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巨:美国“大村落”

我在中国的时候,对美国的了解仅限于小妹的来信和女儿的通话中。小妹十三年前刚来美国时,曾给我写信描述过美国:“……新奥尔良的阳光、绿树和鲜花让我心情舒畅,在树上爬来爬去的小松鼠和会飞到人手掌上的水鸟让我觉得自然靠的我很近,密西西比河自由自在地从我的身边流过。不过,这里也有我不喜欢的东西,最让我不喜欢的就是街上没有行人,只有来来往往、川流不息的汽车,这让人觉得机器与技术的冷漠……”。

两年前我女儿又来美国留学,她对美国的印像一言以蔽之:美国就是个农村。

对于她们的这些论述,我百思不得其解:小鸟怎么会飞到人的手掌上去呢?大街上怎么会没有行人呢?美国那么发达,怎么会像个农村呢?……这些问题困扰了我许多年,直到前不久我来到美国后,这些疑惑顿然冰释了:原来美国是一个隐没在广袤无垠的原始丛林中的国度,是一个风景无比秀丽的高度现代化的“大村落”。

鸟瞰美利坚

我是去年圣诞节前来到美国的,是乘坐美国联合航空公司的航班,先从北京飞往旧金山,再从旧金山飞往美国中部城市丹佛,再从丹佛飞往目的地——阿肯色州的小石城。在一天时间内从东半球飞到了西半球,还鸟瞰了大半个美国,美国的大好河山尽入眼底,美不胜收。

我第一眼看到大洋彼岸是在一个美丽的清晨。那时,飞机已穿越过太平洋上空的沉沉夜色,我也一觉醒来,打开舷窗,天已大亮,新的太阳正在前方闪耀着金光。下面是一望无际的苍茫的云海,很浓很浓,一波一波像簇拥在一起的雪浪;它似乎紧贴洋面,因为到了它的尽头就露出了蔚蓝而辽阔的海水,海面上还能看见点点船只,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着银光,恰似天空上的星星。我看得异常兴奋,就在这时,一条美丽的海岸线出现在我的眼前——啊,我终于看到了魂牵梦萦的大洋彼岸!那蓝色的海洋和绿色的海岸亘古未变地吻合着,像一对海誓山盟、永不变心的恋人,相依相随,永不分离。确实,那海岸就像强壮刚毅的男子汉,海洋就像温柔多情的女子,一柔一刚,一平一仄,一动一静,一藏一显,而又互为依存,融为一体,令人惊叹造物主的伟大与神奇!

在我惊叹之际,飞机转了个弯,已飞临旧金山上空了。我看见旧金山依山傍水,郁郁葱葱,水天一色,天堑一线,墨绿的树荫下掩映出爿爿屋宇,点点如画;四通八达的立交桥像天罗地网一般罩着这片风景如画的山水,仿佛怕它们溜掉似的;那川流不息的汽车驰向四面八方……整个旧金山既有世外桃园的宁静,又有现代文明的喧嚣。

我在旧金山逗留了五个小时后,开始逆向沿着当年拓荒者的路径,飞往美国内陆。在这将近六个小时的飞行中,我从西海岸的崇山峻岭,飞越有“美国花园”之称的大草原,直抵蕴育了这片肥沃土地的密西西比河。我坐在飞机上,看着窗外的北美大陆,遥想当年的拓荒者越过阿巴拉契亚山脉,进入广阔无垠、荒无人烟的西部土地,远离欧洲文明,过着半原始的生活,以惊人的勇气和毅力,在丛林中披荆斩棘建立自己的家园,并负出了沉重的代价。据史书记载,沿西进的路途遗弃的大蓬车和死难者的白骨比比皆是,丧生者和家破人亡者不计其数……正因为有了这样的牺牲,才有了今天美国的富强和文明。

飞机快抵达小石城时,天已大黑。我看着下面璀灿的灯火一片连着一片,宛如天上的银河那么繁密,倍感温暧和亲切。因为美国人民在短短的三百年间,创造了人类有史以来最先进、最文明、最美好的家园。

温馨的家园

我来美国的第一夜,下榻于我小妹的家——阿肯色州一个叫Magnolia的小镇上。因为是深夜抵达,不知其周围的环境如何,又加之旅途劳累,便在小妹家的阁楼上沉沉地睡去了。第二天清晨醒来,窗外传来一片鸟语声。我走到窗前一看,被眼前的场景惊呆了——原来小妹的家位于一片丛林中:高大而挺拨的松树墨绿一片,小松鼠在树上跳来跳去,五颜六色的鸟儿飞来飞去,不停地鸣叫着,一派百家争鸣的气象。树丛不远处有一潭蓝幽幽的小湖,那么宁静,宛如飞落下的一小块蓝天。小湖另一边的丛林里,远远的有几只野鹿在出没。而丛林上面的天空湛蓝一片,喷气式飞机像乱飞的流星从宁静的天空划过,在阳光的照耀下十分美丽……我久久地伫立在窗前,痴迷地看着这美景,直到我的小妹上楼送来早餐。

上午,小妹开车带我去逛街。我一直盯着窗外,急于想看看如此发达的美国城镇是什么样子的。他们更应该有着耸入云霄的高楼大厦和鳞次栉比的商店。小妹开车转了一圈,我还在问:“我们进城了吗?市中心在哪儿呢?”小妹告诉我刚才看见的就是市中心时,我都不敢相信她的话:市中心只是几座楼房,墙上绘着一些图画,既看不见一个人,更没有大商店,只有汽车不停地流过。我这才体会到小妹早年说过的美国之“冷漠”。这时女儿插话道:“我说美国像个农村,你还不信呢。”是的,美国人似乎不讲气派,也不喜欢往自已脸上“贴金”,过得很低调,很自我,住得也很分散,家家户户都隐匿到丛林中去了。

后来,小妹带我到一处购物中心。这些商场四四方方,都像是简易大棚,只是广场留得很大,停满了小汽车。在这些购物中心里,我才见到了美国人的“庐山真面目”:美国人都很有礼貌,不论认识不认识,老远就和你打招呼;当你走到门前,如果他在你前面的话,他会把门打开,让你先进;当你在购物中心浏览时,那里的工作人员会主动上前问你:“需要帮助吗?”……这一点让我感受到美国“冷漠”外表下的浓浓温情——如果你需要,他们会随时伸出援助之手的。

还有几件事,令我惊奇。一件是在西餐馆就餐,那里的服务员记菜单时都跪在地上,我不知道这一传统起源何时,出于何因,但它让我想到跪乳的小羊——顾客就是衣食父母,抑或美国人真把顾客当成了“上帝”?不得而知。总之,这一幕令我对美国人倍生敬意。

另一件事就是野生动物对人的亲近。关于此事,我曾拜读过一篇文章《院子里的果树与野鸭子》。那篇文章写的满有情趣:作者把野鸭子当成家养的了。这事一点都不夸张。有一次,小妹带我去生态公园,公园的小湖里就有几只美丽的野鸭在游弋。当我们走到湖边时,它们便游过来;我们走到湖上的游廊,它们又跟过来,真是“小鸟依人”。我当时也以为是家养的呢。小妹说这些野鸭子是这里的长久居民。我想如果在中国,它们早就成为桌上的美味了。所以中国的野生鸟类,个个是惊弓之鸟,远远的一看见人就飞走了。小妹还告诉我,不但有小鸟会飞到人的手掌上,而且有其它野生动物会跑到她的家里作客,不但有松鼠和野鹿,一次有一只穿山甲爬进她的车库里住了几天。美国人与动物和谐相处,尊重动物如同人类。她还给我讲了一件趣事:一天过节,邻居的一位美国老太太拿着礼物,敲门进来。她对老太太说:“您太客气了,我给孩子们都买了礼物,您还送礼。”而老太太对她说:“你给孩子们买礼物,却没给狗买,我这礼物是送给你们家狗的。”

还有一件奇事就是美国人的墓地就像美丽的花园,不论冬夏,几乎每个墓碑上都要摆上艳丽的花朵。而且有的墓地紧邻住宅。他们对鬼神只敬不畏,十分亲近……

美国人不但对人,而且对动物乃至“鬼神”都平等对待,友好相处,真正达到了天人合一的和谐境界。

这不也是美国的一道靓丽风景吗?

《自由写作》首发

麦家:地震四记(纪实)

受惊记

符合所有大灾难的特征,虽然有个别零散的征兆和暗示,但没有任何消息和风声,于无声处中,于无防备中,四川的地裂开了。

地震发生时,我正在成都市少年体育中心打羽毛球,这是我坚持已久的一项锻炼,每周一、四下午两点至四点。我刚打完一场,正在休息中,忽听屋顶发出哗哗的响声,像有一支队伍在屋顶急行军。我抬头看了一下,发现哗哗声转眼间已经变得更加汹涌。好像急行军的人数又增加了一倍。我的理智迅速做出了反映:地震了!我对馆内的人喊:地震了!一边往外跑。没人相信我,他们脸上的笑容似乎也让我有点儿不相信自己。跑到门口时,发现屋顶像筛子一样纷纷筛下了陈年尘埃,与此同时我看到屋顶在摇晃。已经不容置疑!我回头再喊同伙,急切的声音令他们深信不疑,立即丢了拍子往外冲。这一切都发生在几秒钟的时间内。又过几秒钟,我们已冲到室外。似乎有短暂的间隙,我们正在怀疑刚才的异常是不是地震时,新一轮震动开始了。明显比刚才剧烈,我感到脚下厚实的水泥地变薄了、变活了,在隐隐地动,人像站在船上,船在水中荡漾。但我不可能有这种错觉,因为我惊恐的双眼清晰地看到,两边的楼房像失去了重量,在风中晃动,随之玻璃咣当咣当地往地下砸。我的三个同伙飞身跳过绿化带,去了更开阔的空地。我比他们迟了一秒钟,却再也不敢尾随。因为,我担心就在我飞身跳过绿化带的一瞬间。旁边的体操房会倾坍,把我永远地埋在绿化带里。我置身的空地是两个室外羽毛球场,三边都有房子,看上去三栋房子晃摆得越发厉害,似乎随时都可能垮下来。如果它们同时包抄我坍塌下来,我不论选择站在哪里都必死无疑。我不想就这么死,眼睛飞快地在三栋房子间睃视,指望能及时发现谁先垮,好让我争取惟一可能的逃生机会。据后来地震局说,这次地震持续的时间只有五十四秒,减掉前面的十几秒,我捱熬的时间也就是半分钟多一点,但我感觉漫长得已经把我全部的心力都用尽了。

恐惧把短暂的时间无限拉长了。

这是一种无法形容的恐惧,回忆起来仿佛是假的。

当震感彻底消失,惊魂甫定,我首先想到的是我儿子。儿子十一岁,在上小学。我给老师打电话,手机成了一块废物,无论是打座机还是手机,都是“连接错误”。我只好开车去学校,一路上看到街头站满了人,叽叽喳喳的,不时还可以看到一些瓦砾,散落一地,围观的人把道路堵了。在繁华的琴台上,由于堵塞得厉害,我的思绪第一次回来约见了我。我问自己:震中在哪里?有多少级?会不会有人死了?

