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跃刚:中国革命与中国改革,一个新的解读视角

天则所十五年了,这是我第三次来双周会演讲,一次讲一个专题。第一次讲的是华东水灾,然后三峡问题,中国治水问题。后来,张老师还就我的一篇文章《辛未水患》写了一篇长篇评论,这篇评论被汪丁丁说是张老师书评里面写得最好的一篇,叫《中国治水的政治经济学》。后来我研究南沙问题,准备写一部书,写了十几万字就停止了,我想围绕地缘政治问题来研究中国后冷战时期的战略地位。这部书我没写完,被陕西一场官司给冲掉了。所以我讲过一次南沙问题。

这是第三次来,讲改革问题。实际上四年前我就开始了关于中国改革来由的研究,这是我自己开的一个研究题目。三年前一次政治变故使得我能够专心地用三年的时间来阅读和访问。今天来讲的是我三年多来阅读的心得体会,还谈不上很大的一个专题或一个很成熟的研究成果。题目起得那么大的原因是,改革要回答动因问题,改革如果不回答动因问题,不知道改革的性质和来由,便不知道改革目前所处的境遇和未来的可能性。这三四年来,我主要是围绕着寻找改革的动因来研究当代史、党史,特别注意研究了共产主义思想史和共产革命政权化以后人类社会的一些现象和中国的情况。

围绕着前改革时期和改革时期的未来可能性,去年以来文章很多,议论很多,学说很多。天则所还专门有一次三十年论坛,也请了五十多位专家。本来我也有一个题目,但是我去四川出差,冲掉了,没讲成。其实我要讲的就是这个题目,结合自己对党史的阅读和对当代史的阅读来讲革命与改革的关系。

刚才讲到有很多说法,其中我觉得比较集中的有一些说法,关于中国当代历史的评价和未来的可能性:前不久甘阳在三联出了本小书叫《通三统》,他认为要用孔子加毛泽东加邓小平构造出一个中国未来的道统体系,当然他的整个知识结构比较复杂,他从早期的80年代的启蒙参与者之一,转变到现在,转变幅度挺大的,应该说是本质转变。他的言论很有代表性。这个言论,不仅设计了中国未来的道统格局,而且涉及了对中国历史的总体判断。

还有前不久李零也发表了很长的文章《读<动物农场>》,一篇大文章切成三篇发表在《读书》上。他的文章是用口号结尾的:第一个口号是“ 中国革命的案不能翻”,第二个口号其实是模仿毛泽东在天安门广场“人民英雄纪念碑”题词的口号:“一百年来,所有为中国革命捐躯的烈士(从秋瑾到江姐)永垂不朽”。关于这些口号,有一些与他比较熟的学者跟他讨论,大概有点失语,因为学者,一个严谨的学者,喊政治口号,什么意思?很突兀,很失身份。

另外像杨帆,提出要把西方民主和“毛泽东的民主”结合起来,是未来中国民主的方向。他说毛泽东是中国老百姓的教主,是要尊重老百姓的教主选择。这是杨帆在前不久的一个对话中明确提出来的。当然,老百姓是不是真信这个教主,他本人从未做过统计,老百姓认不认这个帐,没有统计学意义。作为一个有一定影响力的经济学家,他认为毛是老百姓的教主,所以大家应该尊重毛,因为老百姓尊重毛。这种发言的方式,像不像天桥把式?

还有海外的年轻学者对整个“毛泽东时代”充满了赞赏,说毛泽东时代有意义地建设性地塑造了“社会主义‘新人’”。他认为很多改革前时期很多矛盾、问题,以及大失误、大灾难,甚至人间惨剧,是熊彼特式的“创造性破坏”。甘阳也有此论。更离谱的是,这位年轻学者很轻浮地说,要对过去的历史采取“积极遗忘 ”的态度!

这都是一些非常有名的国内外学者,代表着一些人对历史,对现状,对未来的判断或期待。

这些问题说一千,道一万,都有一个对改革怎么评价的问题,都在试图回答:改革是怎么来的?改革可能往哪里去?首先要回答“改革到底是什么”。

1987 年我去温州,去调查“温州现象”。1987年发生过两次大讨论,都是关于中国改革到底是姓“社”还是姓“资”讨论。一次发生在浙江温州,一次发生在辽宁本溪。本溪关广梅租赁承包事件,引发了姓“资”还是姓“社”的大讨论。追溯起来,这个问题的讨论不是从1987年开始的,实际上是从上个世纪五十年代集体化以后围绕中国的道路,中国现代化的路径,甚至围绕着政治本身的一场党内党外的持续很久的大讨论,大斗争。演变到改革时期成了“改革怎么走 ”、“改革怎么看”、“改革政策怎么选择”贯穿改革始终的大讨论。

我们去温州的时候,讨论很激烈。在本溪的姓“资”姓“社”讨论基本上是造假,根据我的调查,是独家调查,是《经济日报》的一场新闻造假。关广梅租赁姓“资”姓“社”的讨论,实际上是媒体根据当时政治气候制造出来的一场全国性的持续了很长时间的大讨论。关广梅给《经济日报》的信是造假,是经济日报记者和本溪市委政策研究室的笔杆子们写的,他们也认账。

姓“资” 姓“社”的讨论在温州有真刀真枪的感觉。我们去温州,第一步没有去现场采访,我在温州市的档案馆里头蹲了一个礼拜,看了它三十年的档案。看完那些档案,你只能有一个结论:中国这场改革绝不是一场自上而下的,有目标的,有方法的,执政党主动的改革。这场改革所涉及的内容,或者说所取得的某些成功,是自集体化以来每一个普通农民为了吃饱肚子的基本要求,这个要求是被强权压制、压抑,甚至镇压,农民付出了数千万人的生命代价的集体要求,肚子要求,“改革”只不过是对这数千万白骨之上的数亿农民要吃饱肚子要求的不得不做出的妥协罢了。那个时候,在70年代末开始的一直到80年代的所有的农村改革,分田单干,包产到户,合作,合股,民间融资,50年代集体化后都出现过,只不过都被作为反党、反社会主义而被剿灭罢了。也就是说我们80年代的所有改革的基本形态,50年代开始到今天几十年不绝如缕。广东一个农民跟省农委主任讲,毛泽东是两个不让,一是不让吃饱,二是不让说话。吃饱的要求,说话的要求,改革开放以来的一系列中央文件,都是执政党不得不回应数亿人的基本的生存发展——吃饱要求的妥协。不过是以前不准吃饱,现在可以吃饱了,把勒着农民脖子的绳索放松了一点儿罢了。

中国改革,是个大倒退的过程,不是大前进的过程。相对于社会生产力而言它是解放的,是前进的,相对于社会形态的一个纵向时间逻辑而言,是倒退的。它是退的过程,是大逆转的过程,是不得不妥协的过程,而绝不是一个总设计师加上总工程师,和一个自觉的执政党,为了一个更崇高的目标或者遵循某些基本价值做出的一个国家的几亿的到十几亿人的改革。而且退得还不够。我认为,这才是改革的真相。

1987年当时我们就发现了这一点。当时新闻媒体跟学界有呼应,就是进行社会启蒙。八十年代新闻媒体人的构成大致是四部分人:老报人,老大学生,社会三教九流,应届大学生,大多数是文革的过来人。本人就属于三教九流,进报社时也没有学历。我在中青报经济部,主任是任建新的女儿任红,她是海淀区剃头出身,没学历。我们的同事中有北京清洁队扫大街的,北京景泰蓝厂的工人。现任总编辑是门头沟的“煤黑子”。他们绝大部分是自学成才。他们有丰富的社会经验。他们根据经验,根据朴素的感情和常识,根据对中国社会的基本了解,自动承担了所谓的“社会使命”,80年代而言,就是鼓吹改革,支持改革,进行社会变革启蒙。他们认为,改革本身自有价值,改革具有社会进步的象征意义,社会进步好的方面都在改革的旗帜全部打包,全部集合。

但是进入80年代中期以后,回头看中国的改革路径和与中国历史的关系,我们会发现事情没那么简单。我们发现,改革本身并没有给改革提供全部的合法性。这是在80年代,1987、1988年,我们在内部已经有讨论了。无论是改革政策,或者已经取得的改革成果,不是执政党创造的,也不是知识分子创造的,而是每一个普通农民的生活所迫的创造,这些生存与发展的要求只不过是被政策化了,只不过被承认了。承认什么呢?承认我让你饿肚子是不对的,承认压制你想办法解决饿肚子的问题是不对的,所以才有了所谓的改革。道理就这么简单。而且,我们发现,中国改革是新潮旧轨,仍然没有摆脱政治运动的惯性,改革的方法仍然是我们所熟悉的搞运动那一套,树典型,黑白分明,大轰大嗡。实际上从改革的内容到方法,80年代后期已经有了全面的反省,与此同时,一些比较自觉的记者和编辑开始彻底抛弃宣传的形象和调子,进行专业化转型,就是由主动的启蒙者和改革使命担当者回归到新闻本体的专业化转型。当然并不彻底,由于六四停止了,90年代中期重新开始。

我们再往前走,发现包产到户在中国到目前为止,或者说中国改革说得最响亮最成功的农村改革这一块,是一个半拉子,如同中国革命,农村改革也是一锅夹生饭。为什么呢?我们从九十年代兴起的大规模的“圈地运动”可以看到农村改革的性质和它的后果。因为圈地运动看起来好像是加速城市化,加速城镇化,但是在圈地的这个过程中,你会发现农民这个利益主体谈判能力极弱,往往处于一种极端的劣势,其土地利益诉求只有象征性的意义。而另外一方——国家加上开发商却极其强大。大规模的圈地运动一直持续到了今天。我把它称作1949年以来“第二轮原始积累时期”。第一轮我把它界界定在统购统销70年代末。有统计,到 1982或1983年,全民所有制企业固定资产的总额,与从农民那里压榨来的剪刀差总值相等,大概是六千亿。这是一个很吓人的尸骨累累的数字。

统购统销以后对农民肚子的定量是三百多斤,只能半饱,叫做“半饱经济”。这是怎么算的呢?姚依林1949——1966年曾经担任过商业部、中共中央财贸部、国务院财贸办公室领导。大饥荒的时候,他向各地调过粮。最近再版了《姚依林百夕谈》。《百夕谈》是一本非常重要的书。他讲到六十年代跟江浙的农民算过一笔账:一个农民的粮食应该在七百多斤,这是毛粮。七百多斤要喂牲口,并且吃饱肚子,粮食应该在七百一十多斤。但是50年代开始,核定的粮食只有三百多斤,连人带牲口只能吃三百多斤。这还是在正常年景,粮食到位,政策兑现的情况下。实际上,相当多数的地方三百多斤都吃不到。

张曙光:毛泽东有一句很有名的话:“以不饿死人为原则”。

卢跃刚:他就按这个原则来核定数亿农民的基本口粮。牲口不算,牲口应该从粮食里面单列出来,因为没法核定牲口,只能按照人头来算。人头核算简单。当时的基本标准,就是不饿死人。这只是主观愿望。实际上他连自己承诺的这个最低底线也没有信守。从统购统销开始,就有大规模饿死人的记载,一直到70年代中期我当知青插队的时候还有饿死人现象引发了当地农民武装反抗共产党的的现象。在此之前,王海光教授研究的中共建政初期征粮,就有征粮过多引发了当地农民武装反抗共产党的问题。

话再说回来。我们发现中国现代化之所以发生第二轮的原始积累和大规模的圈地运动跟刚才我们说到的农民没有谈判能力有关。 2004年,国家信访局局长说上访案件达一千万起,上访人数每年超过五十万人次。这只是根据信访部门的统计,其实各级党、政、人大、政协、工、团、妇、民主党派及其各级领导,以及各级各类新闻媒体,都是上访者的对象,去这些地方上访人次、件次应该数倍于信访部门,所以最保守地估计,上访人次和上访案件,真实的数字似应是国家信访局公布数字的两到三倍,也就是说,每年大约有一百万到一百五十万人次上访,两千万到三千万起上访案件。十多年来,我一个人就受理过上千人次的上访案件,有寄信的,来找谈话的,报道的和没有报道的。而且可以肯定地说,上访人数和案件呈逐年上升趋势。根据研究,上访案件80%以上是农民上访,农民上访案件中,绝大多数是土地问题,农民失地问题。伴随着“西部水利大跃进”、城镇化建设,这场圈地运动还远没结束。

你会发现,改革开放以后无论是比较成功的包产到户,还是到后来才出现的大规模的直到今天还没有遏制住的圈地运动,农民没有谈判地位,都跟早期的“集体化”土地制度有关,否则不会这样。那么就要回答一个问题,当时是怎样的?我们的教科书,过去我们读的也罢,到今天的中学、大学读的也罢,都把中国革命称作“土地革命”,内战称之为“土地革命战争”,第三次也好,第二次也好,第一次也好。官史论述的框架,中国革命的性质就是这样的性质,革命者剥夺地主土地,消灭地主剥削阶级,土地平均分给贫苦农民,实现“耕者有其田”。

从井冈山一路下来,打土豪、分田地,1947年中共根据地土改,一直到中共建政土改。关于土改的动因研究,土改方式——暴力土改、和平土改的研究,党史界有争论,有的说土改是中共为了“战争动员”,有的说不是这样,是多动机的。

但是不管什么样的动机,当时革命的目标是剥夺地主、富农的所有产权,平均分配给广大的贫困农民,把集中的私有化变成分散的私有化,这是革命的目标。当然土地私有程度各地情况不同,比如广东,村社公田还是挺多的。

我们也非常遗憾地看到,全国的土地改革并没有全部完成,中共就宣布了“过渡时期总路线”,准备实行合作化。“合作化”就是土地集体化,不管怎么打扮,什么说辞,集体化就是公有化,从最终的支配权和结果而言,从基本国体而言,集体化甚至公有化都不是,而是官有化,寡头化,少数人化。

从土地私有化到“集体化”的“变”是理解当代史和中国革命性质的要害关节,甚至是理解整个二十世纪共产主义运动的要害关节。第一,变的是什么?第二,为什么会变?第一个问题好回答,变私有为官有。第二个问题不好回答,是一个大学问。但是从现代法律的角度看,变的性质好界定。把土地化私为官,把土地从农民手里抢回来,不是你政府和执政党在违法?你号称“土地革命战争”,动员农民帮你打仗,许诺夺取政权后“耕者有其田”,为了兑现承诺,像模像样地制定了法律,把土地从地主手里抢过来分给贫苦农民。可是,《土地法》的油墨还没干,有些地方还没插上地桩,有些地方地桩子没捂热就要拔起来了。这个行为是违法的,违反了你执政党自己制定的《土地法》。做人而言,违反了社会伦理;政治组织而言,违反了政治伦理。违法也罢,悖理也罢,从伦理的角度看,就是失诺或践踏承诺,没有起码的诚信,失信于天下。农民为你们打江山,贡献了子弟,贡献了小米,贡献了独轮车,贡献了数百万生命,图什么?图的就是你承诺的以及农民理解的“三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有部电影叫《车轮滚滚》,讲“解放战争”炮火连天,农民如何推着独轮车支援前线,给人印象,中共的江山是“独轮车推出来的”。怎么脸会变得那么快,而且没有丝毫心理障碍,把地给抢走。注意,我用的是“抢”字。一些史学家,包括境外的史学家在研究中国农村集体化问题的时候,说农民至少是一部分愿意集体化。这是胡扯!这个道理多么简单,问你愿不愿意?“土地”这只煮熟的鸭子生从口里被抢走了。鞋大鞋小,我自己的脚知道。饿不饿肚子,我自己的肚子知道。不需要征得你的同意,就把你的财产化私为官,将心比心,你同意?你说集体化好,当初向国民党夺权的时候咋不说?当然我这里并不是说暴力抢夺和杀戮地主就是合理的。这涉及到土改的方法,暴力土改和和平土改,优劣有争论。这是另外一个问题。

还有第三点,就是土改实际结果。有一个观察角度:谁是土改的受益者?历史证明,农民肯定不是受益者,农民顶多是革命者夺权和掌权的垫脚石。讲到这里你会发现,有一拨人既是革命者,又是革命的受益者,这拨人总体上是当时社会的边缘知识分子和其他边缘人群,从结果来看,他们利用了农民的土地要求,特别是贫苦农民的土地要求。否则不会变得那么快,也不会变得那么毫无忌惮。农民土地性质被执政党强迫转变造成的后果,谁都明白是怎么回事。中国是个农民的国家,从毛泽东到普通官员,心里一本明白账。大跃进问题出来饿死人以后,从军队到地方的反应是很强烈的。我在香港中文大学读了全套新华社《内参》,其中有记载。中国的军队是农民的军队,是农民子弟。他们了解情况,搞不好会哗变,林彪写信警惕,然后压制。因为有大量的军属饿死。

“耕者有其田”的革命目标,从演变至今的历史结果来看,从中国土地革命的结果看,不像是革命党声言、承诺的社会变革目标和价值的体现,依我看,更像是一套围绕着实现革命党短期功利目标的政策、策略,一套围绕着少数革命者夺权和掌权进行社会动员的一套政策、策略,而且动员过程——暴力土改非常惨烈。我在研究土改的时候采访了一些八九十岁的老人,是当时领导中国土改和直接参与土改的一批人。他们给我讲了很多故事。暴力土改的暴虐的程度是难以置信的。有人说,中国发生过两次土改,一个是中共建政初期的土改,一个是现在准备实施的土地使用权流转。他们把土地使用权流转称为第二次土改,是错的。什么两次?从局部到全国,加上中共革命根据地土改,还有国民党土改,多少次了?1949年以来,至少还要包括包产到户这一次,包产到户和土地使用权流转的土地权利归还都是有限的,还不能解决问题。

