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巢父:《胡适未刊日记》整理记事

梅贻琦病重后,一个七十岁的心脏病人——胡适——在当天发病之后,仍在深夜从台北郊外的乡下乘车驰往松山机场去“接梅太太”(梅贻琦夫人),我想未来的读者,大概由此能够感到胡适的人情之厚及对病者家属的体贴之微吧?

胡适到加大讲学

1956年9月至1957年元月初,胡适曾到柏克莱加州大学讲学。因为他名满天下,所以四个多月当中,活动频繁、密集,故而《日记》记得匆忙而简略。我利用《赵元任年谱》(二女儿赵新娜及其夫婿黄培云编,北京商务1998年版)补充《胡适未刊日记》中在柏克莱讲学的信息。《赵谱》1955年(乙未,六十三岁)载:“年底前,多次参加校系职称提升委员会会议,讨论系内教师的职称提升问题。为了争取以教授名义聘请胡适来加州大学讲学,元任四处奔走,征集到十二人联名签字(包括FerdinandLessing,J.P.Danton,MurrayEmeneau,李卓敏等专家和教授),向校系推荐。”1956年(丙申,六十四岁)载:“上半年,元任等十二人联名推荐以教席教授(RegentsProfessor)名义聘请胡适来加州大学讲学一学期,获得校方通过。元任很高兴,当即打电话通知胡适。”

1956年8月31日上午,胡适从纽约寓所出发,下午一点五十分上机,四点到Milwaukee(密尔沃基)。六点出发,八点到Madison,Wis.(麦迪逊,威斯康辛州)。9月1日,在Madison,Wis.中国学生夏令营讲《宇宙中谈博爱》。9月3日,到芝加哥,住WindermereHotel(文德梅旅馆)。到“好世界”,赴Chicago(芝加哥)一带的“智识分子聚餐”,演说“四十年来的中国文艺复兴运动”。9月4日下午,芝加哥副领事朱振发送胡适到机场。五点半起飞。西岸时间十点半到SanFrancisco(旧金山)的国际机场。赵元任、杨步伟、张紫常、徐大春、王恭守、思琦、王纪五、马如荣及华侨陈照等在机场迎接。到Berkeley(柏克莱),住HotelDurant(杜兰特旅馆)。

胡适这次受聘加州大学教席教授,为期一学期。胡适做了十次正式讲演,包括中国古代十世纪以前的历史、佛教在中国的影响、中国画史介绍、中国印刷术的发展历史、有关宋儒的介绍、有关范仲淹与王安石的介绍、清代科举考试制度、中国的文学革命等。赵元任听了所有的讲演。

我觉得这十个讲题都是中国文化史中的重要问题,就请胡适纪念馆向柏克莱加大追寻当年的演讲录音。加大回复说没有找到录音。我也没有找到资料证明五十年前曾经录过音,于是就请胡适纪念馆将胡适当年讲课的英文手稿复印一份寄给我。根据该馆记录,在1993年,曾经有一位美国女汉学家查询过这份资料。这位女汉学家现在耶路撒冷的以色列大学执教。胡适的演讲手稿在我这里搁了一年,都没有物色到合适的人进行翻译,直到2008年5月,王国慧小姐才自愿承担了这份义务的艰巨翻译工作。

在《赵元任年谱》1956年年末,编者培云加了一条注:

这段时间胡适成了元任先生家的常客。元任与胡适共同熟人多,加以旧金山是美国对远东的重要交通口岸,往来宾客更是络绎不绝,宴会几无虚夕。

小芳

胡适到达柏克莱以后,《日记》从1956年9月14日记起。因各种公私聚会多,访问者频繁,通常仅记来者一名,不及记述其他内容。1956年10月27日(星期六)午前仅记:

小芳12:李祁来我想象“小芳”大概是一位好朋友的女儿,可能是个未入社会的在校学生,故未予深究。次日又记:

小芳家为什么是“小芳家”?而未记她父母的姓名?五十年前的人是否知道“小芳”是谁?赵元任夫妇早已作古。陈世骧也不在了。当年旧金山的总领事张紫常肯定知道“小芳”。但他本人也不可能活到现在……

偶然从胡适致张元济的一通书信中读到“常从小芳处得知先生近况,至以为慰”的话,立即感到振奋,于是查《张元济年谱》。这部年谱,我在1991年就通读过两遍,并且时常加以运用。书后的“人名索引”没有列入“小芳”。我以为小芳是张氏的后嗣,遂查张树敏(女)、张树年(子)、张树源(侄)、张珑(孙女,1929年生)、张人凤(孙,1940年生)、张祥保(侄孙女)等六人凡一百零二条记事,竟无一例关于“小芳”的记载。于是检阅谱主与胡适交往的九十四条记载,亦无发现。再从《胡适之先生年谱长编初稿》(台北联经版)着手,逐条阅读谱主与张元济(菊生)交往的文字,仍然探究不出“小芳”与张元济的关系。这样经过长时间的搜索之后,又把胡适提到过小芳的那封信的具体时间忘记了。于是再从胡适致张元济的全部书信开始,经过排比抽阅,选择抗战开始以后的时段,逐年检查阅读。在上海孤岛时期,张元济寄给胡适的信,多是设法寄往重庆,由王云五转寄的;而胡适从不回复,大概是考虑到张氏的安全。抗战胜利后,胡适写给张元济的第一封信是1946年1月14日。这是唯一提到小芳的一封(“别后八年多,真如同换一世界!常从小芳处得知先生近况,至以为慰……”)。此时胡适尚在美国,要等半年后才启程乘船归国。这就给我一个启示:胡适是在美国羁留的九年期间与小芳有所来往的。于是我就重新阅读胡适从1937年9月抵达旧金山后,迄1946年6月离开美国,将近九年期间的日记。读到1942年1月6日时,终于有了发现:

下午夏小芳与ArchieLochhead(阿尔奇·洛奇海德)来吃饭,谈甚久。夏君是商务印书馆创始人夏瑞芳之子。我们谈起王云五先生一班朋友,都陷在香港,至今没有消息,不胜挂念。

至此,“小芳”与张元济的关系及其身份才显现出来。于是,我便检查《张元济年谱》的“人名索引”里的夏姓人物。有“夏鹏(筱芳)”条,凡四十三条(页)索引。“筱”同“篠”,即小竹;俗又借用为“小”字,专用于人名。这个“筱”字,我上小学时就很熟悉,父执辈用此字者即有数人(如筱珊、筱峰、筱楼)。我立即把《张元济年谱》里关于“夏鹏(筱芳)”的四十三条记事通读一遍。再读第二遍时就得作笔记:挑选较重要的记事,筛去日常事务性的内容。到了第五天,才据这个“笔记”的草稿写成“小芳”的注释:

夏鹏:字小芳(筱芳),江苏青浦人。商务印书馆创办人夏瑞芳之子。1916年赴美国留学。1925年4月,选入商务印书馆董事会,以后历届都当选,从未空缺。同年12月,以董事身份协助处理罢工事件。1926年12月,经商务董事会议决,与杨端六二人在总务处办事,帮同总经理、经理处理一切事务,并出席总务会议。1927年1月,商务董事会第321次会议定,王显华辞职,众推夏鹏继任经理。1939年9月请假赴美国。1941年7月,向商务董事会请长假,由李伯嘉代其经理职。1948年,被董事会选为总经理,坚辞未就。这一条注文的每一句话,都有可靠的史料作依据,自觉内心不虚。

我将1956、1959两年的日记整理复印本寄往台北之后,心犹未甘,又花了几天时间读张元济致胡适的六十三通信札(载《胡适遗稿及秘藏书信》第三十四册)。张氏写信都用行草,年深纸暗,兼系影印,故部分内容辨识非易,耗时颇多。虽没有获得有关小芳的材料,却发现了关于翁兴庆的若干消息(原来翁是张的侄孙婿),可以用于翁的已注条中,重加修订补充。

对于胡适一生交往中的一个相对次要的人物(就为“小芳”这两个字),为什么投入这样大的精力、花这么多的时间去为他作一条小注呢?因为这是一个知识问题。只有对知识问题抱着敬慎的态度和浓厚的探究兴趣,才能从一个作践知识和知识人的政治运动频仍年代和“文革”反常(即文化乱伦)的年代里活过来而不降其志,才懂得和珍视胡适思想的可贵,做一个勉可及格的胡适遗产整理和阐扬者。

香港的窝打老道

在1961年日记后所附的通讯录中,有一则是:

Name史诚之(A……)Address香港窝打老道110号

(友联)上下两个括弧中的字是胡适亲笔写的,用的是绿蓝色的原珠笔,因历四十余年之久,“A”字后的字母已经淡化,无法辨读。而两行正文,却不是胡适的笔迹,“窝”字难定,像“高”,像“富”,又像“窝”:“老”字则写得像“志”。而我又没有到过香港,毫无香港地名方面的常识。于是当晚即打电话给香港的凌文秀先生,经他核查香港地名,证实是“窝打老道”。我将此四字的疑难解决经过,简记在《日记》过录本的空白处,所记时间是2006年2月23日深夜11:55——12:05(通话时间)。

没过多久,就在童元方(香港中文大学翻译系副教授,哈佛文学博士)女士的散文集《水流花静》里读到这样一节文字:

火车在伦敦滑铁卢车站进站了。以前看见滑铁卢这个名字,只会想起拿破仑,或者谁考试没考过,现在倒想起九龙油麻地的窝打老道了。我两年多前到香港时,看见滑铁卢译成了窝打老,总觉得那条大道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冒出一窝子老道来,跟附近的庙街,还有旺角的西洋菜街、洗衣街、雀仔街、花园街共同形成特殊的风流。(《旅途私语——过英法海峡》,P66)

于是,我才知道了香港的“窝打老”是沿伦敦的滑铁卢之音译而来。

后来,在《颜惠庆自传》里读到了颜老先生在半个多世纪前的议论。他说:

香港店铺和街道的中文名称以及一些日常用语实在让人不敢恭维,这里常常把原有的英文名称直接音译,用字又不加考虑,令人费解。……最令人捧腹的是,“WaterlooRoad”被译成:“窝打老道”,听起来就成了“我打老道”。

颜惠庆是童元方上两三代的人,他这部用英文写的自传完稿于上世纪四十年代中期,他们竟然对这同一个香港地名的译音的滑稽和草率性都产生了一番联想。

梅贻琦重病

《胡适未刊日记》1960年6月19日记:22:30梅太太乘“西北#99”到。

这是提示梅太太乘美国西北航空公司的99号班机于晚上十点半到达台北。这一则日记,如在“梅太太”后注“梅贻琦夫人”,最为省事,也可称简洁明了。但是我据6月13日胡适致蒋廷黻的信拟了这样的注文:

自梅贻琦发病(骨癌),胡适连日与教育、学术界近友及医生密商处置及治疗事宜,又向在美之梅氏知交分别致函通报病情,安排梅贻琦夫人飞台。今日上午十点,胡适心脏病又发“警报”,但他深夜仍亲自从南港驰往松山机场去接梅夫人。

