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岳首:说说“管”与“乱”—-也评成龙的“中国人是要管的”

继文人余秋雨去年在震后为政府在“豆腐渣”工程上的明显失职说项之后,武人成龙在这个“敏感年”也不甘寂寞,突发“中国人是要管的”的奇谈。

武人议政,时常贻笑大方,史上先例无穷,不久前也还有国防大学防务学院院长朱成虎将军开“虎”口:假如美国介入解决台湾问题的台海冲突,中国不惜与美国打一场核战争,而且“已经做好西安以东城市全数遭到摧毁的准备”。而今演艺界武夫成龙又开“龙”口:香港和台湾“太自由而很乱”,“中国人是要管的,否则便会为所欲为”。

成龙大哥有的是气力和钱财,脑门少些现代政治常识本也不足为奇,对这脑门飞出的昏话,国人也本可一笑置之不必认真。怎奈龙哥武功了得,在港视好莱坞等处几个招数,比划出大群粉丝来,其言大有九鼎之势,影响力并不在余大师朱将军之下,因而也需要我等花些气力来为“龙”口清污。

社会需要管治,具有社会属性的人也需要约束,这不待言自明,法律法院的存在已经作答。问题在于,一个“管”字如何理解看待。

社会如何“管”治?国人自由的边界如何划定?政治家一直为此煞费心思。经由不断的设计、安排和试错,人类终于在近代发明并逐步完善了具有多党竞逐、权力机构分立制衡、纳税与选举权对应、契约邦联等内涵的文明政治制度。

久居香港、常游走列国的成龙,如果稍有一点政治常识就会清楚在如何管治社会上派生出不同的社会制度,合理文明的社会制度让绝大多数社会成员服“管”,而不合理的社会制度不但让社会成员不服“管”还要与之对抗。为使社会成员服“管”而不与政府对抗,制度的设计安排首先要考虑的就是如何“管”好公权力。成龙的政治脑门如果健全,就会感悟到民主制度下国人各种声音有序的组合互动、各派力量有效的协作制衡、各党各派公开地争权夺利、各种宗教信仰互竞高低、各类思想学术争奇斗艳、各路舆论媒体尽显神通、国人可以在法律的保护下自由表达自己的意愿那样的文明和自由气息。

不同政治制度下社会的“乱”与不“乱”,在此并不难得到正确的评判。

然而,成龙竟然将实行与大陆不同政治制度因而多了言论自由不同声音的香港,把摈弃了秦之后一以贯之的专制因而出现了政党竟选和轮替的台湾视为“乱”象“乱”地。竟然嫌中国人被“管”得还不够,得到的自由已经太多!

今日社会冲突频发的中国,问题究竟是国人有了太多自由而“为所欲为”,还是权力不被约束在“为所欲为”?成龙应该查一查,中纪委一年查出多少巨贪、今天还有多少践踏人权的案例,还有多少国人因言获罪入狱,多少网站因批评官员遭查被封,多少安身立命的房屋在未经主人同意之下被强拆,多少无处申诉的冤民在上访路上被截返,多少小摊小贩被城管“管”倒在地……

“我们的生活质量应该不是根据们的财富而是根据我们的自由来衡量”,“经济发展就其本性而言是自由的增长”。阿马蒂亚??森的“以自由看待发展”的发展理论近年来在全球范围内得到各国政治家的普遍认同。中国人的财富和自由都只是开始有了缓慢的增长,尽管中国的GDP得到提高,中国一般居民的消费却占GDP总量不到40%,而美国是80%左右(引自秦晖:《美国的病因,中国的良药》)。自由多寡方面,中国国民与文明发达国家国民相比,落差就更加惊人。无视这些事实的成龙,无知无畏地跳将出来横趟在国人通往自由的道路中间。

成龙也许爱国,可惜他把中国的病灶看走了眼,于是,他用他实际上误国的昏话来“爱”死中国。他并不知道,他强调的“管”会把国导向“乱”。

同是演艺界知名人士,赵丹临终前留下他积一生惨痛经历凝结出来的遗言:党过分管,文艺就死。成龙余秋雨们心里清楚,在先前严酷的党“管”之下,死去的何止文艺?难道他们还想把今天已经大量纠错、日渐开放的执政党拉回历史的错误道路上去?

权力不被约束“为所欲为”的祸害在当下中国愈演愈烈,国人不应被任何无脑武夫和无良文人们所误导,而应借助新近颁布的《国家人权行动计划(2009-2010)》加紧争权利争自由争福利,也应加速改制以良法给公权力更多更严密的“管”制,以自由促发展,使公民社会在中国早日建成。

2009、4、28

艾  鸽:宣言—-纪念五四运动90周年(诗歌)

 

1
你我打开心扉的那一瞬间
才发现里面装满了自由

2
历史的冰点就是你我的沸点
你那安谧中的乌发游禽般翻滚起伏着

3
夜幕啊为什么不停地闪烁
那是因为挂满了死不瞑目的眸子

4
是谁用带血的记忆染红了太阳
却始终默然着拥抱黑暗

5
青春的活力来源于一圈圈梦寐
而不是彷徨与苦闷的聚集

6
我的手臂就停留在你的酥怀前颤动着
不敢拥抱你的迷惘的冷漠

7

我以我痴情的永恒
追求你动心的瞬间

8
我游弋着好想沿着你的荷唇
去访问你即逝的心之坟茔

9
时间哭泣着走过魂魄的萦绕
我却看不见你忧郁的终结

10
不 你曾经以秒计算地改写过历史
我的未名湖啊 真理的遗珠

11
如果你有一天会突然淹没我的心岸
让我重新体味你的那支叶鞘曲

12
我想一个人站在这里
为5000年的愚昧专制划一个惊叹号

13
有一种死亡叫作沉默
有一种永恒叫作爆发

谢盛友:列宁主义是梅毒患者的癔语

1989年六四刚过没多久,东欧剧变,全欧洲播放意大利著名导演Damiano Damiani的电视影片《列车(列宁)》Der Zug_(Lenin)。

弗拉基米尔·伊里奇?列宁中学毕业后,进入喀山大学法律系学习,大学一年级因在学校参加学生运动被开除学籍,流放到喀山省偏僻农村监视居住,后在其母亲向政府当局申请下,改到萨马拉省乌里扬诺夫姐夫所居住的农村继续被警察公开监视居住。列宁在此自学了大学法律系课程以及马克思主义著作,特别是《共产党宣言》、《资本论》等,由此接受并一生坚信马克思主义。1892年,列宁写下了其第一本著作《农民生活中新的经济变动》。同年,获得沙俄政府教育部批准,以彼得堡大学法律系校外旁听生资格赴彼得堡参加大学毕业国家考试,获金质毕业奖章与大学毕业证书。随即进入彼得堡一家律师事务所从事见习律师,并参加了当地马克思主义者组织的工人小组活动。1900年他曾被允许回到圣彼得堡(1924年~1991年改名为列宁格勒),随后赴西欧继续革命事业。在德国创办了第一份俄国社会民主工党的报纸《火星报》。期间撰写了大量革命论著。

1917年二月革命推翻沙俄统治后,德国人把自己的马克思专利让给俄罗斯,列宁是传播马克思的第一人选。当年,列宁乘坐由德军安排的“密封列车”回国领导革命。他作了一次发言,指出俄国革命必须有资产阶级民主革命向无产阶级社会主义革命过渡,并提出全部政权归苏维埃的口号。提出著名的《四月提纲》。

1924年1月21日18时50分,列宁在Gorki Leninskiye逝世,享年53岁。官方宣布的死因是脑动脉血管硬化、脑瘤爆裂。

苏联崩溃后,公开的文献表明,早在1895年医生就建议列宁治疗梅毒。文献提及主管尸体解剖的病理学家Alexei Abrikosov,受命证实列宁并非死于梅毒。Abrikosov 在尸体检验中没有提到梅毒,但是血管损害、瘫痪和无力都是典型的梅毒症状。1923年,列宁的医生给他使用了当时用于治疗梅毒的六零六和碘化钾。

列宁去世三天后,圣彼得堡被更名为列宁格勒,直到1991年苏联解体时才改回原名。

《谁欺骗了李大钊?》一文在海内外发表后,读者意见归纳起来无非两种:第一种:马克思也是人啊,他创造的理论,当然也有局限性。他所创立的理论的错误部分,不在马克思本人,而在后人。后人为什么要把它捧作神呢?

第二种:马克思主义是一门政治社会学科,其正确性是要经过社会实践验证的。

马克思是一门学科,没错,苏联实践了,俄罗斯放弃了,其正确性需要后人来验证。

2009年, 是中国启蒙运动九十周年。九十年前的今天,军阀混战,帝国主义对中国进行宰割和瓜分,国家危在旦夕。而全国人民却仍然处于宗法制度、三纲教义和纲常伦理的束缚之中,做顺从的奴隶。袁世凯在1915年5月25日在二十一条卖国条约上签字,12月12日宣布登皇帝位,在同年9月15日这样一个关键的时刻,陈独秀主编的《新青年》出版了,揭开了中国启蒙运动的序幕。陈独秀的启蒙运动就如一道强光照亮了中国几千年的黑暗的深夜,把人民从沉睡中唤醒,为民族和国家起来斗争。

陈独秀对马克思的理论及其在欧洲实践的实际情况并不清楚。那时翻译到中国的,只是《共产党宣言》(没有德文翻译,几本上是从英文、俄文、日文翻译过来的)。如何实现共产主义的前提条件,即无产阶级专政的理论还没有翻译到中国,陈独秀当然不知道。

马克思的共产主义理论是根据十九世纪四十年代的英国,那时英国工业革命已经走向完成,马克思在1842年到1843年是《莱茵报》的主编,那时他还是一位激进的民主主义者,当英国工业革命完成,马克思仍然按照他从原始积累和资本的早期积累剥削所得到的那种残酷剥削的资料,来创造他的共产主义的理论,空想是很丰富的。马克思认为,工人阶级就是无产阶级。