当时的土地用暴力土改的形式,从历史的角度来看,存在着很大的问题。当然这个过程中政策是怎么制定的,怎么实施的,谁在这个过程中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和有什么样的动机,在党史界都是挺大的一个问题。前段时间杨奎松也写过很长的文章了,来讲述1947年以来解放区土改的情况,比如是暴力土改还是有和平土改倾向,毛的态度,刘的态度,谁左谁右等一系列问题。杨奎松先生是我非常尊重的历史学家。但是关于土改中毛泽东的态度,他的论证有点掉书袋子,遵循着一个掐头去尾的逻辑。毛是一个言行不一、极端功利的人,他不会按照原则来设置因果关系,在他那里,因果关系是可以按照他的政治需要随机更替的,而且总体上是左的,甚至可以说总体上是极左的。

中共土改,总体而言,无论是早期比较温和的或者有和平土改倾向的是陕甘边区的土改,但是时间很短。1947年“五四指示”后,中共就绝了和平土改的念头。因为革命形势发生了变化。即使广东早期土改一度被称作“和平土改”而翻了烧饼,仔细考察,基本上也是暴力土改,只是暴力的程度逊于北方暴力土改。暴力土改,那样的抢夺和杀戮,只能用“血雨腥风”来概括。杀人的方法极其惨烈。有一个很著名的党史专家就说,这些都没法写出来,写出来就会很大地动摇革命本身,动摇革命。这还光是讲土改,还不讲后来集体化的暴力,人民公社的暴力。早期土改战争动员的倾向是很明显的,建政以后的土改比如广东和平土改和翻烧饼,那是经典的政治动员。广东土改说是和平土改,其实土改的手段已经不和平了。根据现在已经知道的档案来看,所谓温和都是有限度的,都没有改变暴力土改的性质。只不过由于南方地方党组织跟绅士之间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下不了手。昨天还帮我抢救伤员,给我枪,给我子弹,今天我反倒是把他给毙了。这违反伦理,违反人情。还有华侨,华侨是全世界最艰苦的人,几乎就不是人。寄回家一点钱,来养老的钱,置办点家产,全部没收,一直到80年代末还没落实退赔完。故事是大量的。这是另外一个话题。当然这个话题也能在一个侧面界定中国革命的某些性质。一个革命党为了夺取政权给数亿人一个承诺,在取得政权没有兑现这个承诺(为此还制定了法律)的情况下,又通过违法来违反和践踏承诺,这种情况在人类历史上是极罕见的。这种情况不能说明中国革命的性质?我们还不要说再往后发生了什么事情了。

按照这个逻辑理下来,我们来讲革命的第二个目标。中国共产革命的目标,起码是广泛宣传、深入人心的目标,大概有这么两个,一个是在经济上广泛的私有化,土地的广泛私有化,就是“耕者有其田”;第二个目标是反对、结束国民党一党专政,一党独裁,在中国实现民主、自由、人权。1945年也好,1946年也好,《论联合政府》也好,《新民主主义论》也好,讲的很明白,实行民主共和、多党执政的治国纲领。如同土地私有化承诺一样,中共在很短的时间里就变了,甚至变得更快。根据已经披露的档案,1947年内战还在炮火连天,毛泽东就给斯大林密电,要求中共取得政权后,踢开民主党派,实行中共一党统治。为什么会变?前不久,出版了于光远著述、韩钢诠注的《“新民主主义社会论”的历史命运》,就是探索这个变的过程。我看到,这套统一战线,治国纲领,跟民主党派有非常深入的交流、合作,并形成了共识,或者叫建国共识。这边喊着反专制、反独裁夺权,那边发密电向斯大林请示:夺权后我要一党独裁!这是什么意思?更有趣的是,斯大林这个大独裁者复电制止了毛泽东的想法,所以才有了《共同纲领》,才有了短暂的多党合作蜜月。也正是因为斯大林这个大独裁者的命令,处于国际政治形象的考虑,才有了“五四宪法”。

如果说土地广泛的私有化是对数亿农民的策略性反应,那么“民主、自由、人权”这些口号、主张又是对谁的呢?应该是对知识分子、对民主党派的,目的在于“统一战线”。抗战时期、内战时期,知识分子同情共产革命,小知识分子潮水般涌进延安,涌进中共割据的各根据地,为什么?共产党要民主,要自由,要人权,反对一党专政,反对国民党腐败,让人民看到中国未来的希望。这是很多革命老人“两头真”的原因之一。他们为追求民主,追求自由而加入共产党,不真?为什么中国今天有宪法而无宪政?六十年前对中国人民承诺的“民主、自由、人权”宪政目标没有兑现嘛。

这个意义上讲,改革是什么?改革是在还账,是在兑现承诺。做了错事,犯下罪孽,是要忏悔的,是要自我救赎的。在这个基础上重建社会信用,真正实现中国社会的和解、和谐。

后果还不严重么?土地被剥夺以后,实行集体化,实际上是把农民由一个自由的拥有土地私有产权的自耕农变成了农奴。唐德刚说,包产到户改革是“开阡陌,废井田 ”,有道理,井田制就是奴隶制。比较起来,人民公社制还不如井田制。井田制中还有私田。说社会主义寻求一个更高的崭新的社会价值,其实不是这样。改革是在还欠账。这个帐不是说大家想不想说,愿不愿说的问题,而是一个实在的账,非常清楚地放在那里的。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讲,改革开放三十年,和可以预期的未来中国改革,应该说是中国革命不良遗产的忏悔,救赎。至于某些人,对革命有着某种个人审美的浪漫主义追思的话,那是他个人的生死哲学问题。对于革命英雄主义有抱憾的话,那是个人问题,不是历史问题。对当下社会不公不义不道德的愤恨、不满,是社会问题,不是历史问题。

至于案是不是能翻,有些案不是能不能翻的问题,在我看来,是事实真相是什么样的问题,和你认不认这些事实的问题。历史的基本问题本质是一个人道主义问题。这个问题你不认,那么好,问题就转化了,变成了人的良知问题。我们不是在面对和研究抽象的问题,因为所有问题,时代也好,个人也好,定性都不是取决于,或者说最后也很难取决于权力、偏好。它们(他们)的性质最后都只能取决于历史事实本身。说要完成一次救世主一般的使命来创造“社会主义新人”,“创造性破坏”后,再来一次“积极遗忘 ”,“积极遗忘”还不准确,应该把熊彼特理论发挥一下,来一次“创造性遗忘”,孔、毛、邓一锅烩,把中国的新账老账一块抹掉了,于是天下太平?

刚才我讲到改革是大倒退。“大倒退”是什么意思?多简单的道理。毛刚去世几天,就把毛的老婆和最亲信的人抓起来是什么意思?把毛临终前一定要干掉、永远不能再起来的人重新解放出来什么意思?真理标准讨论的本质是什么意思?林彪、四人帮捆一块乱炖,不仅要打倒,而且还要公开审判,什么意思?你发现整个过程毫不含糊,刀刀见血,即使如此,1981年还要搞个《历史决议》以维护道统与法统,想结束历史展望未来。结果如何?历史并没有按照《历史决议》老人们确定的调子结束。曾经有一个老干部的孩子说,1949年以后党做的事情,还剩一个“高饶事件”没有平反了,说这事还能定案,要不然就没有一件事情是对的了。前不久,高饶事件的证据大规模出来了,张秀山的《我的八十五年——从西北到东北》,还有张明远的回忆录,到高岗的秘书赵家粱最近在香港出版的回忆录《高岗在北京》,还有一些重量级当事人的回忆,这些回忆都证明“高饶反党集团”是毛等制造的大错特错的冤假错案。

这样还说什么呢?中共从1949年以来政治斗争、政治运动是不是全错了,还需要进一步搞清楚,涉及大量人和事,很多当事人已经去世,档案还没有开放。我们讲文革也好,讲改革也好,讲毛、刘、周、邓的关系也好,早就埋下了伏笔。毛、刘斗争,文化大革命起因的历史已经改写了,起因可以跨过大跃进、大饥荒,推到合作化、新民主主义变脸时期去。哪是以苍天生民为己任?党内斗争,厮杀不已。前不久,我们发现了一个伟大的诗人。说他伟大是有道理的,起码是我本人这么看。这位诗人叫牟宜之,生于 1909年,1958年打成右派,后流放齐齐哈尔昂昂溪,1975年贫困交加逝世,有家属自印的诗集《锥心集》。诗人承继中国士大夫传统和杜甫以来的“诗史”传统,一生留存诗作200余首。1971年深秋以后,他写了《咏史》三首,其中有对历史对现实的高度概括:“权贵厮杀如豺虎,百姓躬耕似马牛”、“世上美名尔享尽,人间坏事君做绝”。我们知道,这个见识和概括远远地超越了包括作家、学者、理论家在内的所有中国人。“权贵厮杀如豺虎,百姓躬耕似马牛”这句诗,我认为高度准确地概括了集体化以后的中国历史,其诗史的价值绝不亚于“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说到这里,我还要提两个人,一位叫杨伟名,一位叫王西麟。

杨伟名是陕西户县的农民,一位思想家。1962年前后,他写了《当前形势怀感》等一批文章和政策建议,提出中国大饥荒的恶劣形势并没有发生根本好转,中共的政策应该主动倒退,经济上要退回到合作化以前去,党内政治要退回到延安整风以前去;判断中国如果实行一二类农副产品自由贸易,没有多久,粮食不是不够吃的问题,而是吃不完,粮食生产过剩问题。思想水平之高,匪夷所思。1968年,他遭到迫害,与妻子一起自杀身亡。我们现在的人高明?比起杨伟名,一个在大饥荒背景下思考的思想家,差得远!把中国社会的性质和未来道路的可能走向讲得那么清楚,真是先知!

我想特别强调的是,杨伟名思考中国未来前途的时候,大饥荒还没结束。我们通常说“三年大饥荒”,不对,应该是“五年大饥荒”,1958年到1962 年。为什么这么讲?文献记载,1958年年底,已经在云南发生了大规模的饥荒,上报给武汉召开的中共政治局扩大会议上的毛泽东,饿死数万人。云南大饥荒事件在毛泽东的早期文稿中有披露。毛的批示是多么轻描淡写了得!已经出现了数万人死亡,最高领导人不去惩罚他的爱将云南省委书记谢富治,这在党内创造了处理大规模饿死人的基本定式:保护封疆大吏爱将,有限惩治基层官员。饿死人最严重的几个省,政治局委员、西南局第一书记、四川省委书记李井泉毫发未损,河南省委书记吴芝圃“信阳事件”后调任中南局书记处书记,山东省委书记舒同降职后调任陕西省委书记处书记,安徽省委书记曾希圣委以重任——再兼山东省委书记(注:曾后来因为良心发现,在安徽实行包产到户被毛泽东撤职,调任西南局书记处书记),甘肃省委书记张仲良降职为甘肃省委第三书记。四川饿死人最多,是因为四川晚取消公共食堂一年。它为什么会晚? 1961年毛回湖南家乡,一句话就把全国的食堂给解散了,唯四川不解散。为什么?四川省委书记李井泉深知“公共食堂”是毛之所爱,他说公共食堂是“人民公社的心脏”,心脏取消了,人民公社躯体何存?所以他不取消。结果四川死亡持续到了1962年春天,几年下来,至少饿死了四川人1000万人!也就是说,李井泉在身上至少背有1000万人命债的情况下仍然得宠。实际大饥荒时间更长,根据文献记载,大饥荒伴随着整个集体化、人民公社的全过程,集体化、人民公社的历史就是一个大饥荒的历史,不仅仅是5年大饥荒。

现在说说王西麟。王西麟是一位现在还活在中国大陆的交响乐作曲家,我把他称作“二十世纪中国伟大的交响乐作曲家”,目前他已经创作了包括七部交响乐在内的50多部作品,他创作于世纪之交的《第四交响曲——献给中国历史和人类历史过去的一世纪和未来的一世纪》,被波兰大作曲家潘德雷茨基评价为“一部伟大的作品”。这位“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平民音乐家”在《第四交响曲》这部伟大的作品里用愤怒、哀伤、沉郁、悲怆的调子述说了中国的历史,让我感受到了历史学家面对历史时的孱弱和苍白,感到了一些提倡“积极遗忘”历史、不承认和不反省历史、用大陆中学历史教科书的水平寻找某种历史合理性和价值的学者的无知、无良、无耻。

 牟宜之、杨伟名、王西麟们的重要作用在于,如同农民争取吃饱肚子的权利一样,数十年生生不息,贯穿始终,中国民间还有一种独立的历史基调、历史眼光、历史态度的存在。

我们今天翻过来看,中国当代史的一些问题,本质上是法律问题、伦理问题,如果超越法律和伦理来讨论历史,也就是说超越了人道主义来讨论历史,历史还有意义么?别说得那么玄乎,只要还有一颗普通人的心,要求不高,普通人的心就行,一丝良知尚存,做出某些判断并不困难。现在的情况是,历史真相还没完全呈现出来,而且我们知道已经有人在毁档案,而且事实上一些地方政府还在违法地永久性地保护那些根本没有任何密级的档案材料。在这样的前提下,说什么“积极遗忘 ”,谁来重建中国未来的道统和法统,依据是什么?

我们说研究历史要有同情的理解,但是同情的理解是有前提的。第一,你准不准备让我同情的理解?如果准备,好,请把事实告诉我,把真相告诉我,根据我的理性和良知,由我来做判断,如果你自信的话。南非社会转型就有所谓的“宽恕与和解”,成立了 “南非真相与和解委员会”,宽恕的前提是真相的坦白、揭露。我们不能想象,在不了解真相的情况下,或者对已有的定论做出质询都不允许的情况下,要求我们做出一个所谓“同情的理解”。前提不存在,所有的事情都要有前提。

过去的历史跟每个人都有关系。研究当代史,必须研究影响了当代史的任务的心理机制。对历史的忏悔和自我救赎,不是我的推理、猜测,而是事实。我看到了。中国改革的领导人都有相关表述和行为。赵紫阳有,胡耀邦有,万里有,邓小平也有,刘少奇也有。邓小平1962年就主张“猫论”,包产到户救命。刘少奇在七千人大会上就说,大饥荒是“七分人祸三分天灾”、“这一代不揭,下一代揭 ”。刘少奇对毛泽东说,“人相食,要上书”的。刘少奇很沮丧,他当国家主席期间发生大饥荒这样的事情。当朝的每一个人都知道他们造了什么孽。我访问了很多老人,他们无论对毛对中国革命最终持什么立场,他们人生记忆里最深刻的东西恰恰不是文革他们被打倒被揪斗的时候,而是土改和大饥荒。那些经历的故事给他们的心理冲击特别大,细节讲起来栩栩如生。文革被整得很惨的人,我看过那些照片,包括我采访的当事人。但是他们记忆里是什么?李井泉文革中被搞得家破人亡,妻子、儿子是怎么死的?是虐杀!最重要的一条,就是对大饥荒的报复。我不认为动私刑虐杀有正当性。我是一个非暴力主义者。

中国社会转型,要寻找自己的路,可能的路径只能是中国人真实记忆的自然延续。只有构造出一个中国人以自己经验为背景的理性,才能使中国人走向自我救赎的道路。失诺与救赎,是我分析当代史——中国革命与中国改革关系的基本认识线索和框架。工作还是初步的,还不成熟,还有许多事情没有搞清楚,还需要进一步研究。

陈破空:“藏独”不离口,胡温的权力尴尬

上世纪三十年代,中共红军亡命于川藏边境时,曾经过西藏境内,从藏人那里取得食物并借宿。对此,毛泽东说:“我们不得不从西藏人手中拿走必需品,以后要偿还。”并说:“这是我们对外国唯一的欠债”。可见,那时,连毛泽东都认为西藏是外国。

1949年,中共进军西藏后,与藏方签订“十七条协议”,承认西藏宗教、文化、政治的特殊性,建立起相当于“一国两制”的中藏关系。然而,即便对那个由中共自己拟定的、相当于“城下之盟”的“十七条协议”,中共也无意遵守,而自我违背。于是导致1959年西藏人民大起义。中共凭籍武力,血腥镇压,西藏最高领袖达赖喇嘛被迫出走。

不必赘述其后中共在西藏展开的大屠杀、大迫害、大破坏、大毁灭,仅说1980年,中共领导人胡耀邦视察西藏,目睹西藏遭受的浩劫和藏人蒙受的苦难后,深感愧疚,召集当地中共党政干部训话,提出:“必须将西藏的生活状况恢复到1959年以前的水平。”

可见,中共污指从前西藏是“黑暗、落后、野蛮的农奴社会”(其中的弥天大谎自不待言),中共入藏,不仅没有把西藏带向光明、进步、文明,而是把西藏推向更黑暗、更落后、更野蛮的深渊。中共折腾下的西藏,岂止是“农奴社会”,简直是“人间地狱”!

