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  杰:专制不可能达成稳定——读盖达尔《帝国的消亡:当代俄罗斯的教训》

近年来,在许多社交场合,我经常被问及一个同样的问题:中共政权还有多长的寿命?询问这个问题的,有我的普通读者,有异议知识分子同道,有体制内的官员,有忧心忡忡的商人,有西方记者和外交官。我通常不会给出一个具体的时间概念,因为我更相信俄罗斯经济学家、曾经担任过俄罗斯联邦总理并以休克疗法著称的盖达尔的看法:“预测专制制度危机开始的时间颇为困难。有时它很长时间都不到来,但一旦开始便进展急速,比任何人所能预料的都要快。”盖达尔在其新著《帝国的消亡:当代俄罗斯的教训》中,通过对苏联解体的整个过程的回顾与分析,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专制不可能达成稳定,专制政权的崩溃是必然的,只是在什么时间、以什么样的方式发生。这个结论对于今天的中国来说,显然是富于启示意义的。中共计划在建政六十周年之际展开耗资巨大的大阅兵仪式,在十年之前,李慎之以《风雨苍黄五十年》一文规劝五十周年的大阅兵,然而这一苦口的良药,从江泽民到胡锦涛都不肯服用。那么,这一次的大阅兵,会不会是最后一次呢?中共的寿命会比苏共更长吗?

盖达尔在叶利钦执政初期推动休克疗法,并因此遭致广泛的非议和批评。在这本书中,他并未以很大的篇幅来为当年的政策辩护,但还是在不经意之间对俄罗斯和中国不同的改革路径做了比较。作为持自由主义立场的经济学家,盖达尔并不认为俄罗斯人民在九十年代所经历的困境是休克疗法导致的。在他看来,早在八十年代中期,苏联的政治经济形势就已经恶化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国家背负难以控制的外债、外汇储备枯竭、消费市场处于灾难性的状况、政治稳定遭到破坏、族际冲突连续不断。苏联领导人并不准备采取挽救财政危局的决定,还在那里讨论改革的计划。”苏联解体之后,叶利钦让盖达尔启动休克疗法,这是一次“刮骨疗伤”:要切除恶性肿瘤,就必然出现大量的失血;而失血之后,身体会变得极度虚弱。但这不能成为谴责医生的理由。在经历了一段康复期之后,俄罗斯的经济在二十一世纪初逐步走上了正轨。以大历史的眼光来看,盖达尔时期的萧条,并不表明盖达尔多么无能;普京时代的繁荣,也不表明普京多么了不起。正是盖达尔主持的休克疗法,让俄罗斯从七十多年计划经济的僵化体系中解脱出来而萌发出了自由的活力;正是盖达尔主持的休克疗法,奠定了普京时代俄罗斯经济大幅增长的坚实基础。所以,对于盖达尔及休克疗法,应当作出公正的评价。

盖达尔认为,一般的专制国家,可以将政治改革和经济改革分开来逐一进行,同时进行反倒无法完成过于复杂的任务;而后社会主义国家与其他专制制度不同,社会主义制度政治体制的结构与日常经济生活的组织不可分割地联系在一起,其经济管理体制离开了极权主义的政治权力便无法运作。对于苏联这样的“后社会主义”国家来说,经济改革和政治改革必须同步。盖达尔对苏联末期戈尔巴乔夫迟迟未启动经济改革颇有非议,他也不认同某些人士对中国模式的热烈赞美。“只改经济不改政治”的中国模式,被某些西方左翼学者当作俄罗斯模式的对立面,他们认为中国的改革是成功的,俄罗斯的改革是失败的;邓小平是摸着石头过河的伟大改革家,盖达尔则是将俄罗斯拖入深渊的罪魁祸首。

盖达尔指出,经济自由不可能独立于政治权利之外。他对“邓式改革”评价并不高,这种模式只是延缓了专制的崩溃,而没有从根子上解决问题。他写道:“我曾不止一次遇到一些左派知识分子,他们总是试图证明邓小平是多么正确,他将经济改革和政治改革分开,先从建立作用明显和不断壮大的市场经济着手,而没有提出政治自由化的任务。”中国畸形的市场经济体系,于国内而言,最大的受益者是官商勾结的特权阶层,国民经济的命脉仍然在他们的掌控之下;于国际社会而言,用学者秦晖的说法,是以一种“低人权模式”挑战和腐蚀国际经济体系的健康运作。那些中国模式的“歌德派”,与中共当局的想法一样,认为中国人的人权就是“生存权”,就是“猪权”,中国人理应幸福地生活在“动物庄园”之中。他们对中国模式的赞美,表面上是热爱中国,是中国的友好人士,但他们在骨子里却是蔑视中国人的种族主义者。他们认为,就人权的国度而言,“中国人与狗不得入内”的牌子还是适用的。这样,他们才能心安理得地购买铺天盖地的廉价的中国产品。基本人权与自由得不到保障的中国老百姓,他们真实的生活状态和感受究竟如何,包括那些因“躲猫猫”而惨死的中国人的命运,却不是这些西方左派知识分子所关心的。对此,盖达尔不无讽刺地指出:“对于他们自己准备以什么样的代价出卖言论自由的问题,他们不知何故不予回答,反而觉得受到了侮辱。看来,他们认为与别人不同的是,在拥有稳定民主制度的国家中,这些权利之于他们是与生俱来的保障。”

专制不能达成稳定,这既是盖达尔对昔日苏联崩溃的内在原因的深刻洞察,也是对今日沉醉在“大国崛起”的良好感觉中的中国的旁敲侧击。专制为什么不能达成稳定呢?中国有可能成为以专制达成稳定的惟一的例外吗?难道中共当局口口声声所宣扬的“稳定压倒一切”是一句空话吗?中共当局将“稳定”喊地震天响,正说明“不稳定”是触手可及的现实。盖达尔在本书中分析了若干垮台的专制政权,如伊朗的巴列维政权、智利的皮诺切特政权、古巴的巴蒂斯塔政权、墨西哥、西班牙、葡萄牙、台湾、南韩以及南斯拉夫等等,他指出,专制的形式与特征各不相同,但用以维持稳定的无非就是两大法宝,一是暴力,一是谎言,用毛泽东的话来说,就是“枪杆子”和“笔杆子”。专制失效便是始于暴力和谎言的失效。

那么,暴力是如何失效的呢?盖达尔指出,依靠暴力夺取和维持政权的制度,就长远前景而言,通常都是不稳固的,因为“专制制度的领袖人物缺乏掌握国家的合法性和能够被社会理解并接受的解释”。如果专制统治者一直掌控着强力机构,他便能采取专制制度惯用的手段压制社会的不满情绪,表明他为了保住权力,可以想让人们流多少血就流多少血。然而在发生危机的情况下,认为现政权不合法和不稳固的看法往往也扩散到列兵、军士和下级军官之中。在专制统治者特别需要忠诚的强力机构之际,它们却按兵不动。苏联的“八?一九”政变就是如此,并不是政变的首领缺乏果断的勇气而互相推诿,他们当中确实有人下达了开枪的命令,却未能被执行,因为“在一个业已城市化的发达社会里很难觅得愿意下令用坦克碾压民众的指挥官以及同样愿意执行这种命令的士兵”。

遗憾的是,同样的情形没有在一九八九年的中国发生。当时,中国士兵受教育的程度比苏联士兵低,独立思考的能力自然也低,经过长期在军营中的封闭式的洗脑,他们失去了判断基本的是非的能力。于是,他们不仅向群众开枪,而且开着坦克碾压了过去。可见,同样的专制制度,中国来得比它的老大哥更为酷烈与卑鄙。但是,如果今天再次发生类似的大规模的群众抗议事件,中共当局能否像二十年前那样,顺利地调动军队并确保军队执行上级的命令向民众开枪呢?即便是胡锦涛本人,恐怕也没有当年邓小平的十足的信心吧?所以,政府官员经常在媒体上宣称,地方政府在对待群体性事件的时候要慎用“警力”(当然更包括没有说出来的“军力”)。因为每用一次暴力,政府的信用便降低了一个额度,这不是一桩抗议获利的买卖。

苏联制度的另一个立足点便是谎言。被斯大林下令枪杀的秘密警察头子雅戈达,在临时前说出了几句真话,他说苏联社会是一个“假面舞会”,是由四种演员组成的,“第一种人演‘人民崇高的父亲’,第二种人演告密者、叛卖者,第三种人演‘不幸的女人’,第四种人演‘刽子手’。所有这些荒唐的表演都以严肃的形式出现,就像表演俏皮的时事讽刺一样,真是莫名其妙!”历史学家德?安?沃尔科戈诺夫则指出:“谎言总是留下深刻的痕迹:在记忆中,在人们的心理上,在文化领域。况且谎言总是企图给自己披上真理的外衣。一旦真理同良心结成联盟,谎言就会抵挡不住,不能得逞。”盖达尔在苏联崩溃前夕便已发现,运作了七十多年的谎言生产机制已经失效,就连宣传部门也丧失了继续欺骗民众的信心,他们所作的各种拙劣的宣传,只是给上级摆摆样子的。用美国学者林茨和斯泰潘在《民主转型与巩固的问题:南欧、南美和后共产主义欧洲》一书的说法,这表明当时的苏联进入了一种“衰退式后全能主义”的状态。普通人更愿意相信自由欧洲电台披露的消息,而认为“真理报上无真理,消息报上无消息”。当越来越的真相被老百姓知晓的时候,当局灌输的观念便不攻自破:“苏联领导人为了替自己的权力寻找论据,则诉诸共产主义意识形态和历史传统。公开的,社会公众已能了解到的关于这一制度种种暴行及其形成过程的信息——这些都使苏维埃政权残留的一点合法性荡然无存。”

在谎言的失效的意义上,今天的中国拥有比昔日的苏联更好的技术条件,那就是互联网的帮助。正如盖达尔所强调的那样,信息全球化是动摇专制制度稳定的重要因素。二十世纪初世界上绝大部分居民都很难想像他们的村庄之外发生了些什么事情,别的社会机构是如何组成的。二十世纪使世界连成了整体。“有关发达国家政治制度构成情况的知识尽人皆知。要向民众特别是向其中年轻的受过教育的一部分人解释清楚,为什么他们的同龄人在其他国家享有自由和参与解决国家问题的权利,而他们却没有,必须由大权在握的长官们替他们去做这种事情——这是一个无法完成的任务。”中共耗资数百亿的金盾工程,无法成为真正的“网络长城”。网络民意日渐凸显出实际的压力,迫使胡锦涛、温家宝多次上网作秀,以安抚网民。但这种作秀究竟能够赢得多少民心,是大可值得怀疑的。

专制当然不能达成稳定,专制本身就是不稳定的状态。苏联的解体在各阶层都准备不充分的时候来临了,它给我们以这样的启示:在中国专制制度崩溃的前夜,我们不能守株待兔,而要在各自的领域努力工作,为未来的民主社会做好充分的准备。

艾晓明:公布调查结果 公祭遇难学生

今年4月14日,国新办发表《国家人权行动计划(2009—2010年)》,四川汶川特大地震灾后重建中的人权保障,成为其中的重要内容。这一行动包括“高质量地恢复、重建中小学校”以及“尊重遇难者,对地震中遇难和失踪人员登记造册并予以公布。”

我对国家人权行动中这些庄严的承诺充满期待,我认为,去年5·12大地震发生之后,面对大量校舍倒塌、成千上万儿童遇难,国务院以及中央政府表现出高度重视。温家宝总理在震区多次亲临垮塌学校,包括北川县北川中学、都江堰新建小学、聚源中学、青川县木鱼中学等;对学校建筑质量存在的问题,温家宝总理是第一现场的目击证人。也正因为如此,媒体向全国人民一而再、再而三地传达出这样的信息:第一、国家已经派出专家,对垮塌学校的建筑质量进行调查;第二、对于倒塌校舍背后可能存在的质量问题,将从严查处,决不姑息;第三、会给社会一个满意的交待。

5·12地震过去即将一周年,人们遗憾地看到,到目前为止,尚未有任何一份有关灾区垮塌学校建筑质量的专家调查报告得到公布;公众不仅难以查询到某一学校垮塌原因的详细信息和鉴定结论,而且也不了解这一调查过程到底持续了多久、经过了怎样的程序、是由哪些单位以及责任人实施的。

5·12地震中校舍倒塌,学生遇难,这场景惨绝人寰,是中华民族在2008年经历的一场大悲剧,经由电视画面的直播,令所有人刻骨铭心,至哀至痛。为提高全民的防灾意识、为给灾区校舍重建提供科学依据、为避免悲剧的重演,公布每一个垮塌学校的调查结果,至关重要;它是给所有遇难学生亡灵的一个交代,是对遇难学生家长内心创痛的舒解(甚至有可能预防如董玉飞、冯翔等家长不堪丧子之痛而自杀这类震亡次生灾害),它更是一个警示:中国将切实杜绝、永远杜绝校舍建设的豆腐渣工程。

根据政府信息公开条例,我郑重要求,有关部门公布以下信息:

政府各部门一共派出了多少专家去灾区调查垮塌校舍的建筑质量?

