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  平:对“白衣行动”的补充说明

最近,海外纪念六四20周年委员会提出白衣行动计划,呼吁大家在六四这天穿上白衣服,引起广泛呼应。很多人都认为这是一个很好的行动计划,切实可行。也有人提出一些问题。这里,我不妨对白衣行动再做一些说明。

有人说,在夏天,本来就会有很多人穿白衣服,因此用穿白衣服的方式纪念六四就不够醒目。所以他们提议穿黑衣服,还有人设计了各种标识,比如在衣服上写上表示64的数字,或者是印上图案,打出标语,等等。

当然,穿黑衣,穿有64标识图案的衣服,能够更鲜明地表达我们的意愿和理念。不过,我们的白衣行动计划主要是对国内,对一般民众的。在香港,每年六四都有好几万人参加纪念活动和烛光晚会,场面十分壮观。在那里,没有必要提出白衣行动。白衣行动主要是对国内的。

我们的基本考虑是,在国内的环境下,面对中共的高压,如何找出一种方式,能让更多的民众站出来公开表达他们的意愿。民主运动离不开少数英雄甘冒巨大风险冲锋陷阵,但是仅仅靠少数英雄孤军奋战是不够的,民主运动需要千千万万普通民众的参与。唯有靠着千千万万普通民众的参与,才能形成巨大的力量,才能使得民运获得实质性的进展。所以我们必须找出一种办法,能让广大的具有正义感、但只有一般勇气的常人,让那些心地善良、但比较胆小的人都不害怕,都敢于公开参与,公开表达。穿白衣的风险最小,参加的人就可能最多。这就是白衣行动的意义所在。

比如说,你是一位民运人士,你是一位六四难属,你决定在六四这一天穿上黑色的衣服或者其他有鲜明标识的衣服纪念六四。不过,你要想让别人,你周围的人,也穿上黑衣服或有标识的衣服,和你一道纪念,那恐怕就比较困难。如果你呼吁他们穿白衣表示纪念,那就容易多了。很可能不少人都会响应。毕竟,很多人还是有那份心的。等到了六四那一天,你发现你周围不少人都穿上白衣,你一定会感到很大的安慰和鼓励。而所有穿上白衣的人,都能从穿白衣这一简单行动中,展现被长期压抑的、失落的同情心与人性尊严,恢复同胞之间的相互信任和一体感。

有几个国内的民运朋友告诉我们,20年来,他们举行过很多纪念或抗议活动,但一般他们都不指望他们的亲戚朋友、同学同事、左邻右舍也来参与。因为他们估计到别人有顾虑,不会参加的。这次的白衣行动计划就不同了,他们可以很坦然地把这个计划告诉他们的同学亲友邻居同事,请他们一道来参加。已经有人表示响应了。

几天前,我在网上读到一批海外华人基督徒发表的六四20周年声明。他们呼吁官方公布六四真相,并对过去20年在六四事件上保持缄默表示问心有愧,这次借着声明向六四受难者家属和被迫害者表达同情与敬意。是啊,二十年了!沉默得太久太久了。我想,有这种内疚、有这种同情和敬意的人一定还很多很多,但要让这些人,特别是在国内的这些人都公开发表声明,恐怕多数人还是不敢。不过他们至少可以用穿白衣的方式表达自己。白衣行动的特点就是低风险,因此可望形成高参与。我们希望有尽可能多的人参与白衣行动。这将有助于国人恢复记忆、摆脱冷漠、走出恐惧。

今天的中国并非毫无抗争的空间。严重的问题是,持续20年的压制,已经窒息了很多人抗争的愿望。诚如古人所说:“哀莫大于心死。”在这种情况下,行动是极其必要的。有时候,一件小小的行动就可能产生相当重大的意义。

离六四只有十几天了,让我们抓紧时间,采用一切可能的方式,广泛传播白衣行动计划,大力促成白衣行动的实现,从自己做起,从现在做起。

刘  柠:卢武铉的悲剧与韩国政治文化

4月30日,韩前总统卢武铉从其卸任后蛰居的南部老家,来到了位于首都首尔瑞草洞的大检察厅,以“综合受贿罪嫌疑人”的身份,接受了中央调查部的司法调查。调查长达10小时,主要内容涉及三点:被认为在青瓦台接受的100万美元现钞、汇至卢侄女婿账户上的500万美元及与前总务秘书官郑相文涉嫌贪污巨额特殊活动费(12.5亿韩元)案件的关联等问题。

据检方发言人透露,卢武铉未行使沉默权,而是配合调查,积极表达观点,表示对包括夫人在内的亲友从商人手中收取钱款等事宜并不知情。但检方于5月9日发布的消息则明显对卢不利。消息称,支持卢武铉的有力企业主(泰光实业会长朴渊次)已供述曾把100万美元现金装在提包里,携入总统府,并与郑相文秘书官在其青瓦台内的办公室里完成了交接。其次,前第一夫人权良淑在卢当政的2006年至2007年间,曾向在美国留学的长子汇款不低于30万美元,检察当局认为,此系上述100万美元中的一部分,而前总统对此“并不知情”的可能性不大。视情况,检察当局近期将考虑诸如再次传讯权良淑等相关追加调查措施,在此基础上,慎重做出是否逮捕卢武铉的决定。

卢武铉离任后,始终通过个人网站(“人活着的世界”)议政,与世界沟通。但从去年12月4日,其胞兄卢建平因涉嫌受贿被捕后,便一直保持缄默。朴渊次行贿事件被曝光的4月22日,他在网页上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你们忘了我吧”。此番乘坐检方安排的大巴前往首尔,准备接受检察机关质询时,面对故乡庆尚南道的父老乡亲和新闻界,卢并不急于表白什么,只说了句“无颜面对国民”,“让大家失望,很抱歉”。

在韩国,离任总统接受司法调查,此为第三人。1995年,两名前总统全斗焕、卢泰愚因受贿罪、叛乱罪分别被判处无期徒刑和有期徒刑17年,后被特赦。系一国之尊为一身的国家元首,卸任后遭司法调查,动辄被治罪,堪称韩国社会独特的“政治文化”。即便是“罪不当诛”,幸免于牢狱之灾,但鲜有晚节不被舆论非议者:不惜将全、卢两任前总统断罪的金泳三本人虽平安“着陆”,但次子因接受企业的巨额贿赂而被捕下狱;被看成是“革新政权”的金大中,人还在台上,三个儿子便被检举、治罪,弄得老爹在背负亲情压力的同时,一再向国民道歉。

如此政治文化,成因颇复杂,既有政治的地缘、血缘主义等传统“风土”的因袭,也有直选总统权限大、任期长等制度性因素;同时,因现行政治框架脱胎于民主化前的军人专制政体,源于政变、军管、镇压的政治仇恨基因被延续,这不仅表现在政党政治的运作上,也表现在一般国民看待执政者的心态上,远未酿成对第一家族发行“免罪牌”的政治宽容。相反,在炽烈的论战及其背后代表不同政治势力的媒体驱动下,动辄社会呈尖锐对立,罪或无罪,对前总统的审判成了舆论的狂欢和现实政治的活剧。

就“卢武铉门”而言,卢武铉其人是否如其所说的那样,对夫人及多名亲属的受贿行为毫不知情,尚有赖于司法当局的调查及基于事实基础上的法律判断。即使最后以本人的“清白”而免于被起诉,但其姑息、甚至纵容左近染指腐败的道义责任也难辞其咎。卢从高中学历的自学者成为维权律师,进而跻身政坛,其最吸引人的卖点,不是别的,正是号称“与腐败无缘”的清新感。2002年12月,在刚当选总统后的新闻发布会上,他一再强调身为公职者清廉的重要性:“至今请托文化依旧盛行,不过日后一旦发现了非法请托,我一定要让他身败名裂。”就连一直唱衰卢政权,为其打上了“无能”标签的保守派,都不否认其“清廉”。

