女子的嗓门儿亮!二紫不服气,刚想争一争,英女子索性换了一首二紫不会的歌来唱。二紫一下子愣住了,像是棵被砍了缨子的水萝卜,少了几分鲜活劲儿。而英女子此刻的嗓音就抖得更亮了,有时还故意把唱腔拖长或加上颤音,自我感觉人也飘飘忽忽地随之升到了云天里一样。

就在英女子的自尊心得到满足,深信找回了原来的感觉之际,锁旺于不经意间说出一条消息,把她又从半天的云里雾里拽回到地上。那天,英女子正在羊圈翻粪,锁旺跑来请她晚上去家里喝羊杂碎汤,说是他爹刚从县城开会回来,买了挂羊下水。英女子点头答应了。锁旺把该说的都说完了却赖着不走,挤眉弄眼,非让英女子和他去饲养房坐坐不可。英女子知道他的灰心思,想找个僻静处亲一亲、摸一摸。这种事儿,自打定亲后已经有过几次了。可这回不行,大伙都瞧着哩。英女子不答应,锁旺又不死心,他只好没话找话:

“我爹碰见公社李书记啦。李书记跟他打招呼要抽二紫去公社宣传队哩!好营生哟!”

“你说甚?再说一遍!”英女子把锹往粪堆上一插,追问道。

“瞧把你急的!是叫二紫去宣传队,李书记点名要的……喂,你听见我说话了么?——晚上的羊杂碎汤泡油糕可香啦,早早去呵!”锁旺见英女子疾言厉色,自知非分之想没指望了,叮嘱了一句,转身便走。

“吃,吃,你就知道吃!吃你的脚后跟吧!”英女子一跺脚,冲着锁旺喊道。

当晚,香喷喷的羊杂碎汤和黄澄澄的油糕摆上了队长家的炕桌。可是,左等右等也没把英女子等来。锁旺妈等得不耐烦了,就亲自上门去请,只见英女子盖着棉被躺在炕上,一条毛巾遮住了额头。英女子的妈说:孩子难过下了,刚吃完药,睡下了。这样,锁旺妈就没有再提起吃羊杂碎的事。不过,亲家见了面难免要扯两句闲篇儿。锁旺妈又说起了二紫将要去宣传队的事儿。

“这丫头命好,唱得不如咱英女子,可就被李书记看上了,……听说到了宣传队一天要记两个水利工,顶上挖大渠的壮劳力挣得多哩!演出时还另有8毛钱的补助!啧啧,真是命好!”锁旺妈边说边咂嘴边从屋里退了出来。

其实,英女子没睡觉,只是不想搭理人,支棱着耳朵把锁旺妈说的话听得一清二楚,一句没漏。待锁旺妈走后,她忽然将额头上的毛巾甩掉,使劲拽过被子把头蒙住,露出一双脚耷拉在炕沿上,……

 

接下来的日子里,英女子依然每天翻粪送粪。这营生本不难,她以前又干过,做起来就蛮麻利的。可是,自打二紫去了公社宣传队,别人看来英女子好像一下子不会干了,成了把生手:锹往粪堆里插像是剟在了红泥地上,半天挖不出来。就连英女子自己也颇感蹊跷:二紫走得越远,她的形象反而越真切,挥锹打都赶不走似的。这个勾魂儿货!英女子无法抑制自己不去想二紫:二紫这会儿做甚啦?在唱?在跳?在化妆,搽胭脂抹粉……她甚至下意识地用鼻子去捕捉香气。然而,她嗅见的只能是一股股沤过的羊粪味儿!于是,二紫不见了,舞台也消失了,满眼尽是些没沤烂的屎蛋子!想想自己在粪堆里刨闹一天挣八分工,按头年的工值算才四毛钱,刚够二紫补助费的一半,而人家还有两个水利工挣哩!水利工是甚意思?一个就顶十五分!越算越泄气,越算越后悔,英女子再也没心思干活了。

断断续续,英女子又听到许多关于二紫的消息:二紫在县里演出,住的是县委招待所,还能洗热水澡哩;二紫将去省城汇演,要见大世面啦;……每个消息都会让英女子沮丧好几天。因为她不禁会这样联想:一年里只有等渠水下来了,才能洗一两回澡,而且还是在黄泥汤子里;至于去省城嘛,做梦都没想过,一年到头只能在南洼壕和北圪墚之间动弹,去趟县城等于过年了,……有一次,她在锁旺家吃饭。锁旺爹提起公社李书记亲自款待宣传队时,不无得意地说:

“能跟李书记一起坐席的,咱村只有我和二紫。”

英女子听了,一股无名的怒火便在胸中燃起,饭也没吃完,将碗在炕桌上一蹾,说:

“咱没和李书记坐过席,咱都白活啦!”