这些专家来自哪些部门?例如,每所垮塌学校的专家组是由哪些部门、哪些专家组成的?

这些专家在具体工作的垮塌学校考察了几天?全部调查过程为多少工作日?

调查结果是什么?具体到每所垮塌学校,其导致垮塌的原因是什么、与地震烈度、建筑结构、质量是什么关系?

提出这些问题的依据如下——

第一,据报道,地震开始后不久,国家和四川省等相关部门在全国范围内组织了700多位专家,对震后的房屋损毁进行全面调查,其中对学校的垮塌调查被列为重中之重。建设部高层官员于5月28日探视了从灾区回来的专家,听取汇报后,为下一步工作做出部署:即将派遣的第二批专家主要任务是对倒塌房屋进行科学鉴定。到2008年9月4日,国家汶川地震专家委员会主任马宗晋院士在国新办答记者问时说:建设部门专门派出了两千多位专家到灾区进行考察。仅建设部一个部门就派了这么多专家去考察,可以说,这个调研工作有广泛的专家参与的;那么,作为公民,我们有权利要求政府,敦促这两千多位专家,对他们所调研的每所学校其垮塌原因做出具体解释。

第二,人们也看到,四川地方媒体数家报纸在2008年6月25日同一天登出了同样内容的报道,标题为 《地震是毁房罪魁 幸存者应理性看未来》, 对于校舍垮塌的原因,这是一篇定调文章,代表了政府部门认同的结论性意见。然而,出席6月24日由成都市社科院召开的“地震灾害与房屋建筑安全”研讨会的只有二十余位专家,除去其中的地震学、法学专家外,建筑学专家不足二十人。那么,这二十人的意见足以代表建设部门派出的两千多位专家吗?他们的意见,能够作为这次垮塌学校建筑质量的结论性意见吗?如果可以的话,他们的代表性是如何产生的、经历了什么样的程序呢?

第三, 就在这次关键性的研讨会召开的一天之前,即6月23日,国家预防腐败局局长马駇还在新闻发布会上说:“一切结论要产生于调查研究之后。这次地震造成学校垮塌,原因是比较复杂的,但我想如果在调查中发现有些学校在设计或者施工当中存在着违法问题,一定会依法作出处理。对背后涉及到的贪污贿赂问题,我们也将严惩不贷。”如果四川方面明显已有专家结论,为什么没有及时向中央政府主管部门汇报?而在之后9月4日的国新办新闻发布会上,国家汶川地震专家委员会主任马宗晋院士就有关校舍垮塌对记者的回答依然是:“我们还在仔细地思考和调查这个问题。调查的目的,就是想要在重新建设学校,以及其他公益性的建筑,应当提高我们对它的认识。”那也就是说,直到地震发生的三个多月之后,调查也并没有结束。那么,对每所学校垮塌教学楼的调查究竟是什么时候结束的呢?一共持续了多久?所有的调查报告,打算何时公布于众呢?

近期在艾未未先生发起的公民调查网上,我看到《中共北川羌族自治县委、北川羌族自治县人民政府信访和群众工作局关于遇难伤残学生家长上访反映问题的解答意见》,其中,就家长们提出的第二个问题“教学楼质量存在严重问题,要求进行鉴定”,政府部门做出的解答是这样的——

“5.12”汶川地震发生后,省政府书面邀请了清华大学建筑工程设计院、中国建筑科学研究院以及省内的一些权威部门,对地震灾区的一些学校和其他重要设施进行了实地调查和研究,调查分析后的结论性意见是:这次“5.12”汶川特大地震,地震级别高,强度大,是造成学校受损和其他一些设施受损的主要和最重要的原因,地震灾害带来的实际破坏烈度普遍大于当时所有灾区学校设防烈度的1到2度。根据专家测定,北川地震烈度高达11烈度强,超过了当时建筑设防7度以上5度,破坏程度可想而知。

由于有些设施的地理位置不一样,地震在不同地区的作用方式不一样,一些学校、医院和公共文化设施受损程度不一样,但是科学研究部门和权威部门的结论意见是一致的:地震是造成这次灾害,包括学校在内的公共服务设施、工矿企业等受损最主要的原因。为此,四川省建设厅已有明确规定,对“5.12”地震垮塌房屋一律不进行质量鉴定,只对未垮塌的房屋进行“可以使用”、“不能使用”、“加固使用”等鉴定。

看到最后两行,我大吃一惊,冒出一身冷汗。在国新办的新闻发布会上,中央政府以及四川省政府官员对外发布消息时一致说,垮塌校舍的情况正在经历调查;但从未对外发布说:“对‘5.12’地震垮塌房屋一律不进行质量鉴定,”那么,这里说的四川省建设厅的这一“不鉴定”的规定,是从什么时候发布和实施的?它是否经过国务院、建设部、教育部、国家质检总局、国家预防腐败局等一系列上级主管部门的批准?具体来说,不鉴定意味着什么?是指调查结束已有结论、还是不必调查、不做结论?如果调查已有结论,为什么一直未向公众公示,并接受公众的讨论和质询呢?

值得注意的还有,上面说到的“一些权威部门”,对地震灾区的“一些学校和其他重要设施进行了实地调查和研究”;我要问的是,仅仅对“一些学校”受损情况的调查,是否能说明所有学校受损情况和原因?换句话说,对“一些学校”建筑质量的调查意见,如何能适用所有学校垮塌建筑?

提出上述问题的原因还在于,地震部门目前已经公开了5·12大地震的烈度图,而四川全省的垮塌学校分布,并非都集中在地震烈度最高的地区;更不必说,即使在垮塌学校内,同样有屹立不倒的校舍。这表明,每栋教学楼倒塌原因是不一样的,即使都和地震有关,也不能一概而论。仅以什邡市部分垮塌校舍的情况为例,根据《财经》记者报道:“此次地震中发生垮塌的红白小学教学楼、蓥华仁和小学教学楼均为市教育局计财股自行找人设计;湔氐中学使用的是通用图,具体哪一套图纸不详;由于上述教学楼均系上世纪80年代及90年代初工程,教育系统为节约经费,均未作地质勘查。”

这里的“未作地质勘察”,任何一个略有建筑学训练的专业工作者都知道,后果何其严重。在完全不考虑地质条件的情况下建房,它与校舍倒塌的结果是什么关系?它与进行了地质勘察的校舍建筑,可以不加区别吗?如果在这个问题上我们混淆是非,灾后重建如何确保实施《国家建筑管理条例》之“第五条 从事建设工程活动,必须严格执行基本建设程序,坚持先勘察、后设计、再施工的原则”?

需要再次强调的是:我希望公布每一所发生了教学楼垮塌(包括学生宿舍楼垮塌)的学校其建筑质量调查报告。为什么呢?让我以前述北川县县委县政府文件为例。在这份给遇难学生家长的解答里,引述的答复与家长所提问题明显是有出入的——

答复里说的是:专家们对“地震灾区的一些学校”的“调查分析结论性意见”;但是,请注意,北川家长所要求的不是地震其他灾区、不是这些地区的“一些学校”,也不是其他任何学校,而是对北川中学垮塌教学楼进行质量鉴定。毋庸置疑,北川震害严重;由此可以推论,北川中学的垮塌教学楼,纯粹是由地震引起,其中不存在任何有关建筑材料和施工质量的问题;但是,假设与推测不能代替事实,也不等同于调查结果。惟有公开、公正和科学的调查研究,上述推测才能得到论证,形成有科学价值的结论,并且产生公信力。

然而,根据这份文件的回答,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里可能隐藏着一个我不敢相信的、危险的、甚至是爆炸性的结论:北川中学的垮塌教学楼,没有经过任何建筑专家的质量鉴定!并且,根据四川省建设厅“不鉴定”的规定,它也不可能再得到质量鉴定!我接下来的一个推论是,建设部派出两千专家到四川调查房屋倒塌,居然没有一位专家去过北川中学做鉴定?!如果连北川中学这个造成了一千三百多学生遇难的特大校舍垮塌个案都没有得到调研,专家们“地震是毁房罪魁”的结论,究竟是怎么得出来的?

目睹北川中学垮塌悲剧,四川省教育厅副巡视员林强在去年的5月23日上书四川省委宣传部及2008奥运火炬传递四川组委会,请求转让其火炬手及观摩北京奥运会资格;在接受《南方周末》采访时他说:“时至今日,我们还没有积极对校舍倒塌进行系统分析和总结,还没有积极对悲剧责任主动调查取证,更没有积极对死难者家属道歉”……“孩子们的亡灵需要一个说法,家长和整个社会期待一个说法。”

时间过去了整整11个月,5·12周年祭即将来临。在《国家人权行动计划(2009—2010年)》已经公布实施的今天,在垮塌校舍建筑质量开始调查即将一周年之际,我想重申林强的观点,真相比荣誉更珍贵。不久前,什邡市政府提出,将要在5月11日发起“地震宝宝抓周祈福活动”,同时倡议成立“国际受灾儿童纪念日”。响应这一倡议,并且,和这一倡议更为契合的活动应该是,在这一天,公布每一所有垮塌校舍学校的建筑质量调查报告,并公祭遇难学生。

2009年4月23日

青花瓷与帝国的创伤

“中国的国门被外国人打开?实际恰好相反,正是中国人打开了西方的国门,中国人”炮制“了全球化的格局,却在全球化的天罗地网中无所适从……”祝勇的新书《帝国创伤》着眼于“大历史中的小事件”,对于郑和下西洋的解读别开生面。

脆弱的瓷器如何抗拒海上风暴? 公元前15世纪,埃及女王哈特谢普林特,为了黄金和香料,组建舰队远航班图岛;与这一事件在时间上形成对称,公元15世纪,哥伦布出于同样的原因,寻找新航线。那么,是什么迫使刚刚坐上龙椅的中国皇帝朱棣迫不及待地派船出海,他打算用满船的珍宝,换取什么呢? 青花的旅行是从昌江边上一个古镇开始的。这个以宋真宗“景德”年号命名的古镇,是青花瓷的出生之地。青花命中注定要在漂泊中度过一生。景德镇距海岸线只有302公里,出窑的上等青花将顺江而下,进入鄱阳湖,由九江进入长江,在长江口登上郑和的帆船。