接孩子时,发现学校的一面墙上有一条裂缝,不大,不到一厘米。儿子很兴奋,说还有更大的裂缝,硬要带我去看。我拉紧他的手,默默地往外走,心里想的是要马上回去,看看我家的房子有没有裂缝。回了小区,却回不了家,物管不准每一个人进楼道,还在大声吆喝,叫楼里的人都下楼来,说还有余震。喊得人心里惶惶的,不敢往所有建筑物边站。我加入了叽叽喳喳的人群中,远远看见一个身穿睡衣的妇人,披头散发。我下意识地避开目光,孩子却冲了上去,大喊妈妈。当时她正在八楼上睡觉。一本飞来的书把她砸醒了,继而看到所有书都从书架上飞出来,继而是抽屉、衣柜上的皮箱,书桌上的台灯、茶杯、鱼缸里的水,等等,都像中了邪,纷纷往地板上扑……这时候,我想她即使没有穿睡衣大概也会冲下来的,顶多裹一层床单什么的吧。

下午五点十九分,我的手机接到了地震后的第一个短信,是在市政府机关工作的友人发来的,内容如下:发生特大地震,市政府要发公告。不要回家,赶紧购物去郊外找地方过夜。

这天晚上。我是在车上过的夜。不是宽大的房车,只是一般的轿车,挤了四个人,根本无法入眠。我一次次从车上下来,在黑暗中走啊走,不敢停下来,停下来就有成群的蚊子嗡嗡地包抄上来,还感到冷——因为我还穿着最短、最薄的球衣球裤,而天已经准备下雨了……雨在半夜里落下,淅淅沥沥的样子预示着不会立即停止,正如我身边的灾情一样。

捐款记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心伤未重深。

这次灾情无比蛮横地激活了我的泪腺,我经常像个娘们儿一样地痛哭流涕、泪流满面。我后来都不敢听广播了,每次听广播都是以哭告终。所以,特别能理解那些在电视机面前抱头痛哭的人。我住在车上,看不到电视,但可以想象电视会怎么叫人断肠破涕。

第一次落泪,是第二天清晨,儿子被击打在车顶的雨声吵醒,我便打开广播听新闻。也不知是哪个台,哪个记者,反正是个女的,她在都江堰灾区做现场报道。她告诉我,她的背后曾经是一栋五层楼。楼里有三百多个学生,现在楼房已成废墟,逃出来的只有十六个孩子,其余的人都急等着我们去营救。家长们在雨中跪在地上,求天求地。哭声震天。她一边说一边往废墟里走去,突然她听到有人在喊她:“阿姨救救我,阿姨救救我们……”她上前看,看见一根倒地的大梁下伸出一只手,里面有几个声音都在喊,要她救他们。记者的声音里早浸透了哭泣,说到这里她似乎再也说不下去,只是一味地哭,嚎啕大哭,根本没有了语言。我下意识地抱住身边的儿子,泪水哗哗地往下流,模糊了视线,同时又仿佛看见了那只从废墟里伸出来的手,它沾满鲜血,五指张开,奋力摆动着。血水随着摆动滴落在地,发出澎湃的声音……

车窗外,雨越下越大。大得已经让救援的飞机无法从凤凰山机场起飞。真是祸不单行啊,这时候居然来这一场雨!我要说,这不是一场普通的雨,它一方面像个善解人意的好人,替我们哭天抹泪;另方面它又是个落井下石的恶人,让无数本来可以生还的人永远失去了生的机会。地震第一天,虽然救援人员以最快的速度从全国云集四川,但由于空中和地面的双重阻拦,救援人员无法正常展开有效的施救,而第一天施救的成功率高达80%,到了第二天下降为30%,到第三天只剩下7%。这场雨让我丢掉了太多的乡亲!我恨它!!

八点多,我从广播里第一次听到伤亡报告:只是都江堰一个地方,只是第一天,死亡人数达到147,受伤的人有345名。随后,广播里号召大家去献血,因为血库告急。我是O型血,且不久前为补牙刚做过血项检查,一切正常。我决定去献血。当时我在乡下,距成都市区有二十多公里。医院在多个地方设了献血点,我根据所处的位置决定去天府广场。当我开车到天府广场一看,愣了!完全想不到,广场上已经排起望不到尽头的长龙。收音机说有“长龙”八百多米,我觉得无法统计,因为还有很多像我一样的“旁观者”。中国人爱旁观,但此刻我相信他们都不是旁观者,他们都是准备来献血的。

成都人的心在这一刻凝聚了!

这个城市一直以慵懒、休闲、享乐著称。有人说,这个城市每天都有三十万大军在麻将上驰骋,有个笑话,说飞机经过成都上空即可听到下面人在打麻将。我不是成都人,但在此已生活十余年、也认为这个城市少了些阳刚之气,多了些自我陶醉。正是这种偏见,让我在望不到头的“长龙”面前越发地感动起来。雨哗哗地下着,我呆呆地立在嘈杂的广场上,对这个城市涌生了从未有过的敬爱和自豪,即使在雨中,我依然感到我的泪水是烫的,夺眶而出,灼伤了我的眼。也就是在这一刻,我开始强烈地问自己:我应该做些什么?我能为灾区做些什么?

回来的路上,我连找三家银行,终于在草堂附近的交通银行提到了49999元存款,决定捐给灾区。本来想多提一点的,因为没有预约,是临时取款,银行只能取给我49999元(五万以上要预约)。当天没有捐出去,不知道往哪里捐。第二天,因为举家往乡下转移也没时间去捐。第三天上午接到单位通知,单位组织捐款,我带着钱去单位,照旧是一边开着车一边听着广播。广播告诉我,伤亡人员在急剧增加,来自全国甚至全世界的救援人员也空前之多;车窗外,到处是露宿的帐篷、救护车、赈灾车、捐赠点……熟悉的城市看不到熟悉的景象,一切像是都变了样。人们扛着成箱的食物、矿泉水、衣服穿梭在大街小巷。不知怎么的,我突然觉得身边的钱太少了。我发奇想,给十一岁的儿子打了一个电话。我从儿子出生的那一天起,每年生日给他存一万元钱,计划是存二十年,算是给儿子将来的创业基金吧。我决定把这笔钱拿出来捐给灾区,跟儿子商量。儿子爽快地同意了,不知是出于觉悟还是无知。于是,我掉转车头,去罗家碾农业银行取款。银行给我算了一下,连本带利有十五万零几百元。我要求取十五万。按银行规定我知道是不可能的。但当得知我是准备去捐款的,负责人当场拍板。同意我一次性取出。

就这样,我有了二十万,我决定全部捐给灾区。我知道二十万对灾区来说是微乎其微的,对我来说却是个很不小的数字,取了钱以后我也一度犹豫过,我需要给自己找到一个强大的理由。我甚至给好几个朋友打去电话,征求意见,一小半支持,一大半反对。反对者认为,我儿子还小。对这笔捐款他未必能懂其中的意义,我在数字上过于高调可能也容易引人非议。但我最后还是一意孤行,似乎没有太多的理由,只是一种心情。

也许是因为我太看重这笔钱吧,当时我有个想法,希望能知道这笔钱将来的去向和用途。单位负责捐款的人无法告诉我,让我自己跟红十字会联系。我跟他们联系,也许是太忙了、太累了,也许是捐款的人太多了,也许是我的要求过分了。总之,我得到的答复不但是否定的,而且是冷淡的。我觉得非常失落。我把钱扔在车上。开车回到了乡下。这天手机已经基本正常,我跟作协领导和几个在灾区有一定领导职务的朋友联系,目的就是想把捐出去,捐到一个有名有姓的地方。锦竹一位局长朋友提示我,可以灾后援建一所学校,只是我的钱要建一所学校似乎太少了。她建议我不妨私下找些朋友,再凑一些钱,等救灾工作告一段落后,她来帮我负责联系援建事宜。

我觉得她说得在理,便开始“募捐”了。

募捐记

我最先“募捐”的对象是阿来,电话打过去,说了想法,得到的反应居然是没反应,令我很诧异。事后我才知道,当时他的三妹在震中映秀镇失踪,尚未找到。他心烦意乱。四处奔波寻找,自然难有他心。是祖坟冒了青气的运气,阿来三妹绝处逢生,失踪后第三天,徒步从灾区走出来,虽然历尽惊吓和艰险,但终归是平安了。

5月16日,也就是阿来得知三妹无恙后的次日,我和他应人民文学出版社之邀,去北京搞义卖签售活动。因成都机场忙于转运救灾物资,客运很不正常,我们自己开车去重庆搭机,一路上我谈起“捐款记”和募捐的想法。谈着谈着,来了劲,我们想,能不能以灾区作家的名义发起一个倡议,邀集更多的人来做这件事。从成都到重庆的路上,我们俩轮流开车,分头给各自的朋友打电话,朋友们非常响应,令我们非常感动和冲动。接下来,阿来与阿坝州教育局领导联系,我们提出,对我们募来的善款是要专款专用,还要接受我们的监督和管理。对方并无异议。便很顺利地达成了相关协议。虽然是口头的,但至少有了一定基础和保证。后来,我们还联系上四川儿童文学作家杨红樱,她捐款二十万,并愿意加入我们行列,与我们一起来做这件事的发起人。这样更增加了我们做这件事的信心和力量。

