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  杰:从“以人为本”到“以神为本”

我们都置身于一普遍道德律之下,且每个人都是由一个上帝赋予的核心所构成,而这核心就是我们在这道德律前有“拥有权利的权利”的终极基础。……所有人和文化都置身于一个非由人建构、也不能由人解构的普遍“更高权威”之下,所以无论是不同国家的不公义法律、任何文化的不公义习俗或任何宗教的不公义实践,只要它们容许或倡导对人格核心的侵犯,人们就可以尝试改变它们。

——斯戴克豪斯1

一个社会的成败首先是基本价值的成败

任何一个时代,任何一个国家,无论是统治者还是民众,大都盼望能够有一个长治久安的处境。但是,一个社会的长治久安的实现,绝对不能依靠暴力和谎言。暴力和谎言可以维持暂时的稳定,却不能让统治者获得合法性、也不能让社会各阶层产生牢固的共识。一个社会的长治久安,有赖于一整套深入人心、历久弥新的基本价值、文化传统和道德伦理,而这一切又缘于宗教信仰。如果说现代性是一个婴儿,那么基督教就是他的子宫,正如芝加哥大学教授、思想家艾伦•布卢姆指出的那样:“一切与价值有关的事情都是源自宗教。人们无需探究别的东西,因为基督教是我们的历史的必要而充分的条件。”2

每一种政治制度必然依托于某种基本价值。政治制度的成功,是由基本价值的成功决定的;政治制度的失败,也是始于基本价值的失败。持续半个世纪的冷战,美国为何成为赢家,苏联为何成为输家?苏联的国土比美国更加广袤,苏联的资源比美国更加丰富,苏联的飞机、坦克、导弹、潜艇的数量和太空技术等领域一度领先于美国,为何苏联在一夜之间就崩溃了,连苏联统治者和西方所有的苏联问题专家都没有料到?曾经在里根时代出任美国教育部部长、深受里根器重的学者威廉•J•本内特,撰写了一部重要的保守主义视野的美国历史著作《美国通史》,在这本书中有两个让我印象深刻的细节。

细节之一:一九八三年三月,里根总统在“全国福音派协会”的大会上发表演讲,警告宗教界不能在两个超级大国之间寻求“道德平衡”,而应该“是”就说“是”,“非”就说“非”。里根第一次使用“邪恶帝国”这个词语形容以无神论治国的苏联,他认为冷战不仅是一场社会制度的竞争,更是一场道德之战、信仰之战,是善与恶的对决。3 “邪恶帝国”这个词语他只使用了一次,此后被无数次引用和广泛传播。夏兰斯基——一位保守主义的犹太思想家,后来当过以色列的内阁部长,他的《民主论:自由战胜暴政与恐怖的力量》一书是小布什的枕边书,他的思想对美国的国家政策深远——当时正被苏联当局扣为人质,关押在监狱中。夏兰斯基从苏联报纸上的一篇批判里根的文章发现了“邪恶帝国”这个词语,立即激动万分地用监狱密码在下水管道上向其他难友敲了出来。有一句古老的俄罗斯谚语说:“一个真理词汇就能感动世界。” “邪恶帝国”这个真理的词汇不仅感动了世界,而且彻底震动与改变了世界。

细节之二:一九八八年五月,里根总统访问莫斯科,站在克里姆林宫金碧辉煌的圣•乔治大厅,与戈尔巴乔夫一起对媒体发表讲话。在沙皇的黄金、水晶饰物、绚丽的挂毯以及圣徒们的画像中间,里根稳重地看着苏联共产党总书记说:“上帝保佑你。”七十年来,首次有人在这个地方大声地说出上帝的名字。4 共产革命以来,在这个国家,有数十万神职人员和信徒被处死,无数的教堂被摧毁。波兰记者、作家卡普钦斯基发现,少数教堂能够幸存下来,是因为被改造成“无神论博物馆”或“反宗教教育中心”,“这些展览场地全都经过精心安排,而且是出自最高阶层批准的一种设计。若是你在帝国时期来过这里游历,参观无神论博物馆更是严格规定、必要的行程之一”。5 然而,就在这个国家权力的核心地带,里根毫无顾忌地大声说出了“上帝”这个词语,苏联十二个时区的每个公民都能听到。一些听到这句话的苏联领导“霎时脸变白了”。一个苏联外交官回忆道:“共产主义无神论大厦在我们眼前受到了攻击。”

苏联的失败,不是因为外部的压力或内部的叛徒,也不仅仅是政治、经济制度的失败,更是基本价值的迷失和瓦解。苏联共产党以无神论治国,相信少部分人可以左右大部分人的命运,即由作为“先锋队”的共产党精英阶层引导群体社会成员,创建一个没有上帝的乌托邦。为实现这一理想社会,一部分人或一个阶级的牺牲是可以容许的。然而,在血流成河、尸横遍野之后,他们的努力最终还是遭到了惨败。最近,戈尔巴乔夫基金会出版了一本论文集《奔向自由——戈尔巴乔夫改革二十年后的评说》,收入了苏联改革的实施者、亲历者和研究者的多篇文章。其中,纽约大学俄罗斯问题专家史蒂文•科恩分析了当时苏联共产党一千九百万党员的心态,他们早已不相信画饼充饥式的共产主义理想,“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就社会地位和政治观点来看,与未入党的苏联公民没有什么区别”。6 与其说他们信仰共产主义和党的教条,还不如说信仰犬儒主义和功利主义。当苏共被解散的时候,居然连一个站出来保卫它的人都找不出来。

早在一九七六年,美国记者赫德里克•史密斯便撰写了一本研究勃列日涅夫时代的犬儒主义的著作,他在书中描述了这样一名苏共少壮派官员:此人是充满矛盾的复合体,一方面在和朋友谈话中批评时政、攻击腐败,俨然是个改革家;另一方面,又对自己身处权势集团而踌躇满志。他清楚地知道斯大林时代的恐怖,不愿意再回到那个时代;与此同时,又对斯大林靠强权建立起一个庞大的红色帝国而骄傲。一方面,他很乐意向别人显示他的思想解放,根本不相信官方的教条;另一方面,又对自己善于掩盖个人观点,在党内会议上善于说谎而得意。这正是苏共新一代官员的典型。党也清楚地知道党员们的这种心态,但党没有办法找到真正的信仰者,而只能满足于拥有这样一帮贪婪的分赃者。对此,史密斯总结说:“个人只要服从听话,不公开向意识形态挑战,不管信也好不信也好,都不是关键问题。”苏共以为这样便可以长治久安,没有想到灭亡就在眼前。

今天的中国与昔日的苏联惊人地相似。经过毛时代“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其乐无穷”的政治运动和邓时代“一切向钱看”的拜金主义之后,中国成为一处基本价值缺席、道德伦理崩解的废墟,一个是非、善恶、真假、美丑混淆乃至颠倒的社会,用作家贾平凹的话来说是“废都”,用摇滚歌手何勇的话来说是“垃圾场”。最近,电视连续剧《蜗居》热播,博客作者陈泰然在一篇题为《除了钱,我们的底线在哪里?》的评论中说:“我们很久不谈‘理想’了吧?因为在我们所生活的这样一个犬儒主义社会中,几乎所有与金钱无关的人类社会创造出来的美好东西(比如道德、理想、价值观、人生观)都会被认为是最虚伪最恶心的东西。即便是重谈‘理想’时,我们的答案也多是‘赚很多的钱!’”中国人的基本价值是什么?陈泰然认为:“中国是个很有意思的国家,不管是什么样的宗教信仰,到了中国都会被强大的中国文化改造成‘四不像’,中国人不真正信任何一种宗教信仰,只是把有用的拿过来,稍加改造,变成自己谋利的工具。改革开放之后,我们的信仰就更直接了——就是人民币。”

在今天的中国,街头躺着车祸的伤者无人愿意将其送往医院救治,客车上几十名乘客坐视歹徒奸污少女而沉默不语,船主拒绝救助因抢救孩子而即将被河水卷走的大学生并宣称“我们只捞尸体”……这不是一个点正常的社会。但在笼统地批判社会大众之先,我们必须指出,党或者说权力,才是价值的破坏者和无价值的社会的始作俑者。中国问题专家、哈佛大学教授麦克法夸尔分析说:“文革和改革时代破坏了意识形态的尊严,然而这种意识形态能给予党以合法性,并且把整个制度凝聚起来。党员中绝大多数是没有理想的投机分子,更为糟糕的是,他们的人民不尊敬他们。”7 在今天的中国,道德底线变成道德高线:云南省麻栗坡县原县委书记赵仕永被捕之后宣称:“那些不给钱就不办事的人是‘暴力腐败’,像我这样,在为人办好事的情况下收点钱,是温和的。所以我说自己是一个‘温和腐败’的县委书记。”于是,“温腐”成为网络上的“热词”,估计以后有可能收入新版的《现代汉语词典》和《辞源》。官员的无耻并不让我吃惊,比赵仕永更无耻的官员还有很多——比如前北省国税局局长李真,在被处死前夕给高层写信,要求保全性命,“废物利用”,到全国各地巡回演讲,作反腐教育之“活教材”;真正让我吃惊的是,普通百姓对“温腐”这种说法有相当的同情与理解,这表明人们对政府的信心、对官员的信心、对人性的信心、对自己的信心,全都降低到低得不能再低的地步。人们讨论到腐败现象候,常常无可奈何地说:“没有办法,如果我当官,我也会腐败。”这种对腐败和罪恶的“宽容”心态,正是腐败和罪恶滋生的温床。而人心的败坏比制度的败坏更加难以挽回。

 

权力催生的“传统文化热”能够支撑起“大国崛起”吗?

一九八九年的天安门事件是当代中国的一个转折点。天安门的枪声之后,马列主义和毛泽东思想像色彩斑斓的肥皂泡一样破灭了,遗留下巨大的价值真空和信仰真空。当局也意识到这一问题的严重性。如何填补这一真空呢?如何让这种填补不与一党独裁的统治模式发生冲突呢?九十年代中期以来,官方的主要策略是:有计划、有步骤地掀起传统文化的热潮,煽动狭隘的民族主义和爱国主义,由“大公无私”、“输出革命”的国际主义者,转型为国家利益的捍卫者和传统文化的复兴者,并以此重新树立正在消逝的统治的合法性和意识形态的支点。

传统文化是一个非常复杂且富于争议的概念。传统文化是个筐,什么都可以往里面装。那么,究竟什么是传统文化呢?从汉代董仲舒“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建议被汉武帝采纳之后,儒学在此后一千多年里成为官学,成为主流的价值体系,儒家当然是传统文化的核心部分。晚清改革家谭嗣同认为,中国是“百代皆行秦政”,所谓“儒表法里”,讲求严刑苛政和帝王权术的法家思想是中国政治的主宰,所以传统文化少不了法家。当代学者陈鼓应提出道家是传统文化的主流,鲁迅也说过,“中国的根柢全在道教”,比士大夫多得多的老百姓以道家思想为指导来生活。而在中国民间还有一种影响巨大的宗教,那就是中土化了的佛教。中国的佛教剥离了原始佛教中“怒目金刚”、“舍身饲虎”的精神,既为上层阶级提供一种精巧的心灵按摩,也为下层阶级提供一种来世转运的梦想。当然,除了儒、法、道、释之外,近代以来进入中国的西学,西方的启蒙主义与理性主义以及后来的社会主义、马克思主义,也成为近代传统之一部分;而与之对峙另一脉络——基督教信仰及其价值系统,尤其是一八零七年马礼逊入华两百年来在中国扎根、发芽、成长、壮大的新教精神,也构成了中国近代传统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所以,传统是鲜活的、动态的,而不是僵化的、凝固的;传统文化并不是要被全盘打倒和否定的,其中也有可能实现现代转化的、符合普世价值的部分。

基督徒不是全盘反传统主义者,毛泽东才是全盘反传统主义者。传统文化在毛泽东时代被当作“封、资、修”的一部分,而被扫光、砸光、烧光,这是毛泽东的“三光”文化政策。如今,为了与经济上的“大国崛起”相配合,中国政府迫切需要树立一套所谓的“中国价值”,并以之作为“软实力”向全球推销。于是,中共由传统文化的敌人摇身一变成为传统文化的呵护者,宣称他们要将儒学当作“社会主义中国主流意识形态或核心价值中的一项不可或缺的内容”。8 然而,当局在“软实力”的“中华大补丸”中,所标举的“传统文化”,仅仅是丰富复杂的传统中那些有利于维持其统治的糟粕部分,换言之,就是与普世价值对立的、无法实现现代转化的部分。虽然新加坡前总理李光耀已经宣布放弃“亚洲价值观”,中国政府却高声告诉世界说:我们不要基督教,我们不要民主、自由和人权,我们靠中国传统文化、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以及有限的自由经济,同样可以实现中国之崛起。