因为梅贻琦是五十年代中后期迄六十年代初期台湾学术、教育方面的重要领袖人物(胡适与他任“国科会”正副主任委员,他又任“教育部部长”并主持清华大学复校),没有他们当年创设“国家长期发展科学委员会”,台湾学术、教育(包括科学水平)不可能达到今天这样的局面(梅、胡等几位古稀老人当年在阴历大年正月初二都在开“国科会”)。胡适在6月12日写给赵元任的信里说:“现在要报告一件很不幸的消息:月涵病倒已一个多月,周身骨节疼痛,行动艰难,故五月里没有搬入医院。到五月尾,因有热度,始入台大医院。起初的诊断是‘骨质疏松’(osteoporosis),但当时即有一位大夫疑是cancer.连日病势转变很不好。医生说病似在摄护腺(prostate),用femalehormone‘围堵’,今天(十二日)稍好。月涵本人尚不知道。前夜(十夜)朋友与医生会商,决定由我与思亮打电报给梅太太(由叶良才转),请她飞回台北。她在Philadelphia女儿家,今早有电话来,说可以回来。

“此事使许多朋友很伤心。医生说,用femalehormone‘围堵’的方法不能根治,但可能延长病人生命一两年以上。月涵浑身骨头痛,不能移动,故谈不到迁地治疗。

“今早我与陈雪屏去看他,他说话很吃力,故无法谈话。现在只盼望‘围堵’方法生效。

“我七月九日飞Seattle(西雅图。胡适将率团赴西雅图华盛顿大学参加学术合作会议。——作者注),但可能即须飞回台北。原因还是为了月涵的病。

“匆匆写这封不忍写的信。乞勿太忧虑,我当随时报告你们。

适之一九六○、六、十二夜半“

6月13日,又写信给蒋廷黻详报病情。然后说:“此事使很多朋友很伤心,我们都很焦虑。这样一个终身忠心做一件大工作的人,这样一个可敬爱的朋友,现在很受痛苦。这几天的转变不可乐观。因为他浑身骨痛,故不能考虑迁地出国治疗,请不必打电报给他本人,我们已请他不看任何公事。……恕我写这封很伤心的信。”

注释必须受体例的约束,不能太繁琐;但我又自觉有责任把他们的精神、人格约略反映出来,故勉强写了以上九十四字的注文。我想未来的读者,知道一个七十岁的心脏病人在当天发病之后,仍在深夜从台北郊外的乡下乘车驰往松山机场去“接梅太太”,大概能够感到胡适的人情之厚及对病者家属的体贴之微吧?

王  丹:一个人出去了,一群人进来了

20年前,当曼德拉获释的消息传到中国的时候,我正被关押在中国最着名的政治犯监狱—秦城监狱。那是1989年北京的学生运动被镇压之后最寒冷的一个冬天。跟我一起被关押在秦城监狱的学生和知识分子有数百人之多,他们都是因为和平请愿,要求政府进行民主化改革而被关入监狱的。

当时我内心的复杂,今天回顾起来是不难理解的。曼德拉的故事以前我们知道得不多,但是那种象征意义,对于我来说是非常清晰的:那就是为了追求自由,有的时候我们反而要以失去自由作为代价。而更加吊诡的是,在遥远的南非,曼德拉这个人出狱了,而在几乎是世界另一端的中国,一群人为了同样的理想入狱了。历史,难道就是这样在循环中前进的吗?

那时,为曼德拉和南非人民欣慰的同时,我也为中国和中国人悲哀。为什么,当全世界都在迈向尊重人权,实现民主的方向的时候,中国却开始了一个人权被践踏的黑暗时期?为什么,连南非的种族隔离制度都已经土崩瓦解的时代,中国人却被迫面对当政者在自己的首都,出动军队大开杀戒的现实?难道中国人有原罪吗?可是另一方面,就我个人而言,曼德拉的出狱,给我的感觉是一个人对抗一个制度的胜利,而这种胜利是建立在时间和坚持的基础上的。因此,看到他的消息,也让我对未来增添了信心。我想,如果曼德拉能坚持二十多年,我为什么不能?!曼德拉出狱的消息,对于已经做好思想准备,去迎接漫长的牢狱生活的我来说,无疑是一种鼓舞,一种安慰。

曼德拉出狱的消息,令我印象最为深刻的部分,是他走出牢门的时候,脸上带着微笑。这是一个受了二十几年苦难的人的微笑,也是神圣的微笑。那个微笑的镜头成了几十年以来的经典镜头,也是全世界维护人权的人士中流传不息的经典传说。当时我就想,以后一旦有一天,我也能踏出牢门,我也要保持这样的微笑。1993年我出狱了,走出监狱大门的一刻,我向在门外等待我的家人高举起右手,打出V字形手势,脸上露出笑容。那一刻,我知道,我是在学习曼德拉。

今年是曼德拉出狱20周年。由于他的出狱在西方世界的历史进程中,具有特别的象征意义,因此,全世界的媒体都予以关注。《纽约时报》专门用两天的言论版的版面,刊登一些人士对此的评论。他们找了我,我就写了上面那些话。因为篇幅有限,有些话我无法全部发表出来,那就是:其实,当年的感慨,20年过去了,今天依然还在。曼德拉出来20年了,连我出狱都有11年了,但是,就在纪念他出狱的前一年,还是在那个世界另一端的中国,又有一些中国人因为与曼德拉拥有同样的理想而进去了:刘晓波,谭作人,黄琦。。。。这个名单似乎还在越来越长。

在世界的一端我们看见光明的开始,而与此同时,在世界的另一端,我们看见了黑暗的降临。

鬼今:生活在哪个朝代最郁闷?

一日友人聚会,忽有人出了个选择题:你最喜欢生活在哪个年代?一一问将下去,答案虽稍显纷纭,却最终集中在了先秦、唐代这两个时段。理由简单得近乎恶俗,先秦被喜欢是因为这个时代出思想家,据说那时的人就已把咱中国人的智慧都发明得差不多了,唐代则可以用个顺口溜概括:“想浪漫,找李白”,“想诉苦,找杜甫”,用现在时髦的话说是“自由派”的洒脱和“新左派”的忧郁全让它给占了,以至于一提“大唐”两字我们这些俗人就最好啥也别说,只有艳羡的份儿。等轮到我时,我闷声说:“晚明”,大家始惊讶而默然,终有些激愤地开始质问。搞得我一度极不自信地左遮右挡,终于没有提出什么有说服力的理由来,于是现场气氛怪怪的有些异样,那情景多半以为我是在搞恶作剧。因为晚明的奢靡与空谈,早已定性为亡国的耻迹,晚明士人和先秦大唐优容大气的思想巨匠比,也如矮人一般地卑琐而缺乏光彩。当我面红耳赤地急急争辩而又不得要领时,似乎也觉得自己比周围境界高大的友人矮掉了半截。

不过事后想来,何必辩解呢?这个选择题的答案其实没有对错之分,而纯在乎个人的某种经验,余生也晚矣,对生活在哪个朝代最幸福确实没有切身经历,我给出的答案完全出于阅读清代历史的那点经历,现在我很痛恨这个经验,因为这是一种让人变得老成世故的经验,很快堕落成了世人侧目的老愤青。面对异样的目光,我开始后悔,抱怨在此之前怎么没人告诉我读清史会使人落得个如此不合群不可爱的下场!最可恨的是,你如果不抱着一颗誓把自己变得狡猾的心几乎就读不懂这段可憎的历史,可读懂的后果是当你几欲挣扎出来假装恢复清纯的模样时都会觉得别扭做作,以至那一晚当我咬牙切齿地说出喜欢“晚明”时,那恶狠狠的表情也许恰是心情被压抑太久之后释放出的报复。

余英时先生曾感叹明代王阳明这样的大儒都有被扒下裤子光着屁股挨板子的经历,与宋代王安石和宋神宗勾肩搭背地共治天下的美事简直没法比。可是再看看清朝,你就会觉得公开脱裤子挨板子已是一种幸福,这就是我读清史觉得倍感郁闷的一个理由。

近翻《鲁迅全集》,猛然发现鲁迅先生早就感受了类似的郁闷,鲁迅当年讲了一个文字狱的故事,说是有一个山西汾县的傻冒书生叫冯起炎,等皇上出巡时拦驾,呈上自己的经书,非嚷嚷着要让乾隆爷披阅,如此犯混也就罢了,可随文还有段话却太离谱,说是自己看中了亲戚家的两个漂亮姑娘,这家伙追妞有点底气不足,怕人家看不上他,却又贪婪得两个都想要,这回可找到皇爷给撑腰了,于是很自信地说,如果乾隆爷您差个干员,派个快马和地方官知会一声,这事不就全齐了吗?那话透着股肉麻的亲近劲,好像乾隆爷就是他老爸。可结局却出人意料,按鲁迅的话说这傻冒不过是中了才子佳人小说的毒,总想着天子做媒,表妹入怀的大梦。傻是傻到家了,可人家的初衷不坏,起码是视皇如父,对老爸撒撒娇总是可以的吧,这在前朝可有的是先例,明代的皇上恐怕还巴不得臣子如此献媚呢。可这次娇却撒错了地方,这才子的结局是被他的皇帝“老子”发配出关去了。因此,我以为,清朝比前代更恶劣的地方在于,前代想做奴才主子会高兴,至少不至于打板子,在清代做奴才还得排队等候,想随便插队就得挨揍!骂人当然要杀头,吹捧也得看场合,这“思不出其位”的火候实在是太难掌握了!一旦修炼到家这人非成神经病不可。鲁迅给出的例子是,如果您对乾隆爷说这龙袍旧了,咱还是补补吧!进言者以为是尽忠,在皇上眼里却以为是大罪!那补袍子的话轮得着你说吗?于是轻则流放,重则砍头!

没错,和明代比,清代获得了“大一统”的地盘和拥有维系这个局面的超级能量,也正因此,清代皇家为了维系这个放出的大烟花不会尽早地破灭,也使清朝变成了一个千方百计地让人活的难受的一个朝代,难受到什么程度?不是一般的打杀和廷杖,而是用无穷尽的心理暗示杖杀你的心灵,过程犹如慢工出细活般地小火慢熬,最后煎出的是一个个精神药渣。乾隆这个心理大师有些话不会明说,也不打算明说,让你自己琢磨,等你琢磨错了,他才出来扇你一个嘴巴,你甚至来不及揉揉痛处又得巴巴地继续琢磨,直到嘴巴抽多了,脸颊红肿得要命才知道那线该踩在哪里!这番操练的化境就是嘴巴不用他来抽,自己就会知道什么时候该自己抽自己,或是该抽那个部位,那作践脸颊的习惯一旦养成,就几乎到了每天不抽嘴巴就不舒服甚至活不下去的地步。