脆弱的瓷器如何抗拒海上的风暴?我们无须为古人的智力担忧。茶叶不仅是船上的重要货物,而且也是不可或缺的减震工具,只要将瓷器置于装满茶叶的箱内,用厚而柔软的茶叶将青花覆盖,它们就可以高枕无忧。绵软的茶叶是它们舒适的客舱,在这里,它们将对所有的风险浑然不觉。 旅行的第一站是占城国的新洲港,也就是今天的越南归仁港。从《郑和航海图》上,我找到了随队翻译马欢所描述的那个被当作地标的石塔。塔的下面,很快成为中国瓷器的聚集之地。青花出现在南海的天空下,精美绝伦的图案在透明的阳光中更加令人恍惚。在占城人惊愕的目光中,它们被一双双陌生的手抚摸和传递。他们收下了青花,献出了最宝贵的礼物——犀牛角、象牙、伽蓝香…… 越南中部会安省占城岛附近,以及越南南部富国岛海域发现的明代沉船,证实了上述事实的存在。船过爪哇、苏门答腊,船上的瓷器日益减少,取而代之的,是各式各样的香料,诸如柏香、檀香、罗斛香,乃至价值连城的龙涎香——这种从雄性抹香鲸病胃中分泌出的蜡状物质,在香水工业发达的今天更是身价倍增,每千克上等龙涎香的价值为1至4.5万法朗,转手出售给化妆品制造商,则可获利6至10万法朗。这是一千克黄金的价格。

芳香的气息笼罩着船队,使它们的旅行沉浸在嗅觉的快感中。那么,朱棣的快感,是缘于这些由远航者带回的奢侈品,还是向诸国赐赠物品并接受朝贡带来的心理满足? 有珍宝的人,才有资格与大明使臣交易 驶过苏门答腊岛西北的亚齐,才进入真正意义上的西洋。在前三次航行中,古里(今印度卡利卡特)是船队的终点。青花瓷将在这里离开郑和的船队,部分瓷器在这里被商人转运,踏上前往地中海的路途。

古里不仅是西方人向往的胡椒的产地,而且是一座自由港,国王宣布任何国家的船舶都可以在此停泊。无论对于东方还是西方船队,这里几乎都是它们旅行的极限,很多年中,这里都是东方与西方的接榫之处。当船队开始返航的时候,各自船上的货物,都将在对方的船上继续它们的旅行。

从永乐四年(公元1406年)十二月起,至翌年四月止,郑和船队可能一直停留在古里,一边进行贸易,一边等待季风。我从《明会典》中查到了当时青花瓷器的交易价格:(青花白瓷)盘:每只五百贯;碗:每只三百贯;瓶:每只五百贯。根据当时国内消费水准进行折算,这样的价格已属昂贵。按照当地的风俗,他们的交易必须遵循某种惯例。交易之前,由一名宦官与对方的牙人(经纪人)约定交易日期,届时,他们将在约定的地点出现,他们的身边,是各自的宝物。

佐法尔曾经是霍尔木兹的属国,考古学家近年在这里进行考古发掘,发现了多次重建的清真寺、军事戍堡等建筑遗迹,毁于1503年左右。法国考古队从中发掘出1280片远东陶瓷,时代约在14-16世纪。从时间看,其中包括郑和舰队运往波斯的中国瓷器。 大明船队在阿位伯各国受到热情的款待。阿丹国王甚至颁布了一道命令,要求只有拥有珍宝的人,才有资格与大明帝国的使臣进行贸易。于是,郑和船队用他们携带的青花瓷器、檀香木、胡椒,交换阿丹国的猫眼石、红宝石、大型珍珠、珊瑚、琥珀等珠宝以及一些珍禽异兽。此外,苏丹还敬献了一些特殊的礼品:两条珠宝镶嵌的金带、一顶镶有珍珠和宝石的金帽、两支号角,以及嵌刻在金叶上献给大明皇帝的一封特殊的表文。 青花的旅行,远远超出了《郑和航海图》的描述 郑和的航行在也门的阿丹(今亚丁)并未终止。

当我们认为红海是郑和船队到达的最远端的时候,散碎的青花又在更远的地方现身,如同只言片语,透露了关于六百年前那只船队的若干消息。 除了阿曼的苏哈尔城堡、也门的亚丁、巴林的卡拉托林清真寺遗址等处以外,非洲的索马里、肯尼亚、坦桑尼亚、莫桑比克、马达加斯加,甚至南非的宫殿和古墓遗址中,都有大量明朝永乐年间的青花出土。我在《郑和航海图》中寻找青花的踪迹,但是青花的活动范围,已经超出了《郑和航海图》的描述。这使得关于那只船队的传说显得更加扑朔迷离。

青花并没有因为郑和的离去而驻足不前。16世纪,奥斯曼帝国大举入侵埃及,结束了麦木鲁克王朝对中东地区将近300年的统治。那些来自中国的瓷器,身份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此时它们已不是商品,而是作为战利品,随同麦木鲁克王宫内积累了数百年的国宝一道,被奥斯曼军队洗劫一空,运回奥斯曼土耳其帝国的首都——伊斯坦布尔。

15世纪的中国青花,大量出现在土耳其伊斯坦布尔的托普卡普撒莱博物馆中。瓷器上繁复细致的图案,不动声色地拼贴出中华帝国中世纪的华贵与优雅。除了梅兰竹菊、耕读渔樵这些具有鲜明的中国情致的图案之外,我还发现了那迷宫一般卷曲的叶蔓中所表达的阿拉伯文化符号。显然,瓷器的制造者对其阿拉伯消费者的审美趣味有着精准的把握。我仿佛见证了制造者与收藏者的高度默契。它几乎令我忽略了两者之间巨大的空间障碍,以及这些金贵的瓷器,在颠簸的海上所要经历的坎坷。

事物间的联系往往超出我们的想象。在被海洋分隔的大陆之间,因青花而建立了一条隐秘的通道。我们可以就此绘制一幅关于青花的世界地图,从中国、波斯、非洲到地中海,它单薄的身影跨越了大半个地球。作为青花旅程的见证者,郑和的船队几乎与它们形影不离。伴随着海洋这个巨大的空间障碍的解除,真正的全球化时代已经到来。圆形的瓷器,仿佛被缩小了的地球,从它的身上,我解读到了来自世界每个角落的隐秘信息。 是什么因素决定了船队的航向? 是什么因素决定了中国的船队的航向?他们为什么从一开始就决定向西,向日落的方向行进,而不是循着日出的方向,驶向茫漠的太平洋深处?显然,这并非郑和个人的决定,甚至并非朱棣的决定,他们的先人早已为他们选择好的路线。 从公元138年张骞出使西域,中国人就开始寻找向西的路径,而这条海上丝绸之路,在郑和之前,至少已经存在了一千年。对于中国人来说,东方是大地的尽头,而西方却深不可测。战争与商业,不仅使欧亚大陆上的居民们彼此相识,而且培养了他们的空间感,使他们混沌的地理意识变得日益清晰和准确。他们在各自的地图上标出了对方的位置,并且小心翼翼地寻找着彼此间的连线。

大海不仅暗藏杀机,而且抹杀了人们的方向感。但在海上通过的旅人却络绎不绝。著名的辛巴达,就是乘坐缝合木船,通过这条起伏不定的道路,在广州登上中国的海岸。如果被朱棣推翻的皇帝朱允真的选择流亡海外,他的身影也将隐匿于众多西去的帆影中。 “海路运输意味着自由贸易的开始,意味着生活猛然变得好过。它对海洋国家的经济是个促进。早在13世纪,英国粮食陆路运输每经80公里,价格就提高15%,而从波尔多运往哈尔或爱尔兰的加斯科尼葡萄酒,虽然远涉重洋,价格不过增加10%.”让-巴蒂斯特·萨伊于1828年在工艺博物馆讲课时说,美国大西洋沿岸城市的居民“宁肯用从千里之外运来的英国煤取暖,而不用近在十里之内生产的木炭。陆上走十里的运费比海上行千里还贵。”

中国瓷器所向披靡白银大量涌入中国 没有人能够抵挡青花的魅力,西方人通过远征来夺取青花,反而成全了中国瓷器的远征。青花成为最终的胜者,它们纷纷跨越大洋,出现在阿拉伯、甚至欧洲贵族的客厅里。由于欧洲人对中国充满着热烈的向往,所以他们不仅在陶瓷上摹仿中国,在建筑、家具、玻璃等其他装饰上也都摹仿中国,这种摹仿影响和促进了风靡一时的“洛可可”风格的出现。

专家认为,18世纪下半叶在法国兴起,尔后又席卷整个欧洲的“洛可可”艺术,所讲求的清淡的色调、柔和的光泽、优美的曲线,以及它所表现出来的自然、飘逸、潇洒的风格,就是在欧洲艺术传统的基础上,充分吸收了包括中国陶瓷艺术在内的各种艺术精髓加以消化之后形成的,其范围涉及绘画、建筑和工艺美术的各个方面。 或许,风尘仆仆的郑和船队远行的目的并不在于以物易物的实物贸易,也无须对“厚往薄来”斤斤计较,如此鼠目寸光并非大明帝国的风格,当整个西方世界都以欣奇的语调发出“瓷器”这个音节,并以之作为中国的代称,郑和船队才真正完成了使命;或许,只有依靠一支强大的船队,才能维持本来就很松散的朝贡贸易。 但是,在郑和身后,真正的“朝贡”才刚刚开始,而且不需要任何官方的使节,从东方到西方,都自发性地卷入这种贸易中,天涯海角,无不成为青花环球旅行的一个驿站。据依附理论代表人物贡德·弗兰克统计,明代中国输往欧洲的瓷器在数量上仅占出口总额的16%,但都是优质产品,其价值高达中国瓷器出口的50%.瓷器所向披靡,使中国在其后的几百年中的对外贸易一直是顺差,西方的白银源源不断地流入中国。埃昂在1646年无奈地说:“带到法国的金银似乎被装进了一个漏底的口袋,而法国只是一条水流不停的运河。” 哥伦布的远航开辟了掠夺美洲的历史,欧洲人在美洲发现了贵金属矿金、银的盛产地,并把大量金银运回欧洲。然而,这些金银也只是在欧洲稍微歇一下脚,就被转移到了中国。它们与中国瓷器相向而行,青花的故乡,正是它们的终点。“美洲1571年至1821年间生产的白银至少有半数被运到中国。”贡德·弗兰克甚至把中国形容为世界白银的“终极秘窖”。

持续数百年的贸易逆差终于超出了西方的承受力,没有一个国家能够拒绝中国瓷器、丝绸和茶叶的诱惑,他们于是通过卑劣的鸦片贸易来扭转被动局面。从1780年开始的一百多年里,无以数计的鸦片被运往中国,中国的白银渐渐化为缕缕青烟,这个东方大国,在西方人眼里已变得如青花一般,外表华美,却不堪一击。

余世存:百年淬厉电光开——叶曙明《重返五四现场》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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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运动似乎已经盖棺定论。这个由蔡陈胡鲁们引导、由傅罗段等人发动的朝野博弈的政治运动,经由国共双方以及胡适、罗家伦、毛泽东等一大批现代中国巨人们的评估,已经被定性为现当代中国政治经济文化格局的奠基者。即使反对五四运动的论断,也承认五四运动所起的重大作用:五四运动撕裂了文明或说我们民族的文化。

但五四运动仍是一个说不完的话题。它的当是时究竟是什么状态,至今人言言殊。当时参与的各方是否有最低限度的伦理共识?五四运动时的中国是否如同当下的网络中国,有着混乱的自由?当时人以及当下人是否都善用了这种自由?当时人和当下人是否有着足够的思想资源、道义支撑?不仅如此,关于五四运动的全部言说仍归属两大阵营:赞成,反对。即使“胡适,还是鲁迅?”这样的伪命题滋养当代知识界十年之久,赞成者仍难在复述旧言外有新说辞;而反对者或嗫嚅其言或冷嘲热讽,甚至从“原因的原因的原因”中将百年中国的罪苦归结到五四运动。

