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山:谁害怕王小波

我不准备多谈王小波的小说,虽然我把他已经出版的全部小说看了不止一遍。初读王小波的小说的确令人激动,但随后逐渐发现,王小波并不是一个好的小说家。他的小说,除了《黄金时代》外基本乏善可陈。只说广受称赞的《红拂夜奔》吧,很多人(评论家、读者)对其中的想象力从不吝惜赞美的语言,但它实在不是一个好的小说,里面所有的人物不过是作者思想的传声筒。在这一点上,个人觉得,王小波和萨特有相似之处,人物不过是他们的道具,并不真正具有自己的血肉。

他写有趣,的确有趣;写执着,人瑞,就真的很瑞。但真正好的小说不是这样的,而应该是以人物或者故事为主,不应该将主题的意念放在人物或者故事的先头。萨特就从来不是好的小说家,所有的小说不过就是他哲学的物化而已。

而人们更为认同的是王小波的杂文。

首先,得罪了,我觉得,王小波的杂文并不是篇篇顶好——当然,这是我自己的看法,他没有必要也不可能使自己的文章每篇都讨所有人的高兴。我本人比较不喜欢他的两篇文章:《卡拉OK和驴鸣镇》和《京片子与民族自信心》。在另外的一些篇什里,也时常能看到他的怯处。仅举一例:在《我怎样做青年的思想工作的》一文结尾,王小波这样写道:取得了这个成功之后,这几天我正在飘飘然,觉得有了一技之长。谁家有不听话的孩子都可以交给我说服,我也准备收点费,除写作之外,开辟个第二职业——职业思想工作者。但本文的目的却不是吹嘘我有这种本领,给自己作广告。而是要说明,思想工作有各种各样的作法。本文所示就是其中的一种:把正面说服和黑色幽默结合起来,马上就开辟了一片新天地……

我有意见的是这句话“把正面说服和黑色幽默结合起来”,我认为文中他劝自己外甥的那些话一点都不黑色幽默,完全是活生生的现实。王小波这么说,如果是为了躲避什么暗箭的话,我可以理解。但这并不可笑——当然,黑色幽默也不一定真的能让人笑出来。

但是,这些都不重要,是不是一个好的小说家,对王小波来说,有什么要紧呢?

关键是,他给我们带来了许多新鲜的东西,他的小说不出色,但是完全可以当杂文来看。萨特不是好的小说家,但萨特的思想可是第一流的。

但王小波就是一个思想家吗?我也不这么认为。

思想家有什么了不起吗?如王小波,成为一个好的传道者已经很好了。

他正是这么一个好的传道者。

综合起来,通过王小波的文章,我闻到了这么一些“道”:

人是重要的,应该得到尊重的;

人人都是平等的;

人是个个不同的;

人应该有不与人同的权利;

有些人有说话的权力,有些人没有说话的自由;

没有说话自由的人肯定也是有想法的;

我们无法用一种文化去取代另一种文明;

文学不仅仅有一种标准;

……

这些东西真的很难理解吗?并且,真的需要以他的方式表达吗?我想,当一个思想者或者一个传道者需要以一种隐晦的方式表述时,肯定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我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只知道不在王小波自己身上。

王小波传播一些简单的道理,他比我们更清楚这些道理的来龙去脉,而先知总是寂寞的,只有当他殉道之后我们才能知晓他的过人之处。

如果说不是创造,那么王小波至少是使两个词组变成了汉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一个是“沉默的大多数”,一个是“弱势群体”。在今年的政府工作报告中,国务院朱总理引用了“弱势群体”的说法,引起了各界的极度重视,如果说“弱势群体”是物质上的不充裕者的话,那么“沉默的大多数”当是精神上被压制的一群。我承认,任何一个国家、群体都存在着“沉默的大多数”,但是在这里,这个群体显得稍微庞大了一点。

更让我困惑的是,拥有话语权的人往往更喜欢充当这一部分“多数”的代言人,在很多场合,很多文章中,我们都能看到这样的腔调,实际上,没有任何人能够得到这沉默的人群的授权,王小波的可贵之处在于他并没有企图充当这个代言人,而只是说自己的文章是写给他们看的。沉默者将永远沉默,但是,沉默本身就是一种力量。

谁会喜欢王小波?谁又会害怕王小波?

那么究竟是谁使这个传道者以殉道者的姿态而终结?

这个问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有答案。

告诉我们一些常识的人就这么离开了我们,整整5年。我们会拥有下一个王小波的,对这一点我充满信心。

沉默者终究会开口,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王小波也不是。

但,我多么希望这个人还生活在我们中间。

虽然他的身材高大,可我总觉得,站在人群里,他普通得会和你我一样。

陈家坪:长诗与广场

20年的历史证明,一代人献出青春和生命,一代人必将用精神和激情去作出回应;一代人在广场上群体倒下,一代人哪怕是散落城市和乡村,天空的歌声仍会将他们的热血与记忆,重新汇聚起来。蒋浩1995-1996年间创作的长诗《纪念》属于这天空的歌声。这首长诗所饱含的生活经验,时代激情和写作气势,与一代人的行动精神相匹配。尽管它被意识形态和商业文化所阻挡,至今未公开发表。1997年在成都印有500本的民刊《知识分子》,首次发表《纪念》。同年,广州的民刊《面影》部分转载发表。1999年,北京自印40本的四诗人集《一分为二的桌子》再次发表《纪念》。从此,这首长诗沉寂下来。2009年5月,整整10年过去,身居美国洛杉矶的明迪从《纪念》中读到广场、死亡、母亲、儿子等,于是问蒋浩是否写的6-4,他说是的,从来没有人问过他,但确实是的。1989年蒋浩在读高中,1994年大学毕业后来成都,认识了杨远宏和廖亦武,一种英雄情结和青春革命的情绪越来越强烈,所以写了长诗《纪念》。廖亦武认为,《纪念》这首长诗,可以说为6-4而作,至少在情绪上。

我来回忆蒋浩《纪念》的写作时期,但如曼德尔施姆所说,“我想做的不是谈论个人,而是跟踪世纪,跟踪时代的喧嚣和生长。我的记忆是与所有个人的东西相敌对的。如果有什么事与我相干,我也只会做个鬼脸,想一想过去。”1994-1998,廖亦武、李亚东、杨远宏、汪建辉、蒋浩、蒋骥和我,曾经是一个精神群体。我们出了两期民刊《知识分子》,发表了廖亦武的自传小说,汪建辉的实验小说。引介威塞尔和哈维尔。不知道命运如何把我们汇聚在一起,我们现在已是消散。蒋浩在海南,我在北京,廖亦武他们仍在成都。我们各自有新的生活,疏于交流。

一个所谓的精神群体,我们在一起时并不那样去感觉它。现在来说,这个群体与其说是集结,不如说是在无情的流逝要更为形象。这流动的精神群体,以廖亦武的受难为背景。6-4当晚,廖亦武朗诵的《大屠杀》,被一位名叫戴迈河的加拿大汉学家放进行礼包,穿过涪陵城的街巷,沿长江行船,带到海外。结果,他的传播行为被中国政府视为“文化间谍”驱逐出境。廖亦武组织朋友们在重庆拍摄诗歌电影《安魂》,贯穿了几个黑暗中的舞台,早被当局安置好摄像头,有人离开舞台去撒尿,也被拍摄下来。他们的表演直接为他们的被捕提供着证据。他们,分别有廖亦武、周忠陵、万夏、李亚伟、巴铁、苟明军、刘太亨等数十人。众多朋友关1月到2年不等,最后教育释放。廖亦武获罪,坐4年牢。所以,刚出狱的廖亦武其精神肖像是光着头,提着簘,在城市里漫游。簘给了他悲鸣,也内含悲悯的谐音。他还在流浪,80年代用身体,90年代用文字。他完成了小说著作《黑道》。另一方面,如果他没有拿着簘行走,就是提着两个拳头,心怀苍凉,豪情与无奈并存。巨大的现实,并非一个人的想象力所能够轻易撼动。我们灵敏的耳朵,只能用来倾听它的撕裂声,并如实地记载。在记载的事实面前,所谓的表达自动退回到内心。热情要冷却,心要甘心。

在那样的一个时期,蒋浩的精神肖像是不负年少气盛,每天提着两把刀,见人就砍。当然,这刀是语言,是谈话。谈话,甚至不是交流。因为一方用力,或多方争论,面对的多是不同的事物和心路。所谓砍,也就是自辩。雄辩滔滔。在他的诗里,多处用到水笼头这一意象。形而上,他勤奋,博览群书,冲洗头脑的是知识。形而下,就是用水笼头来冲头。一方面是生活的拮据,另一方面因其拮据而把生活过得极为简便。杨远宏是蒋浩的恩师,他的精神肖像是圣徒。他言说的“伟大”在于空洞无物。具体关注繁琐的诗坛,却仰望空谷。也许是因其杂,多思绪,才有气氛。如果一切像晨光条条缕析,眼睛自然睁开来,发觉一切身体皆在床上睡着。而生命何尝不是一场梦呢,死就是醒。汪建辉的精神肖像如廖亦武所说,是一个文学特务。这一形象,最终在他的小说著作《中国地图》里得以完成。所有关于文学思想的交流,确实在进行;但是,是在试探。他既怀疑,又心头有数。揣着乌托邦,他有消解乌托邦的资本。他跟李亚东一样,为人有着慈善的一面。李亚东的精神肖像则是一个正经的学者。因为不肯轻易乱说话,所以很耐烦听取别人的见解。他要开始写作,就得去把笔捉住。可以感觉得到,他的笔有一部分天性愿意跟我们一起玩耍,而不大愿意回到他的手里。蒋骥的精神肖像是一个看重情义的书生。情义拖着他,反过来,他索性享受被拖着的感觉。我的精神肖像呢,一粒种子。纪德说,假如种子不死,就肯定会迸发生命的能量。因此,你可以把我的表达视为求生。

人是唯一置身于有限的变迁中,且知道这是自己的命运,这也是蒋浩对于命运的觉悟。但是,从知道自己的命运这一点说,在一定的意义上,这恰恰又说明这不是我们的命运。蒋浩的《纪念》有命运感和原罪意识。他意识到原罪,跟信徒意识到上帝一样,是同一种类型的自我意识。“自我意识,即将自我看成是脱离现实本质的有限物体,但又相关,否则无脱离可言。”6-4一代遭遇生死,知道生死,面对生死,这一事实,证明其精神的永恒。诗是精神的力量,精神是时代的力量。基督教将道德的邪恶归于愿望而不是归于人的有限性。人类理性实际上能够设想道德的可能性,多种多样的忠诚,生活和欲望中每一道德选择的和谐。政府行为对6-4年一代选择不善之举,其中有邪恶的主导力量在。《纪念》以同等的力量和高亢的气魄面对这一时代的恶,在生活片断及其诗思中,编织精神的花环,及时为属于自己的时代表达赞美,献上诗篇。因为有了这样的歌唱,恶也变得有限。

“打击我吧”,一如《纪念》里反复出现的这句诗,是一种表达的立场,适用于任何苦难。一如《纪念》,“她在逐渐移向另外的土地”,成了重庆从四川独立出去的预言。“有些灵魂注定要醒来,并为我们的城市带来他的选民”,这是我们时代对未来公民社会的预言。这个预言起源于“六月就把一年分成两个时代”。六月成为一个主体,一个有行动力的人,把“一年分成两个时代”。迄今为止,6-4是我们时代最为高亮的精神旋律。“六月就把一年分成两个时代”,长诗《纪念》的主题达到了一个至高点。所有的表达,过去,此刻,未来,都从地面,思想上,自然倾向至高。长诗中的十二个小标题:昨夜、第二日、正午、散步、醒来、重庆、死者、祖国、投降、诗篇、反对、最后,它们是具体攀沿至高时所出现在路边的标识。我简约地作出这个图示,更多的大地与河流,低谷与山峰,歌唱与救赎,阅读时自可往返体察。从时代受难史的角度上讲,我们可以像阅读《圣经》的诗篇那样来阅读《纪念》。