正因如此,卢武铉的落马,令保守派错愕,令左派失语。

凋零于水中的英格兰百合:伍尔芙

1941年3月28日,一个晴朗、明净、寒冷的日子,弗吉尼娅·伍尔夫给她生命中最爱的两个人——伦纳德和瓦奈萨——写告别信,然后,她从熟悉的生活环境逃逸了,带着手杖,不是到灯塔去,而是穿越浸水草甸来到河边,她把手杖放在河边,把一块大石头硬塞进外套的口袋,走向冰冷的河水,走向死亡。

读昆汀·贝尔的《伍尔夫传》,我是从结尾开始读的。这也是一个隐喻,死亡并不是结束,是另一种开始。伍尔夫解脱了贯穿她一生的种种痛苦,摆脱了像梦魇般的抑郁症,走向永恒。她选择了水,像莎士比亚《哈姆雷特》剧中的溺水而死的奥菲利娅,不过伍尔夫选择自杀时,是清醒的。伍尔夫的丈夫伦纳德认为,此前她尝试过一次溺水,她再次走到河边时,已经从失败中汲取了教训。

在电影《时时刻刻》中,影片把伍尔夫自杀放在一个金色的黄昏,试图营造一种令人感伤的氛围,事实上,那天是正午,阳光灿烂,但弗吉尼娅无法摆脱内心的阴影。

1882年1月25日,弗吉尼娅·伍尔夫出生在英国伦敦海德公园门22号。其父是文学家兼评论家。自幼受其父影响很深,她的许多作品与早年经历有关。复杂的家庭背景,这个9口之家、两群年龄与性格不合的子女经常发生一些矛盾与冲突。而伍尔芙同母异父的两位兄长对她的伤害给她留下了永久的精神创伤,她的经历让我想起英国文学中一个经典形象苔丝。

在某种程度上说,弗吉尼娅是上帝的弃儿,母亲、父亲相继病逝,是她难以承受的打击。她的小说《达洛威夫人》中即充满了对病态幻觉的真实生动的描绘,可以说是她的精神的写照。弗吉尼娅不幸的生活经历,使她如含羞草一般敏感,又如玻璃般的易碎,她是优雅的,又是神经质的,一生都在优雅和疯癫之间游走。有人这样描述弗吉尼亚娅,准确地把握住她的精神气质:“她的记忆有着隐秘的两面——一面澄明,一面黑暗;一面寒冷,一面温热;一面是创造,一面是毁灭;一面铺洒着天堂之光,一面燃烧着地狱之火。”

弗吉尼娅和伦纳德(一名政治家和经济学家)的结合,使她的婚姻生活与文学事业紧密地联系在一起,没有其夫的帮助与支持,她也许成不了伟大的作家之一。读《伍尔夫传》时,我留意弗吉尼娅和当时作家、艺术家的交往。伦纳德创建的霍加斯出版社差点儿出版了乔伊斯的《尤利西斯》,因弗吉尼娅看不惯《尤利西斯》的“粗俗”而失之交臂。

昆汀·贝尔的《伍尔夫传》重点揭示弗吉尼娅·伍尔夫精神状态,描述她的创作过程。但写到弗吉尼娅少女时期遭受的精神创伤——其同母异父的兄长玷污过她——小心翼翼,偏重于年少时经受的性骚扰对弗吉尼娅的影响,昆汀·贝尔认为,弗吉尼娅的神经错乱和自杀前的幻听,和这无法愈合的伤口有关。事实上,弗吉尼娅成人后非常厌恶性生活,更不愿生儿育女,而且她有同行恋的倾向和举动。她不可救药地依恋着姐姐瓦奈萨,有一段时间,甚至和姐夫克莱夫也有着暧昧的情感。弗吉尼娅和瓦奈萨,在布鲁姆斯伯里文化圈,始终是关注的焦点,不论生前还是死后,除了她们的艺术才华,还有她们的生活隐私。

弗吉尼娅·伍尔夫把艺术看得高于一切。不过,她每完成一部作品常会出现病兆。性格多变的她经常在脸上看出她内心的痛苦。好在,她患病期间,她的丈夫对她体贴入微,使她深受感动,“要不是为了她的缘故,我早开枪自杀了。”当疯癫和幻听等精神分裂的症状折磨她时,她想到了自杀,给伦纳德的遗言中写到:“我不能再毁掉你的生活了。我想,两个人不可能比我们一向更开心了。”

令人惊讶的是,《伍尔夫传》这本厚实的书,没有收录弗吉尼娅的照片以及她出版的著作的书影,我在阅读时,觉得有点遗憾。此书的翻译者萧易曾翻译过王尔德艺术批评文选《谎言的衰落》,不敢置喙翻译的质量,但在阅读中明显地感受到有一种轻微的排异感,毕竟是翻译过来的文本。

《伍尔夫传》的作者昆汀·贝尔是伍尔夫幸存下来的唯一的外甥,自幼生活在布鲁姆斯伯里文化圈里,深受自由主义意识的影响,同时,他本人也是英国著名的艺术家。本书问世后好评如潮,曾获英国詹姆斯·泰特·布莱克传记文学奖。

读罢《伍尔夫传》,凝视着封面上弗吉尼娅,美丽的容颜、不凡的才情和气质,如一枝圣洁的百合,在诗意的空间恬淡而又孤寂地开放。正是这个水一样的的女人,成为女权运动的先驱……

《伍尔夫传》 [英]昆汀·贝尔 著 萧容 译 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年10月第1版 39.80元

冼岩:终于到了可以检验“八荣八耻”的时候

胡锦涛主席提倡的“八荣八耻”,在我们这个社会究竟具不具有可行性,最近发生的邓玉娇案就是一块黑白分明的试金石。如果案件最终的结果是邓玉娇被以“故意杀人罪”起诉乃至判刑,如果“强暴未遂”者得不到应有的惩罚,那么就说明现行法律制度是在逼着人们以荣为耻、以耻为荣,“八荣八耻”只能倒过来表述。

现在,巴东县公安局先以精神病鉴定为名,将邓玉娇捆绑在精神病医院长达9天之久,其间禁止其与外界接触,却没有进行任何精神病的鉴定与治疗;然后,又突然将她从精神病医院带走,同样禁止与外界接触,甚至就连律师与亲属的见面要求又未获准许。如此鬼鬼祟祟,巴东县公安局究竟要干什么?难道一定要等到他们把一切都打点好了,弱女子被逼无奈不得不配合他们的口径了,才允许她与外界见面?

不要说规范性了,就仅仅看可行性——“八荣八耻”是真是假,人们可以试目以待。实际上,只要此案是以“故意杀人罪”被起诉,那么即使最终判决邓玉娇无罪,正义也未能得到伸张,黑白、荣耻也已经被颠倒。

“邓贵大罪不至死”,这是主张“邓玉娇有罪”一方的主要依据。确实,邓贵大们不过是在娱乐场所要求色情服务而已,纵然搞错了对象,纵然使用了暴力,倒也不见得就罪该至死。但是,他死了也没有什么,算不得是多大的冤屈,因为所有的过错都在他本人,与别人无涉。

既然你施行强保,就要有着可能面对反抗的自觉。反抗可能造成伤害,也可能不造成伤害;伤害可能大,也可能小。不管结果如何,都是由你的强制行为造成的。对方没有反抗,或者反抗没造成伤害,或是伤害不大,这是你的“运”;反抗造成了大的伤害乃至死亡,这是你的“命”——你就当是出门被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砸死好了。

邓贵大的罪不至死,并不构成对邓玉娇反抗行为正当性的否定,哪怕邓贵大因此而丧命。在这个事件中,主动的、可以控制事态的是邓贵大,而不是邓玉娇;邓玉娇完全是被动的,她别无选择。正如交通事故要由主动肇事一方负全责一样,邓贵大死了也是白死。

从根本意义上说,邓玉娇才是真正的自由主义者,因为自由的真意就是“免于被强制的权利”。邓玉娇持刀反抗的目的,无非就是“免于被强制”。自由主义视“自由”为首要价值,即意味着为了“免于被强制”,可以使用一切手段,直至“免于被强制”这一目的实现。

邓玉娇就是以行动,践行了这一理念。是否“防卫过当”,不能仅仅依据对强制者的伤害程度来判断,而更要看被强制者当时是否还有可“免于被强制”的其他替代手段。如果没有其他可选项,当时的行为及其后果就都是正当的。在这里,必要性即合理性。

情势酝酿至今,此案的社会导向意义已经十分明确:如果邓玉娇被以“故意杀人罪”起诉(不知道这“故意”一说是从何而来,莫非法律也生了斗鸡眼?),则意味着强势者的胜利,同时也警示世人:当弱者面对强者的强暴欺凌时,不得反抗,反抗的结果必然是再遭另一种更强大力量的强制,即法律的制裁;

如果邓玉娇能够免于被起诉,乃至法律反过来追究强暴者的责任,那么,当以后强势者再施行强制时,就必须顾忌一二了,法律已经再也不是他们对付反抗者、保护自己的专属工具了——这将是弱势者以鲜血争取来的进步,不管这鲜血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在强势群体掌控一切的社会,弱者可以逼使强者让步的惟一手段,就是“血酬”。孙志刚案如此,希望杭州飙车案、巴东刺官案也能如此。

国共内战 共党究竟推翻了什么?