自己抽嘴巴的例子仍然发生在文字狱密集的乾隆时代。《四库全书》的编修进度和杀人文网的编织几乎同步进行已不是什么秘密,《四库》的书收得全,毁得更狠。可最初这同步奏鸣曲只是乾隆爷一人脑子里谱出来的,如何变成官员士人的混声合唱难度就太大,据说当初查书的阻力就来自地方官这些奴才,因为在他们的眼里实在不知什么应该叫做禁书,故常常草草交上几部搜出来的书就想蒙混过关,此时乾隆爷的巴掌会呼呼生风地扇将过去,等奴才们脸上泛出红手印时皇上就会发现收缴上来的书变得越来越多。其实搜缴的数目还在其次,重要的是嗅觉的培养和态度的规训。果然几个巴掌扇过去,聪明的人脑筋转的就是快,一个叫海成的江西巡抚出主意说,光注意大庭广众的地方还不够,说不定那些文盲白丁的家里还藏着违碍书籍,恰是个搜查盲点,乾隆爷心里想这奴才开始会扇自己嘴巴了,于是大大奖赏,其它人一看明白了,得赶紧跟上,于是蜂拥而上出起了更馊的主意,有人说,应该派些闲散人员挨家挨户地搜,大有挖地三尺的意思,乾隆爷这次虽觉这办法有些过于混蛋可还是忍不住的高兴。可是让乾隆爷有些为难尴尬的是,扇自己耳光得表扬的那厮海成却得好卖乖,这天出了一个可能是这个世界上最馊的主意说,天下所有的读书人在写完书后应一律交到地方官那里去接受审查,拒绝交出者就按私写反动言论论处。这作践自己的事搞得太过头了,怪不得乾隆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于是一个嘴巴又扇过去,把那走火入魔的海成打回了原形。其实乾隆私下里当然还是高兴,矫枉过正的结果毕竟训练出了奴才们如何避免多挨耳光的嗅觉。

鲁迅曾说过,大家向来的意见总以为文字成了祸害是起于笑骂了清朝,其实事情没那么简单,文字成祸往往起于“隔膜”,这确是妙论。敢直接笑骂皇家的终是少数,但仅因“隔膜”而掉了脑袋才真真叫人恐怖。而我以为,最恐怖的莫过于有意识地用精神自宫的方式去抹平“隔膜”的那种人,如海成之类。这厮知道了消除与皇上“隔膜”的方法犹如获得了做官的“武林秘笈”,但代价是必须摘净残存在身上的那点血性,宫里的太监只是去了男根,而奴才们的“去势”做的狠了,自己已变态麻木的颇感怡然,百姓可就没法活下去了。

我们总有个错觉,觉得清朝“大一统”有功,尽管是用一种极其恶劣的手段达成的,但总算把什么“北狄南蛮”统统给攒和到了一块,至于人是否在里面活得窝囊好像已无所谓,最大的理由是不要“因小失大”,那些个体血泪的牺牲彷佛都是应该的。可我以为,人的尊严不应以任何廉价或高尚的替代品的出现而遭随意取缔,否则我们将会永远生活在乾隆的阴影之下。

苏小和:跨越百年的官商结合模式

官商结合,大家耳熟能详,生气的时候我们叫做官商勾结,贪污腐败,行贿受贿。很多时候我们都认为这是一种当下的社会现象,一种经济领域的潜规则。但在学术意义上,它则是一个历史名词,一种基于企业和政府分工不清晰事实的学术定义。

近代以降,“官商结合”当然是从“洋务运动”开始。学术上总结了三种模式:官办,官商合办、官督商办。正是这三种企业发展模式,构成了百年以来中国企业发展最主要的方法论。这样的方法论,最核心的问题,用企业理论的框架来追问,非常简单,那就是企业究竟应该由谁来办?私人,还是政府,官僚,还是商人?这是跨越百年的中国问题之一。史料意义上,我们不幸地看到,中国人进入近代以来,似乎理所当然地选择了一个错误的路径,企业必须只能由政府主办,退而求其次,至少只能由政府和商人合办,或者是政府监督,商人执行。所以我要说,百年之间,中国企业的商业模式一直是在官商结合的道路上徘徊。对,是徘徊,而不具有确定性。看史料,我们会发现,在民国时期,1928年到1938年,有一个史学上的黄金十年称谓,那短短的10年之间,中国竟然出现了一批看上去比较规范、具有近代企业或者现代企业特征的私人企业,他们产权清晰,产业稳定,品牌架构突出,成为中国企业史上最辉煌的一页。但可惜历史并不宠幸,这种比较规范的企业10年,竟然昙花一现,接下来马上又被强大的官商结合传统深深遮蔽。

所以,中国企业发展的路径、发展的轨迹,事实上跟我们中国百年以来的制度变迁,是一个正相关的关系。跨越百年的官商结合模式,中国企业和企业家的起起落落,正好可以见证百年中国历史叙事的徘徊与无助。

了解一下这个课题的学术框架。

第一个需要强调的,应该是经济发展的导向原则。常识层面,一个国家,一个地区的经济发展,市场经济,或者说经济形态,显然是有明确的导向原则的,大概是这么几个导向:

一种是以政府为导向;

一种是以党为导向;

一种是以军队为导向;

一种是以企业家为导向;

一种是以领袖人物为导向。

什么叫以党为导向,简单的定义,就是党管企业。一切的企业产权都属于党,企业的经营管理人员必须是党员,或者在企业里设党委,消减工会在企业里的作用,或者以党的组织部的名义来培训富二代。

什么叫以军队导向,缅甸是个不错的例子。不要以为缅甸人不办企业,不做生意,他们一样的有进出口贸易,一样的要办自己能掌控的企业,只是他们的生产经营,甚至不是由政府说了算,而是军队说了算。中国北洋军阀时代,也有军队管制企业的影子。

什么叫做以领袖人物为导向,比较典型的例子就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以后,1950年代,公私合营,大跃进、三面红旗,表面看是当时的党和政府在操作,事实上领袖人物的作用已经涵盖了一切。尤其是大跃进时期,按照企业理论的框架来看,那是一个全民办企业的时代,家家户户,村村寨寨都炼钢铁,恨不得一夜之间赶英超美,而这一切行为的主导力量,当然是那个站在城楼上挥手致意的领袖。

现在我们来看看,什么是以政府为导向。

有些概念是可以轻易提出的,比如计划经济,政府干预,行政垄断等等,但我们需要辨析几个概念。首先是要认识到凯恩斯主义的政府导向原则。很多人以为凯恩斯主义就是鼓吹由政府来推动市场的运行。事实上,凯恩斯首先是美国的凯恩斯。他面对的政府,是一个建立在五月花号公约上的以新教伦理为基础的政府,凯恩斯相信,他列出的政府主导方案,相信美国政府最终不会突破市场经济的底线,更不会突破人的自由的底线。其次,凯恩斯是一个热爱自由的凯恩斯。他对古典经济学烂熟于心,他比我们都知道自由的价值,市场的价值。最后,凯恩斯还是一个短期的凯恩斯,一个技术主义的凯恩斯。如果说古典经济学思考的是市场的自发秩序,那么凯恩斯思考的则是资本主义在一个突发事件面前必要的策略;如果说奥地利学派思考的是整个市场经济的呈现,那么,凯恩斯思考的,则是市场被人为阻断之后,人们如何用一种技术来激活它。

另外一个需要辨析的概念,是重商主义。

重商主义制度最初出现在15-19世纪的欧洲,并成为当时普遍的国家经济政策。最经典的重商主义国家包括了英格兰、法兰西、西班牙和俄罗斯。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社会科学词典》解释为:“重商主义是政治经济理论体系,它是政府对于民族的特征进行调节,使国家获得经济方面的收益和福利。”现在看来,在重商主义盛行的国家,国家的各个方面都有政府高度管理和调节,而政府本身要依赖于各种利益集团,后者相应地从政府那里获得各种有利条件。

对于这种具有非常明显垄断特征的经济制度,亚当·斯密曾经强烈批评过。这是一种被政治严加管理的经济体制,经济学家查尔斯·威尔逊说,重商主义制度由政府发布的各种政策、立法、规章、手段构成,尽管国家主体仍然属于农业社会,但却急于把自身转变成贸易和工业社会。显然,威尔逊的表述成为重商主义制度的目的,在此目的的驱动下,政府给与其钟爱的生产者和消费者各种特权,整个经济以非常明显的国家主义特征出现。

历史证明,这种看似宏大的经济体制导致了一系列病态的经济学现象:首先是体制的过渡干涉,导致企业大面积国有化,私人企业发育缓慢,其次是无所不在的官僚主义现象。最后是各种利益群团几乎绑架了国家。

重商主义的细节我们耳熟能详。比如政府经常站出来,直接进行经济干预;比如,与政府没有密切关系的企业和个人,难以进入有效益的经济领域;还比如,政府各部门办事效率低下。权力,准确的说是特权,在重商主义经济中起着决定性的作用。因此,如何赢得特权,并使法律完全为自己服务,成为企业和个人最为关键的工作。那些拥有特权的组织和个人,总是能够得到最好的服务,为了持续享受这种服务,他们宁愿牺牲社会其他阶层的利益;为了赢得政府的支持,企业家的精明和社交才是最大的核心价值。

重商主义的破落,乃是一种经济学的必然,但他破落之后的几种方向却大相径庭,一种导向了竞争的市场经济,一种导向了共产主义国家所有制度。前者以英国为圭臬,而后者则以俄罗斯朝着苏联社会主义的迈进为代表。有意思的是,以英国为代表的市场经济仍然在高效率的发展,而苏联经济已然崩溃,新俄罗斯当下正处在巨大的变迁之中。

看欧洲经济学史,我们会发现很多有意思的事情,比如在当时的法国,政府就以国家的名义垄断了印花布的生产和贸易,任何私人都不能经营。很多法国人只好偷偷做印花布的生意,有点像今天中国的所谓山寨产品。法国政府经常打压这种现象,有79个商人为此被判绞刑,300多个商人被流放。

西班牙的政府主导色彩就更加明显。从重商主义时代开始,一直到20世纪80年代,可以说西班牙都陷在政府主导的模式里。大家知道,曾几何时,西班牙曾经比英国还要强大,他的势力遍及全球,成为当时最大的海上帝国。可是今天,我们已经很难发现一家伟大的西班牙企业,更没有享誉全球的企业家,今天的西班牙已经淡出世界第一流、第二流的国家梯队,它只是一个三流的国家了。

俄罗斯的发展就更加不幸。沙皇时期,俄罗斯的企业态势是不错的,至少有私人企业,有财产继承权利,企业的产权比较清晰。虽然沙皇政府主导经济发展,也存在诸多干预企业发展的现象,但总体上,沙皇时代的俄罗斯显然是一个市场化的国家。10月革命之后,俄罗斯的私人企业彻底消失,政府力量绝对化。这种局面发展到最后,我们看到,苏联人可以让宇宙飞船上天,有太空站,有导弹和核武器,可是苏联人却造不出一台像样的汽车,电视机,甚至再也造不出可口的面包、啤酒和奶酪。

按照这种分析方法,只有英国才是幸运的,光荣革命以后,英国整个国家向企业主导的方向发展,向企业家发展,向市场发展。

历史真有趣。这么几个传统的资本主义国家,从重商主义时期转型到自由企业时代,只有英国转型是成功的,法国不成功,西班牙也不成功,俄罗斯基本上与自由企业精神背道而驰,十月革命以后,整个经济完全被计划经济和政府主导垄断,一直到今天,俄罗斯人似乎还处在彷徨的过程之中。

百年之间的中国经济,是不是以政府为主导呢?是不是还处在早已经被确定为失败案例的重商主义时期呢?我们不得而知。有人开玩笑说,中国既不是政府导向,也不是以党为导向,而是党国导向,因为中国是一个党国体制,中国的党和国家纠结在一块儿的,所以无法界定。