发表《纪念》的《知识分子》第一期出刊后,当局不久采取措施,主要控制廖亦武的行为,对他进行传讯,关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一早,蒋浩就去绵阳,在诗人雨田的帮助下,一直深入到九寨沟附近的白马藏族自治乡山里避难。我事发前去了广州,送赠《知识分子》给诗人马莉、朱燕玲。后在酒吧聚会,马莉告诉我得到廖亦武传来《知识分子》有危险的消息。《知识分子》出刊,我记得这样几个场景。《知识分子》排完版,蒋浩和我走到四川社科院办公大楼的顶层,去透气。一夜过后的城市慢慢醒来,太阳的光开始普照大地。下厂印刷,我们在四川大学旁边一条小吃街吃东西。我们在李亚东家聚会,廖亦武带来《古拉格群岛》。一次去他家,看见《甘地传》。我去鲁迅文学院上学,从成都出发,提着一大包沉重的《知识分子》。在火车上,一直担心《知识分子》被查出是非法出版物。在蒋浩写作《纪念》那一个时期,各地的革命者活动频繁。所以,蒋浩与革命者之间的交往对他写作的影响不容忽视。其中,他最喜欢成都的革命者叫刘贤斌。此人毕业于人民大学,常读商务印书馆出的那套汉译名著中的政治学、社会学选集,有点知识分子投身革命的味道。相对于革命的投机分子来说,刘贤斌的知识分子气质显得更有绝对献身的可贵品质。他不仅有理想,还有理论知识。他有美满幸福的家庭生活,有女儿,妻子是一名教师,但他愿意坐牢。蒋浩离开成都两年后,得知刘贤斌被捕,判刑13年。如今,蒋浩我们皆是青春流逝,再读《纪念》,更能感受到青春对青春的缅怀与祭典。这样来表达,似乎在编织传奇,所幸身体已得舒展。现在涂掉那些传奇色彩,一切归于鲜花前的宁静。

2009.5.12-14

《自由写作》首发

野夫:09年度中国当代汉语贡献奖答谢辞

对于一个生来多是惩罚而从未获得表彰的人来说,这个奖励确实太过珍贵和奢华——因为它来自于我平生尊重的民间。在此前若干年的获奖名录里,有着我素来仰望和私淑亲近的师长和朋辈——李慎之,刘力群,王康,北岛,王力雄,毛喻原,张思之,陈子明,康正果,孙世祥,胡平,蒋彦勇,高尔泰和刘晓波。这是这个时代所要极力遮蔽和驱逐的一个方阵,是一个被侮辱、幽禁、流放和封杀的方阵;同时还是一个怀抱天良和血勇,坚持与愚昧和黑暗抵死相搏的方阵。当微末如我也有幸附骥于此战列之时,我深觉愧怍惶恐,但同时也深感真正的荣耀。

对我而言,今年六月的获此殊荣,更有某种生命般的无上意义。是非恩仇二十载,我们和这个邪恶的时代从未握手言和,我的心灵始终在暗夜剑拔弩张。二十年前毅然脱下的警服,并未令我真正脱下耻辱;之后穿上的囚衣,也无法让我减轻负罪——那些饮弹长街的无辜蒙难者之血,永远在质询拷问我们的苟活。是啊,他们死了,我们活着,我们所有的存在都是可疑的;每一天的吞声偷生都是罪过。

二十年来,我们以生命亲友为藉口,以生计饭碗为托词,以洁身自好为由头,卑微甚至卑怯地回避着暴力。二十年来,末世的分赃盛宴加重了整个社会的不公,吞噬着普世皆准的正义,深化了民族内心的势利与黑暗。我们的怯懦忍看,并非金刚怒目的见证;不敢挺身而出的谴责,就是一种对恶世的默许甚至纵容。我们无奈地看着那一代慷慨赴难的青年,转世投生为我们的孩子;却在一个市侩时代,一个整体歪曲历史的社会,在欺骗瞒哄中成长为缺乏天良和公义的“类人孩”【余世存发明词】。当那么多四肢健全的青年,丧失理想和人格,层出不穷地踊跃加入特情、线人、资讯员,不以为耻地成为特务政治的帮凶,成为专制独裁的冲锋队,甚至成为虐杀同类的刽子手时;我们得承认,是我们的卑怯造就了他们的堕落和愚昧,造就了这个真相遮蔽谎言弥漫的不义社会。

正是基于这样的原罪和耻感,我在五年前才重新开始写作——是写作而不是创作——因为没有创造和虚构。我只是在努力记叙身边过往的亲友,记载他们在这个有史以来最残酷和荒诞时代中的遭际,透过家族史和个人命运,藉以还原历史的真相。这样的作品不敢冒充文学,只是对母语—汉语的一次正本清源式的实践。

从甲骨时代开始形成的汉语之伟大传统,其镂骨铭心似的刻划书写方式,几千年来力图传承的正是它的史官正气与春秋笔法。在任何邪恶时代,纯正的汉语书写一定是在吊民伐罪,令作恶者胆寒心惊,让无辜者伸冤吐气。当年刘少奇对某恶魔提心吊胆地说——饿死这么多人,这是要上书的啊!——如果专制者这样的敬畏越来越少,那是因为六十年来汉语书写者的折节沦丧,是对我们母语的污辱和蹂躏所致。六十年来,曾经荣耀人类并令鬼神夜哭的汉语,被一统天下为“窑洞汉语”——从延安开始的对当代汉语的摧残,使得中华民族至少四代不说人话,而只剩一种粗糙、虚张、阴险和暴力的邪教文风。

六十年来,没有任何一个官方文本稍带人性和个性,几乎没有任何一个元首官僚能不说谎言和套话。于是,汉语不再庄严正直,不再神圣多姿;在无数个新闻联播和对外发言中,沦为人类世界的笑柄,沦为炎黄子孙的自卑。而语言的退化又必将带来思想的萎缩,于是,童真和天良被扼杀,帮闲和帮凶却能高踞讲坛,继续毒化和催生着代代行尸走肉。

记住,那些贪腐残民者,那些卖友求荣者,那些追逐欺凌弱势者,那些奉命屠杀者,那些酷刑虐待异见者和异教徒的暴吏干员,都是吾族的一员;和我们一样父生母养,一样的受教成长。如果在他们身上看见了兽性,那是因为我们汉语教育一直提供的是狼奶。如果说他们的舍义为恶令吾族受罪,乃因我们——所有的书写者让母语蒙羞。设若我们都还沉陷于卑怯的泥淖,又怎能企望他们的洁身远罪。

所幸在普遍沉陷的汉语世界里,还有着一代又一代圣徒般的书写者,摩顶放踵犯险直抒,舍生忘死地还原和弘扬着汉语的神性之美。正如上述方阵中和当今网媒上的诸多文章家,在一个政治黑帮化的时代,是他们在保存传递着汉语的良心,在甄别鉴定着人性的荣耻,在揭发和鞭笞着泛滥在祖国的假恶丑。“一言而为天下法,匹夫而为百世师”——正是前仆后继的这样一批孤独的汉语战士,在铁幕圈禁之中发起了新世纪的汉语启蒙和突围。

我只是这场薪火相传不绝如缕的汉语启蒙运动之受惠者。若干年来,寂寞写作只是在向安徒生童话中那个敢说真话的孩子学习,在为自己的心灵埋单。曾经的缄默和不说实话,都是自己欠给这个时代的巨债;面对罪恶时的熟视无睹,必定要使我们仰望亡灵时羞愧不安。六十年来,无数的冤魂飘满天空,无数的忠烈放逐他乡,无数善良人像吾母一样在自己的祖国失踪。我的泣血纪录,只是渴望不再辜负那么多惨烈悲苦的死亡。对至交血亲平民百姓的酹祭,唱响的也必将是对一个恶世的挽歌。

去年,村上春树先生在领取耶路撒冷文学奖时说——以卵击石,在高大坚硬的墙和鸡蛋之间,我永远站在鸡蛋一方。我们都只是一枚面对体制高墙的脆弱鸡蛋。无论怎么看,我们都毫无胜算。战胜它的唯一可能,只来自于我们全心相信每个灵魂都是独一无二的,相信灵魂的彼此融合所能产生的温暖。我们不能允许体制剥削我们,不能允许体制自行其道。体制并未创造我们——而是我们创造了体制。

是的,高大坚硬冷酷的体制,谋害封杀了众多铁骨铮铮的天才。然而,碧草丛中埋猛士,白云深处有遗贤。没有任何一面墙,足以永久遮蔽众生头顶之莽莽青天。

那么就让我们牵手
跨过死亡密布的门槛
把名字轻松地刻满四壁
高傲一如从前
让我赠你一句话——
一切都是尾声了——
作为对整个时代的预言。

最后,我要感谢北京当代汉语研究所对我的这次加冕——我深知对所有获此殊荣的人来说,戴上的都是荆冠,它无时无刻不在鞭挞刺疼着我们的神经。我更深知,还有众多优秀的民间写作者,一直在底层边缘韧性地战斗。正是他们的默默努力,在一寸一尺地拓展我们母语—汉语的表达空间,在不断澄清着被独裁者污染的汉语品质。

谨此,向这些高贵的写作者和阅读者致谢。

杨恒均:当国歌响起来……

悉尼科技大学学位颁发典礼的第一项仪式就是全体起立,高唱国歌——当然,是澳大利亚的国歌,调子我很熟,但歌词一句都不清楚。看到全场澳洲人和非澳洲人都在引吭高歌,我的嘴巴也只好象鱼儿喝水一样,一张一合,但不知道是情不自禁抑或是忘乎所以,嘴巴还是漏风了,糟糕的是我发出声音时,人家正好整齐划一的停下。好在只有站在我右边的澳洲妇女听见了……在国外这么久,对于美国和澳洲的国歌歌词我仍然不记得,或者说被我有意地没有记住,而且,心在曹营身在汉的我,每当这种齐唱他国国歌的时候,多少感到有些不自在。

和我在一起超过二十分钟的朋友大概都知道,我手机的铃声是《义勇军进行曲》,也就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歌。两年前买了新手机的那段时间,老和一些公务员、军警朋友一起吃饭,也争论一些问题,我自然是“寡不敌众”,常常落得下风。于是,有一次,我就故意把手机铃声设成了国歌。

再和这帮哥们吃饭时,一有人打电话找我,嘹亮的国歌顿时就和酒席上的烟雾一起升起,我一边接听电话一边欣赏他们惊讶不解的表情。挂下电话,我就会语带嘲讽地说,你们不都是很爱国吗?听到国歌也不放下酒杯站起来肃立?

我还告诉他们,如果是美国和澳洲的军人,听到国歌,可得先放下酒杯的(其实我也不知道美国和澳洲的军人在喝酒作乐时听到他们的国歌是何反应)……不过,我就喜欢看这些大多用公款吃喝、平时认为我对贪污腐败太严格、却又不比他们爱国的哥们脸上的尴尬表情。

不过,俗话说得好,“共军不怕喝酒难,千杯万盏只等闲,鸳鸯火锅腾细浪,生猛海鲜走鱼丸。”尴尬过后,大家照样在不时响起来的“义勇军进行曲”的伴奏声中,象当年对付日军和国军一样消灭了一盘又一盘的生猛海鲜……

被我的国歌铃声弄得有些尴尬的当然不只是这些体制内的公务员和军警,因为这两年和我聚会、吃饭的大多是和我有相同理念的人——我是啥理念,你还不知道吗?

你可以想象一下,当我那些忧国忧民的朋友在一通激愤的挞伐之时,突然听到国歌从我口袋里响起来——天啊,那脸上的表情……

有两个第一次见我的网友,后来离开我后立即在网络上发布了“新闻”:雷死人了,杨恒均的手机铃声竟然是义勇军进行曲……另外一位坦白承认,和老杨在一起五十分钟,一边听他侃那些民主自由的理论,一边听他手机上不时响起的雄壮的国歌声,差一点精神分裂了……

很多我钦佩的大学者和思想者们也都被我的电话铃声雷到过。一位大佬级的自由派人物则在我的电话铃声几次打断他的发言后不耐烦地说,恒均啊,你一天要听多少遍这种歌曲才舒服……

^_^——哈哈,其实,当初一时兴起选择国歌作为铃声,原本第二天就要换掉的。结果手机的说明书不知道丢在哪里了,于是拖了下来,后来,我发现一个很有趣的现象,无论是体制内的还是体制外的,无论是小左还是老右,凡是听到我电话铃声的,几乎都会露出复杂的表情……看到他们脸上惊讶、迷惑和尴尬的样子,我觉得很过瘾,于是,就一直使用国歌铃声直到今天。

我的这个国歌电话铃声让好多个整天把爱国挂在嘴边的左派们感到自愧不如;同时也让口若悬河的右派们猛然警醒:革命尚未成功啊……

不过这种偷窥人家表情的恶作剧也好几次差一点给我惹了“大祸”。那是在国外走进了一些“反华”会场或者聚会的时候,忘记把电话设为震动,就在人家情绪激动唾沫横飞怒发冲冠的时候,我的电话突然响起……好在我眼明手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按熄铃声,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啊,就凭这电话铃声,我非得当场“牺牲”不可……

说到这里,心里难免有些失落。虽然,美国和澳洲这些西方国家,历史上也多次出现焚烧国旗、对国歌不敬的事件,然而,这些年下来,我越来越感觉到,在那些和谐与国强民富的国家里,从老人到孩子,从文盲到知识分子,他们对自己的国家以及国歌等象征性物件的认同感越来越强,越来越少的人听到国歌会不适应,会起鸡皮疙瘩……

也许这是我没有换掉国歌铃声的另外一个深层原因,深得触动了我内心某处的痛楚,以至于我要用恶作剧的方式来掩盖……

谁能够想到,就在我指责一些不负责任的海外留学生把红旗插到人家首都广场上时,我自己的手机里的国歌却在华盛顿、巴黎和台北反复地响起来。在我始终无法接受那些待我和我的家人很好的国家的国歌的时候,我却在殷切地期盼有一天,不但中国的公务员、军警、知识分子和财富精英们,还有农民和农民工、下岗工人,以及那个叫邓玉娇的女孩,还有你、我和他,听到自己的国歌,都有相同的感觉……

毫无疑问,中国人是世界上最爱国的,有今天的端午节为证:我们早就忘记了两千年前的帝王将相的名字,更不用说纪念他们了,可我们仍然对一个痴心爱国爱得投江自杀的屈原情有独钟……

屈原投江不久,他热爱的“国家”就灭亡了。他当然不知道,可他更不知道的是,在他身后的两千年里,在这块大地上,“国家”走马灯似地换了几十个,唯一没有换的是老百姓始终不渝的“爱国”——那些用暴力夺取政权的统治者一上台,就忽悠老百姓们爱国。而老百姓在没有选择的情况下,自然也希望能够用“爱国”来感动那个“国家”,希望自己爱的“国家”也爱他们、保护他们,至少,不要去伤害他们……

统治者们争权夺利,以武力和暴力夺取政权、维持政权,成者王,败者寇——而无论成王败寇,受苦受难的却都是老百姓!