关于国共内战,一个常见的言论就是“国民党腐败无能,不得人心”,“共产党得到了人民的支持”,共产党的胜利是“历史的选择,人民的选择”。事实真是这样吗?按这样的逻辑,当年蒙元成吉思汗,满清努尔哈赤入主中原也是人民的支持,人民的选择吗?

且不论共产党用了什么卑鄙的伎俩骗取贫农支持,且不论共产党从苏联得到多少援助打内战。单单就国共内战的结局,就很值得国人在六十年之后深思一番。

国共大战一场之后,共产党仅仅是推翻了国民党的统治吗?事实上,1946年圣诞节,中华民国宪法在南京颁布,中国的第一部民主宪法诞生。美国国务卿马歇尔读完这部宪法之后称赞道,这部宪法的主要方面与年初的政协决议相符,是一部民主宪法。而马歇尔更认为,共产党拒绝承认这部基于国共两党政协决议的宪法,是极为不幸的事情(参见马歇尔1947年离华声明)。事实上,这部宪法完全否定了一党专制,肯定了民主和自由,即使到了今天仍然在台湾适用,连未参加六十年前制宪的台湾民进党也没有说这个宪法独裁。

1947年11月21日,中国按照民主宪法开始了第一次国会普选。全国1.65亿选民参加投票选举了3045名国民大会代表,这些代表集会选举了中华民国第一任民选总统。

我想说的是,那个年代的直接民选还不成熟,很多文盲在投票时被欺骗或者愚弄,但是这毕竟是一个民主的果子,虽然还青涩,只要经过一段时间,它就会成熟。

民选开始之后,如果国民党不得人心,人民完全可以把它用合法的方式选下来,就跟今天的台湾人民一样,用选票让国民党下来。有了普选,任何冠冕堂皇的革命口号都失去了存在的理由,因为人民可以合法地变更政权,共产党有什么理由革命?

你可能说,国民党在操纵选举。问题在于,不管当时的选举是否公正,至少直接选举的框架有了,公开竞选在法律上得到了保障(当时的《选举法》要求保障公开竞选),任何不公正的现象都可以有纠正的机会,有完善的空间。婴儿出生的时候都不完美,难道你就要把它掐死吗?更何况,当时的候选人,可以500选民联署推荐产生,任何人都可以成为联署候选人;而且整个投票,唱票都是公开的,哪怕存在舞弊,当时大量的独立媒体如《大公报》,《申报》都在独立报导揭发,选举的公正一定能够逐步得到保证,最终达到完美。你共产党还有什么理由颠覆这个民主制度呢?

反过来,你共产党整天喊着“让不民主的制度死亡”,你执政之后到底建立了一个什么制度呢?

更让人感动的是,当时蒋中正在选举前的国民党内部谈话里面,曾明确表示希望国民党候选人越少越好,最好只有一半,把另一半让给其他党或者无党派。为了让无党派得选,蒋中正带头选举无党派人士化学家陈裕光。

说完了这些,我想大家也都明白了,到底共产党推翻了什么?如果共产党仅仅推翻了一个国民党,而保留了民主的宪法和全国普选,那中国大陆少一个政党又何妨?但是共产党在推翻国民党的同时,把民主宪法,把全国普选,把自由独立的媒体都消灭了,把中国大陆返回到了满清时期。全国普选没有了,民主宪法被废除了,自由媒体消失了,连宗教信仰都受到限制迫害,难道你共产党的所谓民主就是让人民噤若寒蝉,忍声吞气地接受你的万年独裁统治吗?

退一步,就说当时国民党腐败又有何妨?人民有了选票,有了民主宪法,可以合法地让他下台啊!台湾人民不就是这样做的吗?人家国民党再腐败,再不得人心,人家有胆量进行光明正大地公开唱票公开普选,让老百姓投票选执政党,可是你共产党喊着民主的口号,这么“得人心”,为什么不敢参加竞选呢?你共产党打着联合政府的旗号,最后建“国”之后又干了些什么?

国共内战,最大的悲痛在于,中国大陆不仅失去了国民党,更失去了实现民主的最佳机会,又回到了极权主义深渊。这是中华民族的最大悲剧。

卢跃刚:改革开放30年动因分析

我目前在做中国改革开放30年的动因分析。我采访了100多人次,他们都是从改革开放一开始,就参与其中甚至起主导作用的一些人。这项工作目前还没有完成,估计还要花两、三年时间。因为在这个过程中,有一些关于改革开放30年的既定说法,我觉得有问题。有些说法是否完全成立,还需要下功夫研究。

现在,关于此类问题的研究和文章已经相当多了,之前,一些人也陆陆续续地发言。今年,据我所知,几乎所有媒体都有大规模的纪念活动,有一些在“两会”以后设立的专栏会一直持续到年底,围绕改革开放30年的大型纪录片摄制方,就在3家以上,从西方、境外华人媒体到中国大陆。在研究改革开放30年的过程中,我也读了一些文献——目前为止,有薛清(音同)在《南方周末》所发表的岭南大学演说稿,他提出“改革死了”、“列宁社会主义”这样的两个概念和评价;有徐友渔写的《改革开放30年》的简单回顾;以及前不久,秦晖写的《中国奇迹的形成与未来》的长篇解读,这篇文章本来是我约的,后来《南方周末》发表了。

这些是我们能够看到的,自由知识分子关于中国30年改革的总结和描述。但是关于改革的动因分析,在改革派的主流里基本上还是持“文革说”,也就是说,改革开放的直接原因来自于十年“文革”。不仅在国内知识界,包括国外研究中国改革的学者、中共十一届六中全会决议中,也基本都是持此观点。

在这个过程中,我们也能看到另外的一些讨论。比如前不久,甘阳在描述中国未来可能的文化体系的时候,他提出了“三统说”,就是中国的改革开放继承了三个传统,分别是毛泽东的传统、孔子的传统、邓小平的传统,等于说中国的现在和未来有可能是“三统合一”的文化和政治整合的状况。这种说法也是对当前状况的一种描述,我看目前的新左翼,还没能构成一种“说”,用系统的文章,评估改革开放的过去、现状和未来的可能性。

我发现有一些新左翼的学者,他们依据历史材料所作的大的判断,那些支持历史演进过程及结论的判断,顶多只是高中或大学历史教科书的水平。有篇文章就讲,鞍钢宪法和后福特主义是相关的;实际上,根据鞍钢宪法的整个产生的过程和他实际运行的情况,是很难得出这样的结论的。还有一些大的判断,比如说毛在1949年以后主持的中国宪政,其思想来源是对于高岗的警惕,是《论十大关系》的讲话。毛以此表达他的分权思想,表达他在经济建设过程如何处理政治和经济关系。但是,在党史界逐渐清晰的一个事实是,“高岗问题”没有那么简单。“高岗只不过是一只叫得太早的公鸡”,叫得太早的公鸡,其后果肯定是适得其反的。现在已有的材料显示,高岗的某些意志是有更高含义的,体现的不是高岗本人独立的“篡党夺权”的含义。高岗和饶漱石是否是“反党集团”?党史界在学术研究层面,基本持否定态度。至于在政治上怎样对待,听说他们还在甄别。那么这些史实能不能构成毛对于宪政的判断?显然是不能。显然依据的是既定的教科书里政治标准的判断。再比如《论十大关系》,这是毛什么时候发表的呢?什么时候成为主导立国之策的主要方向和原则呢?实际上,根据现在的史实,也都不支持这些历史判断。因为在这之后所产生的变革社会的政治运动及其严重后果,都不支持宪政主导的治国之策。