毛泽东的空想更加丰富,中国没有什么工人阶级,怎么办?把农民当成工人阶级来空想来分析。但是毛泽东忘记了,农民是有产阶级,是有土地的。

1925年12月1日,毛泽东在国民革命军第二军司令部编印出版的《革命》半月刊第四期,发表了《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一文。通过阶级分析,毛泽东阐明了他的基本思想:无产阶级团结占全国人口绝大多数的一切半无产阶级(主要是贫苦农民)、小资产阶级(主要是中农),争取中产阶级(主要是民族资产阶级)的左翼,以打倒帝国主义、军阀、官僚、地主、买办阶级,建立各革命阶级的联合统治,反对在中国建立民族资产阶级的一阶级统治的国家,争取非资本主义的前途。

我们年轻的时候都学习毛泽东的创新理论,说毛泽东的伟大在于把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同中国的实际相结合。

马克思发明了无产阶级专政,这是他的理论的核心,但是无产阶级作为一个阶级是不能直接专政的,无产阶级专政必须通过党来实现,列宁获得这个发明权。列宁要把党建成一个“有组织的部队”,一个“组织严密的、有铁的纪律的党”,并且把党的领袖打造成独断专行的统治者。毛泽东则说:“工农商学兵,东西南北中,党是领导一切的”。

其实,搞阶级斗争,或者说大规模搞阶级斗争是从斯大林才开始,毛泽东把它推上顶峰。戈尔巴乔夫这样评价索尔仁尼琴(俄语:Александр Исаевич Солженицын,1918年11月12日-2008年8月3日):“索尔仁尼琴改变了成千上万人的想法,使他们重新思考过去和现在。他是第一个说出斯大林暴政的幸存者,他的名字和独特的生命故事将永存于俄国历史。”

索尔仁尼琴用他的一生告诉我们:“善与恶的界限,不是在国家之间,不是在阶级之间,也不是在政党之间,而是在每一个人心中穿过。”

东欧苏联为什么能发生巨变,恐怕最大的因素是这里有宗教情怀。天主教东正教本来在欧洲就存在,马克思列宁的思想是后来的,苏东坡并没有“巨变”,其实是恢复本来。在中国,基督教是外来的,五四中国人丢了孔子,而基督教也无法真正进入中国。

马克思只是一个理论思想家,而且他是愿意接受批评的人,马克思自己说过:“任何科学的批评中的指责我都是欢迎的。”(Jedes Urteil wissenschaftlicher Kritik ist mir willkommen)。马克思并不主张利用政党来大搞阶级斗争。

中国共产党由于十月革命由于五四接受了马克思,这是毫无疑问的事实。但是,毛泽东的“阶级斗争一抓就灵。”五四九十周年留给我们一份思考。

《历史的终结》的作者弗朗西斯?福山(Francis Fukuyama)有一次在柏林演讲,被问:“列宁这列车在中国何时到达终点站?”福山回答:“列车已经进入终点站,只是还有一两节车厢还没有到达真正意义的终点。”

写于2009五四九十周年纪念日

熊培云:1980,在路上的美好年代

拥挤的车站,混乱的码头,岁尾年关千里奔袭、穿越风雪的摩托车队……说到中国农民候鸟一般从乡村到城市,从异乡到故乡,就难免让你想起这些奔忙于路上的场景。和“出埃及”一样,“在路上”更是人类永恒的主题。

1980年代,伴随着大批青年回城,越来越多的农民及其子弟也开始进入他们梦寐以求的宽阔的城市。这是一个让人讴歌的年代。在经过一个漫长的冬天之后,万物解冻复苏,理性与心灵的花朵在朦胧的爱意里正绽放。

至于那个书籍极度匮乏的反智年代里的悲伤故事,王小波在《思维的乐趣》一文中略有记载:“当时我是个年轻人,但我害怕这样生活下去,衰老下去。在我看来,这是比死亡更可怕的事。”和王小波比,虽然我也曾经在乡下生活了不少岁月,但我似乎要幸运得多。因为正当我青春萌发,开始极度渴望知识与书籍的时候,正好赶上流行于80年代的读书热与文化热。

80年代的十年,文化热是中国社会最重要的现象之一。那个年代还没有哈利·波特,但正如陈彦先生在《中国之觉醒》一书中所描绘,1984年到1988年间中国南南北北像是中了“文化”一词的魔法,“文化这个词与主题成了当时中国真正的时髦。”

和今天堆满大小书店的各类考试学、成功学与鸡汤学书籍相比,80年代人们的读书生活显得更有品质。此时,哲学、美学、小说、诗歌、科学等各类书籍纷纷涌现,欧美的各种经典书籍也被大量译介到中国。诸如萨特的《存在与虚无》、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尼采的《查拉斯图特拉如是说》、弗洛依德的《梦的解析》等等都成了无数才子佳人的枕边书。1984年3月,首套“走向未来丛书”12种出版。第一批书仅用了4个小时便在成都售罄。3月底,出版社重印了三万册,又在几个月内全部卖光。

拜赐于当年的读书热,我在中学的图书室里也没少找到流行于那个年代的经典作品。出乎意料的是,2008年我回到母校时,由于近年来农民拖儿带女大量外出,生源急剧减少,学校已变得无比萧条。当年让我垂涎欲滴的图书室今已空无一书,像遭了洗劫一样,只剩下满地的灰尘与几块断裂的架板。

我已经记不清在这所学校里读过什么书———歌德、舒婷、北岛、彭斯、聂鲁达、普吕多姆、蓝波?值得庆幸的是,虽然身处乡下,借着当时席卷全国的“文化热”与“读书热”,我还是有机会读到过几本即将影响我一生的书籍,有机会亲历《巴尔扎克与中国小裁缝》里文化相遇之奇境———只不过,最初影响我的不是戴思杰笔下的巴尔扎克,而是雪莱。在我的书房里,至今仍然保留着我在14岁那年买到的杨熙龄选译的《雪莱抒情诗选》(1981年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

正如傅雷的译者献辞———“真正的光明决不是永没有黑暗的时间,只是永不被黑暗所掩蔽罢了;真正的英雄决不是永没有卑下的情操,只是永不被卑下的情操所屈服罢了。”———为罗曼·罗兰的小说《约翰·克利斯朵夫》锦上添花,影响了一代代有缘阅读它的人,杨熙龄写在雪莱诗选后面的《译者附言》同样让我一生受益:

“在‘冰冷的炉边’度过童年,却有着一颗热烈地泛爱大众的大心;在平庸的人们中间生长,却从大自然汲取了百灵光怪的幻想;受尽自私的人们的折磨,而厌恶自私,把自私弃绝,保持着灵魂泉源的澄澈;怀着温柔的同情,又时时忿激的抗争;思索着人间种种相,驰骋在自然科学、哲学、政治学的领域上,探索人类的前途,以普罗米修斯式的坚贞,忠于人类,以幽婉的小曲安慰自己在人世遭到失败,以嘹亮的号角声宣告人类新春的将到……”

爱诗歌,爱生活。因为诗歌,许多人在清贫而跳跃的生活之中一厢情愿地做起了精神贵族。否则,你就很难解释为什么这样一本薄薄的《雪莱抒情诗选》能畅销十年,足足卖出了50万册。此前,由于时代的原因,这本诗选从1964年排出清样到1981年终于出版,足足走了17年。

也正是在这样一个充满诗意与想象的年代里,才有了海子温暖人心的诗句,才有了《让世界充满爱》、《明天会更好》这样共写心灵史诗的流行音乐,才有了雄心勃勃、壮志满怀的《年轻朋友来相会》。90年代末的一个夜晚,我偶尔听到电视里播放《年轻的朋友来相会》这首老歌,心中竟涌起一种莫名却又难以抗拒的伤感。然而,谁又能否认80年代的他们刚走出时代“黑屋子”时的意气风发,以及向往美好生活的无比赤诚。

在我梳理80年代的记忆时,找到一些影像志。那个时候的人们,虽然处在一种普遍的贫困中,但是整个社会正在或者已经发生了悄悄的变化:

1980年8月30号,五届人大三次会议开幕,这次会议第一次邀请外国记者参加,并事先举行了新闻发布会。这次会议也是充满直率的、生动的言论的会议,第一次出现了人民代表毫不客气的咨询部长的场面。国外报道的结论是,中国正在谨慎的、逐步的成为较为开放的社会。(《电视往事》解说词)

显而易见,我说80年代是一个美好年代,并非要武断地赞美那个时代完美无缺。我只想说,那个心灵与理性并蒂绽放的年代,在其匆匆落幕、戛然而止之前,人们已经重拾生活的美好理想,紧随自己命运的召唤,开始追求心中的世界与外面的世界,追求一个甘于平凡的理想的世界。无论是城里人,还是乡下人,当时的中国人刚刚从社会混乱与政治高压中走出,已经看到了隧道外的一丝丝光亮,初尝了新社会的一枚枚禁果,像是怀着一种初恋的心情,一步步走向开放与自由。而这一切,也正是被圈定在城市之外的农民得以出入城市的大前提。

谈到上世纪80年代的心灵,上文提到的“诗歌热”无疑可以算作其中一种表现。不过,在写作本文时,我更愿意回顾那些回荡在80年代的老歌。许多老气横秋、自诩高雅的人常常批评流行音乐之“低俗”,是“靡靡之音”,然而,对于生长在乡村的孩子们来说,流行音乐首先代表的是公正,其次才是艺术。

80年代是中国重新上路的年代。就在这时,许多城里人厌倦了在“单位树”上屈膝俯仰、爬来爬去,索性跳下大树,直立行走,开始接社会的地气,渐渐由“单位人”变身为“社会人”;而乡下人也不再认命做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帝国稻草人”,他们想方设法,竭尽所能,将自己的孩子送出乡村,为的是洗去沾在祖祖辈辈脚上的泥巴———仿佛那是几代人下等身份的标记。有闯劲的父母,甚至亲自洗脚上岸,搭房屋,办工厂,搞推销……但得造化,有的在后来甚至成了能够引领中国经济的风云人物。

对于刚刚从极端年代里走出来的中国人而言,80年代的“读书热”与“流行音乐热”有一个共同的特征,即它们或多或少都与“外面的世界”有关。即使是《乡间小路》与《垄上行》这样看似本土的乡村歌谣,也是从台湾吹来的新风。