六十年前,国共两党你死我活,几年的内战打下来,竟然比八年抗日牺牲的同胞还要多。当时一党独大的蒋介石为了独霸天下,白白丢去了与共产党坐下来商谈两党政治与宪政民主的机遇,也失去了最终结束中国几千年使用武力和强权夺取国家政权的历史……

在折腾了半个多世纪后的今天,就在这个端午节前两天,国共两党主席胡锦涛和吴伯雄再一次握手言欢,让人感叹不止,历史惊人的相似,却不知道历史会不会重演?

正如胡锦涛主席在对吴伯雄主席的建议中所说,两岸要以民众利益为重,不要再内耗了。——这话说得实在好,纵览中国几千年,祖国大地被外族占领的时间加起来也没有几年,而且从来没有被外敌全部占领过一天,可中华民族却没有一天停止过内耗!战争与对峙是常态,和平才偶尔爆发……

在这个五月底的端午节里,我也想提一句,海峡两岸不应该内耗了,中国人更不应该再内耗了。我知道有人会说我痴人说梦,可是,时代不同了,世界上很多国家几乎都像我们中国一样折腾了上千年,却在过去短短半个世纪里解决了权力来源的合法性问题,也最终解决了民众对权力、政权和国家的认同问题。

在共同的价值观下,在法治、公正、自由和自主的前提下,不但求同存异,而且求同化异。一个民族只有在拥有共同的过去——对历史真相的追寻和认同,才能和谐共处于现在,也才可以创造出繁荣富强的未来……

至于我,只想在这个六月将到的端午节里,弱弱地提一个卑微的愿望:有那么一天,当我手机铃声响起的时候,所有的人,你,我,他,还有那个女孩子邓玉娇,不但不会感到尴尬,而且,我们会肃然起立,一起跟唱……

杨恒均 2009-5-28 端午节

未普:为什么邓小平在“六四”事件中肆无忌惮地使用武力?

对1989年”六四”事件中邓小平下令动武一事,我一直有这样一个困惑:毛泽东被自己的战友称为秦始皇、暴君,但这个暴君在1976年的天安门事件中,面对反对他的滔滔民意,尚不敢轻易动武,何以在第一次天安门事件中被打倒的邓纳吉,后来被称作改革总设计师的邓小平,胆敢在第二次天安门事件中,肆无忌惮地用野战军、坦克和达姆弹,屠杀和平请愿的学生和手无寸铁的平民?看了孙万国和安魂曲等人的文章,觉得有所启发。

1976年4月5日,天安门广场因悼念周恩来总理而挤满了花圈、诗歌和人群,还有沸腾的不满情绪。毛远新等人把这些情况向毛泽东报告说,天安门的骚乱是邓小平一手策划和挑动的,他就像匈牙利的纳吉一样,要搞反革命政变,毛泽东并不相信,也知道根本没有证据证明这一点,但他还是把邓打成了纳吉,并批示了三条:(1)天安门广场上的骚动是一次有组织的”反革命暴乱”;(2)同意政治局使用必要的武力平息骚乱,但不能开枪,不能调用野战军;(3)鉴于邓小平对这次反革命事件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政治局要让他写检查,他要认错。

邓小平在那一次天安门事件中被毛泽东屈打成招,所有职务被一撸到底,只保留了一个党籍,为了那个被保留的党籍,邓还是对毛感激涕零。至于毛为什么整他,邓其实心里明细的很,他的问题根本不在天安门事件。他邓小平无论在政治关系上还是在私人关系上,对毛都是忠诚的,对此,毛是买帐的。毛不买帐的是,邓小平1975年执行整顿政策时背离了“文革”的目标,这让毛担心将来邓小平会不会清算他亲手发动的文化大革命。因此借着“四五”事件狠狠搞他一下。

邓小平在处理1989年“六四”事件时,与毛泽东有异曲同工之处。李鹏和陈希同藉着学生悼念胡耀邦掀起的波澜,向邓小平告恶状,说天安门的反革命动乱后面有黑手,还说赵紫阳支持动乱,分裂党。邓小平也不相信已经做到中共总书记的赵紫阳,会真的做出分裂自己的党的举动。

但那时邓小平已经成了不可一世的人物,他也想照“毛”画虎,狠狠地给赵一个深刻的教训,就像当年毛泽东教训他那样。对他而言,赵紫阳的真正问题其实也不在天安门事件,而在于赵不能忠实于他的只改经济不改政治的思想路线,邓小平早就发现,赵紫阳和他根本是两股道上跑的车,赵曾透露要搞三权分立和多党制,这是他绝对不能容忍的。

邓小平就像毛泽东搞他一样,也把赵紫阳的所有职务都抹掉了,也只剩下了一个党籍。不过邓小平整赵要比毛整他狠得多。他剥夺了赵的人身自由,把他软禁起来。虽说他还是给了赵一线生路,只要赵能像他当年一样认错认罪,赵或许有复出的可能。但他想不到的是,赵会如此倔强,坚决不肯认错,宁可被软禁到底。

关于天安门动武的问题,邓小平则和毛大异其趣了。毛泽东虽说“君子动口也动手”但明确表示,不能开枪,不能调用野战军。邓小平可不信这一套。他在1989年6月3日调进了几十万正规部队,开着重型坦克,步枪中装着杀伤力极大的达姆弹,从四面八方包围了天安门。他也不管毛泽东的教导——“凡是镇压学生运动的人都没有好下场”,下令向学生和民众开枪。

不管参照什么样的国际先例还是哪一段中国历史,邓调用大批野战军,用坦克、军用直升机和达姆弹对付赤手空拳的民众,都是不折不扣的滥用武力。显然他的目的绝不只是为了整赵紫阳,那么为什么呢?

根据孙万国的“华国锋和天安门事件”一文,在1976年的天安门事件中,身在高处不胜寒的中共高层领导都未插手,当时正处在“反击右倾翻案风”风口浪尖的邓小平更不例外;邓小平比谁都明白,如果和天安门前的民众沾了边儿,则无异于政治上找死,他不但自己不去广场,还嘱咐子女也不要去;因此当江青等人指控邓小平曾至广场坐阵指挥时,华国锋和汪东兴都表示怀疑,毛泽东当然更不会相信。

13年后,邓小平不再是那个被打倒的人,而是动不动就打倒别人的人。他的政治地位和当年要打倒他的毛泽东一样,一言九鼎,无人可以挑战。在邓看来,赵紫阳在应对1989年学潮时,有三个向他挑战,“政治上找死”的地方:一是5月4日的亚银讲话,试图把他邓小平决定了的“4.26”社论的性质颠倒过来,二是5月19日去天安门探望学生,暴露了和邓小平的分歧,三是辞职公开与主张动武的邓小平划清界线。

如果说从地方来京做官的赵紫阳在北京高层政治中还有点“天真”,那屡打屡不到的邓小平就绝对是一个政治“老油条”。1976年时,徐向前就认为邓小平“会耍手腕,”跟他“合不来,”因为邓小平先是拥护华国锋然后又逼迫他下台。1989年天安门广场上流传一句口号,“邓小平像月亮,初一十五不一样,”也不是空穴来风。

鲍彤认为,赵和邓过去并没有个人恩怨,他们之间的分歧完全是对待学生运动的不同态度造成的,恐怕邓小平并不这么看。从一些文献推测,邓小平在搞掉胡耀邦之后,其实也在找碴儿要搞掉赵紫阳。《中国“六四”真相》书中透露的一个细节就很说明问题。

5月21日,邓小平在家中开八老会议,讨论罢辍赵紫阳。邓颖超向他告状说,李鹏想要在《政府报告》中讨论过去的失误,被赵紫阳阻止,赵要讨论的是李鹏任总理时的失误,邓小平的对答是:“这些乱子,不是去年开始才有的,是三年以前就很明白的,五年以前就出现了的。算帐也有他的一份。”可见,早在1984年清除精神污染、1986年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时,邓小平就为赵紫阳的立场跟他不一致而记了两笔账。

从邓在八老会议的口气看,邓小平要借学生运动与赵紫阳算总帐。用他自己的话说,他最不满意赵的地方是,赵和胡耀邦一样,“在坚持四项基本原则的问题上栽了大跟头,”而这并不是表明他邓小平选他们的时候选错了,而是胡赵立场站错了。

但是邓小平对赵紫阳的强烈不满,是不是就有动用野战军和重型武器的理由呢?显然不是。邓小平完全可以像搞掉胡耀邦一样轻易搞掉赵紫阳,不用费一兵一卒。

第一次天安门事件,毛泽东出动的是棍子和民兵,没有一个人被打死,两年后该案就翻过来了,所有被抓的和被迫害的都获得了平反。无人知道邓小平从第一次天安门事件中悟到了什么,但人们知道的是,13年后,当邓小平的狂言“杀20万人,稳定20年”传达到中共干部圈时,邓小平赫然是一个时空错乱的政治狂人。1976年,毛泽东明知邓小平不是邓纳吉,却把邓小平打成邓纳吉,1989年,毛不在了,他邓小平说了算,他就是毛泽东。

当他把最严重的指控,最沉重的帽子扣在要求民主反对腐败的学生和主张在民主与法制的轨道上解决问题的赵紫阳头上时,他完全不需要证据!他根本没有证据!他的人调查了几年也拿不出证据!但他照样把鲍彤判了七年,将大批学生逮捕并重判,把异议人士流放海外,把赵紫阳软禁到他自己断了气,他指定的接班人和接班人的接班人,秉承他的意旨,继续把赵囚禁到死。

一个党、一个军队、一个国家和一个民族的命运掌握在一个说一不二的政治狂人手中,这是造成“六四”悲剧的源头!这是他任意动用野战军和重型武器屠杀学生和百姓的源头!1989年“六四”之后的中共政权,在扼杀了党内的进步力量和幻灭了中国从来没有过的民主大好局面之后,又重蹈了毛泽东的政治轮回,而中国民众在经历了几年百家争鸣的好时光之后,又重陷于万马齐喑的政治黑暗时代。

今天随着天安门真相披露的越来越多,人们有理由相信,20年前的中国离民主政治曾经很近很近过。下一篇将讨论人大常委这个“橡皮图章”在1989年学潮时,是如何使自己强硬起来,又是如何在邓小平肆无忌惮的武力滥用下重归中共给他分配的角色“花瓶党。”

一点五:不准余秋雨继续污辱中国人

余含泪大师也老大不小了,却依然耐不住寂寞,今天,一篇《不准继续污辱中国人》的雄文,从香港的土地上送回大陆后,虽没能做到“全场肃静,掌声不断,没有一个人离开”,但就事论理,它确实让邓玉娇抗暴事件以来一直灰头灰脑的左愤,集体找回了意淫的力气,只要看看它们在余大师博客里的一片加油之声,就知道,余含泪又赢了。

大师这么爱护中国人,作为一个中国人,虽然是P民,当然有责任和义务一路拜读下去,只见余大师形容世界各国在地震后都没有抹黑中国时,是这样表述的:“美国没有人这样说,法国没有人这样说,日本没有人这样说,连台湾也没有人这样说。”

好一个“连台湾也没有人这样说”!堂堂中华同胞——台湾人,在余长老眼里,原来既不如美国人,不如法国人,连日本人也不如!试问余大师,这究意是谁在污辱中国人!?

余长老接着在论证地震是“天灾”不是“人祸”时,举了这么一个例子:“这正像,日本人来侵略中国的时候,当时中国政府的管理也有很多问题。但作为一个中国人,我们总不能说,日本人侵略的‘主因’是我们自己造成的。”

莫非在大师眼里,日本侵略中国竟是“天灾”?我真想知道,为抵抗“日本侵略中国天灾”而前赴后继、英勇捐躯的民族先烈们,倘若在天有灵,会不会也“真正愤怒了”?