时至今日,西藏三区,仍然不断出事,表明,所谓“翻身农奴”,对中共从未心服口服。也表明,对待藏人,中共有心硬而无意软,有心打而无意谈。

1978年开始,邓小平曾有意纠正中共在西藏的极左政策。1979年,邓小平会见达赖喇嘛的特使、也是达赖喇嘛的二哥嘉乐顿珠。邓亲口对后者说:西藏问题,“除了独立,什么都可以谈。”

但观今日中共高层,却什么都不愿意谈。不论达赖喇嘛的立场,如何地趋向温和、再温和,从独立诉求到中间道路;从“和平方案”到“高度自治”;从“一国两制”到“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中共尽都充耳不闻,毫不领情。

据知,中藏谈判中的障碍之一是,中共方面,硬要达赖喇嘛承认“西藏自古以来就是中国的一部分”。中共明知,作为佛教徒,达赖喇嘛不可能附和中共说假话。达赖喇嘛认同“西藏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一部分”,已经体现莫大善意。中共故意出此难题,就是拒绝谈判的意思。

在最近的交锋中,中共总理温家宝、外长杨洁篪甚至还拿达赖喇嘛22年前、即1987年的立场(“中共撤军,停止汉人移民)来说事,避而不提达赖喇嘛自2002年以来的最新立场:以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宪法为基础,落实西藏的真正自治。

于是,出现一个悖论:当1949年,西藏政府和人民均自认“西藏是独立主权国家”时,中共硬说“西藏自古就是中国的一部分”;当今日,达赖喇嘛认同“西藏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一部分”的时候,中共却硬说达赖喇嘛的立场是“藏独”。结果就是,西藏问题,“独立”不行,“不独立”也不行。

既然一条道路都走不通,这也就难怪,流亡藏人中,存在以达赖喇嘛为首的“弃独”温和派,也存在以藏青会为主的“独立”激进派。

中共的乖张表现,令外界百思不得其解。其实,恰恰是中共本身,需要“藏独”的存在。从夺取西藏,到奴役西藏,到逼出“藏独”,中共堪称始作俑者。而今,“藏独”,作为一个虚拟的名词,大量存在于中共的话语中,俨然中南海的偏爱。

在中共喉舌中,抗议中共的藏人,一律被称为“藏独分子”;同情藏人的中外人士,包括会见达赖喇嘛的外国领导人,一律被指为“支持藏独”;流亡藏人聚居地达兰萨拉,被称为“藏独大本营”; 象征自由西藏的雪山狮子旗,被称为“藏独旗帜”;表现西藏宗教与文化传统的歌曲,被称为“藏独音乐”……

“藏独”不离口,中南海的潜台词是:你最好主张独立,我方便树立民族主义大旗;没有了你这个“藏独”靶子,我怎么对中国民众宣称“爱国主义”?如果我不高举“爱国主义”的旗帜,又如何抵御民主与人权呼声?如果我抵挡不住民主化浪潮,又如何能保住我党既得利益和我等高官厚禄?

中共死咬达赖喇嘛为“藏独”,国际社会固然明白,中共此态,是无理取闹;但中共此招,却仍然能蒙蔽中国民众,尤其能蒙蔽那些对西藏问题缺乏深究的普通民众。

中共对达赖喇嘛,与其说是不愿意谈,不如说是不敢谈。中共最怕的,就是达赖喇嘛以至柔克至刚,舍了疆土而赢了道义。因而用尽文革语言,竭尽对达赖喇嘛的诅咒,仿如桀犬吠尧。

达赖喇嘛不断伸出橄榄枝,中共却不敢接招,背后浮现的,也是主政者胡温等人的权力尴尬。遍观邓小平之后的中共领导层,谁也没有权威,谁也做不了主,因而,谁也不敢提出大政方针的改变。为了保住党内权位,只能比强硬,一个比一个强硬,不是比给外界看,而是比给自己人看。从江泽民朱镕基,到胡锦涛温家宝,都竭力避免重蹈胡耀邦赵紫阳的覆辙:招惹党内庞大的利益集团而被赶下台,落得个自身难保、晚景凄凉。

王天成:中共全面启动政改?

中国领导人表示要坚持改革

中国领导人表示要坚持改革

3月20日,新加坡《联合早报》以《新书–中共全面推行政治体制改革的先兆》为标题,报道了最近在香港举行的一次新书发布会, 一部似乎很重要的著作即将在香港出版发行,与此同时,其英、法、日文版也将推出,但不会出简体中文版。

这是一本什么书?为什么如此有派头?又为什么犹抱琵琶半遮面,不出简体中文版?

据发布会介绍,书的标题是《变革与突破──中共政治体制改革方案》,作者是中国内地一位叫周天勇的教授。”周天勇的身份特殊,公开身份为中共中央党校校委研究室副主任,一般认为是历届中共中央最高领导的智囊,实际是不少正在施行和即将推出的国家政策的研究者和倡导者”。他 “高度参与中共最高层的决策,被誉为当代国师。” 发布会还特别强调,周先生此书 “内容涵盖面广,论述宏观严谨”,首次在海外正式推出,”被视为中共全面推行政治体制改革的先兆”。” 像这种涉及政治改革的敏感书籍,一定要得到最高领导层批准才可以在海外出版”。

一次新书发布会,如此高调张扬,或许其中有商业炒作的因素。同时,也许是我孤陋寡闻,第一次听说周教授如此重要,乃至被誉为”当代国师”。不过,看到这个报道,我的确有些兴奋。然而,我兴奋不是因为出现了全面政改的”先兆”,而是别有一番滋味,以至于觉得有必要写点什么。书还没有看到就发议论,岂非捕风捉影、荒唐不经?不,我自有依据。而且,事关中共如何拒斥、拖延民主化,兹事体大、不可不察。

新书乃旧书’海外版’

我在网上搜索到了其它相关消息,从对本书篇幅和主要内容的介绍看,周天勇这本4月份间将在香港出版的新书,其实是他2007年在国内出版、中央党校副校长李君如作序的《攻坚–十七大前后中国政治体制改革报告》(下称《攻坚》)的海外版。只是为了迎合海外读者的口味和对外宣传的需要,或许在某些方面会有变动。

《攻坚》一书出版在2007年10月,也就是中共17大刚开完之后。起初,它寂寞地躺在书店中。但几个月后,一位西方记者首先发现了它,从此开始引起国际和国内的广泛关注。

默许政改的先兆?

《攻坚》一书特别不寻常的一点在于它提出了一个分阶段改革的时间表:从2002年到2010年,重点改革行政管理体制、财政税收体制、中央与地方关系,也进行一些人民代表大会、政协和司法机构方面的改革;2011年到2016年,重点是进一步改革人大、政协和司法体制,形成现代的权力制衡机制;2017年到2020年,大力发展民间组织,形成现代公民社会;2020年以后,再用20年时间,即到2040年,形成一个中等发达的民主和法治国家。至于什么是”中等发达的民主和法治国家”,周天勇先生并没有给出解释。

周天勇教授的本行是经济学,他是《攻坚》一书的主编,并不是其唯一的作者,还有专业背景不同的15个人参与撰稿。所以,本书的另一个特点是涵盖面广而且林林总总、颇有集大成的气象。

它包括10个专门报告,从加强共产党执政能力、建设党内民主开始,接着分别讨论了改革和完善人民代表大会制度、政协体制改革与协商民主、立法民主化和法律监督、行政改革、司法体制、财政预算体制、中央与地方关系、民间组织与宗教等重大问题,将过去10余年来不同领域学者提出的一些改革建议汇集到了一起。例如,人大代表专职化、减少全国人大代表人数,减少政权层次、形成三级政府体制,缩小省级区域、加强中央控制,等等。

读到这里,你也许会说,《攻坚》既有改革的时间表又有具体的改革建议,这本书很不错,是难得的重大突破。然而,事情并不这样简单。《攻坚》与其说是一本关于政治体制改革的书,不如说是一本反民主化的书。它是以貌似具体的改革方案,以渐进改革的名义,延迟政治民主化。

政改为名,拖延民主为实

周天勇全部方案的总前提,是继续坚持共产党一党统治。他说,在未来至少30年、甚至更长的时间,必须坚持共产党的领导地位,坚持共产党对新闻媒体、军队、官员、行政机构、人大和法院的控制。

政治民主与一党专制是不可能并存的,这是一个常识,所以,在周的方案中,政治民主化被推迟到了至少30年之后。周的方案中所选择性罗列的全部具体建议,都是现有政体框架下的调整变动,不构成从专制到民主的制度性革命。

尤其需要注意的是,周天勇为延长一党统治辩护时所使用的政治逻辑,虽然是老生常谈却是可以重复利用的。周天勇说,没有共产党领导就不可能很好地推行政治改革。他认为,从政党格局的改革看,不论是壮大其他现有的党派,还是建立新的党、意图实现多党制,都是行不通的,政治成本都相当高昂,风险也相当大。

他没有明说的是,之所以出现新的、可以替换共产党的政党是不现实的,是因为共产党不能允许那样的组织性力量出现。所以,他的逻辑,简单地说,就是因为我们是一党专制,所以我们要坚持一党专制,否则,是不现实的,也是危险的。按照周天勇的方案,30年之后–假如共产党能撑到那个时候,中国依然是一党制,新的周天勇们可以因此继续主张延迟民主化。

周天勇说,他主张的是渐进改革的道路。他的方案包含了许多颇为具体的建议,还制定了分阶段改革的时间表,的确像渐进主义方案,而且,方案认为应该改革的问题许多确实是需要改革的,我并不反对。但我们完全可以从另外一个角度提出问题:那些不触及基本原则的改革,对启动民主化是否必需?这些改革是民主化之前能否有可能收到预期效果?还是只能是浪费时间、增加摆设?哪些改革在民主化之后进行更好,更有可能成功?

在周天勇方案所提这种那种改革建议中,我发现没有一项是民主化之前必须进行的,或对于民主化是意义重大的。例如,将审计部门划归人大管辖, 这是学者们了多年的呼吁,即使现在实施了,也不见得就更有效,而且并不是民主化的必要条件。

有些改革对于民主化很有价值的,周天勇在书中却顾左右而言它,避而不谈,或涉及却不谈要害。例如,发展民间组织、形成公民社会,周天勇在书中虽然辟有专章,却闭口不提结社自由,而没有结社自由,恰恰是目前公民社会发展的瓶颈所在。又如开放乡镇、县市选举,有助于为全国选举积累经验、打下更好的基础,但周天勇在书中丝毫没有提及。

总而言之,凡是可能不利于共产党对各个领域实施控制的,周天勇在书中都回避了。他的专业背景虽然是经济学,但对这些政治学的常识也应该不难弄明白,所以,他或许是太明白哪些变革更有助于民主化,反而避而不谈。

我的结论是,周天勇主编的《攻坚》是在以一种新的、更能迷惑人的方式为中共拖延民主化辩护。它以改革时间表和改革方案来回避民主化,将民主化延迟到不确定的未来。从此以后,以改革的名义反改革、反民主化,我们不妨称之为”周天勇现象”。这种现象正好符合当今中国红色权贵集团的利益。

一个月以后,《攻坚》的海外版就要在香港上市了。海外版与国内版有什么区别,很快就会见分晓。但我可以肯定的是,它不是全面推行人们所期望的政治改革的先兆。它要向海外表示的是,我们要改革了,请对我们友好一些;我们不是不想民主化,但是在民主化之前,我们有许多事情要改革,所以,请给我们时间,不要给我们压力,等到30年以后再说。

不过,写到这里,我比任何人都更希望我错了。

余  杰:记忆不仅仅是记忆——柏林“欧洲被屠杀犹太人纪念碑”侧记

他们,以色列的孩子们,要最先接受末日与灾祸,其中大多数都没有父母。他们被霜冻、饥饿、蛆虫所吞噬。这些羔羊犯了什么罪?为什么在劫数到来的日子里他们最先成为残忍的牺牲品?邪恶陷阱的第一个猎物,最先被留给了死亡,最先被抛入屠宰的货车?他们被扔进了货车,庞大的货车,就像一堆堆弃物,像大地上的尘土。而纳粹运输他们,杀死他们,灭绝他们,不留一点残余或记忆。我的孩子们中最好的都已被消灭,让苦难降临我吧,灾祸与荒芜。

伊茨哈克·卡曾尼尔森《我惨遭杀戮的族人之歌》

它就像一片被微风抚过的麦田

对于人类而言,记忆究竟意味着什么?记忆是支撑人活下去的重要力量吗?记忆抑或仅仅给我们带来一点点虚幻的希望与安慰?——尤其对针对经历了大屠杀的人类而言,无论是作为受害者的犹太人,还是作为加害者的德国人,如何保存与捍卫记忆呢?记忆带来的是解放,还是耻辱?或者是加倍的痛苦?

经历了大屠杀之后,一切都不一样了,世界已经破碎,它还有可能变得更好吗?经历了大屠杀之后,一个人很难不变成怀疑主义者。诺贝尔和平奖得主、纳粹集中营的幸存者威塞尔在《为幸存者恳求一次》一文中说过:“奥斯威辛以后,诗歌或许已经不可能了。或是文学。或是友谊。或是希望。或是任何东西。从火中剩留的一切都是灰烬的滋味。再没有什么了,没有别的了。人们不会理解幸存者的吞吞吐吐,他们以为他们已教给人类它最为耻辱的一课。他们仍旧不被留意。对于他们,大屠杀在大屠杀之后仍在继续。”[1]他认为,大屠杀不是已经过去、不会重复历史,而是我们每个人正在经历、正在忍受的现实,这样说并非危言耸听、并非杞人忧天。

人类并没有自己想像的那么聪明,人类并未从大屠杀中吸取教训,人类仍然不知道如何面对自己内心的黑暗——身为德国人梵蒂冈教宗本笃十六世,日前恢复了一位名叫理查德·威廉姆森的英国神父的教籍。此人毕业于剑桥大学,公开宣称犹太人大屠杀是历史谎言,近期接受采访时仍然说到“没有一个犹太人死于毒气室”,并谈到技术问题,如奥斯威辛烟囱的高度和不密封的门。一九八八年此人与其他三名神父被擢升为主教,遭到前教宗保罗二世的反对,并因此被革除教籍。德国的法律明确规定否定犹太人大屠杀是犯法的,而这一次恰恰是一位德国籍的教宗下令恢复了否定大屠杀的神职人员的教籍。这种“理直气壮的荒唐事”不仅发生在“别处”,还发生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之中——八十年代之后出生的中国青年,很多人对一九八九的天安门大屠杀一无所知,且本能地拒绝相信。

死者在地下长眠,死者无法发出声音来反驳那些歪曲历史真相的言论。大部分被纳粹屠杀的犹太人,只有一个名字,连照片和声音都没有留下来;即便在亲人的回忆里,他们的音容笑貌也日渐模糊。随着亲人逐渐离开这个世界,他们与这个活的世界的联系中断了。如果连名字也消失,他们所遭遇的便是如伦理学家马各利特所说的“二度杀害”。英国剧作家艾德嘉在一部名为《五旬节》的戏剧中写到,有两个孩子,在被押去集中营的路上,他们饥饿到了极点的时候,啃食了挂在脖子上写有他们姓名的硬纸板牌子。这两个小孩死后,连名字的痕迹也不会留下,“这个剧的可怕之处在于,观众不单知道孩子走在死亡的路上,而且还看到了他们如何在经受身体和姓名的二度杀害。”[2]

人的记忆是有限的,游移的,变动的,不可靠的。而当诗歌与文学都不可能的时候,最后的可能便是设立纪念碑了。位于柏林市中心地带的“欧洲被屠杀犹太人纪念碑”(Holocaust-Mahnmal),是我在柏林参观的第一个与“大屠杀”有关的地方。它对我来说有着特殊的意义,我不是“大屠杀”的遥远的旁观者——当我十六岁的时候,我的生命一九八九年的天安门屠杀拦腰斩成两段,此前是少儿时代的单纯,此后是成人世界的残酷。我就那样无遮无盖地看到了血泊与尸体,看到了谎言与遗忘。从此,“大屠杀”不再是一个遥远的、抽象的概念,不再是二战电影中目不忍睹的、恐怖之极的画面,而是发生在我身边的活生生的现实。十多年以后,当大部分同胞都沉迷于“大国崛起”的美梦、痴情地仰望在太空中行走的中国宇航员时,我依然不能忘记那天晚上锐利的枪声和撕心裂肺的呼喊。几张底片在我的记忆中重叠在一起:天安门广场上被屠杀的孩子,四川大地震中被掩埋在“豆腐渣”校舍中的孩子,被有毒奶粉夺走生命的孩子……他们面目模糊,他们哭声凌厉。当我从恶梦中醒来时,身边却没有一座为这些孩子建立的纪念碑。

纪念碑在别处。生活却不能在别处,记忆也不能在别处。如果说柏林是一个驿站,我在这里能寻找到记忆的钥匙吗?柏林是一座建立在废墟之上却努力记忆的城市,有人说:“德国人对往事的记忆,尤其是在柏林,简直就像是一个巨大的舌头,一次一次地舔那颗痛牙。”[3]毫无疑问,“欧洲被屠杀犹太人纪念碑”是我平生所见的最大规模的纪念碑群。它比位于美国首都华盛顿的韩战纪念碑、越战纪念碑和二战纪念碑这三大纪念碑都要宏大。在抵达现场之前,我早已从资料上了解到这块“纪念之地”差不多有三个足球场那么大,但当我穿越里根曾经发表演讲的著名的勃兰登堡门之后,眼前的这片宏伟景象仍然让我叹为观止:周边都是富于历史意义的建筑和热闹的街道,以及络绎不绝的人群,这一切与欧洲所有大城市的市中心一样;突然之间,出现了一片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的、巨大的、深灰色的水泥块方阵。