于是,一个个荒诞的故事上演了。比如,“学术超女”一夜之间走红全国:于丹以“戏说论语”的方式登陆央视,从口若悬河到著书立说,《论语心得》一书的销售超过一千万册。她并未受过基本的古典方面的学术训练,甚至连古书断句都断不开,居然成为《论语》的权威阐释者。她将孔子塑造成国家主义者,正投合了“今上”的心思。于丹成功的原因有三:首先,她的出版项目动用了“国家文化安全基金”,当局试图将其打造成一道抵制西化的“文化长城”;其次,于丹的明星化得益于央视这一垄断性的媒体,那些比她更有学问的学者,根本没有机会在此平台上与之展开平等竞争;第三,当下国人心灵空虚,白领和小资们在书架上摆上此类“心灵鸡汤”,可以显出有点“文化”。然而,“心灵鸡汤”毕竟只是“鸡汤”,解决不了人们终极关怀的困惑,也扭转不了社会道德沦丧的颓势。好为人师者很快露出小丑的真面目:当于丹的一名女研究生不堪学业重压坠楼自杀,于丹极端冷漠地待之,仍然若无其事地继续参加北京市党代会。在其价值标尺中,参与权力的盛筵当然比关爱一个轻如鸿毛的学生重要。由此可见,离于丹最近的、与之朝夕相处的学生,并没有在口吐莲花的老师那里获得关于人生出路的指点;而于丹本人的所作所为,也背离了儒家文化中少数符合普世价值(即基督教所说的“普遍启示”)的部分,如“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于丹的动静再大,也只是“一个人的《论语》”;比于丹更热爱《论语》的,居然是上海的监狱系统。据《新京报》报道,从二零零九年开始,上海多所监狱为罪犯讲《论语》,在最缺乏“仁义礼智”的地方,“仁义礼智”粉墨登场。上海监狱系统将“改造人”放在第一位,在各监狱探索旨在提高教育改造工作质量的“5+1+1”模式,即罪犯每周五天劳动,一天课堂学习教育,一天休息。青浦、宝山、北新泾等监狱为犯人深入浅出地讲解《论语》、《三字经》、《弟子规》等国学经典,受到普遍欢迎。在狱方眼中,此类国学经典显然比“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邓小平理论、三个代表、科学发展观”对囚犯更有吸引力,后者连他们自己也不相信了,又怎么能够拿去教育囚犯呢?而曾经被扫进历史垃圾堆的儒家文化,又可以拿来“废物利用”了。该报道指出,正是展开了这样的教育,“上海监狱秩序持续稳定,所有监狱都保持了无罪犯脱逃、无罪犯非正常死亡、无重大越狱案件的稳定局面”。然而,这篇报道却没有深究,囚徒的宗教信仰自由是否有基本保障,囚徒是否可以选择不同的宗教信仰,囚徒是否可以阅读《圣经》、会见牧师以及参与主日敬拜。如果囚徒被迫接受一种文化价值和宗教信仰,那么他们的基本人权无疑受到了粗暴的践踏。

虽然“半部《论语》治天下”的时代过去了,却有人打起“半部《论语》治小镇”的主意来。前些年北大哲学系教授张祥龙提出设立“儒家文化保护区”的建议,居然由一名来自台湾的佛教高僧净空法师在其家乡安徽庐江汤池镇实现了。净空计划投入二点二亿元打造亚洲最大的“传统文化教育基地”,马来西亚华侨赖居士捐助八千万元建设的“多元文化中心”已建成并投入使用。净空提出“三年目标”:三年之后,汤池镇没有一起刑事案件,家家户户都能实践《弟子规》,都能讲《弟子规》。子女每天为父母洗脚,要成为新的“乡规民约”。让一名来自台湾的高僧,运用儒家理念治理共产党统治下的一个村镇,这确实需要异乎寻常的想象力,真是“外来的和尚好念经”。净空说,中央的态度是“不支持、不反对、不干涉”,但他又炫耀说,他受到过胡锦涛的接见。可见,中央是支持的,只是为了颜面的关系,不便明说。如果明说,岂不是承认马列主义和毛泽东思想无法治国了?当地党政官员强调,汤池镇是“用传统文化建设和谐社会,促进世界和平的试点镇”。文化中心副主任倪敏达指出:“恰逢党中央先后提出建设和谐社会和八荣八耻……八荣八耻与传统伦理道德高度契合。于是这一示范镇落户中国就显得水到渠成。”山东大学教授、《孔子研究》主编蔡德贵认为:“儒学在目前情况下的实用,就是要配合和谐社会的建设。”该中心的训导长、来自台湾的蔡礼旭,说起官话来比大陆人还要顺溜:“经济高速发展的过程中,一定要以德治国。中央对和谐的注重是非常有前瞻性和智慧的。国家领导人提出理念后,我们也就能够尽点心力了。”然而,历史早已证明,一种宗教或意识形态,一旦被权力利用之时,便是生命力丧失之时。

无论“读经运动”还是“汉服运动”,无论“申遗热”还是“盗墓热”,无论由出版社编纂“新三字经”还是由大学开设“国学班”,无论是于丹的巧言还是净空的投机,都无法让不幸福的民众感到幸福,也无法让不受欢迎的政府变得受欢迎。国学热和传统文化热乃是一种权力所催生的“虚火”,而不是中国的社会文化自身发展的必然结果。今天,传统文化和道德伦理赖以依存的生活方式早已不复存在,“皮之不存,毛之焉附”?孔子教导的“父母在,不远游”,是针对“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业社会;如今,中国迅速的城市化进程,使得接近两亿的农民背井离乡到城市打工,他们可能按照孔子的教导来生活吗?传统文化是一盒早已过了保质期的补药,根本不可能解决中国社会愈演愈烈的社会危机,也不可能成为一种可以向外输出的“软实力”,更无法从价值上支撑起顾盼自雄的“大国崛起”。

 

为什么“和谐社会”是无法变成现实的水月镜花?

如果说江泽民的时代最大的理论突破是“三个代表”,通过吸收资本家入党,试图移花接木地将共产党由革命党转化为执政党、由阶级党转化为全民党;那么,胡锦涛时代新的意识形态口号则是“和谐社会”和“以人为本”。这两个概念不是来自已经变成僵尸的马列主义和毛泽东思想,而是来自于儒家文化,更准确地说是来自于我所命名的“新新儒家”。那么,这根由官和商共同选择的救命稻草,真的可以取代病入膏肓的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成为当代中国的基本价值和共同信仰吗?

儒家的理想是用孔孟之道制约皇帝和教化民众,以实现王道及仁政。然而,在现实操作中,儒家不由自主地沦为专制皇权的附庸和工具,鲁迅说得好,中国的历史可以用“吃人”来概括。儒家的理想依靠君王的贤明和克制来实现,但依靠君王个人的“善意”不可能衍生出一套保障自由与人权的制度来。“人之初,性本不善”,或者用基督教的观念来表述,乃是“人之初,性本罪”。所以,绝对的权力必然导致绝对的腐败与绝对的专横。在中国历史上,在西方历史上,从来没有哪个专制君王真正施行过“王道政治”。即便史书上赞不绝口的“文景之治”期间,汉景帝刘启为自己营造规模宏大的汉阳陵,杀戮了不计其数的工人。近年来汉阳陵发掘,数万具尸骨的手脚均被敲碎,让人目不忍睹。可以说,每一座帝王陵墓的下面,都发生过一场看不见的南京大屠杀。圣人治国的理想,最终堕落为恶人害国的噩梦。

新文化运动以来,一批学者坚信中国传统文化对中国仍有价值,认为中国本土固有的儒家文化和人文思想存在永恒价值,是为“新儒家”。其代表人物主要有:二十世纪上半叶的梁漱溟、钱穆、熊十力等,二十世纪下半叶的东方美、徐复观、唐君毅等。他们与权力保持一定的距离,试图摆脱儒学附属于权力的命运,为儒学在现代社会另开新局,他们具备一定的学术真诚,也取得一定的学术成就。而“新新儒家”则是九十年代以来,在中共当局的鼓励与策动之下出现的“新式官学”。他们将儒学重新拉回“帝王政治”的身份,将自己并没有研究清楚的儒家思想当作抛向权力阶层的“绣球”。对官,他们幻想当局施行“王道”和“仁政”,以儒家化的马列主义来治疗当下的痼疾;对商,他们幻想商人都成为“儒商”,用“克己复礼”来节制资本原始积累时期的凶蛮。这群“新新儒家”的代表人物有季羡林、蒋庆、甘阳等。他们自己的“知”与“行”合一了吗?他们的文化期望和治国方略有可能变为现实吗?

季羡林是研究印度文化的翻译家和语言学家,对国学并无深入研究,却超乎本人的学术领域提出“中国文化救世界”、“东风压倒西风”、“大国学”等种种似是而非的观点。虽然在学术上靠不住,却因契合官方主流意识形态而备受重视。九十年代中期以后,他逐渐走出象牙塔,成为明星式的“国学大师”。季羡林生前喜欢谈人生哲学,教导民众如何做人,他去世之后,种种家庭问题才暴露出来:父子绝交二十多年,保姆被指侵占其财产,秘书被揭发偷窃其书画、而秘书是北大副校长夫人,他的学生、高调行三跪九叩行拜师礼的学者钱文忠被指在葬礼上偷了老师养的乌龟……这简直是一出比《围城》还要荒诞的闹剧。儒家学说作为伦理道德的一面,首先应当在家庭中实现,所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也。然而,从季羡林的例子看出,道貌岸然的国学大师连家都“齐”不了,声称“人之初,性本善”的儒家文化只能培养出趋炎附势的伪君子来。

蒋庆是一个以“当代诸葛亮”、“当代王阳明”、“当代曾国藩”自居的“儒学大师”,与他崇拜的这些人物一样,他身在民间,心在庙堂。蒋庆向官方建议说,应当重新恢复儒学作为官学的地位。虽然儒家并非宗教,他却力图沿着康有为的思路,将儒家打造成“儒教”,并让统治者将“儒家”尊为“国教”。此后,向全体国民征收“儒教税”,从中央到地方建立孔庙系统。最大胆的建议是,设立名为“元老院”的最高权力机关,其成员来自于明清两代的皇室后裔和孔子的后裔。而另外一项看似没有那么重要的建议,却与他自身的利益密切相关:他倡导“读经运动”,将儒学作为一门从小学、中学到大学一直都必修的科目,并由他本人编写教材,由教育部下令所有学校都采用。这样,蒋庆仅仅靠编写教材的稿费收入,就可以成为让孔子羡慕不已、也让如今作家富豪排行榜上的领军人物望尘莫及的超级富翁。看来,蒋庆堂皇的上书的背后,是对财富的贪婪与欲望。

而目前在香港大学担任教职的甘阳,由八十年代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的领军人物,变为王道政治、太平盛世的鼓吹者。他呼吁中共当局施行没有皇帝之名而有皇帝之实的“明君”统治。他提出“新时代的‘通三统’”的理论,认为今天的中国有三个传统,一是改革开放以来形成的传统,是以市场为中心的传统;二是共和国开国以来,毛泽东时代所形成的传统,这个传统的主要特点是强调平等,是一个追求平等和正义的传统;三是中国文明数千年形成的传统,即通常所谓的中国传统文化或儒家文化。这三种传统的融会便可实现中华文明的复兴。这一理论荒诞不经,比如毛的传统恰恰是孔子的传统的敌人,毛在文革中亲自下令将孔庙砸毁的,毛欣赏秦始皇,从来对孔子都不感冒。这两个水火不容的传统如何融合呢?甘阳本人生活与价值也是完全脱节的:他身在香港大学,享受资本主义地区教育体制的最大好处;却用专制思想作为敲门砖来谋取北京的青睐,真是机关算尽、好处占尽。

那么,胡锦涛的“以人为本”的实质是什么呢?是用传统文化来包裹马列毛主义,是建构在中国两千年的东方专制主义传统和中共六十年的党国极权主义传统之上,是打着“以人为本”旗号的“不以人为本”。走共产主义道路走到黑灯瞎火、穷途末路的胡锦涛,发现“传统文化”可以延年益寿,当然如获至宝。胡锦涛在毛泽东时代接受大学教育,毛时代的价值取向和思维方式一生都无法摆脱,他不愿否定毛时代的政治遗产,更不愿否定邓小平时代“让统治者先富起来”的经济模式,故而甘阳之“通三统”之说于他心有戚戚焉。但是,以无神论、唯物论和进化论为基础的“以人为本”,是一个不攻自破的谎言:“以人为本”,到底是以“哪个人”为本呢?此人与彼人之间的差异太大了,此人与彼人之间的利益亦有种种的分歧、冲突甚至敌对。比如,我们究竟是以胡锦涛、温家宝为本,还是以陈光诚、刘晓波为本?我们究竟是以黄光裕、任志强为本,还是以孙志刚、邓玉娇为本?“儒家马克思主义”根本不可能“柔化”马克思主义之暴虐,更不可能成为凝聚民心的政治共识乃至生活方式。