近百年前的一场运动至今仍给我们情感的波动、认知的分野。这说明我们确实在心智、视野、群己权界、历史观念、先人尊崇等方面仍未走出五四运动的阴影;我们在革命、改良、文化、运动等方面仍未有历史的共识或伦理共识。据说西人生活中有二三十年以上者即为古物、即属历史,即可成为公共财产供全民保护、认知、怀古。我在大众游玩的地方,也确实见过墨索里尼的遗迹,独裁者当年演讲的阳台;我见过对垒牺牲的两军将士的墓园,那样分明又统一地成为今人的历史风景,一种意味深长的厚重之美。但我们的五四,无论赞美或反对者其实都尘封了它,其中的人物至今因阵营归属而未能展现其全部的真实,未能成为人民当下生活的真正背景。

康梁孙黄的革命,缺乏西人革命那之前可长达百年的启蒙、理论准备。顾、王、黄等人的担当,曹雪芹、龚自珍们的天才创作,仍只是挽歌而已。徐继畲、魏源等人的思考,也不足以给华夏数千年未有之变局提供有效的思想资源。故曾左李摸着石头办洋务,康梁黑猫白猫地借孔改制变法,孙黄自备学说或建国大纲,政道合一,酿成“不彻底的”辛亥革命。

蔡陈胡鲁们的新文化运动,本是补辛亥革命的思想道义之缺失,在政统崩解重构之际,别立可审判、监督、分权的道统。但运动的领袖们虽然重估一切价值,虽然尊奉德赛二先生,他们并未能像启蒙运动中的西人那样获得人的自觉而沟通人心,也未能像百科全书派那样为华夏或人类的一切领域立言立法。

这样的历史比较当然对新文化运动的诸多圣贤有失公允。何况当时的中国确实内忧外患,亡国亡种之说夸张,但在文明的他者眼中,中国实为木乃伊般的国度。以胡适之温和,到抗日战争,才说中国终于从一个中世纪的国家演变成现代国家。因此,我们必须同情地理解新文化运动对辛亥革命的背书。它支持了政治革命、全民革命;但它还没有承认阶级革命、暴力革命。它失望于政统的混乱,但它未能夯实并强调道统,它未能如周作人说的努力经营“自己的园地”,反而介入并为政统的变革所裹挟。

如果没有了新文化运动,辛亥革命将如何演变?孙文学说肯定不是和谐社会理论,但他有建立道统的用心,袁世凯复辟也是敏感到意识形态的重要而欲寻求道统的支撑,因此,南北军阀的割据和兼并不会比五代十国更糟,反而会在思想资源上争胜。显然,中国仍会在世界的带动下进入革命的世纪。新文化运动的参与者们少有从道统的角度梳理革命,多将现成的革命介绍给政统以充任思想争胜的奴仆、苦力。陈独秀、李大钊、罗家伦、张国焘、毛泽东们知行合一,成为小平头知识分子的先驱者,加快了这一革命进程。“不彻底的”辛亥革命被更彻底的革命抛开。革命发生了变异,阶级革命、暴力革命登场,到五四运动,拉开了中国革命世纪天翻地覆的序幕。

但五四运动并非一个组织严密、线索清楚的历史现象,相反,它是一个混乱的状态。

新文化运动的领袖们想过百科全书般的立言立法,如陈独秀说,文化是包含着科学、宗教、道德、文学、美术、音乐等方面的运动;但新文化运动中,运动居多,创作居少;口号多,作品少;领袖多,群众少。缺乏作品和社会基础的运动只能是复调而众声喧哗的。因此,新文化运动中涌现的只是明星式人物,运动难以深入,多只是各色人等的秀场。表态,或者自说自话,自我表演。

如叶曙明先生观察到的,这个秀场如此热闹:“《新青年》、《新潮》、陈独秀、胡适、钱玄同、刘半农、鲁迅诸人,固然是新文化运动的主力;然吴稚晖、张一麐、袁希涛、黎锦熙、马裕藻等致力于国语统一运动的人,也是新文化运动的组成部分;提倡德先生、赛先生的,搞新村运动的,搞工读互助的,主张安那其主义的,主张社会主义的,主张实验主义的,主张马克思主义的,主张根本解决的,主张一点一滴改良的,要打倒孔家店的,要整理国故的,还有《国民》、《国故》、《学衡》、辜鸿铭、刘师培、黄侃、林纾们,大大小小的‘选学妖孽,桐城谬种’们,所有南腔北调,精彩纷呈的声音,共同构成了一个轰轰烈烈的新文化运动。”

这个轰轰烈烈的新文化运动,在参与者之间没能形成对话的规则、共识;更不用说,参与者们跟政界、商界形成可能的沟通。英国哲学家罗素当年曾说中国处于“混乱的自由”中,这种混乱的自由不过是历史老人的“一放就乱”,但新文化运动的各界人士却没有意识到这珍贵的历史机会,从而有所回馈历史和命运。他们多大出风头,他们中的保守派和激进派都异口同声地哀叹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国将不国。他们中的少数天才直到后来才充任了思想资源的提供者,才“画出这沉默的国民的魂灵”。他们中的少数领袖直到后来才意识到伦理底线的重要,才感叹社会革命中有无“人味儿”的重要性。

因此,五四运动必然上场,这个新文化运动的变体或孝子,注定要以弑父的姿态收场。这个弑戮行为,不仅跟知识前辈分道扬镳,而且要跟政权摊牌。火烧赵家楼,“大规模的群众暴动骚乱事件”,不同于王朝时期的民乱,一个当时的记者在“五四”第二天写道:“吾人骤闻是种消息,几疑法兰西革命史所记载恐怖时代一般乱民之暴动,及路透电所报告布尔札维克党人在俄国各地之骚扰,又发见于吾华首都。”

没有任何理由反对青年、学生。如果一个家庭的父权衰败,我们没有理由谴责孩子们的逆反、弑父、出走,我们可以痛心孩子们对父权的复制和可笑的摹仿。如果一个社会除主旋律外没有像样的精神食粮,父辈们没有多少责任感,更没有有效解决问题的制度机制,那么青年人就当然以青春的本能抗争。胡适说:“在变态的社会国家里面,政府太卑鄙腐败了,国民又没有正式的纠正机关(如代表民意的国会之类),那时候干预政治的运动,一定是从青年的学生界发生的。”深知其中厉害的毛泽东甚至天然地站在学生一边,他的名言就是:“凡是镇压学生运动的人都没有好下场。”

而镇压,谬托历史知己者的镇压,不过是“一收就死”,将自己和中国置于一种奴隶奴才般的生存状态。中国革命,百年变乱不断,却难以在学生和政府之间、在官产学社会各界之间形成有效的对话机制。法兰西革命,历经百年,左右摇摆四五次,才建立了现代意义上的共和国。中国革命,历经百年,左右劫乱不断,仍离现代遥远。

五四运动撕裂了老大中国的面纱。它提出的问题:中国的家庭之恶、中国的政治参与机制、中国的代际和社会沟通渠道、以及从生老病死到婚丧嫁娶等中国人的生活模式,等等,至今没有解决(毛泽东的革命方式,将婚丧嫁娶等等的简化革命化,至今已经雨打风吹去)。五四运动的撕裂、学生们的举动并没有错,换言之,青年学生不过是到“最后的关头”发出的声音。错的是当时事后的当政者、社会领袖们,如严复、林纾、辜鸿铭、蔡元培、梁启超、章太炎、胡适、孙中山、陈炯明等人。中国只有走全民革命的道路,否则,“古久先生的陈年流水簿子”还会将人的生存数据化、指标化,将人的生活窒息;中国只有走政治革命的道路,否则,再怎么好的“好地狱也将失去”。

亚洲第一共和的“国父”认识到了“南北军阀如一丘之貉”,他称马克思为社会病理学家的认识也足够深刻,但他没有因此反思革命,反而仍停留在对自己学说的自负上,仍停留在自己的历史使命或影响在于“五百条枪”的暴动上。如果孙文能够介入、参与新文化运动,或者新文化运动的成果会是另外一个样子;如果他能够关注五四运动,或者这些社会道义资源、这些在野政治家和民间意见领袖们,能够接续当年他和黄兴、宋教仁的事业。孙文和小平头知识分子们不会那么轻易地接受俄国“那根稻草”,中国的革命世纪就不会是俄国的复制品,将会呈现出不同的格局。

杀君马者道旁儿。民亦劳止,汔可小休。蔡元培当年一句“我倦矣”已经不是校长心态、父辈心态,而是书生意气。

这样的教训在五四时期还可以举出很多。胡适也好、梁启超也好,都有过这种意气用事的时候。当然,乱极乱久思静思治,自己让权,威权从中产生。不彻底的革命带来的乱局,带来的“混乱自由”考验了大家的心智。比起政党政治来,他们更寄望于政府政治;比起议会党来,他们更寄望于革命党;比起革命党来,他们更寄望于一个领袖、一个主义……

自由主义、实用主义者看重问题,胡适说:“我们不去研究人力车夫的生计,却去高谈社会主义;不去研究女子如何解放,家庭制度如何救正,却去高谈公妻主义和自由恋爱;不去研究安福部如何解散,不去研究南北问题如何解决,却去高谈无政府主义;我们还要得意扬扬夸口道,‘我们所谈的是根本解决’。老实说罢,这是自欺欺人的梦话,这是中国思想界破产的铁证,这是中国社会改良的死刑宣告!”但自由主义、实用主义者却是不应回避政治的,胡适的问题主义在当时也不切实际。用现在的话说,他没有看到,当时中国社会的精英阶层都急切地要求一个“说法儿”,要求碰撞出一种政治权利机制;他没有看到,当时的社会问题如此之多之严重,根子在于政治体制有问题。他后来投身政治,应该是意识到了这一问题。

不仅如此,当时问题主义的双方都没有从文明的转变、社会实际出发,即如何从难得的混乱自由里重建伦理底线、社会共识、政治生态,重建政道关系。一句话,传统士大夫们的清议行为如何转化为现代公民责任,落实为生命权(信仰自由)、说话权(言论、出版自由);孩子们的游行示威如何摆脱“东汉末年太学生、两宋太学生、明末东林和复社、几社的传统”,而能落实为交友权(结社、集会自由)。

梁启超、胡适的改良自由主义或实用主义思路,在当时后来都不乏实践。张謇在南通的承包实践,陈炯明在福建、广东的治道实验,卢作孚的北碚建设,以及晏阳初、梁漱溟们的乡村教育运动,都说明中国改良思潮的生命力。这种改良思路,从积极的角度看,它说明移风易俗的可能性和时效性,跟传统文明“一年成聚,二年成邑,三年成都”的社会治理一样,那些把未来黄金世界允诺给现在的人们的谎言,那些动辄推托要一代人两代人世世代代努力的改革滥调,都在这种改良成果面前不攻自破。

但是,这种改良主义,却又像中国传说中的“息壤”一样,无能抵御现实中的洪水,更无能应对要求严苛的上帝和命运。无论革命的洪水,还是大环境的专制命运,都会使得这种改良昙花一现。山东的临沂、贵州的石门坎、山西的平遥,都曾一度成为经济文化的中心地带,但不到百年,都成为贫困落后地区了。即使今天,二十年前的改革明星地区,仍有大量的返贫现象。

可以说,中国文明的转型乃是一场空前的革命,中国注定跟革命相遇,如果我们的先人、我们的五四圣贤们没能解决革命问题,我们就得接受这种革命遗产。如果“伟大的早期国民党人,伟大的早期共产党人,伟大的革命者与启蒙者一代”没能解决革命问题,如果我们的父辈不能解决革命问题,我们就没有告别革命世纪。