“白天听邓小平,晚上听邓丽君”,有人将中国的80年代简化为“双邓时代”。80年代初的中国,邓丽君与中国最高领导人邓小平“齐名”,一个称“老邓”,一个叫“小邓”。前者主导政治,是中国改革的总设计师,后者引领生活,是中国人生活与审美回归常态的标杆;前者激发中国走向开放,后者促使社会回归多元。告别《红灯记》里“打不尽豺狼决不下战场”的嗜血斗志,中国迎来了邓丽君式的温婉甜美。“甜蜜蜜,你笑得甜甜蜜,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邓丽君借着她的“甜蜜蜜”征服了新一代中国人的心。当人性重新舒展开来,任何横加指责都已经无济于事,都已经阻挡不住一个开放而多情的时代卷地而来。

曾经生活在那个年代的人们可以轻而易举地说出一些当时流行的歌名与歌词。不需要太细心,你都能发现,在那个年代许多老歌都带着某种“在路上”的情调。同在蓝天与星空之下,从故乡到异乡,从乡村到城市,无论是欢欣还是愁苦,道路的另一端,总是延伸着那个刚刚开放的年代所特有的希望、自由与牵肠挂肚。

如齐秦的《大约在冬季》、《外面的世界》,李娜的《人在旅途》,黄家驹的《海阔天空》,姜育恒的《驿动的心》,费玉清的《梦驼铃》,最动人者当属文章的《三百六十五里路》:“睡意朦胧的星辰,阻挡不了我行程,多年漂泊日夜餐风露宿,为了理想我宁愿忍受寂寞,饮尽那份孤独……”

与远行与相思有关的还有徐小凤的《明月千里寄相思》,汪明荃的《万水千山总是情》,童安格的《再回首》,费翔的《故乡的云》、《海角天涯》、《溜溜的她》……除此之外,尤其值得一提的是潘安邦翻唱的苏芮那首见证时代波折的《跟着感觉走》。时至今日,我仍能想起上中学时边听这首歌边赶路时的情景。遗憾的是,正是这首曾经给年少的我带来无尽轻盈、快乐与青春活力的歌曲,在一个特定的年代里被认为有罪与不合时宜。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为什么流浪,流浪远方……”同样,三毛写的这首《橄榄树》曾经让无数年轻人动容。远方是希望所在,只是由于经济与政治等原因影响,那时中国人里能出国旅行者非常少,而来自台湾的三毛,以一种“万水千山走遍”的随性与坚毅,为那些喜欢听她讲述流浪故事的人打开人生的视界。

80年代的流行歌曲,许多都是情歌。面对“外面的世界”的忑忐不安,同样在这些歌曲中表露无遗。这方面,最有代表性的莫过于邓丽君的那首《路边的野花你不要采》。

若干年后,当我辞去第一份工作赴法留学时,平时最常听的是一首法语歌———《Là-bas》。这个词可译为“远方”、“彼岸”或者“他处”。它是法国著名艺人Jean-JacquesGoldman在1987年翻唱的一首对唱歌曲,很有点中国版《走西口》的味道。其大意是:一位乡下男子要外出打工,他的未婚妻拉着他的胳膊,劝他说你这个“实习死鬼”不要走啊,不要走,外面有太多风雨雷霆、艰难险阻,你不如留下来,我要你这“实习死鬼”转正做我的“死鬼”,做“孩子他爹”,而且“Onatantd‘amouràfaire”(“我们还有好多爱要做呢”)。

尽管送行的场景颇为相似,不过这首歌比“汪汪的泪水肚里流”的《走西口》却要深刻得多。而最让我感同身受的正是表现在Goldman苍茫男音背后的那种自由自我:“远方一切都是新的,自由的大陆,尚待开发,没有栅栏。而这里,我们的梦偏狭无比,所以我要远行……这里一切已提前安排,我无力改变,这里一切都取决于你的出身,而我生于贫寒……远走他乡需要雄心壮志,但在我这个年纪,改变一切还有可能。但有信念和力量,梦想就不会遥远……在远方我可能会失去你,但留在这里我将失去我自己。”

这是一首赞美自由与开放的情歌。写作本文时我更愿视之为对同样生活在80年代的中国人“出乡村”的遥远回声。毫无疑问,从人类文明的进程来看,“出乡村”在世界各国是最普遍不过的事实。区别只在于,在一个功能正常的国家,一个男人从一个地方走到另一个地方,妻子或者情人可能会阻拦他,因为“Onatantd‘amouràfaire”,但是政府不会阻拦他。谁能想象,政府会像小情人一样拉着外出谋生的男人的胳膊,说“不许走,你要对我负责”?

我念书的中学坐落在千米高山脚下。那时候外出,还没有女生拉着我的胳膊浅吟低唱“路边的野花不要采”,更不会有“Onatantd‘amouràfaire”。那时我的生活里没有花,所有野花也都是别人的。记得是在一个夏日的清晨,我带着从学校食堂买的几个馒头和一本自己装订的诗集,坐车到100公里以外的《九江日报》编辑部投稿。孤身一人,那是我第一次出远门。大概正午时分,车子终于停靠在市中心的甘棠湖边。就在下车的时候,猛然听见从波光粼粼的湖的对岸传来了齐秦的《外面的世界》。

我时常动情于生活中的一些细节,即使是这偶然的境遇也足以令人感恩。回想起来,这是一次多么完美的旅程!远处的歌声,时代的心跳,仿佛要将80年代第一次远游的你置身于一场记录现实的大型MTV之中。这些年,我辗转于不同的异乡,虽然渐渐忘记了故乡的一些人和事,甚至连中学时有的同学与老师的名字也已淡忘。然而,16岁那年第一次出远门时的情景却历历在目,宛如昨时。生命的激情,梦想的催促,标刻时代的情歌,久违的怦然心动,都在那一刻交错、缠绕。而你,这来自穷乡僻壤的翩翩少年,于恍惚之间竟不知所以,愿意将自己的一生交付给文字,以为自己与这个世界的恋爱真的开始了。

没有人能够复原80年代。在这个新时代,政治渐渐让位于生活,每个人都在为自己的生活打拼,如张雨生所唱的那样“你是不是像我在太阳下低头,流着汗水默默辛苦地工作。你是不是像我就算受了冷落,也不放弃自己想要的生活。”(《我的未来不是梦》)

时至今日,每当我听到这首老歌的时候,总免不了想起当年初听它时的情境与心境。恍惚之间,我甚至认为张雨生的这首歌就是唱给我和我们———那些在炎炎烈日下陪着父母忙“双抢”的乡村少年听的。他们虽是被“一国两策”流放或者隔离的一群,但一样有着自己与生俱来的理想与抱负,更受着大地山川、日月星辰的眷顾,让他们虽然失去城中的蜜饯,却获得乡野的灵性。

程映虹:公理与强权:"五四"的当代意义

值五四运动90周年之际,如何看待这个标志着现代中国政治和文化开端的历史事件又一次成为海内外中文世界讨论的热点。五四对中国国内政治(激进与保守)和文化(西化与儒化)的影响固然不容低估,但在中国成为世界大国的时候,更重要的恐怕是五四对国人”世界观”的影响,尤其是”公理与强权”的问题。

第一次大战中,中国站在协约国一边,派遣了大量劳工前往欧洲,希望协约国在战后能实现美国总统威尔逊在他为战后和平所提出的”十四点”中的主张,平等对待中国,尤其是不承认日本利用战争攫取的在华特权。同盟国投降后,中国也名列战胜国,举国欣喜若狂,北洋政府不但在天安门召开庆祝大会,而且规定从12月l4日到l6日,28日到30日为庆祝活动日。当时知识界和一般平民的心态都把一战的结果看成是”公理战胜强权”。义和团运动被镇压后在北京树立的象征中国国耻的“克林德碑”这时改名为“公理战胜碑”就是最具象征性的事件。”公理战胜”成为1918年底和1919年初中国最流行的词汇。陈独秀和蔡元培的文章和演说中可以看到一个大概。陈独秀在1918年12月为《每周评论》写的发刊词中说:

“自从德国打了败仗,‘公理战胜强权’,这句话几乎成了人人的口头禅。列位要晓得什么是公理,什么是强权呢?简单说起来,凡合乎平等自由的,就是公理;倚仗自家强力,侵害他人平等自由的,就是强权。

德国倚仗着他的学问好,兵力强,专门侵害各国的平等自由,如今他打得大败,稍微懂得点公理的协约国,居然打胜了。这就叫做‘公理战胜强权’。这‘公理战胜强权’的结果,世界各国的人,都应该明白,无论对内对外,强权是靠不住的,公理是万万不能不讲的了。”

北京大学校长蔡元培在天安门广场发表了题为《黑暗与光明的消长》的演说,提到”生物进化,恃互助不恃强权。此次大战,德国是强权论代表。协约国互助协商,抵抗德国,是互助论的代表。德国失败了,协约国胜利了,此后人人都信仰互助论,排斥强权论了。”他还说:“世界的大势,已到这个程度,我们不能逃在这个世界以外,自然随大势而趋了。我希望国内持强权论的,崇拜武断主义的,好弄阴谋、执着偏见,想用一派势力统治全国的,都快快抛弃了这种黑暗主义,向光明方面去呵!”