胡锦涛的“和谐社会”的实质是什么呢?是一种特权阶层剥夺公民的自由、践踏公民的人权的“被和谐社会”。“和谐社会”固然是一个无比美好的名词,但究竟什么样的社会才是和谐社会呢?不是赏赐老百姓一碗饭吃,这个社会就和谐了;不是建一个庞大的动物庄园,人就能满足于被圈养的命运了。和谐的标准究竟在哪里呢?在中国的网络上,“被和谐”是一个人们耳熟能详的词汇,它的言外之意是:如果只是由当权者来制定“和谐”的标准,那么有一些人就只能被当作“不和谐的因素”被蔑视、被牺牲甚至被扔进监狱,如被侵占土地的农民、被强迫拆迁的城市居民、行政与司法途径已经走完而被迫到北京来上访的“访民”。但是,没有哪个人天生就是奴隶,没有哪个人心甘情愿地“被和谐”。从“和谐”的字形便可知,“和谐”的前提是人人有说话的自由,每个人的公民权利和人格尊严都得到法律的切实保障。“和谐”不应当是一种被动、强加的结果,而应当是民众自觉的选择。

研究中国社会转型问题的德国学者托马斯•海贝勒和君特•舒耕德指出:“和谐社会的理念令人想起阿米泰•伊兹欧尼的良好社会的理念。但伊兹欧尼反对由国家来实施这一理念,因为那意味着来自上面的强制规定。这一理念必须由自觉的公民来实现。”他们认为,“和谐社会”固然是西方和中国都追求的目标,但两者“最根本的区别在于,个人自治是西方国家关注的中心,而中国则把社会的稳定和秩序作为政治的最终决定”。9 二零零八年以来,胡锦涛的“和谐社会”的理论,经过川震、藏乱、奥运、疆乱、阅兵等走马灯式的事件之后,变成了一个油彩脱落的京剧脸谱。在四川大地震当中,当局有没有以人为本?有没有以灾民为本?有没有以遇难学生的家长为本?谭作人案构成了对“和谐社会”的自我颠覆:一名致力于搜集地震遇难学生资料的志愿者,一名身体力行促进社会的和谐及人权的达成的公共知识分子,却被当作危害国家安全的罪犯送上审判席。在此案件中,当局连表面上的司法程序的公正都不顾。法官和检察官不以戏子为耻,警察彻底沦为黑帮匪徒。直到今天,灾区没有任何一个豆腐渣校舍的责任人受到法律的制裁,也没有任何一个主管建筑、教育、监察的官员引咎辞职;相反,死难学者的家长却受打压、关黑牢,谭作人受审,艾未未被打。与此同时,当局斥资二十五亿修建地震博物馆,瓜分该庞大工程的必然是同一群修建过豆腐渣校舍的官僚和奸商。真如圣经中所说,“诡诈的大行诡诈”,“和谐社会”的蜕变为“让少数特权者感到和谐的社会”。

用“以神为本”取代“以人为本”,建立中国的基本价值

一九八三年,著作等身的俄罗斯作家索尔仁尼琴在痛定思痛之后,说过一段发人深省的话:“超过半世纪以前,我年纪还小的时候,已听过许多老人家解释俄罗斯遭遇大灾难的原因:‘人们忘记神,所以会这样。’从此以后,我花了差不多整整五十年时间研究我们的革命历史,在这过程中,我读了许多书,收集了许多人的见证,而且自己著书八册,就是为了整理动乱后破碎的世界。但在今天,若是要我精简地说出是什么主要原因造成那场灾难性的革命,吞噬了六千万同胞的生命,我认为没有什么比重复这句话更为准确:‘人们忘记了神,所以会这样。’”中国近一个世纪以来的历史,也可如是观之。黄花岗起义前夕,革命志士林觉民给对妻子写信说:“汝幸而偶我,又何不幸而生于今日之中国;吾幸而得汝,又何不幸而生于今日之中国。”在这封的绝笔中,他决心“牺牲吾身与汝身之福利为天下人谋永福也。”然而,百年之后,中国社会的专制程度变本加厉,林觉民之理想仍然遥遥无期。辛亥革命的亲历者、历史学家李剑农感叹说:“假使后来的革命党员,大家都守着这种高尚纯洁的精神,替国民谋幸福,民国当早抵于安康福乐的境地了,何至尚有今日的扰攘?”10 为什么自由的理想迅速蜕变成了权力的欲望?为什么种下的是龙种,收获的却是跳蚤?

近年来中国经济的高速增长以及“大中华经济圈”的拓展,似乎“一美遮百丑”。不仅中共的御用学者鼓吹当今为“千古未有之盛世”,一些西方学者也过于乐观地评价中国的现状与未来,并跑到中国来享受众星捧月的待遇。比如,意大利经济学家乔万尼•阿力吉便寄望于中国“能够为真正尊重文化差异的文明联邦的出现作出决定性的贡献”。他认为,中国的传统包括以下几个部分“以自我为中心、以市场为基础的发展,无剥夺积累,人力和非人力资源的流动,以及民众参与政策制定的政府”。11 实际上,这几个特征从未在中国的历史与现实中兑现过。中国崛起的秘密,既非社会主义的优越性,也不是儒家文化的活力,而是学者秦晖所揭示的“低人权优势”。邓时代对农民工的残酷剥削使得中国成为世界上最大的血汗工厂,这与毛时代对农民的人身限制与经济掠夺,本质上是一样的。中国政府所宣称的“以人为本”,根本就不包括占人口七成左右的农民和占人口一成左右的城市贫民。既然他们不是“先富起来”的那群人,就是没有医疗保险、社会福利以及受教育权的“非人阶级”,就是社会“进步”不可避免的“牺牲品”。一个排除八成以上的人口共享经济成就与政治权利的社会,可能是“和谐社会”吗?

在中国,经济问题的背后是政治问题,政治问题的背后乃是信仰及价值问题,用学者谢品然的话来说就是:“汉语公共生活世界的首要议题莫过于立国基础和宪政议题。”12 在群星云集的电影《建国大业》中,只有“斧头帮”所尊奉的“成王败寇”的逻辑,而没有公义和爱的位置。趋炎附势不仅是二十世纪四十年代中期绝大多数中国人的生存方式,也是“自愿”出演《建国大业》的拿着外国护照的演员们的选择。每一个人都在身体力行地增加着这个社会的不公义。迄今为止,“立国基础”和“宪政议题”这两个根本性的问题在中国仍然悬而未决。毛时代以“阶级斗争”遮掩之,邓时代及邓后时代则以“吃饭权”遮掩之。邓后时代的中国形成了一套奇特的官方意识形态:最坏的资本主义(对民众财富和自然资源的赤裸裸的掠夺)、最坏的社会主义(党国垄断所有重要的行业)和最坏的传统文化(儒家的忠君思想、法家的权谋术、道家的纵欲主义和佛家的犬儒主义)扭结在一起,空前绝后,无从定义。胡锦涛式的“以人为本”如同毛时代的“为人民服务”一样,达不成民主的实现和人权的保障,而只是独裁暴政的粉饰。我们必须像当年苏联东欧的知识分子那样面对此种事实:“极权主义在通往现代社会的过程中已经病入膏肓,它正在向人们展示自己最灰暗的一面;而面对这样一张狰狞的面孔,人们完全没有把握能够拿出解决方法来。”13

两千年来中国深陷专制主义的泥潭之中,根本原因在于“神州”背弃了真神。共产党以武力夺取政权之后,其崇尚暴力和谎言的意识形态更是将人性之恶发挥到极致。“人吃人”既是象征,又是事实。在无神论和唯物论的价值系统里,人只是生物进化链条上的一个环节,所以人可以被当作工具来使用甚至牺牲掉。学者关启文论述说:“在无神论的世界里,是难以解释为何人有客观的尊严的:自然界的物理事实是没有价值可言的,那如何由这样的基础衍生出有崇高价值的人性尊严呢?若所谓人性尊严只不过是社会和文化的建构,那我们又凭什么说有权有势的人侵犯他人的‘权利’一定是错的呢?世俗人文主义难以为人权提供稳固基础,因为它的自然主义的世界观并没有超越的参照系,也不能为人性尊严提供根基。这样,它没有真正为人权的普遍性提供足够的基础,也往往导致不平衡的人权陈构方式。”14 用大白话来说:既然人是猴子变成的,那么人就可以像猴子一样被奴役甚至屠杀。乌托邦就变成了古拉格,文化大革命就变成了“革文化的命”。以唯物论反对唯物论、以无神论反对无神论,是没有出路的。我们必须为中国寻求一种新的基本价值和精神信仰:民主宪政为什么是必须的,而不仅仅因为它是一种“好东西”?人的尊严和自由为什么是不可侵犯的,而不仅仅因为要维持社会的稳定?

没有上帝的民主最后必然走向专制,有上帝的民主才能切实保障人权与自由。对此,美国学者滕达指出:“民主必须建立在对人尊重基础上。在西方,这基础是圣经中的人观。人照上帝的形象被造,后来堕落,因耶稣基督的代赎蒙拯救。”15 与“以人为本”相对应的“以神为本”的观念,是近代民主的源头活水,用法国思想家尼摩的话来说:“民主诞生于一片确信人类有犯错误的可能、有渴望更好未来以及独自承担这一未来的权利和构成人类生活最后远景的政治权力不具合法性等学说的文化土壤之上。”尼摩认为,民主自由的来临,需要长期积累而成的文化知识、生活方式和精神信仰,包括以下这些内容:人的价值(“一人一票”的民主原则只有在“一个人”意味着一个人不能缩减为其他任何人的自我的文化背景下才有意义),法律的价值(在没有预先存在法治国家的观念、对“法律途径的偏爱”以及实行司法形式主义等各种在罗马法和天主教会法的影响下在欧洲得到传播的各种思想的地方就没有立宪主义),最后是确信人类理性基本上具有难免犯错的特性。16 由此可见,“以人为本”,表面上高举人权,实际上践踏人权,摒弃了人权的源头;而“以神为本”,表面上轻视人权,实际上尊重人权,因为人权来自于神权,没有人类普遍道德基础的民主自由制度不过是空中楼阁罢了。建立在“以人为本”的基础上的社会如同建立在流沙上一样,而建立在“以神为本”的基础上的社会如同建立在磐石上一样。

在全球范围内横向而言,在中国两千年的历史上纵向而言,当今中国最缺乏宗教信仰,四分之三的民众没有任何宗教信仰,惟有以“活着”为旨归的实用理性。没有宗教信仰,也就没有核心价值,为了利益可以放弃所有的原则。在我认识的朋友当中,不少人具有共产党员的身份,我却从未发现一个真正在理念和价值上皈依共产主义的共产党员。今天官方的意识形态再也无法像毛泽东时代那样,对大众的精神世界具有征服性和控制性的力量,没有人愿意为之献身,它变成一个公开的笑话和一套皇帝的新装。大部分中国人并没有可以恪守的基本价值,也不知道生命的真谛何在;大部分中国人都知道这个社会的问题出在什么地方,这种“知道”却又成为自己也参与“使坏”的动力。从江泽民、胡锦涛到每一个基层的共产党的村支书,都是缺乏“核心价值”和“真诚信仰”的人,他们没有盼望,他们的内心充满恐惧和忧虑。每当我在电视上偶然看到那些“党和国家领导人”的面孔的时候,都为他们感到难过,他们的紧张、焦虑、不平安、不喜悦,全都赤裸裸地写在脸上,无论用多少油彩也无法掩饰。他们脸上的神情以及折射出来的内心世界,与我在远志明拍摄的纪录片《十字架》中看到的另一些中国人迥然不同,后者是多么地平安、喜乐、宁静与温柔啊。中国的未来,取决于《十字架》中的人们,而不是《新闻联播》中的人们。

中国不能变成一个神权国家,基督教也不需要成为未来中国的国教,但中国不能是一个抵挡福音、没有宗教信仰自由的国家。数千万中国的基督徒在真理的指导下生活,已经形成了一个数量最大的好公民的群体。然而,今天中国的掌权者却如此害怕福音,有朋友天真地问我:中共当局为什么要一意孤行压迫家庭教会呢?基督教在中国的发展,不正可以促进真正的“和谐社会”的实现吗?而且,从现实可能性来看,这种打压根本不可能成功,亦对中国的国际形象无益,他们为什么要做这种无用功呢?其实,这个问题的答案很简单:为了垄断权力和财富,为了让人们接受不公义的社会现实、安于被奴役的身份,当局必定要打压基督教,无神论者对有神论者的仇恨是无可避免的。基督教的核心价值是:人为上帝所造,因被造而具有上帝之形象,故而每个人都拥有不可剥夺之自由与尊严,近代之人权观念即由此肇始。美国法学家盖斯米顿认为:“我们从政制的演变过程,可以看见法治的精髓是‘个人尊严’这个观念。这个观念与一些神学或哲学观念,如神人和谐,道统,真理和理性等有非常密切关系。”一旦基督教价值成为中国社会的主流价值之一,一旦千千万万中国人接受基督信仰,必然会有一场自由的觉醒和权利的觉醒,那么当局的暴力便会失效、谎言便会破碎,这是中共当局绝对不愿看到的一个结果。