为什么我要用“片”这个量词,而不用“个”或“座”呢?因为这是我见过的惟一配得上“片”这个量词的纪念碑:在这块面积将近两万平方米的地方,纪念碑的设计师彼得·艾森曼(Peter-Eisenmann)安放了两千七百一十一块深灰色的中空水泥块。从远处望去,它们形同一片由棺椁组成的波浪,而用设计师本人的语言来形容则是,“它就像是一片被微风抚过的麦田”,人行走其间,“如同走在一片均匀的田地上”。[4]那么,作为参观者的我,便是一名“麦田守望者”了。

当我急切地走近纪念碑群之后,这才发现其中隐藏着不少玄机:这块地基就像是一座无比巨大的陨石坑,四周高耸,中间凹陷,靠着这两千七百多块宽近一米、长两米多、高低不等的水泥块将其“填平”,所以从远处或高处观看,它如同一面镜子一般平整。四周边缘地带的水泥块,差不多与地面持平,人往里面走,实际上是在往下走,越深入,周边的水泥块则越高,不知不觉到了方阵的中间地带,这才发现最高的水泥块超过了四米。各个水泥块之间的间距大概是一米左右,刚好可以容纳两个人擦肩而过。

最为奇特的是,这片纪念碑群没有通常纪念性建筑的入口,因为到处都是入口;也没有出口,因为到处都是出口。你可以随心所欲地从任何两个水泥块之间的通道进入,也可以不假思索地从其他两个水泥块之间的通道走出来。既然你不可能穷尽所有的道路,那么你的参观永远是一种“未完成”的状态,第二次进入的路线与第一次进入的路线很难是重叠的。这片纪念碑群没有任何铭文和图形标志,也没有一个吸引游客目光及好奇心的“中心位置”。它将记忆与思考的工作留给参观者自己来完成。设计师艾森曼在解释其设计思想时曾说过,无论是水泥块的数字,抑或其形状,都不具有象征意义。他希望以这个设计传达出一种被撕裂的感觉,如同在奥斯维辛集中营内无数儿童从他们的父母身边被强行带走一样。

在记忆之地体验浓缩的历史

记忆是历史的基础,而历史是人类文明中最重要的部分,是人类与其他动物之间最大的区别之一。因此,圣经中上帝便曾经要求人类说,“你且考察在你以前的世代”。没有记忆的人生是可悲的。

历史既可用文字写在书本上,用录音凝固在磁带上,也可以用纪念碑的形式铭刻在城市的中心。一座重视记忆的城市,必定是有很多纪念碑的城市。“欧洲被屠杀犹太人纪念碑”是众多表达德国人反省历史的纪念建筑中最有代表性的一个。设计师艾森曼用艺术手段达到了他的意图。是的,这群水泥块丝毫也不“美”,它们的存在本来就不是为了给人们带来审美的愉悦。它们也难以让人联想到什么形象,它既不写实,也不抽象,也许它们可以被看作是“时光中的无言风景”。[5]当我慢慢进入这片水泥块方阵的时候,如同进入母亲幽暗的子宫,更像进入逼仄而封闭的坟墓。越往里走,人便越显得渺小。当走到身边的水泥块比自己高的地方,这些深灰色的水泥块像要倒下来将人埋葬,恐惧感便不由自主地产生了。我好像身处幽深的大海中,即将遭受灭顶之灾,连呼吸也变得急迫起来。

这个时候,不远处街道上的车水马龙都被神奇地阻隔在另外一个世界,而在这水泥块方阵之间,人们仿佛被囚禁、被放逐、被剥夺自由,却由此有了一段安静的、沉思的时间和空间。这个效果设计师事先也没有想到,他后来对媒体说,“亲身经历自己设计的作品后,惊讶发现因为基地以及石墩的高低不同,人头在石墩群中忽隐忽现,而众多石墩阻挡了外界的噪音,这两个因素塑造了纪念碑某种诡异静谧的空间效果。”[6]你伸出手去,可以抚摸那些冰冷的水泥块,如同抚摸昔日没有生命气息的尸体,抚摸昔日孩子们紧紧闭上的眼睛。

现在是夏天,在几分钟之前,外边还是阳光灿烂、暖意融融;几分钟之后,里面便让人觉得凉意逼人、阴风惨惨。

地上的水泥块方阵让参观者有了一种“于无声处听惊雷”的感觉,正如设计师所形容的那样:“随着参观者沿通道缓缓进入内部,不断加强的昏暗、方向的迷失以及一片死寂的感受便随之袭来;内与外,一个是令人不寒而栗的阴森地,另一个则是一片秩序井然的废墟;一边明确的警示着进入通道便意味着迈向一个恐怖的坟场,而另一边则回荡着法西斯将一切都归入其整齐划一的统治下的冷血与残暴。”这种阴森与恐怖,这种冷血与残暴,是我们必须面对与体验的。

而设置在地下的信息陈列厅与之形成了补充与互动。威塞尔一生都在强调的一个核心观念是“大屠杀是这一世纪的中心事件,也许也是所有世纪的”。大屠杀之所以重要,是“因为它加于人类良知与意识之上的重量。作为我们一生的中心事件,它引来了问题与挑战;它使我们面对某个黑暗地带。无论人会行动或经历什么,他都将震动于那个火与彻底沉默的遥远王国里所发生的事。”[7]艾森曼的方案中选之后,也有人批评说过于抽象,没有任何文字和图像质料来辅助参观者了解大屠杀的历史。这是设计师个人的艺术感受与纪念建筑所承载的公共功能之间的冲突。于是,艾森曼便在水泥块方阵的东南角专门设计了一处地下建筑,作为纪念碑的补充部分,即“信息之地”,用来作相应的展览和陈列。

在地下信息库的入口处,是一条狭长的走道。走道两边有六名被杀害的犹太人的肖像,这六个受难者代表着他们被屠杀的六百万同胞。人们只要停下来稍稍想一想,每一幅肖像背后都有一百万的鲜活的生命,那是怎样的一种震撼啊。在照片旁边附有几行简要的说明文字,阐述了从一九三三年到一九四五年这十二年里,大屠杀是如何一步步地扩大和升级的。

第一间展厅的中央空荡荡的,没有任何具象的展品。在四周的墙上,以醒目的数字和国别文字,告诉参观者在欧洲有多少犹太人遭到杀害。最多的是波兰,有二百九十万到三百一十万左右的犹太人被屠杀;最少是丹麦,有一百一十六名犹太人遇难。如果说数字给人的感觉太抽象,那么旁边铭刻着十五个犹太人在集中营里写下的绝笔则让人为之泪下。比如,十二岁的犹太姑娘尤迪丝给父亲的告别信是这样写的:“在死亡面前我与你诀别。我们很想活,却不让我们活,我们要死了。”

第二间展厅的主题是“家庭史”,选取了十五个分布在欧洲各地的犹太家庭的经历,形象地展示出在不同的国家、不同的社会阶层以及不同的文化和宗教环境下,犹太人的生活情况。这些家庭的历史反映了欧洲犹太人在遭屠杀前所享有的丰富的生活世界,以及他们的幸福是如何被毁灭的。帝王将相的正史总是经过太多的粉饰和扭曲,唯有普通人的日常生活史才真实感人。在中国的历史叙述和博物馆的展览中,从来都是以帝王将相为中心,即便在与“欧洲被屠杀犹太人纪念碑”类似的中国抗日战争纪念馆以及南京大屠杀纪念馆中,也很少未见到以普通人为主体的展览。

第三间展厅是“姓名厅”,与第一间展厅一样,里面也没有任何展品。在中国的博物馆中,这样的设置是不可思议的,中国的博物馆太追求“满”了,竭力将许许多多的物品和观念塞给观众,他们不知道很多时候,“空”比“满”蕴含了更多的信息量。在这间展厅中,你首先需要侧耳倾听:通过扩音器,一个平静的声音在朗读那些被杀害的犹太人的姓名和简历。然后,你再举目观看:每朗读到一个人的信息,四面墙壁上便用影像来显示出被害者的姓名和出生及遇难日期。据说,以此方式宣读所有受害者的姓名及简历,共需要大约六年七个月零二十七天时间。

第四间展厅算得上是“汇总篇”,在四周的墙上,用当年的照片和电影资料介绍遍布在欧洲的两百一十个集中营、惨案发生地、犹太隔离区的悲惨情景。许多照片的暴力和残酷程度达到了“少儿不宜”的地步,但这就是真实发生过的历史。我看到周围有教师带着一群小学生来上历史课——这就是德国学校的历史教育,将课堂搬到诸多类似的纪念地,让孩子们从小便对自己国家的历史(特别是丑恶史)有深切的了解。据说,如果在每个地点的介绍前看十分钟,全看一遍需要三十多个小时。所以,大部分参观者都只能走马观花、挂一漏万。

地上的纪念碑与地下的博物馆,抽象与具象,相得益彰,水乳交融。它们不是将某种结论强加给我们,而是在以问题的形式面对今天的我们,如建筑学家所追问的那样:“被屠杀犹太人纪念碑的设计与表达方式,本身涉及的深度与广度,使得题目很棘手,纪念碑的本质是什么?意义在哪里?在政治的筹码与人道的角度中,纪念碑如何取其立场?除了记取过去的教训,与未来的展望又是什么关系?”[8]这些问题依然悬而未决,没有最后的答案。

当我离开“欧洲被屠杀犹太人纪念碑”的时候,心中充满了忧伤。这种忧伤不亚于后来我到布痕瓦尔德集中营的焚尸炉参观时的刺痛。这忧伤是为着犹太人苦难,也是为着中国人的不幸。历代遭到本族和外族屠杀的中国人数不胜数,但被屠杀的中国人至今仍然没有纪念碑。他们是孤魂野鬼,在荒郊野外漂泊。那些被害的犹太人,大多还留下了一个名字,还有声音在朗读他们的名字;但更多被害的中国人,却连名字都没有留下,没有人记得他们的名字。圣经中先知耶利米那痛彻心肺的哀歌,仿佛从水泥块的通道之间不绝如缕地传过来:“我的仇敌都向我们大大张口。恐惧和陷坑,残害和毁灭,都临近我们。因我民遭的毁灭,我就眼泪下流如河。”这哀歌,也是为我们命运多舛的中国人而唱的啊。

险些胎死腹中的创意如何绝处逢生

纪念碑是一部活的历史,而纪念碑亦有自身的历史。为犹太人建立纪念碑的设想,最初由女记者列娅·洛施和历史学家埃伯哈德·耶克尔在一九八八年提出。他们不是政府官员,不是财团领袖,只是两名无权无势的知识分子。但他们有将设想变为行动的能力和勇气。他们不甘心于空想,他们要将梦想变成现实。于是,他们组建了一个小小的基金会,开始游说政府、通告公众、筹集捐款,千里之行,始于足下。通过锲而不舍的努力,最终让梦想成真。

该项目从设想的提出到建筑的揭幕,先后经历了十七年的时间,差不多是整整一代人的时间,是一个孩子从童年到成年的时间。其间充满了数不清的争论和讨论,有最早的支持者变成了后期的反对者,也有最早的反对者变成了后期的支持者。如此漫长而曲折的过程,正是德国民众不断自我审视自身历史、修复被损坏的记忆的一种努力,如同当时的德国总理科尔在一次历史博物馆工程的演讲中所指出的那样,人们需要通过一系列的纪念建筑来知道,“作为德国人,我们从哪里来,我们今天在哪里?以及,我们要到哪里去。”[9]

这项建筑迟迟不能启动的一个重要原因在于:在一个民主国家,一项如此巨大的公共建筑,不可能由某个国家元首、政治人物或政党来独自“拍板”,它必须经过设计者、知识分子、公众、社团、媒体、国会和政府各个群体、阶层及利益团体充分参与意见。政府知道,应当留出足够的时间和机会来让“众声喧哗”,而最后达成的结果必然是一种互相的妥协。这与依然处于人治状况的中国是那么不同,在中国,重大的公共建筑和工程是不需要经过百姓的讨论的,某个领导人头脑一热便匆匆动工了,从三峡工程到南水北调项目,从北京的国家大剧院到上海的磁悬浮项目,无不如此。我们从来不可能在官方控制的媒体上听到任何反对的声音和不同的意见。即便此一决定是错误的,决策者亦无须为之付出任何代价。所以,德国的“慢”,与其所是民主制度必须付出的代价,不如说是一种令人尊重的“程序正义”。

更何况,在德国,纪念大屠杀不仅是一个历史问题,更是一个现实问题,是一个严肃、复杂而尖锐的政治问题。这是一道仍然没有愈合的伤口,谁也不敢轻易去碰它。从要不要修建、能不能修建这样的原则性问题,到如何修建(及项目选址、设计方案和预算规模等),纪念碑的命运出现过多次曲折,甚至几度濒临放弃的边缘。

首先,建或者不建,本身就是一个问题。在柏林已经有了若干与大屠杀有关的纪念建筑的前提下,还要不要大兴土木来修建一座新的大型纪念碑呢?纪念碑太多,是否会让柏林被压得喘不过气来?或者说,以纪念碑这样一种传统的艺术表达方式,能否认知和纪念人类历史上前所未有的大灾难、能否回忆和铭刻这种史无前例的反人类罪行?

对此,右翼的“国家独立派”认为,“统一之后的德国应该是向前看,而非背负一大堆历史包袱,去盖对国家没有用的纪念碑”。他们强烈批评这是一种“忏悔谄媚的举动”,代表着“国家尚未完全独立,还要看他国的脸色”。[10]在议会通过该计划之前一个月,五十八名右翼政党的议员,依据百分之四十九的民意反对基础,共同联署了一份反对提案,使得建筑大屠杀纪念碑的计划徒然面临搁浅的危机。

许多人则用一些更加委婉的方式来附和之。比如,有人建议说,应当将这笔巨大的建筑费用节省下来,当作现有的那些纪念建筑的维护费用,这样会让已有的纪念建筑更吸引人;还有人指出,柏林已经建成的、由李布斯金设计的犹太博物馆,具有细腻的诗意与纪念意义,柏林乃至德国都不需要再重复盖一座纪念建筑了。[11]他们虽然没有直接否定大屠杀纪念碑的价值,却迂回地表达了“这座纪念碑纯属多余”的观点。

其次,纪念碑的主题是什么?换言之,纪念碑是献给什么人的?有人不同意此纪念碑专门用以纪念被纳粹杀害的犹太人群体。他们认为,应该纪念所有死在纳粹屠刀下的牺牲者,而不仅仅是犹太人,因为犹太人受到的关注和赔偿已经太多了。德国的吉普赛人组织负责人就曾提出,这座纪念碑纪念的对象应该包括吉普赛人。还有人提出,如果从数字上衡量,纳粹罪行的最大受害群体应该是波兰和苏联的平民以及战俘,为什么不为他们修建纪念碑呢?更有偏向右翼的历史学家呼吁说,数百万死于战争的德国普通平民百姓也是战争的受害者,他们不是“希特勒的自愿行刑者”[12],他们也享有被纪念的权利。如果要修建纪念碑的话,应当将这些无辜的德国人也包括进去。这些看似颇有道理的意见,实际上是将纳粹罪恶之焦点“虚化”了。这一步一旦迈出,那种相对主义的历史观将很快泛滥成灾。

再其次,纪念碑应当修建在何处?是在市中心还是市郊?前柏林市长艾伯哈·迪根便很不愿意在柏林市中心再出现一处像裸露的伤疤一样的建筑,他在批评这项提议时说过一句很经典的话:“这岂不是要把柏林变成悼念之都?”而其他人则从经济角度来考虑:在如此抢手的黄金地段修建一座大型“集体墓地”,简直是不可思议的奢侈之举。据了解,纪念碑所在地的地价的确贵得惊人,粗粗估算约值二点五亿欧元;另外,纪念碑本身的造价也高达五千万欧元。“节省派”认为,在国家财力不足的情况下,即便要修建纪念碑,也不应当占据此“寸土寸金”的黄金地带,最好放在郊区并缩小规模。

另一种反对意见则认为,这里是当年纳粹的政府中心。当年希特勒的千军万马曾在此伫立,“元首地堡”就在纪念地以南两百多米的地方;而在其地面上,就在今天的纪念广场视线范围内,希特勒自杀之后,其侍从将他的尸体浇上汽油,付之一炬,直至“干干净净,一点不剩”。[13]这里是新纳粹经常光顾并缅怀作了“烈士”的元首的地方。那么,在此处修建犹太人纪念碑,岂不刺激新纳粹更为频繁地来此纪念希特勒并玷污这一记忆之地?