当时美国由于其总统威尔逊提出十四条而在中国成为公理卫士。陈独秀在上述文章中说“美国大总统威尔逊屡次的演讲,都是正大光明,可算得现在世界上第一个好人”。由于找不到官方使节,在南京的庆祝活动中美国传教士司徒雷登就被请上官轿,由卫兵相随,前有军乐队开道,在大街小巷接受欢呼。受宠若惊的司徒雷登在给国内教会的信中说威尔逊在这里被尊为“仅次于孔子和圣王的人”。”大美国万岁!”和”威尔逊总统万岁!”的口号在爱国学生中非常流行。

然而这个以美国为正义天使的普世公理的幻景只维持了半年。1919年4月,以英法为首的协约国不顾中国的反对,对日本作出妥协,山东问题在巴黎和会上被写入《对德和约》,日本在中国山东的特权受到承认。这一消息打碎了国人”公理梦”,中国知识界和学生立即走上街头,开展了声势浩大的五四运动。”帝国主义”–又特指西方国家–这个政治概念从此不但在中国民族主义话语中占据了举足轻重的地位,而且和中国国内政治路径的选择联系在了一起,”走俄国人的路”在最具政治活力的激进知识分子那里取代了西方的民主共和体制。除了抗战时期和西方盟国,尤其是美国的合作外,”五四”对中国人”世界观”的这个影响一直延续下来。直到今天,在很多民族主义者和左派看来,五四的一个重要教训就是当时的中国人对西方列强的轻信,而五四的一个重要成果就是中国人从”公理战胜强权”的迷梦中的突然苏醒,认清了西方列强的真面目。1993出版的<<公理战胜强权的神话>>就是在六四以后民族主义和一党制更加紧密地联系起来时强调五四的这个”历史教训”的产物。今天互联网上很多愤青和极端民族主义者都认为这个世界上只有强权,根本没有什么公理,森林法则决定了弱肉强食。在这个意义上,今天对全球化背景下出现的”普世价值”的否定在思想上其实和”五四”以后对”公理”的失望一脉相承。

“五四”时期的”世界观”可以说是始于”公理战胜强权”,终于”只有强权哪来公理”,从一个极端到了另一个极端。但当时中国的知识分子并非都象陈独秀和蔡元培。政治学家、当时在法国的张奚若在读到几期《新青年》和《每周评论》后,曾对胡适说“读《新青年》等报,见谓公理战胜强权,以后世界将永远太平,令人叹其看事太不critical(谨严)。德、奥之败,谓败于Bolsheviki之公理或威尔逊之公理则可,谓败于英、法、日、意之公理则不可,以英、法、日、意之公理与德、奥之公理无大别也。至于世界以后果能太平与否,全视此次和平条约之性质如何,theLeagueofNations(国联)之组织如何,及以后各国政府对于此LeagueofNations有无诚意维持。以将来大势测之,似将和平;以目下事实言之,则不敢也。《新青年》等报谓世界将永久和平,未免蹈混事实与希望为一之弊。”。

张奚若说得基本正确。第一次世界大战是一场帝国主义战争,中国知识分子出于自己的民族主义要求和参战立场,把这场战争看作是公理和强权的斗争,本来就是狭隘和天真的。但在另一方面,这次大战由于第一次把全世界卷入了帝国主义强国的冲突,又确实催促了人类普世意识–具体来说是世界和平和民族平等–的发展。在此之前,大概只有19世纪世界范围内的废奴运动可以算是促进了这个普世意识的产生。如果因为”公理”并没有战胜”强权”就怀疑它的存在甚至走到另一个极端,由此产生的道德虚无主义和政治犬儒主义无疑会对民族心理造成非常阴暗的影响。

美国总统威尔逊的十四点不但在原则上符合这个普世意识的要求,而且在世界范围内普及了和平、民主和民族平等、民族自决这些观念。至于巴黎和会没有实现这些原则,那是帝国主义国际政治的结果。威尔逊的理想主义不但被英法所拒绝,也被自己的国会所抛弃。但他提出并张扬的那些原则,很多现在都被国际社会接受为国际准则,这说明一个道义原则从提出到普遍接受有一个历史过程,我们并不能因为它在实践中的受挫就将其视为幻觉或梦想,在国际政治中尤其如此。威尔逊主张建立一个国际组织仲裁冲突、保障和平,据此建立的国联并没有做到,但现在的联合国尽管有很多缺陷,但至少很大程度避免了世界性的无政府状态,而且使得那些抽象原则有一个具体的制度性的象征。如果因为当初的国联没有保障和平就反对任何世界政府的主张,那么就不会有今天的联合国了。

不过,”五四”一代的知识分子和学生对”公理与强权”之间关系的这种偏狭的理解在今天看来还是非常可以谅解的,因为中国当时实在太弱,列强给一点许诺就感激不尽并信以为真了,由此产生的失望和愤激也不奇怪。但今天的中国和”五四”时期根本不同了,而今天的国际秩序和那个时代相比更有本质差别。在这种情况下,一个世界性的强国,如果不但时时不忘历史上的民族耻辱,而且大肆张扬”没有公理只有强权”,”没有普世价值只有民族特色”,那么它给世人传达出的信息是非常耐人寻味的。

杨  光:孙东东教授与中国访民

北大教授兼卫生部官员,兼精神司法鉴定的权威专家孙东东先生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负责任地说”:“上访专业户”99%以上都是精神病,有偏执型精神障碍。这番言论引起了轩然大波。北京的访民们被激怒了,自发组织到孙的工作单位和住处去抗议。公众和舆论也愤怒了,嘲讽、质问、怒骂他的人占绝大多数,我估计大约也在99%以上。有人甚至给“上访户”支了“狠招”,精神病人不是不负刑责吗,孙东东以后可得小心了,出门别忘了带保镖。孙东东本人似乎也有些招架不住,作了书面道歉,承认自己言词不当,引起“误解”。他的夫人还给登门抗议者当面致歉,分发了5000元的抚慰金。

教授胡说:访民都有精神病

“上访专业户”都有精神病?孙东东可能确实是这么认定的。小时候,我们公社里出了个听“敌台”写“反标”的小伙子,大人们就说他发了疯了。判了20年,后来“平反”了。20年前,我自己被控“反革命宣传煽动罪”入狱,我的律师一见面就训斥我:“你以为你很伟大吗?共产党有几百万军队,你们算个屁啊,你就是一个神经病!”噎得我半天说不出话来。后来,审讯我的预审科长因为同情我,在审讯笔录里自作主张写下“我热爱党热爱社会主义热爱政府”之类的供词,我固执地要求他删掉这一段,因为这样肉麻的话我实在是说不出口。他非常吃惊,说:“你是不是精神有什么毛病了?”所以,在我想来,也许专家孙东东的精神病判别标准其实并不那么专业,大概就是这样的:政府不把你当人看,你自己偏把自己当人看,当官的要作践你,你还死不服输,这就是铁证如山的偏执型精神病。

孙东东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说它不大,是因为中国今年的“大事”特别多,经济危机之际迎来了国庆60周年,“三年自然灾害”50周年,“平暴”20周年,多少冤魂野鬼不得安宁啊,那才是大事。近几个月“中事”也不少,牢头狱霸躲猫猫,刑讯逼供打死人,政府官员嫖幼女。孙东东毕竟算是个文明人,没有动粗,祇是嘴巴惹了祸,暂时还没闹出人命来。说它不小,是因为孙东东给几千万人(据说中国的“访民”不下两千万)下了权威诊断书,专家一句话,胜过流氓一大把。“访民”是占了大便宜了,有一流的专家遥诊看病,而且立即确诊,还是免费的。这下好了,百无一用的信访制度终于改革有望,信访局可以直接与精神病医院合并了?若99%以上的冤民都治了病、得了救,这个社会还能不“河蟹”?就怕政府刚刚增加的那点医疗卫生预算不够开销,都拿去开精神病院了。

也有支持孙东东的,有一位乔姓的三流教授,硬说人们“误解”了孙东东。所谓“误解”,大概是指孙东东并没有一棍子打倒一大片,孙说的是“上访专业户”,而非“上访者”或“访民”。其实没什么好“误解”的。众所周知,“访民”都是“专业”的,因为他们是无权无势的弱者,而上访之难,难于上青天,没有十年八年的“专业”经历访不出个结果来。“访民”如此卑微,上访如此艰难,岂能当副业来做?一旦走上了上访之路,有几个“访民”是可以不“专业”而又有所收获的?未必都象孙东东那样学优则仕,身兼多职,一边教书坑人,一边鉴定害人,一边做官整人,行有余力,再偶尔去客串一下业余“访民”不成?

今年年初,报纸上披露山东某地发明了一套信访工作先进经验,谓之“依法打击一批,教育改造一批,送精神病院处置一批”。当时让人吓一大跳,以为“毛主席他老人家”又复活了。这种“杀一批,关一批,管一批”的说话口气,这种把人根本不当人的办事精神,是得了毛氏真传的。如今,“叫兽砖家”又出场了。

信访新政:将维权公民送往疯人院

也不知道孙东东参与治疗过多少“上访专业户”,做过多少例精神司法鉴定,99%这样确凿无疑的数据究竟是怎么计算出来的。他的说法实在可怕。如果他说的是真话,我认为中共政府应该立即下台。为什么?因为如此庞大的精神病群体既不是原发的,也不是遗传的,而是在与各级政府、各级官员打交道的过程中逐渐产生病灶的。这个恶毒的政府居然把受了各种冤屈的正常公民99%以上都弄出精神病来(剩下那1%若不趁早忍气吞声自闭于中共政府,看来也悬),这还了得?这祇能说明,中共政府就是个超级病原体,还不该下台谢罪吗?如果孙东东说的是假话,我认为孙某人就应该被开除教职、撤销鉴定资质,“永不叙用”。因为精神病的教学、鉴定和诊疗非同小可,精神病可不是腰腿痛,它不仅事关当事人的身心健康,而且事关个人名誉、家族形象、人身自由、民事能力、法律责任、公民资格。处心积虑想把几千万好端端的维权公民往疯人院里赶,这简直就是纳粹行径。这样草菅人命之辈,岂能容他跻身高等学府、占据司法要津?

孙东东是言之有据还是胡说八道,是不学无术还是有学无德,姑且暂不理会。他所建议的信访新政——美其名曰“把他们关进精神病院,是对他们(人权)最好的保护”——却纯粹是与“访民”为敌、给党国添乱,是万万行不通的。第一,胡锦涛比不得毛泽东,这种杀一批、关一批、精神病院收一批的勾当目前祇能悄悄做,做得而说不得。岂止说不得,死都不能承认,这不是给“国内外反华势力”提供反华情报吗?第二,孙东东的话等于直接煽动广大“访民”不要相信党、相信组织。既然上访最终祇能落得个精神病的下场,还不如早早收场,打道回府,或学翁安,或学杨佳,或毅然投身“国内外反华势力”。真要这样,不就给党国添大乱了吗?第三,再说,99%的比例也定得太高,违反了共产党枪打出头鸟、打倒一小撮、吓死大多数的统治原则。恐怕一时半会也还建不出那么多的精神病院来。

上访制度是专制国粹,典型的“中国特色”,有利于折腾人民,和谐党国。可如今,越来越多的“访民”大军却成了“河蟹社会”的障碍,也成了中共的一大心病。中央政府与“访民”,双方之间似乎也越来越相互失望,失去了耐心。为什么会有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上访?这个问题显然比如何对付上访更加重要。这是因为贪官污吏越来越大胆,执法犯法越来越嚣张,侵权行为越来越泛滥,官商勾结越来越紧密,官官相护越来越严重,司法不公越来越普遍,受侮辱与被损害的人们越来越走投无路。

官民矛盾:党国不治之症

5年前,国家信访局周局长曾有过“三个80%”的说法。大意是:80%以上的上访者是确有冤屈的,80%以上的上访是应该得到解决的,80%以上的问题是可以在基层解决的。听了局长大人这番话,当时“访民”们大受感动,认为新政府就要“亲民”了,“胡温新政”就要开花结果了。然而,“新政”并无下文,维权形势反倒日益恶化,官民矛盾渐成党国不治之症。上访局面的恶化,雄辩地证明了当今中国离法治国家还有十万八千里。人们祇能指望共党出圣人,北京有青天,几千万人被迫把恢复公正的希望寄托在虚无缥缈的上级干预、领导批示之上,这是个什么世道啊?