我不想就做直接的价值判断,我们首先面临的问题是,我们依据的事实是否准确?我是职业记者,面对人的时候,无论他是什么样的人,首先要确定面对的是什么样的事实。第二步,如果这个事实是存在的,我们承认不承认?第三步,我们要怎么承认?如果在这个过程中,事实本身存疑,那就根本谈不上承认不承认、怎么承认的问题。对于中国改革,事实本身就是个问题,这就是对改革动因进行探究的问题。

我认为,中国的经济体制改革从一开始起,就不是简单意义上的经济体制改革。从大的脉络演变来看是一场深刻的政治变革,是一场附在计划经济体系之上的政治体系和文化体系的一整套根本性变革,而不是一般意义上、技术层面的、政策层面的变革。很难想象,“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毛”在我看就是经济体制改革,“皮”在我看就是政治体制改革。绝不是哪天宣布了一个事情,政治体制改革就可以启动了,至少在我看不是这样的。无论是从内在逻辑,或者已经显示出来的党内争论,还是在这个过程中形成的政策演变和社会变迁,根据现在考察得出的结论来看,从70年代末开始的中国社会变革是一场深刻的政治变革。可能从这样一个逻辑来看,我们回首某些问题的时候,就可以逼近问题的本质,逼近事情的真相,无论是现在的真相,还是过去的真相。

我们原来谈经济体制改革,尤其是考察80年代的经济体制改革,很多时候更像个策略。一些经济决策和改革政策,从制订的过程来看,或者从当事人那时候的心态来看,都不是纯经济的,在这点上我同意秦晖的判断。因为从50年代开始引进苏联体制,实际上并没有引进包括苏联严格意义上跟大工业有关的官僚计划经济体制,或者不完全这样。因为早期我们国家派代表去苏联学习时,苏联方面就告诉他们,回来以后要跟中国领导人讲,计划经济里面有个核心问题:“综合平衡”。“综合平衡”成为当时陈云的经济观念的核心。《陈云传》里面也讲过,这个核心观念,不是陈云独创的,是从苏联引进的,但根本就没有实行过。当时中国计划经济,基本上是命令式经济。

这就涉及到“变革”从何而来的问题。“文革”十年,看起来是自上而下、动了一下,但是一细看,更多是上动下不动。我看当时的微观情况,下面的乱是有,就工商业稍微乱一点,而农业相对1962年之前,实际上,并不差。1962年是真的活不下去了。“文革”动得更多的是结构,是政治结构、行政体系结构、官僚体系结构、文化体系结构动荡不安,而社会底座具有相对的稳定性,尤其是中后期的时候。

那么为什么把“文革”作为一场自上而下的运动?我们还可以讨论。但是谈到中国改革的性质,你说它是一场自上而下,或是自下而上的变革吗?如果这个结论能成立的话,我们再转移一个视角,我们可以到温州档案馆里,看当地的自合作化到80年代30年间的档案。其间,所有的农业生产方式和商业合作经营方式,无论从技术层面操作,还是某些新的行政关系,都事无巨细地在里面呈现着。这个事实现在只不过被扼杀罢了。要想吃饱肚子、过好日子、有尊严地过好日子的思想,不是从1978年才开始的,而是合作化以后就开始了。这种思想大量存在于民间,而且是一种不可逆的过程。其间虽然有起落反复、有沉有浮,有深有浅,但民间非常强大的对于基本生存的呼吁、探索、甚至是拼命,几十年间都没有间断过。在这样的情境下,难道能说某些人,在某个时刻,考虑到某些经济状况,就发起一场社会革命吗?我想不出此言道理何在,除非此人是圣人。可惜在我们这个时代里,我没有看见圣人。

实际上看到的,那些存活在民间、存活在底层、存活在普通人心里的,为了生存最基本的政治经济要求,是普遍地长期地汹涌澎湃地存在着的。而之后的变革,不过是对这种民间基本要求的妥协罢了。如果看不到这一点的话,我们就会依赖于某个领袖在某一时刻的某种善心,或是某一超越的眼光和胸怀。因为这,第一没有,第二也靠不住。

所有变革的样式,所有问题的提出,所有最尖端的现象,无论是民间思想方面,还是民间具体经济和政治要求方面,都能看到清晰的脉络。所以上面的反应,只不过是对下面的反映的正视,是大失败以后的正视,是整个体系崩溃之前的正视。从每一个细部看,无论是围绕意识形态的讨论,还是政策的制订,实际上都是一个不断退却、不断妥协的过程。

90年代中期,我在陕西中部呆了4年多,调查一个案件,我发现了一个被我称作“农民思想家”的人,他叫杨伟名,是陕西户县人,大队会计,一个非常有名的农民。1962年,被毛主席全党点名,说他的一封信代表了党内资产阶级完整的政治纲领,我读后,感觉他的思想就像一道闪电划过夜空。你知道,一个人在还没有吃饱肚子的时候,在周围的人普遍饥馑的时候,在根本不知道未来如何的时候,他能根据身边有限的信息,做出一般性的判断。比如他认为如果按照价值法则开发自由市场的话,中国粮食很可能不是缺少的问题,而是过剩的问题。这是1961年底大饥荒还没有结束的时候,一个普通关东农民的话。这个预言到90年代初期实现了——80年代中期就有一点儿迹象,到90年代初是卖粮难,那是在农业结构不合理的情况下,出现的短暂的粮食过剩。

在我看来,这是一篇达到思想家水平的文章。当然了,我后来发现,他的思想不是一天形成的。在我看来,他具有某种超越的先知感,他能对当时身边的政治和经济生活进行系统的描述归纳和预测,水平之高,难以想象。我曾经问过历史学家雷毅,你是研究思想史的,读读这篇文章,你认为当代的人写得出来吗?他说当然写不出来,建议大家都读一读。我于是多次写过关于他的文章,这本书还在2001年于山东出版,名字叫《一叶知秋》。但后来不让出,2万册化为纸浆;我又拿到北京编辑出版了,我是觉得此书值得一存,因为我们可以从中知道,那时的中国人就有如此思想水平,也知道这种思想水平和后来的某种关系。

这个农民在1968年自杀了,死得很有尊严。他的文章在中共西北局作为党内通讯发表后,震动很大,后来中宣部《宣传动态》也发了。毛当时批示,叫一叶知秋,也可知春,也可知冬,让党内关注。其实西北局面临的问题都是一样的。这些问题,我估计除毛以外,每个共产党员都看到了,当然,杨伟名的思想更高。所以从西北局、陕西省到咸阳市,早期对他是有嘉奖的。“文革”开始后,先是对西北局刘兰涛斗争,造反派发现了他对杨伟名的批示,就从西安顺藤摸瓜,摸到杨伟名生活的地方。从我掌握的情况看,对杨只举办了一次批斗会,杨晚上回来,洗干净自己,穿上新衣服就自杀了——因为他不能容忍被侮辱。

通过这个故事,我想说明中国的改革开放,不是简单的自上而下,总体上“上”是被动的。就像杨伟名早期所说的,要想搞好中国的问题,先要撤退;撤得不够,就不可能搞好中国的经济。这种撤退意味着,在观念上要回到价值规律,在政策上要回到合作化以前。整个改革开放的过程,对“上”而言,实际上是撤退的过程。杨伟名说这话是有道理的。

