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在口哨声中爆发——罗马尼亚七日革命的啟示

1989年12月21日,罗马尼亚首都布加勒斯特,支持政府群眾大会,试图平息蒂米什瓦拉市反政府示威被镇压后引起的不满。当齐奥塞斯库站在党中央大楼阳台上向广场上的群眾说:“感谢组织了这次群眾大会的同志,我认为……。”,广场上的某一角落响起了口哨声,很快就连成一片,并且变成嘘声。齐奥塞斯库尷尬地挥挥手,他和夫人埃列娜叫道:“同志们,请安静,原地不动!”可是叫喊声却匯成愤怒的洪流,齐奥塞斯库等人衹得退入室内。

以上就是日本NHK电视台根据两位罗马尼亚人从不同的角度七天日夜拍摄的资料,製作成“罗马尼亚七日革命”纪录片开始的一段。据说,事后中共高层观看了这个影片,王震说:“如果我们六四不坚决镇压,就会像他一样下场。”邓小平却说:“不对,如果我们不坚持改革开放,就会像他一样下场。”

借中国八九民运的东风,当年十二月东欧最顽固的共產国家罗马尼亚发生了顏色革命,共產专制政权被推翻,独裁统治者齐奥塞斯库夫妇被枪毙。歷史惊人地相似,当年罗马尼亚革命发生前的许多事情,二十年后竟如翻版一般在中国重现。共產制度注定了所有的共產国家都将重复同样的错误,也将重复同样的结果,聪明的读者一定会在当年罗马尼亚找出今天中国的影子。

1989年末,东欧大陆出现了空前的动荡,东德、波兰、捷克、匈牙利相继出现大规模的政治运动,很快,便波及到了罗马尼亚,国内人心惶惶。11月29日,著名的奥运体操明星科马内奇率先出逃,到美国后,她将出逃的恐怖经歷向西方新闻界公布,这无疑是政治剧变的一个前兆。12月15日,罗马尼亚边境城市蒂米什瓦拉少数族裔与警察发生激烈冲突,警察使用了武器,造成人员伤亡,全国性的政治动乱开始了。开始之时,齐奥塞斯库还相当沉得住气。12月18日,他照常飞往伊朗,作为期3天的国事访问,并同伊朗总统桑贾尼举行了会谈。与以往唯一不同的是,总统夫人埃列娜?齐奥塞斯库未随同出访,作为罗马尼亚政府第一副总理,她坐镇国内。此时,在遥远的德黑兰,齐奥塞斯库总统还一再宣称:“我们的形势是稳定的。”12月20日,一个可怕的消息在罗马尼亚不脛而走:国家保安部队在蒂米什瓦拉实施大屠杀,几千群眾丧生,上万人被逮捕或失踪。当晚,齐奥塞斯库从德黑兰迅即回国,立即赶往国家电视台,对全国发表紧急讲话,严厉斥责蒂米什瓦拉动乱是“帝国主义和復仇主义集团以及外国间谍机构组织的”,是“企图阻止社会主义发展,使国家倒退到外国的统治下的反革命行为。”12月21日,齐奥塞斯库总统在首都举行“支持平息蒂米什瓦拉叛乱”群眾大会,并发表“重要讲话”,刚刚讲了两句,广场上嘘声四起,人们高呼:“要自由!要面包!不要齐奥塞斯库!”群眾大会演变成声势浩大的示威游行,人们冲进书店焚烧齐奥塞斯库的著作,捣毁街上他的画像。与此同时,以伊利埃斯库为首的罗马尼亚“救国阵线”宣告成立,宣布解散齐奥塞斯库的全部政权机构。紧接著齐奥塞斯库下令对“暴徒”开枪,“重建秩序”,国防部长米勒将军抗命自杀,军队发生分裂,很多士兵站在人民一边,支持齐奥塞斯库的保安部队与反对他的国家军队在首都市区展开了激烈的巷战。第二天12月22日,数百万人涌上街头,示威的声浪一浪高过一浪,示威者翻墻冲入党中央大楼。上午11点30分,齐氏夫妇和罗共高级领导人曼内斯库的妻子及政治局委员博布,还有两名保鏢乘直升机从党中央大楼屋顶仓惶出逃。“起义者”佔领了国家电台和电视台,宣告齐奥塞斯库“下落不明”,并宣告封锁领空。仅仅过了两天,12月23日齐奥塞斯库夫妇就被愤怒的群眾抓住了;再过了两天,12月25日圣诞节,被临时法庭控以“屠杀六万人民、积蓄超过十亿美元的不当财產”等罪名被处决,审讯及处决过程的影片很快在法国及其他欧洲国家播出,中国邓小平王震等也看到了这惊动魄的一幕。

二十年前,引发罗马尼亚七日革命的导火索发生在罗西部最大的城市蒂米什瓦拉,它距离匈牙利衹有40多公里。居民除了罗马尼亚族人外,还有匈牙利族、日尔曼族和塞尔维亚族。在这裡打开电视机就能看到匈牙利、南斯拉夫的电视节目。1989年10月匈牙利政局发生剧变,执政的社会主义工人党改为社会党,开始实行多党制。1989年12月间,匈牙利电视台多次播放罗马尼亚匈牙利族牧师特凯什?拉斯洛批评齐奥塞斯库的言论。对此,齐奥塞斯库十分恼火。12月15日晚,罗马尼亚警察打算强制他从这座城市迁走,结果遭到200多名匈牙利教徒的强烈反对(匈族人佔罗马尼亚人口的百分之6%—7%)。第二天(12月16日)下午,这个城市爆发了有上万人参加的游行,其中多数是罗马尼亚族人,他们的要求已从反对强迫拉斯洛牧师迁居变成反对齐奥塞斯库专制。17日齐奥塞斯库指令军警“可以开枪”,平息“骚乱”,数日后在首都布加勒斯特引发了革命。

二十年后,在中国西藏新疆相继发生民族骚乱,胡锦涛下令镇压,两地都有大量死伤。刘晓波领衔发表了“零八宪章”,被胡锦涛投入监狱。余杰先生在“胡锦涛为什麼拒绝救命稻草?”一文中勇敢地写道:“胡锦涛难道不知道,作出这样的决定衹能表明,他愚蠢地拒绝了《零八宪章》这根救命的稻草。胡锦涛将本来是救命恩人刘晓波当作仇敌,齐奥赛斯库的命运将在不远处等候他,到了那个时刻,他再想回头请求刘晓波的帮助,已经来不及了。”相信有些读者会觉得有些难以置信,甚至狂妄,但实际上却是一片苦口婆心,或许将来某一天会証实余先生的预言。

歷史本来就是这样,没什麼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朝为田野郎,暮登天子堂”,想当年胡锦涛做政治辅导员的时候,也不会想到有一天成为这个国家的领袖吧?况且,“帝王将相寧有种乎?”囚徒变总统大有先例,南非曼德拉、南韩金大中、捷克哈维尔……。胡锦涛是聪明人(否则怎麼能击败眾多对手步步高升直至问鼎?又怎能在政敌重重包围之中屹立不倒?)他一定明白这个位置不好坐,危险不但来自沸腾的民怨,还来自身边虎视眈眈的同志。他一定明白现在仍然是“提著脑袋干革命”(齐奥塞斯库就是例証之一),他一定明白“有风不要驶尽裡”的道理,一定会给自己和家人留一条后路,做事不会做绝。若再聪明一些,应该记住“水可载舟亦可覆舟”的道理,记住齐奥塞斯库血的教训,趁早顺应体制内外的普遍要求——开出实现民主化的路线图和时间表,取消党禁报禁,开放言论自由,用社会舆论来监督那些“前腐后继”抓之不尽杀之不完的贪官污吏,从乡村县镇到省市中央逐步实行普选,变一党专制为多党制、议会政治,还政於民……你若有本事在群眾的心目中洗脱共產党负面形象,像国民党一样经过普选的洗礼,重新上台执政那才是真英雄;即使做不成蒋经国,也千万别做齐奥塞斯库,莫像李鹏一样国人皆曰应杀。若是顽固不化,哪一天突然之间落到齐奥塞斯库那样的下场,就悔之晚矣!

(写於09年8月20日,纽约)

胡  平:我为什么写《论言论自由》

感谢石冢迅先生和北井大辅先生把我这篇发表于30年前的《论言论自由》翻译成日文出版。为了让日本读者更好地了解这篇文章,我觉得有必要把我对言论自由问题的思考、写作以及这篇文章发表的前后经历,向大家做一番介绍。

1、我是怎样思考言论自由问题的

我是在文化大革命期间开始思考言论自由问题的。在我形成言论自由理念的思想过程中,有两个因素最重要:一个是我对于社会上残酷现象的强烈反感与恐惧,另一个是我对于人的理性与知识的某种怀疑精神。

文革爆发的那一年——1966年,我在四川省成都市上高中,刚刚结束了毕业考试。作为毛泽东时代成长起来的一代青年,我们从小就被灌输官方意识形态,对自由民主思想几乎一无所知。在文革初期,我也抱着改造自己、改造世界的愿望,积极地投身运动。当时的我,自以为是拥护共产党的理论,拥护共产党的制度的,因此对那些名义上是“革命”、是“思想教育”“思想改造”,实际上是政治迫害的的种种行为,从理论上还是赞同的;但是这种迫害的极端残酷性却不能不引起我内心深处的厌恶。尤其是因为这种迫害所施加的对象,绝大多数仅仅是由于发表了某种不同的意见,所以那种残酷就更难让人接受。我自己也因为有过这样或那样的不同意见而不止一次地遭到批判,这就使我常常感到恐惧,同时又强烈地希望能摆脱恐惧。我发现,共产党之所以如此理直气壮地实行政治迫害,那是因为他们坚称唯有他们才掌握了绝对正确的客观真理。这就和我在进行思考与追求知识时的审慎态度和自我怀疑态度构成了尖锐的冲突。与此同时我还发现,大大小小的掌权者们其实对于真理本身并无兴趣,他们只是热衷于把真理当成整人的武器。出于对以言治罪这种政治迫害的恐惧和反感,我开始领悟到限制专横权力的必要和保护异议的必要,于是就逐渐形成了言论自由的概念。

在1970年春天,我形成了自己对当时的中国社会的一整套观点。我意识到:我们现在正生活在一个极其黑暗、极其残酷的专制制度之下。这个制度的可怕之处在于它对思想的全面控制和残酷压制。在这种制度下,任何一种重大的不同政见的表达都会招来杀身之祸。最可怕的一点是,由于共产党垄断了一切媒体,并且把它的权力伸展到私人空间,你甚至根本没有公开表达异议的机会。很多人仅仅是贴出一张大字报,散发了几份传单,或者是在和亲友的私人信件中讲述了自己的政治观点而被查获,于是就遭到无情的镇压。他们是因为持有异议而遭到迫害的,但是他们所持有的那种异议,社会却根本听不见。

认识到这一点无疑使我感到十分痛苦,十分绝望。我想,不幸生活在这样的时代、这样的国度里,一颗自由的灵魂所能做的唯一的事,也许就是默默地拿起笔来,暗中记下眼前发生的一切,等待着有朝一日这个制度垮台或者是出现大的松动,再把自己写下的文字公诸于世,让全体同胞、让全世界的人知道那沉重的铁幕下无比痛苦的真实。但是,我又想,难道我们就只能做一名黑暗现实的记录者吗?难道我们就只能等待着别人来解救我们、等待着从别人那里获得大声说话的机会吗?难道我们就真的不可能向这个罪恶的制度发起主动的挑战吗?