明太祖朱元璋曾经鼓励平民百姓进京上访,他允许“访民”径行将不法官员绑缚扭送,押解进京。一旦查实,朱皇帝还要亲自重奖“访民”,严惩贪官(甚至于“剥皮实草”,株连家族,让他没机会报复“访民”)。那是极其野蛮的人治主义,自然无可称道。朱元璋的用意很明白,他是怕老百姓造反,怕贪官污吏害得他亡朝亡国。他不厌其烦地告诉他的臣民:如果政府官员为非作歹惹恼了你们,那不要紧,我皇帝老儿一定秉公而断,为你们讨回公道。如今的世道确实连朱元璋也不如了。司法不独立,法治不顶用,上级不负责,人治也靠不住。“盛世”缺海瑞,红朝无青天,人们要到哪儿去“讨说法”?未必要冒“卖国”之嫌,去请美国人、欧洲人来“干涉中国内政”不成?

孙东东的言论虽然荒谬,却再次把严峻的维权上访问题摆到了全社会面前,当然,也摆到了中共面前。这些年,各级政府没少在上访问题上动脑筋、费心思,明抓暗打,上推下压,围追堵截,天罗地网,可就是不见奏效。胡温与孙东东们是该好好反思一下了。听说“截访”一人次要花费好几万元,我很不明白,反正是花钱,拿这些钱去安抚访民,不是比得罪访民更“和谐”吗?花钱买“和谐”,不是比花钱灭口更踏实吗?

孙东东教授或许是替主分忧,心急如焚,才出了歪点子。其实,好点子是现成的,用不着孙东东之流大伤脑筋。三权分立,司法独立,言论自由,舆论监督,把民主法治维权的渠道理顺、拓宽、畅通,此其一;如果宪政法治之道一时还做不到,那么就“集中力量办大事”,想想当年胡耀邦到组织部,积案如山,且桩桩案涉“伟大领袖”,不是也快刀斩乱麻“平反昭雪”了吗?难道如今这些阻碍维权上访的主儿比“伟大领袖”还厉害?此其二。如果这也不想做,那也做不到,那就等着吧,等着亡党亡国以后,“访民”们好自我解决。

不知道孙东东教授想过没有,中国竟有这么多既善良又守法的“精神病人”,被警察追,被流氓打,遭官员白眼,受教授诬衊,却一不侵扰他人,二不危害社会,仍然可怜巴巴、专心致志地盼望上级政府、青天大老爷出手救援。这是在官逼民反的最后时刻给中共留面子,给政府送机会。若有朝一日,讨不到说法的“访民”们再也不相信中央了,再也不当什么“上访专业户”了,那又是个什么世道呢?也许会好,也许更糟。不过,到了那时候,恐怕再要实行什么“习李新政”,也就来不及了。          

(2009-4-12)

胡  平:力荐好书《麦苗青菜花黄》

去年5月,香港的田园书屋出版了一本描写四川大饥荒的书《麦苗青菜花黄》,作者东夫,是记者。这本书写得非常好,我几乎逢人就推荐。

1958年,毛泽东发动大跃进,结果造成了人类历史上死人最多的一场人为大饥荒。去年2008年,是大跃进—大饥荒50周年。在言论自由的海外,一系列有关大跃进—大饥荒的专着与文章相继问世,在美国还举行了50年来第一次大跃进—大饥荒国际研讨会。在去年出版的有关论着中,有两本特别出色。一本自然是杨继绳先生的《墓碑》,经多位名家评介,已广为人知,自不待言。另一本就是东夫这本《麦苗青菜花黄》,到目前为止,注意到这本书的人似乎还不多。我愿在此大力推荐。

和杨继绳的《墓碑》一样,东夫的《麦苗青菜花黄》也是写大饥荒的。但不同的是,《墓碑》是对大饥荒时期全中国情况的整体性考察和宏观分析,《墓碑》一书的副标题是“中国六十年代大饥荒纪实”;《麦苗青菜花黄》则是聚焦于川西平原这一局部地区,其副标题是“大饥荒川西纪事”。《墓碑》是学术的、理论的,《麦苗青菜花黄》则是文学的、历史的。

作者选取川西平原温江地区作为他描述的对象,很有典型意义。因为川西平原历来被称为天府之国,大跃进的号角就是在这里的成都会议上吹响的,四川又是大跃进—大饥荒的重灾区,当时担任省委书记的李井泉是最紧跟毛泽东的,四川饿死人是全国最多的。另外,作者本人就生于温江,长于成都,属于老三届一代,当过知青,当过兵,对四川的大跃进—大饥荒有着刻骨铭心的感受和记忆,早在文革期间就对这一问题产生了强烈的关切。作者的父亲是老干部,早先是地下党,后来在四川长期从事经济方面的调查研究工作,对四川大跃进期间相关的人和事都非常熟悉。这也为作者了解和研究四川大饥荒提供了若干有利条件。书名“麦苗青菜花黄”取自当时一首流行的革命歌曲。1958年3月,中共在成都附近的金牛坝招待所举行中央工作会议(史称成都会议),会议期间,毛泽东曾视察附近郫县的红光社。之后就有了两首歌,一首是“红光社开红花”,另一首就是“麦苗青菜花黄”。

丰富的史料与全景式描绘

在我看来,《麦苗青菜花黄》这本书至少有三大特点。首先是史料丰富翔实。为了写这本书,作者收集了包括数以百万字历史档案的大量史料,采访了数以百计的亲身经历过那段历史的各级干部和群众。其中有些重要的当事人,因为和作者本来就熟悉,或者和作者的父亲是旧交,故而对作者可以推心置腹,无话不谈。另外,作者酝酿写这本书是在20年前,那时候很多重要的当事人还健在。这就使得此书在拥有史料方面具有他人(包括后来人)难以企及的优势。早在几年前,这本书的电子版就在下面流传,部分章节还放上了互联网。国内出版的那本张素华写的《变局——七千人大会始末》和杨继绳的《墓碑》,在写到四川大饥荒时,都频频引用这本书。可见其史料的权威性是被同行公认的。

这本书的第二大特点是它的写作风格。1979年,商务印书馆出版了一套美国著名记者、历史学家威廉。曼彻斯特的名作《光荣与梦想》,引起很大反响。很多人读后茅塞顿开:原来历史还可以这么写!东夫这本《麦苗青菜花黄》就颇有《光荣与梦想》的风格。作者笔触所及,上自中央大政,下至基层所为;上至“伟大领袖”的指点江山,天马行空,下至省、地、县、社、队各级干部的所作所为,以及黎民百姓的起伏命运;不但写到政治、经济,而且还写到文化与社会生活,包括社会氛围,一般人的精神风貌,生活习俗,以及歌曲民谣、民间的顺口溜和牢骚怪话,等等。大跃进那几年,我正在成都上小学上初中,读东夫这本书的有关章节,感到异常亲切,许许多多当年的人和事都生动地浮现于眼前。这种感受是我读其他写大跃进时期的书——不管是理论书、历史书,乃至文学书——都不曾有过的。

此书场面宏大而又描写细腻,称得上是对那个时代的一个全景式描绘。由于这一特点,这本书很适合普通读者,尤其是那些未曾经历过大饥荒时代的读者。就体裁而论,《麦苗青菜花黄》也可算报告文学。若角逐尤利西斯国际报告文学大奖,我以为十拿九稳。正想推荐,但可惜的是,朋友告诉我,这项大奖已于大前年停止了。实在令人遗憾。依我看,这本《麦苗青菜花黄》本身还是一部很好的电视连续剧脚本。我希望有一天能搬上荧光屏幕,一定能造成巨大轰动。

贯穿于叙述之中的深刻理解

当代中国之事,有两大难:一是难在揭示真相,一是难在给出解释。依我之见,最难是解释。大跃进—大饥荒的荒唐与惨烈,不要说没经历过的人觉得匪夷所思,就连亲身经历过的人在时过境迁之后也常常觉得不可理喻。《麦苗青菜花黄》这本书是描述性的,不是理论性的。作者很少在书中发议论。但是从他的记叙中,我们可以感觉到作者深刻的理性思考和精辟的洞察力。这就是本书的第三大特点:作者把他的理解贯穿于叙述,从而使得读者在听完故事之余,也理解了很多原来感到很难理解的问题。这里我举两个例子。

大跃进期间最令人费解的一个现象就是流行全国的浮夸风,上上下下都吹牛皮说大话,高指标高得离谱,放“卫星”更是欺世盗名。那么,这股浮夸风到底是怎么刮起来的呢?《麦苗青菜花黄》这本书告诉我们,浮夸风是因为毛泽东提出的“两本帐”制度刮起来的。毛在58年1月写的《工作方法六十条》里发明了“两本帐”制度,即在制定生产计划的时候,中央要定两个指标,一个是必须完成的指标,一个是期望完成的指标,后者要比前者高出许多。地方也要搞两本帐,一个是必须完成的指标,一个是期望完成的指标。地方的第一本就是中央的第二本,也就是说,中央期望完成的,就是地方必须完成的。这样一级一级下来,层层加码,等到了基层,基层的计划指标势必大大高于中央的第一本帐即中央的实际要求。这等于明确规定下面的人搞高指标,而这种高指标可以是虚的,完不成也不要紧。这就给接踵而来的恶性浮夸打开了大门。

在这里,毛的想法是,高指标是迫使下面千方百计夺取高产的强大动力,指标越高,压力越大,干劲越大,要求一万,说不定就能干到三千五千,要求一千,就祇有五百八百了。“放卫星”是同样的道理。郫县红光社宣称他们有一块亩产万斤稻谷的卫星田,地委有干部表示不相信,省委书记李井泉在会上大发雷霆,说:“谁不相信水稻一万斤,谁就不是共产党!”“亩产一万斤是共产党的创造,你不相信,你的党性到哪里去了?你居心不良!”吓得另一位地委干部赶快对李井泉说需不需要我们地委作检讨?李井泉没好气地说“不要”。在稍微平静了一下后,李井泉竟又冒出这样的话:“没有一万,也有五六千嘛,这是群众的积极性嘛……”可见,其实李井泉也不相信万斤田。这一点当时很多农民都看穿了。他们说:“国民党时候瞒上不瞒下,现在是瞒下不瞒上,搞假卫星上面是通了的……”李井泉的逻辑无非是:放卫星表现了群众的积极性,就算数字有夸张也没什么关系,总是增产了嘛。你非要去查个一清二楚,不是别有用心是什么?