说完,她跳下炕就走。锁旺爹糊涂了,大声问:

“咋啦?我说的不对?”

英女子自知理亏,未接话茬儿。锁旺爹当着锁旺的面也没追问,只在心里骂:吃枪药啦!

英女子的火气的确越来越大。偶尔,有人向她问起那天晚上为何没唱歌的事儿来,她都是气呼呼地用一句话回答:那天晚上我发烧,烧糊涂了!

事后,英女子意识到自己没来由的怒火是因为嫉妒。尽管怒火熄灭了,心灵却多受了一次灼伤,而那些安慰的话语又加速了伤口的溃烂,使懊悔的霉菌得以大量衍生:一辈子都难遇见的机会,本来是留给我的,可我偏偏就没抓住!偏偏就把它白白送给了二紫!悔到极处,英女子竟然痛下决心:既然那天晚上没唱,从今往后就再也别唱了!

以后,村里人没再听见英女子唱歌。

 

英女子的作法是在生自己的气,但很快又转变成迁怒于人。首当其冲的自然是二紫:那天晚上,如果二紫也坚持不唱,说不定大家会再来撺掇我,说不定我还会唱的,那么……英女子把一个美好的结论建立在几个假设的基础上,于虚幻中尽情地梦想一番。但终归要面对现实:二紫那显能货偏偏就唱了,而且唱得很好,连李书记都把她看上了!跟我学会了本事,翅膀一硬就……真不该……唉!英女子由悔而怨而怒而恨,但都无损于二紫一根毫毛;相反,二紫演出的消息还在不断地传来,都让英女子眼馋得光吞后悔药,不思茶饭。从表面上看,英女子变得无精打采,像根被拍扁了的嫩黄瓜,而每次传来的有关二紫在外演出的消息都如同撒一回盐,让它出水、让它变蔫,……但是,英女子胸中的怒气依然在郁结,总要找个发泄的出口。既然二紫鞭长莫及,那么和英女子相处密切的锁旺便在劫难逃了。

也怪锁旺太不理解英女子的心思。俩人见了面,没说上三句正经的,锁旺就动手动脚,不是摸就是亲,全不顾英女子的情绪。随着商定下的聘礼一件件增多,锁旺的胆子也变得大了起来,多次提出了更非分的要求。英女子不答应,他就磨磨叽叽,纠缠不休。英女子嫌他赖,索性摆出一副拒人千里的冷面孔,连碰也不让他碰了,还骂他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锁旺被气得鼓鼓的,撇着嘴,瞪大了双眼,倒真有几分蛤蟆相了。

为了躲避锁旺,英女子每天吃过晚饭就满村里串门子。一天,她去了桂兰家。桂兰刚从后山煤矿走亲戚回来,说是路过县城时见到了二紫:

“……晚上,在小旅店里住下没做上的,想看演出,红火红火,就去找二紫。哎呀呀,你说那二紫,一听说我找她要张票,就给爷扭捏上啦,又是咂嘴儿、又是拧眉。我忙说,算啦,别让你为难,不看演出也好,早点睡下免得夜里饿,……不就是张烂票么?谁稀罕!瞧她那牛皮哄哄的架势,我就气不打一处来!咱煤矿上吃商品粮的亲戚都不像她那样牛气。有甚了不起的,她还没吃上商品粮哩。等转了城镇户口、吃上商品粮再牛,也……”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一个念头倏然在英女子脑际闪过:我如果嫁给一个吃商品粮的,就可以压过二紫!

第二天,英女子来到场院,主动把正在铡草的锁旺叫到僻静处说话。锁旺受宠若惊之下,一时竟没把英女子的话听清:

“吃商品粮跟咱俩结婚有甚关系?你再说一遍。”

“当然有关系。”英女子非常认真地说。“让你爹找李书记把你调到煤矿当工人,等你吃上了商品粮咱俩再结婚。”

“甚也想的啦,就是憋着抗着啦!当工人那么容易?李书记能听咱的?”锁旺问。

“你爹不是能跟李书记一起坐席么?他不是有面子么?这咋就不行啦?”英女子狡辩。

“我爹没面子。就是有面子办成了,我也不去!煤矿隔三差五出事故,砸死的还少么?我可不想娶了老婆留给别人使唤,……”锁旺边说边嘻嘻坏笑着伸过手来。

“没出息货!”英女子使劲打掉锁旺的手,又说,“告诉你,如果你不能变成城镇户口,咱俩的事就算啦!拉倒吧!”