李劼:孔子的过气和李零的京腔

要不是那个叫做李零的写了本论说孔子的《丧家狗》,这两个名字是根本联不到一起的。一个是没有文化的红色知识分子家庭的破落子弟,一个是眷恋周室的没落贵族。一个成长于不认孔子的毛泽东时代,一个挣扎于周室式微的春秋乱世。一个打着京腔籍调侃孔子悄然听凭自己水涨船高,一个哀鸣周礼不再而不得不降低身段克己复礼。一个把个北大教授做得稳稳当当,一个四处奔波而饱受世人热嘲热讽。于是那个做稳了教授的玩了颠沛流离的孔子一把,让人感觉教授比孔子还要世事洞明,人情炼达。李零教授因此在把孔子定死在丧家狗的位置上的同时,胜利凯旋,名声大噪。想当年,李零教授那篇像模像样的《汉奸发生学》没有多少人理会;看如今,李零教授一部不伦不类的《丧家狗》获得掌声如雷。真正是世事难料。京城果然风云变幻,花样百出。前不久还是王朔的舞台,转眼间变成了李零的市面。同样的京腔,打出了不同的声响。

说实话,孔子作为一个话题,也就是京城里能叫响。或者说,把孔子当作话题津津有味之处,通常是当年闹过义和团的地方。义和团和孔子看上去是两回事,实际上却是同构的。哪里闹义和团,哪里就拜孔子。反之亦然,哪里拜孔子,哪里就闹过义和团,并且还可能继续闹。假如没有弄错的话,那个叫什么丹的女士开讲孔子,就颇有些义和团的意思。美其名曰:爱国主义。而事实上,李零教授忍不住凑了把热闹的前提,也是因为丹女士把个孔子说得太热,太爱国,太义和团。按说,李零教授有关孔子的这堂课,本当是给丹女士特开的小灶,一不小心成了风行于市的热销品。就这好比股票上市,开高走低的,也就由不得自己了。李零教授假如仅止于给丹女士讲课,或者仅止于在北大课堂里谈笑风生,那么这堂课无疑是精彩的。但一旦上市,长长短短,也就难免裸露无遗。

李零教授此书之长,是认真读《论语》。这虽然是随便哪个教授都可以做到的,但李零教授却自称与众不同:

我的书是用我的眼光写成,不是人云亦云,我才不管什么二圣人、三圣人怎么讲,大师、小师怎么讲,只要不符合原书,对不起,我概不接受。我读《论语》,是读原典。孔子的想法是什么,要看原书。我的一切结论,是用孔子本人的话来讲话———不跟知识分子起哄,也不给人民群众拍马屁。

读原典,看原书,以文本为准。好像当年新批评一派,就是这么说的。当然李零教授并不籍此表明是否跟新批评有关。这无所谓。疑问在于:倘若要理解孔子的想法,仅止于《论语》就行了么?比如说,孔子的想法究竟从哪里来的,要不要追溯一下?孔子在什么样的历史背景和文化语境之下,说出那些想法的,要不要研究一下?李零教授的论说孔子,都不是凭空而论,更何况孔子当年说了那么多的片言只语,一点都没有背景和语境,能弄明白么?

其实,李零教授并不真的忽略背景或者语境。在那自序里,话锋一转,就说起了自己的成长背景和读孔经历:

予生也晚。我是生于旧社会(只待过一年,没印象),长于红旗下,崔健唱的,“红旗下的蛋”。我有我的阅读背景。马、恩、列、斯、毛、鲁,我曾通读,现在不时髦;灰皮、黄皮书,也曾泛览,现在见不着。插队下乡,北京的孩子和外地的不一样,照样有人读书。我的启蒙,是在“*”当中,古书、杂书,看了一大堆。

我不爱读《论语》,不是因为我只见过批孔,没见过尊孔。近百年来,尊孔批孔,互为因果,互为表里,经常翻烙饼。它与中国备受欺凌的挫折感和郁积心底的强国梦,有着不解之缘,既跟*有关,也跟意识形态有关,还有民族心理问题,忽而自大,忽而自卑。在我看来,这些都是拿孔子说事。“批林批孔”前,我就不爱读《论语》。

个人背景里头,这一句意味深长,有道是:“北京的孩子和外地的不一样,照样有人读书。”由此可见,北京出教授,外地出文盲,并非地区差异,而是外地孩子自己不争气。在下也下过乡,当年在农场里做了五年半的苦力,只读到过一本像样的小说,哈代的《卡斯特桥市长》,并且被翻得像咸菜叶一般。可见,北京的孩子确实与众不同。李零教授没有说白的是,他这个北京孩子并非平民子弟。当年,能读到什么书,就像能看到外国电影一样,乃是种特权。没有特权的,只能看马列和毛鲁的书。李零教授这颗“红旗下的蛋”,与王朔和崔健一样,都是下在了京城里。于是,在一个闹书荒时代,下乡的北京孩子照样能够“古书、杂书,看了一大堆。”外地孩子们,请掌声鼓励。

至于李零教授的读孔经历当中,这一句至关重要:读孔“与中国备受欺凌的挫折感和郁积心底的强国梦,有着不解之缘。”所见略同。只是在下的表述是:哪里有义和团,哪里就会拜孔子。但所有这些,都无可非议。喜欢拜孔子的尽管拜去,喜欢闹义和团的,也尽管闹好了。只是,千万不要提及精神家园之类。李零教授假如直言,虽然身为北大教授,但精神毕竟有些空虚,那倒也罢了。可是,李零教授在把孔子定义为丧家狗之后,竟然声称:

任何怀抱理想,在现实世界找不到精神家园的人,都是丧家狗。

这就有失夸张了。无论是孔子自称丧家狗,还是李零教授把自己也归入丧家狗什么的,这都属于言论自由范围,旁人不得置嘬。但把“任何怀抱理想,在现实世界找不到精神家园”,定义为丧家狗,那就把人搞糊涂了。孔子不过是想要恢复周室的制度礼仪罢了,最多有时梦见周公,谈不上有什么理想之类。至于精神家园,更是无从说起。在孔子的年代,有精神家园的人,不会心仪周制,更不会梦见周公。而心仪周制和梦见周公如孔子者,又是没有什么精神追求的。也正是孔子在精神追求上的付阙,导致中国两千多年的主流文化,假如可以把孔儒传统叫做主流文化的话,缺乏人们通常说的纯粹美学和形而上学。当年,王国维和陈寅恪曾经不约而同地指出过中国文化的这种痼疾。李零教授不会没有读过吧?

至于李零教授有什么理想,或者追求什么精神家园……,也许是有可能的,但至少,没有见诸他的《丧家狗》大作。而且,假如没有弄错的话,在当今中国,大凡有理想,并且于精神家园有所追求者,一般很难在高等学府的文科院系里棲身,尤其是北大那种国子监等级的学府。有理想的精神家园追求者们,不是坐牢,便是流亡,境遇稍好的,也只能在体制外谋生。就算能在体制内混着的,哪一个不惴惴然的,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突然因言获罪?哪有一面自称丧家狗,一面却在高等学府里把个铁饭碗端得四平八稳的如李零教授者?难道说,李零教授白天在学府讲课,晚上却像刘志远那样替主人家敲更?在一个唯物主义时代,无论是官府当局还是黎民百姓,全都或视精神为洪水猛兽,或视精神家园追求为神经病患者的梦呓。李零教授大可号称不附和知识分子,或者不拍人民群众的马屁,但这只是独立思考和自由思想的意思,并不意味着理想和精神家园。有理想和精神家园追求者,确实很唐。吉诃德。但孔子恰好并不是个唐。吉诃德。李零教授把孔子和唐。吉诃德扯到一起,显然是看走眼了。这也表明,李零教授并不明白什么叫做理想,什么叫做精神家园。而将理想和精神家园追求强安到孔子头上,又表明李零教授并不算如何读懂孔子及其《论语》。自以为是地仅止于《论语》,怎么可能读懂《论语》?怎么可能读懂孔子?

理想和精神家园,是一种与人情世故格格不入的生命品质。这种品质,不仅是专制极权的天敌,也是义和团运动的天敌,同时又是老于世故的天敌。因此,具有这种生命品质之人,其生存境遇之艰难,可想而知。很难想像唐。吉诃德,可以在高压之下端稳北大教授的饭碗。李零教授说他人是丧家狗可以,但说自己是丧家狗,就颇有得了便宜还卖乖之嫌。李零教授是有家的,但并不是精神的家园,而是世俗意义上的家园。这个家园便是北大学府。李零教授说及北大的口气,就像他自称是“北京的孩子”一样的自豪。倘若这世上真有什么“哈佛男孩”,那么李零教授提及北大的口气,颇有些“北大剩男”的意思。至于是不是从当年陈独秀胡适之的北大剩下的,或者是不是从当年林昭们的北大剩下的,那就只有李零教授自己心知肚明了。北大虽然是块宝地,但无论是陈独秀还是林昭,最终都难以棲身。相信这两位,都不会把理想和精神家园追求,套到孔子头上;也不会以此自喻。因为真有理想和精神家园追求者,是不会提及这类语辞的。就像当年老子庄子,不会标榜自己如何精神。

李零教授的《丧家狗》行文,似乎是学了王朔的幽默。尽量诉诸大白话,装作一个袖起双手的老北京;说着《论语》,却恍如白头宫女唠叨玄宗当年。比起丹女士的油腔滑调,李零教授无疑是朴实的。只是那样的京腔里,会下意识地流露出“红旗”下的优越感,下意识地流露出身踞“北大”家园的学者教授感。倘若李零君依然在插队落户,恐怕不会有这样的腔调。而且,也不会以《丧家狗》命名自己的《论语》阅读。因为从《论语》里面,是无论如何读不出孔子有什么丧家狗模样的;哪怕孔子自己承认过,那一句句语录里,也没有丧家的惶惶不可终日之相。惟有在北大学府里坐得太稳当,又太心安理得,才会把丧家狗那样的名称笑嘻嘻地套上孔子的脖颈。

看来,孔子确实过气了。被毛泽东批判不说,连李零教授那样的下乡知青,“红旗下的蛋”,也可以把他老人家拿来随便调侃。更无须说,《孔子》惨不忍睹的上映景象:被人家的一部3D《阿凡达》打得落花流水。套用一句文革经典叫做:阿庆嫂和沙老太婆打起来了。孔子自古以来便是商家的天敌,商家岂能饶过他?商家之于孔子的奚落,虽然无言,但似乎比李零教授的《丧家狗》更为结实有力。而且,相比之下,李零教授的《丧家狗》京腔打得再圆润,却说过时就过时,也许比王朔小说还不济。而《论语》及其孔子,再过气也要比《丧家狗》长命得多。这倒不是李零教授学问不逮,也不是孔子及其《论语》太过深刻,而是李零教授的京腔,转瞬即逝。

二0一0年二月二十二日于哈德逊河畔

陈破空:高房价与硬实力

一部美国大片《阿凡达》,在中国,竟被解读为“拆迁题材”:被逼迁的纳美人,被阐释为中国强制拆迁中的“钉子户”; 纳美人的抗争,被联想成中国拆迁户的抗争。不同的是,前者在片尾获胜,后者希望渺茫。毕竟,《阿凡达》是电影,犹如童话;中国拆迁故事,却是活生生、残酷而无奈的现实。有观众感慨:看着电影,成都唐福珍自焚的影子,就在眼前浮动。