开始,我们只是在私下募捐,主要在朋友和作家圈内进行,后来在新浪读书频道作客聊天时偶然谈到这件事,一下得到了好多人的支持和响应。就这样,我们的“心”也越来越大,专门写了倡议书,公布于众。从此,我们有幸强烈地感受到了一颗颗来自全国、全世界各地滚烫的心,一份份沉甸甸的血浓于水的真情爱意。灾难无情,人有情。作为灾区一员,这次灾难给我的震撼和感动是破天荒的,一方面是灾区噩耗频传,令人痛心疾首;一方面是身边赈灾的感人事迹层出不穷,令人豪情万丈。为什么我的眼里总是含着泪水?因为我深深地爱着这片土地。爱有时显得那么空洞、稀缺,但在今天,在汶川,在北川,在青川,在四川,在我们身边,在我们的倡议行动中,又是显得那么的多,那么的深,那么的具体实在。连日来,我们几乎时刻都能看到、体会到人心空前清澈、善良、美丽的美好图画。汶川把我们的心紧紧相连了!如果灾难注定有这样的效应,那么请允许我说:我接受这样的灾难。

北京、上海、广州、成都、杭州……一夜间,我们拥有了无数熟悉又陌生的朋友,有的致电,有的来信,有的汇款,我们的心一直处于不休的感动中。由于仓促,我们的倡议行动其实有诸多不尽如人意之处,但没有人怀疑我们,更没有人指责或嘲笑我们,有的都是伸手、握手、拥抱,直接、间接地加入到我们的行动中来。北京的脚印,上海的袁杰伟,广州的谢有顺等人,他们不但自己捐款,还直接参与到具体的工作中,牵头在各自的城市里为我们呼吁,组织身边的亲朋好友与我们一起高唱“同一首歌”。于是,余秋雨、黄育海、路金波、冯小虎、侯洪斌等等,等等,举不胜举,都成了我们的朋友、战友,成了灾区无数孩子的知心人,他们亲爱的叔叔、阿姨,想象着,有一天,这些人的心意和愿望将变成一块块砖,一片片瓦,一本本课本,一支支钢笔,一棵棵小草,让今天还沉浸在悲痛中的孩子们绽放出一张张笑颜,在琅琅的读书声中度过每一天,在知识的海洋中欢快畅游。游过废墟,游过悲伤,游过冬天,游向春天,游向蔚蓝的天空,我们就觉得再累也要把这件事情做下去,切实地做好它。我们相信,也请广大的读者们相信,我们不会糟蹋每一分钱,我们要让每一分钱都闪光,都落到实处,都去努力抵抗今后可能有的地震、飓风、泥石流,以及各种各样的灾情。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灾难教会了我们如何去面对灾难,那就是用真心去凝聚真心,用真心去呼唤真爱,用真心去关爱需要我们关爱的人,用真心去创造美好的明天。

亲爱的朋友们,衷心地感谢你们!

灾区的孩子们,你们别怕,有无数的叔叔阿姨与你们在一起!

拷问记

从地震第三日起,约我写稿的报刊,像私下勾通好的,电话,短信,邮件,留言,纷至沓来,一发不可止。到18日下午,举国默哀的公告发布后,形成高潮,几小时内至少有几十家报刊,诚恳向我索稿,理由充足:你是灾区作家。我一概拒之。其实,正因我身在灾区,我失去了发言的欲望。一方面,大量实时新闻、直播报道铺天盖地。席卷而来,我旁观看到的、想到的多数已经被人充分乃至重复地说了,我说无非是再重复,意思不大;另方面,我确凿想说的一点真切感受,悲痛中夹杂着巨大的愤恨,说来也不见得好。大“敌”当前,我们需要团结,鼓劲,把愤怒藏起来,把恨转化成爱,把语言变成行动。我不顾“作秀”之嫌,像个“富豪作家”一样的高调地捐款,后来又与阿来、杨红樱以灾区作家的名义发起“5·12灾后乡村学校重建行动”,四处募捐,正是因于我有些独特的所见和感受。我本不打算说出这种感受的,这中间既有个人的隐私之故。又有公理公心之因。但连日来这种相似的感受被一再放大、强调,如鲠在喉,有点不说不快的意味。那就一吐为快吧,我对自己说。

事实上,地震后第二天,我在银行取了款后(第一笔款),想捐又不知往哪里捐,开着车,漫无目的地在城里乱转一气,不知不觉中,车子已经开出城,上了三环路。要没有突然听到广播上报都江堰严重的灾情,我应该是在成温路口(成都到温江)出来,去温江乡下,那里有我临时设的避难所。其实之前我并不知道这次地震都江堰是重灾区。我以为都江堰离成都仅三十公里,成都无大碍,想必那边也不会有大灾。但广播上告诉我,都江堰的灾情十分严重,死亡人数已达324人(是当时众灾区已知的死亡人数最多的地方)。我大为惊诧,连忙给我在都江堰的三位老友打电话。电话都不通,发短信,只有一人回信告知他平安,另外两人:黎民泰和W,连发多条短信,均无回音。适时,广播上具体说到都江堰XJ小学的一栋教学楼垮了,有二百多人被埋在废墟中。这个消息让我震惊无比,因为我知道W就供职在那学校。没有思考,没有决定,我的车像认识路似的,一路往都江堰驰去。

这是灾后第二天,救灾工作尚未完全展开,去灾区的路还没有彻底被管制起来,高速路排起了长龙(也许是受了管制),但老成灌路、成青路都未见大的异常。我走的是老成灌路,虽然下着雨,路况不好,但还是能走,没有遇到交警阻拦(第二天私家车就不行了)。追究W是什么人。和我有什么特殊的关系,没意思,她如今长眠地下,我说什么都听不到了,但并不意味我可以乱说。她很年轻很漂亮,如果可能做她的男友,我会很荣幸的。但事实上,她只是我一个稍稍特殊的读者,我们在2003年相识,见过两次面,当时她还在成都某高校读书。毕业到那边工作后再没有见过面,只是偶尔会给我来个邮件和短信,连电话都没有通过。直到去年11月,她突然给我来了一个电话,我知道她结婚了,但生活似乎遇到了一些问题。所以想见见我。电话中,我听到她的抽泣声。当时我正在做新书《风声》的宣传,不在成都,只是简单地安慰了她,答应回成都再见面。后来她没有再来电话,我虽然偶尔也想去见见她,但终归没有成行。我惦记着她的生死,这可能就是原因:我没有践诺,而这本来是一件很容易的事。现在她去了地下的远方。我永远失去了践诺的机会。与她的死相比,我因为失信而难过的心情似乎不值一提。但问题就在这里,她死了,我的愧疚将永远活着。

我今天要说的不是W的问题。这是个私人问题。我个人可以解决:即使解决不了,受拷问的只是我——我乐于被拷问可以把它留着:不乐于接受拷问,也可以把它丢掉。我要说的是一个可能跟我们大家都有关的问题,当我赶到XJ小学时,开始居然有一种错觉,以为这里不是发生了地震,而是在拍电影。因为我看到只有一栋楼塌了,周围的建筑都骄傲地屹立着,仿佛塌的这栋楼不是地震塌的,而是被定向炸药爆破的。现在已经确认,这栋楼埋葬了240名师生,它就是XJ小学教学楼。提前一天,我们也许无从知道这栋楼的内部细节,现在坍塌成一堆废墟,墙体、预制板、横梁裸露在外,乱七八糟,却无法掩盖铁的事实。两名疯狂的家长对在场的记者高举着断裂的预制板。要记者看里面有什么,有没有钢筋?没有。我看到,里面什么也没有,连铁丝和竹条都没有。我马上想到,周围的楼房为什么不倒,秘密就是它们的水泥里面也许夹着钢筋,或者铁丝,或者竹条。

因为W,我不幸看到一个现场,一个真实,它让我已有的悲痛变得不再那么单纯,而是裹挟着一股无名的愤怒。我离开现场时,甚至暗暗地希望那些已经在雨中哭干了泪的家长举着断裂的预制板去上告,查个水落石出,把偷吃了预制板里的钢筋的恶鬼揪出来,判入地狱,生不如死。荒唐的是,我这么想着不久,绵竹的一位局长朋友给我打来电话,告诉我一件事:他们领导、也是我的朋友蒋书记今天当众跟群众下跪了,现场有记者,可能要报道,想我在媒体工作,又是名人,能不能找有关领导说一说,别报了,即使要报也找个好角度报。我纳闷书记为什么要给群众下跪,局长说他们那儿死了好多学生,家长要去上级部门告,他去劝阻,阻止不成,情急之下,跪地而求。我说这是地震哪,是天灾,有什么好告的。局长说,你不知道那些校舍建的质量差。家长们说是豆腐渣建筑,家长们气不过,要去讨说法。我马上想起刚才看到的那些“空心”预制板,心里想,看来这不是XJ小学一个学校的问题。

何止是一个学校!

我掌握的资料非常有限,据我所知,在这次地震中四川省坍塌的学校有北川中学、聚源中学、向峨坝中学、汉旺中学、漩口中学、东汽中学、木渔中学、红白中学、红白小学、映秀小学、富新二小等不下30所,倒塌的校舍逾万间。迫使我朋友下跪的就是富新二小的家长,这所学校倒塌的教学楼的建筑图纸听说是偷来的,是某中学的复印件。复印件如果按图施工,可能也不会顷刻倒塌,关键是偷来了图纸,施工中又偷工减料,一偷再偷,结果把孩子们的命都偷走了,把我朋友——一个堂堂书记的尊严也偷走了。所谓朋友,其实也是一面之交,并无多的往来和交情。印象中,他是个大块头,大嗓门,年轻时当过多年兵,后来又干过公安,应该不是那种软弱无能的人。我难以想象,他因于何故要下跪,是出于对死者的同情,哀而无膝?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但愿他是“哀而无膝”吧,这样丢失的也仅仅是尊严而已。面对那么多年轻的生命,尊严又算得了什么呢?