而德国的许多社会名流一直在不依不饶地发表各种反对意见。著名作家马丁·瓦尔泽就从根本上就反对将这一“德国的耻辱”永久地展览在首都的中心地带。而一开始全力支持该计划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君特·格拉斯,后来转而持反对意见。他与一批知识界人士发表公开信,认为纪念碑已经成为科尔政府的“政治秀”,呼吁政府放弃纪念碑的修建,认为它难以表达德国反省历史罪行的立场,难以传达纳粹罪行的深重,难以表达对牺牲者的悼念。吊诡的是,作为一辈子的论敌,瓦尔泽与格拉斯两人惟一一致的意见,即是反对这个纪念碑。虽然他们反对的理由仍然针尖对麦芒,但他们举起的牌子都是“反对”。

最后,按照民主程序,建与不建由议会投票表决。纳税人的钱该怎么花,决定权不在政府首脑或国家元首,而在人民授权的议会。大部分议员都投了赞成票。接着展开的便是关于设计方案的争论了。一九九四年,德国政府、柏林市政府公开招标征集设计方案,到十月招标期截止时,建筑师、雕塑家们总共提交了五百二十八个方案。其中曾有两个入选,但后来被时任总理的科尔否决。一九九七年六月,当局又重新征集设计方案,有四个方案入选,科尔亲自敲定了美国设计师艾森曼的设计,但同时又要求他作出重大修改。艾森曼的同伴为了维护艺术家的独立性和作品的完整性,愤而退出设计。艾森曼则留下来,接受了科尔的要求,对作品作了大量的修改,艺术家与政治家的关系总是如此微妙。

好事多磨,二零零五年春天,纪念碑终于在柏林心脏的“部长花园”地带落成了。

忏悔是德国国家意识的核心

 

“欧洲被屠杀犹太人纪念碑”的落成,并不意味着种种争论的终结。建筑师、历史学家、哲学家、文学家、诗人、教育家和政治家,以及生活在柏林的市民、路过柏林的游客,都有各自的视觉与思维路数,也都有权对此发表其意见。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这个纪念碑不仅在空间上是开放的,在时间上也是开放的,它并不是处于“完成时”的状态,而是处在“正在进行时”的状态。

该纪念碑延宕到二零零五年才落成,此时距德国战败已经过去了足足一个甲子的时间。这是一种迟到太久的纪念。这一漫长的时间间隔,也表明人类罪恶的惯性以及自我反省的艰巨。德国经常被其他国家赞扬说,在反省战争罪行方面,他们在二战的战败国中是做得最好的,尤其是在跟日本相比较的时候有着天渊之别。其实,德国人并不是从战争刚一结束的时候起便对战争的本质有了清晰的认识。

战后初期,普通的德国人并没有像后来那么痛恨希特勒,第三帝国也并没有被直接地与“邪恶”划上等号,它一般还是同“好日子”联系在一起。大部分德国民众都将自己在战争期间的所作所为与大屠杀悄然分开。大屠杀只是处在有关战争本身的更大集体记忆的一个边缘位置,国防军和党卫军也被区别对待。大多数国防军士兵并没有负罪感。那些被揭露、被谴责和被审判的纳粹分子,他们的反应居然充满义愤:“大家都这么干,凭什么单找上我?”他们问:“我不过是在履行职责,就像每一个正派的德国人一样。凭什么该为这个受罚?”[14]他们在法庭上面红耳赤地为自己辩解,完全是一副无辜者的模样。

毫无疑问,无论属于哪一个种族和哪一种肤色,人类的记忆总是具有高度的“选择性”,总是倾向于“趋利避害”。人类一旦开始记忆,其自我保护的机能便立即启动。虽然许多德国人的身边都有犹太邻居,但他们不愿承认纳粹对犹太人的大屠杀就发生在他们的城市、他们的社区、他们的街道。人们百般推脱和辩解说,他们对犹太人的命运一无所知且无能为力。那些犹太邻居在一夜之间突然消失了,那些犹太邻居究竟被送到哪里去了,他们其实大都是心知肚明的。但他们都假装不知道,以掩耳盗铃的方式来保持自己的“清白”。战争结束之后,人们才装扮出无辜者的模样大声惊呼:“怎么可能发生了这样可怕的事情!要是我们早知道的话……” 对于这些人所代表的德国,卡尔·洛维特毫不留情地批判说:“这个德国已经与一切人性为敌,也因为这个德国坚决地否决了让我们的生活有价值的一切。如今卷入战争的德国人,他们任何的困境与死亡,都不能使我对这套体系产生的结果感到同情,因为这套体系根本毫无同情之心,而且正一脚狠狠地践踏着人类的尊严。”[15]

在德国受到追究的纳粹分子虽然比在日本受到追究的法西斯分子多,但仍然是冰山之一角。战后相当长的一段时期,从一九三三年到一九四一年这一个时期的记忆仍旧是正面的,从一九四一到一九四八年的时期留下了负面的、甚至是创伤的记忆,这便解释了常常为人诟病的民众之“麻木”。这些遗忘和创伤对于外国观察家来说就构成了汉娜·阿伦特一九五零年所描绘的“逃避现实”。[16]所谓“忘记过去,才能面向未来”,人们担心揭露、谴责和审判,无助于将数千万计的前纳粹的拥戴者转变为自由民主国家的忠诚公民。

阿多诺说,奥斯威辛之后,写诗是一件野蛮的事情。对此,英国学者布衣如是理解:诗,混杂着“私人的自鸣得意的思索”,是无法找到语句表达奥斯威辛那机械化了的、没有灵魂的、大工业方式的残忍的。诗歌是欢娱和美好的产物,因此集体屠杀无法以诗歌表现。[17]此外,同样的道理,奥斯威辛之后,修建纪念碑也变得困难了——从凯旋门到大屠杀纪念碑,转变的不仅仅是美学范式,更是人类对自身本质的认识。而后者更为艰难。

竖立纪念碑是主动地、自觉地捍卫记忆之举,而记忆则是忏悔的开端,而且是一种集体式的公开忏悔。纪念碑不是摆设在家中的私人物品,而是向所有人敞开的公共建筑。学者徐贲在回答“人以什么理由来记忆”这个问题时指出,人类以人性道德的理由记忆。“哪怕对那些与我们只有浅淡关系的人们,我们也与他们由人性道德的记忆而联系在一起。藉由人类共同创伤的记忆,各种社会群体、国族社会,有时甚至是整个文明,不仅在认知上辨认出人类苦难的存在和根源,还会就此担负起一些重责大任,警惕袖手旁观的冷漠。”[18]人类并不孤单,从“共同创伤”到“共同记忆”,纪念碑成为一座桥梁,成为一道彩虹。

对于发生过大屠杀的德国来说,对于发生过土改、反右、大饥荒、文革和天安门屠杀等一系列悲剧的中国来说,忏悔绝对不仅仅是某些人所说的“个人行为”和“个人隐私”,忏悔应当成为公共事件和国家意识形态。如果仅仅是暗地里的忏悔、仅仅是内心深处默默的忏悔,如果连被伤害者都不能感受到的忏悔,在我看来就已经不是真正的忏悔了——那只是一种掩耳盗铃式的自我欺骗。当反右运动中蒙冤入狱二十多年的老人们依然在艰难地维权的时候,当天安门母亲们依然不能公开悼念自己的孩子的时候,当文革的红卫兵活跃分子纷纷荣登“党和国家领导人”的高位的时候,忏悔对于中国来说过于奢侈了,将忏悔当作一种国家意识形态并启动国家赔偿更是难于上青天。即便在德国,也是直到大屠杀之后六十年,“欧洲被屠杀犹太人纪念碑”方才在种种争议中矗立在柏林的市中心。尽管迟到了这么多年,但这仍然是一种勇敢的忏悔以及“有能力的哀悼”,正如美国犹太学专家詹姆斯·杨格所说的那样——“毕竟没有第二个国家把它对其罪行的回忆置于其首都地理位置的中心”。那么,我们呢?忏悔究竟离我们中国人有多远?

当然,纪念碑不是神话故事中的魔杖,它不能让死者起死回生,亦不能给死者带去像麻醉药一样的安慰;所以,纪念碑在追念死者的同时,对于生者的意义其实更为重大。对于像列娅·洛施和埃伯哈德·耶克尔那样推动纪念碑计划的民间人士来说,柏林应该成为全世界哀悼二战遇难者、尤其是犹太人的地理和精神中心;几百年后,这座纪念碑和纪念馆仍会向后人警示那段令人发指的历史,从而防止类似的悲剧重演。而对于德国官方来说,修建这座富有历史意义的建筑也是向世人展示当代德国推行民主改革的信心和成就。一九九九年六月二十五日,德国联邦议院作出了赞同修建纪念碑的决议,将这一纪念地奉献给欧洲被屠杀的所有犹太人。议院达成这一决定乃是要明确体现出,德国把对这一空前犯罪行为的忏悔以及对其历史责任的毫不推却视为德国国家意识核心的态度。德国联邦议院议长沃尔夫冈·蒂尔泽在接受德国《犹太汇报》采访时说,这一纪念碑不是为幸存下来的犹太人而修建的,而是为德国人、为自己集体的记忆而修建的。

没有人可以说自己与大屠杀毫无关系。纪念碑是重新审视人与神、人与世界、人与历史的关系的入口。在战后的废墟之中,一度支持纳粹政权的德国思想家卡尔·施米特哀叹说:“柏林是普罗米修斯的火炉,最终是一个火葬场。纵观历史,难道它只是一个火葬场,甚至最终连火葬场也不是,而只是一只垃圾桶和一个瓦砾堆?”[19]幸运的是,柏林并未堕落至此。有了这座纪念碑,柏林便从耻辱中被救赎出来,一个新的柏林有了新的地标,它显示了忏悔是德国国家意思的核心,是德国的公共形象的一部分。毫无疑问,不仅在柏林,在整个地球上,每一处纪念碑都是人类与遗忘的斗争,都是人类与谎言的斗争。这场斗争不仅是由纪念碑的倡导者、设计者和承建者来完成的,更由每一个参观者来完成的。

 

 

日本人的健忘,中国人的健忘,是五十步笑一百步

 

当我漫步站在大屠杀纪念碑那蛛网一样的通道之间时,自然而然地联想到了日本。这是大多数中国人的一种本能式的反应。与许多同胞一样,我以前也常常将德国和日本放置在一种两极的位置上比较。如今,这种比较似乎更有道理了:在柏林的市中心,是“欧洲被屠杀犹太人纪念碑”;在东京的市中心,则是让若干中国人咬牙切齿的“靖国神社”。日本人不愿为被他们伤害的对象竖立纪念碑,也不愿为他们的恶行竖立纪念碑,而是有选择地为广岛和长崎原子弹爆炸地竖立纪念碑、修建纪念馆。由此种比较引申开去,德国人似乎又成了富于自省精神的“优等民族”;而日本人简直就堕落到要被开除“球籍”的地步。然而,这种比较本身便有致命的局限。德国人跟日本人之间并没有根本的差异。他们的差异之处仅仅在于:德国文化是深受基督教信仰浸润的“罪感文化”,日本文化是深受儒家和神道思想影响的“耻感文化”。当罪恶最终大白于天下之后,德国人选择了忏悔,日本人则选择了沉默。

当我们自以为是地将德国与日本放置在善恶之两极的时候,却忘记了一个赤裸裸的事实:德国与中国之间不也存在同样的甚至更大的差异吗?在德国,处处都安置着纳粹屠杀的纪念碑;在中国,什么时候才能矗立起天安门屠杀的纪念碑来呢?在德国,希特勒和纳粹党早已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其罪行也被条分缕析地写入历史教科书,为纳粹辩护不是言论自由、学术自由的一部分,而不折不扣地是严重的犯罪行为;相反,在中国,对毛泽东和文革招魂,不仅是许多信仰迷茫的民众的救命稻草,亦是一部分左翼文化人乐此不疲的使命,更是当局故意纵容的原教旨主义思潮。甚至一些声称追求民主自由的学者也认为,“毛皇帝”可以施施然地进入民间的宗教信仰体系之中。那么,这两个国度,哪一个高贵,哪一个卑贱?

其实,人性的阴暗与自私、人性的麻木与冷酷,在西方人和东方人当中、在罪感文化与耻感文化当中,基本上是一样的,从该隐杀死亚伯的那天便一样了。人心的败坏是整体性的,只是健忘的程度不同。这些年以来,最流行的书籍都是关于杀人者和凶手的,而不是有关他们的受害者的。希特勒们以满足人们猎奇心态的方式、颇具讽刺意味地复活了。据英国《每日电讯报》报道,美国新泽西州一名三岁男孩因取名“阿道夫·希特勒”,近日被警方从父母身边带走。警方声称孩子们目前正在新泽西一家青少年家庭服务中心生活。报道说,小“希特勒”的家里到处装饰着德国纳粹党所用的十字记号,但小“希特勒”的父母希斯和黛博拉否认他们是种族主义者。希斯称给孩子取名“希特勒”是为了纪念自己的德国祖先,而且这个名字“独一无二”。希斯说:“这只是个名字而已,我的孩子还小,不会像纳粹那样长大。”上个月小“希特勒”过生日,由于这个独特的名字,很多蛋糕店拒绝为他做生日蛋糕。

这样的咄咄怪事,就发生在今天。还有许多貌似中允的西方左派知识分子,发表写文章捍卫这对父母的“言论自由”,正如中国的毛主义者们也“勇敢”地捍卫他们的“言论自由”一样。他们不认为对凶手的歌颂,同时也是对被杀戮者的羞辱。他们为什么就不害怕死难者从万人坑中伸出手来抓住他们呢?至少在德国没有人敢于用“希特勒”来给孩子取名字。但是,如果没有纪念碑及其对记忆的捍卫、对善恶的区分,希特勒在德国也会像毛泽东在中国那样,继续鲤鱼打挺般地活在钞票上,继续香火缭绕地活在毛家菜馆门口,继续慈眉善目地活在汽车的挡风玻璃上。毛杀人的数量,远超过希特勒,但毛比希特勒“幸运”得多——在中国,他仍然继续享受某些人的顶礼膜拜。中国作家巴金生前多次呼吁设立“文革纪念馆”,而我的理想是将所谓的“毛主席纪念堂”改造成“文革纪念馆”;然而,巴金虽然活到了一百岁,仍然没有等到“文革纪念馆”奠基,他死不瞑目。

而毛泽东的幽灵还在中国的大地上游荡。最近,毛泽东的侄女、湖南省政协委员毛小青,在一份政协的提案中,建议在韶山建立“共产主义示范区”或者“毛泽东城”。她认为,湖南作为毛泽东的家乡,“要肩负起更重大的历史责任”。长株潭城市群是全国“资源节约型和环境友好型社会”综合配套改革试验区,可以考虑在长株潭范围内(譬如韶山),将“主席家乡”建设成不设检查站的“毛泽东城”,这“将是湖南人民对历史的又一伟大贡献”。这个在北京开办“毛小青美食城”的、自诩为“富人”的官僚资本家,居然又自称是毛主义的继承人。更为丑恶的是,还有不少人赞同此“议案”。一座红旗飘飘的“毛泽东城”似乎真的就要破土而出,谁会愿意成为其中的居民呢?谁会愿意成为一姓之奴仆呢?

我们的健忘尤甚于日本人。我们将杀人魔王毛泽东当作大救星,却忘记了大饥荒中被活活饿死的同胞,忘记了在土改、镇反、反右和文革中被杀戮的同胞。如果说毛泽东时代太遥远了,那么天安门屠杀呢?二十年前,一千多万北京人亲眼目睹了这发生在身边的血腥杀戮,但他们中的绝大部分人都不告诉孩子真相。他们让孩子在温箱中长大,但用沉默和谎言能打造一个幸福的温箱吗?杀人与被杀,吃人与被吃的历史,仍然在延续。我们的孩子生活在没有尊严的生活之中,生活在没有记忆的生活之中,生活在被奴役与被杀戮的阴影之下。这就是我们的生活,没有纪念碑的生活。没有纪念碑,就没有记忆,就没有对生命的敬畏。我们只配得到样的下场,只配过如此卑贱的生活。日本人的健忘,与中国人健忘,如同五十步笑一百步。靖国神社之恶,与毛主席纪念堂之恶,不也是五十步笑一百步吗?崇拜毛尸的中国人难道不比参拜靖国神社的日本政客更无耻吗?

几年以前,我与刘晓波、王光泽等友人一起发起了一封呼吁迁移毛泽东尸体的公开信。这封不能在中国的任何公开媒体上发表的信,在网络上却遭到了许多毛式愤青的恶毒辱骂。他们拿着最新款的苹果手机,发出的信息却是地地道道的《红宝书》中的毛语言,正如被关进集中营的犹太知识分子克莱普克在日记中所说的那样:“我一次又一次地发现,天真烂漫的年轻人,非常希望弥补自己教育的不足,但仍然摆脱不了纳粹的思想方式。他们自己觉察不到这一点。来自过去的语言用法在迷障和诱导他们。”[20]中国人纪念杀人的暴君,而不纪念被杀的百姓,在淤泥中过着蛆虫一般的生活,有什么资格去谴责日本人呢?