认识中国的改革开放,认识中国当代史,有两个基本的线索:一个是土地制度的变迁;还一个是党的领袖和精英的演变。1949年以前,中国革命的性质是土地革命。它的目标是把被地主垄断、剥削的土地夺回给农民,从而实现孙中山所倡导的、中国共产党也同意并为之奋斗的“耕者有其田”。国内教科书都是这么写的,到今天没有改一个字。中国土地革命,一种形式的私有化变成另一种形式的私有化的过程,就是地主的私有化,变成个体农民私有化的过程。所以无论第一次还是第二次土地革命战争,这个过程都是作为革命的目标来声张的,作为对农民的一个承诺来声张的,因为这场战争是靠农民打的战争。

但是要注意到,真正的大陆土地改革一直到1953年才结束,比较晚的像广东,比较早的像解放区的晋、鲁、豫,更早的像山西等革命根据地。1951年执政党宣布了关于农业合作化的决议,1953年公开宣布要建设社会主义的总路线,其标志就是要把分给农民的土地又拿回来。也就是说,那些分到土地的农民,如果土地桩子、界碑还沾着他的手温的话,那些还没有分到土地的农民,甚至马上就被土地合作化了,这个过程是很快的。

土地合作化的本质,说得中性一点,是拿回曾经承诺给农民的土地,按法律上的说法,就是抢回农民的土地。当时中国已制定的法律,只有很少几部,但其中就有《土地法》,包括其实施方案,都作为革命成果,以法律的形式凝结下来。我们今天必须用法律的眼光看待这个问题,才能看得准确,而不是简单地以革命代替法律,以革命理想代替常识伦理。你当政者原来说打下江山后“耕者有其田”是有道理的,现在又说建设社会主义把土地拿回来也是有道理的,这在逻辑上讲不大通。对于中国土地问题研究,台湾也好,大陆也好,都有一些根据不同事实做出的不同判断。但有个在事实层面很难回避的情境,即大陆土地以私有化的形式分给了农民,不久又通过政策,以集体化形式剥夺了。

前不久,在都江堰碰到一个乡党委书记,他讲现在面临的土地问题,就是土地被掠夺,出现了大规模的圈地运动。在我看来,这就是第二次资本原始积累,地方政府跟开发商勾结,大规模圈占农民的土地,这很难在法理上站得住脚。这个党委书记讲,没见过比这更“怪物”的所有制形式了。

集体所有制,谁是集体?后来发现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对集体的土地发言,或者可能只有一个人,就是乡党委书记、县委书记或市委书记。他们是谁?他们是所谓集体成员吗?他们有资格对我们在法律意义上,退一万步讲的法律或政策意义上的土地具有发言权吗?不是的。但为什么他们把土地拿来拿去,又那么方便呢?因为在剥夺和再剥夺的过程中,大陆土地所有权一直处于一种悬置的状态。实际上是土地的少数人所有的状态。如不指出这一点,我觉得有些问题根本无法说明。

以前共产党人在会上对农民说,你们去打仗吧,你们给我们供应粮食,夺取了政权以后,我们给你土地。两三年后又是共产党人说,这个土地我们必须拿回来,因为我们要搞社会主义,因为一家一户种地不利于社会主义改造,不利于耕作,不利于灌溉,不利于所讲的所有“不利于”,而不在乎土地的所有者真实的“不利于”是什么。

我去广东采访一个老干部,很早进入华南分局的一个很高级的干部。他就告诉我,自己去动员农民合作化的时候,让农民把土地和果树归还集体,农民不干,说土地是我的,果树是我种的。当时的县委书记一开始去动员,到最后农民还不干,农业合作化是农民自愿嘛!书记只好说了一句话:“这土地是我给你的,现在我就是要拿回来。”这就是底牌。这个大规模的决定,这场伟大的土地革命,在这一刻,你会发现它的核心内容特别脆弱。

整个土改的过程是相当、相当惨烈,几乎所有农民参与得都很惨烈。我在写《30年改革动因分析》采访中,访问了100多人次,最大的93岁,最小的也有60多岁,都参与了1949年后中国社会变革的全过程。他们印象最深的两件事:一个是土改,一个是大饥荒。我问他们,解放后你们怎么就那么快把土地整回来了?地委书记昨天还在讲那话,今天就讲这话,就在二、三年之内,你怎么转变?这是特别常识的问题,不知道历史学家问没问过这样的问题?他们是当事人或现场观察者,无论是作为土改的领导者,还是作为土改的参与者,我想这是他们的真实想法。

合作化开始的时候,有些地区实施的政策在政治语言上叫“左”——这个词我觉得很靠不住,很难用二元对立的方法分析历史状况——或激烈、激进,初期大规模饿死人的现象发生,比如广西事件,当时还撤了省委书记的职。有的局部地区过猛,导致大规模影响生产,出现粮食危机。因为那时封锁消息,很多情况我们都不知道了。有的地区出现大规模退社又反复拉锯的情况。

所以后来在概括总路线的时候,概括主要矛盾的时候,第一条,政府和农民的关系和矛盾。这在逻辑上是讲不通的,农民是谁?农民是扛过枪、打过仗,送子弟兵给你上战场的父老兄弟啊。现在,农民好像变成了两个利益主体,一个是少部分人,一个是大部分人。因为少部分人有个想法和预期,与大部分人的相反,所以有了矛盾,还是社会的主要矛盾。政府和农民刚开始亲如一家、鱼水情深,为什么最后会成为社会的主要矛盾,成为风暴的中心呢?才几年啊?就把一场残酷剥夺变成另一场残酷剥夺呢?

紧接着,中国开始了难以想象的社会主义“三大改造”。学术界对“三大改造”有争论。但我认为无论什么改造,都有一个前提:第一,人民是否愿意?第二,效果是否好?第三,动机是否纯良?

1951年党内围绕是否合作化的问题展开争论,就是所谓华北局的刘少奇跟山西省委、东北局的争论,最后毛支持东北局和山西省委推进合作化。这段时间发生了很多事件——东欧的匈牙利事件、波兰事件以及苏共二十大——对中共党内的冲击非常大。这一年召开中共八大。在我看来,中共八大有两个标志:第一就是反对个人崇拜,在《党章》里取消“毛泽东思想”的提法;第二在社会矛盾的描述上,疾风暴雨似的阶级斗争退却了,上层建筑和经济基础、生产力与生产关系之间的矛盾被提及,人民内部矛盾成为社会主要矛盾。但这两点很快就被推翻了,一个刚刚打下江山、基本上打赢一场对抗大国战争的政党,相对成功的、威望极高的一个党,前后不到半年,就天翻地覆地把八大的主张推翻了,整个社会矛盾被重新描述。毛泽东以一人之力推翻全党之心,就出现了最后以“一大二公”为结局的社会主义改造运动。这过程中有很多戏剧性事件,但是都压不过1959年庐山会议以后“反右倾”运动的困境和灾难。

我跑了趟四川,采访大饥荒的当事人。有个政协主席叫廖伯康,写了一篇很长的文章,叫《历史长河里的一个漩涡——四川“萧李廖事件”回眸》。廖伯康曾经卷入“萧李廖反党集团”(萧泽宽、李止舟和廖伯康)。该事件发生在1962年西南局重庆市,当时的市委办公厅主任、副主任和一个干部,联名给中央写信,反映“三年自然灾害”期间四川非正常死亡人口1000多万的情况。

90年代我研究过大饥荒问题,比如对死亡人数的考证,国内外大概有7种以上的说法。廖伯康说光是四川就死了1000多万人,我觉得有点悬。我的家乡四川荥经县,是四川地区死人最厉害的县,被称为“荥经事件”。我插队的时候,当地文化馆长就告诉我,当时请人埋尸体,都要给他们饭吃,他们才抬得动。据我所知,基本上各省都有一两个饿死人的大事件。现在正式承认、大学教科书写的就是1800多万人。长期以来,大饥荒被叫做“三年自然灾害”,现在改叫“三年经济困难”。根据档案四川1958年开始有人饿死,1961年,毛决定取消公社食堂。李井泉是当时中共西南局第一书记,是真正看透毛心思的人。他说:公社食堂是农民公社的心脏,不能取消。在当时全国都取消的情况下,四川晚了将近一年。公社食堂基本上成为农民饥饿的杀手。