转型中国的宗教信仰和基本价值的重构已然迫在眉睫,没有宗教信仰和基本价值的重构,中国人对民主宪政的追求永远是画饼充饥、望梅止渴。一个人的路走到了尽头,一个国家的路走到了尽头,才是跟随上帝的路的开头,如圣经所说:“在黑暗中行走的百姓看见了大光;住在死荫之地的人有光照耀他们。”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上帝为中国预备的时间终于到了:今天华人世界的基督徒正以每年数百万的数量迅速增长,在两千年的教会史上,从来没有哪个国家和民族如此饥渴慕义;今天华人的教会正成为在黑暗中哀哭切齿的亿万同胞最后的避难所与安慰之地,正在告别地下状态,走向公共空间,“因真理,得自由,以服务”,积极参与“以神为本”的公共价值与公众共识的建构。被“以神为本”的信仰与价值所更新的中国,不仅将迎来“苦尽甘来”的那一天,还有可能成为对全人类莫大的祝福。

二零零九年九月初稿,十二月定稿

注释:

1、转引自关启文《基督教、自然主义与人权基础》,见江丕盛、杨思言、梁媛媛编《宗教价值与公共领域:公共宗教的中西文化对话》,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8年第1版,第144页。
2、(美)艾伦•布卢姆《美国精神的封闭》,凤凰出版传媒集团,2007年第1版,第167页。
3、(美)威廉•本内特《美国通史》(下),江西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版,第492页。
4、(美)威廉•本内特《美国通史》(下),江西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版,第465页。
5、(波)卡普钦斯基《帝国:俄罗斯五十年》,台湾马可勃罗文化,2007年第1版,189-190页。
6、(美)史蒂文•科恩《苏联的制度能不能改革?》,见戈尔巴乔夫基金会编《奔向自由:戈尔巴乔夫改革二十年后的评说》,中央编译出版社,2007年第1版,第25页。
7、(美)麦克法夸尔《毛泽东最后的革命》,台湾左岸文化,2009年第1版,第462页。
8、段德智《概论儒学的一元论特征及其普遍意义》,见江丕盛、杨思言、梁媛媛编《宗教价值与公共领域:公共宗教的中西文化对话》,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8年第1版,第134页。
9、(德)托马斯•海贝勒、君特•舒耕德《从群众到公民:中国的政治参与》,中央编译出版社,2009年第1版,219页。
10、李剑农《中国近百年政治史》,复旦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1版,第263页。
11、(意)乔万尼《亚当•斯密在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9年第1版,392页。
12、谢品然《开放的文本:圣经学和公共神学关系的初探》,研道社,2008年第1版,第86页。
13、(法)亚历山德拉•莱涅尔-拉瓦斯汀《欧洲精神:围绕切拉斯夫•米沃什,雅恩•帕托什卡和伊斯特万•毕波展开》,吉林出版集团,2009年第1版,第126页。
14、关启文《基督教、自然主义与人权基础》,见江丕盛、杨思言、梁媛媛编《宗教价值与公共领域:公共宗教的中西文化对话》,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8年第1版,第143-144页。
15、(美)滕达《民主与人权的探索》,见邱清萍、傅邦宁合编《基督教与近代民主发展》,中国信徒布道会、中国福音会,1991年第1版,第31页。
16、(法)菲利普•尼摩《什么是西方?》,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1版,第97页。

张辉:努力做一个合格的宪章签署人

《零八宪章》是三十年以来民间力量积累的产物,不仅是思想积累的产物,而且是实践积累的产物。它体现的是普世价值,集中了联合国文献对社会发展的整体诉求,并结合实际进行了中国化表述。它没有以极左的面目出现,也没有以极右的面目出现,而是以一个中性的面目出现,这标志着中国反对派在精神上的成熟。以权利诉求和宪政制度为核心内容的零八宪章迅速成为中国民间社会的一面旗帜,自由主义者和维权运动的积极参与者在很短的时间内迅速聚集到这面旗帜之下。

因为零八宪章以鲜明的态度反对专制,并包含着集体表达和集体行动的含义,是民间社会长期以来鲜见的政治行动,所以专制当局也以鲜见的手段对零八宪章起草者之一的刘晓波先生判处重刑。这个重刑表面上是针对刘晓波先生个人的,其深度的含义是针对零八宪章全体签署人的,在一定意义上也是针对整个民间社会的。当局对刘晓波先生施以重刑,意在警告和吓阻中国民间社会的活跃力量,目的是阻止人们在零八宪章的旗帜下进行思想聚集和组织聚集。

零八宪章发布以后的日子,虽有刘晓波先生被捕在先,又有宪章签署人遭到不同程度的打压在后,在这样一种背景下,签署人至今也已经有一万多,而且没有一个人屈服于当局的压力而公开退出。当局对零八宪章群体的打压在短期内也没有扩大的迹象,而只限于判决刘晓波一人十一年徒刑。所有的宪章签署人都是与刘晓波先生一样的理念和一样的表达,但现在却是刘晓波独自坐牢,像耶稣一样在为我们一万多人受罪。当有人提出愿意与刘晓波承担一样的责任,愿意陪刘晓波坐牢的时候,当局却暧昧地予以拒绝。除了陪刘晓波先生坐牢,我们做为宪章签署人还应该做些什么?我想,所有签署者应该深刻理解签字的含义,并以此确定应该如何去做一个合格的签章签署人。

首先,在零八宪章上面签个名字,这就表明所有的签署人与零八宪章有了一个契约,同时所有签署人相互之间也有了一个契约。所有的零八宪章签署人无疑都是崇尚权利的人,都是追求民主的人,那么就应该理解权利和民主离不开契约,就应该尊重契约。在这样一种契约精神下,零八宪章签署人应该坚守零八宪章的信念,因为零八宪章的信念已经通过契约成了我们不得不坚守的信念。为了这个信念,我们不赞成某些人为了出于投机的目的而签名,也不赞成某些人为了一个反对者的漂亮名头而签名。如果有的签署人在内心里质疑零八宪章的精神或者故意贬低零八宪章对中国社会的意义,那么,他应该不是一个合格的零八宪章签署人。

第二,在零八宪章上签个名字,这具有在专制者的审判台前画押的意义,画了这个押之后,每个签署人都背负一个专制反对者的“罪名”。在专制社会里,这个罪名是非同小可的,刘晓波先生被重刑此后,还有很多零八宪章签署人的正常生活和工作受到非正常的干扰。但是这个“罪名”从长远的历史镜头里看,又是责任与荣誉。但是,签名以后就杳无音信的人显然难以享有这个荣誉,零八宪章的签署人也只有承担起对零八宪章的责任,才配享有这份荣誉。那么,我们就应该宣传宪章的主张,传播宪章的精神,这样才是一个合格的宪章签署人。

第三,在零八宪章上签个名字,就等于把我们的“别有用心”公布给世人,也公布给专制者。零八宪章一开始就主张人们用真名签署,这本身就是意义非凡的。只有坦然地抱着真实的心态,中国社会才能坦然面曾经有过的成就,才能坦然面对必须背负的沉重负担。《宪章》中说:“厘清真相,寻求和解”,这没错,但这也要求每个宪章签署人首先是一个真实的人。有什么真实的事情,就光明地去面对它,有什么真实的想法,就光明地去表达出来。假如我们设定专制是黑暗的,民主是光明的,那我们就应该用光明驱赶黑暗。

第四,在零八宪章上签个名字,这是一个负责任的公民表明自己权利所在,不是像专制官僚翘着二郎腿在文件上签字一样,那只是表明权力所在。我们要求的只是权利,只是平等的公民权利,只是联合国文献上最普遍的权利。我们要求的是做人的基本的权利,包括生命的权利、财产的权利和自由的权利。我们争取这些权利的目的并不是要凌驾于其他人之上,而是要和其他人和谐相处,共同建设文明社会。所以做一个合格的宪章签署人就应该坚守自己的人格尊严,勇于为自己也为别人争取原本就属于人们自己的各种基本权利。

第五,在零八宪章上签个名字,这是一个光荣的事情,我们也必须把这当做一个光荣的事情。本来参与一个签名活动只是公民权利的正常行使,但是在一个专制社会里参与到这样一个反对专制的签名活动中是需要勇气的,正因为这样,零八宪章签署人才成了一个光荣的身份符号。因此,宪章签署人不应该因签署宪章而怀有道德优越感,而应该因这个光荣的身份怀有历史使命感。为了达到零八宪章所追求的目标,我们不怕喝茶,也不怕喝咖啡,站着,绝不跪下,不仰视,不俯视,永远平视。

第六,在零八宪章上签个名字,表明我们与刘晓波先生有了一个契约,我们和他分处在在大墙的两边,但我们和他有相同的使命。刘晓波用坐牢的方式为国人争取自由,零八宪章签署人应该跨越大墙,把自己的心与刘晓波的心连起来,共同争取国人的自由。零八宪章签署人不是只有与刘晓波一起坐牢才能表达我们对专制的愤慨,当我们继续完成刘晓波先生留在监狱外面的事业,这才是对刘晓波先生最大的声援与支持。刘晓波坐牢了,我们有必要在道义上做出担当,在监狱的外面做另一个刘晓波,就是一个合格的零八宪章签署人。

第七,在零八宪章上签个名字,就把自己与围绕零八宪章的公民运动联系了起来。执政当局通过重判刘晓波把自己拒绝普世价值的面目暴露无遗,但是中国的公民运动不可能因此停顿,那么,零八宪章签署人肩上就有了一个沉重的担子。要围绕零八宪章的精神继续致力于民间力量有效成长,继续推动公民运动。担负起这样的担子也许比刘晓波先生坐在牢中更显艰难,但是还是零八宪章签署人不能推卸的胆子。只有担起这个担子的人,才是一个合格的零八宪章签署人。

因为在零八宪章上面签了字,所以就有了契约;因为有了契约,所以就要遵守,这不仅是做为零八宪章签署人的责任,而且是做为一个“人”的责任。如果连契约都不能尊重,那么不仅不是一个合格的零八宪章签署人,而且不是一个具有完美人格的人。这是最坏的时代,因为充斥黑暗与愚昧!这是最好的时代,因为承载梦想与光荣!如果我问你:这个社会的问题出在哪里?你应该回答:我。我们都不是无辜的,我们早已和镜子中的历史,成为同谋。自由、民主、法治、宪政和公民社会,这是中国必然的未来,为了达到这样的未来,我们都应该做一个合格的零八宪章签署人。

邵建:“民主的专制”与“多数的暴政”

前几天我曾用梁启超的概念“民主的专制”剖析新近发生的一则新闻事件,文章发出并上网后,陆续看到了些批评。大都反对这个由当年梁任公提出的概念,认为这是人为制造混乱和困惑。因为批评者坚持认为民主与专制是对立的、互不相容的,怎么会有“民主的专制”呢。

把民主与专制对立起来,是《新青年》以降的事。如果可以把时间往前推,或者,如果我们愿意读一些《新青年》前十年的文本,亦即有关清末立宪运动的文本,可以看到,无论是和清廷对立的立宪派,还是清廷内那些赞同立宪的廷臣疆吏,无不是用立宪(或宪政)的概念以与专制对立,正如用君主的概念以与民主对立。君主与民主,或,宪政与专制,前者是国体范畴,后者是政体范畴。君主也好,民主也罢,它们都可以立宪,也都可以专制。这是那个时代的政治学ABC。然而一百年过去了,我们的认知竟不及当时,殊让人长叹息。

当然,也有网友在跟帖中问我,“民主的专制”是否就是“多数的暴政”,答案应该是肯定的。梁启超是中国的托克维尔,他和托克维尔都去过美国,并且对美国都有独到的观察。梁启超虽然没有读过托克维尔,但他的“民主的专制”与托克维尔的“多数的暴政”却堪称异曲同工。鉴于对我的批评中有对梁任公的不信任,以下我不妨用“多数的暴政”来解释“民主的专制”。