这一效果,相信连该片美国大导演卡梅隆(James Cameron)也始料不及,还令他始料不及的是,这部电影,在中国的火爆程度,超过在美国、乃至其他任何国家。中国观众在电影院外排起长龙,“黄牛票”(黑市票)被炒到每张1000元。一个月间,票房就破10亿人民币,比2009年《变型金刚2》在中国创下的4亿多票房纪录,高出一倍多。

中国体育评论人李承鹏观《阿凡达》后,在博客上感慨:“技术上中国电影落后50年,人性上中国电影落后5000年。”具有独立人格的中国文化人的类似评语,在中国社会引起极大共鸣。

同期,由中国政府背书推出的中国大片、“弘扬主旋律”的《孔子》,却备受冷落,票房低迷,乏人问津。中国网友甚至号召“抵制孔子,人人有责。”还把抵制《孔子》,称为“行为艺术”。有人设置一个简单问题:“孔子究竟是哪国人?”答案是“中国”、“战国”或“韩国”的,都错,标准答案:孔子是鲁国人。

原来,历史上,“中国”的概念,一直在变迁,中原时分时合,“中国”时大时小。孔子所处年代,是“春秋”时期,中原分治,国家多达几十个(有时上百),类似今日欧洲。中南海力推《孔子》,却构成反讽。因为,孔子诞生和出道年代,并非中国的“大一统”时期。纵观中国历史,只有在“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春秋时代,中原大地,才有思想家如满天星斗,高师横空出世。老子,庄子,孔子,孟子,列子,墨子……这些堪称巨人、泰斗的思想家和哲学家,影响中国、亚洲、乃至人类至今。而从秦始皇到共产党,天下一统,铁血专制,凡二千年,中国万马齐喑,思想凋零,“泰斗级”文化巨人绝迹。其间,曾有民国初年的多元景象,可惜昙花一现,好景不长。

说到强制拆迁,联想到高房价。就在中国和世界都深陷经济危机的2009年,中国房价又逆势飙升,中共官方统计,全国房价,全年平均上涨24%。实际数据更高。仅深圳一地,一年间,房价就暴涨80%。海南岛,仅今年第一个月,房价就暴涨40%,被惊呼为“一天一个价”!

高房价,导致85%的中国人买不起房。电视连续剧《蜗居》,应运而生。中国城市白领阶层沦为“房奴”的沉痛故事,震撼着亿万人的心。中共最高当局,却下令禁播这一电视剧。原来,《蜗居》,生动而贴切地反映中国现实:高房价的背后,是官场腐败、官商勾结、巧取豪夺、贫富悬殊,中国强权势力与弱势群体的尖锐对立。

2009年底,敏感时刻,温家宝出面谈高房价,仅选择“接受新华社记者独家专访”,而将其他媒体统统排除在外。口称“与网友交流”,却也只是通过新华社记者之口,提出网友问题。新华社记者转告:一个网友说:房价涨得太快了,一平方米每个月竟然涨了一千块钱,想请总理谈一谈房价问题。温某的官样回答如下:“今年房地产有了比较快的恢复,但同时房价在一些地区和城市上涨过快,也引起了中央高度重视……”

温家宝为此还到北京朝阳区“与群众座谈”,官方报道,却不提群众说了什么,只提温家宝说了什么,是座谈?还是讲话?官方不敢报道群众言论,反而暴露,“座谈”中的群众反映,都是不满、抱怨、甚至仇恨(仇官仇富)。

从《蜗居》到《阿凡达》,从强制拆迁到高房价,官民对立,情绪积压,冲突一触即发。再一次佐证,倚仗独霸资源而财大气粗的中国政府,只有硬实力,而没有软实力,不仅在国际上如此,在国内也是如此。软实力,掌握在文明世界手上,掌握在中国民众手上,中共畏之如虎。

网络自由:极权政治与公民权利争战的新焦点

1.网络已成为当下中国时代精神的主要载体

记得钱钟书曾经说过:唐之诗在诗,宋之诗在词,元明清之后,诗在戏曲小唱。钱先生在这儿所说的“诗”,是指一个时代的时代精神,特别是其普遍情感的最集中最典型的表达形式。

套钱先生的话说,当下中国的“诗”在网络,在各种博客、网文、帖子、视频和微博之中。各种形式的网络表达,成为了解中国人最真切的政治意见和喜怒哀愁的情感形式的主要通道。

造成这种状况的原因,一方面固然是由于网络技术的不断创新,为人们的自由表达和相互交流提供了日益便利的通道;但另一方面,更主要的则是由中国当下的政治格局决定的。

本来,在一个健康的现代社会中,公民的意见和情感的表达,以及信息的获取有着多元的渠道:电视、报纸、杂志、各种公共场合的自由辩论和各种艺术样式的创造……,无须让网络来承担如此的重负。但是,在当下中国的政治格局中,一个依凭暴力,永远执政的政党,可以不受任何制约地将自己的意志强加给整个社会。特别是信奉新极权主义的新一代执政者,坚定不移地想用党的意志和价值观,来控制和改造中国社会的每一个最细微的领域。

于是,我们看到,每天的新闻除了报道党的会议和党的各级负责人的行踪之外,就是推出作为党的价值观样板的“道德模范”。在党的领袖看来,整个中国社会中,每天称得上新闻的就是全国各地、各行各业,对“科学发展观”的贯彻落实。因此,在被党通过中宣部的各种无微不至的指令严密控制的主流媒体中,人们能够听到的永远只是一个千篇一律的声音,这个声音就是党的最高领袖的指令的回声。

在所有其他的表达渠道,都受到越来越严密的控制和审查的情形下,互联网也就自然而然地日益成为中国人表达自己思想和情感的主要渠道,因为,在网络中存在着在中国其他的表达渠道中日益丧失的最宝贵的东西:自由。

唐之后,宋元明清的人也写诗,但在钱钟书看来,只有唐人的诗,才真正表达了自己最本真的精神和情怀。同样,在当下中国,看上去存在着众多的表达样式:有新闻、有电影、有电视、有人文社科领域的学术论文……,但是,在经过一双无处不在的权力之手的严密操控之后,这些文化样式,由于缺乏表达自由,正日益失去自己本真的精神和价值。从某种意义上说,它们变得就像唐之后的人所写的诗,只徒具某种空洞僵化的形式。当下中国最本真的精神表达,沦落到网络之中。

2.整治“低俗”运动是极权主义者向中国人民发动的新“文革”

极权主义是一种关于政治和社会生活的特定理念。从某种意义上,我们可以说,极权主义的信奉者是一些拥有强烈和坚定的信念的人。所谓极权主义就是指这样一些信念:它相信个人假如离开了组织,他的生活就失去了任何的意义;它相信所有正面的积极的价值都源于集体和组织,而所有负面和消极的东西则源于个人幽暗的内心,因而,必须构建一种强大的总体主义的权力,去计划和设定社会存在的各个领域;它相信社会中的一切事物只有是在那个总体权力计划中的才是美好的有价值的,而在它的设计之外的一切则是无意义的,或者只具有负面的价值。

极权政治可以跟以公有制和计划经济为特征的共产主义结合在一起,也可以和某种带有统制色彩的私有经济相结合,(像墨索里尼和希特勒的体制那样)。笔者常听到有人说,由于共产主义意识形态瓦解了,目前中国的执政者已不再有任何信念了。确实他们已经不相信共产主义了,但是他们依然信奉极权主义本身,他们相信必须要无限地扩大党的权力,最后构建一个由党吞没国家,由国家吞没社会的万众一心的政治乌托邦。事实上,从允许资本家入党,到在私有企业中建立党组织,极权主义在中国已开始了自己跟新的经济基础相结合的制度创新。

在轻松地实现了对传统媒体的严密操控之后,新极权主义者合乎逻辑地将自己征服的目光投向了互联网。据统计截至到2009年底,中国的网民已有3.84亿,手机上网的人数也已达2.33亿。而近年来几乎所有重大的社会风潮(像邓玉娇案等)都发端于网络。因此,新极权主义的信奉者将能否完成对互联网的有效控制,不仅仅看作是能否实现自己党、国、社会三位一体的政治理想,而且看作是现有体制能否稳定地生存下去的一个最重大和最紧迫的挑战。

于是,一场彻底征服网络自由的战争紧锣密鼓地打响了。鉴于在编辑部中建立党组织的控制传统媒体的手段在网络中失效了,新极权主义者不断地进行着网络控制手段的创新:从建立世界上最庞大的信息封锁墙,到用“五毛党”引导舆论;从删帖、屏蔽和关闭带有“问题信息”的博客和网站,到建立“白名单”制度;从试图推行上网实名制,到利用黑客来盗取信息……这一系列控制网络的努力,终于在今年年初多部门联合整治互联网低俗之风的专项行动中,达到了一个近期的高潮。

新极权主义者试图以整治低俗的名义,为其全面取消网络自由的行动寻求正当性。确实对于未成年的幼儿来说,成年人有责任使其免于淫秽信息的骚扰,因为,幼儿没有完全的行为能力,一些不良信息能够对其产生诱惑,从而做出伤害自己或他人的行为。

新极权主义者拚命抓住这一点合理的成份,将其作了荒谬的夸大和引伸。首先,他将幼儿和成年人的关系,引伸为民众和党的关系,认定全体人民就像幼儿一样需要党的监护;其次,他整治的不仅仅是淫秽信息,而是用了一个从法律的角度看,完全含糊不清的“低俗”的概念。

什么是“低俗”呢?就像我们在前面所说的,一个极权主义政党致力于将全体人民的一言一行,都整合到一个步调一致的社会工程之中,因此,任何一个个人的行为只要不能自觉地“升华”到党的总体目标的高度,在极权主义者看来都是“低俗”的,他都可以动用自己手中掌握的国家机器对其加以整治。

动用国家机器的力量,大张旗鼓地整治“低俗之风”,这样的公然用党和国家来彻底吞没社会,压缩私人生活空间的举动,本来只有在毛泽东时代,在极权主义的全盛时期才能看到。改革开放之后,当政者一般只是关注对政治权力的垄断,而在个人生活领域则留出相当的空间。

那么,究竟是什么原因使得极权政治重新获得了足够的力量,能够向个人自由发起主动的进攻呢?这也许首先是由于新极权主义的信奉者在执政党内开始占据主导地位;也许是由于持续的经济增长,使党获得了敢于不看他人脸色,展示自己真实意图的底气;也许是新极权主义者认为,仅仅退守政治领域,并不能得到政治上的安全性,进攻才是最好的防守;也许是长期以来道德维度的缺失,在民众心中产生的对道德的渴盼之情,为新极权主义者重新高举起道德主义的旗帜提供了某种背景……

总之,当新极权主义者大张旗鼓地展开整治互联网低俗之风的运动,公然动用国家这个暴力工具,去整治博客、整治手机短信,去干涉他人的言论自由,获取信息的自由和内在的良知自由时,人们真切地感受到,一种自负骄横,试图控制一切的极权权力急剧地膨胀起来,而这一切跟用“无产阶级思想”彻底占领意识形态一切“阵地”的“文化大革命”变得如此相似。

3.网络表达是中国人精神自由的“最后一口气”