锁旺急了:听到英女子的无理要求,他急;想到花那么多钱买下了聘礼,对方却要反悔,他也急;看着英女子激动时那红红的脸颊、圆圆的杏眼,在欲望的冲动下,他更是变得猴急猴急的!有人劝过他,英女子跳得厉害,不早点下真家伙,还会跑啦!想到这些,看看四周没人,他突然猫似的蹿上去,将英女子拦腰抱住朝草垛上一扔,随即自己也压了上去,并不由分说解开了衣扣和腰带。英女子刚要喊,嘴里被塞进了一把麦秸子,只能出气不能出声;她用脚踹,一连几下都蹬了空,像是翻个儿的乌龟,干着急不顶用。英女子身上正来月经。锁旺在她的裤裆里一摸弄得满手是血,一时没回过味儿来,有点发蒙。英女子趁机扭动身体,挥舞起两只手一阵乱抓乱挠!这招儿还真管用,锁旺“嗷——”的一声大叫,捂着脸从英女子身上滚了下来。看看自己满手的血,锁旺吓坏了。刚刚还张牙舞爪的雄猫,突然变成了一只垂头丧气的花面狸,撒开腿跑都嫌慢!英女子也没追,一只手提着裤子,一只手从嘴里取出碎麦秸,跺着脚骂道:

“驴日下的,光天化日也敢强奸人?我饶不了你!我要跟你……我不跟你……”

 

由于父母不同意,英女子就自己找媒人表示要和锁旺退婚。锁旺自知做下了没理的事儿,也没敢拒绝。很快,桂兰在煤矿上给英女子介绍了一个有城镇户口、吃商品粮的对象。那天,英女子拿起对方的相片看了看,又放下了。桂兰问:

“没相中?那好,等以后有了合适的再说。”

“不用了,就他吧。” 英女子转过身,盯着自己脚上的鞋,低声回答。

一个月后,男方带着聘礼来了。聘礼中除了一块上海牌手表和几套衣服外,还有不少劳保用品。村里人都说这个人的长相不如锁旺,至于聘礼更没的比了。就有人劝英女子再好好想想,免得后悔。英女子说以后悔不悔不知道,反正得先把以前做下的悔事补偿回来。人家不明白她说的意思,就在背后转而议论聘礼寒碜:这根嫩黄瓜连点作料都没放,拍扁了一把盐就凉拌啦!

英女子去煤矿成婚时特意在县城逗留了两天,想在二紫面前扬眉吐气一番。可惜,二紫下乡演出,没见上。这让英女子感到非常遗憾,而且遗憾了好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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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  平:对厚黑者的成功永远说不——读陈破空《中南海厚黑学》

2009年年底,香港开放出版社推出陈破空先生新著《中南海厚黑学》。顾名思义,这本书就是用《厚黑学》提供的思路分析批判中共统治集团。

《厚黑学》堪称近代中国一部奇书,作者是四川人李宗吾,出版于民国初年,当时就引起一番轰动。49年后,《厚黑学》和一大批被中共视为“反动”的书籍一道遭到严格查禁,以至于在很长一段时期内,一般人对这本书及其作者都茫然无知。大约从69年70年起,革命狂潮开始消退,民间的私下谈论逐渐松动活泛,某些原先被视为禁忌的话题开始流传。那时我在成都,从老一辈亲友那里听说了《厚黑学》,虽不曾一睹全豹,但是对它的基本意思倒也知道了个大概。90年代后,《厚黑学》在大陆卷土重来,到了本世纪竟再度成为畅销书。我高中同学(同级不同班)张峡,其父张默生教授是李宗吾知交,写有《厚黑教主传》,收入多种版本的《厚黑学》,可惜在1979年右派改正后不久就去世,否则面对《厚黑学》再度风行的今日,他老人家真不知该有几多感慨。

《厚黑学》的中心思想,说来就一句话。作者说,以他对中国历史的研究发现,古人成功的秘诀,不过是脸厚心黑罢了。于是厚黑二字,就成了人们分析批判中国历史上枭雄霸主的一把解剖刀。但正如陈破空所言:“逝于1943年的李宗吾先生,万万不会想到,集厚黑学之大成者,更有后来人,那便是,中国共产党领导集团。”