廖伯康曾当过重庆市委书记、省政协主席,地位很高。我问他,你说有1000多万人饿死了,依据何在?廖伯康就给我讲,他当时是重庆团市委书记,兼市委办公厅副主任,是“整风整社工作团”副团长,大饥荒过去后不久开会总结,他根据内部资料,就有确切的算法。

廖伯康透露了一个细节:七千人大会的时候,他在团中央一组向胡耀邦汇报,四川饿死人的情况非常严重,而中央不知道这个情况。胡耀邦是个爱发表意见、情绪比较激动的人,那天听后没说话。当时在一个很大的会议室里,只有他和胡耀邦等三个人。胡耀邦削了一大把铅笔,最后说了一句:你跟我说的话,敢不敢到书记处去讲。廖伯康说,我敢去讲。

此后廖伯康被秘密安排到了中南海的中共中央书记处,杨尚昆接待了他。杨尚昆问他,四川到底什么问题?廖伯康说“一个指头”的问题。这有个典故,毛曾说过,问题和成绩,是一个指头和九个指头的关系。廖说到死了1000多万人,杨尚昆“正色”。杨尚昆问数字是怎么来的,廖伯康就给他算,算完后,杨尚昆就让秘书到身后的大铁皮柜里取出一个本,翻了翻后说,这就是你说的数。而在杨尚昆日记里,只记载了那天接见廖伯康等人,但没有下文。

这个细节我觉得是挺重要的,也就是说,有些情况不是中央不知道,但是如果中央知道,为什么大饥荒还会持续那么长时间、有那么大规模?这就成问题了。后来,我又去找当年的四川粮食处处长,现在级别很高的一位领导。我问他,当年四川到底死了多少人?他说800多万人。我说廖伯康讲1000多万,你认为准不准?他说,800多万是对外的说法。

当时的情景,是不是仅仅停留在数字上?斯大林说过,死一个人是悲剧,死一百万人就是一个数字。我发现一个很有趣的事实:一个南方重大改革开放政策的制定和领导者,他当时是广东一个重大事件的调查者,他曾任中共华南分局办公厅副主任。他说进城以后,想起1943年河南闹饥荒的情景,整个县城的人都像影子一样飘,然后一下子就没气了。

我采访的都是离退休的高级干部,都是80好几的人了,但讲往事的时候都栩栩如生。我问另外一个人,你当时看到什么了?1959年他被贬去广东,当一个县委书记,刚上任就看到人吃人。他说,他最难过的是父母把孩子吃了,父母还被枪毙了。根据我们现在的了解,人吃人的现象,在当时是普遍存在着的,无论是吃死的还是活的。这些不是猜测推论,当事人对此都有非常细致的描述。

那些事情看起来很久远,但又是那么清晰地浮现出来。那些老人说,他们回家土改,把地主抓起来当场大卸八块。当事者作为一个垂垂老人,行将就木,但这些描述会给人的内心造成强烈冲击。你要看到,他叙述时的眼神,跟他后来参与社会变革的关系,这不是文件里的简单的描述,不是的。这是内在的、非常强有力的、与人性相关的、经验和心理的发酵的过程。

当我们让社会变革进入到每一个体,对他的心理和社会实践活动进行追踪的时候,就会发现特有意思的情节。很多在80年代变革中非常重要的人物,那个时候都有态度表达,包括最高决策者,比如赵紫阳。这点我认为被严重忽略了。无论社会是一个怎样的社会,都是人构成的社会;无论发生怎样的社会变化,都是人参与的变化,无论是多么重要的人,还是多么次要的人。

研究30年变革,首先要知道为什么要变。根据原来的经验,我对改革动因“文革说”不太满意,我认为太简单化了,跟实际情况有距离。改革有“文革”的动因,但是不是决定性、主导性?还值得研究。接受我访问的这些老人,作为改革的参与者,讲起改革却特别乏味,很奇怪。改革是一场伟大的社会变革,他们讲起来却非常轻描淡写,但讲到自己故事的时候,我从他们的眼神里还是能读到非常深刻的触动。

这些故事包括一些重要的人物,比如陈云。我觉得陈云没有那么简单,不能用简单的“左”或保守来概括。在我看来,从延安被中组部贬为贺龙的副手开始,他就是党内罕见的、具有经济领袖才华的精英,在革命党内,他拥有经济理性;他处理问题时,持有一种比较冷静的眼光,采取措施也相对比较冷静。实际上,他在政治上一直是不得志、被边缘化的,他真正的作用都是在晨光一闪间。

例如,1962年七千人大会上,所有政治局常委都讲了话,唯独陈云一个人不发言,咬住了不发言。连林彪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都发言了,把毛泽东捧了又捧。现在从他的年谱传记来看,河南信阳事件发生的时候,他就在河南。那时候,信阳一个地区就死了上百万人,甚至可以当做全国大饥荒的爆发点。我相信此事对他内心有极大的冲击。

七千人大会召开过后,中央马上要进行整顿,他在西楼会议上,非常完整地作了一整套关于经济体系整顿的讲话,我觉得他讲得非常好。如果按照他那套来搞的话,中国会在很短的时间里完成对这场灾难的修补恢复。但西楼会议后,毛很快就返回到了政治舞台的中央,重提阶级斗争,说是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很快地进入1963年、1964年,“四清运动”的爆发,当然都跟前后事件的逻辑有关。

陈云在80年代,改革开放初期,就要求经济不能过热,稍慢一点儿,低指标,在我看来,这都具有极强的正当性。这点被人眉毛胡子一把抓了,从此认为他是“左”的、保守的。杨继绳认为,中国改革开放30年,是对保守派进行斗争的过程,这点我跟他讨论过,我不太同意他的某些观点。

“大跃进”以来,甚至更早的疾风暴雨般的“革命运动”,以及这些运动带来的严重经济后果,都深深地嵌在中共党内当时经济决策的主要人物的心中。“跃进”是什么?就是追求速度。毛原来说15年超过英国,20年赶上美国,听完当时冶金工业部部长王鹤寿两个报告,一天就把速度“加倍”了,最后更改成三、两年要赶上美国呀。

1956年6月,《人民日报》发表社论《要反对保守主义,也要反对急躁情绪》。这篇被毛视为“反冒进”的社论,后来在广西南宁会议上挨批,但是问题的核心是,陈、周、刘和薄一波都是同意发表的。这件事一直追到成都会议,当事人检讨得屁滚尿流,毛是反对“反冒进”的。所以,象陈云这样有经济理性的人,对高速度的冒进是有警惕性的。

所以后来中共高层提出“洋跃进”后,陈云主张放慢速度是有道理的,他有非常沉痛的历史记忆,而这很难用改革和不改革来简单概括。在我看来,邓、陈的政治选择高度一致,没有明显的分歧。陈云对邓的复出和变革也算是一员主将。陈云拨乱反正时期和改革初期的政治选择,带有非常鲜明的经济理性特征,不能简单否定,起码值得研究。

有人认为,他们对变革有很强的救赎和自我救赎意识,这是改革开放的“救赎说”。这种理论,假设别人可能会忘记,假设别人会理解、不理解或智商有问题,假设在这个过程中,弱势方永远会弱下去,假设这社会将在自身设定的轨迹中,永远确定行走下去,这假设未能得到历史的任何实例证实。无论变革参与者在世时拥有多大的生杀予夺的权力,我没有见过在后来的历史评判面前,因为他生前的巨大权力而影响历史对他评判的走向。

当社会变革跟变革参与者、包括邓本人的经历有关时,我们就能比较清晰地触摸到这些人灵魂的某些脆弱部分了。在这个过程中我们发现,党的领袖和精英在社会变革之时,他的政治选择与他的经历有关,与他所处的历史情境有关。我记得当时有一个记者问赵紫阳,你可以像叶利钦那样嘛,他当时回答得挺有意思:我们欠账欠得特别多,如果动起来,老百姓就遭殃了。党内不只他一个人,在改革初期,万里、李瑞环等人都说过类似的话。

我发现,我们对历史的研究产生了另外一种逻辑。无论是对变革的动因,出现的情况,以及未来的可能性,都可能有一种有意思的逻辑。中国有句话,父债子还。刚建国时候,我们说“东方红,太阳升”“大救星”,后来我们说的是“恩赐”,现在我看只剩“救赎”了,但这不是救赎别人,而是救赎自己,当然也包括我们在座的各位——我们每一个人都不是那么干净。

这一个逻辑有没有可能超越各种利害逻辑,把一种社会问题,反映为一个个的个体问题;把一种外在的问题,反映为一个内在的问题?以此,我们来应对中国未来的可能性,来评价一段历史,这才有可能实现真正意义上的社会转型,在我看来这就是宪政转型。是不是在这样一种心境下,我们才能比较健康地完成社会的变革?