余大师在作品里气势如虹地表白:“在这次抗震救灾中,全世界都承认,中国政府、中国军队、中国警察、中国医生的表现,堪称优秀。全世界都承认了,唯独几个中国人彻底否认,我真不知道该把你们叫成什么!”

敢问大师,你就代表“全世界”?又,什么叫“彻底否认”?如果有人说你余秋雨的屁股上长了一个痣,不好看,那是不是“彻底否认”你余秋雨?

余大师借它人之口说:“猛烈抨击”他的人“一定是大陆文人,因为口气、文风只能是大陆的。”以此顺势推出:“你作为中国人的良心放到哪里去了?”

稍想一下,也不在情理之中:是不是外国人就可“猛烈抨击”余大师?是不是“作为中国人”就连批评余大师的资格也失去了?

余大师断言那些抨击自己的人:“我可以断定,这些人一定没有捐款,没有默哀,没有到过灾区,家人亲族中也没有人参加过灾区援救队和志愿者队伍。”

这却肯定未必。以本人为证,我也是一个看到“余秋雨”就头痛的人,但汶川地震后我捐了款,我默了哀,我还献过血。盗用大师版权,我这里也“可以断定”:只有那些自己本身邪恶的人,才总是喜欢把别人同样想为一团漆黑。

号称“文化大师”的余秋雨,在文章中竟然宣称“中华文明”是“唯一没有湮灭的古文明”,难道希腊文明湮灭了?印度文明也湮灭了?

当然,余大师算得上是个实在人,他坦白地承认:“我年岁已经不轻,早已无所畏惧。”但中国人不能都这样无所畏惧,中国人的路还长,所以这些中国人既畏惧天灾,更畏惧人祸,所以他们才会把问题说出来,警示后人,从而让后来的中国人不再重复他们曾经的悲剧与伤痛,对这样的中国人,余大师,请你也不要污辱他们!

余世存:野夫在散文的形式里招魂――序野夫先生的《尘世挽歌》

如果我的记忆没错的话,从《别梦依稀咒逝川》开始,土家野夫从深夜的孤独里抬头,开始了他独特的散文言说。这个深夜必以酒引睡的酒鬼,这个“一流的朋友、二流的情人、三流的丈夫”,做过警察、囚徒、书商,一直在汉语写作的边缘地带寂寞地生活,能以《汉书》、《离骚》下酒的风流才子;终于破门,邀请天地、日月和历史作伴,为我们谱写了一系列的挽歌。这些带着酒劲的挽歌回肠荡气,既浇灌了野夫个人的块垒,又回馈、揭露也荣耀了汉语世界。这些挽歌是在文明转型退潮之际的一次庄严洄溯,是乡愿和犬儒社会里的一次人格演出,具有深广的忧患意识,透露出若干重大消息。如同华夏文明需要荆楚蛮地的屈原来增富其诗性品格和灵魂维度一样,当代汉语世界在野夫那里找到了最恰当的情感形式:野夫先生为我们确立了心灵、肝胆和魂魄。这也是我要来谈论的一个事实,因为这个当代散文里最重要的收获至今仍只为少数人所认知。

一。

野夫的散文揭示了死亡。

在野夫的文章里有大量的死亡。朋友李如波,一个才华横溢、学究天人的民间思想家,因为过早看透了时代社会的把戏,而选择隐匿的生活方式。中国之大,何处有香丘?李如波从官场退到中学,从深情到禁欲,在“清苦和落寞的光阴里”熬干了自己,在45岁的盛年从容赴死。大伯张志超,一个被组织彻底编织了命运的理想主义者,“被诊断出胃癌,他的党籍依旧因为罗明的存在而难以恢复;他依旧只能按退休人员的医疗费用来辗转病榻。当1989年他再次看见他父子追求拼命所建立的政权,又再次上演骇人听闻的悲剧之后,他彻底死心了……嘱托我给他买来一瓶安眠药。之后,他就开始等待最后时刻的到来。”

父亲的死亡,“1994年的冬天,我在警察的陪同下赶回恩施奔丧。父亲……决意要将一切胸中块垒都化为灰烬——他唯一的遗嘱是把骨灰撒向清江,让流水带他回到老家。”

祖父的死亡,他“用捆绑他的麻绳抛上屋梁,挽一个结像打条领带,将自己苍老的头颅套了进去……他的尸体被拖到他捐建的义学的场坝里示众,而且还脱走了他身上的每一件衣服……祖父的暴尸仪式维持了几天,宋干部自己也觉得无聊时,决定命令永阶伯的儿媳,将我祖父扔到村边的天坑中去。”

伯父们的死亡,“他们被押解到巴东县城,然后,大伯神秘的死亡,被扔进了长江,尸骨无存。二伯被判刑送往著名的沙洋农场,29年后终于释放回家时,他已经老得记不清他究竟是什么罪名了。”“二伯独自回到了他的故乡,他幸存的儿女还在那深山的贫困线下挣扎。他已失去了土地,也没有了蜗居,他只好寄身于一个岩洞,放羊维持着他的风烛残年。然后早于家父一年悄然萎化。”

伯母们的死亡,“大伯母和二伯母在突然遭受这一连茬打击后,她们失去了继续生活的勇气。在没有了男人的农家里,她们深知接踵而来的将是怎样的侮辱和加害。那时她们各有四个儿女,最大的也才15岁,绝望已经使得她们无力面对这一群弱雏。妯娌俩就在两个伯父押走的那个深夜,选择了最悲怆的死,她们用同一根绳索,在同一个房梁上,投缳自尽。”

地主之子费文学们的死亡,“费文学很快就被秘密处决了,他那些忠义相随的兄弟也接着在以后的肃反等运动中在劫难逃。一个人的反抗就这样平息了,血流进土地,化为污泥,连故事也将在岁月的罡风中荒芜。”

李盖武的死亡,“在土改时,被架在火上活活烤死。”牛冠荫的父亲牛友兰的死亡,“斗牛大会开始,父亲跪在台下,儿子在台上。以乡村二流子为主所组建的农会,当场用铁丝穿进其父的鼻子,并命令他来牵牛游街。他没有办法,只好去牵。其父愤怒地摇摆,鼻骨被拉断。农民不忍,群起围攻工作组,并为其父解开脚镣。一个为中共和当地贡献多多的乡绅,中共边区的参议会议员,回家后开始绝食,三天后气绝身亡。”

地主之殇,“我一同学的母亲,因是地主婆而被反剪双手吊打;冬天的河水寒彻骨肉,几个街坊老人被驱赶下河捞枪,因为他们曾经是地主。我今天知道,这个国家那时还有许多比此更甚的邪恶。在湖南道县北京大兴,曾经短暂流行把地富全家老幼皆处死的悲剧。这种人间的仇恨,是如何被培养到丧尽天良程度的呢?”

中共党员的死亡,“吴国桢的一个叔叔是该镇的保长,但他同时也是一个地下党员。大伯他们的组织活动和会议,都在这个保长家举行,因此也获得了安全和保护,否则必将遭遇他的学长何功伟在恩施的下场。许多年之后,大伯才知道,就是这个白皮红心的保长,竟然在50年被土改工作队给镇压了。”

除了这种中共制造的死亡外,野夫也忠实地记录了20世纪的死亡,“许云的丈夫何功伟也是著名的书生报国的人——他果然忠实于他的誓言,在40年代被陈诚判处死刑,杀害于我的故乡恩施。至今他的青冢还在五峰山的烈士墓园,陪他一起长眠的还有另一个女人——刘蕙馨。”

跟张志新一样以反革命罪被枪决的杨文生,“那时的死囚还基本保留古代的形式,人被五花大绑,读完判词即被插上写有罪名的尖锐木标。我看见那削尖的木片从他后领中猛插进去时,他呲牙咧嘴显得很痛苦,但喊不出声音来。我们一些胆大的孩子骑着自行车狂追囚车,就在城郊的田野上,他被掀了下来,踢跪在冻土上。行刑者熟练地在一米之内对其后背开枪,他猛然仆倒,卷曲的身体挣扎了几下,便永远地安静了,枪声似乎还在山谷里泛出回响。无数男女老少都在围观,杀人实在是像这个无聊社会的一场喜宴,死者的血正好成为大众调味的盐。有个成人去把尸体翻过来,并解开了他的衣服,我们惊奇地看见了左胸上的弹孔还在汩汩淌血,最后的余热袅袅飘散在寒冷的大地上。”

还有幺叔的死亡,瞎子哥、仇老汉的孤独晚年,漱玉的消逝……

“在跑步进入共产主义的狂飙进军中,三千多万农民被活活饿死在路上。”

二。

这些死亡或弥漫着死亡气氛的场景、原因大体相同,它们都是文明变异的结果。无论主动赴死还是被人杀害,无论孤老自我生灭还是红颜薄命,都是因为文明中国发展到20世纪,无论如何革命、改良、发展、进步,这个文明或这个国家都敌视、轻视个人,漠视个人的权利和福祉。即使苦难,也绝非个人的努力或性格命运使然,而是缘自国家、社会对个人的压迫。野夫回忆母亲投江前,“她感叹物价涨了,城里生活太贵,然后说她要病了就是我们的拖累。”野夫写外婆:“她有过怎样孤独或者委屈的早年,于我则已不详了。我只知道在我童年时她每提起她的童年,总要老泪纵横。”更不用说那些组织、政权对生命的随意处置,予取予求。

野夫也对死因做过天问般的揭示。在历史的宏大叙事中,杀人就像一件庄严的事业。 “在当年,这些人都是国家的读书种子,是人中龙凤,他们为何会选择对一面画着凶器的旗帜起誓,要去从事一件确实违背当时政府法律的危险事业呢?那么多的才子才女要投奔延安,要不惜斧钺加身地去造反革命,他们并非热衷于杀人越货的人啊?”野夫更做了揭露真相的工作:“当我现在拿着他们这些通信含泪阅读时,我看到的不仅是两个可怜的‘组织’下的男女,被莫名陷害的情缘和一生,我更加惊觫的是,我看见了一个如此卑鄙阴险的党领导的黑暗内心。这个组织从40年代开始,就这样慢慢剪除那些真正的理想主义者,而留下这样一些人来把持朝纲,建立自己的残酷庙堂,继续进行着对所有善良人们的加害。”

在国家政权的大舞台上,杀人的中国就像退化到洪荒丛林世界里的一场游戏:“他的部下之一建议杀俘,向上级报告说匪俘逃跑被他们处决。他是头,他得承担责任,为了自己人的安全,他只好默许——部属先去解开绳索,要匪俘各凭天命逃生,他们三人在月光下点杀那些四散而逃的生命,能侥幸逃出他们神枪的大抵所剩无几。”

在组织、意识形态、路线斗争的笼罩中,杀人就像是一串逗乐的插科打诨。“那个冬天,我们被组织起来去参加一个公审公判大会——要枪毙一个叫杨文生的反革命。在那些含糊不清的判词中,我们隐约听出,这个不杀不足以平民愤的人,其罪行原来是在上面抓了那四个人后,他依据传统演义小说的推理和经验,坚持认为这是一次宫廷政变。他不断到处演讲和张贴大字报,反对华的中央,号召人们要继续捍卫毛,坚决反对走资派的复辟。在此之前,他还是小城著名的造反派,当然,也肯定迫害过一些基层干部。”

野夫的招魂意味是显然的。“一个个给过我少年养分的老人,似乎都在夕阳中列队,向一个叫着彼岸的地方出发。此岸的悲苦伴随了他们一世,我没有任何信心和能力,足以把他们留在尘世今生。”

招魂的野夫甚至如鲁迅所说“抚哭叛徒的吊客”:“一个生命就这样打发了。在此之前,北方还有个叫着张志新的女人,死得更惨。这两个人的罪名完全一样,但罪行的内容恰好又完全相反。我们可以称张是死于她的智慧和清醒,但杨却更像是因其愚蠢和迂执而死。问题是他们都是那个时代,敢于坚持思想和表达的人——不管后世如何评价其思想的正误。他们除了思考和表达之外,并未去组织造反杀人放火。是的,他们是以言获罪的人。而言论自由,是任何一个文明国家都要写进宪法的公民权利。但同样为了这点可怜的权利,张成了悲剧英雄,杨则永远还是小丑。”

但野夫同样在追问存在的真相:“闻一多先生当年在《死水》中的呐喊——这不是我的中国,不对不对——那悲愤的声音是否还在他们这一代革命者心中回响?而今,故人已渺,我已经无法去逼问他们那苦涩的心灵了。”