在《中南海厚黑学》这本书里,作者历数中共党史,从井冈山说到49年,一直说到今天;历数中共领导人物,从毛泽东说到邓小平,一直说到江泽民胡锦涛。作者分析了中共领导人的个性与心理、谋略与手段,揭示了权力斗争与巧取豪夺的施政黑幕,得出结论:中共统治得以维持至今,得益于其无与伦比的厚黑经。中共的统治法宝,无非谎言加暴力;谎言就是厚,暴力就是黑。

读毕《中南海厚黑学》,令人感慨万端。不错,用厚黑二字概括中国历史,是有点简单化。可是,当我们阅读中国的历史,不能不发现其中有那么多无耻的欺骗和血腥的残忍。应该说,西方历史也有过厚黑的时代。所以,英国历史学家阿克顿会愤愤地说:“大人物都是大坏蛋。”但是,随着宪政与民主的确立,厚黑终于成为过去。布什总统讲得好:“人类千万年的历史,最为珍贵的不是令人炫目的科技,不是浩瀚的大师们的经典著作,不是政客天花乱坠的演讲,而是实现了对统治者的驯服,实现了把他们关在笼子里的梦想。因为只有驯服了他们,把他们关起来,才不会害人。”

中国也必须实现宪政民主。首先,我们必须确立宪政民主的理念。我们必须把宪政民主作为衡量政权合法性的标准。我们必须坚持,一个政权,除非它是建立在宪政民主之上,否则就是不合法的,无论它看上去有多么强大,也无论它在某些领域有多么成功。《厚黑学》说,中国历史上的英雄豪杰都是靠着厚黑二字而成功的。这就要求我们绝不要一味地崇拜成功,绝不要一味地崇拜权力。正如卡尔。波普所说,权力崇拜是人类最坏的一种偶像崇拜,是牢狱和奴役时代的一种遗迹。崇拜权力产生于恐惧。这反映了人类最下贱的一种习性──因为怕你所以敬你服你。我们要敢于藐视那些罪恶的成功,对厚黑者的成功永远说不。我们决不能让强权的成功成为我们的裁判。我们要拒绝用权力来裁判良心,坚持用良心去裁判权力。这决不是阿Q式的精神胜利法。因为我们知道,只要我们坚持用良心裁判权力,那么,我们就总有一天会控制权力,驯服权力,把权力装进笼子里。

郑  义:海南毒豇豆事件蔓延 潜规则浮出水面

海南毒豇豆事件爆发已经有些时候了,事件还在继续发酵,又有一些地方宣布检测出海南毒豇豆。农业部也为此发出紧急通知,要求保证质量安全。最新的消息是海南三亚官员指责武汉方面“不够朋友”,这真是令人惊倒,用时新的语言就是太雷人了。

武汉市农业局在一项抽检中发现,来自海南的五个豇豆样品水胺硫磷农药残留超标,把消息透露出来,引起全国哗然。对此,三亚市农业部门表示“特别地不理解”。有一位专门负责豇豆检测的检测员说,事实上外省运进海南的蔬菜也查出有问题,例如,白菜有机磷超标,但按照通常的做法,只限于内部通告,这已经是业内的潜规则。他不理解武汉有关部门嚗光的做法,说这样做“与国与民都无益,这等于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三亚市农业综合执法支队副支队长周某某也认为,兄弟单位这次的做法太不够朋友,不仅没有给三亚市留面子,也没有给农业部留面子。

叫我说,武汉方面已经够朋友的了。海南豇豆残留超标早就在一月底、二月初就被发现了。二月六号武汉农业局就向海南省农业厅发出了公函,而向市民公布是迟至二月下旬的事情了。在这么一段时间里头,海南方面并没有做任何补救的事情,比如自己主动追查并收回这些有毒的豇豆、向消费者道歉等等。

“官官相护”这本来是拿不上台面、见不得阳光的丑事,现在反倒成为指责他人的道理,这可真是挑战我们的常识和良知了。所谓“潜规则”就是密而不宣、要向大众隐瞒的,现在不仅不以为耻,还因为别人不遵守这种黑社会式的潜规则而公开兴师问罪,这实在是太雷人了。