地震虽然才过去十多天,但有个问题已经是老得成茧了:为什么倒塌的建筑中有那么多是校舍?为什么那些校舍总是在顷刻间坍塌,以致连我们年轻活泼的生命都无机逃生?坍塌的校舍啊,你多摇晃几下再塌吧,他们会跑得很快的,因为年轻。可你是空心的,不长骨头的,又是年久失修,只会在风中摇晃,哪会在八级大地震中摇晃?如此大的地震,你没有第二选择,只能在刹那间崩溃,裂成一堆烂砖烂泥。可你为什么不长骨头?难道你的骨头全是黑心老板吃的?我刚看到一篇文章,是《南方周末》记者傅剑雄和姚江采写的《聚源中学倒塌悲剧调查》。聚源中学和XJ小学同在一城,这次地震中有两栋教学楼在瞬间化为乱堆堆,损失比XJ小学还惨重,有278名师生遇难,11人下落不明。傅、姚的《调查》在列举了众多悲剧后明白地告诉我们:四川省从1992年到1996年完成“普九”,到2005年尚欠“普九”81个亿,到去年底还欠近40个亿,其中都江堰在去年底的政府工作报告中还在强调“普九”的债务问题。1996年应该完成的“国家任务”,十二年后还欠着几十个亿的巨债。

都说,孩子是祖国的花朵;都说,教育是国家的根本;都说,老师是辛勤的园丁;都说,龙门山脉是地球人都知道的地震带:都说,现在的孩子都是独生子女;都说……都说……我们什么都会说,说得天花乱坠,说得口沫横飞,说得津津有味,说的比唱的好听,可就是说完拉倒,过过嘴瘾,不见落实,为什么?为什么?!这个问题太深奥,我也许不配知道。

米勒长篇《呼吸钟摆》扼住读者呼吸

诺贝尔文学奖评委会于周四在斯德哥尔摩公布了今年的评选结果。德国女作家赫塔·穆勒获得了这一殊荣。在颁发奖项的时候,评委会称她的作品将纪实文学与诗性文学融和在了散文中,淋漓尽致地刻画了人类心灵归属感的匮乏。同时,这项殊荣也给赫塔·穆勒带来了109万欧元的实际收益。赫塔·穆勒作品的最高成就应该算是今年夏季新出的长篇小说《呼吸钟摆》(Atemschaukel),这部作品讲述的是纳粹时期在一个苏联劳改营里俘虏的故事。

“这是一部关于政治纪实文学的不可忽视的作品。”德国《时代周刊》文学评论开篇就给予了赫塔·穆勒今年夏季新出的长篇小说《呼吸钟摆》(Atemschaukel)这样的评价。

在那个时期的专制社会中,时刻都有可能发生逮捕,酷刑和谋杀,这种恐怖的阴影像某种气味一样蔓延在人们日常生活所呼吸的空气当中。赫塔·穆勒也正是这段历史的一位见证人,她以一种独特的方式将这种窒息的恐怖感在她的作品中表达了出来。

那个时代的牺牲者不仅仅包括纳粹分子本身,还包括当时被战胜者抓捕的人们:如所有17至45岁的罗马尼亚籍德国人,他们在1945年1月被送到了苏联劳改营中。其中遭到流放的有当时17岁的罗马尼亚裔诗人奥斯卡·帕斯提奥(Oskar Pastior),以及赫塔·穆勒的母亲。奥斯卡·帕斯提奥与赫塔·穆勒不仅有相似的经历,他们的共同之处更在于他们对语言力量的信任,一种根植于语言内部的力量,这种力量可以穿越文字表面直达真理本身以及关于人类和政治的矛盾关系。正因为这样,这两位诗人和作家决定共同继续完成赫塔·穆勒在2001年开始的这部文学作品,即关于德国裔的罗马尼亚人放逐历史。奥斯卡·帕斯提奥在2006年意外去世之后,赫塔·穆勒的文学创作因此停了一年之后才得以继续。

这是一部关于精神匮乏的纪实文学,这是一种持久甚至永恒的精神饥饿。在劳改营专制恐怖统治之下的赫塔·穆勒挣扎着将其思想表达出来,并必须持久地与一种放弃人之为人的尊严的麻木作斗争。正是这样的经历使得她的作品超越感性经历之上,成就了一类独特的带有超验色彩的纪实文学,同时字里行间所弥漫的困惑怀疑氛围也是对专制社会非人性的一种控诉。作品中所塑造的是一个没有爱,没有希望,没有信仰的极端孤独的世界。文中没有出现“上帝”或者是“仇恨”这样的字眼。这种俘虏和关押的无意义日复一日的凝固和僵化成人们的一种麻木和视而不见,因为若是继续追问意义的话,谁也无法承受其轻,或是重。我们可以在书中读到“虱子,黑夜中苍蝇的轰鸣,以及饥饿天使对每一个俘虏的守护,这是一个只有皮和骨头而没有血肉的时代,这个时代的恶魔给我们的晚餐送来的是杂草和土豆皮”。

赫塔·穆勒的文字中不仅透露着诗性,同时也有着对日常的细致入微的描述和刻画,这两者又以一种奇妙的方式和谐地共存于作品之中。这就是她语言的充满艺术感的图像性。正因为这种苦难以一种诗化的方式重新反映了出来,作品才能在读者心中达到其最严肃的目标,即对牺牲者的同情。这不仅仅是关于奥斯卡·帕斯提奥个人的故事,它更是过去百年中千千万人所共同经历的故事,千万人在这样的故事中死去。《呼吸钟摆》也是德国文学上绝无前例的对于这段历史的见证。尽管赫塔·穆勒的文字中充满了对政治暴力的憎恨,对所有单薄的明媚可爱的厌恶,但所有这些愤怒之下隐藏的是一种对牺牲者所能给予的最大同情,就像在放大镜底下看人们的伤痛一样,这就是这本纪实文学的诗性语言的强大力量。

这部小说主要描写的是一个人物,即奥斯卡·帕斯提奥。将他的命运故事转化为一部文学作品可以说是带着一种审美的冒险,因为它必须能够说服那些了解奥斯卡·帕斯提奥的人,同时也必须能够说服那些经历了这段历史,始终也无法摆脱这段恐怖的过去的人们。

读这部作品,我们可以从中发现一些当今德语文学中一些复古的因子:始终都还存在一些作品,这些作品在试图讨论一些宏大的主题,如权利,公正,人类的尊严以及自由。赫塔·穆勒来自专制时代的罗马尼亚,它将人的尊严和美德踩在脚下。她来到了德国,而德国与这一场人类的灾难有着更深的渊源,比我们以往所知道的更多。

《呼吸钟摆》一书正是这样扼住了大家的呼吸。

德国女作家穆勒获09年诺贝尔文学奖

 

瑞典文学院8日宣布德国诗人,散文作家·穆勒(HERTAMULLER)以其诗和散文著作来描述一个并非自己拥有的景象而获得2009年的诺贝尔文学奖。

文学院常务秘书恩格伦德说,·穆勒获奖的原因主要是她以特别犀利的语言描述了在独裁统治时期的生活,故事非常沉重。

根据文学院资料,·穆勒1953年出生在罗马尼亚的一个德国移民地区,在1977年到1979年做翻译工作期间,她因拒绝与特工合作而被开除,后被骚扰。

她的德语作品大多描述在罗马尼亚期间如何受到言论自由的限制,因为她的作品主要是批判当时的独裁政府的。

后来,她移居德国,并发表批判性著作,尽管她在罗马尼亚受到禁止,但在德国受到积极评价。她的很多作品被翻译成英文和法文。

主要作品包括1996年的《绿李子土地》和2001年的《约会》。

赫塔·穆勒个人简介

赫塔·穆勒1953年8月17日生于罗马尼亚,是德国的小说家,诗人,散文家。她来自一个讲德语的罗马尼亚少数民族家庭,父亲在二战期间在德国党卫军中服役。1945年以后,罗马尼亚共产党把她的母亲驱逐去了苏联劳改营。 她曾在提米索拉大学修读德国文学和罗马尼亚文学。1976年,穆勒开始在一家工程公司担任翻译,由于她拒绝和国家安全部门合作,1979年失去工作。随后,她通过在幼稚园教书以及做德语家教谋生。穆勒嫁给了另一位小说家理查德·瓦格纳,1987年,穆勒与她的丈夫离开德国,在随后的日子里,她获得德国以及海外诸多项目资助。如今她居住在柏林。穆勒于1995年荣膺德国写作与诗歌学会成员,以及其他一些荣誉。1997年她退出德国笔会(她曾加入民主德国分会)。

赫塔·穆勒作品介绍

赫塔·穆勒的作品描绘了罗马尼亚下层人民的凄惨生活,处女作1982年在罗马尼亚用德语出版,并成为禁书,一时引起广泛争议。代表作品有《我所拥有的我都带着》、《光年之外》、《行走界线》、《河水奔流》、《洼地》《那时狐狸就是猎人》等。 中文译本有《风中绿李》(台湾,时报出版,1999)。 尽管穆勒20多年前就离开了罗马尼亚,然而她之前的生活经历应该说是巨大的写作财富。她的诗作也好,小说也罢,都较多着墨于集权统治和社会底层的现状。《约会》,关于一个在集权统治下服装厂工作的女工,把小纸条放在来自意大利男人的西装里,写着“娶我吧”。她的另一本作品,英译为《护照》,讲的是罗马尼亚一个讲德语的小村落里,一个乡下人移民西德的故事。穆勒的新作8月出版,这次她的视角移至一个去乌克兰工地的17岁男孩身上。法兰克福评论如是说,“光怪陆离的,移动的以及谦逊的小说,也许是这个秋天最不可错过的作品。”“对我来说最有意义的生活便是在罗马尼亚集权统治下的那段经历。德国的生活非常简单,就在几百公里开外,就是我那些过去的经历,”穆勒曾经说“当我离开的时候,我打包了自己的过去,并且意识到集权统治在德国仍旧是一个尖锐的话题。”

皮特安顿供职于独立出版商Serpent’s Tail,他曾翻译并出版了穆勒的作品。他说自己看到穆勒获奖的消息是“绝对感动”,他说“真是棒极了,我觉得诺贝尔文学奖终于发对人了,终于开始关注那些无与伦比的,但是往往被忽略的作家。对我们来说,在盎格鲁-撒克逊世界还未声名大噪的作家。”他还说,“在罗马尼亚,她是德国裔的少数名族,并且有着独特的生活经历。她撰写的那些非同一般的生活。但是这不仅仅是政治讽喻的写作,这些作品充满诗意且圆融一体。穆勒是一个了不起的作家。”