据说目前执政党的高层,在将过去的60年,看作是一以贯之的从胜利走向胜利,还是前后30年分开对待的问题上,产生了分歧。正如克罗齐所说的,任何历史都是当代史。如何理解后30年的历史,关键看一个人如何主张和看待未来中国的政治发展。假如一个人认为未来中国终将走向宪政民主制度的话,那么,他会认为这种转变是从1978年开始的,所谓的改革开放30年,是在一种典型的极权政治和宪政民主政治之间的过渡时期。

然而,新极权主义者却完全不那么认为,他们致力于在允许私有制和市场经济存在的新条件下,全面重建一党专政的党国体制。原先被认为会自然而然促成宪政民主制度生成的经济层面的因素和新技术的因素,在新极权主义者的手中,被创造性地用来扩展党的权力和当权者的利益。因此,在新极权主义者的政治视域中,在其党国一体,万众一心的政治乌托邦前景中,从1978年开始的改革,非但没有从根本上改变党国体制,反而为这种体制注入了新的活力。所以,在新极权主义者看来,不管是毛泽东时代的30年,改革开放的30年,还是在他们主导下的未来中国的政治岁月,都是党国江山的代代相传,都是党国体制对不同的政治情势的适应,在本质上并没有任何的区别。

当然,在新极权主义者看来,改革毕竟带来了种种摆脱党的绝对控制的自由化因素,因此,一旦有了机会,就要重新扩大党权来收复失地。于是,大量在改革初期产生了公民意识的中国人,首先,由于“六四”镇压而失去了在政治上成为积极公民的希望,接着发现党对媒体的控制越来越严密,所以,那些不想失去已经获得的自由感的中国人就逃到网络之中,通过网络来坚守自己最基本的公民权利:自由表达的权利和知情权。网络已成为中国人维系自己精神自由的最后一口气。

而对充满征服欲的新极权主义者来说,假如不能将个体完全驯服为党的工具,那个理想中的万众一心的和谐社会就不可能实现。而性意识和性能量是个体生命中最具有自发性和最倔犟的因素,不能彻底地驯服这种因素,就不可能将个体完全变为党的工具。因此,就像毛泽东时代的“狠斗私字一闪念”的禁欲主义紧箍咒一样,新极权主义者终于找到了“整治低俗”这一精神控制的新口号。在这一口号下,党不仅仅要收复互联网这块失地,更重要的是要整合和驯化全社会,特别是青年一代的性意识和性能量,以及基于这种能量的自由化冲动。

对互联网的监控,以步步紧逼之势,不断压缩着中国人精神呼吸的空间:具有自由主义倾向的学术网站被关闭了;含有一点异端和批评倾向的博客和帖子被屏蔽和删除了;人们自由交流信息的平台被拆除和监控。假如说早先的控制主要是针对政治上的异端倾向的话,那么,现在党的控制之手,开始伸向情人之间互发的短信,伸向个人私生活的最隐秘之处……假如,新极权主义者整治网络的雄伟计划彻底实现的话,那么,中国人不仅将完全失去表达自由的权利,而且将彻底丧失自由地获取信息的可能,所有的中国人都将生活在一个完全人工安排好的世界,一个由党操控着一切“真实”的“楚门的世界”中。

4.网络自由之争,归根结蒂不是中美之间,而是公民权利和极权权力之间的斗争

中共政府对互联网尺度不断收紧的监管,终于引发了在大陆经营的外国信息企业的反弹,谷歌由于黑客攻击和政治审查对中共政府提出的抗议,最终使美国政府将互联网自由看作了美中人权对话的一个新主题。

今年1月21日,美国国务卿希拉莉关于互联网自由的讲话,引起了全球范围内的关注。在强调人民有权自由获取信息之后,希拉莉发出了战斗性的警告:“从事网络攻击的国家和个人将承担后果并受到国际社会的谴责。在一个靠互联网连通的世界里,对一个国家的网络的攻击就是对所有人的攻击。”

我们看到,在互联网自由这个议题上,美国人为其长期推行的人权政治注入了新的活力。本来具有普世性的人权概念,就为美国政府干预反人权的政治行为提供着正当性,而互联网世界的连通性,则使得一国政府对网络自由的损害,不仅仅是对本国人民的人权的侵犯,而且是对所有人的自由获取信息的权利的侵犯。这样美国抗议中共政府侵犯互联网自由,就不仅仅是为中国人的人权在呼吁,而且,也是在直接捍卫美国人自身的权利。

面对美国政府的人权攻势,中共政府一如既往地祭出民族主义这个法宝,试图将网络自由问题,变成中美之间为了各自的国家利益展开的信息战。我们看到,有一些信息控制专家,站出来为中共政府的网络监控行为辩护,宣称世界各国都有对互联网信息的审查,将自己帮助政府进行的网络监控,标榜为和美国进行信息战的爱国主义行为。

这些似是而非的辩护,完全混淆了对网络信息的基于党的意志的政治审查和基于保护个人权利需要的法律限制之间的界限。另外,一个信息专家,假如他的工作是在防止自己国家的军事资讯被他人窃取,那么,他确实是在从事网络安全的工作,但是,假如他的工作是在构筑金盾工程和长墙防火墙,那么,这种行为在任何意义上都不是针对他国政府来捍卫国家利益,而完全是帮助无法无天的极权权力来侵害自己国民自由获取信息的权利。对于这样的彻头彻尾的针对本国人民的侵权行为,试图用爱国主义和民族主义的强词夺理来遮羞是徒劳的。

以往,每次在和美国政府产生冲突时,中共诉诸民族主义的灵丹妙药都会在青年一代中激起不小的反响,而在这次网络自由之争中,这剂药却开始失效了。相反,有大量苦于网络审查的中国青年人,感到是希拉莉说出了他们的心里话。

整治互联网“低俗之风”运动成了青年一代认知极权政治的活标本。新成长起来的一代年轻人,没有经历过“反右”和“文革”,也没有经历过1980年代的思想解放运动。威权政治一方面为他们的个人生活和经济活动开放出空间,另一方面则封闭了其政治参与的渠道,刻意培养出这一代人的政治冷漠。在一片政府刻意煽动的民族主义的热潮中,对极权政治的警惕和反思被遮蔽了。

然而,在这次网络整治行动中,当每一个上网的青年,发现无法自由地表达自己的观点,无法自由地看到自己想看的信息;发现有一只无处不在的强横的权力之手,要他只看它允许他看的东西,只说它希望他说的话时,他终于切身地体会到什么是极权政治。

极权主义不再是一个空洞的概念,不再是他原先在一种民族主义的语境中所理解的西方政府为其政治上的敌对者所贴上的外在的标签。而是一种实实在在的经验性的政治现象,是一种不受任何规则约束的强横权力,为了自己的目的和利益,运用暴力强制性地彻底重塑个体的行为、思想乃至感觉的,无法无天的自负和狂妄。而这一切无疑会遭到每个个体基于本能的自发反抗。

政治独裁下的持续的经济增长,不断地增强着执政党汲取资源和操控社会的能量。力量的增长促成了自负的增长,党不再满足于威权政治,其体内的极权主义病菌再度发作。但是,当党的政治路线从威权主义向极权主义转向,试图公然向经历了改革开放的十几亿中国人的人性宣战时,不难想象,它将遭遇的阻力和反抗也将是前所未有的。目前的网络自由之争,为将要展开的这场激烈的争战拉开了序幕。

五、关键在于培植一种能够抵御极权主义病菌的本土性的政治文化

当笔者将整治低俗之风运动比作“新文革”时,也许有人会觉得有些夸张,“文革”时有大量群众的激情投入,而这次只是当权者动用行政手段在有条不紊地紧缩个人的自由生存的空间。而且,至今为止,尽管当权者竭力屏蔽封锁,对拥有一定的信息技术的上网者来说,要翻墙去看自己想看的信息也并非难事。

但是,我们必须看到这次整风运动,从精神内涵上看,和“文革”完全如出一辙。而且,假如说“文革”作为一场运动在当时还拥有其群众基础的话,那么,这一次,少数思想落伍的当权者,仅仅依凭手中掌控的国家机器,就可以完全无视大多数人的憎恶,成功构作一个仅供少数趣味低下的当权者自娱自乐的信息空间。这一现象更加突显出我国政治制度中存在的可怕的缺失。

确实,由于技术原因,目前新极权主义者还没有能够完全征服网络,但是通过审判刘晓波等人,通过设立信息防火墙,他们已将在海外网站发表文章和翻越防火墙变成了“犯罪”和“违法”行为。从过去30年的经历来看,在某些特定时期由于种种原因,言论自由的尺度会变得相当宽松,但是,由于人民表达自由的权利没有得到制度性的保障,因此,它们往往只是昙花一现。目前,中国人由于网络的出现而获得的些许表达自由,同样,也只是一种偶然的自然现象,而不能看作是真正的公民权利上进步。中国人精神自由的这“最后一口气”,随时可能在极权政治的强力控制下被窒息。

所有亲身经历过改革开放初期岁月的人,都不免从内心里发出这样的疑问:为什么在言论自由的问题上,中国非但没有持续地进步,反而常常出现显著的倒退?答案是显然的,一个社会的政治文明,并不会随着经济的增长自然地降临,需要每个公民通过切实奋斗,才可能建立起保护自己权利的政治制度。

由于执政党对自己历史的文过饰非,因此,我们虽然经历过“反右”、“大饥荒”、“文革”这样惨绝人寰的人权灾难,但是,依然没有能够对极权主义的本质和危险产生清醒的反思和认知。30年的政治演变或许对党的最高领袖的权力有所限制,但是对党对整个社会的权力则没有形成任何有效的约束。

当党的组织伸向私有企业,伸向律师事务所,伸向每个自由的社会细胞的时候;当党用各级纪委、政法委来取消司法独立的时候;当党将自己的无反思的追随者封为“道德模范”,并用强制效忠和强制灌输来扭曲所有人的良知自由的时候;当党整肃媒体、关闭网站、设立信息防火墙的时候……不仅仅在现存的政治制度中找不到任何的机制来约束党权的这种无限扩张,而且,在社会的主流舆论中都无法产生一种清醒和理性的批评声音,来监督和抵制政府对公民基本权利的这些侵害。

确实,对互联网的管控,引发了某种普遍的厌恶和反抗,但是,我们必须看到,这种反抗总体上还处在某种素朴的状态。对党来说,“草泥马”、“裆中央”这样的骂声并不可怕,相反,它会觉得这正是它要整治、消除的对象在自证自己的低俗性。只有将反抗侵害网络自由的努力,导向对一种能够保护个体权利的有效制度的理性诉求,这种斗争才会是真正具有建设性的。

对于当下的中国来说,当务之急是培育一种本土性的能够识别和抵御极权主义病菌的政治文化,从而让每个公民都能对自己的基本权利以及政府权力的越界保持一种高度的敏感性和鉴别力。

人们自然而然地希望自己的国家拥有更高更新的技术,拥有更加强大的经济实力,但是,每个中国公民都应该清醒地认识到,假如不能用宪政理想和制度驯化党的极权主义冲动,那么,所有的这些技术和资源都将非但无助于个性的形成和人格的生长,反而将异化成一种针对全体公民的自由思想和自由行为的可怕的控制力量。

这么一种基于公民共识的政治文化,旨在塑成执政者的一种基本政治教养:必须将给予公民获取信息的自由、内在良知的自由和表达自由看作是一种不可逾越的硬约束,清醒地认识到任何一种权力,假如只有在系统和广泛地剥夺人们的这些基本权利的基础上才能有效地运作,那么,这种权力必然是邪恶的和丑陋的,同时,它必将不仅仅和本国的人民,而且和全世界所有具有公民教养的人都处在永无止境的战争之中。