大跃进—大饥荒这段历史还有一个相当令人困惑的问题。由于大跃进遭到惨败,毛泽东不得不听任刘少奇等务实派对经济政策进行调整,在62年1月份的七千人大会上也被迫做了点自我批评。在那时,毛的处境显然很被动。然而等到这一年9月举行的八届十中全会,毛提出“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却得到了包括刘少奇等务实派在内的全体与会者的赞同,于是毛重新赢得了主动权。这无疑是一次重大的历史性转折。问题是,毛泽东何以能在短短的几个月的时间里就走出低谷,化被动为主动,重新主导局面,并为日后发动文革、打倒刘少奇埋下伏笔呢?

《麦苗青菜花黄》这本书用了不少篇幅,记叙了从七千人大会到八届十中全会之间发生的一些事情。其中,作者也引述了王光美和刘源的一段回忆录。这段回忆写道,在62年6月,毛在中南海游泳池边召见刘少奇。刘少奇本来希望毛能接受其他几个政治局常委的意见,同意农民搞包产到户,但被毛拒绝。双方的情绪都很激动。刘冲口而出:“饿死这么多人,历史要写上你我的,人相食,是要上书的!”毛反问:“三面红旗也否了,地也分了,你不顶住,我死了以后你怎么办?”在这里,作者加进一句说明。作者指出,毛这样讲是在提醒刘,作为他指定的接班人,他们的命运是联系在一起的。这样,读者一下子就明白了为什么刘少奇会顺从毛泽东的原因,因为刘知道,大饥荒的滔天罪恶,其责任不仅在毛,而且也在党。真要老老实实地承认错误,共产党的专制政权恐怕就保不住了。到了8月的北戴河会议,毛泽东讲得更露骨,他一开口就是:“今天来讲共产党垮得了垮不了的问题。共产党垮了谁来?反正两大党,我们垮了,国民党来。国民党干了二十三年,垮了台,我们还有几年。”毛泽东这些话有力地唤起了共产党上层对政权的危机意识。深刻的危机意识强化了中共上层的一体感。务实派领导人发现,为了防止一党专制受到冲击,他们必须注意维护毛的权威,必须以阶级斗争的名义加强国家机器的威慑力。

中共至今仍未还地于民

直到今天,仍有人为大跃进辩护。理由是,当年中共发动大跃进,是为了早日实现共产主义伟大理想,祇不过限于当时的认识水平,犯了很多错误而已。对于这种辩护,先前很多人已经做过反驳。这里祇消再讲一个政治笑话。

问:“共产主义是科学还是艺术?”答:“当然是艺术。如果是科学,他们就该先拿小白鼠做试验了。”

也许有人会进一步争辩说:不,在当年,集体化、人民公社化不是强迫的,而是确实得到广大农民热烈响应的。这里,我引用东夫《麦苗青菜花黄》一书的最后一段:1980年底,因反对大跃进极左路线而在1959年被打成右倾机会主义分子的前温江地委农工部部长申培林,终于解除变相监禁,首次走上温江街头,巧遇当年的一个初级社社长,两人打开了话匣子。末了,老社长长叹一声:“哎,三十年啊,冤冤枉枉转了一大圈,如果像你当初说的,入社自由,退社自由,不晓得今天是啥样!”

我敢断言,如果有退社自由,就绝不会有“被集体化”(秦晖语),就绝不会有大饥荒。还要提醒一句,直到今天,也没有真正实行退社自由。不要忘了,当年集体化,农民可是带着属于自己所有的那份土地入社的,真要实行退社自由,谁要退社,就该把谁那份土地再退还给谁。现在吵吵嚷嚷的什么新土改,什么土地流转,其实都不得要领。说到底,不就是承认不承认农民有退出权的问题吗?

余  杰:苏联的失败是道德与精神的失败——读《20世纪的精神教训——戈尔巴乔夫与池田大作对话录》

从20世纪80年代中期在苏联开始的以“新思维”和“公开性”为标志的戈尔巴乔夫改革,早已“盖棺”而仍无“定论”。这场改革使苏联蜕变为俄罗斯,也改变了东欧各国的社会形态,并终结了持续半个多世纪的冷战格局。有人视戈尔巴乔夫为共产主义事业的叛徒,更多的人则赞美他为三亿人带来了自由。作为一个政治家,失去权力就意味着失败,如果用这一赤裸裸、冷冰冰的成败观去衡量,戈尔巴乔夫无疑是一位失败者;但是,对于自己所倡导的改革,他更愿意用伦理道德和宗教信仰的视角去总结和归纳,在此意义上,他是一位睿智的思想家和充满激情的道德家。戈尔巴乔夫在与日本思想家、国际创价学会会长池田大作的对话中,和盘托出了苏联解体的真正原因究竟是什么,他当年为何要开始那场必然导致自己失去权力的改革,以及“新思维”背后究竟存在着何种精神动力。

权力是一个“魔戒”,可以用来干坏事,也可以用来做好事。尤其是在苏联这个最高权力者一个人可以决定航向的国家里。戈尔巴乔夫尚未掌握最高权力的时候,便对国家千疮百孔的状况有了深切的了解,尽管党内压抑的氛围让他无法开口说真话,他不得不隐忍以等待最佳时机。他长期在地方任职,熟悉农业方面的事务,亲身经历了斯大林时代人为的大饥荒如何夺去村庄里三分之一人的生命,也深知勃列日涅夫时代处于何种可怕的停滞状态——在那两个时代,他家庭便是千千万万受害的家庭之一。在尚未掌握最高权力的时候,他不得不对这一切保持沉默;而当他终于成为“连丧三元”(勃列日涅夫、安德罗波夫、契尔年科)的克里姆林宫的新主人之后,便开始了雷厉风行的改革,改革的锋芒首先对准的便是已经根深蒂固的特权阶级。

要改革,就必须对“统治集团沦为犯罪集团”的这一现实开刀。戈尔巴乔夫认为,这样的局面和这样的生活再也不能一成不变地持续下去,他对苏共对苏联人民犯下的罪行充满负罪感和耻辱感,正如他告诉池田大作的那样:“在体验过斯大林主义的悲惨和恐怖之后,在仔细端详那些无罪的人们的苦恼与悲伤,经历和忍受过战后饥饿时代的人们——如我以及与我同龄的人,所追求的几乎是一种本能的、立志于自由的精神,也就是要摆脱斯大林主义的沉重遗产,完全获得解放。”戈尔巴乔夫在上台之前便已经发现了苏联社会所存在的深刻的“精神危机”:到处流行着悲观厌世情绪、对马克思主义承诺的幻想破灭、出现诸如酗酒和犯罪等社会问题、民众生活水平普遍下降、文化价值和品位的提升与社会主义规范相冲突、再加上萧条的经济,正如《俄罗斯史》的作者所指出的那样:“这些特征显示了苏联祇不过是一个泥足巨人。”

戈尔巴乔夫指出,改革不是一时的心血来潮,改革得到了苏俄社会进步力量的支持,改革的背后有着深刻的道德伦理的动因——“我是经过深思熟虑才诉诸行动的。在前苏联时期,我不仅祇是为了民主主义,而且还想通过自己的行动实践来证明民主主义是完全能够立足于伦理观的这一事实。”改革的目的并不局限于保存岌岌可危的苏共和苏联帝国,更在于一个充满理想主义的前景:“我们进行‘新思维’的尝试,无非就是要复活全人类的价值,承认自由与人权,让朴素的道德规范与人类社会的法则真正得以复苏。”在此意义上,戈尔巴乔夫是一位真正的理想主义者。

那么,“新思维”究竟“新”在什么地方呢?首先,戈尔巴乔夫让统治阶层和民众都意识到,社会的分歧和矛盾不能用暴力手段来消除,而应通过平等、充分的讨论、对话及妥协来化解。过去的苏联领导层习惯了使用暴力和恐吓来解决问题,问题暂时解决了,却留下了道德的真空与难以消除的仇恨。戈尔巴乔夫明确指出:“开始就用战车(坦克)向活生生的人们开炮,将整个国家置于一个恐怖的境地之中,然后,才来考虑怎样推行民主性改革。我想,在我的祖国中也祇有那些伪君子才干得出来。‘民主主义’与‘对付弱势的人的暴力’是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正是基于此理念,他在自己的人身安全受到威胁的情形下,仍然拒绝了“八。一九”政变中强硬分子们让他交出权力的要求,因为那些代表党务、军方和克格勃利益的顽固派企图使用军队来实现“秩序”。政变的迅速流产,与戈尔巴乔夫的坚强意志及其背后的价值持守不无关系。

其次,戈尔巴乔夫清楚地认识到,人们再也不能生活在虚伪之中了,改革的第一步就是资讯的公开化,让所有人都有说真话的自由。美国学者布热津斯基指出,以苏联的名义所建立的极权主义制度不仅扼杀了人的主动性和创造性,而且不能汲取后工业社会中内在的必要因素——分散的大众交流媒介,自由沟通信息,自发性的相互作用和决策的多中心。这套思想体系“摧垮了人的精神,创造力和自我利益之间休戚与共的关系完全被扭曲了。它切断了创造力和自我利益之间密切结合的渠道”。因此,它的停滞是必然的,而且通过局部改革无法扭转整个趋势。为了改变这种停滞状态,戈尔巴乔夫大声倡导公开化,宁愿冒着失去权力的危险。无疑,他是一名超级勇敢者,他的自豪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在俄罗斯的历代统治者中,谁也不曾有过此举,这是对历来存在的言论审查制度和‘文字狱’发出的挑战书,而我们也因自己的这种倡言而付出巨大的代价。但是,要说我们已经完成了这个历史的最大使命,这是一点也不夸张的,那种沿袭了多少年,扼杀生气勃勃的思维方式,毁灭无数才华横溢的人才的思想审查制度终于在我们手中轰毁了。”