章立凡:保路运动:经济维权引爆革命

“天下未乱蜀先乱”,辛亥革命推翻大清王朝,首义成功在湖北武昌,革命导火索却是四川保路运动。此前革命党人曾发动过大小百余次起义,均告失败,孙中山曾说:“若没有四川保路同志会的起义,武昌革命或者还要迟一年半载的。”

1903年,四川总督锡良上奏清廷,提出“自设川汉铁路公司,以辟利源而保主权”。1904年官办川汉铁路总公司在成都成立,1907年又改为商办,1909年宜昌至万县段开工。与其他省份募集的商股不同,四川的铁路股本主要源自“抽租股”,一般是随粮强制征收,值百抽三,相当于政府摊派集资。就股权而言,川人无分贫富贵贱,都与这条铁路利益攸关。

1911年5月,在新任邮传部大臣盛宣怀力主下,清政府突然宣布“铁路干线国有”,并与英、法、德、美四国银行团签订粤汉、川汉铁路的借款合同,以两湖厘金盐税担保,借款600万英镑。规定两路聘用外国总工程师,四国银团享有修筑权及延长继续投资的优先权。

当时两路均已发生巨额亏损,竣工遥遥无期。政府以国家股票赎回了湖北、湖南、广东的商股。因各省商股亏损程度不同,故在赎回时的待遇也不同,两湖最优,广东次之,商民虽有抗议,风潮很快平息。但四川的1400万两股金中,有300万两亏空,系因川路公司经理参与墨西哥橡胶股票投机造成,政府不予认可。一场路权风暴由此爆发。

铁路国有化,列国不乏先例,铁路民营也确实存在资金不足、管理不善等弊端。但朝廷朝令夕改,在官办民办之间来回切换,川省铁路股份中又有很大比例来自下层民众,既不能退回股金,换股条件又低于其他省份,难免激起民愤。护理四川总督王人文奏请朝廷暂缓接收川汉铁路,却遭到朝廷申斥,不久去职。6月17日,成都各团体两千余人成立“四川保路同志会”,推举立宪派蒲殿俊、罗纶为正副会长,提出“破约保路”口号,分路讲演宣传保路,并推举代表赴京请愿。全川各地各团体保路同志分会相继成立,会员迅速发展到数十万。

8月5日川汉铁路股东特别大会后,原先的“文明争路”逐渐转向激烈抗争,出现了群众性的罢市、罢课风潮;进入9月后,更发展为全省抗粮抗捐。署理四川总督赵尔丰在清廷的压力下,于9月7日诱捕保路同志会和股东会领导人蒲殿俊、罗纶、颜楷、张澜、邓孝可等,封闭铁路公司和同志会。成都数万群众奔赴总督衙门请愿,要求释放被捕人员,赵尔丰下令开枪镇压,死难三十余人,形势一发不可收拾。

“成都血案”后,同盟会联合哥老会等反清会党组成同志军,围攻省城。各州县同志军纷纷起兵,彝、藏、羌等少数民族也聚众起义。9月25日,同盟会员吴玉章、王天杰在荣县宣布独立。川省形势全面失控,清廷急调督办粤汉川汉铁路大臣端方率鄂军入川镇压,武昌兵力空虚,革命党人于10月10日首义成功。11月27日,入川鄂军在资中反正,端方被杀;同日赵尔丰被迫交出政权,成都宣布独立,成立大汉四川军政府。12月22日,赵尔丰在成都被杀。

盛宣怀是近代影响巨大的实业领袖,于政商两界长期左右逢源;端方、赵尔丰也都是清廷中的“新派”能臣,其识见远非颟顸的守旧官僚可比;这些体制内新锐人物及各省的立宪派士绅,推动着清末的“预备立宪”潮流,与同盟会为首的革命派展开竞争。

1911年5月在立宪运动压力下成立的“皇族内阁”,再度印证了清王朝是一个自私的“部族政权”(钱穆先生语):十三位阁员中,有满洲贵族九人,汉族官僚仅四人,而贵族中皇族又占七人。这套人事格局,令立宪派和北洋将领相率离心离德。身处风雨飘摇的末世,以摄政王为首的“天潢贵胄”们,完全丧失了政治现实感和判断力,以为靠铁腕就能维持祖传特权,越发认定自己的子弟可靠;而越是紧抓权力的稻草,灭顶也来得越快。

“宁赠友邦,不与家奴”,是老大帝国的一贯做派。在民族主义大潮风起云涌的时代背景下,盛宣怀的铁路国有政策虽不无经济依据,却更有出卖路权、与民争利之嫌。“不审势则宽严皆误”,当经济维权事件演变为官民间的大规模群体对抗,引燃了革命的导火索,体制内革新派精英也难逃玉石俱焚的下场。

我国长期处于中央集权的封建体制之下,市民社会成长缓慢。中国帝王与欧洲君主的不同之处,是从来不尊重私有财产,不仅征税抽捐从来没商量,抄家也是想抄就抄。近代商品经济逐渐发达之后,这套予取予求的统治模式,与国人日益觉醒的权利意识发生了冲突;失去弹性的政治体制,最终令革命在与改良的赛跑中一举夺标。

铁路于1865年引入中国时,就被守旧大臣视为“震动先帝陵寝,于庙堂不利”的怪物。四十六年后,这怪物果然断了大清朝的龙脉。

2009年9月20日风雨读书楼

欲望与伤害

关键词:钩眼  意象

摘要:加拿大诗人玛格丽特·阿特伍德的《你配合我》仅有四行,却意象丰富,隽永深沉,冷静质朴的文字与丰富的象征意义之间充满张力。诗中的“钩”与“眼”是理解此诗的关键,两者的结合充满了性的暗示,同时,由于其象征意义的模糊性,诗歌超越男女之爱,表现了更深、更广的主题。结合阿特伍德的创作历程来看,这首小诗投射出她在创作中一贯表现的对两性、自然、政治、文化的关怀与思考,从而引发读者关注人类对他人、对自然、对权力的占有欲和必然伴随而来的伤害。

加拿大诗人玛格丽特·阿特伍德的诗集《权力政治》(1971)所收录的作品皆为箴言式的短诗,《你配合我》即其中一首。此诗虽小,却被选入许多文学教材,包括权威的《诺顿现代诗选》(Norton Anthology of Modern Poetry,2d ed.,1988),因此,此诗不容小觑,颇值得玩味。由此诗入手,虽是管窥蠡测,阿特伍德的诗歌艺术亦可见一斑。

全诗共四行,分为两个小节:

you fit into me

like a hook into an eye

a fish hook

an open eye

译文:

你配合我

如钩入眼

一只鱼钩

一只张开的眼

此诗的形式平淡质朴。诗中没有标点,没有大写字母,所用单词都是五个字母以下的常用单词,“fit”是其中唯一的动词。诗歌的第二小节是一对构成并列关系的名词短语,造成一种静态的效果——最初小小的动作似乎忽然停滞了。叙述的语调看上去平静、柔和,还有点漫不经心——如同小写字母所暗示的那样,这里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情,叙述者只是在谈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不足以让感情泛起半点涟漪。

然而,这平静的语调仅仅是表象,简约的文字背后,其丰富的含义如暗流汹涌。

第一小节中的“钩”与“眼”都是多义词,必须在一定的语境中才能减少其模棱两可的成分。首句中,“fit into”既指向空间上的容纳,又暗示一种融洽、和谐的关系,由此营造出一种暧昧、亲密的氛围,这种氛围开始缩小读者对这两个词含义的选择范围。英语中的“hook(钩)and eye(眼)”是一对日常生活中常见的事物。以英语为母语的读者中,男性较容易联想到门上的搭扣,而女性则更容易联想到衣裙,特别是内衣上的搭扣——精致、小巧、舒适、隐秘,它们的存在不易令人察觉,却秘密地呵护着女性的身体。女性读者比较容易感受到这两行诗中暗含的亲密温存,男性读者如果不了解女性,不“fit into”女性的视角,是难以觉察这一点的。

然而,第一小节所营造的亲密和谐的气氛很快就被第二小节打破。那种具有暧昧色彩的联想立即被“鱼钩”一词粉碎。叙述者明确地说,这不是温情脉脉的小搭扣,而是尖锐的鱼钩。它是一种具有杀伤力的工具,把它的危险隐藏在迷人的诱饵之中。与这个词相联系的,是诱惑、危险、伤害、死亡。

紧接着,“钩与眼”的亲密联系被“一只张开的眼”这一行更彻底地推翻。搭扣上作为“眼”的那一半没有闭合的可能,叙述者强调这是张开的眼,暗示这只眼是会活动的,有生命的。作为身体器官的眼,尤为敏感、柔嫩、脆弱。如此一来,诗歌呈现的是一幅血腥、充满暴力的画面——一只鱼钩,扎入一只睁着的眼。如果读者有在海上钓鱼的知识背景,就不难联想到人们将鱼钩扎入做饵料的沙丁鱼眼中的场景,也许这样一个平常的小动作激发起作者创作此诗的灵感,但诗歌的魅力正在于尽管它可能只是“眼前景致口头语”,朴实的文字却可以承载丰富的意境。

那么,在这血腥的场面中,诗中的“你”和“我”究竟充当着什么样的角色?