2010-2-23

作者惠寄,原载《观察》

刘文忠:华人在第三世界——墨西哥探亲记

2009年随团去南美巴西、阿根庭、秘鲁,回国途中,我又单独去了墨西哥,探望二位移民在墨西哥的外甥。 

从墨西哥城上空俯瞰,颜色鲜亮,城市规模很大。在墨西哥城机场你会发现一股股不同颜色的人流,从美国来的大批游客带着白色的皮肤涌进墨西哥海关,而从加勒比海边上来的大批游客,带着暴晒之后的发红皮肤涌出闸口。作为一个孤单不懂西班牙语的中国残疾老人,找不到接机人有点发慌,我拼命打电话给远在北部蒙德雷城的外甥们,直到看见匆忙赶来的外甥女婿才放下心。 

参观贫民窟 

我知道墨西哥是美洲贫富差距很大的国家之一,联想今天中国因两极分化严重而造成的社会“仇富”现象,也很胆心两位外甥在哪里的生活现状。 

外甥告诉我:他们从海外华人透明的新闻媒体中知道,中国正上演一场国有资产大瓜分的“国宴”,改革开放短短三十年,世界上最大的一座国有金矿即将挖空。他们说:墨西哥同样也发生过此类事情,墨西哥人谈到执政党人的腐败,都会提到1988—1994年任职的卡洛斯·萨利纳斯总统。因为一党长期独霸政坛,缺乏必要监督,腐败就成了墨西哥执政党的伴生物。在实行自由化经济政策,对墨西哥的国有企业进行“私有化”改造过程中,一场瓜分国有资产的“盛宴”在墨西哥拉开了帷幕。世界首富斯利姆就是在国有企业“私有化”浪潮中起家的。那时,大量国有企业被贱卖,执政党大小官员大肆贪污受贿、化公为私、侵呑国家资财,造成国有资产严重流失。外甥女婿在墨西哥经商十九年,他深有感触说:这里跟中国一样,只要肯花钱就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作为商人,他谈起墨政府税收政策就牢骚满腹,多变,年年变,不顾生意人的承受人,拚命转嫁矛盾给中产阶级。在贪污总统卡洛斯被反对党赶下台后,墨西哥政治经济改革起了变化。好在民主体制的民选制度能让党派轮流执政,在清算过程中使人民醒悟,这位因腐败被指控、面临官司与坐牢的总统至今躲逃在国外。  因为知道我一惯想看真实面,小周特带我去看了贫民窟。在墨西哥城四周的山坡上到处有贫民区,据说五年前外省流民在此疯狂抢占地皮,穷人用铁皮、木头、硬纸板在山头上到处搭违章房屋。政府无奈,不敢赶、也不敢拆这些违章建筑,怕制造社会矛盾。政客为了选票讨好穷人,许诺为穷人改善环境,提供公共福利设施。现在政府用水泥砖头在此盖廉价房,按25—30年分期付款卖给穷人,为贫民窟铺路、接下水道、架电线、提供公共设施。 

在墨西哥城,我发觉地方政府好象无能力规划动迁,城内建筑与马路杂乱无章。市内商业街区乱糟糟,几乎街面店铺连成片,到处是人流。墨西哥城与上海市都是超大都市,可无法相比,体制决定两边市政规划与动迁截然不同,在墨西哥人权高于一切,市政改造难上加难。在市政府广场上,我看到一大群示威者在静坐抗议动迁。 

墨西哥城治安不好,每个十字街头都有荷枪实弹的男女警察站岗在维持治安。外甥女婿说:这里警察口碑不好,常欺辱外地人。听说当地社会问题很多,但墨西哥人的表现方法与中国人不同,抗议游行是经常发生的事。这就是专制社会与民主社会的巨大差异。 

在墨西哥看到与听到的仿佛告诉我,贫富差距拉大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民众没有自救或他救的有效手段,没有改变自身贫困状况的机会。好在墨西哥今天已走上民主化,有反对党与强大社会团体组织监视存在,能揭露出真相,能追查法办贪官污吏。新闻媒体经常曝光揭露政府人员的臭事,对政治人物压力很大。墨西哥人民不愿意随便让执政党作主,民主和人权意识很强,不高兴就上街示威游行抗议。可是有度,他们不赞成暴力行为,所以社会比较和谐稳定。 

宗教是社会和谐的根基 

在墨西哥印欧混血种人占百分之九十,印第安人约近一千万,这里一般没有歧视。墨西哥富人开好车、住豪宅,一般穷人卖二手车、住低价房,最穷的人乘公交车、群居在贫民区;但大家心安理得和平相处,不会有大陆人的仇富情绪产生。我好奇:墨西哥两极分化严重,贫富差距如此大,穷归穷,却不会仇富。社会问题种种、执政也腐败,却为什么能和谐太平? 

外甥女婿风趣地说:上帝爱墨西哥人民,给它良好自然环境,温暖的天气、丰富的资源,四周海里还有大量鱼与石油、树上到处有果子。穷人饿不死、冻不坏、不愁吃与穿,灾害又少。所以造成墨西哥人依赖政府,不想打拼和奋斗,培养了大批赖汉,而穷人更不想流血造反。 

而我仔细观察:除了民主制度的政治原因,在墨西哥,宗教起到净化和规范墨西哥人的道德品质的作用,促进了社会、人与人之间的和谐。墨西哥人中92.6%信奉天主教,3.3%信奉基督教新教。教堂无所不在,过几条马路,就有教堂。宗教活动普遍进入学校,孩子们从小接受宗教教育,甚至幼儿园毕业都由神甫来主持活动。听外甥说:在墨西哥有许多家庭都是由单身母亲支撑着,当然政府也有补贴。这些妇女由于怕在天主教教会面前丢失脸面,而不愿公开承认其丈夫离开家庭这个尴尬事实。

墨西哥人的道德品质全方位受宗教影响,不管哪个社会阶层或哪个地方,基督普世主义和价值观就扎根在那里。墨西哥人文明素质要比中国人好,公共场所再拥挤,都会自觉排队,墨西哥人开车也急,但路上发生车碰撞不会争吵,更不会打架,下车互相打招呼,握下手,记一下保险号码,友善分手。我发现在墨西哥许多公共场所,没有纠察,照顾残疾人与老人小孩是自觉行为,停车场不会有人来抢占有残疾人标指的车位。 

我在参观墨西哥教堂时,看到一个枢机主教在传道时宣读一份公告,出于好奇问懂西班牙文的外甥什么内容?他告诉我:这是墨西哥主教们向全国人民发表一个公告,批评政府施政的一些错误,并要求教徒们监督立法者。作为一个中国基督徒特别有感触,因为我从来没有看到与听到中国大陆教堂上有牧师与神甫敢在台上公开宣扬普世价值观,谈论有关“自由与民主”及监督政府之类的政治性话题。 

外甥告诉我,墨西哥是一个民主与自由国家,政党之间和政府与群众间经常会发生激烈冲突与互相攻击对抗游行的事,每当国家的命运处在危急动荡关口。墨西哥天主教会都会出面安撫调解,为国家的修好与和谐祈祷。邀请国内各个教区教会举行为国家和平祈祷周。教会呼吁政府要有所行动,回应道德规则的要求,要求政府当局本着真理与正义来工作。呼吁所有的男女善心人士遵守法律,努力促使各派别互相接近、对话、达成协议。教会告诉人民:墨西哥的前途是建立在道德规则的基础上,并劝说冲突双方,不管思想理念上的相异,大家共有同一个历史,同一个价值观和命运。主教们还会在各地教堂中为墨西哥行弥撒,将国家修和的意向托给瓜达罗佩圣母的转祷,而人民是会非常遵循教会的旨意。 

墨西哥近几年来移进上万中国大陆人,基本上混得不错,做生意。即是初来打工,依靠勤奋也很快成为小老板。外甥们带我会见了一些大陆新移民,闲聊中知道:他们都入了教。问为什么?他们告诉我:宗教规范了人民的道德标准,又给社会带来和谐的保障。在他们漫长移民生活中,当碰到家庭、婚姻、失业、求学困难时,最先向他们伸出帮助之手的往往是教会与教徒们。当自己入了教,心灵就有安会感。他们说:在墨西哥从上到下,从里到外是离不开宗教的。我心想:在世界上基督就是一个品牌、对华人来说,更是名牌。当你介绍自己是个基督徒时,对方就感到放心,当你移民在一个基督教的国家,自己会感到安全。当你生活在以基督的普世主义管理的社会中就代表你有保障、有希望、有美梦,有丰盛而喜乐的生命。 

美国是偷渡目标 

在墨西哥还有一个奇特现象:许多墨西哥人,以及绝大多数初到墨西哥的移民,仅仅把墨西哥当作跳板,最终目标是想偷渡去美国。 

墨美两国相接有很长边疆与海岸线,特别在提华那,偷渡人成群结伙等在那里。在美墨边界有个小镇艾尔塔,每年数以十万计的偷渡者从这小镇出发,偷渡高峰期每天取道此镇的偷渡客高达一两千人之多。墨西哥从1985年开始向美国大量移民,向美国输出的人力是最多的。仅在福克斯执政期间(2000—2006年),平均每年就有45万人走出国界。目前包括合法和非法,在美国的墨移民有1200万人,其中墨西哥非法移民超过600万。美国政府认为这些偷渡移民早已扎根于美国,将他们从美国驱逐出境是“不明智,也是不现实”的。在墨西哥2200万个家庭中,约有350万个家庭得到自己亲戚寄自美国的钱款,每年寄来的劳务收入高达126亿美元,平均每个家庭每月可以得到300美元。2005年,墨西哥移民为本国带来约200亿美元收入,成为该国仅次于石油出口的第二大外汇来源。这是一种新的经济现象,这是墨西哥民众为摆脱贫困利用美国边疆接壤的便利自我解救的一种方式。 

墨西哥在中南美洲曾是老大,年青一代受美国影响大,因为离美太近也失去神密感,墨西哥人去美的目的就是打工赚钱,移民几乎大多数在美国底层生活。不过,今天一些站稳脚跟的华人,给他们美国“绿卡”,不少人都不愿移民美国。因为墨西哥华人较少,竞争的机遇远没有美国激烈,这里的环境使华人更容易脱贫致富。 

外甥告诉我:墨西哥不少东西比美国还贵,如电器、服装等——所以华人与墨西哥人,经常乘圣旦诞节前后的大减价,驾车去美国疯狂购物。 

劝外甥留墨立业 

这次到墨西路,我另有一个任务,受二姐委托劝阻党员儿媳打消回国念头,把独生女儿领回墨西哥。我们刘家曾经发生的灾难一直使二姐心有余悸,解放初父亲因为爱国不随供职的联合国中国救济总署迁移去台湾,最后落得没有好下场,戴了二十几年历史反革命的帽子,株连九族的悲剧。她不希望再看到这样的故事,在自己一对子女身上重演。 