民主,首先是一个政治学概念,它指的是国家政治权力在人民手里,即人民主权。然而,在西方古代社会,统治权力既可以在一个人手里,也可以在少数人手里,还可以在多数人手里。以古希腊为例,城邦由一个人统治,那么,这是君主政治。如果统治者是少数人,则可称贵族政治。如果由多数人实行城邦统治,就是所谓的民主政治了。我们知道,当时古希腊的雅典、斯巴达等城邦,都是由多数人直接统治的民主政治。但,这三种政治形态,在亚里士多德那里,无所谓好坏;或者说,它们都具有两面性,可好可坏。具而言,一个人的统治,其统治要旨在于照顾整个城邦利益,这就是君主政体;反之,他只照顾统治者的一己之利,那么,该政体则沦为僭主政治。同样,少数人统治如果不是为了多数而只是为了他们少许富贵人的利益,贵族政治则沦为寡头政治。以此类推,多数人的统治如果不是为全体利益,而仅仅是以他们自己的穷人利益为依归,这就是平民政治乃至暴民政治。由此可见,三种政治形态,俱不必然为好,亦不必然为坏。

专制也是个政治学概念,我们对专制的理解,即统治权掌握在一个人或一个对象手里。这当然是专制的一种形态,但它更重要的形态却是该权力因不受限制而变成一种无限的权威。在《美国的民主》中,托克维尔指出“无限权威是一个坏而危险的东西”。“当我看到任何一个权威被授以决定一切的权力和能力时,不管人们把这个权威称做人民还是国王,或者称做民主政府还是贵族政府,或者这个权威是在君主国行使还是在共和国行使,我都要说,这是给暴政播下了种子。”托氏的表述很清楚,这种不受任何限制的权威所导致的暴政,即可以来自君主,也可以来自民主,包括来自贵族。以上亚里士多德所论述的三种政治形态,一一出现在托克维尔的笔下,它们都可以形成暴政。这里,民主的暴政就是多数的暴政;因为民主一般做不到全体,往往表现为多数。

在托氏那里,“多数的暴政”与“多数的专制”两者互用,后者即梁任公的“民主的专制”。托氏甚至认真比较了民主专制和君主专制的不同,指出“民主的共和制度不依靠物质力量进行专制”。如果说君主专制以迫害身体的办法压制灵魂,民主的专制或共和专制却可以放过你的身体而直接压制你的灵魂(即思想)。所以,托氏警告当时的美国人:“君主的专制政体已使专制为人们所不齿。我们可要警惕,别让民主共和国使专制死灰复燃。”

民主为何可以专制,无论托氏还是梁氏,指的都是权力不受制约。君主与民主,都是权力范畴的概念。只要是权力,就有专制的可能,民主自不能例外。那么,如何革掉专制,梁任公认为民主是靠不住的,只能靠以立宪为开头、以法治为诉求的宪政。所以以他为代表的立宪派在清末掀起了颇为壮观的宪政运动,可惜功败垂成。切换到托克维尔那里,他所指的不受限制的无限权威,就是不受法律限制。因此,他紧接着说:只要有这种无限权威的地方,哪怕是民主的无限权威,他都要“设法离开那里,到别的法制下生活”。惟有法治,才能有效地制约权力。所以,在指出多数的暴政之后,托氏立即把论述的重点转移到法治上来。他非常推崇法学家,认为“法学家在行将诞生的民主政治社会或许负有首要的使命”,因为法学家的职业特征使得“他们特别反对革命精神和民主轻率的激情”。这样的表述,很切合梁任公他们在清末做的工作。在宪政和民主都不具备的情况下,宪政先行,而非以革命求民主。革命后的民主,因其暴力的惯性,无以给它套上宪政的笼头。

什么是民主、什么是专制,从托克维尔到梁任公,是一个知识脉系。然而,自《新青年》之后,这个知识脉系为另一种有致命缺陷的民主理论所取代。我们今天对民主的认知,是《新青年》以来的认知,然而,这样的认知是对梁任公时代的倒退。因此,无论在知识上,还是运作上,我希望“回到梁启超”能成为我们今天诉求宪政与民主的自觉。

崔卫平“聊刘晓波案”博客在中国遭屏蔽

去年年底,中国知识分子刘晓波因言获罪,以“煽动颠覆国家政权罪”被重判11年。北京电影学院教授崔卫平在宣判前一天开始向知识分子同行朋友了解众人对刘晓波案的态度和看法,从12月31日起,她不断将这些观点看法以“我们不放弃”为题发表在个人博客上,目前已经积累了138条。1月12日开始,崔卫平的博客在中国突然无法访问。崔卫平表示,这一结果已经在意料之中。在被问及为什么个人博客会在这个时候突然被屏蔽时,崔卫平说:“我从来不能理解别人的思路。”

去年12月24日,“刘晓波案”宣判的前一天,崔卫平给一些知识界的老朋友,其中也包括刘晓波的很多老朋友打电话,和大家聊聊对“刘晓波案”的看法。这些老朋友多是从上世纪八十年代走过来的“老人”。其中包括刘晓波念博士的导师之一、北师大教授童庆炳、还有当年与刘晓波同期被看作是“青年才俊”的原北师大教授王富仁教授、诗人芒克以及刘晓波八十年代的朋友、诗歌评论家唐晓渡等等。这些和崔卫平电话聊天的老友们纷纷谈到他们自己对“刘晓波案”的看法。

在崔卫平的博客上现在可以读到,尽管和刘晓波有许多观点上的不同,但仍视刘晓波为“朋友”的王富仁表示,“人在思想上应该是有自由的,在行动上应该是有限制的。思想自由是不能干涉的。在这个问题上,中国一直没有解决。”

“刘晓波案”宣判之后,越来越多的知识界同行向崔卫平讲述了他们的看法。在这里我们为您摘录几段:

-《往事并不如烟》的作者章诒和说:1968年,我以现行反革命罪,判处有期徒刑20年;2009年,刘晓波以煽动颠覆国家政权罪,判处有期徒刑11年。我们都是因言获罪,前后相距四十一载。这种状况不得不使人怀疑:我们的制度,到底改善了多少?我们的社会,究竟进步了没有?

-有“文化教父”之称的香港媒体人梁文道的看法是:他们说刘晓波是‘异见分子’;但什么叫做‘异见分子’呢?一个正常的社会本来就该有许多不同的意見,人人相异,何‘异见分子’之有?此所以我在香港、台湾和美国等许多地方見到知识分子勇于自命‘异见分子’,以志其异;但在缅甸、伊朗和中国卻见到无奈被封的‘异见分子’,几成罪名。可見只准一种意見是正見的国家才会有刘晓波这种‘异见分子’。

-文学教授艾晓明表示:在为自由设置的铁蒺藜前,刘晓波以血肉之躯突进;十一年的判决,要活埋自由思考的精神。沉默就是容忍、合谋、戕害良知、断送希望,让子孙万代苟活于谎言。对不起,可能根本没有万代,我们早已自我了断。中国人,不说实话、至死不说直到喑哑,怎与那诞生了《卡廷》、《窃听风暴》等艺术作品的民族共存?

-新闻学者胡泳的看法:第一,我们离文革、反右、反胡风很近;第二,我们离文明世界很远,仍然是一个野蛮国度。呼吁取消《刑法》第105条第2款这一臭名昭著的恶法,它既延续79年刑法反革命罪的思维,也延续中国古代的文字狱。

-历史学学者李冬君说:二十一世纪的中国,不要再用监狱造就圣人。

-诗人北岛写道:因言治罪,让人再次感到一个古老帝国的阴影。我想起三十年前的一次类似的审判。我们是否能走出这帝国的阴影?让我感动的是刘晓波和刘霞之间的爱情,他们的爱远远超越了那自以为主宰他人命运的人的恨。

崔卫平在一篇题为“只是问问而已”的博文中写道:“询问知识分子同行对于刘晓波被重判十一年的做法,绝不是’拷问’知识分子的良心,言’拷问’太重了。只是想知道他们的看法而已,想知道人们知道这件事情之后怎么想的,而一般人们也没有渠道公开这些想法。在我们的公共生活与私人生活之间,存在着巨大的鸿沟。”崔卫平在博文中解释说,将这许多知识分子的看法放在一起,也是提供一个可以了解社会生活、政治风俗的盛衰得失的视野。

崔卫平在文章的最后写道:

“向所有接受我访问的人们表示敬意。”

野夫在台北国际书展获大奖

中国大陆作家野夫获得台北国际书展大奖。这是台北国际书展开办3年以来首次有大陆作家获奖。野夫此次获奖作品是他的处女作《江上的母亲》。台湾媒体援引台北书展基金会董事长林载爵的话说,野夫的作品在中国大陆无法出版,但却在网上广泛流传。林载爵说,野夫的作品在台湾出版后受到瞩目,的确相当难得。2010年台北国际书展订于1月27号开展,届时海外华人作家哈金、郭小橹以及刘震云、毕飞宇等多位中国和香港作家将到台湾访问。预期今年华人作家的参展人数将超过往年。

香港立法会讨论释放刘晓波议案

释放刘晓波议案周三在香港立法会会议上审议,由于在分组点票中不够半数支持未能通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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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民主党议员李华明建议的“释放刘晓波”议案周三在香港立法会会议上进行审议。十多名民主派议员分别陈词表示支持。批评刘晓波判决不合公理、表示在香港人仍有言论自由时为刘晓波说话为了良心公义及香港的将来等等意见都有所表达。
 
其中黄毓民议员用普通话发言:“我们一方面要向刘晓波、谭作人、胡佳等依仁蹈义,舍生不渝的仁人志士,致以最崇高的敬意,我们更要向为刘晓波等人道义相挺,没有失掉良心的香港中国人,坚持道德勇气的行为表示敬意。为了回应内地同胞的期望,我们身处相对自由的国度,要求释放刘晓波及一众因言获罪的政治异见者,就是向世界宣示,香港是中国走向清明政治的最后希望。”
 
而梁国雄议员朗读了1945年解放日报中共做出的承诺,同时在会场撕毁北京法院对刘晓波的判决书附件。也有议员会上戴上刘晓波头像的面具以示支持。
 
席间也有港区人大代表何钟泰、民建联叶国谦、功能团体的林大辉等几位议员以一国两制香港不应干涉中国司法问题,公开呼吁不得其法、国家经济起飞、不应破坏香港与中央政府关系等为由反对这条议案。
 
最终投票结果:功能团体中4票赞成、16票反对、3票弃权;地方选区中18票赞成、9票反对、0票弃权。由于未能于分组点票中分别以过半数赞成,主席宣布议案被否决。
 
发起人李华明议员会后接受本台采访时说,这一结果在意料之中,但希望借此能引起更多港人关注刘晓波案件和言论自由问题,同时向中央表态:“我也预计投票会是这样,保皇党、亲中央人士一定反对我们,对中央政府挑战的问题他们一定反对我们的。但他们的理据薄弱,说不应干预内地司法,我们提出的普世价值人权自由,不应以言入罪,这个他们根本不能解释。也有几个弃权,说不方便发言,离开算是支持我了,所以反对票不算太多。基本上两边差不多。还是基本的问题功能团体是保皇保守的一群。(虽然没有通过,希望通过这次讨论达到什么效果呢?)引起香港人关心这个问题,也让中央政府知道我们立法会内也有很多人关心这个问题,对刘晓波的事情我们是很大的遗憾和不满,所以也有一定的作用。”
 
会前,支联会、独立中文笔会、以及中国维权律师权益关注组等多个民间团体,在立法会外声援议案。呼喊反对以言入罪,释放刘晓波等口号:“ 反抓人、撑晓波;要求释放刘晓波、反对以言入罪!”
 