曾经呼吁“回到五四”的舒芜先生晚年反省,从改良者的对立面,一个五四之子、一个革命者的角度说明革命变异的洪水,舒芜痛切地说:“‘理力论’公式虽简,然乃自近百年历史概括而来,实乃至理。此理与力,又非自古以来帝王圣哲之理之力,而是划分人类‘史前时代’与‘真正人类自觉时代’之理之力,以‘科学’与‘阶级’之名,起大信,成大业,前史无可例比。千百万志士仁人,为之抛头颅,洒热血,不可简单地断为‘盲从’。其以力运理之机,至微至隐。当时信众,无不自以为所信者科学,所循者规律,故艰难险阻而不辞,摩顶放踵而不悔。今日事后追论,轻易名之曰‘主流’,曰‘权力意志’,其实当时居主流地位有权力后盾者,是三民主义、法西斯主义、周孔之道等等,而科学社会主义之归宿则在雨花台、渣滓洞,乃千万人共见共知之事实。或亦正似此故,其以理运力之机,遂难觉察。窃谓解放前白区信众,最是纯粹。苏联与中国苏区的大量血的事实,在白区毫无所闻。间有传闻,则以出于国民党之口,由逆反心理而拒不肯信。鲁迅之睿智,亦有《我们不再受骗了》之作,有《答中国托洛茨基派》之信。非君子可欺,其实都因为真相的揭破出自太黑暗太卑鄙者之口,从反面作了有力的宣传也。自顾以此纯粹之心,迎接解放,坚信一切皆是‘理’的胜利,一切皆是‘理’的流行,汲汲于湔误从真,而不自知已舍理从力。”

但中国知识界在最近二十年来轻易地认同了另外一理或力,告别革命的声音至今不绝,或谩骂或痛心疾首,革命成了当代汉语世界里罪恶的同义词,成为人人必须堵塞的洪水猛兽。90年代,中国学术思想的主流,已经由主张和平进化,反对激进变革,发展到重评历史。从崇尚英美模式,否定法国模式,发展到认为没有五四运动更好,没有辛亥革命更好。当纽约一家杂志的记者远道来访,问高尔泰,这个同样的五四之子,终生实践并笃信“自由”的中国圣贤,对这些问题有什么看法,高尔泰说:“我没有那样想过。”

五四因此仍属于当代,仍属于我们。五四是我们的。在百年中国数代年轻人的运动中,在革命、改革、改良、动乱、乱动、造反的社会状态里,只有五四是青春的,是酣畅淋漓的,是激荡的,是纯洁的;只有五四是老大中国的一次少年张狂,是衰败文明的一次青春救赎;只有五四空前绝后地打量着传统文明,打量着身后百年折腾作孽、一代不如一代的现当代中国。青春五四跟我们数代年轻人的血脉相通,而未能重光五四的我们愧对五四。

纪念五四的活动已近90年,今天我们回顾五四,除了重温革命世纪和政治问题的教训以外,还需要重新梳理民族社会的思想资源问题。陈丹青曾说,“在我们的上下周围,鲁迅那样的物种灭绝了——岂止是他,伟大的早期国民党人,伟大的早期共产党人,伟大的革命者与启蒙者一代,在今天的人群与人格类型中,消失净尽——而在鲁迅的时代,这些人不论为敌为友、为官为匪,但他们的伦理道德血脉教养,个个跨越唐宋,上溯先秦,同时,他们是中国第一代世界主义者,第一代现代民族主义者,第一代新型的文化精英和政治精英。”我们当代的历史热很大程度上是在发掘五四的遗产。

但实际上,以胡适、鲁迅为代表的五四圣贤们并没有提供足够的思想资源,尤其是他们作为现代民族主义者有着非常严重的欠缺,他们的盲区其实也应该是我们的遗产,我们的思想资源。我在《中国劫》中以严复等人为例说过,我们的知识人总是“围绕体制、国家和社会稳定做文章,‘中国崛起’成为他们立身处世的前提。先发国家的思想家们很少为国家招魂,从这一角度看,‘中国劫’的摆动使得我们的知识人发生变异,实在是可令人扼叹之事。一百多年前,斯宾塞就立意要把‘自己全部的综合哲学作为一座堂殿献给他的个人自由之神’;但严复曲解了斯氏思想,以为在斯氏的自由制度中,释放出的个人力量终将为国家富强服务。当斯宾塞对大英帝国国势日盛、向外扩张感到惊愕乃至沮丧之时,严复却对之敬慕不已。研究严复的美国思想大家史华慈写道:”毫无疑问,严复在这里扭曲了斯宾塞最心爱的价值。‘“

我还说过,史华慈面对中国知识人的变异发出的感叹仍适用于今日中国:“我们很难对中国知识分子如此关切国力的问题下什么判语。中国确实一直深受羞辱,而且当今世界,没有国力就无法生存。不过,事实却是,一旦价值是按照作为获取力量的手段来评估,这些价值就非常可能变得脆弱难保,扭曲变形。”可以说,电影《英雄》内外的戏子们有足够的理由嘲笑责难他们的中国知识界,因为中国正是知识人在最近三十年念兹在兹的中心,因为中国知识人不仅没有为中国人正名,没有重建道统,反而在为中国正名后,怀抱英雄情结争先恐后地“学而优入仕”,成为政统的有机或投机分子。

回到五四!

叶曙明先生的《重返五四现场》一书让我们跟着他重温了五四,如叶先生所说,“自从发生五四运动以来,它就不断被述说,几乎所有史料,甚至每个细节,都被罗掘俱穷了。”但五四仍需要“被述说”,因为“一千个人眼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五四还需要更多人尤其当代人的眼光、思想来解读。

叶先生以流畅的文字叙述了他眼中的五四,尤其是他把广东人梁启超、陈炯明当作五四运动的开端和结束,言之成理,令人耳目一新。我在阅读过程中,也产生了不少感想,向读者汇报如上。这是一本值得细读的书。我在向叶先生表示祝贺的同时,也乐意向读者朋友们推荐!

是为序。

2009年2月于风城

江棋生:看“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民主之花”

中国南方网4月20日登载了一篇来源于《潇湘晨报》的评论性文章,文章从分析泰国接连陷入政府危机的根源入手,最后得出结论:因为中国是社会主义制度,所以不能照搬西方民主模式,否则就会出现类似泰国的背道而驰的下场。还有一点值得注意的是,在这篇文章中出人意料地提到了被中国封杀的话题”08宪章”。北京独立作家江棋生在接受德国之声采访时畅谈了自己的一些观点。

德国之声:江棋生先生,20日南方网刊登了一篇来源为《潇湘晨报》的评论性文章,文章中先是分析泰国接连陷入政府危机的根源,由此引到中国,表示中国同样存在特殊的制度和国情,因此”在中国这片社会主义土壤上,只能开出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民主之花,而不是其它什么花。”您怎么评价这篇评论文章的结论?

江棋生:他这个其实也没有什么太多的新意。让我觉得比较感兴趣的是,他居然大胆地把《08宪章》给点出来了。其实对国内的民众来说,在所有的官方媒体上都是回避《08宪章》的。他这样点一下,其实是很有好处。让大家都去问一问,想一想,到什么地方能去看到《08宪章》。这个人说的这些问题,我可以这样回答他。比如说,中国从上世纪90年代以来,从计划经济改为市场经济。那么不仅是我,我想很多人都看到了,现在的市场经济弊端很多,毛病不少。那么我们能不能像文章作者那样说:中国的土壤开不出市场经济之花,因而应该退回到计划经济呢?我想不会的。我们只能是从现在的比较差劲的市场经济,逐步走向比较完善的市场经济。我觉得看问题应该这样看。同样泰国的民主制度也是这个问题。泰国的民主制度的确存在比较大的弊端。但是结论是不是就不应该搞民主呢?退回到王权专制呢?还是应该从现有的很不成熟的、也让人觉得很遗憾的民主制度的情况,逐步向比较成熟的民主制前进呢?我想我的结论应该是后者,而不是去搞有”泰国特色的什么民主”去开”那样的花”。民主是人类倡导的政治制度,产生于西方,逐步向东方扩散。

德国之声:这篇文章中提到了”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民主”。那么民主的最基本标志就是人民来选举政府,来决定由谁来领导自己,所谓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民主究竟包不包括这个由人民来直选政府的内容呢?

江棋生:我们可以看到,凡是民主制度区别于皇权专制的根本点,就是通过普选来确定谁上台执政。显然,我们说的普选有些基本前提,就是人民必须拥有言论、出版和结社的自由权利。但中国现在的政治情况是,人们实际上并没有结社的自由,当然这其中包括没有结党的自由。同样也没有普选的权利,就是没有全民大选来选国家元首和中央政府的主要领导人。这样一种制度怎么能称为民主呢?这就是我以前说过的,一党做主的”党主”,而不是民主。

德国之声:您刚才说到,中国的公民没有结社和言论等自由。您也提到,中国媒体都回避《08宪章》。据说,是中宣部下达了”封口令”,就是不论褒贬,一概不提。可是南方网这篇《潇湘晨报》的文章还是提到了,虽然是批评,但是他提到了《08宪章》。从这一点能否看出南方网或使这个《潇湘晨报》有打破舆论封锁禁区的勇气呢?

江棋生:这个很难说是不是勇气。是不是他们的疏忽呢?如果是勇气就评价过高了。我的倾向是他们的疏忽,露了出来。如果不提这句话,这篇文章也写成了。提了的话,是作者也好,报纸也好,可能是疏忽。但是南方网刊登这篇文章为什么没有做修改,这个我也说不好。

德国之声:香港影星成龙上周在参加博鳌亚洲论坛答记者问时讲到”中国人是需要管的,否则会为所欲为”。他这番话引起国内国际广泛关注,也引来不少批评。您怎么看待成龙的这番言论?

江棋生:他说的这个”管”,其实人是需要管理的,区别就在于是”人治”还是”法治”。成龙的话,我看好像是在批评香港和台湾的情况,这就说得很够呛了。在法治社会里有可能出现少部分人滥用自由、滥用权力的情况,但是我们不能说,从法治退回到人治,退回到自由受到严重限制和侵害的制度下去。所以我觉得成龙的话的确不怎么样。

德国之声:《08宪章》里的一些主张包括”政党轮替””三权分立”等。现在中国实行这些主张现不现实呢?

江棋生:这个要一步步来。不可能是明天或是一个星期。可以有个时间表,5年,8年。我们可以看到台湾的民主一开始在搞议会民主时,当时一些党派议员出现肢体冲突。这是很不应该的。当时反对民主的人也来此说事,说”民主差劲”。但是那样的过程、弊端逐步就消失了,议会民主慢慢走上正轨。中国的民主也需要这样一个过程。但是不能拒绝,不能不搞民主,而是一步一步地来。

乔新生:中国政治体制改革陷入漩涡

现在中国民主政治改革已经彻底陷入到技术主义的漩涡之中,各种各样令人眼花缭乱的技术性改进,非但不能加快民主政治改革的步伐,反而使中国民主政治步履维艰。现在一些人大代表和政协委员成为了“互联网络代表和委员”,他们吃喝玩乐,利用公款游山玩水,工作时间在互联网络上发发牢骚,居然成为明星代表和委员。这足以说明中国的民主政治已经沦落到何种地步。这种局面如果不尽快加以改变,那么,中国的人民代表大会和政治协商制度将会被彻底扭曲。

每年3月,是中国的政治月份,各个省、自治区、直辖市的人民代表大会和政协会以及全国政协和人大会议相继召开。新闻媒体充斥着人大代表和政协委员的讲话内容。这些从来不向选民公开述职的政协委员和人大代表,在新闻媒体上侃侃而谈,把自己塑造成忧国忧民的有识之士。老百姓私下里开玩笑,希望这些政协委员和人大代表每天开会,这样虽然增加财政开支,但是,可以减少社会犯罪率。

政治体制改革越来越具娱乐性

仿佛是为了增加新闻关注点,今年的全国人大和全国政协会议出现了许多新的“气象”。全国政协委员收到的不是会议材料,而是一台电脑。据说动用上千万购买的电脑中,存储政协会议的所有材料,政协委员可以通过上网电脑,直接向大会提交提案,也可以通过互联网络相互进行交流。人们不禁要问,既然可以通过互联网络解决问题,每年还有必要兴师动众,将数千人送到北京清谈误国?