这好比一个人谋财害命被人家揭露了,你最多只能是私下里头埋怨,说“特别地不理解,太不够朋友,太没有江湖义气”,你怎么就胆敢公开说?有网友说,我们真的要感谢武汉农业局的“大义灭亲”了。是他们让我们震惊地获知了监管领域的潜规则。原来许多问题食品不是不能管、不是不能被发现、被围剿,而是监督机构“够朋友”的潜规则使得有毒食品能安安稳稳地潜伏在我们的身边,毒害老百姓。那怕流毒四方,还要理直气壮地辩解、叫嚣。还有多少潜规则把我们蒙在鼓里?谁把民众利益当儿戏,谁就该被毫不留情地被问责、被严惩、被清除出监管队伍。

依我之见,这些言论是这次毒豇豆事件中含毒量最大、最出格超标的部分。毒豇豆会造成身体中毒,而公开宣扬潜规则、指责守法的、有道德的行为,则是对我们精神的毒害。如果潜规则一直保持在密而不宣的状态,那还说明这个社会还有一点儿廉耻之心、还有那么一点点儿正气。相反,如果潜规则浮出水面、成为公开的规则,那这个社会离死也就不远了。

除了这些,还有一些对海南方面“有利”的解释。比如有人说农产品检测分定性检测和定量检测,精确的定量检测是需要比较高级的设备,每个瓜菜品种每次检测的费用高达两千元。而海南全省仅有一台定量检测设备,怎么能保证产品得到充分的检测呢?

这也是一个讲不通的歪理。全海南省只有一台设备,这也就是说从根上说起,原先人家也就没有打算认真检测。这能是钱的问题吗?再算个帐,海南目前等待丧失的豇豆约有五万吨,现在的行情已经从四块钱一斤降到了一块钱、甚至五毛钱一斤。这样算下来,可能要损失两三亿元。这两三亿元钱可以做精细检测几万次了。

全球知识份子致函中国人大促释刘晓波

 

图片来源: Boxun

刘晓波(档案照片)

 

全球150多名知识分子星期三在一封联合公开信中,呼吁正在北京举行会议的中国全国人民大会代表,采取行动促使被当局以“煽动颠覆国家政权罪”判处11年刑期的刘晓波立即无条件获释。信中说,为了使国际社会认真看待中国尊重人权和法治的承诺,全国人大急需确保没有人仅仅因为和平表达意见而被判刑入狱。

*致吴邦国联名信:刘晓波行使言论自由*

包括全世界各地150多名学者、作家、律师和人权倡议者,在这封给全国人大常委会委员长吴邦国的信中表示,《零八宪章》起草人之一的刘晓波只是行使受到中国宪法保障的言论自由,不应因此而被判刑。

信中呼吁代表中国最高权力机关的全国人大,通过推动释放刘晓波来表明中国将以认真态度来实现法治的目标。

*人权观察:人大开会媒体注意*

人权组织人权观察亚洲宣传主任苏菲·理查森,在接受美国之音采访时说,虽然他们在此前已多次呼吁中国当局释放刘晓波,但由于人大近3000名代表正在北京开会,此时再度提出刘晓波的案子或许能够引起代表们和媒体的注意。

理查森说:“全国人大偶尔会有独立行使职权的时候,由于此时人大正在开会,媒体会有关于这方面相关议题的报导,所以此时是再度提出这个案子的好机会。”

*国际压力提醒当局*

理查森说,国际压力和公开谴责有它的作用,而人权组织的工作,就是要提醒中国和其他政府,在发展经济的同时无法避开人权方面的问题,而互联网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

理查森说:“在提及中国经济发展进步的同时也提出像刘晓波案这种议题必定会有它的作用。这是在提醒人们,或许这个地方在经济上有进步,但是它的公民权利和政治权利并没有齐头并进。你无法为经济发展而开放互联网到政府能够控制的程度,却将它关闭到让人们无法在上面讨论政治。”

*学者:人大代表或有同情者*

美国迈阿密大学政治系教授金德芳也是这封信的联署人之一。她在接受美国之音采访时说,她不认为爱面子的中国政府会因为这封信而立即释放刘晓波。但是人大代表中或许会有刘晓波的同情者,因此任何有良知的人都应该在此时为刘晓波受到的不公判决大声疾呼。

金德芳说:“全国人大中并非所有人都是机器人。其中或许有相当多同情刘晓波的代表,因此所有有良知的人,都有责任要求中国的任何机关,竭尽所能推翻这个极度不公的判决。”