三。

在汉语的散文史上,在20世纪以来的中国,除了鲁迅外,很少有人这样集中地、执着地叙说死亡。

20世纪的汉语主题一度是救亡图存,革命解放,阶级斗争,改革开放,那些主题几乎都是宏大叙事,意识形态霸权。即使救亡,也把个人生命置之度外,而服从服务于一种异己的文明单位:阶级、种族、国家、发展、稳定,等等。死亡,在现当代中国,不再是生命的自然归宿,不再是成熟事物的必然经历;而成为变态、丑陋的生命遭遇。早夭、横死、同类相残、物化。无论是秋高马肥,还是穷极无聊,都可以都在以“你死我活”的游戏中消遣。乡村集中营、土改杀人游戏、党派斗争、路线斗争、改革斗争,军战、商战、文化战、经济战、网络战,在中国你方唱罢我登场。而中国人对生命的夭折毫无顾惜,人们说,死是为了更好地生。因此,在几千万人战死、几千万人饿死、几百万人被斗死之时,人们说,中国进入了一个新时代,一个新天新地,一个繁荣、强大、崛起的时代。

死亡因此在中国演变成一种空洞的形式:由革命党人发明的追悼会,大大小小地在这个国家召开着,故作庄严、热烈其实空洞地颂扬着死亡。活着的个体越来越恐惧死亡,并在死亡之光的追照下飞快地堕落,变本加厉地糟蹋文明资源:祖先的遗产和子孙的权利。这在文明史上也是空前绝后的,因为中国人向来有着美好而重大的天人境界,生死事大。对中国人来说,生死都得事之以礼,死更得葬之以礼。20世纪以来的中国人却成为没有家教、没有文明的类人孩,那样无心肝也规避心肝地从事死亡的人生游戏。死亡成为语焉不详、避而不谈的事物,成为活人难堪、用尽一切办法遮掩的应付。天灾人祸,都会成为民族精神的化妆事件。成千上万被饿死、被洪水地震等裹埋的人民大众,成为他们的同胞宣讲自身的好材料,成为权力表白恩典的好名目。甚至汉语世界里的英雄圣贤,如陈独秀、瞿秋白、林昭、张志新、赵紫阳、李慎之、刘宾雁等人,在告别这个世界之时及之后,不得不再一次承受权力和流俗的侮辱和损害,因为权力无勇无力叙说他们的生死,因为类人孩们无心无胆深究他们的生死。

即使当代众多涉及过死亡的作家,也多只是给我们呈现了伤痕、复仇、炫耀等等自我心理,远未能将历史、现实的中国人尊之以礼。正是缺乏这种自尊和尊重他人的品质,缺乏对中国社会的忠实记录,中国作家们提供的文学答卷多是不及格的。诗人廖亦武悲怆地不无愤怒地说:他从未在中国作家笔下看到比现实更有想象力的东西。在廖亦武之前的半个世纪,有着同样情境的俄国缪斯阿赫玛托娃则厉声质问诗人们:“我们怎么会这样不负责任,竟没有觉察到雷鸣般的脚步声,在向我们宣布的,不是日历上的普通一年,而是真正灾难性的二十世纪?”

在这方面,野夫是一个少有的例外。

野夫的散文把死亡:一个个具体的死亡呈现了出来。在他的笔下,每一个亡魂都有名字,都有其不可更易不可让渡的生命权利。生死事大,生,事之以礼。死,事之以礼。野夫写她的母亲:“乱发在风中飘飞,有谁曾知她的高贵?”写外婆:“她所到之处,皆会赢得所有人的尊敬,包含那些对我父母有意见的人,都会在背后夸耀她的美德。”“我高中时即爱和父亲厂子里的工人摔跤比武,一次把踝骨摔折了,父亲一怒之下去把那工人骂了一顿。外婆是从来不说女婿的,但这次她却轻言细语地告诫――说不该责怪别人,一定是孩子自找的,否则工人怎敢来摔坏你的孩子。父亲诺诺无言,他是服理的。外婆去世后,我第一次看见父亲涕泗交流,他是真正地感恩这个具有高贵教养的老人。”写李盖武:“我曾在农民的家中,片段地读到过李氏家训——多么道德善良的训条啊——这些世代传承维持了乡村秩序几千年的文化传统,我们终于彻底地弄丢了,再也难得找回。”写仇老汉:“这个曾经身怀绝技的武夫,在李家覆灭后的几十年艰难岁月中,像一个古代的义仆守着恩主的坟茔般守望着李氏宗祠的落日残照。”写李如波的理想:“最美的生活是善良,平等和文明,最好的工作是为未来做几件切实有益的事情,最甜的笑由于淡淡的幽默。人们不以权势扰乱平静无辜的心灵的时代,才是人性真正解放的时代。”

生存和死亡甚至由近及远,在野夫笔下传达出一种普遍性:“父亲用沉默维护着他的尊严,也一定用隐忍埋藏着他的耻辱。我相信我这一代人的父辈,多是少言寡语之人。他们用一生的压抑来努力遗忘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以至暮年往往精神崩溃。”

对解读20世纪中国史的人来说,如果他要判断中国一个世纪的演进成就,就让他问问野夫笔下的死者吧。如果他要把自己拔出文明人之列,跟大而无当的国家进步、党派利益、民族繁荣站在一起,就让他问问那些死亡者吧。那些死亡者,从20世纪的历史深处,一直到当代,都像被无形的命运之手扼住了喉咙,他们先后死去,却都白白地死去了。以他们为肥料的大历史、大国家、大党并没有高尚、优秀、强大起来,因为在历史的真正悲剧中,悲剧人物永远不可能被毁灭,毁灭的只是那些歌队、那些残民寄生的物类。因此,在放弃宏大叙事之后,在打量这一个个死亡者之后,我们可以发现死亡者们自然生存的神性。他们为宏大性所迫害、侮辱、屠戮,因而最富于人性,也最富于神性。

历史借助于野夫的文笔,让我们真切地懂得,我们生存又厌倦的中国家园,仍有着高贵、尊严和人性之美。我们争先恐后地逃离欲奔向美好明天奔向发达社会,而为我们弃置不顾的当代社会,仍有着可歌泣的、可典范、可为之生死的存在方式。野夫把一个中国农民的忠诚、中国地主的美德、农民和地主的死亡组成了统一的历史风景,野夫把民众的劳作、国家与时尚的无耻勾勒成一个画面,野夫还原了组织、隐士、文化和爱情。是野夫告诉了我们,在中国生活的边缘,我们中国人民不仅有着羔羊般温驯的气度,而且绝不缺乏纪念碑一样矗立的高贵品性。多亏了野夫,我们才知道,为拜物主义、拜金主义和发展主义毫无顾惜的中国,有着权力、金钱、死亡也难以消亡的明德至善。借用勃兰兑斯的话说,野夫的挽歌既是送行又是招魂,那些死亡站在野夫歌声的光影里,我们看见他们的忧伤、从容、无能自主,他们经历了一个个的恐怖或无望的场景,他们的脸色苍白而严肃。但他们的落寞带有诗意,他们的苦难引人同情。借用帕斯捷尔纳克的话,野夫笔下的亡者,他们的痛苦是笔墨难以描绘的,他们的痛苦使忧愁变成一种心病。他们的情怀是值得钦佩的,他们的行为是值得纪念的,除此之外,让我们怀着同情的心,再在他们所蒙受的苦难面前低下头颅吧!

四。

除了这样意义丰富的死亡主题,野夫还贡献了我们中国人生存的另外两大主题:恐惧和残忍。

我们的文明向来以伦理学问见长,天伦之乐、天人合一,在我们中国人的夸耀性品质里,忠孝、仁义、信爱似乎充斥了生活的方方面面。但野夫却揭示出我们生存的恐惧,生存的恐惧产生了仇恨和愚蠢,如此扭曲着我们的人性。据说斯大林曾说过一句话:使人恐惧比受人尊敬更伟大。野夫回忆说他的童年即在恐惧中,恐惧成为我们中国人生活的核心内容,难怪会有伟大光荣正确的装饰性说法了。

如前说,中国现当代死亡的变异特性,使得野夫散文中的死亡无一不跟恐惧和残忍相连。西方人的死亡观念是蒙召,进入天堂,所以他们的死亡仪式庄严。我们中国人则向来视死如归,人死如回家休息,故圣贤说,大哉死乎,君子息焉,我们文化推崇的死亡有一种从容、诗意。但野夫笔下的死亡却少有庄严、从容,那些死亡是突然的、跟环境有极致的冲突,那些死亡是生命的非正常休止,那些死亡反证了生存环境的恐怖和残忍。

不仅革命党人先后制造了白色恐惧和红色恐怖,让我们至今记忆犹新,而且枪杆子里面出政权和专政的观念也深入人心,成为我们生存的前提和边界。因此,虽然野夫笔下的死亡更多地属于普通大众,但那些寻常的死亡,如瞎子哥、幺叔、李如波们的死亡,却无一不证实我们这个所谓的文明民族的残忍。

野夫在提及恐惧和残忍时似乎意犹未尽,他因此为恐惧和残忍各自专门写文叙说。野夫写他的恐惧经历:“母亲是供销社的会计,一个右派却要负责财务报销审核,现在那些造反了的同事来报帐,都是先把手枪往桌子上一拍。我们每天都在战战兢兢中进入黑夜。”因为生存环境充满了恐惧:“我亲眼目睹过两次武斗。一次是传说四川万县的‘黑色派’要来血洗利川,镇上的武装民众在318国道上架设铁丝网和机枪,并埋下地雷。我至今都无法想象他们是从哪里弄来的那些电影里的利器,他们真诚地要为遥远的毛主席向另外的毛信徒大开杀戒。还有一次是一群饥饿的知青来洗劫了镇上唯一一家饭馆的馒头,全镇老少大打了一场巷战,像追杀日本鬼子一样将这几十个年轻的男人全部打瘫在街上。”

恐惧衍生出仇恨,野夫写道:“在我成长的过程中,我一直为我童年的恐惧而羞愧,这种羞愧渐渐被岁月熬制成一种仇恨。我难以原谅他对我善良亲人曾有过的巨大侮辱以及对我——一个孩子的伤害。”

恐惧还衍生出愚蠢、荒诞,野夫写他小时候跟姐姐起照相,父亲在照片上代他们加上一句手书“我们姐弟永远忠于毛主席”:“当我读出我父亲当年的苦衷时,我油然而生一种惊觫——这是一种根深蒂固的恐惧啊。我怎能相信父亲真的愚蠢到不知他的女儿,正因为毛而失学,他正因为毛,而要承受漫无边际的侮辱和伤害。但是在那个年代,他别无选择,他像多数人一样要学会愚蠢以求自保。”

这样的恐惧显然不只属于野夫的孩童时代,也属于我们当下。野夫对监狱的描述,对集体生活的描述,可以让每一个当代读者明见他生存的本质。

跟恐惧相辅相成的主题就是“残忍”了。“残忍”在我们的生活中无处不在,或者说,它就是我们生存的前提:“我们去公安局报案,他们说人失踪一月后再去备个案即可。我们去民政局求助,他们说没有寻人的职责。我们去电视台,他们说上级不允许播寻人启示,走失的太多了。我们自己复印招贴满街去贴,城管的跟着就撕,逮着还要罚款。整个国家没有一个救助机构可为我们分忧,我的母亲就这样走失在她的祖国。”

野夫反躬自省,他对残忍也曾熟视无睹,他是从六岁开始就把恶行和暴力视为情有可原且法无可惩的正常生活。那一年,他在老师的教导下,和同学们一道去抽打一个小偷,那个穷得想给孩子偷三尺布的农民,在大人唆使的孩子们的抽打下,“不停的哀号,绝望地手舞足蹈,汗如雨下,双眼现出死亡的寒光。我挥了几下便因恐惧而悄然住手,而成人和孩子还沉浸在自己编织的绝妙游戏中。最后,我看见他喉咙嘶哑只剩鱼唇般的无声张合,身体摇晃如失去平衡的风筝,在极限的一击下砰然栽倒……”

野夫笔下的残忍似乎已经司空见惯:“我们早在孩童时代,这段怵目惊心的语录就被谱成了流行歌曲,整个国家都响彻着它恐怖的回声。在野蛮的旋律中,孩子们优雅地挥动皮带抽打出身不好的同学,逼迫老师吃屎,打家劫舍,虐杀着无数无辜的人们。我这一代,估计很少有晕血的人,因为在我们的少年阶段,眼中早就充斥着淋漓的鲜血,对许多人生惨酷,早已见惯不惊。”

五。

野夫的贡献是多方面的。他的文字精准、诗意,又不乏子曰诗云般的典故和博学,他在传统、现代之间出入自如。但他又绝非传统或现代意义上的纯粹文人,在他寥寥几笔的论述中,我们可知他是一个同样对农民的历史、土地问题、极权主义心理、现代性问题关注极深并有自己见解的志士。

野夫论述传统中国的土地问题:“在封建社会,君主虽然认为天下即朕,但在实际的非疆域概念的耕地制度上,是承认私田的。也就是说,除开朝廷征占的公田,部队开发的屯田,分封赏赐的职分田,其它自耕田、永业田和庄园均属私有。你只要向政府按亩纳税即可,民间的私相买卖和授受皆不干预,政府只作登记收税。明朝鼓励人民开荒造田,给地15亩,免征三年,有余力者不限顷亩。洪武二十七年诏曰:额外恳荒,永不起科。这意味着你自己筚路蓝缕开拓出来的田地,政府连税赋都放弃。所以在明朝,官田仅占百分之十一,清朝则只有百分之四点五。”在这样的论述中,我们可以明白,20世纪的中国政府,无论以什么名义,革命、国家利益、管理效能,对土地的生杀予夺,都是对文明的背叛。