我们的语言早已败坏衰朽,用旧有的语言体系无法描述受害者的苦难。我们的记忆早已千疮百孔,用已经被阉割的个人记忆无法呈现真实的历史。因此,我们只好沉默,却连一处默哀的地方都找不到——奥运会主场馆“鸟巢”几乎将整个的中国都包裹进去了。我们不断拆除老房子,不断篡改教科书,我们的城市变成了西方建筑师的试验场,我们的心灵成了谎言堆积如山的垃圾场。一个没有记忆的民族是没有未来的。德国人有了若干处庄严肃穆的“记忆之地”,我们呢?惟一让我们有一点欣慰的是,我们有了两本书,尽管是两本不能在中国大陆出版和发行的书:一本是王友琴的《文革受难者》,一本是张戎的《毛泽东传》(德国总理默克尔曾经将这本书推荐给美国总统布什阅读)。这两位女性作者所写的两本书可以看作两座纪念碑:一座是为受难者设立,一座将暴君钉在耻辱柱上。我期盼着在不久的将来,这两本书在中国大陆人手一册,这两座纪念碑矗立在天安门广场上。

我们先不要指责日本人吧,我们先修建自己的纪念碑。什么时候,我们能拥有一座更加宏大的“共产主义大屠杀纪念碑”呢?当我告别“欧洲被屠杀犹太人纪念碑”的时候,心中只能作这样一种自我安慰:每一处的纪念碑,既是为某一个人或某一群人设立的,也是为所有被屠杀者设立的。纪念碑所包含的信息,如被屠杀的对象、实施屠杀的凶手及屠杀的规模和方法等可能有所不同,但纪念碑对屠杀本质的揭露与批判却一致的。所以,我也暂且借用“欧洲被屠杀犹太人纪念碑”来纪念那些被“自己人”屠杀的中国同胞,来探究人性深处相似的邪恶与残暴。在此意义上,“欧洲被屠杀犹太人纪念碑”不是“他人”的纪念碑,不是与我无关的纪念碑,而是与我息息相关的、“我们”的纪念碑。

 

二零零九年一月十六日至十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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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威塞尔《一个犹太人在今天》,作家出版社,1998年第1版,第274页。

[2] 转引自徐贲《人以什么理由来记忆》,吉林出版社集团,2008年第1版,第10页。

[3] 布衣《罪孽的报应:日本和德国的战争记忆与反思》,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6年第1版,第7页。

[4] 沈祉杏《穿墙故事:再造柏林城市》,清华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1版,第291页。

[5] 沈祉杏《穿墙故事:再造柏林城市》,清华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1版,第293页。

[6] 沈祉杏《穿墙故事:再造柏林城市》,清华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1版,第293页。

[7] 威塞尔《一个犹太人在今天》,作家出版社,1998年第1版,第291-292页。

[8] 沈祉杏《穿墙故事:再造柏林城市》,清华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1版,第293页。

[9] 布衣《罪孽的报应:日本和德国的战争记忆与反思》,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6年第1版,第241页。

[10] 沈祉杏《穿墙故事:再造柏林城市》,清华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1版,第289-290页。

[11] 沈祉杏《穿墙故事:再造柏林城市》,清华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1版,第290页。

[12] “希特勒的志愿行刑者”是美国历史学家丹尼尔·乔纳·戈德哈根提出来的一个概念。他认为灭绝种族的排犹主义,是纳粹时代德国的社会共识。德国民众的犹太人的仇恨不是被希特勒煽动起来的,而是一种他们从来没有放弃过的文化遗产。他在研究了大量集中营的资料之后指出:“每一个刽子手都对种族灭绝计划作出了自己的贡献,很少有人不去这么干的,即使他们自己可以作出选择,他们也不会置身于这种勾当之外。……德国人忠诚地、积极地普遍参与对犹太人的残杀,否则,大屠杀就不可能那么顺利地进行。除了那些由于没有机会直接接触犹太人而未能施虐外,凡是那些接触犹太人的人几乎全部都参加过上述各种行动。”此观点在德国和欧洲均引发巨大的争议。参见丹尼尔·乔纳·戈德哈根《希特勒的志愿行刑者》,新华出版社,1998年第1版。

[13] 阿达·彼特卢娃、彼得·沃森《希特勒之死》,海南出版社,2002年第1版,第45页。

[14] 布衣《罪孽的报应:日本和德国的战争记忆与反思》,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6年第1版,第154页。

[15] 卡尔·洛维特《纳粹上台前后我的生活回忆》,学林出版社,2008年第1版,第19页。

[16] 扬-维尔纳·米勒《另一个国度:德国知识分子、两德统一及民族认同》,新星出版社,2008年第1版,第42页。

[17] 布衣《罪孽的报应:日本和德国的战争记忆与反思》,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6年第1版,第84页。

[18] 徐贲《人以什么理由来记忆》,吉林出版社集团,2008年第1版,第13页。

[19] 卡尔·施米特《两座坟茔》,见《论断与概念:在魏玛、日内瓦、凡尔赛的斗争中》,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1版,第340页。

[20] 转引自徐贲《人以什么理由来记忆》,吉林出版社集团,2008年第1版,第270页。

韩寒:像成龙一样学会揣摩圣意

成龙说,“有自由好还是没有自由好……真的我们现在已经混乱了、太自由了,就变成像香港现在这个样子很乱,而且变成台湾这个样子也很乱,我慢慢觉得,我们中国人是需要管的。”

我觉得成龙这句话看似简单随口,但有着其逻辑上的不可反驳性,也是我写文章这么久第一次遇见这种情况。

首先,我不能说,中国人不需要管理。对于政府和人民的关系,我们通常有两种认识,一种就是成龙说的“管理“,一种就是一小撮人说的“服务”,政府自然愿意做老板而不愿意做服务员,因为服务员只能按照行业惯例来收费,而老板可以自定义收费,服务员只能在法律规定的范围内行事,而老板可以制定法律。赞同需要管理和赞同需要服务有什么区别呢?区别就是你到底是能成龙还是成不/法分/子。

我认为,在这个太自由的地方,我如果认为中国人不需要管,我就会出问题,所以我只能赞同成龙的观点,并且认为应该严加管理,从文化上来讲,我们应该重新开始避讳,比如说,领导人的名字是不能出现的,必须找个其他字代替,比较可喜的是,在很多论坛里我们已经实施了这种先进的管理制度。

所以,在这点上,说成龙胡说的人,都得抓起来,罪名有两个,一个是成龙思想是和上次两//会领导的最后讲话其实是高度统一的,另外一个是,你没有避讳。

其次,成龙说,台湾现在这个样子很乱。

首先,我不能说,台湾现在的XXXX很好,因为我们要会揣摩圣意,《环球时报》是一份揣摩圣意的非常好的报纸,所以,当说起台湾的华人民主时,有些学生会说,哈哈哈哈,这算什么民主啊,互相骂来骂去的还打架,就是个笑话。

你别以为这些学生在讲笑话,他们代表的态度就是圣意,成龙也属于揣摩的非常成功的,虽然在智商上,他们失败了,但是在政治上,他们成功了。

所以,在这点上,成龙又说对了,台湾现在这个样子很乱,这十个字,是上头一直想说但是憋着不好意思说的话,如果成龙能再接再厉,继续说出“朝鲜现在这个样子很好”“金正日的世袭制度符合朝鲜人民的利益”等话,那就是彻底揣摩到家了。对不起,家是不能说的,忘记避讳了。

成龙又说,香港现在这个样子很乱。这句话貌似不对啊,一直揣摩的那么准的成龙为什么犯错误了呢,香港已经收回了啊,应该很好才对啊。这普通人就不懂了,这属于深度揣摩。香港在1997收回了没错,但因为英国的残酷殖民和文化封锁,两个凡是,三个代表,七不规范等先进思想并没有影响到香港,而因为文化差异巨大,所以我们实行了一国两制,两制就是两个制度,必须要分出好坏来,成龙的意思是说,香港也不够好,太自由,大家都在虎说八道(避讳),是XXXX的遗毒,如果香港能够和大陆使用一样的制度,那么明天会更好。成龙意在向政府提供决心,香港你们该管一管了。

成龙一直以大哥的形象示人,也象征着他很喜欢管理,从成龙思想和他出席的一些活动,也可以看出成龙其实对大陆的政/坛是有一定的追求的,而且要比艺术追求更大,这就是为什么成龙在新电影刚被大陆禁了还能说出我们过度自由这样的话,这是何等的忍辱负重。从他揣摩功力来讲,我觉得他有这个能力,但是很遗憾,我并不认为成龙能够做到□□部部长文/化部/部/长等职务,揣摩的再好也只能到文/化/部仁义大哥的级别。

为什么呢,因为成龙的名字起的不好,作为艺人,这是个好名字,作为官人,这会影响了他的仕途。成龙这个名字在封建社会,是反动的,在现代社会,又是封建的,这真是个头大的问题,当今圣上也不会允许身边有一个高官的名字叫成龙的,这也太虎视眈眈了,所以至于成龙,他继续拍好看的电影,他的很多电影我也很喜欢看,这就完全可以了。

至于有些网友认为,中国人的确需要管理,要不然真的会很乱,我认为这是在偷换概念。任何国家任何星球的人都需要管理,但管理他们的,不是思想,不是制度,不是文化,不是宗教,不是意识形态,不是上级部门,而是合理的法律和尽量的公正。人民需要的是被服务而不是被管理,而官员最需要的是被管理而不是被服务,我们很多地方不和谐是因为我们不小心给整反了。不需要管理不是说让你随便杀人放火,看中一个女人就上去强奸,而是说,当一个极其有权有势的人烧了你的房子杀了你的亲人强奸了你的女人的时候,你可以让他得到应得的下场,而不是在上///访的路上被相关部门管理了,并且把你说成是精神病,你找媒体曝光,结果新闻得到了管制,消息全部被封锁,然后你被官方描述成一个虐妻的妄想症,后来在看守所跳橡皮筋摔死了,最后还把你当成丧心病狂的典范写进历史书里。

于建嵘:维权事件凸显利益之争

北京大学教授孙东东日前提出了一个非常引人注目的观点,他认为那些老上访专业户至少99%以上精神有问题,把他们送到医院就是最大的保障。类似种种的社会议论指向了一个很重要的社会热点问题——社会群体性事件。

土地问题是农村焦点问题

我们关心的类似问题与社会群体性事件有关,为什么大家现在这么关心社会的稳定问题?我一直认为,社会群体性事件是观察社会的重要窗口。为什么我们关心社会群体性事件显著的变化?我们今天面临的问题实际上都与它有关。今天我要和大家讲两个问题:

第一,社会群体性事件到底有哪些特点?目前的群体性事件是不是有敌意事件?还是属于其他性质的事件?第二,如何应对?信访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孙东东先生说99%的老上访专业户有精神病?

我们先说第一部分,我们目前面临的社会问题是什么?社会群体性事件的主要特点是什么?

我曾经接了国家的一个研究课题,就是专门研究社会群体性事件的分类,我们将其大致分为几类:农民维权、工人维权、市民维权、社会纠纷、社会骚乱和组织犯罪等,我们一个个来分析。

首先说农民,我曾经写了一本书,这本书叫《中国当代农民的维权抗争》,我提出一个概念,我认为中国农民的问题从2003年到2004年以前,主要是抗粮抗税,我用了一个名词叫“以法抗争”。2002年12月22日,湖南省衡阳县农民组织了抗粮抗税,当时我感觉很惊讶,我当时写了篇文章《农民有组织抗争及其政治风险》,社科院作为简报送到中央去了。当时最有名的几个媒体,包括《中国青年报》的冰点栏目把我的意思总结成“让农民自己说话”,最后上了央视的“ 焦点访谈”栏目。当时引起了中央的高度重视,所以在2003年底、2004年初的时候,总理表态说“我们不收农业税了”。

但是我们马上就发现,2004年以后中国的情况发生了变化,就是税费问题消失之后,土地问题马上就成为了农村的焦点问题。2004年9月2日,《南方周末》发表了一篇报道,叫做《土地问题已成为农民维权抗争的焦点》,我当时在北京开了一个新闻发布会,说农民的问题已经转移。为什么说转移呢?有一个非常重要的数据可以参考,我们和“焦点访谈”有一个约定。因为每天全国各地有很多人打电话到“焦点访谈”,我们和节目组有合作,可以进入节目的网络系统查看数据,但是每个月要写报告,就目前中国农村的社会问题发表意见。我们发现,土地问题从2004年5月开始,成为了中国农村的焦点问题。

农民抗税时主要惊动的是县以下的政府,因为根据当时相关的法律规定,县级政府可以决定税费,但是土地问题爆发的时候惊动的已经不是县政府,而是惊动了更高层级的政府。原来抗税的主要是湖南、湖北、江西、四川这些经济落后地区的农民,现在看,土地问题爆发在广东、浙江、江苏、山东、河北这些经济发达的地区。农民抗税的地方主要是在偏僻的农村,土地问题矛盾激烈的区域主要在城市的周边地区,可见,区域也发生了非常明显的变化。

另外,方式也发生了变化。农民抗税的时候,你要去收税,农民对付你的最好办法就是不理你、走开,要不就见不到人。如果因为土地问题发生冲突,农民就站在土地上,不让你动工,非常具有“土地性”。

外力介入不一样。当年农民抗税的时候,你们可能知道,没有几个知识分子下去研究农民抗税,当年我在湖南调查之后,写了报告,当时北京的学界很惊讶,他们说有这个事情吗?但是经过了四五年的变化,现在大量的知识分子开始进入农村,他们进入农村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就是大批律师进入农村,为什么?因为律师帮农民打一个土地官司,会有不错的收入。

环境污染引发的维权案件值得注意,环境问题在中国农村是很大的问题。而且因环境带来的冲突也可能是很大的问题,在环境问题上,2005年4月,曾经发生了非常大的环境案件,这就是浙江东阳画水镇的事件,所以我们分析,中国农民的问题主要是三个问题:土地、环境、民间改革。

我们再讲讲工人问题,大家都知道目前工人的情况,实际上这些情况2001年在有关部门的表述中已经显现出来,全国总工会认为,现在工人的问题比较严重。工人有一些什么问题呢?从数据当中可以看出一个特点,中国的工人问题情况比较复杂。国有单位改制、拖欠工资、社会保险等问题联动,问题比较分散。工人抗争主要有以下办法:上访、静坐、停工、游行示威、堵塞交通。工人维权抗争走向联合,工人和农民都有这个问题。我们认为劳资冲突将来是工人抗争的主要问题。

出租车罢运比较频繁,教师停课的问题也比较严重,另外,还要关注市民的理性维权。比如房屋拆迁引发的社会冲突增加,这些都非常值得关注。

社会泄愤事件偶然性大

我把中国80%的维权状况做了一个归纳,大家想一下,这些问题有什么共同的特点呢?

第一个特点我认为它是利益之争,不是权力之争。所以我建议你们记住第一句话,维权事件的基本特征就是利益之争,不是权力之争。第二句话,规则意识大于权利意识。第三句话是反应性大于进取性,你不找他麻烦,他不找你,中国的老百姓天生就是这样。第四句话是目标的合法性与行为的非法性共存。在我看来,我们认识中国社会的问题要知道这四个方面。

2008年6月28日发生了贵州瓮安事件,这是什么性质的事件呢?我认为也不是敌意事件,我把它概括成一个名词,叫社会泄愤事件。特点之一,它们因一些偶然事件引起,没有个人上访、行政诉讼等征兆,突发性极强。2004年到2007年都发生了这样的事情。特点之二,参与人与当事人没有直接的利益关系。

第三个特点就是信息传递因为互联网、短信的出现产生了新特点。互联网有两大特点:第一,它具有开放性;第二,它还有一个隐蔽性。所以互联网作为现代信息传递,和我们原来贴标语口号不是一个概念,网民把信息往网上一贴,全世界都知道了。手机短信可以同时发很多人,超越时空,同时还具有人格性的特点,我们一定要注意现代信息传递的作用对社会问题的影响。

社会泄愤事件的第四个特点就是都有打、砸、抢、烧的行为存在。

最近发生的事情是海南东方事件,从一个很小的纠纷,最后发展成为较大的事件,我们都感到心里有一点浮躁,一件小事突然就变成了大事件。袭警事件也开始增加,因为一件小事就开始袭击警察,我们可以将其理解成泄愤事件,也可以理解成城市犯罪。

经济衰退对社会问题也会带来影响,今年经济衰退是比较严重的,已经发生了一些事情,实际上最近发生的诸多问题都与经济衰退有关。我们的社会的确发生了一些变化,对我们研究人员而言,这是一个非常大的问题。

我分析了农民、工人、社会的维权,我认为它们具有目标的合法性。我们又分析了社会泄愤事件,我们知道社会泄愤事件中,双方没有利益冲突、没有利益关系。我们的结论是中国已经进入了一个社会冲突的多发期,这一点不需要怀疑。

应对群体性事件有技巧

接下来我们讲怎么办,有关部门认为最重要的办法是完善信访制度,中央是要把完善信访制度作为解决社会问题、社会冲突一个最重要的方法;还有就是管理机制。

早在2004年11月4日,《南方周末》发表了一篇文章,即《国内首份信访报告获高层重视》,这份信访报告是我写的,我们对信访问题做了大量的研究,我们向中央提了一个报告,信访制度存在的主要缺陷及其政治后果,我认为信访制度有着根本性的缺陷,它不是完善不完善的问题。第一个缺陷就是它的体制不顺,它会把问题向中央聚集;第二个是功能错位;第三个是它的程序缺失,所以我认为信访制度要做彻底的改革。

我想了三个办法:第一个办法你不要给地方施加压力,因为我们一定要了解信访是怎么博弈;你不要开移办单,没有用你开什么?你也不要说到北京告状是违法的,该怎么告就去告。第二个办法就是打开司法大门,利益问题都可以通过法律来解决,我们要让司法脱离地方的控制。最后一点,要靠人大代表来解决这些问题。

信访责任追究制表面上看是中央采取了好措施,迫使地方政府解决问题。在这种情况下,地方政府有几个对策:第一个是收买,第二个是截访。信访解决不了问题,而很多问题现在迫切需要解决,哪些人对社会有不满情绪?可能有失地的农民工,可能有下岗工人。

我简单讲一下管制能力,我提出了一个概念叫司法制衡,大家应该容易理解。

应对社会群体性事件我们要注意一个方面,即心理方面。当没有人闹事的时候,就可以做足防范措施。我发现,当事情发生的时候,有关人员常常躲在阴暗的角落里面拍照。不要这样,当发生事情,老百姓开始聚集的时候,你就把相机对准他,你试验一下,你一对他,他马上就跑。这就符合群体心理的逻辑,一般发生这种事情,都在人特别多的时候,随便哪个人砸玻璃、放一把火的话,个体都能获得亢奋的感受,认为谁也不知道是自己干的。因此,往往这种时候,你就应该把摄像机对着聚集者,把探照灯对着聚集者,实际上人很快就散去了。不信你可以试一下,屡试不爽。我从来不认为,老百姓发生泄愤事件是好事情,泄愤是可以防范的。