此诗中,叙述者以“钩”与“眼”来比喻“你”和“我”之间的行为。“你”是施动者,如“钩”一般具有攻击性:“我”是承受者,如“眼”一般柔弱。这样一对关系,可以视之为对两性关系微妙的隐喻。早在五世纪的阿提克艺术中,性爱中纠缠不清的欲望与伤害就已成为普遍的题材,希腊瓶画所描绘的波塞冬对阿密摩涅的追逐便是典型的例子。画上波塞冬通常手举三叉,向阿密摩涅刺去,有的画中,波塞冬的三叉甚至扎入她的大腿。而阿密摩涅通常的姿势是一边逃走,却还一边回头凝望波塞冬,眼睛脉脉含情,一手揭开面纱,表示顺从。按当时的风俗,绘有此图案的花瓶常作为礼物赠给新婚夫妇。此瓶画明显地带有性的暗示,表现了当时人们理想中的两性关系:男性勇武强壮,女性温和柔顺。同时,此画也是现实中两性关系的写照:男性对女性的追逐和占有必然对女性造成伤害,而女性则以温柔的态度来承受、包容这种带有侵略性的爱。

阿特伍德与弗莱有师承关系,熟谙古希腊罗马神话,将之广泛运用于创作中。追寻诗歌中的神话原型,也就是追溯一种文化的源流。现实中谁是处于支配地位的一方,谁又是受到伤害的一方,两性之间应当如何相处方才能达到和谐的境界,这一疑问从古希腊绵延至今。阿特伍德一直在创作中表现出她对这一问题的关注,她惯于用“吃”来影射两性关系:早期作品《可以吃的女人》所表现的女性对男性占有欲的反抗;诗歌《塞壬之歌》中女妖对被吃掉的男人的嘲笑;《静物对面》中橘子和男人意象的重合;小说《盲刺客》里情人狎昵的呢喃:“真想把你吃掉”……由此可见,阿特伍德常以两性关系作为题材,着力表现占有的欲望和必然伴随而来的伤害。阿特伍德的作品中,受到伤害的女人往往有自觉意识,她们无比坚强,不是以受害者而是以沉默的挑战者的姿态出现。

以《盲刺客》中的艾丽丝为例,她爱上一位在逃的左翼分子亚历克斯,承受他带来的一切痛苦,包括他不时的冷嘲热讽,冒着生命的危险保护他。艾丽丝这个人物正具有《你配合我》一诗中“眼”的特点:她的“眼”是张开的,她清楚周围所发生的一切,看透了身边的人;她是柔弱的,却也是勇敢的,直面迫在眉睫的伤害,包容心爱的人带来的痛苦,她不是被动地承受,而是主动地接纳。这种两性关系在小诗中清晰地折射出来,相比小说而言,诗歌中“钩”和“眼”的关系准确地刻画了更为普遍的两性关系。鱼钩和作为饵料的沙丁鱼相互依存,失去一方,另一方在钓鱼这个行为中便失去存在的意义,正如男人和女人之间那种痛苦而紧密的羁绊,让两者无法分离。渔夫这个形象在诗歌中是缺失的,他的手像看不见却无法逃避的命运,操纵着双方。“钩”扎入鱼眼,但沙丁鱼本身不是“钩”狩猎的对象,鱼钩刺入沙丁鱼是为了钓起海中的大鱼;同样地,男人追逐女人,作为个体的真实的女人本身却不是男人的最终目标,男人在追逐女人的过程中追寻自己生命的意义。不管男人和女人如何彼此伤害如何相互纠缠,能否钓起一条叫做“幸福”的鱼依然是未知数。

《你配合我》一诗中包含了阿特伍德对两性问题的思考,但作为一名充满社会责任感的作家,她所关注的范围远不止于此。

从早期的叙事诗《苏珊娜·穆迪》(1970)到2003年的新作《羚羊与秧鸡》,阿特伍德以生存作为主题,探讨人与自然的关系。在这些作品中,为科学技术所武装的人扮演着“钩”的角色,自然则成为被侵犯的“眼”。作品的核心正是“你”应当如何来“配合”“我”,达到共存的目的,避免造成《羚羊与秧鸡》中的末世图景。

除了两性关系、人与自然的关系,文化政治也是阿特伍德创作的主题之一。《你配合我》一诗出自诗集《权力政治》(1971),诗集标题本身便带有文化政治色彩。在此诗集出版的第二年,阿特伍德的《生存——加拿大文学主题导读》(1972)即告付梓。她断然舍弃哈佛大学未完成的博士论文,投身加拿大文学独立事业。20世纪70年代,在英美文化占主流地位的西方世界,加拿大文学尚处于边缘地带,在这样一个时代背景中解读《你配合我》,此诗就成为强势文化与弱势文化之间的对话——弱势文化无法避免强势文化的入侵,但更应该勇敢地承受这种痛苦,以海纳百川的姿态去包容它,让两者的结合带来更令人瞩目的成就。

《你配合我》这首小诗形式如此简约,而内涵如此深广,形式与内涵之间充满张力,使得此诗富含哲理,独具魅力,甚至可以说,阿特伍德所有的作品都在为它作注解。这首小诗,是折射阿特伍德思想和艺术的一颗微小而璀璨的钻石。

春天,十个海子

一个岛屿取走了一颗英雄的脑袋

一面镜子、一条河流和一个美人

又取走另一颗英雄的脑袋

谁来取走我的头颅?

——海子《太阳·大札撒·抒情诗》

海子的长诗《太阳·七部书》是像癌症一样的书,庞大芜杂,迷狂绝望,火焰和钻石,黄金和泥土被统统归拢在一间屋里,随时都有爆裂的可能。在这一切诗意言说的后面,是那巨大的、无法抗拒的毁灭感的临近,一匹难以驾驭的诗歌烈马在想象的平原上不知疲倦地激烈奔驰,执火突进,仿佛唯有耗尽其身上的最后一点气力才能让它停下来。正如诗人臧棣所说:“他的长诗,则像是对正在丧失生命力的人类的境况所做的一种严厉的告诫;有些地方,读起来更像是报复。”

海子坠入激越年代的深渊不能自拔,一九八九年三月二十六日,这位农业文明的辩护人、诗歌肿瘤的晚期病人,以一种弃绝人世之态俯卧在山海关的一段铁轨上。正如被锋刃般锐利的火车一分为二的海子肉身那样,很快,“海子”这个在其生前默默不闻的“名词”也被最积极、最热忱的崇拜者和严苛冰冷的反对者树立为正、反面的两个典型,成了“两条路线”争论的焦点。每年三月的北大“未名湖诗会”可以看做是海子崇拜者的一次大聚会,和当年的海子年龄相仿的青年学子血气方刚、感情澎湃,在纪念会上朗诵海子的诗歌(或者自己写作的献诗)时往往伴随有丰富的肢体语言——颤栗、啜泣、痛哭、昏迷。与此相对立的,则是超然姿态的冷漠判词。这群以书写“原生态的吃、喝、拉、撒”而闻名的口语诗人竭力传达出这样一类信息:生活的表面要比生活的深度更应该赢得诗人的尊敬。

不论是海子的后援团,还是参与到圣像破坏运动的“诗歌异教徒”,都使海子迅速成为一个备受瞩目的公众人物,在“文学名人堂”中获得了一席之地。作为一个轰动一时、至今未衰的文学现象,有必要在当事人逝世二十年后的今天,对这一现象进行一番梳理和反思。

时至今日,海子之死仍是一桩悬而未决的公案。追寻内部真相的努力从未终止过,也使得各种传闻纷至沓来:疯癫、失恋、走火入魔、自杀情结……其中最深入人心的“验尸报告”莫过于将诗人描写为殉道者的精彩篇章。从海子身上衍生出来的神学分析逐渐将他推到一座宗教的神殿中去。一位一贫如洗的诗歌苦行僧、天才、赤子和圣徒的形象就像是小个子、大眼、暴烈而又不失“羞涩与温柔”的年轻人身上的一件迷彩服,使读者对于这样一个“混血儿”无法做出客观的评价。

即使如此,我们仍然不得不承认,诗人的身世遭际,他的背景性传记资料已经侵入到诗人诗歌的核心区域,成了他诗歌疆界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如果没有海子和骆一禾的革命性病故,他们的史诗文本,乃至整个八十年代的诗歌历史,都是不完整的。死亡不仅没有取消诗人的生命,反而成为诗歌传播过程中的重要一环;正是死亡在情感上的巨大冲击力宛如一声振聋发聩的呐喊,一记响亮的耳光,将陷入市场迷津的部分读者拉回到诗歌的“黄金”中来。在我看来,海子的诗歌文本已经成了一个感性记忆的容器,使各式各样的死亡报告涵纳其中:一个为死而生的人,一个像基督一样去受难并渴望着在“春天,十个海子全部复活”的人,一个将死亡作为获救手段的人。或许正是因为各种线索全都导向诗人的牺牲,我们完全不必要将历史责任归属到某一个因素的名下。死亡成了诗人“恒常的理想”,《太阳·七部书》中不仅弥漫着一种扑面而来的杀戮气氛,而且那种标志性的短句也似乎预示着非正常的断裂正在酝酿之中。一个重要的证据是他写在一张字条上的临终遗言——我把它看做是海子留下的最后一行诗——“我的死与任何人无关。”说得多么好啊,在根本意义上,纯粹的死亡只与他自身发生关系,而不可能是因为别人。

诗人西渡在他的诗学札记《海子〈弥赛亚〉中的陌生老人》中分析了海子在长诗中塑造的陌生老人形象。西渡认为,这个盲目、衰老、冰冷、孤独的老人是生活重压的隐喻性描写。在我看来,完全可以将西渡的论断做进一步延伸。尽管海子一直给人一种长不大的瘦弟弟的印象,但这种印象很可能只是一条“绊人的绳索”。事实上,与一个停留在纯真年代的低龄海子相对应的,是一个迅速衰老,走向生命尽头的老龄海子,这两个海子的神秘连接共同构成了《太阳·七部书》的动力学基础。于是,将二十五岁的海子划归入海子创作的“晚年”就有了某种理论根据。史诗是以历史(或者是虚构的历史)为原型切入诗歌的一类写作,在海子构筑史诗的过程中,他不仅要承受住与经典史诗——比如荷马史诗、维吉尔的《埃涅阿斯纪》、《圣经》、《神曲》——发生碰撞时的心理压力,而且还要经受住“内部时间”的考验。每写一部史诗,诗人就会蜕一层壳,他奔向天空的翅膀就会成熟一层。同时,由诗歌来编年使诗人本人的时间观念发生着扭曲,很难将诗人的实际年龄与诗歌中的叙事时间做一种想当然的重叠。以一份勃勃的野心,海子以一个诗人考古学家的身份进入到历史的夹层,——这是被黑夜笼罩的历史暗面。诗人的战车隆隆地驶过一片片人迹罕至的荒原,为峡谷和旷野命名,为他笔下的人物赋予生命,赋予他们历史的重担。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这句俗语暴露了某些外部因素会促使一个人的心理年龄发生微妙变化的事实。对海子来说,死死缠绕着他的贫穷就是一种特效的心理催化剂,使他不得不加快成长的步伐。十五岁考上北大,二十五岁去世,死亡的加速度缩短了海子的一生,却没有简单粗暴地将其砍断。文学评论家朱大可曾经在著名的《先知之门——海子与骆一禾论纲》中将海子的写作归入海德格尔所指称的“世界之夜”的大背景中去,的确,正是诗人对“暴力之暗、恶性之暗、迷津之暗和谎言之暗”的深刻洞察,使他脱离了诗歌的“幼稚园”,呈现出辉煌的气度和光线穿透黑暗时的力度和质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于坚给海子下的判决书——“只不过是青春期”——是无法让人认同的。