在苏联历届最高领导人当中,戈尔巴乔夫是惟一具有思想家气质的人。许多人将其误认为技术官僚,其实他思考最多的问题大都集中在形而上的层面。在改革的过程中,他日渐意识到:“马克思向人们陈述的语意系统在根本上是与耶稣不同的,并且,它也失去了作为语言的价值,因而被人指摘其丧失了语言的真正意义也是有一定道理的。”这样的认识出自一名共产党的总书记,真是石破天惊之语。戈尔巴乔夫清楚地认识到:他的国家应当从马克思、列宁、斯大林、勃列日涅夫的道路上改弦易辙,重新回到耶稣的道路上,重新恢复人的价值,不再将人看作工具,而将人当作上帝所造的、在这个世界上最宝贵的生命,苏联才有可能走出专制的阴影,走向民族精神的复兴。

苏俄的文化传统中有这样的精神资源,从陀思妥耶夫斯基到索尔仁尼琴,虽然饱受摧残,却一脉相承。戈尔巴乔夫多次提及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思想资源:“陀思妥耶夫斯基之所以成为天才,就是因为他很早就预测到主张‘无神论’者和专于改造‘人’的启蒙主义将会给人类社会带来威胁性与破坏性的后果。因此,陀思妥耶夫斯基呼吁俄罗斯的民众应抑制自己的‘傲慢’心态,不要脱离或者偏离基督教的伦理及人类社会规范。”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思想正是俄罗斯精神传统中最有价值的部分,最能够为未来提供远景的部分。这位天才作家敏锐地预见到了未来俄罗斯“人的危机”,以及由这种“人的危机”带来的“制度的危机”和“精神的危机”。如果“人的危机”得不到解决,“制度的危机”和“精神的危机”也就难以缓解,俄罗斯则根本无法走出专制的泥沼。而重建人们对公义的信心,重建彼此相爱的社会氛围,重建一个具有契约精神的公共社会,需要极其漫长的历程,不是戈尔巴乔夫这一代人就可以完成的。

那么,戈尔巴乔夫领导的改革究竟成功了还是失败了?戈尔巴乔夫本人究竟是成功者还是失败者?有人将戈尔巴乔夫看作是导致苏联崩溃的罪魁祸首,也有人把他看作是被驱逐出历史舞台的失败者,因为“迄今为止,在所有的价值衡量表上,丧失权力的统治者都是失败者”。这些看法显然是出于一种忽视历史处境的偏见。但是,戈尔巴乔夫心灵深处有一套不一样的评估标准,他指出:“我不仅有思想准备,而且实际上我有意识地把事情办成这样,即到了一定的阶段,届时稳定的民主制度已经建立起来,我国的最高权力机构就可以易手了,从人民选举出来的一部分人手里转交给他们选举出来的另一部分人手里。”戈尔巴乔夫曾经对记者说,他对当年所做的一切并不后悔,“对于一个真正的政治家来说,其目的不是保卫自己的权力和地位,而是推进国家的进步和民主。”他自豪地对自己的执政生涯作了总结:“消灭了那个早已使我国无法成为富足安康、繁荣富强国家的极权主义体制。在民主变革的道路上实现了突破,自由选举、出版自由、代表制政权机构、多党制均已成为现实。社会获得了自由,政治上和精神上得到了解放。这是最主要的成就。”

在那个特定的历史时期,戈尔巴乔夫已经完成了他的历史使命。在改革的策略和步骤上,他当然有过许多失误,但在改革的性质和目标上他始终坚定不移。戈尔巴乔夫将这场改革看作是“精神革命”,正如池田大作所指出的那样:“20世纪末的今天面对最大的课题并非‘制度危机’,而是‘人的危机’,可以归纳为是‘人的尊敬危机’。高举‘新思维’旗帜的戈尔巴乔夫之所以放弃对意识形态的接近而选择了道德的追求,我猜想或许就因为他敏锐地感觉到了这样的要求。”作为一名政治人物,戈尔巴乔夫不得不提前谢幕并离开了热闹的舞台;但作为一名精神人物,他仍然以堂吉呵德的形象在民间继续散发着特殊的魅力。

张耀杰:周作人的“汉奸”冤案

作为公认的所谓历史罪人,周作人身上最为严重的罪名是背叛汉族的“汉奸”和背叛鲁迅的“鲁奸”。而在事实上,周作人既没有出卖过一寸本国领土和一名本国居民,更没有在现代法律契约的层面上亏欠过鲁迅一文钱财。基于胡适在《新青年》杂志提倡的以“健全的个人主义”为核心价值的以人为本、民主科学、人人平等、思想自由、兼容并包、严格自律、尽职尽责的现代文化精神来返观历史,这二重罪名都是国共两党的专制政府以及迄今为止的专制文人,强加在周作人身上的不实之辞。

一、从王彬彬说起

几年前在南京见到樊百华先生,交谈中提到南京大学王彬彬教授的鲁迅研究,是他所见过的同类研究中的最高水平。我告诉他,自己购买过王彬彬的《风高放火与振翅洒水》一书,回到家里大致浏览一遍就放下了。一方面是没有多余的时间,另一方面觉得作者与大多数中文系的教授一样,立意过于高调夸张,文人气压倒了学者气。

2009年春节期间,偶然翻到《风高放火与振翅洒水》中的《周作人是特殊的汉奸吗》一文,“汉奸”二字刺激了我的阅读欲望。

按照王彬彬的说法,他研究周作人“汉奸”问题的结果,主要形成了两个看法:“第一个看法是,在比较严格的意义上,周作人并不能称作‘自由主义知识分子’。……胡适担当得起这样的称号,而周作人的脑袋却并不适合这顶帽子。……与此相关的第二个看法是,周作人为什么当汉奸,——这在某种意义上是一个‘伪问题’,或者说,是一个并不值得‘上穷碧落下黄泉’地进行探究的问题。”

自相矛盾的是,王彬彬对于这个“伪问题”还是进行了“探究”,却偏偏忘记了在多民族的中华民国及中华人民共和国,“汉奸”二字本身就是大汉民族以强凌弱实施专制统治的“伪话语”和“伪问题”。从这个意义上说,《周作人是特殊的汉奸吗》一文其实是“以伪证伪”的伪学术。

二、周作人的平常心

1946年6月17日,周作人被国民党南京政府的首都高等法院,依据《惩治汉奸条例》提起公诉。11月16日,首都高等法院判决“周作人共同通谋敌国图谋反抗本国处有期徒刑十四年褫夺公权十年,全部财产除酌留家属必需生活费外没收。”

1947年12月19日,南京政府最高法院改判周作人有期徒刑十年。

1949年1月26日,周作人被保释出南京老虎桥监狱。

同年4月1日,上海《子曰丛刊》发表周作人署名王寿遐的文章《北平的事情》,其中写道:“北平人心安定,总是好的。特别是各大学各学校决定不迁移,以学术机关立场论,都是很好很对的,虽然自己觉得不大安全的要想逃走也是人情,也是可以原谅的事。教员学生都不是有钱的,而且弄学问的人原不该怕苦,也不见得生活更坏,那么茫茫如丧家之狗似的乱跑也正是可以不必的事吧。不过拿去与一般北平人的态度配合,倒也是很合适的。”

这篇文章针对的是在中国人打中国人的平津战役中,教员学生与一般北平居民,在走与留之间面临的两难抉择。同样的两难抉择,也适用于1937年日本军队占领北平时期的周作人。作为一名与政治无缘的普通教授,当年的北京大学教授周作人的职责所在,主要是著书立说、教书育人。在保障本国居民人身安全的前提下捍卫国家利益和领土完整,是享用包括纳税人血汗钱在内的公共资源的政府官员以及武装人员的本职本份,而不是普通居民必须誓死效忠的“存天理,灭人欲”的专制“天理”。在本国政府及军队不能够保障本国居民人身安全的情况下,本国居民当然有权与占领军保持以不损害第三方为道义底线的有限合作。退一步说,撇开周作人受前北大校长蒋梦麟委托尽到了保护北大校产的职责不论,即使周作人在担任华北政务委员会常务委员兼教育总署督办期间,确实有过“共同通谋敌国图谋反抗本国”的犯罪事实,也祇能称其为国家层面上的“中奸”,而不能称其为大汉族专制主义的“汉奸”。

早在1776年7月4日,由美利坚合众国十三州议会一致通过的“独立宣言”,所阐述的就是这种普世性的国家理念:“我们认为下述真理是不言而喻的:人人生而平等,造物主赋予他们若干不可让与的权利,其中包括生存权、自由权和追求幸福的权利。为了保障这些权利,人类才在他们中间建立政府,而政府的正当权力,则是经被治者同意所授予的。……当始终追求同一目标的一系列滥用职权和强取豪夺的行为表明政府企图把人民置于专制暴政之下时,人民就有权,也有义务,去推翻这样的政府,并为其未来的安全提供新的保障。”

与周作人相比,当年在苏联人的武装支持下,与国民党军队展开大规模内战的中共军队,在“共同通谋敌国图谋反抗本国”的道路上走得更远。而在中共眼里,没有经过本国人民的合法选举和正当授权的国民党政府,同样是一个不具备合法性的“伪政府”,国民党政府的军队,更被中共贬称为“匪军”。然而,直到2003年,王彬彬不敢对国共两党驱使本国军队残杀本国军人的“枪杆子里面出政权”的反人类的野蛮战争,进行人道谴责和学术反思,反而欺软怕硬地把周作人“在受审期间,他可谓是为自己百计开脱、百般辩解。在第一次判决书下达时,甚至颇有捶胸顿足之态”,认定为“既要当婊子,又要立牌坊”的既丧失“名节”又留恋“名节”,正是出于他自己与“企图把人民置于专制暴政之下”的专制政府同心同德、同仇敌忾的“名节”根性。