社会转型期需要新思维,面对社会冲突需要新思维。2007年12月19日,耶鲁大学学者斯科特到我家去拜访,他和我做了谈话,斯科特讲了一句话:我们要理性看待社会冲突和社会稳定问题。在中国目前的情况下,我们要区别所有的问题,所以我的结论就是面对社会目前的情况,我们整个社会需要理智,不要有一种崩溃的感觉。我们需要对我们这个国家、对我们这个民族有一份责任,也要对我们这个民族的未来担起责任。

綦彦臣:中国房价政治化始末


将深京宁沪四地高官打压房价表态综合起来看,政府对房地产业的态度是“始乱终弃”。(Getty Images)

三月份的全国两会上,全国工商联以团体提案的形式公开了他们《关于我国房地产企业费用的调研报告》。报告指出:房地产开发项目中土地成本占直接成本的比例高达百分之五十八点二,政府是房地产十年高速发展的最大受益方;开发项目的总费用支出中,有百分之四十九点二流向政府,因此企业单方面调低房价的空间很小。

此报告意味着具有政治色彩的利益集团正式表达对政府的不满,也意味着中国房价正式政治化。不过,中国房价政治化并非始于此报告,而是由众多民粹争议、官员定调相混杂,最终促成全国工商联以政治身份出来“主持公道”,向政府的“土地财政”叫板。

深圳党政两个调,徐牛赌局设定

二○○七年第一季度前两个月深圳房价渐渐爬升,深圳地方受益颇多,同时也引来了一些质疑。该年三月七日,参加年度全国两会的深圳市委书记李鸿忠作客新华网,在回答网友对深圳高房价的质疑时,称“深圳房价高是客观现实”,并把高房价确认为特区之为“特”的标志。此后,深圳房价进入飞涨时期并出现炒房过度现象,泡沫迹象初显。三月二十五日,深圳市长许宗衡在记者招待会上提出与李鸿忠相反的意见,很明确地说:“深圳房价增长过快,政府对调控责无旁贷。”同时,许还声称针对房地产企业发布假信息、炒卖房号、捂盘惜售、囤积房源、恶意炒作等违规行为,要进行专项整治。

深圳党政二首长在房价问题上的意见不一,造成深圳房地产市场的巨大震荡。三个月后,北大教授徐滇庆突然发表言论,称“如果明年深圳房价比现在低,将公开道歉”。知名媒体评论人士牛刀立刻予以反驳,声称:“如果二○○八年深圳房价上涨,也道歉。”

这就是著名的“徐牛之赌”。

到二○○八年七月一日,离赌局最后时限还有十天,深圳房价已经比年初下跌了百分之三十。徐不得已提前道歉,但辩称“错在没有估计美国次贷影响这么大”。其实,撇开赌局本身不讲,经济学家为利益集团说话或争取政策资源的行为作派,早已是众人皆知的事情。某些经济学家的名声已经弄得臭不可闻。早在二○○五年十月份,著名学者梁小民就撰文批判经济学家充当企业独立董事赚黑钱的现象,甚至说:“有的经济学家儿女亲属炒股,就鼓吹股市要冲上五千点。”尽管没直接证据证明徐滇庆与房地产业有利益关系,但是徐代表了李鸿忠的观点而牛代表了许宗衡的观点,在逻辑上是成立的。换言之,学者们是按官员们的意见设“赌局”的,不论结果如何,都不算光彩的事。

上海书记压涨,市长数据保密

深圳房价政治化代表了珠三角地区泡沫将破的趋势,上海房价政治化则代表了长三角泡沫将破的趋势。上海与深圳尚有两点不同:其一是,房地产泡沫初见于二○○三年,由于市长韩正坚持“房地产必须成为上海的支柱产业”的政府政策,帮助房地产企业挺过了危机;其二是,上海出来喊压房价的是市委书记而不像深圳那样是市长,对市场的影响胜于深圳那边。

上海市委书记俞正声在二○○九年一月十七日该市十三届二次人代会上明确表示:“房价不能高,不能再涨了”。这意味着韩正主张的支持房地产企业的政策导向受挫。此前,二○○六年上海出现过第二次房地产危机,发生大规模退房潮,当时韩正对外发言称“没有出现退房潮,但房价继续下滑”。事实上,上海的房价若从二○○六年起陆续下滑,就不用俞正声在二○○九年一月份明确压涨了。

全国工商联的报告指出:房地产开发项目中“土地成本加总税收”是流向政府的定额,它在开发项目中的总支出比例畸高,上海市竟高达百分之六十四点五,比北京高出十六个百分点。在全国两会期间,记者根据工商联团体提案数据采访韩正,韩正矢口否认,指称“工商联的数据肯定有偏差”,但是他又不肯公开自己所掌握的真实数据。

政治正确路线,决裂房地产业

随着房价政治化进程的推进,各地要员纷纷表态,表明与高房价实际是房地产业决裂的态度。他们表态的场所大多选在管辖地的两会上。在俞正声表态五天前,北京市长郭金龙在本市人代会上直白地说:“这几年北京的楼市涨得太离奇了。”北京的信号估计被各界作了深层的政治化解读,第二天,一月十三日,南京市长蒋宏坤就在本市政协十二届二次会议上说:“房价要回归理性,希望再淘汰一百多家质量不高的开发商。”

将深京宁沪四地高官打压房价表态综合起来看,政府对房地产业的态度是“始乱终弃”。始乱者,为了从该行业中获取钜额收入,以“支持”之名与其勾结,从民众手里抢夺经济利益,低价强买地皮、暴力拆迁,不一而足;终弃者,公众对高房价及野蛮拆迁意见太大,甚至酿成群体事件,影响了地方的稳定和要员的前途,为了维稳保官必须与该产业决裂。由是观之,许多被查处的违法地产大亨,在一定程度上是政府行为的替罪羊。

中国资产阶级有合法的宪法地位,全国工商联作为“八大民主党派”之一是他们的代言人。在中国房价政治化肇始之际,房地产利益集团敏感地意识到山雨欲来,因此,在二○○八年七月份到十月份进行专项调研,以图维权。调研报告经过三个月的整理,终于以“全国工商联房地产商会”的名义出笼。温家宝在政府工作报告中给出了明确的信号,要“促进房地产市场稳定健康发展”。这意味着他们力欲以政治权力维护经济权力的打算,不可能得以实现──房地产业并未列入政府产业振兴计划。

钱文军:与钱理群讨论鲁迅的“现在价值”

我们老钱家的理群兄的一篇旧作《“鲁迅”的“现在价值”》(以下简称《价值》)被翻出来了,只是我以前没读过此文,依旧感觉新鲜。他是研究鲁迅的专家,亦是长者,行文自然免不了老师教学生的韵味;我属草根一族,资历浅薄,偏喜好班门弄斧,于是也来凑个热闹。

《价值》的立论基于这点:“提出并突出‘二十世纪中国与东亚经验’是基于这样的现实:”最近二十年,特别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来,在中国思想界和学术界盛行着两种思潮:或者认为中国的问题是在‘割裂了传统’因而主张‘回归儒家’;或者以为对西方经验,特别是美国经验的拒绝,是中国问题的症结所在,因而主张‘走英美的路’。把目光转向中国古代,或转向外国,而且限于西方世界,特别是美国,却恰恰忽略了‘现代(二十世纪) 和中国’,即使是讨论现代中国学术和文学,也是偏重于亲近中国传统文化和西方文化的那一部分学者与作家。这样,真正立足于中国本土现实的变革,以解决现代中国问题为自己思考的出发点与归宿的思想家、文学家、政治家反而被排斥在研究视野之外。这些年孙中山之受冷遇,毛泽东之被遗忘,鲁迅之一再受到攻击,绝不是偶然的。‘“

看来,毛式教育功力确实非凡,像理群兄这样的博导级大家亦难以摆脱毛式教育的紧箍咒。上面引文之最后一句有画龙点睛之妙,否则我们很难弄明白理群兄所谓“真正立足于中国本土现实的变革,以解决现代中国问题为自己思考的出发点与归宿的思想家、文学家、政治家”指的是啥。当年,孙中山临终前不久,在日本神户演说提出“大亚洲主义”,建议日本与西方世界对抗;这个建议后来被演绎成“大东亚共荣圈”,中国成了首先被“圈”入的国家。本文所主张的“二十世纪中国与东亚经验”与上述“主义”及“圈”有没有传承关系呢?当此地球被称为“村”,全球化成为人类文明进程的一个阶段之时,任何恪守一个地域文化的呐喊,都表现出对于进步的抵制,体现了内心深处极度的虚弱。而鲁迅,我们无法从他的文章里发现他对理想境界的描述,却充斥着对“二十世纪中国与东亚经验”入木三分的揭露与批判,鲁迅的精神只是批判的精神,恐怕唯有这种反思才是进步的动力,一切沾沾自喜的吹嘘只能导致停滞。

所谓“二十世纪中国与东亚经验”其实只是一种意淫,我们暂且不去细究20世纪东亚那些惨烈的经历:日寇的屠城、慰安妇、武士道,抑或中国式的政权更迭时的杀戮、大饥荒、文字狱。仅说东亚文化吧,难道日本人会认同“中国特色”还是中国人会认同日本文化?就那么一泓台海,两岸同胞有多少共识?“现代(二十世纪) 和中国”体现在何处?严格地说,我们现在坚持的仍是苏俄已经废弃了的遗产,一党专制,国家垄断,文化管制,都是“十月革命一声炮响给我们送来”的,倘若这也算“东亚经验”,只怕斯大林若醒过来就会跟我们打版权官司。

自从马克思说的“英国的大炮破坏了皇帝的权威,迫使天朝帝国与地上的世界接触”以来,汉文化就驱使无数卫道士奋不顾身地抵制这种接触。看看抵御不住,也借用鲁迅的话说:“每一新事物进来,起初虽然排斥,但看到有些可靠,就自然会改变。不过并非将自己变得合于新事物,乃是将新事物变得合于自己。”这种逆向改变的愿望最早的著名说道应属张之洞的“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张在《劝学篇》里混用的还有“旧学为体,新学为用”的,后来就一律沿用前者了。可见,一种新与旧、先进与落后的差异无声无息地就变为地域之差了,这使许多国人轻易地便褪去了认同落后的羞怯,转而化作捍卫本土的豪气。毛先生进一步修饰张之洞原创,将其改成“洋为中用,古为今用”,“体”被隐藏起来,“洋”也罢“古”也罢,都只不过实用工具而已,用得上就用,用不上的则弃之如敝履。

如是,成功的革命家历来是些不择手段的谋略家,亚里士多德《政治学》有言:“革命成功有两个途径,或以武力或以诈取。”孙中山若受冷遇倒好了,可惜没有。此君为其夺权成功,什么民族利益皆抛诸脑后,既勾结日本,又勾结苏俄,不惜以出让福建、东北、外蒙之主权为交换,视民族大义为粪土,就连那部“新三民主义”也是苏俄顾问修改审定的。至于老毛,连阴谋都可以说成“阳谋”,指鹿为马信口雌黄已经到了理直气壮的地步。如今,其他都不用提,每一张人民币都变成他的头像了,这使得每一个中国人每天都要跟他见面,谈何“遗忘”?至于鲁迅,凭什么不能“攻击”呢?恐怕鲁迅在天之灵也不会抱此奢望的,他老人家是被老毛假惺惺抬起来的,鲁迅在《忆韦素园君》中预言:“文人的遭殃,不在生前的被攻击和被冷落,一瞑之后,言行两亡,于是无聊之徒,谬托知己,是非蜂起,既以自炫,又以卖钱,连死尸也成了他们沽名获利之具,这倒是值得悲哀的。”老鲁门神一般替老毛职守了几十年,也该回归人的地位了。理群兄把鲁迅用引号囚禁起来,作为一个“符号”,大抵是不许脱去他身上穿着的门神战袍,好继续为所谓“二十世纪中国与东亚经验”站岗放哨。

理群兄认为老鲁的“现在价值”之二便是“革命”。虽然他辩解说:“‘革命’是与‘改革’、‘不满足现状’、‘批判’、‘反抗’、争取‘沉默’的国民的基本权利等命题联系在一起的。”这属于诡辩,革命就是革命,改革就是改革,余类推,决不会因为“鲁迅的概念”就可以胡搅蛮缠。窃以为,鲁迅的思想误区恰在于鼓吹革命,可世间一切人权的进步没有因革命而获得的,恰恰相反,基本上所有革命胜利带来的都是人权灾难。萧伯纳在《革命者的箴言》里称:“革命从未减轻暴政的沉重负担,它只是将这重担换了一个肩膀。”这大约属于土壤的缘故,英伦文豪与中国文豪的思维深度还是有差别的,萧翁的“现在价值”比鲁迅要高。这也许应了鲁迅那句话:“思想不深的处所,怎么会产生出大的文学和大的艺术来呢?仅盛着一二分深的泥土的花盆里,不是不会有开出又大又美的花的道理么?”(《出了象牙之塔(十三、思想生活)》)

文章称:“鲁迅说的‘永远的革命者’也就是他所说的‘真的知识阶级’,其内涵有二,一是永远不满足现状,是永远的批判者;二是永远站在平民一边。这是能够为有良知的知识分子提供一个基本的价值立场的。”鲁迅确实有诸多“革命无止境”之类说道,但也说过:“我觉得革命以前,我是奴隶;革命以后不多久,就受了奴隶的骗,变成他们的奴隶了。”(《忽然想到(三)》)作为事例,苏俄通过其爪牙掀起的“五卅反帝运动”不可谓不轰烈。然而身居风暴中心的鲁迅,非但没有积极支持的表态,除了对于死难者略表同情之外却不乏对组织者的冷嘲热讽,竟至放出“总而言之,就是将华夏传统的所有小巧的玩艺全都放倒,倒去屈尊学学枪击我们的洋鬼子,这才有新的希望的萌芽。”(《忽然想到(十一)》)这样的狠话来,“永远站在平民一边”大约只是理群兄一厢情愿的演绎。

且不论“哀其不幸,怒其不争”那样的结论性评价,老鲁的文章非但没有俗不可耐地讨好或恭维平民,绝大部分文章却在揭露与批判平民的“劣根性”,而且进一步指出这种“劣根性”来自汉文化的陈腐内核。鲁迅的杰出之处,恰在于他对于旧文化坚持不懈的批判,例如:“中国的旧学说旧手段,实在从古以来,并无良效,无非使坏人增长些虚伪,好人无端的多受些人我都无利益的苦痛罢了。”(《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读鲁迅的文章,你是读不出以中华文化为自豪的感觉来的,“中国的文明,就是这样破坏了又修补,破坏了又修补的疲乏伤残可怜的东西。但是很有人夸耀它,甚至于连破坏者也夸耀它。”(《记谈话》)这也是当今那些“爱国贼”们咒鲁迅的根本。

理群兄指责那些咒鲁迅的意见和人士,维护的只是毛时代喷淋在他身上的泡沫形象,毛心里明镜似的,所以才有断言:“鲁迅么――要么被关在牢里继续写他的;要么一句话也不说。”其实鲁迅自己早就明白,这才在《华盖集续编·无花的蔷薇(5)》里说:“如果孔丘、释迦、耶稣基督还活着,那些教徒难免要恐慌。对于他们的行为,真不知道教主先生要怎样慨叹。/所以,如果活着,只得迫害他。/待到伟大的人物成为化石,人们都称他伟人时,他已经变了傀儡了。”如今钱理群所要维护的,依然是这个“傀儡”地位,拉大旗作虎皮,包着鲁迅去吓唬青年而已。

尤其俗气的是,堂堂博导竟然跟那帮乳臭未干的愤青一样,浸泡在毛时代那种“反美”情结里折腾。本来,鲁迅跟老美毫无恩怨,老人家的文章里也没有涉及过老美,理群兄却生拉硬拽凑了句:“在美国为主导的所谓国际‘反恐’里,一切反抗都被看作是‘恐怖主义’。”这个觉悟令人刮目相看。难道本。拉登制造“911事件”是对美军入侵阿富汗和伊拉克的“反抗”?老毛当年讨好尼克松称自己那些雄纠纠气昂昂的反美雄文都是“放空炮”,理群兄却转不过这个弯来,20多年的毛式教育,30年还无力自拔。须知,霍梅尼主义一样是要“用暴力推翻一切现存的社会制度”的,他也发誓要“解放全人类”,用伊斯兰原教旨主义统治全世界。甭管美国佬如何嚣张跋扈,至少霍梅尼主义的气焰被拖住了,美国和世界都安宁了许多,我们至少也沾了点光。无怪乎如今愤青颇众,学校的僵化教育培养不出思辨能力来,博导尚如此昏昏,何以使学生昭昭?