2、言论自由是战胜极权制度的突破口

自从形成了对共产极权制度的批判意识之后,我苦苦思索的问题就是,我们怎样才能战胜极权主义?我不相信这个制度牢不可破。我相信一定能找到一个突破口。我给自己立下的目标是:一定要向这个制度正面挑战,而且一定要在它的眼皮底下公开地挑战,并且一定要以一个平民的身份,不借助于任何权势。一定要打到它的致命处,同时又不让它吃掉自己。

为了寻找这样一种突破口,我考虑过很多问题,例如反对个人崇拜问题,人道主义和异化问题,新阶级问题,等等。最后,我认定,言论自由问题才是最重要的问题。因为极权统治是借助于全面地控制思想而变得无比强大的,但是由于它不能公开地否认言论自由原则而暴露出自己极为虚弱的一面。一旦失去了对人们思想言论的控制,极权统治就丧失了它的全部力量。在过去,极权统治之所以能够全面地控制思想,那是因为很多人本来就不重视言论自由,他们不理解言论自由的真正含义。出于对官方意识形态的狂热迷信,尤其是对伟大领袖的狂热迷信,很多人都积极地参加过对不同政见者的迫害。极权统治是利用人们的愚昧与狂热而建立起来的。我不指望极权统治者会自动地转变,但是我们可以指望让民众走出愚昧与狂热。首先就是让人们懂得言论自由原则。争取言论自由的第一步,并不是马上就去直接地批判共产党及其领导人,而是向民众正面地阐明言论自由原则。

在我看来,阐明言论自由原则具有以下几条好处。1、关于言论自由的原则是简单的,稍有常识者就可以正确领会。2、言论自由原则一旦被清楚地阐明,它的含义就是十分明晰的、十分确定的,专制者们很难歪曲混淆。3、因为极权统治者也无法公开拒绝言论自由的原则。这就使得他们在言论自由的问题上不得不处于劣势、处于守势,而且必然会节节败退。4、言论自由原则具有极大的说服力,它很容易被民众所接受。5、公开地坚持言论自由原则,并不需要太大的勇气,这就能让更多的人,包括那些素来谨慎小心的人们也参与到抵制强权的正义斗争中,从而形成一种强大的而又温和的压力,有力地推动我们的社会向着真正的自由迈进。

3、找出一种合适的表述与论证方式

在确定了言论自由这个题目之后,接下来的问题是:如何阐述?如何论证?我痛切地感到,如果说获得言论自由的思想,对我来说还不算太困难,那么,更难的问题是,如何找到一种合适的表述和论证的方式。在那时,中国的政治环境相当恶劣,多数民众的思想都由于深受共产党多年的洗脑而相当偏狭。尽管说西方的思想家们早就对言论自由问题作出过精辟的论述,但是他们几乎都被共产党扣上“资产阶级”的帽子而打入另册。我可以直接运用的思想资源是非常稀少的。我意识到,虽然言论自由是个老问题,但是要在当下中国的情境中阐明言论自由问题,我必须要赋予它一种新的形式。

为了使当下的中国读者理解和接受言论自由原则,我在我的文章中引用了大量的马克思的话和毛泽东的话。道理很简单,因为我面对的专制是以马克思主义和毛泽东思想为旗号的专制,我要争辩的对手,是把马克思主义和毛泽东思想当作因言治罪的依据的中共当局,我要说服的对象,是那些奉马克思主义和毛泽东思想为真理的中国民众,因此,我不能从一开始就去批判、去否定马克思主义和毛泽东思想。我必须尽量找出马克思和毛泽东讲过的支持言论自由的话。这一来是为了保护自己,让当局无法给我扣上“反革命”的罪名;二来也是为了让那些相信马克思主义毛泽东思想的民众更容易接受,而不至于从一开始就产生反感和抵触的情绪,否则我就达不到说服他们的目的了。

然而我又清楚地意识到,仅仅靠引用马克思、毛泽东的话是很不够的。因为权威并非论据,更何况在言论自由的问题上,马克思,特别是毛泽东,并不是好的权威。我必须诉诸理性,诉诸我们的共同经验,尤其是文化革命的经验。

和以前共产党发动的历次政治运动相比,文化革命有两大特点:第一,在文革中,因为思想和观点而遭到批判的人更多。其中既有共产党原先的政敌,也有大量的共产党各级干部;既有知识分子和青年学生,也有普通的工人农民;既有造反派,也有保守派。这就使得越来越多的人对以言治罪这种做法感到恐惧。第二,在文革中,出现了好几次大的反复。今天我批斗你,明天你批斗我;同样一种观点,今天被说成是“正确路线”,明天又被说成是“错误路线”。1971年9月13日,发生了震惊中外的林彪事件。人们发现,毛主席亲手培养和指定的接班人竟然要阴谋杀害毛本人!这至少说明,毛泽东也不是明察秋毫,无所不知;毛泽东也是会犯错误的。于是,一般人开始摆脱了对意识形态的狂热和对毛的迷信,他们不再相信有谁是绝对真理的化身,怀疑主义思潮开始蔓延。这两点共同经验,为人们接受言论自由原则提供了坚实的基础。

需要说明的是,我不是从抽象的自然法理论或人权理论出发去阐述言论自由的。因为中国本来就缺少自然法一类文化传统,毛时代的意识形态垄断又使我们无法直接从西方那里获得这一精神资源。再说,按照当时官方的理论,自然法理论或人权理论都被贴上“资产阶级”的标签,是被批判被否定的。如果我直接引用自然法理论这种“资产阶级理论”,反而会使得很多民众更难理解,更难接受。我只能从我们自己的经验出发去阐明言论自由的道理。后来我到美国,读到了哈佛大学教授茱迪丝。史珂拉(Judith N.Sklar)写的一篇文章“恐惧的自由主义”(The Liberalism of Fear)。我发现,我在言论自由问题上的思路,和史珂拉的观点倒有些不谋而合。史珂拉式的自由主义是恐惧的自由主义。这种自由主义不同于基于自然权利的洛克(John Locke)式的自由主义,也不同于基于自我发展的密尔(John Stuart Mill)式的自由主义。史珂拉的自由主义首先来对政治迫害的恐惧,由此引出对个人权利的保护和对政府权力的限制的坚定立场。这种自由主义不依赖于某种形而上学的概念(如天赋人权概念),也不依赖于某种广泛的道德理论(如功利主义道德理论)。这种自由主义主张宽容,而支持它的认识论基础是怀疑论。

1975年7月,我完成了《论言论自由》的第一稿,但是苦于找不到广泛传播的途径。那时,我已经结束了5年(1969-1973)的农村插队的知青生活,回到了成都家中。成都地处西南腹地,政治气氛远不如北京或广州活跃。1976年1月8日,周恩来去世,在北京和其他一些大城市(包括成都),都爆发了大规模的自发性的群众悼念活动,不少人借悼念之机公开表达了对文化革命、乃至于对毛本人的强烈不满。我参加了成都的悼念活动。到了4月4日、5日,我得知在北京的天安门广场又爆发了更大规模的悼念和抗议活动,非常兴奋,甚至准备北上,借机传播我的关于言论自由的主张。可是,四五运动很快遭到镇压。不过这场运动给我很大鼓舞。我相信,随着毛泽东的不久于人世,一场伟大的历史转折就会到来。

4、民主墻时期是最好的时机

按照我的估计,中国在毛泽东去世后,也将会发生一种类似于苏联东欧在斯大林去世后所发生的变化。在苏联和东欧,斯大林去世后,新的领导人立即推行非斯大林化,纠正斯大林时期的某些极端措施,平反斯大林时期累积下的大量的冤假错案,放宽言论尺度。在这段期间,党内和民间都会出现一股自由化思潮。但是这一阶段不会持续太长,新的领导集团经过调整后,会重新加强对社会的控制,首先是加强对思想和言论的控制。于是,整个国家的政治改革陷入停滞。我那时思考的是,一旦中国也发生了类似变化,我们能做些什么?我们能不能做得更好?我认为我们应该更有效地利用思想与言论比较开放的时期,集中力量宣扬言论自由原则,努力让言论自由原则成为一种普遍的共识,这就能为民主力量赢得一片自主的活地,防止统治者重新控制思想,从而为自由化民主化的顺利发展打开通道。

1976年9月,毛泽东去世,10月,“四人帮”(江青、王洪文、张春桥、姚文元)被抓。紧接着,新上任的中共领导人华国锋号召批判“四人帮”。这一年的12月,我在成都市委对面的墻上贴出了一篇呼吁言论自由的大字报(这等于是《论言论自由》的第二稿)。这篇大字报并没有给我带来什么麻烦,但遗憾的是也没有引起什么反响。在1977年,我又写下了《论言论自由》的第三稿,并且自己把它刻写油印成几十本小册子,希望能把它带到北京——或者是托朋友带到北京——散发,但都未能成行。

1978年秋,我考上了北京大学哲学系研究生班,结束了从文革以来12年的动荡与艰辛。10月,我进入北京大学。就在这一年的年底,西单民主墻诞生了。我通过北大同学的介绍,加入了一家名为《沃土》的民间刊物。然后,我抓紧时间完成了《论言论自由》第四稿的写作。第四稿比前三稿的篇幅都长得多,有四万多字(前三稿都只有几千字)。在1979年3月底4月初,这篇文章以《沃土》特刊的形式发表在民主墻上。

我对我这篇《论言论自由》文章可能产生的影响抱很大的期望。我认为,中国正处在一个千载难逢的历史时机。在这样的时刻,我们全面地、准确地、透彻地阐明言论自由原则,一般民众最容易理解,最容易接受。它很可能在一部分当权者中也引起共鸣;即便是那些不喜欢自由民主的当权者,在当时那种形势下也不好公开出来反对。我希望我这篇文章能使那些追求自由民主的人都意识到,现在正是鼓吹和宣扬言论自由的最好时机。如果我们都把阐述言论自由放在第一位,我们就可能使言论自由问题成为舆论的热点话题。一旦言论自由原则深入人心,整个形势就会很不一样了。在历史上的某些时刻,思想可以发挥巨大的力量,它好比分水岭上的一块石头,可以决定河流是注入太平洋还是注入大西洋。