尽管周三没有相关议题的讨论,另一边示威区有亲北京政党民建联组织的一批支持修建高铁人士也高喊口号与释放刘晓波的呼声分庭抗礼。

刘  荻:反文明的本能——《搏击俱乐部》

这本书不仅讲了如何做硝化甘油炸弹,如何用人体脂肪做肥皂等等,还有更加可怕的……

乔是一个在汽车公司工作的年轻白领,一次出差时他认识了泰勒。泰勒是一名酒店侍应,他在顾客的食物里撒尿、吐痰、放屁;泰勒还是一名电影放映员,他在给全家人看的故事片里插入色情镜头。回家后乔发现自己的公寓发生了爆炸,不得不搬去与泰勒同住。泰勒告诉他如何做硝化甘油炸弹,如何用吸脂手术抽出来的人体脂肪做肥皂等等。

一天,二人为了“不想一道疤都没有就死”,“厌倦了只是看那些专业的拳击”,“想更多地了解自身”和“自我毁灭”而建立了搏击俱乐部。搏击俱乐部的首要规则是你不能谈起搏击俱乐部。如果这是你第一次参加搏击俱乐部,那你必须开打。搏击俱乐部获得了出乎意料的成功,在年轻的都市白领中以惊人的速度发展起来。“大部分人来搏击俱乐部都因为他们太怕某种东西,不敢跟它对干。几架打完后,你怕的就少多了。”

搏击俱乐部大获成功之后,泰勒又发明了破坏工程,从搏击俱乐部中招募人员来培训,然后把他们组织起来从事纵火、突击、恶作剧和造谣等破坏活动。破坏工程的首要规则是你不能问关于破坏工程的问题。破坏工程的行动包括在大厦外墙画上高达五层楼的鬼脸,从夹层楼上往购物中心中庭的时装秀上扔草莓果冻,爬到美术馆顶上将沾了油漆的小球射入雕塑区的招待会等等。破坏工程成员每周还要在大街上找一个从来没打过架的人打一架,并且要让他有生以来第一次体验到赢的感觉,让他认识到自己的力量,然后招募他参加破坏工程。

破坏工程的目标是全面而且马上摧毁文明。“破坏工程将迫使人类暂时转入休眠或者说缓和期,直至这个世界渐渐痊愈。”破坏工程将打破目前的文明,以便我们能创造出某种更好的东西。“破坏工程发展迅速,各种各样的人都参加了组织,他们从事各种各样的暴力破坏活动。

转折发生在最后:乔终于发现泰勒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另一个自我;想要摧毁人类文明的正是他自己,他的另一个人格,他的无意识。

这本书之所以大受欢迎,正是因为它迎合了我们无意识中的暴力和破坏本能。这本书写出了一个人在文明社会中的种种无奈:没有个性,默默无闻,无望出人头地;做着自己厌恶的工作,喜欢购买自己并不需要的东西;人的异化等等。以至于人们想要通过堕落、破坏社会和受到惩罚来获得救赎。

暴力和破坏是我们每一个人内心深处的本能,但在文明社会中我们不得不压抑这些本能。文明社会并不符合我们的天性,因为我们的天性是在几万年前的部落时代进化出来的。我们的天性更加适合原始部落而不是现代文明,文明社会使我们感到压抑。《搏击俱乐部》所讲述的,就是如何利用人们被文明社会所压抑的本能来破坏文明社会的故事。这些本能人人都有,而书中所描述的方法似乎又切实可行,这就是这本书既我们感到刺激和着迷,又让我们感到可怕的原因。

弗洛依德说,文明就是神经症。神经症是本能受到压抑的结果。但是我们不可能为了治愈神经症而摧毁文明。因此文明与本能之间的冲突仍将长期困扰着人类。

程映虹:“班超精神”与大国崛起

收到最新一期北京《读书杂志》,看到一篇文章,篇幅不长,题目却很“崛起”,叫作“国弱无外交,使弱交不成”。所谓“国弱无外交”无甚新意,想来无非是重弹“大国崛起”的老调,提醒人们中国直到今天才算有了外交,而世界上绝大多数国家根本都谈不上有什么外交。但“使弱交不成”是什么意思呢?

文章说的其实是中国人熟知的汉朝班超出使西域的故事,但视角很独特,歌颂班超在外国为了“国家利益”而杀人放火。班超到小国鄯善,做鄯善王的工作,要争取这个在匈奴和大汉之间摇摆不定的政权。当察觉到鄯善王的态度从热情转到犹豫时,班超认为一定是匈奴也派来使节了,于是当机立断,半夜三更放火,杀死了鄯善王的客人、匈奴的使节。第二天班超召来鄯善王(而不是以使节身份去拜见他),让他看匈奴使节的头,鄯善“一国震怖”。鄯善王当即跪下磕头,表示不再与匈奴来往,还把儿子送到汉朝去作为人质。

作者批评了班超,说“用现在的处世方法和是非标准来说,班超的做法是够鲁莽的。一是不请示,擅自行动;二是在出使的国家动武,不符合外交规矩;三是给所在国制造了麻烦,甚至还违犯了所在国的法律,杀人放火,其罪非轻;四是内部也不通气,连副手都不知道”。但下面的话却让这些批评显得言不由衷:

“但历史就是历史,当时就是这么做的,而且效果是好的。我们不在这里分析历史客观原因,更不去提倡班超的做法,毕竟时代不同了,现在这样做肯定行不通。但班超的精神却是值得研究的。在班超的心中,只有国家利益,而没有个人安危,这是首先要肯定的,是所有使节都应该学习的并具备的。”

以下作者还说了一段话,表扬班超的见微知著、临危不惧、敢冒风险、计划周密等等。把这些和“好的效果”放在一起,开头的那些“批评”与其说是否定,不如说是赞赏了。所谓“使弱交不成”,意思就是说外交使节要像班超那样,不然就办不了外交。

但这么说来,班超的成就不就是个人英雄主义了吗?非也。作者说:

“但这里有个基本的条件,就是国家的强盛。如果没有汉朝的强盛做支撑,班超此举是万难成功的,即使烧杀匈奴侍者成功了,鄯善国王也决不会答应。鄯善国王不追究,匈奴也不会答应,国际纠纷是肯定的。国家势力不强,政府软弱无能,班超回来肯定要被追究责任,你给政府捅了这么个大篓子,不杀头才怪呢。”

接下来,作者还说了班超在另一个西域小国杀当地的巫师、鞭打那个国家的宰相、使得国王对他害怕、从而投向汉朝的故事。作者赤裸裸说:

“这次班超胆更大,上次是在别国杀了匈奴人,而这次是在所在国杀了人家的巫师,并鞭打了人家的宰相。但效果是一样的。。。。经过这两次事件,西域各国都把儿子送到汉朝来,西域与汉断绝了六十五年的交往又恢复起来了。”

文章最后一句话再次强调:“班超的做法不能模仿,但班超的精神是值得学习的。”但问题是,如果没有那些“不能模仿”的做法,那么那个“值得学习”的“精神”又何以寄托呢?

介绍到这里,读者们可能会对这篇文章的口气和腔调觉得有些特别,至少不像是《读书》的多数作者。我也是如此,于是翻到篇首,作者叫吉炳轩。这个名字好像见过,上网一查,果不其然。根据“人民网”,此人是中共第十六届中央候补委员、十七届中央委员,从2005年到2008年任中共中央宣传部常务副部长、中央精神文明建设办公室主任。现任黑龙江省委书记,省人大常委会主任。

作为曾经的中央精神文明建设办公室主任和现任的地方督抚,吉炳轩在这篇文章中发掘并提倡学习班超精神,至少让我们看到了这些在黑箱操作中爬上高层的大员在中国已很强但又还不算超强时内心深处关于国际关系的一些真正想法,而不是冠冕堂皇的空话套话。只要“效果是好的”,有“国家强盛”作后盾,哪怕在其他国家杀人放火也不要紧。这就是“班超精神”的实质。

当然,我们完全相信吉炳轩决不是在号召杀人放火,因为他很清楚“毕竟时代不同了,现在这样做肯定行不通。”注意:“行不通”不是因为道义上行不通,而是不可能达到那个“效果”,所以不值得(或者还不能?)提倡。之所以不能达到那个“效果”,遵循吉文的逻辑,恐怕还是因为中国还不够“强盛”。等到中国更“强盛”了,班超那么做能轻易得“好的效果”了,班超的“精神”和“做法”就完全一致了吧?

经过不无痛苦的努力,前些年世界曾经适应了中国的“外交红卫兵”。但班超式的外交官,世界恐怕无论怎样迁就,也是无法适应或者难以满足的吧?

看来一切就都取决于中国究竟“强盛”到什么地步了。

闵良臣:看储安平当年诠释“颠覆政府”

眼见已是岁末,不知怎么,连日来竟捧读起谢泳先生几年前寄赠的《储安平与〈观察〉》,换句话说,也就是2009年岁末,储安平这个名字竟让自己放不下了。

2009年是储安平诞辰100周年!白驹过隙,一年转眼就会过去。尽管早几个月,曾见谢泳先生在网站上挂出文章,纪念这位中国难得的自由主义知识分子,好像并没有荡起什么涟漪。说来也能理解,到了今天这样一个时代,尽管没有多少人真的相信不几年后就会是“人类末日”,但气候会逐渐变得更加恶劣,却是不争的事实。即使如此,好像据说这次哥本哈根减排会议,又近乎白开了。而中国人呢,对于什么理想啊主义啊,甚至包括“指导思想”走什么“道路”之类,也都早已是“管他娘的”了,真个如民间所言:大官大贪,小官小贪,无官不贪。也正因此,在自己看来,就精神层面而言,我们的明天怕会更糟。别的不说,像储安平这种对政府喜欢持“异见”的自由主义知识分子,在今天,放眼望去,偌大一个中国,别说没有几个,就是有,也难以存活;偶尔有存活下来的,至少也要判你个十年八年,让你到牢里“异见”去。这大约也正是自己潜意识中要作文来纪念的缘故吧。

所谓改革开放三十余年,国门虽然还只是“半开”,毕竟让我这样的东西明白了很多原来不明白的道理,不然,单是在键盘上敲下这样一个题目,就会胆战心惊,而在胆战心惊的状态下,又还能做出什么好文章来呢?

题中引号里的话,在已高度文明的社会极为稀松平常。一个政府,人民并非只能拥护;政府一旦失职,甚至阻碍社会进步,人民同样有权利反对它,用我们有些人的话说,就是“与政府作对”或叫“颠覆政府”。我们总说“中国人民勤劳勇敢”——说勤劳勇敢,也不能算错,可哪个国家的人民不“勤劳勇敢”呢?“勇敢”不说,人民原本就是依靠“勤劳”而得以生存,不勤劳行吗?而中国人民同时又还过于温驯,甚至很愚昧,常常是连“异见”都没有。可怜的中国百姓,世世代代,一听有官家斥责他不该“与政府作对”,有“颠覆政府”嫌疑,就以为是“死罪”,吓得屁滚尿流,对官家磕头如捣蒜,剩下来,也就只有“求政府宽大,下次再也不敢”的份了。更奇特的是,即使缺吃少穿,甚至冻死饿死,反而还在那“歌唱自己的新生活”。君不见,直到今天,不是仍有人觉得这样的社会已经幸福得无以复加,唱出了“做鬼也幸福”的高调吗?后来读英国思想家哈耶克,这才明白:“如果在极权主义国家人民所感到的压迫,一般说来,远不如自由主义国家的大多数人民所想象的那样厉害的话,这是因为极权主义政府在使人民照着它所要求的那样去思想这方面取得了高度的成功。”(《通往奴役之路》第146页,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7年版)原来如此。其实,类似意思,我们的鲁迅也说过,那就是“文功武治”的功劳。

可怜的百姓哪里知道,那还在孔夫子要“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时代,古希腊人民就懂得了“民主”一词,并且加了注释:主权在民。既然主权在民,政府算个什么东西!好则要之,不好则去之,一如仆人。英国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约翰•密尔早在150年前出版的《论自由》中就提到过:“他们看到,国家的各种官府若成为他们的租户或代表,可以随他们的高兴来撤消,那就要好得多。他们看到,只有那样,他们才能享有完全的保证使政府权力永不致被妄用到对他们不利。这个想使统治者出于选举并且仅任短期的新要求,逐渐变成了平民政党——只要哪里有过这种政党——所致力的明显目标,在相当不小的程度上代替了以前仅要限制统治者的权力的努力。”(商务印书馆1959版,第3页)在密尔看来,国家的各种官府就是人民租来为人民的利益而效劳的,绝不允许政府在使用权力时“妄用到”对人民不利的程度。尽管官府中的一些人可以“代表”人民,但那些“代表”的去留要随人民的高兴而定。人民不高兴的人,是绝不能做人民代表的,即使已被“租”来或是已经做了“代表”,人民不满意了,也还是可以随时改“租”或撤消其“代表”权。

一个不是为人民利益的政府当然也就不是“人民政府”;同理,一个政党如果不是为了人民,甚至祸害人民,人民当然也就有理由反对他,甚至像原人民文学出版社总编、社长且已去世有些年头的韦君宜所言:“共产党要为人民,如果共产党不为人民,那人们也可以打共产党,杀共产党。”(见韦君宜《思痛录》第55页,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98年版)这话听起来,套用时下流行说法:很雷人。可仔细想想,还就是那么回事。要知道,韦君宜可是一位老共产党员哦。

外国的不说,中国几千年历史证明,改朝换代,都是因那政府不好,犯了众怒,于是才有众人“与政府作对”,直至将其推翻。也正是从这个意义上讲,国共两党不仅都应该怀念中国现代著名知识分子胡适,怀念他的“好政府主义”,同时也还当记住另一位至今“不予改正”的“大右派”、且“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康生语)的储安平(倘若胡适1949年真的被中共利诱留了下来,也一定是个“大右派”,也一定会享受“不予改正”的待遇)。这位自由主义知识分子在其主办的《观察》被查封之前不久就说过这样意思的话:政府是可以更换的。自然,政府也更是可以反对的。在另一政党执政前夕的1948年,储安平在这一年的7月17日出版的《观察》头条位置发表了署名文章:《政府利刃指向〈观察〉》,文中举例:“……所以欧美民主国家,在国会里无不有与政府相对的反对党,在一般社会上,亦无不有健全的公共舆论:如无反对党派和反对意见,亦即不成其为民主政治。”(转引自谢泳《储安平与〈观察〉》第139页,中国社会出版社2005年版。下文再引此书文字,只注页码)且不说我们现在实行的是否“民主政治”,只说一个政府如果立志做一个“好政府”,人民自然也就没有理由还要去推翻它。