野夫论述农耕文明生态:“土地在各家之手,投放同样的种子却并不能保证获得同样的收成。天灾人祸皆能逐渐拉大人与人之间的贫富距离,于是,有的要典地,有的要卖田,自然便有人收购。一切皆由市场经济在操纵,往宿命上说,人生的祸福还自有许多看不见的因缘。就这样,同一片大地上便有了地主、富农、中农、贫农和雇农。”这样的论述有如《圣经》中的神谕和智慧:原来那地上的穷人永不断绝。这样的明见是对一切制度决定论、进步论和历史规律崇拜的解毒剂。野夫的解救之道也同样有着历史和天人情怀:“满人入主北京后,还知道征召起用晚明的遗老,对那些拒不奉诏的不合作主义者,也基本容其自生自灭而不赶尽杀绝。一个国家的血腥气太重,终非好事——这当是所谓人主皆知的事。”野夫论述说:“辛亥革命的成功,起先靠的还是驱除鞑虏的民族主义口号;但民国真正取代清室时,采用的却是善待优抚之法,而非如苏俄十月革命后对沙皇一家妇孺俱屠。这才叫共和精神,没有这种宽容,就不可能走向真正的共和。美国的南北战争,北方打的也是解放黑奴统一国家的大旗。两军相对,血流漂杵,一旦南军言败,不仅不诛降将,不罪附逆,连资助叛军的奴隶主也不予追究责罚。这种民族精神和气度,才能奠定真正的民主制度。”这种解救暗合《圣经》的教诲:我吩咐你说,总要向你地上困苦穷乏的弟兄松开手。暗合中国圣贤的智慧:万物并育而不相害。在任何制度、对策里,爱、宽恕都比制度和对策本身更重要。

野夫还对组织一词进行了梳理,野夫说,“组织”作为名词,似乎是从日语演变的一个外来词;在古代汉语中,它只是一个动词——编织或者构陷。这个名词的引入,最初大约只是用于医学抑或生物,比如细胞组织;其历史不会超过100年。但就是这么短的一点时间内,这个词忽然发酵般膨胀起来,成为20世纪迄今风靡整个中国的一个社会性名词。它刚开始还只是表示根据一定的目的、任务和系统结合的集体或者社团,比如黑社会组织;但随着共产主义运动的狂飙突进,这个毫无定性的词语,竟然会在辞典上衍生出一个专有的义项——特指中共。野夫做了阿伦特意义上的极权主义分析:发明组织的人,是按机器原理设计的这个怪物,个体的人在组织中,不过类似某个螺丝、刀片一般的部件而已。任何个人主义和自由主义,都是组织所不允许的;组织只会冠冕堂皇地提倡集体主义,会用无数教条来帮助你遗忘作为人的个性和人性。而且,有组织就会有纪律,面对这种暗中制定秘密掌握的律条约法宣誓——这一古老的习俗却是向中国自古而来的江湖黑帮学习的。在孙中山最初把这一封建迷信甚至残酷的手段引进到现代社会的党团制度中时,其誓词曾经是非常骇人听闻的——叛党违誓者将被诛杀老幼。在“联俄联共”的北伐时代,我们今天的组织,也学会了这一手段,所以“抛头颅、洒热血”这样血腥气十足的语言,才会成为我们今天仍然流行的恐怖汉语。

这样的明哲,使得野夫在论述历史时,有一种理解之从容。即使他在谈论共产主义思潮时,仍对其抱着了解之同情:“恩格斯在论述到土地问题时,他所主张的仍是由政府赎买再来分配给穷人。这正是马克思主义人道主义的魅惑所在,也是它起初曾经吸引许多悲悯的知识分子的原因。”

这样的论述在野夫的文章中虽不多见,却构成了野夫文体极为珍贵的一个部分。它亲切、平等而温暖,自觉觉他,展示了一个现代中国人关怀的宽广和深度。它告诉一切意识形态治国论者、专家治国论者、精英治国论者,现代中国人不能被代表,一个诗人、作家,一个乡间野夫同样对国是、对历史和现实有自己的见解。野夫实践了现代国民的文明精神:生存的开放性,对政治的用心。如同启蒙以来的哲学家断言并为发达国家的公民所实践的:现代人通过政治来实现自己。野夫实践了现代知识人的人格,自由,独立,本身即一独立政府,人格在国家社会层面之上。野夫实践了中国文明的匹夫立身原则,天下兴亡在他心中,如传统汉语尊崇的华夏人物:山中野夫,俨然国士。

六。

跟诗歌一样,散文向来被中国人称为当行本色。散文是中国人最重要也最有成就的表达方式,天朝道德文章似乎是我们最值得骄傲的人生经验。即使五四以来的仁人志士们揭露了天朝文章瞒和骗的事实,证明传统文学不适应世界之中国经验,而以新文学启蒙国民。但新文学主流化后也日益走向反动,阔后变脸、势利,向权贵献媚,成为跟现代公民精神格格不入的玩意和摆设。我在《惜语》中说过:“白话文运动已经百年,谁能料想吾人专制能还魂借尸,现代汉语最先最大的成果在于它的反动。”“在发达国家复杂精巧的文明制度面前,吾人社会丑陋不忍卒睹,吾人面对复杂束手无策,动辄得咎,咎则归于民智低劣和异族利己,仍如文革求救于语言文宣,求教于自我瞒骗。现实愈恐怖,吾人语言愈华美;现实愈苦难,吾人语言愈有福。于是,中西碰撞,几乎重演大清帝国的悲剧。”

关于中国文章可以展开成巨制长篇,但对于它的特征其实可以诉诸常识。我在《破碎》一文中提及:“轴心时代的东土诸子,孔老墨庄孟韩屈平,几乎都出身于贵族,游走于诸侯,就食于豪门。……即使周文有蔽,春秋临乱,世衰道微,邪说暴行有作;臣弑其君者有之,子弑其父者有之。万物之散聚皆在春秋。春秋之中,弒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胜数。……但这个大陆上的言语、暴力、粮食连同活人,都属于上流社会,都属于君王贵族。”

我在《破碎》中还说:“这可能永远是中国作家的耻辱。中国的作家很少表现人的内心世界,更没有将人的内心感知创造出一个跟外界同样强大的认知王国。写作在中国作家笔下似乎完全成为游戏,一种表白自己处于优越地位的工具。”“中国文字过早地为国家(王朝)权力征用,它本来比类天地万物,却在权力的控制里越来越枯瘦、灰暗,它不属于引车卖浆之流。它穿透不了规模、权力、人心,而依附于专制生活,狐假虎威,为虎作伥。最终这些干枯的文字反制人心,使得出身最底层的人接触了它,也会忘记自己的来路和去处,忘记自己生于世间的道义德性。甚至那些民众或贵族们在罪苦的缝隙,所发出的微弱的呼吸,所喊叫出来的话语,都如同狂风中的落叶,从来没有成就出一个绝大的不可逾越的世界。”“中国文明要活画出它那沉默的国民的魂灵来,是难的。中国文明要成就出一个自由独立的人来,是难的。西方的思想家观察到,在中国文明里,只有君王一人是自由的;这其实仍是假象。在中国,从圣贤到皇帝,到贩夫走卒,没有人超越了他的人伦秩序,而获享真正的自由。”

尽管一再有人总结汉语作家的成就,总结中国散文的辉煌,但这些成就在经验并表达中国人的生存方面是可怜的。那么多的散文作家,却少有站在国家社会层面、站在历史的维度上的精神人格,少有作家站在人生正义和社会正义的维度上说话,少有作家为我们提供中国人生存的个人正义和社会正义,少有作家表达我们中国人的现实关怀和终极关怀。

因此,中国文学,尽管每隔一个世代会有一次新生旅程,如新文化运动中的文学革命,如社会主义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文学号召,如改革开放时期的现代派文学追寻,但这些文学最终走上了迷途,成为文明的反动、专制的帮闲帮凶。这其中,最为严重的,莫过于文学通过假象而毒害了国民的心智,使得在管制和异化的双重侮辱和损害中的国民无能自觉,认命地接受了丛林法则、社会达尔文主义、存在即合理等奴性思维和顺势思维。历史学家观察到,中国现代转型的每一次启程,文学率先呐喊,成就却不敢恭维。社会学家揭示出,中国现代转型的制度建设,每一次国民平等、共和式的制度磨合,结果最终在制度未定型时先定型了社会结构:上下分层,人分三六九等,如《动物庄园》一书中最后的法律:所有的动物一律平等,但有些动物比其他动物更加平等。

以此反观我们当代中国,经过三十年的经济建设,社会结构早已定型,而制度建设仍遥遥无期。即以改革前的城乡二元结构中的农民阶层为例,今天的中国农民不仅在一世代的时间内没能突破二元结构的壁垒,而且在行政框架变本加厉的管制下,又增添了资本压迫、知识异化的人生困境,于是,这个大陆中国的贱民阶层,几乎被永远踢到了小康更不用说现代性的门槛外面。今天,列入中国八大或十大阶层中最具人口优势的农民,其社会结构定型的现象已经触目惊心,更令人心酸的乃是其心智的定型。在文学中国的帮忙帮闲里,农民阶层注定是一个节日里的喜剧对象,是一个天生与现代国民待遇有别的粗鄙、无教阶层,是一个精气神完全败落、无能自主、而必然被代表者,是一个有着不为外人所知却可为外人欣赏、玩味的农家乐对象。而在这一心智定型的中国生态里,各个阶层彼此隔离、相互歧视甚至抱有敌意,各个阶层各自则有自我认知障碍。

这种心智定型的现象是惊心动魄的。用我的类人孩概念,这意味着定型的中国国民在人类进化的阶梯上停步不前,他们心灵封闭、自以为是,难以沟通。因此,我们以现代文明的眼光打量同胞,不免发现一些阶层的返祖、退化,而且他们成为丛林的物类,成为残忍的化身。甚至从代际上说,五四新青年们比他们的孙子孙女一代人,要开放百倍千倍;而80年代开始表达的野夫,比新千年的网络新新人类们要博爱、宽容百倍千倍。三个世代的现代转型,都以开放、融入国际大家庭、为世界做贡献、回归人类文明主流等精神宣示他人,却一再地向他国宣战、以流氓无赖手段叫嚷反击了“反华势力”,事实却光棍般地“光荣孤立”,就分别有义和团、红卫兵、左愤和右愤的新新人类网民作祟,在“中国劫”中充当了僵尸魅影。

在最近一次的现代转型里,我指的是三十年来的改革开放,即向右转的“中国劫”中,最初的个性解放、文化启蒙早已发生了变异。在我们大陆中国各个阶层的心理结构深处,国家大于个人,个人利益最终依附国家利益,你的名字比我的生命更重要,等等宏大叙事,跟个人生活的纵欲、变态奇特地扭曲又统一于一体。在我们中国国民的辞典里,在我们集体记忆或个人心理深处,人生等于权势、成功、富贵、小康、总动员起来的欢乐文艺歌会、奥斯维辛般窒息了的快乐大本营,等等,人生社会没有身体的感受、没有精神的追求。

我曾经说过,对于改革开放以来活着的中国成年公民来说,生存是暧昧的、羞辱的。那些少年时代的梦想是一个作家或物理学家,梦想做画家或民主斗士的中国人,他们在当代中国转型的悲喜剧里成功转型,发了横财或成为成功人士的人,应该承认自己无能面对人性的阳光。所有当代中国的成年公民们,我们这些类人孩们,扪心自问,我们不能说我们是绝对正直的人,是清白无辜的,是所有人也即人性的榜样。我们要承认中国的污染和匮乏,承认中国人的黑暗、肮脏和残忍。任何一个在中国繁荣或中国崛起神话里活着的成年公民,或任何一个在中国转型里建功立业的人,都不能说我们是所有人也即人性的裁判,都不能说我们活出了德性和正义,我们得承认我们跟这个经济繁荣的国家一起,毛孔里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对祖先、文明、人性和我们的孩子来说,我们都有一些难以启齿的事。

遗憾的是,中国的灵魂记录者们很少面对这样的事实。对暂时功成名就或小康了的汉语作家来说,快乐大本营氛围下的挽歌和尘世记忆是不合适宜、不识时务的,但对野夫来说,即使社会真的繁荣、中国真的崛起,他个人也有权利表达。尽管野夫是给朋友们中带来笑声最多的人,他的幽默、口才令人叫绝,但野夫绝不奉迎这个时代,相反,野夫表达了一种中国人的存在主义,这是屈原、李杜、苏东坡、曹雪芹、鲁迅以来的语言抗争和文字见证。