应该说,《论言论自由》这篇文章还是引起了一定的反响,不少读到这篇文章的人,包括一些民主墻的朋友和一些党内高层知识分子都对这篇文章很称赞。而且,正像我原先估计的那样,也没有哪个中共领导人对这篇文章表示反对。那时,有些中共领导人在内部讲话里已经对民主墻运动中的某些口号和文章扣上“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帽子,并且还抓了一些人;但是他们都没有提到我这篇《论言论自由》。然而,让我深感遗憾的是,这篇文章引起的反响远远低于我的预期。讲言论自由问题的人还是太少了。言论自由问题没能成为当时舆论的焦点。我感到,一个宝贵的历史机会正在失去。

几乎在我发表《论言论自由》的同时,1979年3月底,魏京生贴出大字报“警惕邓小平成为新的独裁者”,引起轰动。党内自由派知识分子认为这篇大字报不明智,他们认为在当时主要应该反对的是以华国锋为代表的凡是派,这就还需要借用邓小平一派的力量,所以那时还不宜把矛头一下子就指向邓小平。民主墻的参与者则担心,这篇大字报会招致中共当局的镇压,并进而威胁到整个民主墻的生存。几天后,魏京生被捕入狱。这年10月16日开庭审判,魏京生根据言论自由的原则为自己作无罪辩护。这场审判是关门进行的。场内有人把魏京生在法庭上的辩护词偷偷录了音,交给了民主墻的朋友,然后整理成文字,印成传单上街散发。但是刚刚散发就被警察没收,并且扣押了散发传单的人。所以这篇自辩词未能在社会上流传。后来我读到这篇自辩词,对朋友说:如果魏京生在写文章点名批评邓小平之前,先写文章大力宣扬言论自由,让更多的人掌握言论自由原则,那不是更好吗?懂得言论自由的人越多,统治者要搞以言治罪就越困难,要付的代价就越大;懂得言论自由的人越少,统治者要搞以言治罪就越容易,要付的代价就越小。因此,我们最好的策略是先讲言论自由原则。

在1979年夏天,我在《沃土》上发表了另一篇和言论自由问题有关的文章,题目是《试论同仁刊物》。我写这篇文章的目的是为了促成民间刊物合法化。我们知道,专制政府控制言论有两种办法,一是事先预防,一是事后追惩。传统的专制政府没有垄断所有的出版机构和媒体,民间也可以自己独立地出版书籍和发行报纸。对于民间独立发出的意见或消息,政府要想取缔镇压,常常需要安上某种罪名或给出某种理由。这样,有些让政府很不喜欢的意见或消息,由于政府实在找不出什么罪名或理由去取缔和镇压,于是只好容忍。共产党专制的特点是,政府垄断了所有的出版机构和媒体,政府不但可以对它认为有害的言论实行事后的惩罚,而且还可以对一切它不喜欢的言论进行事先的预防,使这些言论根本就没有出版传播的机会。如果把传统专制政府对言论的控制比作屠婴和堕胎,那么,共产专制对言论的控制就好比在屠婴和堕胎之外,还加上避孕。

民主墻和民间刊物的意义在于,它们突破了政府对言论的事先预防。我们把我们的文章自己刻印出版,不用事先通过共产党官员的审查。譬如我的《论言论自由》,当时的官方刊物是不会发表的,但是它在民间刊物上发表了,当局却找不出藉口来取缔,只好任其传播。正因为民间刊物具有如此重要的意义,所以我们民主墻参与者都非常希望能把它保持下去。当时,中共党内一些比较开明的官员也非常希望能使民间刊物合法化。事实上,我那篇《论同仁刊物》的文章,就是一位共青团中央的官员建议我写的,他奉命和我们民间刊物接触,对我的《论言论自由》非常欣赏。

若干年后我得知,在当时,中共内部确实有一些人在推动制定新的出版法,给民间独立出版书刊提供一定的法律依据。邓小平、陈云等先是不理睬,等到了1981年就明确表示拒绝。理由是:过去,我们共产党就是利用国民党的出版法和国民党做合法斗争。现在,我们决不允许别人也利用这样的东西和我们做合法斗争。

民主墻运动持续了一年多。1980年初,中共发布一份内部文件,要求民间刊物停办。迫于压力,我们不得不放弃。这使我更加痛切地感到,我们失去了一个多么宝贵的机会。

5、竞选的成功与言论自由理念的传播

1980年下半年,中国各地陆续开展了县区级人民代表的直接选举。自从1949年中共建政以来,各级选举都是由官方一手包办,由官方提名候选人,由官方出面介绍候选人的情况。显然,这样的选举根本不算选举。1980年全国人大通过了新的选举法。按照新的选举法,选民可以推荐候选人,也可以自己推荐自己。在选举过程中,候选人可以宣传自己。这就使得真正的选举成为可能。在一些地区,主要是在大学,都出现了一批独立候选人,并且还展开了竞选活动。我和几个民主墻运动的朋友再次聚集在一起。我们都认为这是一次新的机会。我们可以通过积极参加选举活动宣扬我们的理念。我打算把我的《论言论自由》文章再一次推出去。

我把《论言论自由》一文又作了较大的补充,增加了大约两万字。新增加的内容主要有两点。1,进一步阐明了言论自由问题是结束专制的突破口,争取民主应把言论自由放在第一位。2,分析了经济发展与政治民主的复杂关系。那时流行一个口号:没有民主就没有现代化。我认为不一定是这样的,没有民主也可能实现现代化;经济发展不一定在必然促进政治民主,有时反而会强化专制。我那时担心的是,中共会竭力把中国带向只进行经济改革,不进行政治改革的道路;并且用经济发展来削弱民主运动的力量。

北京大学的选举从11月开始。起初,我没有打算自己出来竞选,我本来只准备为技术物理系的本科学生、也是民主墻的参与者王军涛助选。他很愿意把我的《论言论自由》作为他的竞选文件之一。不过后来我又觉得只有我自己才能把自己的主张阐述得更清楚、更有力;再说学生选区有两个席位,我们两人都极有可能被选上代表,所以我决定自己出来竞选。北京大学是中国最好的大学,1919年的五四运动就是首先由北京大学的学生发起的。如果我能在北京大学的选举中取得胜利,使言论自由的主张得到北京大学学生的赞同,其意义将是不寻常的,其影响将是深远的。

我贴出我的《竞选宣言》。在《竞选宣言》里,我强调,在权力高度集中的中国,县区级人民代表选举本身的意义很小,“但是只要我们愿意,我们可以赋予这场选举更丰富的内容、更鲜明的色彩和更深远的意义。它可以成为一次真正的民主训练,一次正式的民意考查,一座青年一代的公开论坛,一场伟大进军的光荣开端”。这是一次用自己的力量推动历史前进的美好机会。“我们必须从一开始就抓住事物的根本。一个是竞选这种形式,一个是言论出版自由,有了这两个眼,民主这盘棋就全活了”。

来自好几个系的几十个同学热情地为我助选,他们把我那篇6万多字的《论言论自由》长文抄成大字报贴在墻上,并且油印成200份小册子,全校每一个班发了两份。在我的竞选演说与答辩会上,只有800个座位的北京大学办公楼礼堂挤进了1600多人,连主席台上也挤满了人,只给我留下不到一平方米的空间。我的竞选活动取得了很大的成功。最后我以最高票当选为北京市海淀区北京大学学生选区的人民代表。

《论言论自由》一文在民主墻时期没有得到足够的注意,让我感到非常遗憾。这次,借助于竞选活动,这篇文章得到了热烈的支持和传播,自然让我感到很欣慰。不过,我并不感到特别乐观,因为现在的形势已经和民主墻时期不一样了。

北京大学的选举在中共上层引起震动。这时的中共上层已经决意重新加强对思想言论的控制。他们对我这样的人和《论言论自由》这样的主张能够赢得北大学生的热烈支持而深感不满。但是正象我预先估计的那样,他们也无法公开地对我打压。据说,当时的中共意识形态主管、政治局委员胡乔木在认真读了我的《论言论自由》后承认:这篇文章“无懈可击。”于是,他们就对我采取了“冷处理”,在我毕业后两年之久不分配我工作。1981年夏,我顺利通过硕士论文答辩,但是直到1983年夏天,我才获得一份正式工作,在北京出版社做编辑。一年半后,我的处境好转,转到北京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

6、从政治改革讨论到八九民运

1986年的中国,政治改革成了热门话题。武汉的一家杂志《青年论坛》分两期全文刊登了我的《论言论自由》。《青年论坛》杂志的编辑是一批年轻学者,他们在几年前就了解到北京大学的竞选活动并读到过我这篇文章。紧接着,他们又在北京组织了一场有老、中、青共40几位学者参加的关于《论言论自由》的座谈会。与会者对这篇文章给予了非常高的评价。在这一年,我还出席了多次大大小小的政治改革讨论会,并在北京、武汉、成都近20所大学发表了关于言论自由的讲演。

1986年下半年,中国的政治氛围显得很宽松。有三家出版社决定出版《论言论自由》的单行本,另外两部书稿也被出版社接受。我预感到这种宽松不会持久,因此多次写信给出版社催促他们快点出版。可惜出版社方面对形势的估计过于乐观,并没有加快出书的速度。到了1987年1月,中共发起“反资产阶级自由化运动”,形势立刻转为严峻。我的三部书稿全都被禁止出版,最热心出版《论言论自由》的湖南人民出版社总编辑朱正先生甚至被解除职务,武汉的《青年论坛》杂志也被下令停刊。我本人倒没有遇上什么麻烦。我只是觉得,在未来一两年内,中国的政治气候恐怕都难以好转了。

就在这时,我接到了美国哈佛大学的入学通知。这是我的一位北大校友帮我联系的。我犹豫着到底去不去美国,最后还是决定去。1987年1月,我来到了波士顿(Boston)。在紧张学习的同时,我也参加了一些活动,发表了一些文章。1988年1月,我参加了海外民运组织中国民主团结联盟,被选为主席,停止了哈佛的学业,移居纽约。

1989年春,中国爆发了空前规模的民主运动。言论自由、新闻自由是这场运动的主要口号之一。可以想见,如果没有六四屠杀,中国至少会赢得言论自由。可惜的是,轰轰烈烈的八九民运失败了。接下来,苏联东欧等国都宣告结束一党专制迈向民主。中国进入了一个十分特殊的历史阶段。

7、六四后中国,言论有多少自由

六四后这20年来,在言论自由问题上,中国的情况是怎样的呢?从表面上看,中共当局对言论的控制比以前更宽松。我认为,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有下面几条。

首先一条是八九民运的冲击。在八九民运中,几百万、上千万的民众走上街头,高呼要自由要民主的口号。六四事件激起普遍的愤慨,全国上下,不知有多少人破口大骂共产党。不管中共当局使出什么手段,它也不可能把人心重新装进原来的瓶子里,因此,它不得不对许多尖锐的批评采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互联网的发明和普及打破了中共当局对媒体的垄断,人们在互联网上发表文章或消息不用事先通过政府的审查。尽管中共当局建立了世界上最强大的网络监控工程,也无法完全消除由互联网发出的不同声音。