是什么让在北京这个“首善之区”工作和生活的海子产生了极其强烈的不适应感?难道这里不是农村和文化人都热切向往着的“理想国”吗?在昌平,海子的生活封闭而又清贫,这里的一草一木带给海子的只有失恋回忆和心理暗疾。

或许正是在北京生活之后,海子才对自己的身份有了清醒的认识——一个农民之子,而且永远是农民之子。他在他的短诗中咏唱的月亮、河流、麦地、果实,无一不是精神故乡的标识。尽管安徽农村让人震惊的贫穷陪伴过童年和少年时的海子,并且直到他工作之后,仍然让他不知所措;但就像在身份证上抹不去的那行文字,他的眼睛注定要装上一副隐形的望远镜,凝视着故乡的山山水水。“外省”这个词在海子心目中已经上升为一个圣词,这是与京城相对立的一个精神家园,是被文学的既得利益者忽视的远方。“远方除了遥远一无所有。”海子如是说。多么纯粹,物质上的缺失是否暗示着精神上的富足,我不敢妄加评论。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就是海子用他的礼赞重新唤起了外省/乡村的形而上学。

与京城一切不如意相对应的是诗人日渐加深的文化乡愁。于是他颂赞、独唱、雷霆般愤怒、太阳般燃烧自己,想象自己是一个“王”,或者一个“悲惨的王子”,在与宇宙的秘密谈话中死去。外省就像一双操控着他行动的幕后的手,使诗人将他毕生的热情,他的诗歌理想和诗歌蓝图全都投向这片内心的土地。外省是他的图腾,他的高原和平原,他的眼泪和小米,它不能提供娱乐、财富和爱情,却是自我幻觉的载体,一座可靠的桥梁。

又一年的春天。高河查湾埋葬诗人的山冈上又将开出星星点点的野花,今年的三月二十六日是海子逝世二十周年的日子,北大纪念海子的诗歌节也将如期开幕,就让我们祭献的花圈奉献于逝者的灵前。

但死亡终究是不可能的。海子生前的好友苇岸曾经写下过这样一行诗句:“春天,万物生长,诗人死亡。”然而,这沉痛的箴言却只说对了事物的一面。在描写死亡的大量诗篇之外,海子也用几乎同样的热情关注着复活。这是海子的“辩证法”吗?是否他早就意识到了,他的死只是他的另一种生活方式,而每一个追随着诗歌先驱者脚步的人都可以看做是“海子”的一个化身?

春天,十个海子全部复活

在光明的景色中

嘲笑这一个野蛮而悲伤的海子

你这么长久地沉睡究竟为了什么?

——海子《春天,十个海子》

徐友渔:不能把祭孔变国祭

据报道,9月28日,将以曲阜为中心,在全国和海外一些地方举行大型、隆重的祭孔活动,各级官员将与各界人士一道参加,央视新闻频道将长时段直播这次活动。

我对这项筹划和报道中的盛事,难于怀抱期待和兴奋,倒有相当多的警觉与担忧。这样大张旗鼓予以祭祀的孔子,其思想学说的核心内容究竟如何,对于中国当前的政治文明和现代化建设,究竟有何意义,必须有起码的追问。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鲁迅、胡适一辈把孔学称为“吃人礼教”,说明这种定位得到了中国人的高度认同。退一步说,孔子学说也是精华和糟粕并存,尚待清理、继承和扬弃的庞杂体系,其中既有“有教无类”的可贵的平等教育观,也有“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这种怎么辩解也无济于事的陈腐之论。

孔子的学说不是一般的哲学、文化理论,它本质上是一种政治道德、政治文化和意识形态,其核心是“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连旧制度的卫道士张之洞,以及精通国学的文化保守主义大家陈寅恪都说过,三纲六纪是传统道德的核心。

有专家说:“孔子思想已经渗透到我们的社会风俗民情,并且代代相传形成一种传统和定式……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首先是传统文化的复兴”,这种说法我很难同意。我们的社会风俗民情中确实有大量的传统思想,但要区分正面和负面,不能认为凡是存在的就值得肯定。比如,农村中盛行的只讲家族、血缘关系,不讲法律和政策,轻视妇女、包办婚姻等陋习,一定和传统文化有关,而要搞基层民主,要厉行法治,则难于从传统那里得到支持。鸦片战争以来的历史证明,中华民族的得救和复兴在于认同和实现科学、民主等价值,这是不懈冲破孔学等传统的桎梏才做得到的。

在中国近现代历史上,反动的军阀、政客常常大搞祭孔和尊孔读经,他们的目的就是要用纲常礼教取代自由平等,反对民主共和。我们经常说:“前事不忘,后世之师”,我们应该记得一个世纪之前经常导演的这一类丑剧和闹剧,发扬科学、民主、自由、理性的正气。

撇开孔子思想中的糟粕不说,目前条件下高声喧哗的祭孔活动,也违反了儒家关于“正心诚意”的教诲。半个多世纪以来,儒家学说衰败不彰,国人对儒学的了解几乎等于零。不把功夫用在基本知识的补救和普及,以及出版、研究工作的推进方面,搞规格高、场面大的祭孔活动,不免让人感到华而不实,试问,那些出席盛大庆典的衮衮诸公中有几人真正尊重和懂得孔学?

可能有人会说,无论如何,祭孔大典毕竟对于弘扬中华传统文化,增强民族凝聚力有好处。站在文化多元论的立场上,我并不因为自己对儒学的批评多于赞扬而对任何形式的祭孔典礼加以反对。但这种举国同庆、全民公祭的做法,在形式上或法理上有问题。这种事如果由“中华儒学会”、“中国孔教协会”之类的机构来主办,作为文化活动,也许不失为好事,高级官员如果作为个人信奉儒学、尊崇孔子,也可参加此类活动以增其光彩。但这类活动不能由政府主导,因为孔教不是中国的国教。巨大的行政力量介入甚至主导此类活动,不免有“独尊儒术”之嫌。葛剑雄教授多次对黄帝陵前的祭祀活动提出质疑,没有人在学理上回应他,证明这样做的理由。我们不应该你说你的,我做我的。如果我们把祭孔活动搞成国祭,从宪政的角度看是不对的。

谢  泳:历史的记忆和俗世的荣光

个人在历史变革中的选择,自有他们的道理,后人一般不好对这种选择妄加评论,但后人对完全赞扬这种选择中体现出的个人道德和人格,却有保持自己看法的权利。在储安平和季羡林的人生选择中,更具永恒价值的可能还是储安平,真正纪念他的时代还没有到来。

2009年7月4号,我在厦门大学人文学院中文系主持了一个纪念储安平诞辰一百周年的学术会议。会议结束不久,就传来了季羡林去逝的消息,许多报纸、杂志要我就此谈谈自己的感想,我都推辞了。倒不是自己无话可说,而是感觉世道日薄,在历史选择中,我们为什么总是对那些真正给历史留下记忆的东西不加珍惜,而对俗世的荣光倒很看重。我想起了储安平和季羡林。

季羡林是1911年生人,比储安平小两岁。上世纪40年代中期,储安平在上海办《观察》时,季羡林是封面底下列名的78位“撰稿人”之一,给《观察》写过一些文章,其中有一篇《论现行的留学政策》,是批评当时政府留学政策的,这样的文章,季羡林后来就没再写过。《观察》1950年复刊时,季羡林写过一篇《把学术还给人民大众》,是在新时潮影响下写的。

季羡林与储安平是老朋友。上世纪30年代中期,储安平编过一本名为《文学时代》的文艺月刊,当时季羡林正准备去德国留学,后来给这本刊物写了《表的喜剧》。储安平发表这篇文章时,将季羡林写给他的两封信,也在“编辑后记”中发表了,当时季羡林已在德国。储安平说:“我们得恳切地感谢季羡林先生的盛意,他在那样遥远的地方,竟然没有忘了我们这一个稚嫩的刊物,我们在筹备本刊出版的时候,正是他在筹备去国外的时候……他临走时候说,他到了德国,第一篇文章就给我们,我们真得敬佩这样一位守诺的朋友。”

季羡林的这两封信是很好的散文,可惜由于是夹在“编辑后记”中发表的,很少为人注意了。文中有两句话给我印象极深:“俄国人民是好人民个个都有朝气。政府却是个怪政府……使你没有自由。”我在1998年出版《逝去的年代》的时候,其中有一篇小文章,曾谈到过季羡林的这个经历。

季羡林后来与储安平的关系,我不很清楚,但想到知识分子在时代转移之际的选择,还是很有感慨。陈寅恪在《元白诗笺证稿》中表达过,易代之际知识分子有“贤不肖拙巧之分别”,他认为“其贤者拙者,常感受痛苦,终于消灭而后已。其不肖者巧者,则多享受欢乐,往往富贵荣显,身泰名遂,其故何也?由于善利用或不善利用此两种以上之标准及习俗,以应付此环境而已。”储安平就是一个拙者,但也是一个贤者,我认为历史更应该纪念的是他。

我们不好判断季羡林1949年后的顺应时代,是不是完全发自知内心,但他选择了完全认同这个时代的主流价值却是一个基本事实。1955年底,中共中央统战部,为了配合将要召开的中央关于知识分子问题的会议,搞了好几个调查报告,其中对北京大学的调查,主要在文、史、哲三系,当时统战部按自己对新旧知识分子的理解分类,把季羡林划分在进步知识分子一类中,报告里有这样的话:“受旧社会影响较小,解放后接受新事物较快,政治思想进步较大。这种人约有54人,以季羡林为代表。季羡林在抗战胜利后不久回国,解放前对现实略有不满。解放后当选北大工会文教部长,积极工作,努力学习政治理论及时事政策,参加抗美援朝运动等工作。通过这一系列现实的教育和他自己的努力,政治上进步较显著。”(中共中央办公厅机要室印发《关于知识分子问题的会议参考资料(第二辑)》第48页)在同一个调查报告中,钱锺书被划在“反动的”知识分子一类里。