常常从我们一些官员口中听到他们批评一些国民不该“与政府作对”,听官员口气,国民怎么能“与政府作对”呢?这其实很无知。如果国家机构和政府官员是按民主的原则组成和选出的,国民当然也就没有理由“与政府作对”。也就是说,要想国民不去与政府作对,必须有一个前提,那就是:政府中“这些人的执政基础必须得到被统治者的赞同与支持。被统治的那些人也许觉得政府的行为有小的过错或有难以避免的过失。但只要他们认为没有必要改变现状,政府的统治基础就不会因其过失而动摇。但是,如果大多数被统治者确信有必要,而且有可能改变统治办法,要求以新制换旧制,以新人换旧人,那么这个政府的日子就屈指可数了。大多数人将会行使其权力,甚至不惜违背旧政府的意志,使用暴力来实现他们的目标。如果得不到公众舆论和大多数被统治者的支持,任何政府都不可能长期撑持下去。假如政府使用强制手段迫使反对派屈服,那么这种强制手段只能在大多数人尚未团结起来共同反对它的这段时间内奏效。”(【奥地利】路德维希•冯•米瑟斯著,韩光明等译《自由与繁荣的国度》第80~81页,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5年版)这位二十世纪杰出的思想家、经济学家还说道:“民主是一种国家的宪法形式,即它可以保证在不使用暴力的前提之下使政府符合被统治者的意愿。假如一个按照民主的原则组成的政府不遵照大多数人的意愿执政,人们不用打内战就可以将它推翻,并将那些受到大多数人拥护的人推到政府的执政地位。民主的国家体制中的选举机构和议会就专司此职,它们使政府的更迭得以平稳、无摩擦、不用武力以及不流血地加以完成。”(同上,第81页)

早几年前闵某人就说过,国民可以无政府,政府不可以无国民。如果政府既不民主,又不知反省,不思悔改,而国民又没有权力更换政府,那么一旦有了条件,国民就会“出国”,也就是跑到别的国家去。假设一个国家的国民遇到了一个不好的政府,而又都有出国的机会,那就一定都会跑出去的。这个时候,还有什么政府可言?

不久前从网络上读到一篇刘亚洲的文章,题为《美国真正的可怕之处在哪里》。刘亚洲,何许人也?我只能说,其身份其背景都十分了得,不过,这里只谈他的文章。刘亚洲整篇文章都是在毫不掩饰地赞扬美国。从他所举那么多例子来看,美国人民之所以能过上在我们很多人看来要算天堂般的生活,实在是理所当然。他们有好人民,更有好政府。换过来说也行。既如此,美国人民不过好生活,谁过好生活?现在我们拼命地要在包括美国在内的世界各地建“孔子学院”,要把“中华美德”和“圣人思想”传遍五湖四海。这想法也不能算错。可你一读刘亚洲文章就觉得,我们这样做,不过是在给人家搞“锦上添花”。因为从“9•11”事件中刘亚洲就发现,当时美国那么多人“面对死亡,冷静如斯,恐怕不是圣人也接近圣人了吧”。比如刘的文章中就提到这么一个细节:世贸大厦遭劫后,楼内的人个个都命在旦夕,然而,此时此刻,楼上的人往下走,消防队员往楼上冲,他们互相让道,并不冲突。遇有妇女、小孩或是盲人到时,人们都会自动地让出一条道来,让这些“弱势群体”得以逃生,甚至还给一条宠物狗让了道。既然如此,在一个从整体上都接近圣人的国度去宣扬“圣人思想”,又还有多大意思呢?此外,刘亚洲在文章中还十分坦然地告诉大家,他有一个观点,这就是美国是由千千万万不爱自己祖国的人组成的国家,但这些人都很爱美国(载《现代女报》,转引自2009年12月3日~9日《大河文摘报》)。爱美国什么呢?刘亚洲没说,我来注释一句:其实与其说爱这个国家,不如说爱这个国家的政府,爱这个政府领导下的社会。一个政府伟大(这绝不是单凭“强大”能做得到的)到很多国家的人都往他们那儿跑,你说你还有什么理由说他那个政府不好?

国家是什么?用上面那位奥地利思想家的话说:“国家只是一个抽象的概念,在国家这一概念的名义下,是一群活生生的人在操纵着国家机器,处理政府事务。一切国家行为都是人的行为,人为的弊端给人造成了痛苦。维护社会的这一目标使国家机关的行为具有合法性,但由此带来的弊端并不因其合法性而不能称其为弊端,深受其害的人最能感受到弊端的存在。”(《自由与繁荣的国度》第95页)说白了,说国家不好,就是说政府不好;说政府不好,就是说官员不好。一个国家如果有很多人一旦跑出去了就不想再回来,不是那跑出去的人不爱国,而是这个国家的执政者这个国家政府官员出了问题。

所谓的六十周年大庆时,看电视节目,在类似“解说词”的话外音中就听到讲了这么一件事,当时在深圳和对面的香港边界有两个名称相同的村庄,而香港那边村庄的村民就全是从这边村庄“跑”过去的。为什么要跑过去呢?因为那边村民的收入是这边的100倍。香港是中国的领土不错,可在当时却是英国人统治。同样都是在政府领导之下,政府与政府的差距怎么就那么大呢?这个时候如果你还不知道反省检讨自己,还要埋怨跑出去的村民“不爱国”,又还有多大的说服力?邓小平当时到深圳视察,听说这件事后,告诉当地政府官员,不要追究什么人的责任,如果能让这边的村民也富起来,他们自然也就不会还往那边跑了。话虽稀松平常,却是至理。

世界历史上政府不好而国民背井离国的例子多的是。你看马克思就流落到了英国,爱因斯坦被迫害得跑到了美国,《古拉格群岛》的作者亚历山大•索尔仁尼琴更是一个典型例子,受不了原来那个假社会主义政府的专制,跑走了,后来换了政府,就又回来了(至于据说索尔仁尼琴晚年表现不如写《古拉格群岛》时那么独立,另当别论)。也就是说,你如果是一个好政府,我便认你是政府;你是一个恶政府,我凭啥还要认你是政府,又为什么不能与你“作对”?与一个恶政府作对又错在哪里?上面提到的米瑟斯不仅是思想家、经济学家,还是一位自由主义者,他在书中说道:“自由主义认为,国家机器的任务只有一个,这就是保护人身安全和健康;保护人身自由和私有财产;抵御任何暴力侵犯。一切超出这一职能范围的政府行为都是罪恶。一个不履行自己的职责,而去侵犯生命、健康,侵犯自由和私有财产的政府,必然是一个很坏的政府。”(《自由与繁荣的国度》第90页)

现在我们政府有些官员很奇怪,当他觉得有国民“与政府作对”时,不去反省检讨自己,而总在那儿认为是“与政府作对”的人的错。比如唐福珍就是一个典型例子。四川成都金牛区政府就认为唐福珍一家不该“与政府作对”。且不说这种定性是否实事求是,退一步说,就算唐福珍一家真的要与当地政府作对,也只能说明当地政府有什么工作没有做好,而金牛区政府官员也更是应当反省:这一家人为何要与政府作对?有些政府官员总觉得只要自己代表政府,便无往而不胜。可历史证明,越是这样自我感觉良好,群众就越是偏要与你“作对”。据有关数据表明,中国近年来每年发生的“群体事件”约在10万起。如果把真相都公布出来,我有理由相信,没有几起不是因为政府的腐败或无能而导致发生。正如《自由与繁荣的国度》中所说:“黎民百姓心中充满了恐惧感、奴役感和奉承心态,而统治者和他们的听差们则充满了自信、自负和骄傲自大感,这两种心态都是社会生活的毒素。”(第95~96页)

一个政府如果整天不是想着自己如何才能更好地保护人民,而是把防止人民“与政府作对”当作头等大事来抓,那么,这样的政府难道还不应该更换吗?人民更换政府犹如主人想更换仆人,是一个道理。除非你承认现在仍是“皇权”时代,你那一幢幢大楼里原本就不是“人民政府”,就像那个什么处长每天首先想到的就只能是“为党说话”一样。遇到这样的政府官员也就等于遇到了这样的政府,你还去跟他有什么理可讲!

回过头来再说储安平。“他的理想是作一个有资格批评一切政治势力的言论代表”,“他是完全以一个超然独立的姿态,毫无顾忌地对现政权发表议论的。储安平所处的时代是为他所特别痛恨的,但在那个时代里,他还能够独立办一份《观察》并以自由的心灵对国事发表自己独立的见解,这一点已是现在的知识分子想也不敢想的事了。”(第36~37页)

储安平曾留学英国,“他受过英国的教育,他相信英国的制度”(冯英子语,转引自《储安平与〈观察〉》第34页),而英国是一个有着自由主义传统的国度,在那里,包括知识分子在内的国民批评政府,实在是再正常不过,而且至少两百年前就已如此。储安平人生最灿烂的几页恰恰也正是他批评政府或叫“与政府作对”的几页。在储安平看来,人民批评政府,思想言论自由,毫无稀奇可言。也正是抱着这种“信念”,他办着自己的刊物,说着自己想说的话。储安平认为,凡是在一个讲究“统制”,讲究“一致”的政党的统治下,人民是不会有真正的自由的,因之也不会有真正的民主的。他认为人类思想各殊,实为一种自然的人性,假如任何政党想使在其统治下的人民,在思想上变成同一种典型,这实违反人性而为绝不可能之事。而人民有无思想言论自由,又是一个国家或一个社会有无“民主”的前提。因为假如一个人没有思想自由、言论自由,则他何能自由表示意见?假如人民不能自由表达意见,则这个国家或这个社会又如何能实现得了民主?(第22页)其实,当年持这种观点的中国知识分子大有人在,比如另一个“不予改正”的“大右派”罗隆基,他在其著名的《人权论》中也更是论证了为什么说“言论自由是人权”这样一个道理。

罗隆基认为:是一个人,就会有思想;有思想就要表达。表达思想就非要说话不可。他要说自己要说的话,不要说旁人要他说的话。而说他自己要说的话,这就是发展个性、培养人格。一个人有了言论自由,才可以把自己的思想贡献给社会。贡献思想,就是一个人对社会的一种很大贡献。反之,政府取缔言论自由,所取缔的不止在言论,实在思想;不止在思想,实在个性和人格。而取缔个性和人格,即系屠杀生命;而屠杀个人生命,即等于屠杀人群生命。人类得以进步,其实正是有赖于人们贡献思想。米瑟斯在《自由与繁荣的国度》中指出:“人类的进步大都是通过以下方式实现的:即从一小部分人偏离大多数人的思想和生活习惯开始,直到他们的行为最终得到大多数人的认同和接受,从而形成了人的观念和生活方式的更新。如果将权力赋予多数人,让他们规定少数人可以想什么,可以谈什么,可以做什么,那么,人类的一切进步都会就此中止。”(第92页)

我想,储安平大概不迷信。但冥冥之中,每个人的人生仿佛都有“定数”。储安平早期喜欢创作文艺作品,曾《在豁蒙楼暮色》这篇散文中借景抒情,写过这么两句话:“纵然天地立刻将成黑暗,但果能在黑暗前有这样一次美丽的夕光,则虽将陷入黑暗,似亦心甘。”(转引自《储安平与〈观察〉》第10页)从现在来看,这句话已经成了他人生重要阶段的写照,或者说也正是他人生的“评语”,当然也可说成是“一语成谶”。此外,他在编《观察》时也还说过:“在这混乱的大时代,中国需要的就是无畏的言论,就是有决心的肯为言论而牺牲生命的人物!”(第69页)自己曾在一篇谈有关1957年“阳谋”的文章中说过这样的话:既然在1957年3月,像储安平、罗隆其等人就已经明白自己将“在劫难逃”,那么,他们是否在想:何不就借所谓的“大鸣大放”、“百花齐放、百家争鸣”顺势拼死也要说出一些自己想说的话呢?不然,在那样一种形势下,身为《光明日报》总编辑的储安平,并且屁股在总编辑的位置上尚未暖热(只“坐”了70天),何敢借用罗隆基在1949年前指责蒋介石国民党的“党天下”来批评如日东升的执政党呢?