其次是国际共产阵营的瓦解,共产党意识形态破产;包括中共自己推行的经济改革,引进资本主义,恢复私有制,这就自己否定了自己原来的那套社会主义、共产主义理论。这就为形形色色的其他思想提供了公开表达的机会。现在的中共当局在控制言论时,主要不是看一种言论是否符合马克思主义、毛泽东思想,或者什么邓小平、江泽民、胡锦涛的理论,而是看它对现政权是否构成直接挑战。这就给其他思想和言论留下了较大的空间。

再有,以六四屠杀为标志,中共政权失去了传统信仰的支援,变成了赤裸裸的暴力统治。暴力统治意味着多数民众在政治上变得消极、冷漠,犬儒主义流行。在今日中国,思想、言论的号召力远远比不上80年代。这就增强了中共当局抵御批评的某种免疫力。靠暴力支持的当局不那么在乎别人的批评,因为它本来就是强迫别人服从,而不需要别人的认同。也就是说,当局的脸皮更厚了,所以它对异议的容忍度反而更大了。

但是与此同时,当局对它不能容忍的言论则采取了比以前更直截了当的压制措施,更蛮不讲理,更不择手段。在过去,当局要取缔一种言论,总还要装模作样地讲出一番道理,有时候还要把被取缔的言论公布出来,让群众一道来批判。现在,当局要取缔一种言论不需要再讲明理由,说取缔就取缔,说封杀就封杀,说抓人就抓人,常常是连起码的法律程序都不顾,有时甚至采取黑社会式的绑架、殴打。因此,中共当局对言论的控制,虽然看上去比过去要宽松,但实际上仍然是严厉的。

8、零八宪章的问题是言论自由的问题

2009年12月8日,中国303位各界人士,包括作家、学者、律师、记者、工人、农民、企业家及共产党退休官员等,发表了一封名为《零八宪章》的公开信,重申自由、人权、平等、共和、民主和宪政的基本理念,提出十九项基本主张,从修改宪法、建立宪政民主制度,到释放所有政治犯和良心犯以及因信仰而获罪的人员。《零八宪章》广泛征集签名,并引起国际社会的关注。

中共当局一方面禁止媒体(包括互联网)发表和《零八宪章》有关的消息和文章,一方面对签名者根据不同情况进行选择性的打压。对签名者中的中共退休官员,当局的办法是派出官员私下谈话表示劝阻;对于一般的签名者,当局的办法是派警察找他们谈话进行威胁或进行某种行政处分;对那些被当局视为领袖的人,则直接派警察传讯、抄家,甚至拘押。著名作家刘晓波从2009年12月7日晚就被抓走,到现在仍未放回。然而,上述这一切都是暗中进行的。至今为止,中共当局既没有对《零八宪章》公开表态,也没有对任何签署者提出正式起诉。这表明当局清楚地知道自己在思想上和在法理上都找不出任何像样的依据,它所剩下的唯一的手段只有暴力。《零八宪章》的问题属于言论自由。从这里我们再一次看到,言论自由问题是共产党专制的最关键的问题。

9、中国经济改革的致命弱点

和很多人早先的期待相反,在中国,经济改革和经济发展并没有把中国引上自由民主之路。今天,中共当局正是以经济发展作为根据,用来证明他们坚持一党专政、拒绝自由民主是必要的和正确的。一般人只看到中国经济取得了迅速的发展,他们常常看不到,或者低估了所谓“中国模式”的内在危机。我要强调的是,中国的经济改革与经济发展有一个致命的弱点,那就是它整体上缺乏合法性。(更重要的是,)因为中国的经济改革是在没有政治民主的条件下进行的,掌权者利用改革之机,把原本属于全体人民的财产变成自己的财产。早先,共产党以革命的名义,把平民的私产变成所谓全民的公产;现在,共产党又以改革的名义,把属于全民的公产变成他们自己的私产。起先是以革命的名义抢劫,后来是以改革的名义分赃。两件相反的坏事,让同一个共产党在50多年的时间里全做了。这样造成的财富分配格局,根本不具有合法性。广大人民是不会承认,不会接受的。

中国的经济改革与经济发展是建立在最大的不公正之上的。这一点普通老百姓都非常清楚。一位山西老农民在提到邓小平的“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这句话时说:“1949年以前,我们村就有一户地主两户富农,已经是一部分人先富起来了。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湖南长沙一位下岗工人陈洪在他的博客(blog)上写道:计划经济效率很低,是应该改革的。要改革就需要付代价,但是,计划经济不是我们工人发明的,是你们共产党搞起来的。凭什么你们共产党不付代价,却要我们工人付代价?凭什么你们书记厂长就变成了资本家,而我们工人就被解雇就失业了呢?

必须看到,今天的共产党,比以往更反对自由民主。假如说在六四之前,中共就接受了自由民主,他们不过是失去了对政治权力的垄断,他们还可以和别人进行平等的竞争。那么到了今天,如果共产党接受自由民主,他们就不但会失去对政治权力的垄断,而且还很可能会被人民以经济腐败的罪名送上法庭。所以,今天的中共比以往更还怕自由民主,比以往更敌视自由民主。这也就意味着,在今天的中国,争取自由民主更加困难,人民与共产党统治集团的矛盾更加尖锐。

未来的中国有两种可能性:1,如果出现严重危机,中共的镇压机器失灵,各种被压制的矛盾爆发,整个社会就可能陷入极大的混乱。如果在这种情况下才匆匆引入民主机制,恐怕也不能马上就取得显著的成效。2,如果中共继续有效地控制社会,并且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进一步增强国力,那只会使它对人权、民主和正义等原则更加蔑视。我们将面对一个更加自信因而更加骄横,并且更加强大的专制政权。这样一个骄横强大的专制政权必然会对人类的自由与和平构成极大的威胁。显然,这两种可能的前景都令人忧虑,后一种前景尤其令人担心。

10、中国的问题也是世界的的问题

我认为,在今后一、二十年,中国问题都将是世界上最重要的问题。我希望有更多的日本朋友来关心中国的问题,关心中国的言论自由,关心中国的民主进程。因为中国是个大国,中国的人口占世界人口的五分之一;因为我们处在全球化的时代,我们生活在小小的地球村。我们的命运是互相交织,互相影响的。中国的问题不只是中国的问题。中国的问题也是世界的问题。

(2009年4月14日于纽约)

(本文系胡平《言论自由与中国民主》(日文)一书序言,该书于2009年5月由日本新人文出版社出版,译者石冢迅。)

长平:失踪的个体

看完国庆阅兵的直播之后,我以为除了领导人之外,没有一个特写镜头,甚至没有什么中景,只有背景似的宏大场面。再看新闻的时候,我发现并非如此,也间或有一些近景。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印象呢?原来这些近景几乎没有在普通士兵和民众的脸上停留,即使停留,他们也没有任何个性化的表情。这时候,虽然千军万马,军威赫赫,但是作为独立的个体,千万人集体失踪了。

为什么要阅兵?在古代,阅兵通常只在军队中进行,用来整饬军纪、鼓舞士气,或者庆祝胜利,是有实际的军事意义的仪式。显然,在人类和平时期,这些目的都不复存在。有人说,阅兵可以展示国力和军力。那么我第一个不明白的是,国力和军力需要展示吗?展示它干什么?第二,如果国力和军力需要展示,阅兵能反映真实情况吗?当今世界国力和军力最强大的美国,几乎从来不搞全国性的大规模阅兵。而朝鲜的方阵水平,一直是世界一流,你能说它的国力和军力是世界一流吗?

我只能理解为,阅兵是一种传统仪式,用于大型庆祝活动。我非但不反对一切仪式,而且认为仪式是人类活动中非常重要的东西。就个体生命而言,历史上有两种倾向的仪式,一种是压制、消灭个体,一种是关照、提升个体。前一种多跟战争、牺牲和集体威严联系在一起,后一种多为敬神、辟邪和狂欢活动。现代社会中,个体意识觉醒,又一派和平景象,应该继承并弘扬的是后一种仪式。

看了昨天的阅兵之后,我跟一位法国学者进行了简单的交流。法国是最爱阅兵的西方国家,每年国庆都要搞一搞。作为一项传统活动,显然它还会持续下去。但是,这位学者认为,当政者已经感到有些尴尬,因为阅兵的传统意义正在丧失,要继续搞下去,必须赋予它新的含义。因此,这些年他们力邀外国军队一起来走走。根据每年不同的时机,分别邀请不同国家的军队。已经受邀的有西班牙军队、美国军队及欧盟各国,甚至还有德国军队。他说,非常希望看到有一天中国军队和日本军队并肩走在一起接受检阅。

法国阅兵邀请“外援”并不仅仅是一种形式上的创新,而是对传统阅兵的意义的解构。历史上曾经是敌人的两国军队走在一起,你还能说这是在展示国力和军力吗?这是在鼓舞士气、威吓敌军吗?不,这是一场联欢活动。它要表达的是和平、友谊和欢乐。

真正的庆祝仪式并不是做给别人看的,联欢更需要独立个体的真诚参与。这种时候,过度标榜整齐划一不但没有意义,而且适得其反。一场派对中,跳几曲集体舞是一个不错的安排,但是没有必要人人都紧绷着脸。而且,如果整个晚上都在跳集体舞,你会觉得兴味索然。

阅兵不是普通的派对,当兵的要有当兵的样子。不过,跟中国和朝鲜相比,全世界的阅兵仪式都会显得像草台班子。即便是苏联时期训练出来的俄罗斯军队,也被远远地抛在后面。法国士兵难免东张西望,而印度士兵还要向路边围观的群众挥手,站的近的还可以握手,甚至有士兵离开队列和路人聊天。这些国家,真的就因此国将不国了吗?