向政协委员配备上网电脑,祇不过是政协委员享受的诸多特权之一。现在已经有人提出,人民代表开会也应该配置上网电脑,这样可以厉行节约,减少浪费。正如一些有良知的人大代表所指出的那样,全国政协委员和全国人大代表中绝大部分配置了个人电脑,全国政协和全国人大在会议期间再购买电脑,除了增加财政开支之外,不可能有其他的用途。全国人大代表和全国政协委员在会议期间使用的电脑,在会议结束之后将全部收回。由于电脑更新速度很快,所以这些被收回的电脑,很可能迅速贬值。因此,为全国政协委员配备个人电脑纯粹是一种浪费公帑的改革举措。

现在中国的政治体制改革越来越具有娱乐性。一些决策者认为,通过互联网络征集意见,立竿见影,效果良好。所以,今后应该在政协和人大会上增加互联网络参与者的代表和委员的名额。还有一些全国人大代表和政协委员,在互联网络上开辟专门的个人虚拟空间,广泛征求社会各界的意见。一些新闻媒体不明就里,对这种华而不实、弄虚作假的政治表演大加赞赏。在互联网络上征求意见,不仅可以牢牢地掌握话语权和选择权,而且更主要的是,切断了在现实生活中与选民之间直接对话和沟通的渠道,是一种非常纯粹的参政议政表演活动。

现代政治离不开互联网络,但是互联网络绝对不能代替现代政治。一些政协委员和人大代表在互联网络上开辟的个人空间,几乎成了自吹自擂的园地,有些人大代表根本不顾及政治影响,直接把自己的网络“博客”变成了生活起居注。这种借助于现代互联网络进行包装的“问政”方式,与专制社会的礼贤下士别无二致。这种互联网络政治,说到底是一种为民做主或者替民做主的专制政治。人大代表和政协委员把自己塑造成为当代青天大老爷,把互联网络当作升堂办案的手段和工具,有选择地征求民意,把自己塑造成社会清流。这种玩弄选民的做法,居然被一些新闻媒体反复炒作,足以证明中国传统专制思想在新闻媒体从业者的脑海中多么根深蒂固。

现代民主之所以倡导普遍选举,就是希望候选人最大限度地与每一个选民建立直接的契约关系,确保每个选民都能在信息充分的情况下,作出政治选择。可是现在,中国民主政治的改革令人眼花缭乱,但始终难以走上正确的轨道。全国人大代表和全国政协委员既不需要对选民负责,也不需要对自己的政治决策负责,完全是一种杂耍式的个人表演。这就是为什么现在全国人大代表和政协委员越来越习惯于在镜头面前侃侃而谈,会议结束之后却默默无闻的深层次原因。从表面上来看,他们关注民生,但从本质上来说,他们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职责所在。绝大多数人大代表和政协委员都把自己打扮成一个演员,利用政治协商和人民代表大会充分展示自己。这种类似于自娱自乐的嘉年华会,非但不能促进中国民主政治发展,反而成为影响中国民主政治发展的一道屏障。

人民代表大会制度应该是一个直接民主制度,其基本特征表现为:首先人大代表来自民间,直接代表所在行业和单位发表意见;其次,人大代表由选民直接选举产生,他必须对选民负责,而不是对虚拟的互联网络负责;第三,人大代表是兼职,祇要人大代表放弃自己的职责,那么,选民可以随时罢免人大代表,重新选举产生新的人大代表;第四,人大代表在参加人民代表大会之前,必须将自己提交的议案交给选民讨论,如果选民不同意他的观点,完全可以当面提出意见;第五,人大代表必须公开表明自己的政治立场和观点,不得对选民隐瞒自己的表决意见。可是,现在人民代表大会制度越来越成为一个具有装饰效果的政治制度。人大代表忙于个人事务,在会议前夕匆忙提出建议或者议案,许多议案的水平远不如互联网络上选民发表的意见。

人大代表由政府官员担任:荒唐的政治安排

现在人大代表多数由政府官员担任,他们本身就是选民监督的对象,可是摇身一变,他们却成为了人大代表,反过来监督自己,天底下有如此荒唐的政治安排!人大代表必须选举产生,可是在我国人大代表的提名权掌握在选举委员会手中,选举委员会则是由各级党政领导干部协商确定,这就使得人大代表选举形同儿戏,选举产生的人大代表不可能真正代表选民发表意见。现在,越来越多的人大代表利用自己的身份在社会上耍特权,有些人大代表在自己的车上,标明人大代表的身份,以此来逃避交通警察的处罚,这样的人大代表能成为奉公守法的模范么?全国人大代表在会议期间究竟提出怎样的建议和议案,选民祇能坐在电视机前,通过新闻媒体了解一鳞半爪,这些意见和建议是否符合选民的需要,选民无从知晓。在会议表决期间,人大代表究竟是赞成还是反对,为何赞成,为何反对,所有这些选民们如坠五里雾中。这样的人民代表大会还有存在的必要吗?

人民代表大会制度应该成为一种直接民主制度,真正实现人民当家作主。可是,现在人大代表的选举不透明,人大代表的政治观点不公开,人大代表的政治立场不稳定,这种金丝鸟笼式的民主政治体制,无法促进中国民主政治发展。

政治协商制度,是中国特色的协商民主制度。政治协商本来是为了联合各党派,共商国是。可是自从确立了中国共产党领导地位之后,政治协商制度很快演变成为表态制度。中国共产党制定大政方针之后,各个民主党派带头山呼万岁,整个社会的民主气氛显得极其诡异。全国政协容纳了各个派别,表面上一团和气,可是仔细分析就会发现,占据全国人口比例最多的农民没有属于自己的代表团。那些打着为民请命的幌子,在全国政协高谈阔论的农民代表,要么是腰缠万贯的农民企业家;要么是基层党的组织负责人或者基层自治组织的领导。这些人平时骑在农民的头上作威作福,在农村强占土地,欺男霸女,没有资格代表农民进行政治协商。

政治协商的第一要务,是要确定协商的代表。现在一些富商大贾、社会明星出入政协会议,成为中国政治上的一个极其丑陋的场景。这些人从来不公开自己的政治观点,甚至有人根本无暇研究中国的民主政治生态,他们祇是把政协委员当作一种荣誉,每年在全国政协会议上招摇撞骗。如果不尽快解决代表权的问题,那么,全国政协会议将会彻底沦落成为政治分赃会议。

笔者强烈建议,在尊重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的基础上尽快改变人民代表大会制度,完善我国的政治协商制度。首先必须尽快改变人民代表大会代表的选举办法,要求每一个代表都必须在自己的选区内公开自己的政治主张。假如人大代表不主动接近选民,那么选民有理由投否决票;假如人大代表借助于互联网络,有选择地征求选民的意见,那么,选民有理由罢免这些政治演员。其次,必须尽快建立人大代表会见选民登记制度,硬性规定人大代表每年接待辖区选民的人数和次数,凡是没有达到法定的接待人数即自动失去代表资格。在许多发达的民主国家要想成为选民的代表,必须征集选民的签名,祇有在达到法定人数之后,才有资格成为候选人。在我国目前尚未实行真正民主的候选人遴选制度之前,可以要求人大代表在每年必须争取选民签名,以督促人大代表履行自己的职责。第三,必须尽快重新划分政治协商会议的界别,增加基层政协委员的人数,把那些尸位素餐的政协委员彻底清除出去。第四,必须定期公布政协委员和人大代表的提案和议案,让选民公开作出评判。第五,全国人大代表和政协委员应该率先垂范,在全国性的媒体上公开自己的财产,接受选民的监督。

(作者为中南财经政法大学社会发展研究中心主任教授)

方励之:民主何时能实现——纪念五四90年

我最后一次在北京的公开演讲是在1989年4月25日,地点在朝阳门内“九爷府”中国科学院自然科学史研究所。那次是科学史所长席泽宗约我去的。当时,席和我都是中国科学技术史学会的常务理事。席是正宗的自然科学史家,专精中国天文学史,而我祇能算是一个科学史爱好者。我加入该学会,部分是因为宇宙学——我的研究兴趣所在——广义地说也算是一门“史学”,即宇宙的起源和演化史。这“广义史学”,是用物理方法来研究的。

那次演讲,是科学史所主办的纪念五四运动70周年公众活动之一。1989年4月初,北京街面上还很安静,大学生不少还沉湎于托福(TOEFL,托派)或麻将(麻派)。但社会生活已显浮动,呼吁赦免政治犯的公开信,接二连三。很多人预感会有事,不清楚何时何地会有何事。五四运动70周年正好提供了一个讨论历史和现状的好机会。

在约我演讲时,席泽宗半认真地建议∶你们“广义史学”家言之凿凿断定,地球将于50亿年后被临终的太阳吞没。你能不能也算一下“中国何时能实现民主?”。嘿嘿,席老兄“将军”了。遵命抛砖,但不管引玉。我给了一个定量答案如下∶( 1913 – 1629 )- ( 1989 -1919 ) =  214  年。

它是说中国的民主化进程,从五四运动1919年算起,需要284年。从1989年算起,仍需214年。

上式的基础是所谓运动规律在时间平移变换下的不变性。最早涉及规律不变性观念的是伽利略。地球自转公转如此之快,为什么人丝毫感觉不到?伽氏的解释,也是正确的解释,就是力学运动规律在时空变换下的不变性,包括时间平移变换不变性。社会历史也是时空中的一种运动。如果假设:普适性文化的成长规律满足类似的不变性,那末,现代严谨科学在中国社会中的成长,应相同于人权价值观和政治民主制在中国社会中的成长,即有相同的时间尺度。这样,由四个历史年代(1629,1913,1919,1989),就可以推知上述的214年。这就是1989年4月4日我为纪念五四运动70周年写的 “从北京天文台看中国民主进程” 一文的主题(全文附后)。

4月25日我演讲时,学生已经上街一周多了,著名的 “人民日报”4.26动乱社论于4.25当晚就广播了。4.25是星期二,科学史所派车来中关村北京天文台总部接我,司机驾车有意绕行敏感地段,如大学校门口等。心想,不变性假设在今天好像是政治不正确的,也许不久会被证伪。席兄到底是史家,比之一时一事,他更看重历史推论,要我仍照“广义史学”的论证讲。若被证伪,也有意义。科学史所是学术讲堂,“九爷府”里老九多,大胆假设,小心求证(证明或证伪),是可接受的治学方法。于是,讲题及其内容都不改,仍为“从北京天文台看中国民主进程”。 讲后,立刻有友人评道∶“老方,你这个估计,祇是个一级近似吧。”我答∶“当然,一级近似可能也不到,算零级吧,所以误差都不能写。”

20年过去了,席兄已于2008年底作古,五四运动已到了90周年。友人近日告曰∶ “相比1989,中国已大大变化了,就是在人民大会堂里,遗老遗少式的唐装也极少见了,西服无论如何是主流了。” 尽管如此,零级近似的估计似乎还没有被证伪。相反,20年的变迁,还显出不变性假设的几分合理性。在“从北京天文台看中国民主进程”一文中提及三勿论——“勿师西法” 论、“勿离经叛道” 论、“勿上下易位” 论,它们前后流行于1629 – 1913近三百年,曾用来抵制严谨科学在中国的成长。移动一下时间坐标,三勿论也是时下人民大会堂里的流行,也是用来抵制普适价值,且看,“勿师西法”——“绝不照搬西方那一套”:“勿离经叛道”——“坚持正确政治方向”:“勿上下易位”——“核心是党领导,不折腾”。

注意,变换不变性是指运动规律本身的不变,而不是说运动总是不变的。地球的转动不是不变的,江山不是永固的,没有一个朝代是“自我完善”就会万世不衰的。且看,17,18世纪倡导三勿论者,尚是阮元等一批大儒或巨儒。如今,改朝换代了,除了假的,或半真半假的以外,大儒和巨儒似是衰了。大官和巨官,大贪和巨贪还在,一脉相承,三百年不变。也不尽然。内地友人告知,也有新创的品种出现,叫什么“吃饱了的博士”。这头衔不伦不类,也许是听错了?