野夫表达的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意义上的扪心:“我只担心一件事,我是否配得上我所受的苦难。”所以野夫会写挽歌,会为他亲历亲闻的民胞物与作下忠实而不朽的记录。野夫表达的是托尔斯泰的德性世界:“你改悔罢!”是审问意义上的尼采、布莱希特、帕斯捷尔纳克。尼采开宗明义表达说,他要谈论的是即将到来,而且不可能以其他形式到来的事物:虚无主义的降临。布莱希特在《致后代人》诗中开篇即说:的确,我生活在黑暗的时代。帕斯捷尔纳克则借耶稣之口同样坚信,“三天后,我将复活”:所有的时代将从黑暗中涌出,像木排,像商队的木船,依次涌来,接受我的审判。野夫不止一次地痛惜:“一个民族的人伦天良,是如何在高压下破坏殆尽的,我们现在终于可以理解为什么在日后的历次运动中,有那么多的家人内部的揭发和互相残害。要恢复这些基本的人性底线,我们还有漫长的路要走啊。”他的挽歌写作,显然既是哀挽,又是审判,因为汉语借他之手显现了人性的最高价值和最终归宿,汉语借他之手完成了一次因果律:伸冤在我,我必报应。如同网络读者们明见的,野夫“组织后的命运”一类文字,既不像论文,又不像散文,更像一自成经典的声讨书。

这也是野夫的散文难以在汉语散文中归类的原因。散文的野夫不同于当代那些写历史大散文或思想散文的作家们,后者多在经济理性的怀抱中无能自觉。散文的野夫不同于五四新文学先贤,后者太自信了,他们的使命也太明确了。散文的野夫也不同于唐宋八大家,后者即使有道统自觉、也为道统所统一了,何况他们仍属于士大夫阶层。

把野夫跟古今中外的圣贤和才子们相提并论,似乎有拔高野夫或说将野夫攀附之嫌。但我们需要明白的是,即使在一个极度犬儒化的社会里,有人“依然在仰望星空”,仍会有灵魂跟灵魂对话,甚至有精神向人类历史上那些伟大的精神致意。的确,在野夫最寻常的句子里,我们也能感受到他的精神认知、人格的自我期许,他早已越过了乡愿犬儒之辈,而跟历史上那些巨大的灵魂相伴。野夫早已在精神领域选择了自己的家族,这是屈原、司马迁、陶渊明、李白、杜甫、汤显祖、徐文长以来的“神圣家族”。他也确实以自身的努力成为这个家族的一员。

同样,我们需要切记的是,野夫只是一个当代中国眼里的浪子,是一个热爱生活的边缘人。一如所有那些为文明纪念的圣贤英雄才子佳人(一如野夫纪念那种消逝的文明女人漱玉),那些神圣家族的成员,在其生活的时代环境里,都是流俗眼里的寻常者、边缘者、失意者、偏执者。野夫完全明白自己的卑微,他不止一次地怀疑自己,“这些苍白的文字又何以能承载那无数的往事?”而仅仅念及他的亲友的死亡,就“足以砸碎他寄命尘世那一点点虚妄的自足”。因此他的挽歌是招魂,招亲友亡魂,也招自己的魂魄,他的招魂是在诉说自己的心灵。我在《破碎》中提到屈原:“屈原最早以失意贵族的真诚揭露了这种人与文字合谋的假象,他公开地、淋漓地诉说自己的内心感受,他生活在贵族之中,但他如印度王子一样有着不容玷污的心灵高贵和美,他是我们民族历史里第一个诉说自己心灵史的人。”野夫出身于土家贵族之后,他像屈原一样伤感。屈原的忧患大成是《离骚》,挽歌则是野夫的《离骚》。

八。

但野夫并不全然是抒情的,野夫散文传达了一种心智开放的极致,在情感、审美、历史之外,野夫还表达了一种力行的精神,一种兼爱意志。在野夫散文里有高贵在。挽歌最易痛哭流涕,所谓长歌当哭,但野夫是精炼的、本分的,他对语言文字的敏感恰到好处地落实为表达的节制和尊严。那种文字里有一个人的大爱意志、平等精神和救世心肠。参照先秦诸子,散文野夫大概可以直追墨子。是的,散文野夫不属于汉语散文的传统,但他是屈原和墨子的结合。有人行兼孔墨,野夫却是言思兼及屈墨的。

在这个意义上,野夫超越了流俗。他本来属于80年代,属于20世纪中国难得的80年代:大气、开放、积极向上,发现人的身体和精神之美。但80年代的人物命运并未完成,就撞上了发展和稳定压倒一切的90年代,野夫的同代人在时代面前做出了选择,或者高升,或者退隐,或者放纵。由80年代开始书写的人生文本至今成为一个人格分裂的乡愿犬儒,成为与时俱进或咸与发财发展的时贤。这种叛变或投诚是触目惊心的,以至于年轻一代的中国人悲愤地称引说,约翰-密尔的声音已经无数次敲打中国的窗门:“这片土地上还有人吗?”

野夫的选择是意味深长的。他在武汉大学作家班进修过,毕业分配到海南,做了一名公安干警,是体制和主流生活中的成功者、天之骄子、事业的佼佼者。但1989年他经历了“革命时代的爱情”、“历史”、“正义”、“良心”,离职救赎,最终被打入监狱。数年后出狱,为体制和主流所弃,不得不做了书商,为生计所苦。如此一来,年轻时的写作抱负不得不暂时放过,却在他心中愈积愈重,终于在近年喷薄而出,这种类似凤凰涅磐式的写作新生,几乎是一个奇迹。他怀抱80年代的人性理想并超越了80年代,更不用说超越了当代,而直接先秦屈子和墨子们的言路和思路。他的挽歌就是在同代人沉沦之时,在中国转型全局退潮并走向反动的今天,以自身示范,向历史和现实中的人性呼吁、致意。他为我们贡献了一个心智健全的现代人格,这一贡献是比他的挽歌更重大的贡献。

如同屈原的投水,如同野夫亲人的投江,野夫的选择也是投水。上善若水。在中国,大概只有水是干净的。虽然今天的中国,水源已被污染。也唯有如此,水才是我们最值得投入最值得献祭的去处。

野夫写李如波反感那些伤害他的“集体主义”,“我们似乎打小就反叛,我们却永远留在某个队伍中,我也永远只能心怀惭愧地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实际上野夫自己也做出了选择,无数中国人在求做奴隶和做稳奴隶位置的格局里活着,野夫早已拒绝了这种生存格局。借用野夫尊敬的迅翁所说的:有我所不乐意的在天堂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乐意的在地狱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乐意的在你们将来的黄金世界里,我不愿去。然而,当代中国社会的崛起、发财生活就是野夫所不乐意的。他的投水如同佛子所谓投海,他投的是众生海。是的,就连孔子也表明态度说,道不行,乘槎泛于海。野夫离开了上层精英或成功人士的生存模式,离开了世俗的热闹,回到了平民大众之中。在悲悯众生海的挽歌里,野夫为现代中国人招回了不死的精魂。他让我们这些四分五裂、丧失家教和历史传承的人明认:我们同为中国人。

所有人类历史上那些最重大的人性呼号,都是从遥远的极地传到人们耳际的。当屈原在楚国的山川大地招魂时,楚国上下都还沉浸在崛起、并跟秦国建立战略性伙伴关系的幻觉之中。当徐文长在明代啼血、自杀、疯狂时,明帝国的士大夫阶层正在书写文明晚期的纵欲、腐化、堕落文本而无能自觉。这样的例子举不胜举。野夫选择了社会边缘的生存,选择了散文的形式为中国人招魂,这个招魂尚未被更多的中国人所听闻。但这一声音既然响起,它就再也不会消失,因为这一声音将使所有的山谷回音四起。“魂兮归来!东方不可以讬些。”“魂兮归来!南方不可以止些。”“魂兮归来!西方之害,流沙千里些。”“魂兮归来!北方不可以止些。”“归来归来!往恐危身些。”“魂兮归来,反故居些!”野夫直面死亡、恐惧和残忍,而把中国生存的真相揭示给我们,如同他笔下的李斯:“于是他掩面痛哭,他摇着我的肩膀哭喊着质问――这就是我们留给孩子们的一个国家吗?”

归来归来,不可以久淫些!魂兮归来!

2008年4月30日二稿于风城

邵建:权力语言的人性危机

新浪评论网的“一语惊人”栏这两天的头条果然一语惊人。这是株洲市某位副市长就塌桥事故在电话电视会议上所说的一句话:“事故结果和遇难人数是幸运的……”,在尚不清楚究竟有多少人死于非命,而且这些人命已经永远无法挽回的情况下,权力者居然“幸运”云云,这样的语言、这样的词汇,对那些亡灵的家人,以及对我们整个社会,构成了人伦和人性上的伤害。

灾难面前无幸运,幸运一词只能出自那些侥幸逃脱灾难的人。但,我没有听见他们的声音,听到的却是权力的声音。权力是在替那些幸还者说话吗?不像,他分明说的是“遇难人数”。既然有了遇难,而且还有一定数量,怎么可以用“幸运”一词呢。死者遭遇的是无妄之灾,在这一血腥事故的语境中,我们的词汇只能是同情、只能是痛惜、只能是哀悼。面对不幸说“幸运”,不,面对血泊说“幸运”,只能见证着语用者的非人性和反人性。

语言是思想的外现,从一个人的语言中,可以窥见这个人的内心。当权力声称“遇难人数是幸运的”,那么,我们不妨看看,这是谁的幸运。

请注意这样一个细节,5月19日,株洲市政府在新闻发布会上公布遇难人数,发言人在念稿时,称这次事故共有十人遇难,旋即又改口为九人。这一改口,引发疑窦,如果照稿念稿,两个数字无以混淆。于是,该市新闻办负责人出来澄清:“九名遇难者”没问题,“十人遇难”是发言人在发布会前接到稿子时,以为数据有变,口误所致。这样的澄清能够说服人吗,那位发言人为什么会以为数据有变,是谁在让数据变来变去,或者,让数据有变,这其中的玄妙是什么。

从十而九,这里蕴含着一种“质”的变化。根据国家《生产安全事故报告和调查处理条例》,造成10人以上的死亡,是为“重大事故”。如果可以减去一个,事故的“重大”头衔就可以豁免了,于是行政问责的层次也可以下降了。这样,我们就不难理解,十人遇难为什么是口误,遇难的人数为什么是九。这是权力公布的人数,如果它表示这个“遇难人数是幸运的”,这是谁的幸运,已经昭然天下。

注定,在此一事件中,有幸运的,就有不幸的。如果权力为此感到幸运,那么,不幸的,又会是谁。这也是一个细节,据《南方日报》21日稿,株洲市有两家殡仪馆接受了遇难遗体。其中株洲市殡仪馆表示他们共接收了九具遗体,而南方殡仪馆也接收了两具。别的不说,就请一年级的小学生来为我们成人做一道加法吧,九加二等于几。死于非命,是那九人的不幸,可是九人之外的死者却更加不幸。他们生不见人,死不见影,官方冷冰冰的死亡统计数字,都抛弃了他们。这些可怜的亡灵,连最后留下自己名字的权利,都被权力抹去。他们不但被彻底地逐出人间,在冥界,也沦为永远的黑户。

当权力为自己设定的遇难人数表示幸运时,正是权利被剥夺到最后一丝权利都不剩的地步,至少对那些死者是这样。为死者悲,亦为生者哀,想想那些死者家人的感受吧,他们不但承受着失去亲人的伤痛;而且还承受着缄默失去亲人真相的伤痛。前一种伤痛已不堪,后一种伤痛更非人。即使我等,与事故远隔十万八千里,亦有丧钟为我而鸣之哀。我所哀悼的是属于我们自己的“公民知情权”,权力居然视此为无物。人命关天,可是有关人命的死亡数字,却要根据权力意志上下浮动。

这就是“幸运”一词所内含的语义,这样的语词折射出权力语言中的非人性危机。权力语言,经常从人性上让人匪夷所思。我不知道,在这次灾难处理之后,在当权者感到幸运之后,会否按惯例变坏事为好事地说:在市委市政府的领导下,我们取得了胜利。我要说的是,在任何一个灾难面前,无论地震那样的天灾,还是塌桥这样的人祸,只要发生死亡,这样的语汇就必须置为禁厉。因为我们做得再多,也只是减少损失。面对无以挽回的生命,在人性上(如果我们还有),既无权幸运,更无权侈谈胜利。

余  杰:你们眼看何为善,何为正—-在赎愆祭的观念下纪念"六四"二十周年

纪念八九民主运动二十周年征文

“六四”已经过去二十年了。那一年出生的孩子,即将大学毕业;那一年之后出生的孩子,大都从来没有听说过”六四”,根本不相信摩肩接踵的北京街头发生过开枪杀人的惨剧。在那个鲜血汩汩流淌的晚上,谁也没有想到,二十年之后的中国大陆,”六四”仍然是一个禁忌,依然是一道黑幕。”天安门母亲”不能公开悼念死去的亲人,伤残者继续受到粗暴的监视和骚扰,还有若干所谓的”六四”暴徒被关押在条件恶劣的监狱之中。迄今为止,没有任何一个政府官员出面道歉,没有任何一个开枪的士兵现身说出亲身经历。真相调查、罪责审判和国家赔偿更是遥遥无期。生活在真理日渐暧昧不明的”后六四”的中国,我们的眼中何为善,何为正?