说到路人,在法国、印度等国阅兵的时候,谁都可以挤过去看热闹。因为人太多,印度就卖门票,观众的表情,跟买票看一场音乐会差不多。阅兵售票,也许值得讨论,但是不可否认的是,这是一种个体化的平等参与。

许知远:错失的十年

拖著彩烟的战斗机划过上空,中心的道路被封锁,坦克穿过长安街,试图拍摄綵排的日本记者被殴打,警察们四处巡逻,上访村的人群被驱赶,每一个井盖都再次被检查,华人明星们聚集在一部电影中为国家权力唱讚歌……炫耀、傲慢、紧张、焦躁、荒诞的气氛包围著北京。

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六十週年的庆祝,最终与“人民”与“共和”毫无关係,它是官僚系统的一次自我庆祝。被挑选的人民会出现在广场上,他们欢乐与舞蹈,像是活动的道具。

在一个信息泛滥、记忆模糊的年代,重温往事变得如此艰巨,更何况,官僚权力仍牢牢的把握著过去,它选择记忆的内容和尺度。以至於血腥变成了荣耀、迷狂被理解成激情、愚蠢则成为了理想。人们也经常默许和认同。年老的一代,主导去忘却苦难,因为欢乐似乎更对眼前的生活有利,更何况,在长期的教条之下,他们可能也失去了重新审视自己生活的能力;年轻的一代,他们还来不及体验,或者是过多混杂的信息已佔据了一切;那些愿意也有能力的回忆者,无法分享他们的记忆,一个扭曲的公共空间不能也没兴趣分给他一席之地。我们是一个习惯遗忘的国家。我们夸耀五千年的歷史,但每个人对二十年前的事,都记忆不清。

倘若六十年的歷程太过复杂,其中的悲剧太让人不安,就让我们谈谈最近的十年。这个中国日益富有、国际影响力日益强大的十年,它将以十月一日的阅兵,而达到顶峰。但很有可能,歷史学家们将把二零零一年之后的十年,定义为一个错失的十年。

任何一个组织,它是一家公司、一所学校或是一个国家,它的表面的辉煌和内在的弊端,都可能并行不悖。通用汽车在八十年代初即已问题丛生,但是规模掩盖了一切,当一切被揭开时,它变成了一艘迅速下沉的巨舰;传统的声誉也带来遮蔽,北京大学早已丧失了大学内在品质和创造能力,但是它依旧可以凭藉蔡元培时代的成就来自我炫耀;卑斯麦时代的德国,是欧洲新生的强权,它的军事、商业、科学、文学上的成就都令人瞩目,但是当一战爆发时,人们才意识到蕴涵著如此的内在缺陷:教育溃败、信仰丧失、人民的分裂、官僚系统的膨胀、多元声音和制衡机制的消失,它是个金与铁的年代。

那中国呢?还记得二零零一年前后,这个国家曾经蕴涵的对未来的乐观和期望吗?它度过了九十年代初的严寒和紧接而至的喧哗与躁动,经济自由已经带来了一个相对宽鬆、儘管仍弱小的市民空间;私人经济不断蓬勃,而且逐渐蕴涵了一个中產阶级群体;互联网技术打破了信息匱乏,让人们看到更广阔的世界,年轻人纷纷要开始创造自己的事业,儘管他们的视野仍旧单一,却充满了活力;国际化和技术革命一样,增加了乐观,中国要举办奥运会,加入了WTO,国际规则将可能帮助这个古老的国家跳出旧循环的困境;连政治体制也做出了某种妥协,它欢迎了私人企业主的加入,经过了九十年代末的私有化浪潮,官僚系统的控制能力衰退了,人们也希望这个在全球商业环境中成长起来的商人阶层,能够变成为另一支社会力量……

但将近十年过去了,最初的这些期望,都改变了味道。这个国家不仅没有把握住那个强大的上升潮流,反而使之改变了味道。在表面上,它的确日益强大。经济增长的速度无人匹敌,军费开支迅速攀升,它培养了世界上最多的工程师和技术专家。但一旦深入其中,你会发现在国家内部的腐烂的速度,就像是这上升的数字一样惊人。

私有经济的活力,正迅速被国有企业的垄断所挤压;大学教育彻底沦为权力与金钱的俘虏,培养出一代没有灵魂和人格的青年;市民空间尚未成熟,就已被控制、收买,然后自甘堕落;互联网没有转化成自由表达的渠道,反而越发变成了群眾语言暴力的发洩场,它令公眾轻易陷入极端化的情绪;政治权力则越发傲慢和僵化,面对危机时,它是在无能和高压之间摇摆;而社会的不稳定感在迅速增加,贫富差距和普遍的腐败,则令民怨四起……在这一些变化背后是一种令人忧虑的倾向,社会的独立空间、个人的独立性、市场和技术的自由度,都在被国家权力所吞噬,整个社会的创造力和热情,被消耗和扭曲,而正是这种创造力和热情,才是推动一个国家的根本动力。国际局势的变化,也帮助了掩饰了中国的停滞。既然民主试验屡遭失败,自由市场则陷入金融危机,那麼中国或许的确找到了它的独特模式。但倘若你认识这种模式的代价有多麼高昂,它的独特性实在不值得讚赏。

七年前,很多人愿意谈论“胡温新政”。但现在,最初那些政治语言和政治姿态所带来的期待,已经大打折扣。终於一日,我们要承认,因为政治勇气与智慧的匱乏,我们错失了这十年。

康正果:六十周年回眸

我今年六十五岁,在我生活过五十年的那块土地上,近几个月来,当局一直在紧张地筹备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六十周年大庆。作为一个曾在红旗下长大的海外华人,重洋外浏览着媒体上相关的报道,不由得想起了从前在那里欢庆红十月国庆节的某些经历,抚今追昔,几乎想不起一个令人亲切怀念的日子。

1959年10月1日,我在故城西安参加了十周年国庆大典。那时我正读初中,我们天未亮即从学校整队出发,在辅导员的督促下,赶在拂晓时分走入首长们检阅游行队伍的新城广场。我们少先队员当时被称作”祖国的花朵”,男孩白衬衣扎入蓝裤子,女孩白衬衣腰束蓝布裙,一个个戴上红领巾,天真烂漫,花朵般列队站在主席台对面的空地上。

主席台上的党政领导人来得较晚,当他们在麦克风上讲完话,向全市宣布升国旗、唱国歌、鸣礼炮的时候,我们少先队员已木桩一样在原地站立了好久好久。这期间谁也不准喧哗,谁也不许离队,有几个向辅导员喊报告要上厕所的孩子,均遭到拒绝,被厉声呵止。我当时也想小便,但迫于眼前那森严的阵势,只好硬憋下去,随大家齐呼起”中共产党万岁!/ 毛主席万岁!”,把我小肚子下面那一股想撒尿的冲动升华到高昂的口号声中。

我在心里发急,只盼这集会快点结束。站在我身旁的一位女生也在不安地左顾右盼。她梳一头齐耳根的剪发,平日里,每当我们班的学生在一起整队集合,她的出现常引起我想和她并排站在一起的愿望。那一天我俩正好站了个并排,她也在挥手,也在呼喊,但不知为什么双目溢出了忍不住滚落的泪水。我起初还以为她是在爱党爱国的氛围中激动得流出热泪,仔细一注视,却发现她别扭地站在那里,不时把裙子向下一拉,像是要遮盖什么的样子。我因此往下瞥了一眼,这才看出了她的窘迫:原来她没能憋住,尿湿了裙子。我立即明白了她泪眼中的委屈。因此我二话没说,随即从脖子上解下在当时唯一可供擦拭的红领巾塞到她手中,由她拿下去在腿上擦了几把。

辅导员对我们讲过,五星红旗是烈士鲜血染红的,红领巾就是国旗的一角。后来,当我把那条弄得抹布般潮湿的红领巾背过人扔掉的时候,心里头悚然飘过了一丝模糊的恐惧。走笔至此,顺便把这件陈年小事披露出来,权当给我那本”反动自述”补进一条漏写的”余罪”。若有人认为我亵渎了红旗,那就让他们那样认为去吧。我至今仍坚持认为,一个学生上厕所的自由和权利,要比那被迫参与的仪式更值得尊重。后来我渐渐长大,随着共和国很多不可告人的事情从那面五星红旗的掩蔽下被陆续揭露出来,我对国庆节也渐渐失去欢庆的心情。

因为这一欢庆的仪式自始便由党一手操控,党叫你怎样做,你就得怎样做。要做到紧跟形势,最好的做法就是别说真话。党与国家的欢庆始终建立在人民保持沉默的基础上。我们一直被告知解放军赶走了帝国主义和反动派,但却很少知道是国民政府如何领导全国军民打胜了抗日战争。我们还被告知,是共产党建立了新中国,终止了百年来的战乱,但却很少知道共产党在挑起战乱和分裂国家上都做了哪些不可告人的勾当。就在这国庆十周年的日子里,我们对十年来中共在这块土地上的罪行都一无所知。没有人知道在土改运动中有多少地主富农被暴民打死,没有人知道镇压反革命运动中有多少抗日将士受到残酷镇压,没有人知道社会主义改造运动中有多少工商业主被剥夺财产,戴上了资本家的帽子,没有人知道反右运动中有多少爱国的知识分子被打成右派,投进劳教农场……

1963年我考入大学,9月1日开学后,我们全体新生熬过了整整一个月紧张的列队训练,在10月1日早晨,正步走过主席台,接受了首长们的检阅。仍然是红旗和欢呼,是喊得人喉咙眼冒火的口号,是大跃进和人民公社取得伟大成就的大幅标语,是庆贺丰收的彩车游行。然而我们学校的土高炉并没炼出合格的钢铁,吃食堂热闹了一阵后也都纷纷解散了,听说国家元帅彭德怀批评了虚报产量的浮夸风,结果被毛主席打成反党分子。尽管人人都知道吃不饱肚子,但从中央文件到广播和报纸,仍然在宣扬形势一片大好。因此,没有任何人知道,就在过去的三年中,有三千多万农民在他们连年丰收的土地上死于饥饿。他们生产的粮食和肉类被超额征购,被一列列火车送到苏联,去偿还买武器打韩战欠下的旧账。而粮食生产者自身,却被饿到了人相食的地步。国家主席刘少奇知情后去找毛泽东问责饿死人的事件,就因他说出了毛不愿面对的真相,后来在文革中招致了杀身之祸。

革命的红轮继续在中国大地上横冲直闯,从千百万无辜者身上隆隆轧过,碾出了一条倒退的血路。不幸在1968年国庆前夕,我也撞上了这个巨大的红论。我突然被捕了,经审讯才得知,是因为我给苏联莫斯科大学图书馆写信借阅《日瓦戈医生》。想读”反革命小说”的欲望当然比暗地里把红领巾当抹布用的行为要罪不容赦多了。就因这封被公安中途截获的借书信,我获刑三年,被送到劳教农场改造,在那里度过了1969和1970两年的十月国庆。在我三年沉重的劳教生涯中,这两次国庆节可谓最轻松的日子。犯人在国庆节不必下地干活,因为管理干部要放假,我们跟着沾了光。全体劳教犯被锁进劳教大院,享受了一年中最不受管教的一天。游行、口号、烟火和盛大的欢庆远在天边,如梦似幻,在那举国狂欢的时分,我们可以歇息疲劳的筋肉,睡一个难得的好觉。在一年到头的恶劣饭菜中,我们最向往十月一日,因为只有到了那一天,我们的伙食才会有所改善,每人的饭碗中可分到几块难得一见的猪肉。

我于1971年9月获释,回到西安正是国庆前夕。刚刚发生过林彪坠机事件,毛主席的亲密战友一夜之间变成了反党反毛的罪人。这样一个中共的二号人物突然从国事活动和媒体上消失,该如何向公众作出解释?当局唯一可以遮羞的做法就是突然下令,取消例行的游行活动,把林彪的缺席暂时隐瞒下去。红十月黯然失色了,毛主席躺在中南海的大床上休起他漫长的病假,再也没心情登上天安门城楼向革命群众挥手。从此以后,国庆节不游行不检阅成为另一惯例,几十年来,老百姓乐得在家中享受国庆长假的清闲。