 

本文根据演讲录音整理,未经演讲人审阅,如有疏漏,敬请谅解。

文字整理:陈源 梁嘉琳

陈奎德:赵紫阳的遗产——祝贺赵晚年回忆录出版

近日,赵紫阳先生的晚年(录音)遗着《改革历程》(中文)和《国家的囚徒》(英文)在香港出版了。这是献给天安门事件20周年的极其珍贵的礼物。

回顾1989年12月28至29日,当备受21年磨难的“布拉格之春”的领袖杜布切克,终於赢得迟到的正义,当选为捷克的联邦议会主席时,当年,刚抵美国、刚刚经历六四惨案的我,心中顿时升起一个巨大的悬念:失去自由的“中国杜布切克”──赵紫阳先生,能否有幸像唤起“布拉格之春”的杜布切克一样,在有生之年赢得自由,亲眼目睹自己呼唤的“民主与法治” 莅临神州?之后整整16年,上述悬念一直伴随并折磨着我。

然而,我的期待破灭了!2005年1月17日,悬念揭晓,紫阳去了!他没有等到他的理念实现那一天。

是的,2005年,赵紫阳终於获得了自由。但这个自由,是死亡赋予他的。而他曾任总书记的那个党,他曾任总理的那个政权,对他实行了终身软禁。

这是何等样的──“中国特色的残忍”!

然而,这一死,这一坚持人道底线,坚持不让步出山,坚决拒绝检讨,拒绝自贬、自罪、自虐之死,这一不惜失去自身权位和自由而坚守尊严之死,突破了中共的政治传统,升华了赵先生的政治人格。

从此,在国际共运史家的笔下,赵紫阳将与捷克斯洛伐克的杜布切克、匈牙利的纳吉一起,以共产主义运动中的人道改革家、以自由和生命的代价拒绝实施暴政的政治家的名字,而载入史册。

从此,在中国近代史家的笔下,赵紫阳将与光绪、蒋经国等中国政治家一起,以现代中国历史中的改革者的名字,而载入史册。

从此,赵紫阳已不复是1978年以前的赵紫阳,甚至也不复是1989年之前的赵紫阳了。正如布拉格之春之后的杜布切克已经不复是布拉格之春之前的杜布切克,正如戊戌变法之后的光绪已经不复是戊戌之前的光绪,正如晚年蒋经国已经不复是1986年解除党禁报禁以前的蒋经国一样。经此一变,他们已经重塑了自己的政治生命。

赵紫阳的名字,是与中国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经济体制改革,八十年代后期萌动中的政治体制改革,以及1989年的天安门运动连在一起的。他的政治遗产,自然也与之紧密相关。

赵紫阳对八十年代中国经济改革的贡献,已是有口皆碑。其中,尤以农村的联产承包责任制改革,温州私营企业试验,经济特区的试验,以及沿海参与国际经济大循环,最为引人注目。它成为中国二十多年来向市场经济的过渡及其经济起飞的基地。他的遗着证明,正如麦克法夸尔先生正确指出的,赵才是改革开放的总设计师,邓小平只是教父。这是赵的第一项遗产。

赵紫阳在八十年代后期,成立政治体制改革办公室,酝酿政治改革。其核心是淡化乃至消解所谓“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通过立法来保障公民权利,以及对党的权力进行某种方式的平衡。这些设想与措施虽然由於邓小平的压力和干预而大部夭折,但在客观上为知识界与民间种下了1989年抗议运动的火种。这是他的第二项遗产。

赵紫阳在1989年天安门运动中最后的抉择,是其人生的顶点。在笔者看来,多元纷呈的政治观点政治派别,总可争论。但是,昭昭天下的人性与反人类、文明与野蛮的分野,其黑白判然,则绝对不容混淆。动用野战军屠杀徒手民众,正是这种反人类暴行。滔滔罪行,没有任何借口,没有任何政绩,能够为之辩护。先哲孟子说过:人之异於禽兽者,几希。上述罪行,正属於这“几希”之类。赵紫阳任职中共几十年,在其日常政务之间,难免是非短长,或可诟病。但在历史关键时刻,在黑白昭然,罪与非罪清晰的大节关口,他毅然决然,拍案而起,与暴行一刀两断。诀别峰巅,遁入苦海,形同囚犯。佛语曰“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紫阳此举,充盈慈悲,可歌可泣,已入化境。通观历史,人与兽,佛与魔,英雄与罪犯,其差别常常系於一念之间。“一回首即是百年身”。赵的抉择,使人忆及他的惯语: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岂知竟一语成谶,念之泫然。然而,正是这纵身一跃,也使他跃入了悲悯人类的天堂,进入了中国现代政治家的殿堂,并为中国阴森黑暗的政坛,确立了一个夺目的人道标桿。这是他的第三项遗产。

赵紫阳抉择,打破了中国历史的铁律──“成者为王,败者为寇”。这一权势者的金科玉律,在天安门的历史性对决中,已被汹涌的民意所颠覆。在六四事件中,呈现出的却是:“成者罪人,败者圣徒”。罢黜了赵紫阳,用机枪坦克杀戮了示威民众,邓小平们是胜利了,赵紫阳是失败了。但是,胜利者──邓、李,却成了历史的罪人,而失败者赵紫阳,虽然失去自由15年多直至逝世,却化成了天安门亡灵的守护者,成为在中国实现“民主与法治”的人格象徵。15年来,他被囚禁在家。但他的精神,却飞出牢笼,步步升华而飘向了自由,分享了神圣的价值,成为全球悼念的对象。赵紫阳抉择,打破了中国固有的历史评价系统,确立了新的民间的评价系统,这是他的第四项遗产。

环顾今日中国,赵紫阳的晚年(录音)遗着《改革历程》(中文)和《国家的囚徒》(英文)出版了。他的思想和遗愿更准确和完整地呈现在世界面前,这是他的第五项遗产。

赵先生可九泉瞑目了。

国人注意到,在当下中国,胡锦涛先生正进退维谷,摇摆於毛与邓的左右两项政治遗产之间。笔者称之为“两极化的线性政治摆动”。

确实,在中共内部,毛的政治遗产和邓的政治遗产,已经成了其政治走向的两个基本参考系、两个基本的极点。中共领袖,甚至不少中国人,他们的视野已经完全被这中共的左、右传统的两极的框架所框限住了。

但是,赵去世了。赵紫阳的悲剧引人注目地出现了。今天,赵的遗着也完整地公诸于世了。於是,在中国的政治系统中,赵的遗产凸现了出来。这是区别於毛,不同於邓的新的政治遗产。1988年8月赵紫阳所说:“十年来,我们的基本经验是什么呢?我看是两条,一个市场经济,一个民主政治,缺一不可。”在新出版的遗着中,赵更清楚地指出:“一个国家要实现现代化,不仅要实行市场经济,发展现代的文明,还必须实行议会民主制这种政治制度。不然的话,这个国家就不可能使它的市场经济成为健康的、现代化的市场经济;也不可能实现现代的法治社会。就会象许多发展中国家,包括中国出现权力市场化,社会腐败成风,社会两极分化严重的情况。”