有一点应当没听错,当年的大儒巨儒们尚能“苟牵经义,妄生义论” (李善兰语)。而今的新老品种们,好像连“经义”也“苟牵”不动了,祇能“妄生”市井味道的“义论”。“甚——无——谓(或味)——也” (李善兰语)。

不变性预测不过是一个有待证伪的假设,但历史的确能为今日的断事者,预事者和论事者鉴。

(2009年3月,Tucson)

「附录」

从北京天文台看中国民主进程——纪念五四70年

方励之(1989年4月4日)

中国的改革正陷入困境,这是目前谁也否认不了的事实。现代化和民主化,进不得进,退亦无路。眼睁睁看着周围具有相同民族或类似文化的国家或地区正纷纷向发达行列迅速走去,眼睁睁看着时间在大陆正白白地流逝。从‘五四’到如今已经流逝了70年,还要再流逝多少年,中国才会有转机?每想起这个问题就不禁令人焦急、痛心、失望。

为了不使这篇纪念文章显得过分悲观,我不准备再多谈中国的民主,而是回顾一下三百多年来与北京天文台有关的历史。

作为新文化运动的五四,最有价值的作用是倡导将民主和科学注入中国文化。这二者正是中国传统中所缺少的、或不足的。然而,就民主和科学二者在中国的注入进程来看,五四大体正好分别是它们的起始期和完成期。意思是,1919年,中国刚刚开始她的民主政治的进程,而那时,中国已开始全面地接受现代科学,中国传统文化与现代科学的冲突过程已近结束。

三百多年的科学注入史,许多都与北京天文台有关。公元1582年意大利耶酥会士利玛窦来华,是西方现代科学传入中国之始(利氏的墓地现仍位于中共北京市委党校内].现代科学一开始就遭到抵制,明末冷守中等反对用‘西法’制历,认为祇有宋代理学的“皇极经世”才适用于中国历法。这是首版的“中国特色”论。所以,当时仍沿用陈旧的大统历和回回历。

1610年的一次日蚀,用传统方法预报错误;1629年的日蚀再次预报错误。而徐光启用西法预测则十分准确。这才迫使崇祯皇帝接受西法,编出“崇祯历书”。不过,由于守旧派的反对,“崇祯历”实际并未使用。直到明亡清兴,顺治时期才将该书改名为“西洋历法新书”刊行,并用以制历,名为时宪历。这可能是“西洋”近代科学第一次进入中国社会生活。

好景不长,顺治一死,反对现代科学的势力再度得势。大儒扬光先上疏朝廷说:“宁可使中夏无好历法,不可使中夏有西洋人。” 既反对西洋人, 又反对西法, 可称为第二种”中国特色“论。在这种特色论下,以西法制历的李祖白等5人被处死。他们是北京天文台第一批为中国的现代化献身的人[研究天文的人由于不见容于统治者而被整肃以至处死,中外历史中均不罕见].

康熙亲政后,情况有好转,再度使用以西法为基础的时宪历。康熙是历史上最喜好科学的皇帝,他早年直接向传教士南怀仁学过西方天文学。“历象考成”和“康熙永年历”两本大体还具有当时西法的水平,是那一时期的代表。

自雍正上台始,又开始了一个长达百余年的排斥科学的时期。闭关锁国,科学交流被切断了。占据学界主流的干嘉学派,祇事考据经典,无兴趣于观测科学。直到19世纪,该学派大师之一阮元还不接受日心地动说,写道:“至于上下易位,动静倒置,则离经叛道,不可为训”。这又是一种以“经”“道”意识形态为基础的“中国特色”论。

鸦片战争后,上述意识形态才失去威力。天文学家李善兰驳斥阮元说:“尝精心考察,而苟牵经义,妄生义论,甚无谓也”。李善兰于1868年到北京任同文馆天文总教习,从此中国再度系统地引入西方天文学。而真正再度使用西法制历是在辛亥革命之后了。民国成立,改钦天监为中央观象台,主持制历。

由于时间紧迫,民国元年及二年的历书还是用旧法计算的。“三年历书”才完全依据现代天文学而制。从此再没有反复过。就是当文化大革命批判西方“资产阶级科学”时,所用的历法却还是“资产阶级科学”的。

“三年历书”的编制者高鲁和常福元在“凡例”中写道:“本年历书系用东西各国通行之法推算”。“东西通行之法”一语极为重要,它标志着中国社会终于认识了科学规律[推算之法]的普适性,而无所谓“中国特色”的科学规律。这就是为什么“五四”大体可以看作中国传统与现代科学冲突的终点。起点和终点都发生在北京天文台。

这一段科学注入史也许有助于我们从更长的历史背景上来理解今天的民主困境。第一,对中国的民主进程似还可以不必太悲观,与三百年的科学注入史相比,70年的民主注入时间虽已不短,但还不致令我们完全气馁;第二,现代化和民主化的基本原则和基本标准,像科学的原则和标准一样,是普适的,无所谓“东法”或“西法”之分,祇有落后与先进之分,正确与错误之分;第三,阻碍现代化和民主化注入中国文化的错误观念,与阻碍科学注入中国文化的错误观念是相似的,即各种版本的“中国特色”论。

北京天文台今年将纪念建台710周年。自古以来,中国的皇帝往往要祈天断事。自从元朝建都北京之后,北京天文台一直为历代皇帝充任这类探察天意的角色。五四之后,天文台就没有这种功能了。不过,天文台的漫长历史仍可为许多人,特别是今日之断事者,提供借鉴。勿师西法论、上下易位论、离经叛道论等不都有其“先驱者”吗?愿这些历史能为今日的断事者鉴。

天文台为人们提供了一个背倚宇宙腑视人间的观察点,由这里看去,星移斗进,“法轮”常转,万物概莫能外。科学的“法轮”已转进了中国,民主的“法轮”也在转了,今天的困境不过是它启动时的嘎嘎之声而已。这就是我的信心和力量之所在。

春仁:黑暗的时代的最强音

今年3月5日,是遇罗克蒙难39周年。1966年文革红8月,“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的对联横行一时,25岁的北京徒工遇罗克写下长文《出身论》,不仅向对联,而且向中共实行多年的阶级路线即出身歧视政策发起了最有力的挑战,在那个最黑暗的时代,发出了争取平等与人权的最强音。一个黑五类家庭出身的青年,用自己的思想和文字,竟然在当时就造成了震动全国的效应。这是中共建政以来没有先例的。1968年1月,遇罗克被捕入狱。1970年3月5日,遇罗克被中共当局以“现行反革命”的罪名杀害,年仅27岁。

1978-79年,民主墻运动兴起,民间刊物《四五论坛》、《今天》与《沃土》等率先发表了颂扬与纪念遇罗克的诗文。这一年的11月,北京市中级人民法院下文为遇罗克平反。第二年夏天,官方刊物《新时期》和《光明日报》发表了关于遇罗克的长篇报导,称遇罗克为“逆风恶浪中的雄鹰”、“划破夜幕的陨星”。在1980年第3期《当代》文学杂志上,遇罗克的妹妹遇罗锦发表了她的处女作《一个冬天的童话》,引起广泛好评。但紧接着,由于她那部刚发表就被禁止的小说《春天的童话》以及她的离婚案件,又把作者一下子卷入巨大争议的漩涡。作者受到来自官方的道德批判。1986年,遇罗锦应邀访问德国,并在德国申请政治庇护。1987年,台北的皇冠出版社出版了她的新作《爱的呼唤》。那以后,遇罗锦就在德国的一座小城安居度日,从公众的视野中消失了。

20年后,遇罗锦完成了传记小说《一个大童话》。这部作品涵盖了她早先两部《童话》和《爱的呼唤》的内容,并有大量的增删修改和补充。可以说这一本书写尽了她在中国度过的前半生。该书于今年1月由香港晨钟书局出版。

3月8日,《北京之春》杂志社、香港晨钟书局与独立中文笔会自由写作委员会连袂在纽约法拉盛举行遇罗锦的新书《一个大童话》首发式暨遇罗克蒙难39周年纪念座谈会。

据晨钟书局总编、诗人孟浪介绍,遇罗锦在完成书稿后,曾费了不少周折联系出版,最后晨钟书局本着纪念遇罗克这位人权先驱,决定出版该书。孟浪说:“为了让中国人永远记住,在我们历史上最黑暗的时代,曾经有这样一位平民,曾经有这样一位英雄,为人权发出了有力的呼唤。”

作家、文学评论家李劼在会上作主题发言。李劼指出,遇罗克的《出身论》是一部中国贱民解放宣言,其意义堪与美国的黑人解放宣言相比。从思想资源上说,遇罗克写《出身论》可谓一次精神上的揭竿而起,因为他是在各种精神资源都遭到全面封杀的情况下写出《出身论》的。把毛时代说成马克思加秦始皇并不准确,毛时代是斯大林加秦始皇。遇罗锦的遭遇更意味深长。那可能是对五四以来妇女解放历史的反讽。哥哥遇罗克是思想犯,妹妹遇罗锦则是情感犯。遇罗锦的《一个大童话》,生动描绘了她所亲历的一场道德审判,读来令人唏嘘。

现居德国的遇罗锦,在给会议发来的书面致词中表示对晨钟书局的感谢。她写到,这本63万字的书,对40年前遇罗克写的《出身论》做了详细诠释,反映了从1946年到1986年,一个家庭在中国四十年的悲剧。哥哥在政治上被判了死刑;妹妹,在道德上被判了死刑。(全文另发)

政治学者王军涛说,提到遇罗克、遇罗锦兄妹的名字,感到一种刺激。总觉得他们给我们的一些启示,我们还没有把它揭示出来。他们所承受的那种悲剧和苦难,还没有化成我们的财富。资深民运人士傅申奇和历史学者王书君也在会上讲话,谈到了遇罗克对他们的影响以及遇罗锦的遭遇在当下中国的意义。徐文立是遇罗锦的老朋友,他送上书面发言稿,高度评价《一个大童话》的历史贡献,指出,遇罗克之死是中共暴政欠下的一笔孽债,并历数中共建政以来的大孽债。原香港《文汇报》驻大连记者姜维平,因撰文揭露中共高层腐败被捕入狱,获释后移民加拿大,也送来书面发言。姜维平说,早在78-82年大学读书期间,他和他的太太就是遇罗锦的铁杆粉丝,对遇罗克更是无比敬佩;在书面发言里,姜维平还表达了对海外民运的殷切期待。此外,作家苏晓康和评论家陈破空也送来精彩的书面发言,本期杂志将予刊出。

座谈会上有不少是遇罗克的同龄人,有位女士专程从华盛顿赶到纽约参加这场座谈会。他们感叹自己在那个年代因家庭出身饱受歧视,对遇罗克的壮举格外钦佩,并纷纷购买遇罗锦的《一个大童话》。孟浪表示,希望读者踊跃购书,根据作者的意愿,该书的销售所得将用于纪念遇罗克的网站和纪念物。

座谈会由《北京之春》主编胡平主持。早在10年前,胡平就写文章呼吁为遇罗克建立雕像。他引用不久前万润南写的纪念遇罗克的文章,把发表《出身论》的遇罗克和发表《我有一个梦》的马丁。路德。金相提并论。万润南说:“我也有个梦,每年的3月5日,也成为全国性的纪念日:”遇罗克日‘。有一天我们也懂得珍重自己的英雄了,我们的民族就会有点希望了。

苏晓康:被道德流放的遇罗锦

这篇文字的标题,或许也可以叫作《为道德而流亡的遇罗锦》。遇氏兄妹是中国的奇人,人们对遇罗克已经说了很多,官方的、民间的、异议的,我不能说得更好,但我依然觉得,对于中国这个在传统上、文化上欠缺人权、平等意识的民族来说,遇罗克的意义远未被解读出来,甚至中国人以其当下拥有的主流意识和话语,还没有能力来认识遇罗克。遇罗克是“英雄”、“先知”,但他首先是一个“殉道者”,是为了我们大家而献在祭坛上的“牺牲”。相对于他的思想,我更重视他的“受难”,在那个残暴时代,有他思想的人也许并不少,但象他那样去受难的人,寥若晨星,因此除非在终极的、宗教的层次上,我们甚至无法触碰到他,而他为之受难、献身的目标,我们至今并未争取到,甚至情形还更坏了。离开“殉道者”,我们是多么的不济。我们愧对遇罗克!