个人在历史变革中的选择,自有他们的道理,后人一般不好对这种选择妄加评论,但后人对完全赞扬这种选择中体现出的个人道德和人格,却有保持自己看法的权利。在储安平和季羡林的人生选择中,更具永恒价值的可能还是储安平,真正纪念他的时代还没有到来。

杨恒均:我的恶搞人生:打飞机、霹雳舞与间谍小说

 我的恶搞人生:打飞机、霹雳舞与间谍小说 - 杨恒均 - 杨恒均的博客

这是另外一次在1992年7月1日的晚会上表演霹雳舞

 

有读者来信,说喜欢我那些轻松幽默、带点恶搞的文章,希望我多写一些类似的。还有年轻的读者说,原本以为我是一脸正经一丝不苟的政治动物,原来竟然也……其实,我从小就喜欢恶作剧,也就是恶搞的初级形式吧。从事写作后,只要有灵感,我总会不失时机地回归本性,炮制一两篇恶搞类的东东逗大家一笑,如果能够引起读者笑出眼泪,笑出思考,我也会开怀大笑的。

不过,相对于靠文字文章恶搞,我更是一个恶搞的行动派。回顾走过的路,发现我的人生竟然是被一连串恶搞穿在一起的,有些还相当有水平。

记得最早的恶搞是在大学毕业的时候,那是1987年——说到这个年份,有心人就应该知道我们毕业的前一年发生了什么,以及发生在什么地方。不错,1986年的学潮是以上海为中心的,作为复旦大学国际政治系的高年级学生,我们班很多同学都是积极参与者。后来耀邦下台后,风向转了,学校清算资产阶级自由化,同学们才在大小学习会上异口同声地宣称,我们不是参加游行,我们是去观摩考察的。你想,我们是学习政治的,发生这么大的政治事件,怎么可以不去——围观?我的前后两任辅导员周琦与浦兴祖,都是很理解学生,很不错的老师,所以,我们班同学在接下来的秋后算账中,安然无恙。

然而没有想到的是,毕业的时候却节外生枝了。原来,我们班有几位同学在大家搞“批评与自我批评”的大学最终总结的时候,突然跳了出来,声称要来真格的,要触动灵魂深处。他们宣称,每个同学必须坦陈自己内心深处的资产阶级自由化思想,以及对大学四年的缺点来一个总结,不过,你不说也没有问题,因为还要发动其他同学给你提意见,指出你的缺点。

更有甚者,半天会议下来,竟然从揭露内心深处的自由化发展到每个人都需要深挖自己性格缺陷,例如,有些同学好争论,被冠上“不谦虚,有时骄傲自满”,你自己不说,人家就要揭露,大家同学四年,自然清清楚楚。如果放在平时,这其实也没有什么,可是,根据当时当局的要求和学校的规定,我们这次会议评定每位同学的记录是要直接放进每一位同学的档案袋里的。

这就非常严重了,因为对于我们这些学习政治的同学,离开大学时,毕业文凭和分数远远没有档案袋里的那薄薄一张评语重要。更不用说,我们班就有六七位同学分配到国家安全部门情报系统工作,四位同学分配到军队系统穿上了军装,而我和另外一位同学则分配到比军警系统还要左的外交部下属单位,如果档案上出现一些自由化的字眼,很可能会影响我们这些人一辈子的政治前途啊。

可我们班偏偏就有那么两三位同学不知道是真左,还是脑袋进水了,偏偏要逼大家自揭缺点,还要发动大家互相揭发。还美其名曰对于我们走上革命工作岗位有好处。实在让我挺愤怒的,你想,连北京秋后算账都没有怎么样我们,同学中竟然出现了这种人?不管你是因为毕业分配不高兴,还是你真心要配合北京整一下有自由化思想的青年学生,你都和大家干上了,其中就包括我,我能坐视不理?

于是,就在今天依然没有拆掉的复旦大学学生宿舍7号楼里分组讨论里,我跳起来要求发言。我的发言是这样的:既然有人要彻底触动灵魂深处,要把四年中我们的缺陷一网打尽地写进档案,不让自由化思想从学校流窜到社会上,那么,我愿意第一个坦白,不愿意等大家来揭露我,但条件是,我坦白之后,所有的人,包括你们几位(那几位要上纲上线的)必须和我一样坦白,不管是向同学,还是向党,好好交一下心——

然后我大声说,大学四年,虽然记不起次数了,但在资产阶级自由化影响下,我手淫了XX次……我的自我批评到此为止,现在我要求你们必须像我一样坦白,否则,等大家揭露出来就不太好了。

各位,大学四年,同处一室,谁不知道谁啊?半夜三更,那床上的“吱吱”声,就算是最优秀的共产党员,也知道不是老鼠发出的声音啊。当初我们虽然是以寝室为单位开小组会,但寝室都是门对门的,女生也在场。我的发言声一落,恶搞的效果就出来了。因为大家都在为如何轻描淡写自己的缺点操心,又都不知道其他人会如何“揭露”自己,谁都怕写进档案,可我的“恶搞”让他们立即找到了比“资产阶级自由化”更邪恶的东西。而这些东西却是无论如何无法写进档案的。

这是我最著名的一个恶搞,后面的情况我也不清楚了,不知道他们到底在我的档案里写进了什么。但这个恶搞至少缓和了我和大多数同学的困境。当然,因为毕业前一年的那个学潮,我们最后还是被最高当局“恶搞”了,我们那一届毕业分配相比前几届,差了很多。那件事也让我朦胧意识到,也许我们幽默风趣,有足够的聪明才智去恶搞周围的人,但面对强权,我们别无选择,始终是被恶搞的对象。

我们这一代人都自以为曾经真诚过,而且始终是向往“崇高”的,我从小就想按部就班地学习和生活,用现在的标准判断,也可谓多才多艺。现在我告诉朋友,我一生中最辉煌的时候早过了,那是我刚刚进入初中的时候,在公社举行的文艺汇演中上台拉二胡,结果把台下的观众拉得如痴如醉,鼓掌不停,我连拉了三曲,差一点“下不了台”。

可朋友左看右看我好久,就是不相信我竟然会拉二胡。幸亏有一个初中同学最近写了一篇博文,说到当时的情况。除了二胡,我最擅长的是武术,从小学到高中一直在练习,在高中毕业前,我的右手已经可以在没有任何保护的情况下击碎砖头了。

不过这些爱好到进入大学后就一一丢掉了,由于中国的大学难进易出,我的四年大学过得糊里糊涂,钱没有赚到,书没有读多少,女也没有泡到。参加工作后,兴趣有了很大的变化,到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我开始迷上发源于美国的霹雳舞(Break Dance)。这本来是一种年轻人发泄充沛精力的一种舞蹈,可我却用它有意无意地恶搞了多次。

也许现在的年轻朋友会认为我小题大作,跳跳霹雳舞有什么啊?不就是和现在的街舞一样,和麦克杰克逊的太空步一样?但如果你生活在那个时代,如果你知道我是在什么地方和什么场合跳霹雳舞,你就不这样认为了。

事实上,我得坦诚,我并不是有意恶搞,而是我天性如此。不管是外交场合,军队系统,还是警特的聚会上,只要我高兴,我就会跳上一段霹雳舞。记得有一次是1990年在北戴河的学习班上,当晚有北京前来同乐的领导参加我们学员的文艺晚会。一位领导建议我跳一曲霹雳舞,于是我就跳了。跳完后,大家就鼓掌,掌声停下来的时候,我意犹未尽脱口而出:各位,这舞就是我上次到美国学习的,美国有很多好东西,我就学了这个回来……

说完这句,没有听见任何掌声和笑声,我就下去了。后来有同事告诉我,小杨,你啊,你真不适合在政府部门工作啊。他的意思很明白了,我在这个政府应该没有什么政治前途了。他是从政治常识推测出来的吧,因为那天晚上看我跳霹雳舞的人,是1989年后负责肃清美国流毒的急先锋。虽然第二天,一位领导见到我后,亲切地拍拍我的肩膀,含蓄地对我微笑着说“哦,年轻人,哦,年轻人”,但我能够感觉到,我无意中恶搞了共和国那批眼睛里最不能揉进沙子的人。

霹雳舞的英文名字叫break,跳舞者叫breaker,这个英文词更多的是翻译为“毁坏者”,“非法闯入者”,“破冰者”,“开拓者”……我很喜欢这些翻译,这么多年来,我早已不跳霹雳舞了,但我始终认为自己是一名breaker.我要毁坏的是一种旧的制度和陈旧的观念,我要闯入的是一个崭新的世界……当然,要做到这一切,尤其是要break(打破)强权和利益集团,我们首先要开拓和改造的不是外部世界,而是我们自己的灵魂深处。

我人生中有太多的恶搞,可如果问我这辈子最大的恶搞是什么,那一定是我的三本小说(《致命弱点》、《致命武器》和《致命追杀》),我恶搞了连那些最喜欢恶搞的人都不一定愿意恶搞的那部分——我们自己的切身经历,曾经的信仰和发誓直到海枯石烂的追求……

写到这里,年轻的朋友一定想打断我发问,你说的这种恶搞,并不是我们说的网络上的那种恶搞啊。没错,是有点不一样,但恶搞有很多种形式,还有不同的层次与内容。我喜欢网络上的一些引人发笑,轻松自如的恶搞,但我的经历却也告诉我,面对一个很黄很暴力,一直在肆无忌惮恶搞与“正搞”民众的强权和利益集团,网络上的那些恶搞——特别是那些试图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恶搞,实在是小巫见大巫。

现在流行于部分青年人中的恶搞是以讽刺“伪崇高”,嘲笑“真诚”为手段的,可在一个从来不存有真正的崇高,真诚早就如恐龙一般绝迹了的国度,你如何去恶搞“伪崇高”,又如何去嘲笑真诚?所以,这种恶搞犹如剥洋葱,到后来发现内核空空如也,恶搞着无限失落,更有甚者,玩到最后,恶搞着反而被更会恶搞的强权和益集团们恶搞了。

从我自己恶搞的人生经历出发,我认为,要恶搞那些一直恶搞民众的强权和利益集团,最好的武器反而是真实、真诚和真心……

杨恒均2009/9/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