这是完全不同於毛、邓的崭新的政治坐标,具有普世性的政治遗产。

紫阳遗产既出,返观毛邓遗产,皆失色也。正是所谓:紫阳民意汇一身,北京满朝无颜色。在国际上,诚如不少观察家所指出的,中国周围都变成了或正在变成自由国家,在目前的这样一个世界大格局下,中国还可能长久的披着共产主义这张皮吗?全世界还剩几个共产国家了?中共有冷战时期前苏联那样的实力意志来对抗西方民主国家吗?北京掌权者智商并不低,他们心里清楚,那一天一定会来的。

所以,从根本上看,自从苏东波共产主义大溃败后,中共的每一届政府,都是临时政府,每一届内阁,都是看守内阁。与其这样战战兢兢,变本加厉地用暴力与谎言控制中国,遮遮掩掩的送子女乃至孙辈去美欧留学置产,不如幡然醒悟,效法赵紫阳,以苍生为念,用党外合法性取代党内合法性,用人性战胜党性,效法“赵紫阳晚节”。从长远看,这既是救中国,也是救自己。值此历史关键时刻,中共何去何从?当仔细掂量,好自为之。

赵紫阳遗着《代后记》的作者,中国问题专家罗德里克?麦克法夸尔(RoderickMacFarquhar)指出:“如今的中国,赵紫阳是不允许存在的。到了不再偏执的未来,也许他将进入华夏先烈之列——他们为国効力,功勋卓着,但不见容于最高统治者。当他们腐坏的政敌早已灰飞烟灭的时候,他们的英名将久远长存,受人景仰。”

这一天不会太远了。

王  怡:人性的落差:《南京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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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兄来信,说他陷入难以克制的手淫。茂盛的年龄,如何能在圣洁的安静中等候,胜过情欲的翻滚。我是一样。从少年幻想女性的身体,到第一眼看见这样的图片,无数邪情私欲,所指向或臆想的次数,恐怕已超过日本人在南京强奸妇女的总量。

我若在那时扛枪又如何?若在那时被带到陆川镜头下的南京城,我是拉贝还是陆建雄,是唐先生或者姜小姐,是日本士兵角川,抑或妓女小江?我灵魂中真实的罪恶,与肉身世界布满骸骨的荒凉,究竟是怎样的关系?或者出于偶然,偶然的意思就是绝对。如日本人绝对邪恶,我们又绝对如何?或者如幻亦如电,人性的落差,就失去了道德的重量。又或者,肉身世界是一望无际的荒原,每件事都如此真实,昨天的屠杀,强奸,谎言,懦弱;今天青年人的义愤或遗忘,纷纷手淫,或纷纷入党。关于灵魂与肉身,记忆与现实,民族与个体,最鲜艳刺目的意象,还是郁达夫当年的小说,留日学生躺在床上,一面手淫,一面高呼,祖国啊,你什么时候才能强大。

感谢祖国的崛起,使手淫的宏观环境,一旦脱离国家意识形态,还原为灵魂里一桩真正的磨难。有朋友问,对自由民主的关切,为什么不见了。我说,满目苦难,有时是我们认识自由的妨碍。自由的真正命题是,如果我死的时候文革还没结束呢,如果我死的时候盟军还没登陆呢。清廷还没推翻,日本还没投降,避孕药还没发明,革命尚未成功,瘟疫还在蔓延?自由的真正挑战是,如果这样,自由之于我还有可能吗。自由可以超越于制度变迁之上,并因此带来对制度变迁的祝福吗。如果答案是否定的,就意味着,对曾在世上活过的人来说,自由只是一件碰巧的事。碰巧改革开放了,碰巧文艺复兴了,碰巧有个妓女愿意站出来,去给日本人当慰安妇,换取幸存者过冬的粮食?

如果这样,一个自由知识分子,面对南京大屠杀的死难者,或512龙门山脉地震的罹难者时——尽管迄今我们仍然没有他们的名单。你该说些什么呢。难道说,自由是六合彩,只提供给某些幸运儿。你们八字不好,注定一生与自由“无分、无权、无记念”?

我回答朋友的,不是我的信仰,而是我的逻辑。将任何一种肉身世界中的理想,哪怕是自由民主、普遍人权,倘若看作一个价值观与人生理想的至高点。就意味着你的理想,对任何一个在灾难、战争、屠杀或不义的制度下被侮辱和被损害的人来说,都是冷酷的。因为你的主义,毫不留情地把他们撇在了美丽新世界的外面。

所以,看这部电影,不是给我一个抒发民族恨意、强化民族身份的机会。或给年青人提供一个手淫与南京大屠杀的超级链接。其实任何对苦难的描写,都在挑战和归正我们的价值观。就像走在街上,我常问自己,对面那个乞丐,前面骂骂咧咧的人,或遵道镇上失去亲人的那个嬢嬢,在我的信仰里,就是在我所相信的那个宇宙人生里,有没有他们的位置?在我的盼望里,有没有他们的盼望?如果我的信仰,在逻辑上必定会将一部分人类,以一种不公义的方式撇在外面,我的信仰就是虚假的。因为我以自我的理想,切割了这个世界,把一个人类,分为了两个或两个以上的人类。除非我就是上帝,不然,我怎么敢呢。

以往的抗战电影,都把人类分为两种,好像卿本佳人,所以对邪恶不可理喻。其实呢,日本人在南京干过的一切坏事,中国人彼此之间都干过。陆川的勇气,是全片以角川为主线,把日本人还原为了人类。角川不是恶魔,而是一个有人性的坏人。他不是与中国人不同的族类,而是我们中间最坏的那个人。他坏,但他仍在我们中间,被称为人。一旦他被称为人,我们中间最好的那个人,在上帝面前,对我们中间最坏的那个人,也同样负有责任。除非他不是人,不然,我们无法在终极的意义上撇开他。

我的灵魂,尝过这异常的痛苦。但侵略者与受难者的区分,只是第一层的。公义而肯定,却不是全部和至高。就如自由民主,在这个层面上,也值得追求和肯定,但一样不是全部和至高。陆川拍出了中国电影早该拍出,却一直无能拍出的一个起点。导演的才华,有一大半,都用在为着角川最后的自杀,细细描述一个陷在罪中的人类。

使角川忧伤而不能自禁的,并不是一个日本人对中国人的悔恨,而是一个男人对女人的悔恨。他所爱慕的日本慰安妇百合子,梨花带雨,我见犹怜,使战争的宗教性在他心中坍塌。日本军队祭奠亡灵的那场鼓阵,是这种宗教性的国家意识形态浓墨重彩的出场,甚至饱和到快要撑破黑白的镜头。这是陆川试图理解这场侵略与屠杀的点睛之笔,也是对靖国神社的一次预演。后来,角川看见姜小姐的十字架项链,他说自己也在教会学校读书,强要了过去。他的上司松井开枪打死小妹,说,这么美的女人,不该这样活着。角川的震惊,只是无数铺垫中的一个。姜小姐最后被士兵拖走,回头朝这个揣着十字架的日本兵,说了一句英文,请打死我。角川开枪打死她,也最终打死了他灵魂中的那个日本军人。

将日本人“去妖魔化”,是这部影片的勇气。问题是我们和敌人的人性落差,也因此被缩短了。导演或者没有勇气继续面对这种张力,或者自己也无力承受。于是,他选择了对中国人的“崇高化”,来继续保持两个族类的人性落差。最大的两个败笔,一是前半段的散兵抗争和杀降,刘烨沉默的表演,慢慢积蓄起恢弘的压力。结果国军将士们最后喊出“中国万岁”。人性的苦难,被国家意识形态的幽灵把持,向着一个单向度去了。换成姜文,我想将士们喊的一定是“操你娘”。这和唐先生被枪毙前,对松井骄傲地说“我老婆又怀孕了”,更加贴切。这才是肉身世界中的坚持与卑微,大地上的咒诅与希望。

第二个败笔,是让拉贝先生向着中国难民下跪。人性的落差,若不能继续向上仰望,就只能向着苦难的一方跪下。不然对敌人的去妖魔化,实在是我们受不了的。虽然小豆子还活着,中国的确没有亡。但电影还是缺乏光合作用,几乎耗尽了电影院中的全部氧气。这是为什么,我迫不及待地想看另一部《拉贝日记》。

2009-4-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