这一点,在文章最后的“‘实践’问题”里表现得特别充分。众所周知,鲁迅一生都特立独行,我行我素,从不搅合到政治党派里去。文章所谓:“一方面他用杂文为武器,直接参与政治、思想、文化战线的斗争,进行了短兵相接的战斗;另一面又与中国共产党所领导的反抗国民党一党专政的实际革命运动相配合,直接参与了群众的抗议运动。”不知“鲁迅专家”是怎样牵强附会拼凑出来的。我们知道,他曾对冯雪峰说:“你们来了,还不是先杀了我。”当时掌控中共的李立三亲自动员鲁写文章骂老蒋,鲁答曰:“我和你们看法不同。”予以拒绝。而老鲁的大部分斗争恰是与代表中共领导“左联”的组织进行的,即使临终前不久,胡愈之请鲁迅到苏联去养病,鲁迅说:“吃了面包回来,那更非听命令不可了。”这话毕现他与领导“左联”的中共组织之间矛盾,“四条汉子”的说道最终成为毛和他的“四人帮”打击周扬等人的棍子。理群兄看来不过如此而已,他所谓“现代价值”,其实不过就是毛主义的价值观,从老教科书里抄来,编派到新讲义里去,充其量添油加醋涂抹得光鲜些,以尽职守罢了。

综上所述,钱理群的文章无非不过要借鲁迅来作抵御进步与发展的盾牌,谓之“现在价值”。为此,发明了“二十世纪中国与东亚经验”这个噱头,如鲁迅在《田园思想》所说:“我们憎恶的所谓‘导师’,是自以为有正路,有捷径,而其实却是劝人不走的人。”其实鲁迅的“现在价值”与其当时价值一样,并没有变,因为国民精神还没变。百余年来我们郁郁寡欢的不是什么“落后挨打”,而是亦步亦趋总跟着别人跑。从“坚船利炮”直至核弹导弹卫星飞船,以及电灯电话电视电脑数码照相互联网什么的,无论巨细皆是人家的原创,我们始终处于跟从地位。缘由在于包袱太重,人家的“秘诀”也即宪政民主之类看家本领我们拒之门外,没有自由是谈不上创造的。鲁迅还说:“其实,中国人是并非‘没有自知’之明的,缺点只在有些人安于‘自欺’,由此并想‘欺人’。譬如病人,患着浮肿,而讳疾忌医,但愿别人糊涂,误认他为肥胖。妄想既久,时而自己也觉得好象肥胖,并非浮肿;即使还是浮肿,也是一种特别的好浮肿,与众不同。”(《“立此存照”(三)》)钱理群的“二十世纪中国与东亚经验”就属于“好浮肿”之病例,归根结底它是为继续抵制宪政民主效劳的。(2009.4.16发天益学问人生,跟帖;另发杂文。)

附录:《钱理群:“鲁迅”的“现在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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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社会科学辑刊》2006年第1期

一、“鲁迅”是谁?

这似乎是一个不成问题的问题。鲁迅当然就是中国的周树人,我们讲鲁迅,就是讲他的思想,他的文学,他的实践。但读了韩国朋友的文章,我又有了新的思考:把“鲁迅”仅仅看作是鲁迅(周树人) 是不够的,应该扩大我们的视野。

20 世纪的思想与文学发展的一个重要特点就是它的世界性。其表现形态有两种,一是相互影响性,一是平行性。所谓“平行性”,就是说,由于面对着共同或相似的问题,就会有共同或相似的思考,“不约而同”地提出某种具有内通性的思想,产生具有可比性的文学。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我们所说的“鲁迅”,是指一批具有思想与文学相通性的20 世纪世界特别是东方国家的思想家、文学家,如柳中夏教授所说,他们是“相互照射的镜子”,他们的文本是可以作“互文解读”的。

另外还有些20 世纪的思想家、文学家,特别是东亚国家的一些思想家、文学家,他们或者不同程度地受到鲁迅影响,但又以自己的独立创造丰富、发展了鲁迅的思想与文学,或者是鲁迅的研究者,却面对自己时代与民族的问题,阐释鲁迅,又接着鲁迅往下说,也同样丰富与发展了鲁迅的思想与文学。日本的竹内好就是这方面的杰出代表,他所创造的“竹内好鲁迅”,在某种程度上是可以视为“从鲁迅出发的竹内好思想”的,同时也理所当然地成为“鲁迅”遗产的有机组成部分。

因此,我们这里讨论的“鲁迅”,是符号化的鲁迅,我们讲的“鲁迅遗产”,主要是指鲁迅和同时代的东亚思想家与文学家共同创造的20 世纪东亚思想、文化、文学遗产,它是“二十世纪中国与东方经验”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提出并突出“二十世纪中国与东亚经验”是基于这样的现实:“最近二十年,特别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来,在中国思想界和学术界盛行着两种思潮:或者认为中国的问题是在‘割裂了传统’因而主张‘回归儒家’;或者以为对西方经验,特别是美国经验的拒绝,是中国问题的症结所在,因而主张‘走英美的路’。把目光转向中国古代,或转向外国,而且限于西方世界,特别是美国,却恰恰忽略了‘现代(二十世纪) 和中国’,即使是讨论现代中国学术和文学,也是偏重于亲近中国传统文化和西方文化的那一部分学者与作家。这样,真正立足于中国本土现实的变革,以解决现代中国问题为自己思考的出发点与归宿的思想家、文学家、政治家反而被排斥在研究视野之外。这些年孙中山之受冷遇,毛泽东之被遗忘,鲁迅之一再受到攻击,绝不是偶然的。”

二、“鲁迅”的“现在价值”

我在一篇讲述鲁迅“远行以后”的命运的文章里,有这样的描述——八十年代末,鲁迅运交华盖,突然变得不合时宜。

风行一时的新保守主义者反省激进主义,把五四视为导致文化大革命的罪恶源头,鲁迅的启蒙主义变成专制主义的同义词。

悄然兴起的国学风里,民族主义者,还有新儒学、新国学的大师们,鼓吹新的中国中心论,自然以鲁迅为断裂传统的罪魁祸首。在某些人的眼里,鲁迅甚至免不了汉奸之嫌。

号称后起之秀的具有中国特色的后现代主义者,视理性为罪恶,以知识为权力的同谋,用世俗消解理想,告别鲁迅就是必然的结论。

用后殖民主义的眼光看鲁迅那一代人,他们的改造国民性的思想,鲁迅对阿Q 的批判,不过是西方霸权主义的文化扩张的附和。

自由主义鼓吹“宽容”,炫耀“绅士风度”,对“不宽容”的“心胸狭隘”的鲁迅,自然不能宽容,他被宣判为极权统治的合谋。

还有自称“新生代”的作家,也迫不及待地要“搬开”鲁迅这块“老石头”,以“开创文学的新纪元”。

这是一个饶有兴味的思想文化现象:在九十年代的中国文坛学界,轮番走过各式各样的“主义”的鼓吹者,而且几乎是毫无例外地要以“批判鲁迅”为自己开路。

这样的情况,在21 世纪初仍在继续。

因此,在当代中国,研究鲁迅,言说鲁迅,传播鲁迅思想与文学,就具有某种“文化反抗,文化坚守”的意味。我读韩国朋友的鲁迅研究论著,也多少感觉到这样的意味。因为在这个美国霸权主义、单边主义猖獗的世界,鲁迅所参与创造的20 世纪东亚思想文化遗产,同样显得不合时宜:“鲁迅”的“现在价值”问题,不仅是中国的,也是东亚国家以至世界的思想、文化学术界的问题。

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我这些年将主要的精力放在普及鲁迅思想、文学,传扬鲁迅精神这一方面。正是要和这样的“否定鲁迅遗产”的社会思潮针锋相对,我提出了“把鲁迅精神在孩子心上扎根”的教育命题,并进行了相应的教学实践。在引起了社会的关注的同时,也承受着巨大的压力。

不断有人提出这样的质问:“为什么要向青少年讲鲁迅,它的作用是正面的,还是负面的?”

三、从当下中国与世界的问题看“鲁迅”的“现在价值”

我注意到,这是一个国际鲁迅研究界共同关注的问题。我要特别提出日本权威的鲁迅研究专家,也是我所尊重的学术前辈丸山升发表在《鲁迅研究月刊》2004 年12 期上的《活在二十世纪的鲁迅为二十一世纪留下的遗产》。首先值得我们注意的是他对当下中国与世界的精神危机的一个分析——这其实就是我们今天来讨论鲁迅的遗产的价值问题的一个基本背景与前提。他指出:“前世纪中,各式各样的‘希望’、‘理想’出现而消失了,……严重的是,这些历史悲剧不仅破坏了人们的‘幻想’,使他们知道‘理想’本来有往往化为‘幻想’的危险,也留下了一个很深刻的结果。那就是人们找不出代替的新的‘理想’、‘理论’,似乎丧失了对‘理想’、‘理论’本身的信赖。这样,二十一世纪是在不能相信任何‘理论’、‘理想’的情况下开始的。”这是一个极其重要的提醒:21 世纪初的中国、东方与世界,正面临着虚无主义思潮的挑战,面临着理想重建的任务。而“鲁迅”的“现在价值”正是在这样的新的挑战与新的历史要求下呈现出来。丸山升从思想与文学两个方面提出了三点。即(一)“在未来的希望看不清楚的情况下,不容易信仰现成的‘理论’、‘反抗绝望’的‘韧性’”; (二)

“对本国、本民族之负面的传统的彻底的批判精神”; (三)“‘杂感’尤其是他自己叫过‘杂文’的比较长的评论的意义”。

四、“信仰”、“革命”与“实践”

(一)“信仰”问题

如前文所引丸山升所说,理想与信仰的缺失,是一个全球性的问题。而在当代中国,这样的信仰危机是特别严重与典型的。成年人社会“做戏的虚无党”与“伪士”的猖獗对中国年轻一代的影响造成了相当一部分青少年(包括中学生) 中“什么也不相信”的虚无主义“, 一切都无所谓”的玩世态度,以至“生活没有目标”的空虚与淡漠。面对青少年的精神危机,有人试图回到“虚假的信仰主义”那里,实际是要制造大大小小的新“伪士”,这是既无效也有害的。在这种情况下,鲁迅式的“信仰主义”就有它的特殊的借鉴意义。

这涉及对鲁迅的理解。我理解鲁迅的“虚无”包括两个层面。一是他对“本味”的追问,形而上的思考所形成的研究者所说的“本体性的黑暗感”;另一则是现实层面的他自己所说的“不信神,不信宗教,否定一切传统与权威,要复归那出于自由意志的生活”的彻底的怀疑精神、否定批判精神,也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敢于正视现实的血淋淋的真实的求真精神;前文所引丸山升所说的“在未来的希望看不清楚的情况下,不容易信仰现成的‘理论’”,所表现出来的也是这样的清醒。这其实就是对“伪信”的拒绝。而唯有拒绝了伪信,才不会成为“伪士”,才有可能超越虚无,成为真正的信仰者。什么是鲁迅的信仰,这是需要深入研究与讨论的。在我看来,这些年经常提到的鲁迅的“立人”思想,至少是可以看作是鲁迅的理想与追求的。或许更重要的是,是他由此焕发出来的对现实世界一切剥夺“人的个体精神自由”的奴役现象的彻底的批判精神,与丸山升特别强调的“反抗绝望”的“韧性”战斗精神。我以为正是这样反虚伪、反虚假的求真精神,与为“理想之光”所照耀的反抗绝望的韧性战斗精神,构成了鲁迅式的信仰的基本特点,这正是当下中国人,特别是中国的年轻一代所需要的。

(二)“革命”问题

在鲁迅的概念里“, 革命”是与“改革”、“不满足现状”、“批判”、“反抗”、争取“沉默”的国民的基本权利等命题联系在一起的。而在当下的中国与世界却都成了问题。在美国为主导的所谓国际“反恐”里,一切反抗都被看作是“恐怖主义”。鲁迅在《这样的战士》里说:“在这样的境地里,谁也不闻战叫:太平。太平??。但他举起了投枪。”但在现实的中国,却只见“太平”,没有“战士”。问题的严重性在于,是知识分子自己放弃了“战士”的选择。他们中的“先觉者”更是早已宣布“告别革命”。或许正因为如此,鲁迅对“永远的革命者”的呼唤,就正是切中时弊。在我的理解里,鲁迅说的“永远的革命者”也就是他所说的“真的知识阶级”,其内涵有二,一是永远不满足现状,是永远的批判者;二是永远站在平民一边。这是能够为有良知的知识分子提供一个基本的价值立场的。

我还想强调为毛泽东所盛赞的鲁迅的“硬骨头”精神,这是作为“永远的革命者”、“精神界战士”的鲁迅最重要的精神品质,而如毛泽东所说,“这是殖民地、半殖民地人民最可宝贵的性格”。记得40 年前我写的第一篇鲁迅研究论文里,曾将这种“硬骨头精神”与“韧性战斗精神”两者的结合称为“东方风格”,这个观点今天好像也还有意义。在我看来,鲁迅的“硬骨头精神”的实质,就是一种思想与精神的独立自主性与主体性,这在当今全球化的时代,其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

(三)“实践”问题

回顾中国思想界与学术界,鲁迅的实践精神恰恰是被忽略以至贬斥的,这突出地表现在对鲁迅后期的评价上。我们知道,正是在鲁迅生命的最后十年,鲁迅的实践精神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发挥:一方面他用杂文为武器,直接参与政治、思想、文化战线的斗争,进行了短兵相接的战斗;另一面又与中国共产党所领导的反抗国民党一党专政的实际革命运动相配合,直接参与了群众的抗议运动。但在某些中国知识分子看来,这都成了鲁迅的“罪状”,至少也是鲁迅的“局限性”:鲁迅的杂文战斗被看作是“意气用事”,是“浪费才华”;鲁迅与工农革命运动的结合竟被诬为“与极权合谋”。这同样不是偶然:它正是反映了当下中国相当一部分知识分子中的犬儒主义、伪清高、伪贵族主义的倾向,他们真的如鲁迅在《伤逝》里所描写的那样,被关在金丝笼里,“麻痹了翅子,即使放出笼外,早已不能奋飞”,甚至是失去了行动的欲望与要求。正是这样的精神萎靡状态,使中国知识分子不但在现实中国社会里不能发挥应有的作用,而且在中国未来的社会变动中也将同样无所作为。在我看来,鲁迅的“立意在反抗,指归在动作”的实践精神,正是在这样的当代中国知识分子的精神危机中,显示出了它的特殊意义与价值。

丁东:和谢泳对话:大律师张思之

丁:张思之先生过80岁生日,北京一些律师聚会向他表示敬意。《南方周末》等媒体也报道了这件事。在中国律师界和法学界,张先生享有崇高的声望,有“新中国第一大律师”之称。但他的影响,大体不超出知识界。在一般大众当中,知道他名字的还不太多。

谢:这不奇怪。今天如果你随便问一个稍有文化的人,他不难说出一些知名的作家、艺术家和科学家,但你要他说出知名的中国大律师,的确很难。半个世纪以来,中国没有出现全社会知名的律师,这是一个基本事实。律师制度是西方社会历史的产物,在中国出现只有近百年的历史。民国时期虽然法制状况问题不少,但法律人才有施展的空间,至少产生了沈钧儒、史良、章士钊、江庸等有名的律师,有“七君子事件”这样的影响全国的大事。后来,我们从文艺作品中,比如电影《风暴》中,还知道施洋这样的律师,看到他主持正义的形象。但在上世纪50年代,特别是1957年以后,不要说律师的声望,连律师这种职业都不存在了。

丁:上世纪70年代末,呼唤民主与法制,律师重归社会。经过20多年,律师作为独立的职业,不再是行政部门的附属,律师事务所也越来越多,遍布全国。但在公众的印象里,律师不一定是维护正义的形象,更多时候只是和金钱联系在一起,被看成是很能挣钱的职业。尤其是经济案件,收入往往按所涉金额的比例来收取,有时数量相当可观。一般老百姓打不起官司,遇到官司也请不起律师。还有,在不少地方,打官司就是打“关系”,一些律师往往不得不在和法官搞好关系上动脑筋,不然没有多少案子可接。

谢:这些问题的确存在,但起因不在律师一个方面。只有在健全的法制社会中,律师才能获得独立的地位,才用不着和法官拉关系。律师的状况怎么样,有多种观察比较的维度。可以拿中国的律师和国外的律师比,今天的律师和昨天的律师比,也可以拿律师和其他专业人士比。在这方面,我觉得律师界算好的,起码不算最差的,毕竟出现了一批有勇气为社会正义言说,有智慧为追求真理奋斗的律师。这已经很不容易了。

丁:从某种意义上说,律师的地位,和一个社会政治文明的程度成正比。一个高度文明的社会,不仅律师有良好的从业环境,而且有通畅的参与渠道。西方从行政官员到议员,很多都来自律师。总统出身于律师很常见。律师的功能,不只是为代理人提供法律服务,还是政治生活中的活跃力量。而在我国各级人民代表大会的代表中,比例最高的是党政官员,不但普通的工人、农民的代表很少,来自律师界的代表也很少。许多有识之士已经建议调整代表的结构。

谢:优秀的律师虽然不是为出名而工作,甚至甘守寂寞,但健康的社会一定有优秀律师为公众所熟知。当然,律师知名度的高低,既取决于社会,也取决于律师本身。在一个法制健全的社会中,律师有宽广的职业天地。但在一个司法尚未独立尚未健全的社会中,真正的律师必须不畏强权,只服从真理与良知。张思之先生深知中国律师的处境,他有一句名言:“即使只能做一个花瓶,我也要在里面插一枝含露带刺的玫瑰。”这话里虽然包含着现实的无奈,更强调了底线的坚守。在当代中国,一个令人尊敬的律师,只能以社会正义为首选,而不能以金钱为首选。他的专业素养和职业训练,只有在这个前提下才能获得提升。

丁:早就有人关注这个问题。有一位孙国栋先生,他主编的《律师文摘》,虽然以“律师”命名,却不是一本以专业为追求的杂志,而是一本以良知为理想的杂志。我虽然只是在最近几年才看到这本杂志,而且自己是完全的外行,但我对它充满热情,从见到以后,每期必读。因为我在这本杂志中,看到了对理想律师的期待和渴望。这本杂志所追求的人文理想,获得了知识界广泛的认同。希望它能成为中国律师树立知识分子良知的一个起点,与中国的法制文化共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