二十年前,我还是一名十六岁的少年,在四川成都的一个小县城里,每天晚上在收音机前泪流满面地收听BBC和VOA的电波里北京开枪杀人的消息,然后在日记中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对邓小平和李鹏的咒骂;十二年前,邓小平去世的时候,我在北大的一位老师家中看到他挂出了一张邓小平的遗像,他说邓小平恢复高考改变了他的一生,与此同时,他却忘记了主导”六四”屠杀的也是同一个邓小平;六年前,我在美国纽约领取”万人杰”文化新闻奖并发表纪念”六四”的演讲,回国之后,在丁子霖老师家放映颁奖会的录像带,看到一半的时候,刘晓波与我一起抱头痛哭,这是我与晓波多年的交往中,他哭得最伤心的一次;五年前,我在美国芝加哥参加杨逢时女士主持的”六四”音乐会并发表演讲,”六四”逐渐从数万名领取”六四血卡”的中国移民的生活中淡出,但柔弱而坚韧的基督徒音乐家杨逢时,却将一年一度的”六四”音乐会坚持至今。

当我成为基督徒之后,在圣经中发现了”赎愆祭”的观念,在这一观念之下,我找到了纪念”六四”的最好的方式。北京锡安教会的金明日牧师是在”六四”之后信主的,当时他是北大的一名学生。作为旧约神学的专家,金牧师认为,作为旧约中规定的献祭之一,赎愆祭的特殊之处在于,它包含了”补赎”的意义。赎罪祭是指人在得罪神之后如何消除罪孽,上帝如何宽恕已经忏悔的人;而赎愆祭还涉及人与人之间如何修复彼此的关系。人与人的关系的恢复(当然也包括国家、政府、政党与个人的关系的恢复),需要加害一方对受害一方作出一定的补偿,这种赔偿应当多于受害一方的损失。如果没有这种赔偿,就不能大而化之地说”向前看”、”彼此包容”。最近有一部韩国电影《迷羊》讨论到此问题的时候,受害人追问说:”为什么我还没有原谅加害者,上帝便先宽恕了他?”受害人有权作出这样的追问。因此,上帝专门设置了赎愆祭,赎愆祭中献祭的物品,需要依据它的货币价值予以估价,动物与它的货币价值之间有一个明确的关系。

“赎愆祭”在旧约中先后出现三十一次:《利未记》中出现二十三次、《民数记》中出现两次、《列王记》中出现一次、《箴言》中出现一次、《以西结书》中出现三次。其中,第一次出现是《利未记》之五章六节:”并要因所犯的罪,把他的赎愆祭牲就是羊群中的母羊,或是一只羊羔,或是一只山羊牵到耶和华面前为赎罪祭。至于他的罪,祭司要为他赎了。”赎愆祭所强调的是爱与公义的平衡:只有爱没有公义,无法弥补受害一方所承受的苦难;而只有公义没有爱,亦无法让加害一方获得心灵的解脱,从而结束”冤冤相报”的循环。近期所发生的关于以”和解”的智慧来解决”六四”问题的争论,如果放在赎愆祭的观念之下,则可迎刃而解。解决”六四”问题的大方向,当然是和解而不是报复;但和解是有原则的,绝不是和稀泥。没有真相,便没有和解;没有道歉,便没有和解;没有赔偿,便没有和解;没有释放,便没有和解–这里所说的释放,不仅是受害一方从苦毒中释放出来;而且是加害一方从罪孽中释放出来。人与人之间关系的恢复,首先是人与神之间关系的恢复。释经学家田雅各指出,赎愆祭是为着救赎我们脱离罪行。我们乃是罪行的果子,虽然因主的代赎而得救,但仍不时犯下各样的罪行。献赎罪祭乃指明为何人而献,献赎愆祭乃指明为何罪而献。献赎罪祭,只为了承认我是罪人;而赎愆祭则为明显的罪认罪、献祭。赎罪祭着重我们向神所犯的罪,赎愆祭则多注重得罪人的罪。人类靠主的恩因信称义,也要靠主的宝血成圣。赎罪祭关系到人类在神面前的地位,赎愆祭关系到人类与神的交通。我们得罪神,在神面前认罪;我们亏欠人,就向人赔偿。

在我们民族走向”和解共生”的道路上,赎愆祭的不可省略的起点。圣经中,耶和华的话临到先知耶利米,”你们各人当回头离开所行的恶道,改正你们的行动作为”。悔改需要有与心思意念相称的言语和行为。一个人(包括一个国家、民族、政府或政党)不能只是将悔改隐藏在心中,就像邓家人对外界曲折隐晦地表露的那样–“老爷子”在最后的日子里,对”六四”开枪杀人颇有悔意。仅有”悔意”是不够的。赎愆祭乃是悔改的第一个具体步骤。那些热衷于祭孔、祭黄帝和炎帝的官员们,为何不及早开始赎愆祭呢?如果加害一方不承认罪愆、不公布真相、不作出赔偿,甚至还要继续压制受害者、阻止真相的揭示、强词夺理为当年的屠杀寻找合理性,如温家宝在记者招待会上大言不惭地以”珍惜这些年来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来搪塞何时平反”六四”的提问,仿佛屠杀是这二十年经济发展的前提;那么,加害者的罪将是何其的大!受害者的冤屈不得伸张,加害者更是深陷在罪恶之中,中南海的烟波再浩淼,也散不去那腥浓的鲜血的味道。流无辜人的血,行欺压和强暴,能有一个持久的稳定与和谐的社会吗?

我们每个人都必须完成自己的赎愆祭,赎愆祭不是共产党和杀人者的”专利”。让我们忘却,是官方精心策划的庞大的宣传教育系统所要达成的目标;而我们自己的内心,何尝不想主动忘却,何尝不想选择一种看似轻松的不分何为善、何为正的生活。”我们要照自己的计谋去行,各人随自己顽梗的恶心做事。”圣经中所说的,不仅是指共产党,也是指我们所有人。二十年来,我们身负怎样的罪孽?丁子霖老师所说的那种”冰冷刺骨”的社会氛围,我们都是参与制造者。那些声称别人可以去死、自己却不能死的学生领袖,那些拿了”六四血卡”之后却跑去欢迎来访的胡锦涛的”爱国华人”,那些不将”六四”真相告诉孩子的父母和老师,那些教科书的编辑,那个否认杀人历史的香港大学学生会主席,那个为江泽民写传记的金发碧眼的花旗银行董事……他们难道真的不知道丧钟为谁而鸣吗?其实,我们也在”他们”之中:少年时代,我在日记中咒骂邓小平和李鹏,我以为我跟他们不是同类;但现在我意识到,我们每一个人都是邓小平,都是李鹏。这个世界上一个义人都没有。

我们的怯懦,我们的自私,我们的冷漠,构成了二十年的霜刀雪剑。在回避”六四”、不行公义、不好怜悯、不与神同行这些事上,海内外的华人教会和华人基督徒都有罪了。我在北美的华人教会中,经常听到牧师和信众为胡锦涛温家宝祷告。为在上掌权者祷告,这是圣经中的教导,这当然没有错,我们确实不应当仇恨当权者,尽管他们在做那些倒行逆施的事情;但是,我却极少听到有人为天安门母亲祷告,为汶川母亲祷告,为三鹿婴孩的母亲祷告,为冤屈者和受压者祷告,为苦痛者和孤独者祷告。有一次,当我提议为天安门母亲祷告的时候,有人立即反对说,那是搞政治;但这些貌似敬虔的人从来不会认为,为胡锦涛和温家宝祷告,也是政治的一部分。是的,为胡锦涛温家宝祷告固然是应当的,但不为无权者与哀哭者祷告则是不应当的。这种透骨的势利与功利,不是圣经的教导;这种透骨的势利与功利,是我们身上显明的罪。在这个意义上,我们与那些杀人者有什么本质的区别呢?

面对”六四”,基督徒和教会何为?我们要祷告,要安慰,要医治。我们要行公义,好怜悯,存谦卑的心与神同行。由此,我想起了彼岸的”二二八”事件。一九九五年,李登辉以中华民国总统的身份,亲临”二二八纪念碑”的落成典礼并公开正式向受难家属道歉。同年,政府公布《二二八事件处理及补偿条例》,行政院成立”财团法人二二八事件纪念基金会”,受理”二二八”补偿申请、核发补偿金。如果将这一年当作当局全面平反”二二八”并实施赎愆祭的时刻,那么爱和公义是在四十八年之后来临的。在此之前,在那多么漫长的岁月里,难属们只能暗夜饮泣。在侯孝贤的电影中,有一个模糊而忧伤的背影,让人欲哭无泪。最早在台湾发起”二二八难属祷告会”的苏南洲弟兄回顾说,惨剧发生将近四十年之后,一九八六年党外才开始要求平反,一九九零年教会界才开始出面表达关怀,”自此在朝野关怀者共同的努力推动下,才在百般艰辛中逐渐突破,最后无论真相公布、元首道歉、建碑建馆、金钱补偿、设和平纪念日及恢复名誉等当初二二八受难家属所提出的要求,也都逐一完成,十足展现出台湾朝野在面对如此巨大政治历史事件中的智慧与勇气,这是古今中外没有一个国家能在未改朝换代的情境下做到过的,而足令国人骄傲的创举。”是的,区别善恶,分辨对错,站在善的一遍反对恶,站在对的一边反对错,不是政治,不是解放神学,而是每一个基督徒的异象、每一个基督徒的十字架。尽管基督徒不能”贪天功为己有”,但台湾的基督徒在”二二八”的赎愆祭中,确实没有缺席,有那么多的基督徒在那弯曲悖谬的时刻将自己全然摆上。那么,大陆的基督徒以及与大陆有着血脉联系的海外华人基督徒,能在”六四”的赎愆祭中缺席吗?能理直气壮地说”六四”与我们的信仰无关吗?

我不是”六四”的亲历者,更不是”六四”的受害者。有一次,北京警方通宵审问我的时候,那个循循善诱的”老大哥”好奇地问我说:”过去那么多年的事情,跟你有什么关系呢?”我反问他一句:”你也是做父亲的吧,假如你的孩子被杀死了呢?”他恼羞成怒地说:”你不要诅咒我嘛。”遥远的纪念,是因为记忆与道德相关?是为着仇恨与愤怒?或者是敷衍与表演?虽然我的反问在那一刻奏效了,但那时我还没有自己的孩子,那样的反问多少有些苍白。当我有了孩子之后,当孩子在我的臂弯中酣睡的时候,我才知道父母的心肠,我才知道如果父母被迫与孩子死别,乃是人间至大的痛楚。当年,在军队开枪的消息传来之后,七十多岁的袁相忱老牧师不顾自身的安危,跑到硝烟弥漫的街上去传福音,救人的生命,救人的灵魂,那种在枪林弹雨种来去的信心,才是基督的门徒的信心;如今,我们应当怎样做才能荣神益人呢?为了我们的孩子,为了世间所有的父母都能与他们的孩子一起团圆与安康,我们当义不容辞地与天安门母亲站在一起,来完成这迟到的赎愆祭,正如王怡弟兄在《行过死荫的幽谷》一文中所说:”在今天的中国,我们有什么可以胜过独裁者呢。就是选择与丁子霖女士及天安门母亲们站在一起,’打一场母亲的圣战’。就是一场行过死荫幽谷的圣战,一场以爱去成全公义的圣战,一场以善胜恶的圣战。一场反对者在道德上更高尚、在人格上更高贵、在灵魂里更慈爱的圣战。当你决意站在这一场圣战中,你就知道,共产党人已经一败涂地。”

从”二二八”到”六四”,是同样的一段光荣荆棘路。前些日子,我收到苏南洲弟兄发来的一封电邮:”傍晚我去参加一个纪念’二二八’受难者的家庭礼拜,邀请了十三个家庭和五个关怀者共二十七人,礼拜后,大家一起食用六十二年前,三位律师被国民党军队自家中带走,从此一去不回前吃了一半的粥,这碗粥我以前也被邀请过,那时受难者遗孀还在,去年才过世。十八年前的一九九一年一月,在我家地下室开始’二二八’家属团契,如今他们都愿意公开认同自己身世了,也愿意自己站起来办活动,我感到很欣慰。”这就是十八年如一日的祷告的力量。这样的祷告必蒙上帝的垂听。亲爱的弟兄姊妹,这样的欣慰,未来也必定属于你和我,如果我们从此刻便开始践行我们的赎愆祭。二十年,不是终点,乃是起点,”你禁止声音不要哀哭,禁止眼目不要流泪,因你所作之工,必有赏赐”。

二零零九年四月二十五日
我一周岁的孩子光光学会自己走路的第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