即使如今中国人多少已了解到毛泽东时代的灾难,但也只是知道在心里,因为相关的书籍和电影一律不准发行,封口的效力至今仍很强悍。当年的地主富农和资本家如今存世者已寥寥无几,幸存的老右派也都进入了风烛残年。中共当局深信,死亡最终会消除一切,所以就打定主意,绝不许谈论那不可告人的”过去”。
1989年适逢四十周年大庆,不幸在六月发生了天安门事件,人民共和国悍然露出了与人民为敌的狰狞。天安门广场从此成了中南海致命的脚踵,任何游行和聚会,任何标语和口号,都不许进入那块脆弱的禁区。这二十年来,成千上万的喊冤者和抗议者都因闯入凶险的广场而受到被打、被抓、被关押的惩罚。

今年的国庆前夕,天安门广场上防范更加森严。八十万杂牌安保全面担负起维护安全的任务,早在一个月之前,滞留在京的访民都被全部驱逐出城。这就是号称盛世的今日中国,既未实现所许诺的和谐,也从未保持住所力求的稳定。维权抗议的活动每日每时都爆发在全国各地,藏族在藏区的骚乱尚未平息,维族又在新疆制造了惊人的暴力事件。据《新京报》最新报道,为保证今年六十大庆的游行和检阅绝对安全,北京市七万辆出租车已装上微型监听器,司机和乘客被逼得只敢用目光交换彼此的不满。此外,各商场还接到上级奇怪的指令,纷纷被迫地撤下了陈列在货架上的日用刀具,暂时停止出售这些可能会被用来刺伤行人的”武器”。

不可否认,比起前四十年,今日中国社会的情况已有了很多明显的改善,经济在发展,国力在增强,不少中国人都说他们的日子过得比从前好了。之所以取得了这些可喜的成就,就是因为当局为挽救自己而被迫采取了改革和开放,他们不得不革除毛泽东反现代化的政策,从而也解开了束缚人民手脚的绳索。三十年来,是勤劳能干的普通民众发挥了他们发家致富的潜能,是突破了政治框框的生产力发挥了能动的作用,从而挽救了文革后濒于崩溃的经济。最可恨胡温政府至今还硬要背起中共尚未得到清算的罪责而死不认账,还要将那面血腥的红旗高高举起,把普通民众所创造的经济奇迹硬说成中共集团的功劳。

中共的革命历史基本上是一个不断求取幸存的历史,他们胜利得太侥幸,得意得也很可耻。当他们一贯把”活下去”当作唯一的目的,”怎样活”的问题于他们也就没有什么原则可讲了。对他们来说,市场经济和资本主义好比一个富婆,与富婆联姻,所看中的只是财富,其中根本无所谓真爱。共产党即使同资本家生了胖娃娃,按照党的纪律,也只能当私生子去养。毛泽东依然是这个政权和体系的党父,尽管他已死去,胡锦涛还得假惺惺供起他的牌位。这实在是一幕政治乱伦的闹剧:江泽民、胡锦涛这俩儿皇帝已和资本家二奶生了一大堆宝贝孩子,可叹他们却不敢公开认亲,也没有合适的法律依据能给他们的所有权做出公证。因此,他们只好与自己的私生子一起给老朽的党父当儿子,把那个”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挂靠在父皇帝毛泽东的名下,一个劲儿空喊着要当”三个代表”。

周年是生日也是死期,可庆贺也潜藏着危机。昨天我在康州家中的电视节目中看到了天安门广场上的游行盛况:内心中深怀恐惧的中共当局试图用耀武扬威的阅兵和六十辆花车的铺张为他们极度的不安冲喜,据说,为保证广场上绝对安全,连空中的一只鸽子都不许从那块禁区飞过。巨大的毛泽东画像依然高挂在城门之上,对这幅守护紫禁城的门神像来说,木然地面对如此狂欢地挥霍着改革成果的奢华大秀,很可能也就是这最后一次了。

为国家民族的前途计,胡温政府还是趁早把毛尸毛像付之一炬,烧成青烟,任其随风散去好了。只有祓除了旧鬼,确认了现在的身份,中共才有可能从造伪工程的苦役中解脱出来。只有到了那时候,他们才有条件真心实意地,甜甜蜜蜜地去爱自己的富婆,不止爱她的钱财,更要爱她求钱得钱–一如求仁得仁–的德行和价值,特别是自由和民主。

2009年10月2日

廖天琪:记住2009年十月一日这一天

在网上看了央视北京城内的国庆阅兵盛典直播影视,不禁脊梁发冷,毛骨悚然。又是一次中国强大、东风压倒西风的暴力美学(晓波称之为独裁美学)的展现。从主持大会礼宾司的腔调、解说员的用辞遣字、铿锵逼人的背景音乐,到满目的血红、大黄和整片整齐划一的人体排列布局,令人感到不安和一种窒息的压迫感。每个人的审美感和品味都不一样,但是人们对艺术的感性接纳依然有许多共通之处。去年北京奥运开幕式就已经让世人对中国式的,以人海战术的手法来表现阳刚之美,来震慑观众的噱头多有领教了。场面够大,色彩艳丽,但就是缺乏灵魂,没有创造性。

站在巨大的天安门城楼上的“党和国家领导人”居高临下,俯视检阅排列整齐化一、举手投足如机器人一般的士兵列队走过,火箭炮、导弹,加上坦克和各式精良武器迤逦前行,高高在上的领导们不产生自己十分伟大的感觉都难。以人民英雄纪念碑为背景,一排排背着雪亮刺刀、穿着高统皮靴的共和国卫士耀武扬威地踏大步前行,他们保护谁的江山、维护谁的利益?他们跟城楼顶那一字排开、西装革履的领导人貌合神合,太相似了。我忍不住会联想到,万一这些子弟兵接到命令,他们会把枪口和刺刀面对人民,以此来表达对领导的忠诚。

国家主席胡锦涛站在缓缓滑行的红旗牌车上,露出上半身,每隔几分钟就喊道“同志们好,同志们辛苦了。”得到的是震彻云霄的士兵们的忠实回应,看这场景觉得是一出令人啼笑皆非的滑稽剧,演员们是面无表情的傀儡,但是都很入戏,认真地在扮演自己的角色。

平常欺压良民的城管、片警和国安,跟这样抖擞光鲜、气势如虹的海陆空三军战士相比,那简直是小巫见大巫。北京当权者摆出这个架势来,似乎要传达一个信息——咱这虎豹一般的子弟兵还镇不住你那访民、冤民、民工和小老百姓?全世界的人们看明白了吗,中国很强大、人多势众,中国很先进、武器装备一流。这一天,北京再度演出了一台浓妆艳抹的重彩戏。

国庆节全国人民放假八天! 大手笔,大气魄!连上帝都做不到的事,独裁国家的领导挥一挥手就能成就。放假八天对国民经济造成的损失巨大,但是对民心士气的提升难以估量。试想,八天的假,那不成为人人翘首企盼等待的大喜日子了吗。善于掌控民情、利用人性中的弱点,软硬兼施,这是中共六十年来谙熟的御民术。用恐惧和高压先把人的血气、尊严都踩在脚下,成为可以按照党的要求来塑造的软骨人,然后给一些甜头和恩惠,如此这般调教出来的“新人类”,就是没有历史记忆、个人记忆,灵魂出窍、只有物欲的、便于统治和控制的消费群众。

人民共和国六十年来血泪斑斑,今天的辉煌是由多少打死、冤死、饿死的人民用生命换来的? 想想廖亦武的《最后的地主》里面的幸存者,杨继绳《墓碑》里的饿殍,杨显惠《夹边沟纪事》里埋骨荒漠的右派,王友琴《文革受难者》中那些冤死鬼,郑义、北明《红色纪念碑》里被掏心挖肺被吃掉的“反革命们”,天安门广场上被坦克碾过的市民和学生! 没有理由,我们真的没有理由来欢庆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一甲子生日。中国人民没有站起来,中国人民和维族、藏族的人在中共的统治下,都趴下去了。

但是就在今天,美国国会里再次发生了一件令人鼓舞,为人性和真理伸张正义的事。众议院以410票赞成、21票弃权、1票无效,通过了敦促中国政府释放刘晓波的151号决议案。这项表决发生在北京政府庆祝建国六十年的10月1日,自然格外具有意义。爱达荷州议员密尼克是此提案的发起人。两周前,9月16日独立中文笔会会长郑义和理事廖天琪在美国笔会的陪同下,曾跟密尼克议员见面会谈,并且提出希望能尽快将当时还是“悬着”的议案快速推动,现在终于在国庆纪念日这一天通过了。“刘晓波的勇气代表了全球的共识,所有的人都应当享有言论自由,有权利要求自己的国家由真正的民选代表来管理。”密尼克说。由此看来,2009年10月1日这一天,天安门前的大阅兵是官方的庆功霸王宴,而中国民间在这一天感到快乐和鼓舞,是因为代表知识分子良心的零八宪章发起人刘晓波先生得到了自由世界的认可,得到了代表美国人民的议会的倾力支持。

张博树:用新的史观重读“60年”

对于中国过去60年历史,学者张博树撰文表示,既不赞成当权者的自我吹捧,也不赞成简单的全盘否定。他认为国人需要一种新的观察历史的框架和方法,用更客观、理性的方式审视历史。

笔者最近正在写一篇文章”‘共和’60年:对几个基本问题的梳理”,其中谈到: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60年,当政者开动全部宣传机器,为自己的历史评功摆好,歌功颂德,当然再”正常”不过;民间反对派中的极端意见则认为,中共建政60年,几乎没干过什么好事。50年代以反右为名整掉一代民族精英;60年代大饥荒饿死了人口几千万;文革折腾10年差点把这个国家整垮;改革开放条件下继续顽固坚持一党专制; 六四屠城、镇压法轮功又欠下一笔笔历史新帐。总之,这是一段应该彻底否定的历史。”盖张纸,抬走算了。”—–这就是这些朋友们得出的结论。

我在这篇文章中说:笔者既不赞成当权者的自我吹捧,也不赞成”盖张纸,抬走算了”式的简单的全盘否定。历史若真的这么简单那倒省事了,但对历史的反思不能如此被省略,否则我们这60年的弯路就白走了。

那么,如何进行历史的反思?个人以为,关键是要有一个新的史观。”史观”,通俗点说,就是观察历史的基本立场和方法。我们这一代人和我们的下一代都是在共产党”党化教育”的背景下接受的知识训练。直到今天,在我们的大中小各级学校中,党的意识形态灌输仍然具有垄断的性质。人们虽然不见得完全相信”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之类的宣传,但对过去的历史究竟是怎么走过来的,又应该如何观察、如何理解这段历史,很多朋友可能就不甚了了、甚至一头雾水了。在思维方式上,人们习惯于用”不是黑,就是白”的方式思考问题,简单肯定一切或盲目否定一切其实恰恰是党化教育给我们种下的恶果。

我们需要新的理论,新的观察历史的框架和方法。这些理论要足够系统、深入,它不但能够对人们熟知的史实给出新的理论阐释,而且能够从整体上分析历史的演进过程,分析中国共产党从一个朝气蓬勃的革命党向极权主义执政党演变、最终变成如今的权贵党的”历史可理解性”,分析60年来为什么我们的共和国只有”共和”之名却缺乏共和之实,分析为什么只有宪政改革才是当今中国的根本出路,等等,从而在根本意义上解构当权者的现存意识形态。