*人质外交牺牲品?*

金德芳说,过去许多受到西方社会推崇的人士都成为中国政府的人质。以刘晓波而言,或许过几年他也有可能成为“人质外交”的牺牲品。

金德芳:“西方社会推崇的人士,都成为中国政府的人质。我想经过一段时间,或许过个2、3年,中国政府会想要奥巴马在某些方面作出让步,他们就可以说,我们可以释放刘晓波,但是你必须同意我们的一些要求。他们过去曾经这么做过。我的一个朋友称此为‘人质外交’。”

*联名信:判决依据条文违反国际标准应停用*

联署这封信函的人士,包括美国、加拿大、澳洲、欧洲和港台的中国学者,以及国际笔会、人权观察、大赦国际、中国人权等人权团体的代表。

他们在信中表示,中国刑法第105条第二条款有关“煽动颠覆国家政权、推翻社会主义制度”的规定,违反了国际人权的标准。中国司法当局应该立即停止使用这个条文,起诉以和平方式批评当局的人士。

*判决书:刘晓波恶性重大证据充分*

中国法院在刘晓波的一审判决书中指称刘晓波“伙同他人起草,炮制零八宪章”,并在境外网站发表6篇批评中国共产党的文章,对中共独裁进行造谣诽谤并煽动他人推翻国家政权。判决书中认为,刘晓波犯罪时间长,主观恶性大,因此在证据充分的情形下对他作出11年刑期的判决。

刘晓波的上诉在二月间被法院驳回,法庭维持了一审的原判。

王  怡:然而,这就是人生:《冷冻灵魂》

 

世上最大的冒险,是观念的冒险。

小时候听骂人,说你不是抽了脊髓吧?这部荒诞派的、考夫曼式的和欧化的美国喜剧,则问,今天你抽了灵魂吗?

如果电影要追问灵魂,是不是一定要具象化,或用哲学语言说,要质料化?尽管托马斯·阿奎那在《神学大全》中,追随亚里斯多德的观念,很肯定地说,灵魂是一种形式,灵魂没有质料。但在西恩·潘主演的《21克》中,导演以阿基米德的方式推算出灵魂的重量。人在宣布死亡后,体重减轻了21克。

12年前,有个充满硫磺味的夜晚,许多邪情私欲,在我心里转念。我提笔,绝望地写下一首诗,《今天晚上有大火和掠夺》。我说,“我是夜晚的浪人、王子、强盗和僧侣/我在想象中犯下罪孽/而将因此万劫不复”。那时,我有个猜想,如果男人闪过情欲的念头,然后去称重,会不会因此胖了一克?如是,我的体形,就透露了我罪孽的秘密。

但人会狡辩,说那些念头,只在内存中,不在硬盘上。就像电梯超载,有人问,谁带电脑了,拜托先删两个G.信息之多,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但灵魂不能承受之轻,如披萨店外,稍纵即逝的麦香。还不如钱扔在水里,烟花燃在夜空。

片头,导演引用笛卡尔1649年《论灵魂的激情》中的话,“灵魂位于大脑中部一个微小的腺体上”——不过,我没查到此话当真的出处。

演员保罗·吉亚马提,演他自己。片中,正在排演契柯夫的《万尼亚舅舅》。剧中那个失丧理想的知识分子角色,也拖累了吉亚马提。他不在状态,内心干旱疲乏。一天翻看《纽约客》,看到“灵魂寄存公司”的报道,说他们发明了一种抽取灵魂的技术。

老板用一个比喻,打动了吉亚马提。他说,马戏团的大象,从小被拴在木墩上。等它长大了,以为自己一上木墩就是被拴住的,所以老老实实配合表演。“灵魂就是那根拴住我们的、看不见的绳子”,老板说,你可以抽出来,寄存在这里。为了避税,也可以运到马里兰州的仓库。

吉亚马提抽出了95%的灵魂,看起来像一颗鹰嘴豆。他仍然有思想、有记忆,有意识。但日渐失去的,是一种又真又活、深入骨髓与骨节的情感。年前,一位老朋友突发脑血栓,半身瘫痪。他在病房中恐惧忧伤,于冥冥中听见呼唤。就像帕斯卡尔的“火之夜”,杨老师摸索着在一张明信片上,写下认信的句子。他说,最感恩的,是意志、思维和语言,这最珍贵的“三大件”完整无损,被保存下来了。当时,我五腑震动,以为杨老师所言,正是指向灵魂。但看这部电影,吉亚马提抽取灵魂后,表面仍拥有这“三大件”,却又似乎若常若断,俨如赝品。可知灵魂的真义,更隐藏在意志、思维和语言的背后。