我在这里主要谈谈遇罗锦。她不仅是“文革”、“血统论”的受害者,也是旧婚姻法废止前夕的最后受害者、“批判精神污染运动”的受害者。毛泽东、邓小平两个时代联手谋杀她。无论当代中国政治史还是文学史,也许还应该再细化到当代女性史、婚姻史、女性文学史,等等,都刻意回避了七、八十年代之交具有政治、文学、社会学等多重意义的一件事件,即当时的体制在政治上为遇罗克平凡的同时,却在道德上审判了他的妹妹遇罗锦,一并也在文学上否定她。我至今还可以想起在那个时代,人们不再惧怕“反革命”、却依然对“道德败坏”(一种“精神污染”)谈虎色变的尴尬情形,一如人们高度肯定《冬天的童话》,却一棍子打死《春天的童话》。这两部作品在中国的所谓“新时期文学”史上,或者个人精神史上,都是开先河的。

我是遇罗锦的同时代人,对她书中所刻画的那个政治的、风俗的、道德的环境,太熟悉了;我又是《阴阳大裂变》的作者,但是在我采访那无数的离婚案件和婚姻悲剧之前,遇罗锦的婚恋故事已经结束了。遇罗锦的遭遇,政治上的、婚姻上的、情感上的、权利上的,都不仅仅是她私人的事情,也是一个时代荒谬、冷酷的多重写照、折射,而她为了自己的幸福、权利所作的抗争、所付出的代价、所承受的痛苦,比她哥哥为 “黑五类”、为所有受凌辱的中国人所付出的牺牲,在社会进步的意义上丝毫也不逊色。甚至,她作为一个女性,站出来挑战道貌岸然的社会虚伪和可怕的市井唾沫,包括父母的责难,因而所承受的压力,也许比她哥哥还要沉重,同样需要勇气和孤胆。如今中国人颇有修史癖,在我们梳理、重写中国当代史之前、撰写“阶级斗争史”、“中共极左史”、“文革史”、“知青史”、“改革史”、“思想解放史”、“当代婚姻史”、“出版史”等等之前,先面对一个女人的私史吧!

在文学上,遇罗锦的女性书写所呈现出来的性别告白,包括婚恋境遇、情感挣扎和种种难言之隐,一个女性的苦难言说,经她直抒胸臆的真率、不避隐私的勇敢、沉着娴熟的描摹,而展现出来,在中国的现代叙述里,至今也是罕见的。而中国大陆的女性书写,从所谓“革命文学”和“工农兵文学”以来的无性别状态,到90年代便一下子跳到“身体书写”的暴露状态,真真是彻底剔除了女性声音的。中国至今谈不上女性文学,可能跟它从一开始就拒绝遇罗锦有一定关系。我不懂文学评论,但是非常希望有一位有见地的文学评论家,特别是女性书写专家,比如耶鲁的康正果先生,为遇罗锦在中国女性书写领域里梳理出一个位置来。同时,我也盼望这部新出炉的《一个大童话》,能够尽快被翻译成英文和其他外国文字,向世界展现一个普通的、底层的中国女人在荒诞世道的凄凉生涯,它也许没有《野天鹅》(张戎)那么传奇,却更朴实地接近真相和苦难。

最后,让我衷心地祝贺遇罗锦女士!

李劼:遇罗克蒙难纪念和遇罗锦的《童话》

遇罗克面对的是专制当局,遇罗锦面对的是几千年沿袭的伦理道德和变态的文化心理。

今年3月5日,是遇罗克蒙难39周年。

大学时代读北岛诗歌,印像最深的就是一句:星星般的弹孔中,流出了血红的黎明。诗人以此描述了1970年在北京被文革当局枪杀的人权先驱遇罗克。最近,其胞妹遇罗锦在香港出版了她的自传《一个大童话》,揭示了那个骇人听闻的场面:刚刚被宣判死刑的遇罗克,马上被推进车里作了活体器官摘除。时年仅27岁。

倘若问80或者90后出身的年轻人,知不知道《出身论》?得到的回答也许会相当茫 然:《出身论》是什么?是不是谁家更有钱的比赛?中国历史上最黑暗的那个时代过去之后,后来的国人可能都不知道当时究竟黑暗到什么样的程度。正如美国历史上曾经有过种族歧视和黑奴制度,中国1949年以后将近三十年里,被压在社会最底层的则是被叫做黑五类的贱民。他们的遭遇比之于美国历史上的黑奴,或者呻 吟在法西斯铁蹄下的犹太人,其悲苦,其惨烈,有过之而无不及。正是基于这样的背景,遇罗克写出了檄文《出身论》。该文以缜密的逻辑思维,驳斥当时风行一时 的红卫兵对联: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从而断然否定按照家庭出身来划分社会等级的阶级成份论。该文由此成了一个贱民解放宣言,类似于美国历史上 林肯签署的解放黑奴文件。

从思想资源上说,遇罗克此举可谓是一次精神上的揭竿而起。那个年代的黑暗,与当今的 北韩无异。经由毛式焚书坑儒,除了马列书籍和领袖著作,平民百姓读不到什么人文书籍。文化资源被封杀到了几近窒息的地步。五十年代的右派学生林昭,还能读 到一些古今中外的文化经典,还能从古希腊的人文典籍中汲取反抗暴政的力量。及至六十年代的遇罗克,虽然嗜书如命,博览群书,但一旦诉诸文字,除了凭借马列话语发声,无法引用人类历史上的其它人文经典。倘若说林昭在面对独裁者时还能举起刻有古希腊印记的精神长矛,那么到了遇罗克面对毛式专制时,可以捡起的, 唯有一根青年马克思式的思想竹竿。但也就是凭借着那种非常马克思式的语言,遇罗克写出了贱民解放的宣言。就此而言,遇罗克倒下的那一刻,既象征着思想自由 的遭受戕害,也意味着青年马克思的被枪杀。

过去人们总说,毛时代是马克思主义加秦始皇。其实,更为准确的说法,应该是斯大林专制加秦始皇暴政。因为马克思主义,包含有青年马克思的自由思想。这样的思想,到了列宁,转换成了革命党铁一般的纪律和残酷无情的意志。之后,斯大林又把人与人的相残引入革命党内,从而开创了自相残杀的先例。及至毛泽东把斯大林的残暴和秦始皇的专制结合到一起,整个国家随着党内斗争变成了一台绞肉机。在这样的社会,不要说地富反坏右那样的贱民,即便是马克思再世,也一样的被判刑,被践踏,被枪毙。

哥哥遇罗克是思想犯,妹妹遇罗锦则是情感犯。遇罗克在毛时代遇难,遇罗锦在邓时代去国流亡。遇罗克面对的是专制当局,遇罗锦面对的是几千年沿袭的伦理道德和扭曲到变态程度的文化心理。倘若妇女解放是衡量社会解放的天然尺度(恩格斯语), 那么对女性情感的道德审判,则是中国专制历史的特殊标记。遇罗锦《童话》一作,生动描绘了她所亲历的一场道德审判,读来令人唏嘘。

考察一下中国历史,人们可以发现,这种审判最早源自几千年前的商周之交。周室姬氏家族在那场以专制集权取代诸侯联邦的殷商王朝的战争中,寻找出的一个最为重要的借口就是,殷商允许女性参政。以后的历史,中国文人学士按照胜利者的意志,在把商纣妖魔化为暴君的同时,将参政的妲己诬蔑为荡妇,从而制造了中国历史上对女性进行道德审判的最大冤案。在这样的历史参照下,80年代闹得沸沸扬扬的遇罗锦离婚风波,不过是国人对弱女子无数个道德审判系列中的一个而已。慑于如此道德伦理压力,脆弱点的女性只好自寻短见(如阮玲玉),坚强些的则奋起反抗 (如遇罗锦)。

遇罗锦个案更为意味深长的,可能是对五四以降妇女解放历史的反讽。始于五四的妇女解放运动,使中国妇女在相当大的程度上摆脱了专制的桎棝。但由于那场革命的朱元璋性质和洪秀全习气,女性依然被踩在男性的专制权力脚底下。躺在秀才娘子宁式 床上的那个臭男人,不过是由原来的秀才变成了成功了的阿Q。以前的中国男人,可以理直气壮地用三从四德要求女人。经由革命并且喊着妇女解放口号躺上宁式床的权力男人,不好意思再提三从四德,只好将对女性的占用诉诸不可言说的潜规则。于是就有了具有楷模意味的红朝宫妃,将领袖需要和组织纪律,视作自己的信 条;一面满足男人,一面约束自己。就此而言,遇罗锦太不识相,竟然遵循自己的情感,在大庭广众之下追求婚姻幸福。

以中国的所谓国情观之,女人尽管在台上宽衣解带地走秀,尽可以不声不响地被男人包养,但不能有自己的情感需要。无论是权贵还是富商,最害怕的就是,自己的女人有情感追求。被权力和金钱包养的女人有没有道德问题,要看当事人有没有情感需 求。放弃情感者,是贤妇;不愿放弃者,是荡妇。前朝宫妃因为贤良,至今活得气宇轩昂。相比之下,不顾一切地追求情感的女子如遇罗锦者,在强大的道德压力底下,蓬头垢面,流落他乡。只要国人依然崇拜权力,依然以权势作道德背景,那么社会舆论则永远按照权力男性的潜规则,审判追求情感的中国女性,制造一个又一 个的情感犯。

在没有思想自由和言论自由的年代,遇罗克揭竿而起。在女人依然处在男性权力意志和社 会专制舆论连同变态文化心理的重压底下,遇罗锦重蹈履辙。借用一个毛时代的说法,一个自绝于党,一个自绝于人民。从兄妹俩分别上演的这两出悲剧里,人们可 以窥见,将来中国的标记,不啻在于民主联邦、思想自由和言论自由,同样也应该在于重新审视妇女解放,不再制造情感犯,不再把妲己那样的女性说成狐狸精,不再让遇罗锦这样的女子因为追求爱情,而被舆论置于道德被告的境地。

2009年3月10日于纽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