后来读谢泳《储安平与〈观察〉》,发现我们很有点“英雄所见略同”的味儿,谢泳说:“在1957年的夏天,储安平又一次让人们看到了他那留学英国的教育背景,许多年了,他不能说自己想说的话,这次既然让说,何不说个痛快。”而根据谢泳这本著作,我们从储安平当时的一言半语中也完全能感受到他确实就有这个意思:“储安平初到《光明日报》社的时候,精神很快就恢复到了1949年前的状态,也可以说他是压抑了好多年,这回应该出一出气了。”他在报社说,“报纸与党和政府存在着根本矛盾,那就是报纸要登,党和政府不许登”。还说,“我们的目的在揭露。分析和解决问题,是共产党的事”。他当时在《光明日报》社还说过:“我们这些人是以批评政府为职业的”,并反对报纸报道工作,宣传政策,认为不必管什么政策:“报纸就是报纸。报纸过去就叫新闻纸,它是报道消息的。”“只要是事实,什么新闻都可以登。”当有人问储安平,对于重大新闻要不要向中共中央宣传部请示时,他直率地回答:“我们是民主党派的报纸,用不着。”储安平还与报社同仁讲:“我听统战部一位副部长说毛主席说过,光明日报可以和人民日报唱对台戏。请问:大家有没有这样的思想准备?有没有真正拥护和贯彻这一点的准备?”(此节引文均引自第54页)

读储安平一生,最典型的就有两次,知道自己很快将“陷入黑暗”,于是发出了他“美丽的夕光”。除了上面提到的打右派之前的一次外,另一次就是《观察》被国民党查封前,不仅他有预感,而且外界也已传得厉害。可也正是在这种时刻,他撰写了《政府利刃指向〈观察〉》,斥责当时政府。这在今天很多假知识分子看来,简直不可思议,会认为这是“火上浇油”。然而,这也正是储安平可以称得上一位知识分子的标志。他的本意就是要在“陷入黑暗”之前“说个痛快”。那么,现在就让我们来看看储安平在这篇文章中是如何批评政府的。

储安平说:

“我们创办刊物,献身言论,其目的无非想对国家有所贡献。国家是一个有机体,其组织既极繁杂,其活动尤极错综,全赖所有分子,献策献力,各在岗位,有所建树;分而言之,各尽一己之献,合而言之,充实国家之命。政府虽是治理国家事务的一个最重要的机关,但是政府并不就是国家;政府官吏,受民之托,出面掌政,但是政府官吏并非国家祸福最后主宰之人。我们不仅认为执政人物,假如他们政策错误或不尽职责,可以令之去职,同时,对于过问国事,我们坚决认为,这既是我们的权利,亦复为我们的义务。在朝执政和在野论政,其运用的形式虽异,其对国家的贡献是一。所以欧美民主国家,在国会里无不有与政府相对的反对党,在一般社会上,亦无不有健全的公共舆论:如无反对党派和反对意见,亦即不成其为民主政治。”(第39页)

储安平又说:

“‘出版法’上有一条,谓不得有‘意图颠覆政府或危害中华民国’的记载,这种限制,可谓滑天下之大稽。所谓‘颠覆政府’者,亦即叫旧有的政府下台,让新的政府上台之谓也。以英国言,邱吉尔执政时,工党固无时无刻不处心积虑以求邱吉尔政府之颠覆,现在工党上台,保守党人又肆意攻诋,以求工党政府之垮台,然昔日之艾德礼无罪也,今日之邱吉尔亦无罪也。再观美国,杜威华莱士不正扯起堂堂之旗帜,以求杜鲁门之垮台乎,未闻有美人入杜威华莱士于颠覆政府之罪者。就说中国,数月以前为“国民政府”,现在则称为中华民国政府,此岂非旧的“国民政府”已被颠覆,新的中华民国政府已告成立之谓乎?此“国民政府”既被颠覆矣,然则亦有人蒙颠覆‘国民政府’之罪名乎?说来说去,实在说不通。但是我们的政府,一看见有人批评它,便脸红耳赤,度量既小,疑心又重,总以为人家要“颠覆”它,殊不知政府人物固无不可替换者,政府制度尤无不可更改者。拆穿了讲,毫无稀奇可言。只有那些占了茅坑不拉屎的人,才怕人家把他拉下来,于是今天想封这家报馆,明天想封那家刊物,说到头来,还是为了自己的私权,不是为了国家的福利。但是既要行宪,就得把国家放在第一。一切爱国的人都有发言论政的权利,一切爱国的人都有办报办刊物的权利,没有人可以剥夺人民这种权利。我们反对政府一切摧残舆论的行为和任何摧残舆论的意图,我们希望政府认真检讨自己的作风,封报馆封刊物的作风,是万万要不得的。”(第39~40页)

储安平复又说:

“现在大家不满意政府是事实,然而政府应当平心静气地想想,……平时一开口就希望我们多做建设性的建议,其动机固不能为不善,但是请问,今日的时代是一个建设性的时代吗?请问今日政府自身,又在做些什么建设性的工作?假如政府完全在做破坏性的工作,我们发为建设性的言论,政府能采纳吗?又能施行吗?”政府“取缔一些不利于政府的言论,就其自私之立场言之,固未尝不近情近理,但就解决国家之困难而言,固南辕北辙,无补实益。”“老实一句话,今日造成社会普遍不安的就是政府;政府自身在制造社会的不安,而反将其责任嫁移到我们言论界身上,可谓不平之至。”“我们在此忠告政府,……人民受你们的迫害,已经到了历史上少见的程度,假如你们以为封几个报纸刊物就能挽回你们的颓局,那就大错特错!”(第41页)

储安平最后说:

“……我们替政府想一想,一个政府弄到人民连批评它的兴趣也没有了,这个政府也就够悲哀的了!”储安平最后还号召人们:“朋友们,我们应当挺起胸膛来,面对现实,面对迫害,奋不顾身,为国效忠。要是今天这个方式行不通,明天可以用另个方式继续努力;方式尽管不同,但是我们对于国家的忠贞是永远不变的!”(第42页)

储安平在另一篇文章中还说道:

“在这混乱的大时代,中国需要的就是无畏的言论,就是有决心的肯为言论而牺牲生命的人物!假如我们只能说些含含糊糊没有份量的话,那老实说,今日中国言论界,担当这一部分工作的人已经很多,用不着我们再来献身言论,从事于争取中国的自由、民主、和平的言论工作。我们的编辑方针素来是主动的,我们的目的乃在改变环境,而非欲为环境所改变,尽管本刊已遭遇到政治危机,但我们既不因此事而增加我们在感情上对政府的不满,也不因此事而减少了我们在理智上对政府的批评。假如有人想扇我们,我们不会被人扇得冲前一步,假如有人想吓我们,我们也不会被吓得后退一步。我们有我们的立场,我们有我们的尺度,无论我们所处的局势如何混乱震荡,我们必能撑住我们的舵,不使其在犹豫或张皇中失去方向。”(第69~70页)

自然,前面说了,当年有上面这些思想的知识分子并非只有储安平一人,敢于直接批评政府的刊物也并非只有《观察》一家。可正如谢泳先生所说:“《观察》在国民党时期维持了将近3年,虽然最终被查封,但《观察》的精神和品格却永远留在了人们心中。”(第44页)

行文至此,似乎可以毫无顾忌地说了,所谓国民“与政府作对”,实无稀奇可言,只是我们有些不知民主为何物的政府官员不习惯而已。然而,不习惯,又怎么能行呢?!

2009年12月下旬

昝爱宗:谷歌造反了:争取做一个不被过滤的搜索引擎

  
Google座右铭:不作恶

 

2010年1月13日,谷歌中国有了明显的突破,搜索关键词”1989天安门事件”破天荒地获得约 28,600 条结果(用时 0.08 秒)。同样搜索百度,”百度一下,找到相关网页595篇,用时0.004秒”。其中明显不一样的是,百度所列”1989天安门事件”却大多是1976年毛泽东对付邓小平的天安门事件,或者是1999年天安门自焚事件,而真正的1989年天安门事件却被屏蔽了。

谷歌的”1989天安门事件”的相关搜索却是无法屏蔽的真相:

1989天安门事件视频
1989天安门事件图片
1989天安门事件照片
1989天安门事件真相
1989天安门事件录像
1989天安门事件原因
1989天安门事件内幕
1989天安门事件纪录片
1989天安门事件实录
1989年天安门事件

尽管谷歌也和百度一样称“据当地法律法规和政策,部分搜索结果未予显示”,但是,百度在相关搜索里却没有谷歌所列相关搜索的任何一项内容。

所以网友wangpei说: “有一天跟朋友讨论中国富人们的原罪,我曾说,互联网新贵们的钱来得相对干净,将来可能不必追究原罪。看了部分百度高管们对Google退出的言论,我宣布,一个也不放过!”百度名叫孙云丰的管理人员居然公开称谷歌恶心,可事实上百度就是网络上的房地产暴发户,说,百度所赚来的钱很难干净的,自己屁股上有屎,却指责别人不干净,假话说一千遍也是假话。

1月13日,财经网正式报道“谷歌:或将全面退出中国市场” ,并称“如果消息属实的话,这对所有国际公司在中国的运营从感情上是个打击”。谷歌副总裁在美国当地时间1月12日在其官方博客上表示,由于面临来自中国内部的网络攻击和不愿意继续接受搜索结果审查,谷歌将重新评估中国业务运营的可行性,考虑关闭“谷歌中国”网站以及中国办事处。该博客还说,如果有可能的话,接下来的几周里,谷歌将和中国政府商议,在法律允许范围内运行一个不必经过过滤的搜索引擎。如果不能达成协议,可能意味着谷歌将不得不关闭“谷歌中国”,甚至是谷歌中国办事处。这篇博文由谷歌高级副总裁和首席法律顾问大卫·多姆德(David Drummond)执笔,其中提到谷歌之所以采取这一行动,源于在2009年12月中旬侦测到一次来自中国的针对公司基础架构发起的高水平、有针对性的攻击。同时,这次攻击也导致谷歌的知识产权被盗。来自易观国际的一份最新的市场分析报告显示,2009年第三季度的市场份额占有率分别是:百度的市场占有率已从第二季度的61.64%上升到63.89%,谷歌中国则由Q2的29.11%上升到31.30%。

来自推特微博客的消息指,谷歌所说受到的网络袭击是:一些来自中国的“不法分子”试图入侵中国维权人士的Gmail,盗取维权人士的邮件。Google表示这些不法分子没有得逞,但这一举动成为了Google撤出中国的导火线。一直以来,Google都无法在中国开展全面的业务:Google搜索经常被重置、Youtube无法打开、Google Docs经常被和谐、政府不断要求Google.cn审核关键词、国营电视台不断用各种理由对其抹黑……所以,Gmail被攻击只是让Google的忍耐度到达了极点,一直以来,他们忍痛接受网络审查,在中国苟全着,但这回Google的底线被触犯,它不可能不愤怒。

由于谷歌的遭遇,北京网络行动人士已经开始前往谷歌公司门口献花,外媒也在拍摄,一个网络时代的大新闻就这样成了。不少网友高度评价,认为”google这次很伟大,也很聪明。

一下子化被动为主动,下来中方只有妥协。谷歌中国负责人曾表示,Google在中国不是要做Google China,而是Google in China。这两者的区别,相信大家都能看得出来。而百度那名总设计师孙丰还在嘲讽谷歌,其实,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百度,原来这个道理也不明白。谷歌公司称,经过对“来自中国的针对谷歌基础设施的复杂且具高度针对性的攻击”的调查后,认为此事件对国际社会是一个严重的警示:在中国进行商业活动存在着真正的风险,特别是那些从事信息交换的外国企业,而它们对保护言论自由和个人隐私至关重要。中国人权执行主任谭竞嫦表示:”谷歌与中国政府对这一问题交涉的结果,将与今后外国企业在中国开展业务的环境利害攸关。”

1月13日,彭博社报道称,中国国家工信部发言人王立健表示,目前不了解具体情况,不便作出评论。外交部直接拒绝评论。2009年6月25日,外交部发言人秦刚在例行记者会上针对24日晚google的国际域名www.google.com和gmail无法通过内地网络正常连接一事表示,谷歌传播色情信息严重违反了中国有关法律法规,他又强调有关部门对于谷歌的处理是依法和正当的。此前一周,中国互联网举报中心对于谷歌在检索结果中提供大量淫秽色情信息表示了”强烈谴责”,谷歌官方随后表态称,立即全力整改旗下服务,并暂时关停国际网页搜索和联想词检索服务。折腾百度还不够,还需要折腾谷歌,折腾中国的互联网还不够,还要折腾国际互联网,问题是还能折腾多久,会无限期折腾下去吗?

网络上有句知名的话,说“宪法顶个球”这个雕塑就设在西北政法大学校园内,某一天突然被不明人士在半夜时分偷偷砸碎,只剩下一堆垃圾,消息及照片传出,网友又说,“这下,宪法连个球也不顶了。” 眼下谷歌的遭遇说明,宪法及言论自由等等,在中国甚至连名称都是“不规范的”,甚至是“非法的”,因为有宪法必有公民,有公民必有言论自由。若没有言论自由,也不会有公民,所以眼下所发生的坚持普世价值观的谷歌遭遇困境,甚至退出中国,也就不奇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