对广大公众、特别是民间反对派的朋友们来说,学会用一种更客观、更理性的方式观察历史,尤其具有重要的启蒙和自我教育意义。

比如,我们可以给自己提出这样的问题:中国共产党的一党专权当然是一个很糟糕的体制,而且在60年的演进中造成了许多恶果,但既然如此,我们又如何理解1949年共产党的胜利?不要忘记,当年的共产党远比国民党弱小,但它却在20多年的奋斗中顽强生存了下来,在1945到1949短短的4年间迅速翻转了形势,打败比自己强大得多的对手,建立起一个新的政权。这是一个事实,我们必须对此给出解释。进一步说,如果我们可以断定,1911年的辛亥革命及其开启的共和进程代表着现代中国的正确选择,而1949年的共产革命却代表着对共和精神、共和道路的扭曲,那么这样的扭曲如何能够发生?如何可能发生?这些都是大问题,容不得偷懒,更容不得回避。

再比如,关于毛泽东。近年来,以”乌有之乡”等网络平台为代表的”毛派”声音似乎颇为强劲,他们把毛推崇为现代中国最伟大的”人民领袖”,批评当权者”背叛”了毛的理想,已经蜕变为”新生的资产阶级”,认为只有回到文革,回到”继续革命”,中国才有出路。自由派中的不少朋友则习惯于把毛(至少是1949年以后的毛)彻底否定,持这种观点的人甚至包括一些党内的开明派,老同志。当政者自己的态度则显得暧昧而尴尬:一方面,他们承认毛晚年”犯了错误”,不该搞那场后来被称为”10年浩劫”的文化大革命;另一方面,他们又必须把毛的画像继续高挂于天安门城楼上,因为毛已经成为这个政权和这个制度的象征,成为这段历史的象征。否定了毛就是否定了共产党的历史,否定了中国革命的历史,这是今天的领导人扛不起的一项恶名。

那么,究竟如何看毛?如何理解毛掌权的那段历史?就成为一个争议颇多、又颇具现实意义的问题。我以为,毛是个独裁者,这毫无疑问;但他又不是一个单纯的敛权之徒。作为共产党人,毛有其独特的社会理想。他并不满足于仅仅夺取政权做一个太平皇帝。他还要奋斗去建设一个既符合马克思主义理念、又符合中国人”大同”理想的”人间天堂”,甚至想以此为世界人民做出榜样。”继续革命”的确是实现毛式”人间天堂”的基本纲领和具体途径。如果我们把马克思主义共产革命的基本主张理解为20世纪共产主义运动的一般逻辑的话,毛泽东的继续革命主张就曾是20世纪50~70年代、特别是文革期间支配中国的乌托邦社会改造工程的特殊逻辑。我们要把二者做适当的区分,才能更好地厘清这段历史的基本脉络。

当然–回到本文的主题–无论是重新反思1949,重新反思文革,还是把反思的对象锁定于更切近的历史(比如改革开放,比如六四天安门事件,或者1989之后的”后极权社会”),这样做的前提,都是必须有一套我们自己的史观,一套系统、完整的理论体系,它能够独立地解释历史,提供合理而有效的历史分析的逻辑框架。这些年来,笔者的主要工作就是试图建立这样一个逻辑框架。我很愿意借《德国之声》约稿的机会,重申这个主张。至于笔者对”60年”的具体梳理,由于篇幅限制,这里就不再展开。读者有兴趣,可以看不久后将会发表的有关长文。

(作于2009年9月24日,美国罗得岛)

作者简介

张博树:1955年出生于北京,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博士。近来来潜心研究百年来中国民主转型和制度现代化之成败教训,并对专制主义提出批判。

许纪霖谈国民党如何失去知识分子的支持

蒋介石领导的国民政府,在1945年到1949年间,迅速地失去知识分子的支持,这是什么原因造成的?

许纪霖:首先是认同的危机。我一直有一个看法,在民主社会里,精英的作用是有限的。因为重大的决策是一票一票投出来的。怎么来动员选民、影响选民,是最重要的。但在一个非民主的社会里,精英和政府的关系是最核心的东西。中国传统上是民本政治,从儒家一直到国民党,都讲民本、民生,但是民是沉默的大多数,他本身不可能发出声音。哪怕到了近代,有了公共领域,有了现代的传媒、报纸、杂志,其中能够主持言论的还是知识分子,不是一般的小民。民是要被代表的,而代表民意民心的,恰恰是掌握了话语领导权的知识分子。在中国历史上,统治者是否得民心,实际上是是否得士心。统治者应倾听士大夫的清议和民间舆论。

从1945年到1949年,短短四年,知识精英与国民党政府的关系发生了很大的逆转。逆转的原因,有两个背景性因素,一个是外敌的消失。从1895年甲午海战失败一直到抗战胜利,半个世纪以来中国从来没有断过亡国灭种的危险。一个接一个,始终有外敌。这个外敌不是潜伏性的,是实实在在的威胁。外敌的存在,使得知识精英哪怕对政府有诸般不满,还是对合法的中央政府有一定的认同感,除了个别烂透了的北洋政权,比如张作霖的统治。对于国民党政府,大多数中国知识分子以前是一直怀有期待的。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在《独立与评论》内部,有过一场民主与独裁的争论。像蒋廷黻、丁文江、钱端升这些老牌自由主义者,认为独裁虽然不好,但与其存在着无数个小独裁——军阀割据,不如有一个开明的大独裁,在中央形成一个开明的威权,以应付大敌当前的国难。有了外敌,就容易形成精英与政府某种适当的合作关系。抗战胜利以后,外敌基本不存在了,亡国灭种的威胁消除了。政府不可能再制造什么外敌,让知识分子和国民为了国家的自由牺牲个人的自由,认同国民党的一党专政。战后知识分子所一致认同的口号是“和平统一,民主建国”。通过和平、民主的方式,建立一个统一的民族国家。后来,国民党想通过打内战“戡乱建国”,自然很不得人心,首先让知识精英绝对无法认同。

当外敌消失之后,其他方面的变化就很容易导致离心离德。

许纪霖:另外一个背景性因素是到1940年代,知识精英在利益上日益与政府体制疏离,无法通过其工作获得与其身份相符合的、有尊严的报酬和收入。北洋政府忙于内斗,对知识分子是不太重视的,常常有欠薪。国民党在1927年建立国民政府以后,非常注重拉拢知识分子,尤其是留学回来的大知识分子。1927年到1937年,既是近代中国经济的黄金年代,也是知识分子的黄金年代。只要你不与政府作对,凡是在体制里谋到一份工作,特别在国立大学,收入是非常不错的。国立大学的教授每月有三四百大洋,过的是非常奢华的生活。你想,骆驼祥子一个月七块大洋,也可以在北平温饱了。在四十年代之前,知识精英分享了政权的好处,体制内部的知识精英大都对国民政府有认同感。虽然有些知识分子有批评和反抗,但大部分知识分子并不关心政治,有利益上的考量。但建立在利益上的统治正当性是非常脆弱的,一旦利益链发生问题,政府的正当性就发生危机。果然,1940年以后的战时中国,开始出现急剧的通货膨胀。通货膨胀伤害最大的对象,就是这些拿国家薪水的公务人员。国民党的党政人员还可以搜刮,知识精英没有什么好搜刮的,实际生活水准直线下降。一旦精英沦为贫民,对政府的态度就急转直下。假如政府与民同甘苦、共患难,知识分子还可以接受,问题是国民党政府太腐败了,贫富差距严重拉大,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令人寒心。费正清后来在回忆录里谈到,1943年是一个转折点,蒋委员长失去了精英的认同。这一说法,虽然有夸张的成分,但的确反映了自由知识分子的心理。因为当时费正清在昆明,每天与西南联大的教授们混在一起,对人心的转向有敏锐的观察。

以闻一多为例,三十年代在北平的时候,一个人的收入可以养家里大大小小的人口,还可以雇几个保姆;1940年以后,物价飞涨,入不敷出,只能去中学兼课、刻图章补贴家用了。后来,他会拍案而起,除了政治上的义愤,切身的生活感受是更大的催化剂。知识分子的贫困化在四十年代是相当普遍的现象。1946年胡适从驻美大使任上回来做北大校长,他有一个雄心勃勃的十年学术计划。结果在教授会上他的方案无人理睬。教授们纷纷向校长诉苦:我们现在生活都有问题,十年以后是否还活着都是个问题,还谈什么学术!胡适听了目瞪口呆,大失所望。1940年代后期,校园已不再成为校园,到处是反饥饿、反内战、反迫害的标语。学生们三天两头上街抗议游行,教授们也民不聊生,要靠美国的救援面粉来维持生命,那是多大的心灵伤害!朱自清情愿饿死,也不领美国的面粉。说实话,他不是对美国有多大的不满,而是对政府不满。朱先生如此持重之人,竟然也在清华园里与学生们扭秧歌。国民政府从1927年开始的笼络知识分子的高薪政策,到那个时候完全失败。

当知识分子失去了对国民党政府的认同感,在清议、舆论上会有很多批评吧?

许纪霖:国民党舆论主导权的丧失,是其失去民心的另一个表现。国民党在1924年以后改组,学习苏俄的经验,面目焕然一新,那个时候它是一个革命党,主要依靠意识形态。国民大革命兴起以后,很多北方知识分子孔雀东南飞,开始认同国民党。为什么认同?因为国民党代表了“五四”以后的新气象。1927年以后,国民党面临着从革命党向执政党转型的问题。在这个问题的处理上,国民党是非常暧昧的,它延续了革命党的方式,不是靠法治,不是靠建立一套在宪法和法律基础上的公共文化来获得认同。国民党还是靠三民主义教育,强行在学校设立训导处,推行三民主义党义教育。自由派知识分子、学生非常不满,完全是应付性的。虽然它在主流教育体制有不可动摇的位置,但没人相信它。公共舆论的主导权,一直不在国民党那里。“五四”启蒙的核心观念,如民主、自由、科学,与作为国民党的主流意识形态一直有冲突。闻一多之所以后来拍案而起,最早是他一度很崇拜的领袖写了一本《中国之命运》,他看了以后,吓了一跳,这不是反“五四”吗?于是闻一多这些从“五四”走来的自由知识分子无法忍受,走上了对抗国民党的路。

这是否说明当时是知识分子掌握了话语权?