二姐二女儿,二十年前与丈夫移民到墨西哥北部蒙德雷城,小儿子九年前在姐姐帮助下也去了那里。他们像所有华人新移民一样在异国他乡,发挥了中华民族传统美德,勤劳刻苦奋斗立足。开始是含辛茹苦,语言与文化习惯都是巨大障碍,更无况他们没有中国潮州人与温州人抱团的群体相助,在几乎没有大陆华人的环境中,二个孤独的上海人在北部蒙德雷城,年复一年坚持努力拚搏奋斗。外甥女婿小周从小就很独立聪明,在大陆开放初期就很有胆略地抛弃吃大锅饭的国有单位下海经商。他去墨西哥本来是为了等待机会移民美国,谁知凭着上海人特有的商业头脑与敏感性,不久就打拼出自已的一片天地。开始他利用专长开了一家电器修理铺,后受台湾商人聘请去帮忙管理工厂和推销产品,由于营销上很有悟性,在国内又积累了一些经验,凭着上海人的精明在不断寻找方向,几年后他就独立出来自已开公司,并与台商合作搞联营。从做一家台资企业代理商,发展到被制鞋行业厂商争抢的有规模性的大营销商。外甥女是个传统中国女性,俗话说:有“帮夫相”,出国二十年,夫唱妻随,一直帮丈夫艰苦创业,在公司从财务到管理,靠自学成才,由外行变成内行。他们在墨西哥第三年生了个女儿,从此改变了身份,经济好转后,又把大陆的儿子接去。女儿天生聪慧,此孩子不像大陆培养出的独生子女骄生怪养,她独立性非常强,像父亲很少让大人操心。她考进当地私立名校,学费昂贵,但凭自已努力一直成绩名列全校前几名并获得奖学金。女儿现读高中,志向很高,立志要去欧洲留学,今年高中尚没毕业,就争取到了去意大利文化交流学习进修的机会,儿子在读医科大学。他们从白手起家到今天打造出丰厚的家产,在富人区卖下豪宅,置下几处地产包括公司办公楼与大仑库,夫妻子女都开着名车,这一切来之不易。 

按传统中国人互帮互拉的民族习惯,2002年姐姐帮弟弟弄到墨西哥去,又按排去姐夫处打工,当习惯适应墨西哥的语言和生活后,又帮他独立开了家小饭店。按照当地墨西哥人的习惯,姐姐从此让兄弟自已磨练壮大。目前外甥在大学周围开了三家饭店。我仔细观察了这些小饭店,中饭从十一点开始一直可以做到下午五点,每节下课都有学生与老师顾客进来就餐。一年四季十二只菜,当地人百吃不厌,等于中国快餐店,每一顿45比索左右(30元人民币)。当地人喜欢辣酱、酱油,几乎每个人都要点一只大春卷,十块比索(七块人民币),成本不超过三块,一周每个饭店要卖掉700只春卷。  我观察了半天,发现外甥变化很大,除了华人天生勤奋吃苦本质外,还发挥了上海人的精明,他与这些学生老师常客关系非常融洽,熟悉客人的家庭、朋友、吃的口味。在饭菜数量与价格上非常人情化,从不斤斤较量,像对待朋友一样客气。我惊讶他的小饭店利润如此高,更想不到他经营来从来没有被地方官员敲诈过一次。因为我儿子与妻子在国内都在经营餐饮业,他们开的饭店投资规模远大于这里,用的人才和管理的经验也不可比拟,但经济效益相差太大,有关部门的麻烦敲诈又接连不断。 

我的两个外甥家庭对回国的看法不同。外甥女一家是坚决不想回国的,夫妻俩从小都看到文革中自己亲属与家庭的磨难,两人告诉我,他们与这里的很多华侨看法一致,观察了三十年,共产党政改局面踪影全无,他们因此不放心不愿回国。小外甥夫妻没有这种经历,媳妇还是个中共党员,父亲在地方上也是个小干部混得不错,自己又是孝女,尽管在墨西哥开三个饭店致了富,可拼搏九年太辛苦总想回国休息,加上最掛念的独生女一直放在国内由外婆与大姨妈带领,做母亲的发了财更想女儿,闹着要丈夫一起回国。 

我劝说:“舅舅曾是生意人,非常熟悉和了解国内商情,坚决反对你们想回国念头,因为凭你们在墨西哥九年付出辛劳所创下的财富,在今天国内环境下,你半辈子都做不到。你们夫妻俩起早摸黑管理三家饭店确实很辛苦,但值得。因为这里民风纯朴,少刁民,没有贪官污吏来敲诈你们,也不需要到处请客送礼拉关系。比比国内开饭店的亲戚,你们的幸福指数不知高多少倍!你们已经渡过新移民的艰难期,为了将来与女儿更应该安心在墨西哥。我对外甥说:国内有许多不安定社会因素,这里没有。你们在海外也听到这样资讯,中国为什么有权有势的都喜欢办海外移民?为什么有6万多共产党部级干部家属子女都拿绿卡?连他们都感到不安全,难道国内就不会有风云突变的事发生?你们从小都听到与看到外公爱国没有好下场和株连九个子女的一连串悲惨故事发生。舅舅希望你们不要急于回国,至少等待共产党愿意跨出政治改革这一步再说。” 

我进一步劝说:“舅舅走访五十多个国家,一直关心海外华人新移民不愿回国的原因。寻访的结果是近三十年不管以何种形式出国,合法的留学、探亲、经商、劳务输出,及政治流亡、偷渡打黑工等,他们几乎一致认为:滞留在海外重要因素是被基督的普世价值观所吸引。他们认同了西方的人文环境和政治气氛,如民主、自由、平等、人权、博爱等方面,反过来对国内政治体制迟迟不改革表示强烈不满。他们对自我身份重新认识和定位后,就在基督精神家园中寻觅到喜乐和安居乐业。即便今天西方遭遇巨大金融危机,许多华人精英回国寻找工作与商机,也没有人会放弃绿卡身份”。 

“舅舅跑了半个世界,五大洲四大洋,从第一世界到第三世界,看到一点事实,凡华人最少或最迟去的国家与城市,往往是新移民商机最好的地方,原因之一就是在世界上除了犹太人,华人是最有竞争力的一族。从近代历史看全世界的移民,这二个民族的成功概率是最高的,华人主要在低端行业,特别是餐饮业、小超市、小旅馆和小商品批发,因为这些行业工作时间长特别辛苦,而华人比别国的移民更能吃苦耐劳。凭舅舅的经验,等到国内华人风涌而进墨西哥时,你们的生意危机也来临了。但哪时你们已先完成了原始结累,也成了半个墨西哥人了。”    

华人在海外容易生存 

外甥们的成功经历再次告诉我:吃苦勤俭的华人在海外新移民中是生存的强者。 

两位外甥在墨西哥像许多华人一样,都是从开饭店起家的。因为蕴藏着丰富的中国饮食文化,华人餐饮业在海外久盛不衰。以美国为例:第一家中餐馆开在1850年,1946年全美增开到1101家,1971年为9355家,目前已增开到3.5万家。可以说中餐馆仍是海外华人经济的重要基础,而且越来越兴旺,规模在变大、档次在变高。难怪小外甥饭店开得不错,几年功夫已发展到三家,尽管经营饭店很辛苦,他九年中都抽不出时间回国一次,但值得,因为他在墨西哥实现了中国特色“先富裕起来”的愿望,比在国内还快容易。 

华人最大特点是适应能力强与肯动脑学习,加上天生的勤奋精神、吃苦耐劳的优良品质,是其他民族难以比拟的。他们不像当地人“认天命”,永远做打工仔,华人每天工作十多小时没有休息,目的就是为了要做老板。他们通过打工来完成最初原始积累,随后逐渐由弱变强打出一片出人投地的天地。华人往往挑外国人最不愿意干的,工作时间长、很辛苦的行业起家,如饭店、旅馆、超市、洗衣坊、小商品批发。在互相竞争拼博中华人占了不少道德程层面上不守规矩的光,外国人碰到问题与事情想法单纯、不转弯、没心计、甚至于天真;而华人精明、活络、会占空子、甚至玩计谋,当然成功率高。华人的某些道德行为也常受老外非议,如造假、说谎、投机的事件层出不穷,也造成很多负面影响。 

我问外甥们,墨西哥有否明显排华事件,他们说:没有。我告诉他们:所以没有排华,主要是宗教基督博爱精神起了重要作用。其实中国与墨西哥存在巨大经济利益冲突,墨西哥政府对中国政府没有好感。墨西哥对中国一直保持警惕与排斥,并采取不开放政策,在世贸谈判中墨西哥是拖到最后一个与中国签约的国家,在两国经贸交易与投资移民政策上也设有不少壁垒。墨西哥一直害怕与不满中国抢去他在美州的市场,原来美国许多低端、低价值的制造业产品都是墨西哥供应,现在几乎被中国抢光,包括南美巴西等国的市场。 

这十年我在游历世界各国过程中,一直在关注一个问题,为什么华人移民生活在基督国土与政教合一的国家会有两种不同的命运?历史教训告诉华人:凡华人出国移民,一定要选择宗教普及浓厚的国家,特别要选基督教与天主教国家,凡是基督徒占多数的国家,一定有普世主义、普世价值观和普世博爱精神作保证,一定会有安全保障,一定是和谐文明博爱的居住地。相反华人千万不能选择政教合一、宣扬民族主义与暴力革命的国家移民,否则灾难和排华浪潮会时刻危及你一生,使你倾家荡产。全世界的华侨都记忆犹新曾经发生在亚非拉一场接一场的血醒排华事件,特别有讽刺性的是我们曾经极力支持过的革命‘兄弟’国,如越南、柬埔寨、印尼都用恩将仇报的血醒排华事件来报答我们,当时华侨们都孤立无援受尽折磨。我长期观察,普世主义与民族主义是水火不相容,是一对冤家。一个宽容、一个狹隘;一个开放、一个封闭;一个讲一体、一个讲对立。我几乎跑遍了现存的五个共产主义国家与四十多个主要的基督教国家,得出一个结论:有浓厚良好宗教信仰与基础的国家与社会,是华人最理想的移民之地。 

外甥们的经历证明中国大陆人应该走移民海外之路,不管物质与精神两方面,国内不容易得到的富裕生活与根本得不到的民主自由,凭着华人天生的勤劳奋斗,在海外基督国土上都可以梦想成真。

槟  郎:长安街散步(诗歌)

 

我们来到了祖国的心脏
长安街上踩出心灵的交响
我们走到五千年后的现在
要在这里走向希望的未来
长安街在脚下沉重地延伸
这根巨大的琴弦被我们拨动
 
我们走出变成工地的家园
祖传的房舍正被强行拆迁
我们在县里和省里不被理睬
只好到遥远的京城打发无奈
我们没被搜出犯忌的纸张
谁能阻得住超过五人的旅行
 
我们树大根深的家园被毁了
天朝的王法不被有司遵从
既然生存的法则都任意践踏
龙的传人的骨头也会硬挺
于是流氓半夜三更来鬼叫
于是公检法司合伙扒墙捕人
 
我们岂不会置死地而后生
一部种族史充满平民的盲动
我们不希望二十五史再循环
所以只是到省府门前纳凉
可是当这一切仍都没有用
我们便上了长安街散步歌吟
 
乡党在驻京办密谋对付
首都禁卫军也为我们望风
我们都是善良守法的好公民
我们的呼声只是要传进皇宫
长安街在脚下沉重地延伸
这根巨大的琴弦被我们拨动
2010-2-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