按道教说法,人是“形、气、神”之融合。吉亚马提的例子,可称为有气而无“神”。葛洪在《抱朴子》中,将修身之道,延伸到治国之途。他说,“神犹君也,血犹臣也”。吉亚马提失去灵魂,犹如一国无君。“民散则国亡,气竭则身死”。他的生活和他的表演,从此有气无力,如丧考妣。

佛教的基石,则在“无我(NO SOUL)。虽然”中阴“之说,通常被视为灵魂,但”灵魂不灭“的观念,其实是希腊形而上学的特产。中阴并不永久存在,更非超越于身体之外、并引导、统摄肉身生命之行为的绝对精神。所以圣严法师在《正信的佛教》中,开宗明义的宣告,”佛教不相信一个永恒不变的灵魂,如果相信了灵魂的存在,就不是正信的佛教徒“。

很简单,灵魂的实体性与永久性,与“缘起”、“无常”的宇宙观,无法兼容。灵魂若是一种实在,超凡入圣的涅槃就不可能。佛教事实上是无神的宗教,既然人的肉体,没有可以引领、指挥其活动的不灭灵魂;那么整个宇宙,也没有能创造它、引领它、爱它及审判它的造物主。因此,除了个人的修行自渡,也不可能有救赎众人灵魂的位格者(救主)。按圣严法师之说,一切皆无常,包括了物质界,也包括精神界。

缘起的宇宙观,与认为“万物在盲目与偶在中寻找物种突变的代理人”的进化论,其实很类似。这是离吉亚马提的痛苦很遥远的一种信念。没有可以被抽取的灵魂,也没有可以被充满的空虚。如果契科夫也这样想,他就不会写出《万尼亚舅舅》。

事实上,在写这部剧作5年前,契科夫在一封给友人的信中,口气凄凉,比我那个有大火和掠夺的夜晚更甚。他说,

“我们既没有切近的目的,也没有遥远的目的。我们的灵魂是狮子大张口的空洞。我们不相信革命,我们没有上帝。我们不怕鬼魂。拿我个人来说,我甚至不怕死亡和盲瞎。一个没有欲望、没有希望、无所恐惧的人,当不成艺术家。必须承认,我们的情形没有一点可以叫人羡慕的地方。”

这是对吉亚马提的角色最好的解读。剧中,这家公司从俄罗斯走私灵魂,吉亚马提的灵魂,被偷到了俄罗斯一个女演员身上。他也租用了一个俄罗斯诗人的灵魂。结果那是奸商用一个穷困的俄罗斯女工的灵魂假冒的。吉亚马提在海边,感受到内心的强大。他说,这是很美的灵魂,她不该捐赠出来。等他来到俄罗斯,女工已经自杀。

柏拉图的灵魂观,有两个要义,一是灵魂不朽,二是灵魂与肉体的二元对立,就如房客在房子里,又如水手在船上划桨。或像伊特鲁利亚的强盗,将幸存者与死人的尸体,面对面紧紧地捆绑在一起。亚里士多德曾用这个比喻,来描述不朽的灵魂如何被囚禁在必死的身体中。但他后来的《论灵魂》一书,改变了看法,认为灵魂是肉体的形式。他说,“灵魂是潜在具有生命的自然物体的第一现实性”。这看法影响到奥古斯丁和阿奎那。奥古斯丁说,“人是由灵魂和肉体构成的理性实在”。人不仅仅是灵魂,也不仅仅是肉体,而是同时拥有这二者。阿奎那进一步解释说,“灵魂就是使肉体成为人的肉体的那种东西”。就像盐同时有氯和钠的成分,但只要盐存在,就看不到氯,也看不到钠;只要氯和钠个别存在,就没有盐。

几年前,邵燕翔先生写过一本忏悔录,叫《找灵魂》。奥古斯丁说,“精神如何和肉体结合成一个生命体,这是极其神秘的,也是人不能理解的;然而,这就是人生”。影片最后,灵魂被资本化,装在玻璃瓶里,看好巨大的投资前景。

这是似曾相识的一幕。最近,赵启正先生在新闻发布会上宣称,“从来只有物种适应环境,没有环境适应物种的”。但他忘了解释,他指的是抽取了灵魂之前的物种,还是抽取了灵魂之后的?