许纪霖:对,这就是葛兰西所说的话语领导权。从这点来说,国民党一直不占上风,处于被动挨批的位置。而共产党则非常会抓舆论。《八一宣言》以后,主张抗日。四十年代以后争取民主、自由,延安《解放日报》接连发社论,批评国民党一党专政,汇合了二战期间国际上主流的民主声音。四十年代的话语领导权相当部分还在自由派手中,像《大公报》、《文汇报》、《新民报》、《观察》杂志,力量很大。蒋介石起床之后第一件事,不看《中央日报》,不看《解放日报》,而要看《大公报》。《中央日报》都是他的声音,不要看;《解放日报》都是骂他的,也不要看;而《大公报》代表了社会一般的舆论,他不得不顾及人心的趋向。《大公报》后来获得了美国密苏里学院新闻奖,这是亚洲第一家获得这个权威奖项的报纸。

战后的一段时间,是近代中国舆论最开放的年代。人人可以办报、办杂志,什么声音都可以放出来,很响亮。国民党压力很大,不仅有内部的舆论,而且美国派马歇尔将军来中国,要蒋介石联合共产党成立联合政府。等到全面内战爆发之后,蒋介石对舆论的处理就非常简单,谁的声音对我不满,就一家一家关。先是关激进的,然后关温和的。储安平主办的《观察》杂志影响很大,有十万订户,百万读者,一开始不敢关,后来国民党觉得实在无法容忍,关掉。连北平的《新路》杂志都容忍不了。《新路》本来是自由派当中的温和派办的,又有宋子文的背景,正面建言远远超过批评,最后也被查禁了。关是最简单的处理方式,一时似乎讨厌的声音消失,天下太平了;但民情却在地下奔涌,怨恨在暴力中积累,一点点将温和的知识分子逼到激进。储安平在《观察》上很尖锐地指出,谁在制造共产党?是国民党制造了共产党,将温和的自由主义一个个逼到了左倾。

国民党政府失去话语的主导权,会把越来越多的知识分子赶到左边去。

许纪霖:是的,国民党不仅容不得老冤家共产党,而且容不得中间的自由派。中间的自由派虽然没有一兵一卒,但是他们代表了普遍的民心。在争取中间派这点上,国民党是连出错招。李敖嘲笑蒋介石是“搞独裁无胆,搞民主无量”。老蒋作为一个日本士官学校出身的军人,对民主无论是理念还是制度,缺乏最基本的了解,他相信实力就是一切。在战后他缺乏作为国家领袖应有的大视野、大胸怀和大手笔,做不出他儿子蒋经国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在台湾那样的扭转乾坤的历史大动作。

战后国共之间的力量一度处于某种平衡,于是中间力量有了施展的空间。1946年初,旧政治协商会议开完以后,民盟的罗隆基得意地对马歇尔讲:“共产党让步大,国民党苦恼多,民盟前途好。”一时似乎也有和平的希望,但一个东北问题,燃起了全面内战。国民党最初处于绝对优势,相信军事决定一切。陈诚对老蒋拍胸脯说,只要你放手让我干,保证三个月消灭共产党!但是就像我们从电视剧《潜伏》里面看到的,国民党的整个党、政府和军队都烂掉了,百分之八十的精力不是去对付共产党,而是对付自己人。人心抓不住,只能转向靠特务统治,用暗杀、镇压、抓人的办法维持政权。战后国民党看上去像庞然大物,但内部都被掏空了,对社会的控制力严重弱化,无法深入到基层,都浮在表面。到了靠特务统治维持天下,那已经是黔驴技穷,合法性建立在暴力上。那个时候,国民党基本上气数已尽,哪怕是最温和的人,也开始向左转。到1948年,蒋介石连民盟都容忍不了,压迫他们解散,统统把他们推到与共产党合作的一条路。知识精英与国民党最后的破裂,正是蒋介石一手导演的结果。

1949年蒋介石败退台湾,知识分子都会遇到一个跟谁走的问题吧?

许纪霖:在1948年底到1949年,从北到南,知识分子当中议论最多的话题就是:走还是留?不少知识分子内心有挣扎。跟着一个在小岛偏安的政权,能维持多久?中国晚清以后政治变动太频繁了,知识分子看得也多了,不就是一次新的朝代更迭吗?许多人根据以往的历史经验,认为朝代更迭可以接受,毕竟是汉人自己的政权,社会与文化总不会变吧。冯友兰与国民党关系比较深,当时作了最坏的打算,留下来,即便政治自由没有了,学术自由总是有的,可以作一个单纯的教书匠。但他没有想到的是,1949年以后,新中国发生的不是传统的改朝换代,而是翻天覆地的社会大革命。

去留问题的选择,大多不尽然是政治的选择,还有文化的认同。北大清华的教授们即使接他们的专机飞到了北平,还是不走。不是对新政权有多少认识,实在是国民党让他们看伤心了,不愿为它而陪葬。国民党太烂了,新政权纵然有百般缺点,也总比国民党好吧?另一方面,许多人对家国有依恋感,依恋母校,依恋城市,依恋早已与生命融为一体的土地、风情和文化。去留的选择,对大部分知识分子来说,是一个文化的认同。

就这样,中国知识分子,与国民党的那段从蜜月到疏离最后到决裂的历史,就这样翻过去了,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与新中国一起走进了1949年。

布克奖得主骂苏格兰文坛

作家凯尔曼近日在爱丁堡图书节上对观众说:“如果诺贝尔文学奖颁给苏格兰人,那一定是给哪个狗屁侦探小说家或者什么破儿童文学作家。”

布克奖得主、小说家詹姆斯·凯尔曼的这一席话不啻于给了苏格兰文坛一记响亮的耳光,并在爱丁堡图书节上引起了轩然大波。他的攻击对象可谓再明显不过,都是苏格兰最知名或者最畅销的作家。虽然没有点名,但读者也不会猜太久,因为凯尔曼还说“当代文学受到了苏格兰文坛当权派的嘲弄和取笑”。

凯尔曼还说:“在我看来,苏格兰文坛当权派心中一直有种以英格兰为中心的取向。他们根本看不到一些伟大的作家,比如汤姆·莱奥纳德,而且总是喜欢褒扬平庸之作。看看苏格兰的那些类型小说家得了多少赞誉和地位……”他提到的汤姆·莱奥纳德是一位诗人,用格拉斯哥方言写作。这位苏格兰作家还继续出恶声,说他的国家喜欢赞美“那些狗屁侦探小说,或者像伊妮德·布利顿那样的儿童作家,她专门写《遥远的树》等毫无新意的东西,讲什么中上阶级的年轻魔术师或者什么类似的狗屁玩意儿”。

凯尔曼本人在1994年凭借《多么晚啊,多么晚》赢得布克奖也并非毫无争议。当时评委之一朱丽亚·奈布热曾以退出评委会相威胁,称这本书“丢人现眼”、“满纸胡言”。然而凯尔曼称他“不是特别关心外界的评论”。今年他再度入围布克奖短名单,最后败给了加拿大短篇小说女作家阿丽丝·门罗。

“人必须用诗寻找理性的光”

“人必须用诗寻找理性的光”(图)

七月派诗人绿原

人必须用诗寻找理性的光,

人必须用诗通过丑恶的桥梁,

人必须用诗开拓生活的荒野,

人必须用诗战胜人类的虎狼,

人必须同诗一路勇往直前,

即使中途不断受伤。

——绿原

 

“七月派”知名诗人绿原因为肺部感染,于昨天凌晨1点在北京东四十条医院去世,享年87岁。在现代文学史上占有重要历史地位的“七月派”诗人们如今只剩下牛汉等人。复旦大学中文系陈思和教授在接受早报记者采访时说:“从去年王元化、贾植芳先生过世之后,‘七月派’这一代诗人一路凋谢过来,一个时代也真正结束了。”

绿原本名刘仁甫,1922年出生于湖北黄陂。1941至1944年就学于重庆复旦大学外国文学系。绿原1940年开始学习写作,1941年在重庆《新华日报》发表处女诗作《送报者》,1942年由胡风为其出版诗集《童话》。作为“四十年代青年的歌手”,绿原一些关于抗日战争的爱国主义代表作经常被青年们在上海等地的群众集会上朗诵。1948年,他写的《一个什么在诞生》,简直就是对即将诞生的新中国的预祝和期待。1949年初,他写了《中国,一九四九年》,欢呼一九四九年的春天。1949年5月,胡风对绿原说:“你所欢呼的时代来了,希望我们的朋友都有礼物献给这个时代。”1949年底,绿原又写了《从一九四九年算起》,抒发迈入“幸福年代底进口”、“新纪元的大门”的激情和喜悦。

但之后发生的一切出乎绿原们意料,1955年的5月13日,《人民日报》发表了舒芜的《关于胡风反党集团的一些材料》,和胡风关系密切的绿原的命运从此被改变。1955年,绿原因胡风案牵连而被逮捕入狱,在牢狱里都没有放弃诗歌写作,经历了二十多年的监禁和劳改生涯。绿原在他的长篇回忆《胡风与我》中,就曾记述了自己所经历这个“痛苦的惶惑”过程,而最终促使他形成了自己的抉择的,固然有“中国知识分子为人的道德”的因素,但更主要的原因却再简单不过:一是“我所经历的事实本身”,一是“对于胡风和一些文艺领导之间的文艺见解的分歧,我始终认为胡风是对的。这个分歧不经过平等的讨论,就以一方的意见为结论,我始终认为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作为一位外国文学编辑家,在他主持之下,大量的世界文学名著得以编辑出版。他更是一位翻译家,1998年所译的《浮士德》获第一届鲁迅文学奖彩虹翻译奖。1998年3月,中国诗人绿原获得了斯特鲁加诗歌节最高奖“金环奖”。他是获此殊荣的第一位中国人。2007年,绿原还获得了首届中坤诗歌翻译奖。

追思

陈思和(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

在监狱中他把自己想象成哥伦布

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特别是1940年代抗战之后,绿原是中国诗坛的杰出代表。当时的中国诗坛分为两拨,一拨是以穆旦为代表的现代主义大陆,一拨是七月派,而绿原是七月派的杰出代表。

绿原是我们复旦大学校友,如果不是因为胡风运动的牵连,我认为他会有更大的发展。而就算因为胡风运动牵连入狱,他依然受到尊重,在狱中他不放弃写作,接连写出了《又一名哥伦布》等诗作。在那个环境下,在监狱中,绿原先生并没有绝望,对前途充满抗争意识。在《又一名哥伦布》中,他把监狱当成哥伦布起航的船,这种精神是何等了不起。诗人的诗思穿越五百年的中西时空,将自己想象成为20世纪的哥伦布。

绿原先生更伟大的地方是,他就算在监狱里还坚持自学德语,自学德语不是为了打发时间,而是为了读马克思原著,是为了接近真理。这是他们这代知识分子追求真理的标志。

唐晓渡(诗人)

他的诗歌精神薪火相传

绿原先生作为前辈诗人之一,我还是愿意用“硕果仅存”来形容他和他那辈诗人。虽然对于“七月派”的说法,被归于“七月派”的牛汉先生有一些疑义,他也说这是文学史后世追加的,但这并不影响绿原和牛汉他们对后世的影响。

具体到我们这代诗人,绿原和“七月派”不像冯至、卞之琳他们,对我们可能没有直接的“诗意”上的影响,他是“文革”后的所谓“归来者”之一,晚年重新写作、探索,这种上下求索的精神和对诗歌的挚爱、追求,这种诗歌精神还是薪火相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