三、周作人与鲁迅的文化批判

在1918年6月出版的《新青年》“易卜生号”中,胡适率先把以“健全的个人主义”也就是真正的自由主义为核心价值的以人为本、民主科学、人人平等、思想自由、兼容并包、严格自律、尽职尽责的现代文化精神,从西方文明社会引进中国。尽管当年的《新青年》同人,在“健全”程度上有很大的差异,他们对于“健全的个人主义”的人道观念的认同,还是相当一致的。

陈独秀在《我们究竟应当不应当爱国》中写道:“欧洲民族,自古列国并立,国家观念很深,所以爱国思想成了永久的国民性。近来有一部分思想高远的人,或是相信个人主义,或是相信世界主义,不但窥破国家是人为的不是自然的没有价值,并且眼见耳闻许多对内对外的黑暗罪恶,都是在国家的名义之下做出来的。他们既然反对国家,自然不主张爱国的了。在他们眼里看起来,爱国就是害人的别名,所以他们把爱国杀身的志士,都当作迷妄疯狂。……我们爱的是人民拿出爱国心抵抗被人压迫的国家,不是政府利用人民爱国心压迫别人的国家。我们爱的是国家为人谋幸福的国家,不是人民为国家做牺牲的国家。”

鲁迅在周作人的直接影响下,动手翻译了日本作家武者小路实笃的反战戏剧《一个青年的梦》,并且在“译者序”中,把国家的存在认定为“一种骗人的偶像”:“我对于‘人人都是人类的相待,不是国家的相待,才得永久和平,但非从民众觉醒不可’这意思,极以为然,而且也相信将来总要做到。现在国家这个东西,虽然依旧存在;但人的真性,却一天比一天的流露:欧战未完时候,在外国报纸上,时时可以看到两军在停战中往来的美谭,战后相爱的至情。他们虽然蒙在国的鼓子里,然而已经像竞走一般,走时是竞争者,走了是朋友了。”

正是基于以“健全的个人主义”为核心价值的以人为本、民主科学的现代文化精神,周作人在1925年的《吃烈士》一文中反思说:“中国人本来是食人族,象征地说有吃人的礼教,遇见要证据的实验派可以请他看历史的事实,其中最冠冕的有南宋时一路吃着人腊去投奔江南行在的山东忠义之民。不过这祇是吃了人去做义民,所吃的还是庸愚之肉,现在却轮到吃烈士,不可谓非旷古未闻的口福了。”

1947年,周作人在《〈往昔。修禊〉说明》中再次谈到南宋义民的理直气壮、义正辞严地吃人肉,说是自己为此事写下的两句打油诗“犹幸制熏腊,咀嚼化正气”,祇有鲁迅能够理解。

周作人的所指,是鲁迅1934年4月30日致曹聚仁信中的一段话:“周作人自寿诗,诚有讽世之意,然此种微辞,已为今之青年所不憭,群公相和,则多近于肉麻,于是火上添油,遂成众矢之的,而不作此等攻击文字,此外近日亦无可言。此亦‘古已有之’,文人美女,必负亡国之责,近似亦有人觉国之将亡,已在卸责于清流或舆论矣。”

鲁迅这段话是针对当年的左翼青年文人胡风、廖沫沙等人“古已有之”的吃人“正气”的,用在半个世纪之后依然苛责周作人没有去充当“烈士”的王彬彬身上,依然是十分恰当。

1936年,已经走到生命尽头的鲁迅,在《半夏小集》中表态说:“用笔和舌,将沦为异族的奴隶之苦告诉大家,自然是不错的,但要十分小心,不可使大家得着这样的结论:”那么,到底还不如我们似的做自己人的奴隶好。‘……这是明亡后的事情。凡活着的,有些出于心服,多数是被压服的。但活得最舒服横恣的是汉奸;而活得最清高,被人尊敬的,是痛骂汉奸的逸民。后来自己寿终林下,儿子已不妨应试去了,而且各有一个好父亲。至于默默抗战的烈士,却很少能有一个遗孤。我希望目前的文艺家,并没有古之逸民气。“

鲁迅所说的“逸民气”,说穿了依然是一种欺软怕硬的吃人“正气”。苛责周作人为“汉奸”的王彬彬,说到底祇是“到底还不如我们似的做自己人的奴隶好”的说教者。

四、周氏兄弟的私家恩怨

比起“汉奸”罪,周作人的第二重罪责,就是与鲁迅的情感决裂。

1923年7月18日晚上,周作人给鲁迅写下绝交信。8月2日,被周作人要求“自重”的鲁迅,主动离开由他自己购置改建的八道湾小王府,“携妇迁居砖塔胡同六十一号”。

兄弟二人的决裂反目,原本是家庭内部日积月累的私人恩怨。鲁迅去世之后,在中共方面操纵下被奉为“民族魂”之类的神圣偶像,同胞兄弟之间的情感决裂,也随之演变为周作人单方面忘恩负义的背叛。原名周树人的鲁迅,当年借助于陈独秀、胡适、钱玄同、刘半农、陶孟和、沈尹默等人轮流编辑的同人刊物《新青年》,以及借助于钱玄同的登门催稿和周作人的帮助送稿,才得以崛起于现代文坛的基本事实,被一笔勾销。

单从经济角度来看,作为兄长和旧式家庭大家长的鲁迅,早年确实给周作人夫妇及其子女,提供过很大的帮助。到了鲁迅与周作人绝情决裂的时候,作为北大教授和著名作家的周作人,在经济上早已独立自足并且已经开始回馈于以鲁迅为专制家长的旧式家庭。假如非要说鲁迅有恩于这个旧式大家庭的话,也祇能说是他与二弟周作人一起,共同有恩于没有多余的经济收入的四弟周建人。而且这样的恩情是建立在旧式家庭共同体的身份专制的前提之上的,与现代社会人人平等的法律层面上的双向契约完全不是一回事,自然不受现代法律的支持与保障。

1914年2月28日,26岁的周建人,与羽太信子祇有17岁的妹妹芳子结婚,1915年2月生长子周冲,1917年11月生长女马理,1919年5月生次子丰二,1922年2月生三子丰三。由鲁迅与周作人的日记可以看到,除周冲夭折外,周建人的子女在八道湾所享受的一直是与周作人的儿女完全相同的待遇:一同外出游玩,生了病一样请日本医生治疗或者干脆到日本医院去住院。

周建人经胡适和周作人的辗转介绍到上海商务印书馆任职之后,却秘密背叛了刚刚生育了周丰三的芳子。而且对自己所背叛的芳子及其同胞姐姐信子,进行了极其恶劣的诬衊陷害。鲁迅的儿子周海婴,甚至于把26岁的周建人与17岁的芳子的结婚,说成是芳子在信子的帮助下诱奸或强奸了喝醉酒的周建人。绍兴周氏的师爷家风,至此堪称是登峰造极。

一向以恩主自居的鲁迅,与周作人以及更加年轻的孙伏园、高长虹、徐懋庸、廖立峨等人之间的恩主与叛徒的单向关系,说穿了依然是主奴专制思维的一种传承和延续,与以“健全的个人主义”为核心价值的以人为本、民主科学、人人平等、思想自由、兼容并包、尽职尽责的现代文化精神,是完全背道而驰的。从另一方面说,周作人面临日本军队的侵略,也是完全可以做出更加“健全”也更加负责任的个人选择,跟随大多数的北大师生撤离北京继续从事本国政府领导下的文化教育工作的。

基于以“健全的个人主义”为核心价值的现代文化精神的高尚境界来返观历史,无论是国家、政府、民族、党派及其文化、艺术、教育、学术,都应该是让人活下去的,而不是让人去殉葬牺牲的。作为新文化运动的先驱、中国白话美文写作的第一人,周作人既不是国家民族的奴隶,更不是鲁迅个人的奴隶。作为历史研究者,王彬彬当然可以希望周作人做出更加“健全”也更加负责任的个人选择,却没有权力要求周作人为了“存天理,灭人欲”的专制“天理”和吃人“名节”去殉葬牺牲。才华横溢而且习惯于高调压人的王彬彬,撇开公然奴役侵害本国人民的专制政府不论,而一口咬定周作人是所谓的“汉奸”;显然不是对于以人为本、民主科学的现代文化精神的正面追求,反而是对于中国文化更加残酷的摧毁败坏,他自己所扮演的说到底祇是一个文化杀手的角色。

(2009年3月18日)

陈破空:达兰萨拉

(一)

是相遇还是重逢
雪峰闪烁迷离的泪花
流亡拥抱流亡
沧桑识别沧桑

达兰萨拉
断肠人同在天涯

那条河水,我饮着她长大
那条银练,从世界屋脊奔流而下
拉扯着,两个相依为命的家

竟是谁?盗用汉人的名义
将你逐出家门

最是你那萧索的背影,兄弟啊
留给我,痛彻肺腑的牵挂

犹记得,你行囊空空
手上紧攥的,只有
那本千年族谱
那件祖传袈裟

从此,达兰萨拉
群山环抱着
一个漂泊的民族
一个永不能团圆的家

从此,达兰萨拉
高山上的灯塔
照耀子民,络绎于途

那皑皑白雪啊
那重重山脉

(二)

这里自有大昭寺,经诵悠扬
传承青藏高原的佛唱

这里自有草原牧歌,如诗如画
分明是雅鲁藏布江的浪花

还有那受伤的罗布林卡*
曾饱受炮火惊吓
此时,静卧在北印度的密林
把一部神秘文化
深埋在青山之下

古老的盛典
覆盖着新的忧患
一如那飘逸的藏袍
繁复的纹彩
折叠着多少前世密码

儿童村的朗朗书声
孤儿的欢颜
化着点点珠泪
滴落在我心坎

哈达,洁白的情谊
慰劳远来的使者
沐浴迷失的心

崎岖山道,挡不住福音
智者的箴言,穿越风尘

那是莲花上的朝露
那是经塔前的晚霞
那是深谷里的奇芭

涉尽苦旅,何惧万里狂沙
众生迤逦而来
在苍山之巅
寻找清凉世界

达兰萨拉
达兰萨拉

*罗布林卡夏宫,曾遭共军炮击。现复制于印北山谷,成为西藏文化与艺术中心。

(2009年3月,于达兰萨拉—纽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