2010-3-9写在小书亚三岁生日

田奇庄:说废话的委员——你妈妈叫你回家吃饭

全国政协委员、中华见义勇为基金会副理事长李顺桃在社会福利和保障界的分组讨论开始后,用了20分钟讲形势大好,又用了20分钟讲吸烟吐痰。对于讲政治的人来说,歌功颂德属于小儿科;对于讲文明的人来说,批评吸烟吐痰也属小儿科。我怀疑李顺桃是不小心走错了门,选错了发言对像,拿自己的小儿科水平到举世瞩目的殿堂炫耀,于是写下了这个题目。

虽然李委员发言的水平属于小儿科,但由于其发言的场合、时间十分特殊,后果格外严重。鲁迅先生曾有言,时间就是性命,无端的空耗别人的时间,其实是无异于谋财害命。

让我们计算一下,李委员发言的四十分钟后面是多么惊人的数据。第十一届政协全国委员会共有委员2237人,除以13亿人,等于每58万人有一名委员。也就是说,一名全国政协委员代表了58万人。

李顺桃委员所在的小组有38名委员,每名委员乘以58万人,等于2204万人。也就是说,这个小组的全体委员代表了两千多万人口。

用两千万人乘上四十分钟等于8816万分钟,也就是1677年。按我国人口72岁平均寿命计算,李顺桃委员这次发言所浪费的时间等于“谋害”了23个人的生命。按照这样的逻辑,“谋害”如此之多的无辜国人,要说李先生是国人公敌不算过份吧。

当然,李委员既没有杀人,也没有谋财。他只是不经意地表演了一把小儿科。但问题也就由此产生:为什么关系到十三亿人重大利益的神圣殿堂,能允许如此水平的人隆重表演?而且我注意到一个细节,李委员是由主持会议的小组长点名发言的,这更让人不可思议了。

政协的主要职责是“参与对国家大政方针的讨论,提出建议和批评”,政协委员的天职就是成为执政党的诤友。所谓“诤友”,就是勇于当面指出缺点错误,敢于为“头脑发热”的朋友“泼冷水”的人。

可以想像,如果执政党拥有这样一大批诤友,将会少犯多少错误?少走多少弯路?当然,过去由于极左路线横行,共产党曾经伤害过一些犯颜直谏的诤友。但是,如今毕竟进入了改革开放的新时期,经过三十多年法治建设,诤友们已经有了很大的空间,基本能够表达自己的真实意愿。

如今中国进入了社会转型期,社会制度与社会现实之间的矛盾加剧,不同阶层利益冲突激化,迫切需要各方贤达为构建社会和谐,实现公平正义积极建言献策。许多政协委员也正是抱着这样的态度前来参加两会,他们作了充分的调研和精心准备,愿意为民请命,为国分忧。

李顺桃委员分在社会福利和保障界小组。当下中国,社会福利和保障存在的问题尤为突出。广大城市平民和农民的社会福利和保障少的可怜,陷入不敢就医、因病返贫困境的人数不胜数;社会捐赠和救助体系由于被少数机构垄断迟迟发展不起来;绝大多数人无偿献血与绝大多数人有偿用血局面引起世人强烈质疑,在利益集团把持下至今难以改变。面对林林总总汗牛充栋的严峻挑战,李顺桃委员三缄其口。却不顾国人和执政党的殷切期待,竟然用了四十分钟宝贵时间做无用功。

早在去年全国两会上,钟南山代表就严厉批评了一些代表十分钟发言,八分钟对报告、对自己歌功颂德现象。没想到,今年的李委员依然我行我素。另据媒体报道,本次两会上一些明星代表、委员如同参加电影节,俨然成了签名、合影代表,有的追星族代表、委员成了摄影记者、摄像师。更有一些代表、委员,置天下大事于不顾,人在会场,魂飞天外,一门心思借此机会拉关系,走门路。

由此可见,有必要给两会的代表、委员补补课,让每他们明白自己的职责是什么,来到这里应当干什么。万万不能像李顺桃委员一样,“无端的空耗别人的时间”,当间接“谋财害命”者。这样做固然不能直接剥夺人的生命,却会阻滞发展进程,延长社会弱势群体的痛苦,毁掉他们对国家、对未来的希望。

李顺桃委员,你妈妈叫你回家吃饭!我说的你妈一个是你的亲妈。希望你把你在两会上的表演给你妈妈讲一讲,让她老人家用常识教训教训你,究竟应当怎么做人。另一个妈就是全体公民和纳税人,是我们养育了你,让你有机会登上国家的最高殿堂。请你走进民间,多多倾听社会底层民众的心声,把他们的疾苦反映到会上,这样才能避免再犯小儿科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