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逸明:香港,你果真沦陷了吗?

独立中文笔会于3月20日在香港举行自由写作奖的颁奖会,令人感到遗憾的是,中国大陆的会员几乎全都无法成行。独立中文笔会的理事赵达功早已经被深圳警方告知无法出境,甚至连离开深圳都不行,所以虽然自己在受邀之列,但只得作罢。在此之前,赵达功已经有了几次出境被拦截的经历。笔会副秘书长蒋亶文原以为自己可以顺利到达香港,但在深圳却被警方拦截,并被押送回上海。笔会会员昝爱宗则在顺利通过边检之后又被警方勒令打道回府。笔会会员野渡在3月19日晚就被警察约谈,警方警告他不得赴港参加活动。

独立中文笔会的国内会员在拥有合法证件的情况下无法出境的事例并非自今日始,早在2007年2月,国际笔会亚太地区会议在香港召开之际,原本准备参加此次会议的大陆会员绝大多数都被阻止赴港。2008年5月,独立中文笔会前秘书长张裕被香港当局拒绝入境,而理事赵达功则在深圳海关被边检人员拦截,无法到香港参加新闻自由研讨会。在香港举行的那次新闻自由研讨会上,不论是香港的与会者还是大陆的与会者,几乎都赞同香港自由度在下降这一论断,因为原本应该与会的几位朋友均无法入境。那个时候正值奥运火炬到香港传递,也许是香港当局为了保证火炬传递的安全,在北京当局的压力下才做出这样的决定。然而,从现实情况看,敏感人士被香港当局拒绝入境的历史并没有终结。2008年8月,旅美的异见人士杨建利和王珉均被香港当局拒绝入境,原先可以自由出入香港的独立中文笔会秘书长张晓刚也遭到了同样的待遇。

大陆的人士无法出境虽然只是大陆警方的举动,但诸如独立中文笔会前秘书长张裕、丹麦雕塑家高志活被拒绝入境香港则和香港当局有直接的关系。当然,我们完全有理由认为这是北京当局施压的结果,但香港当局不能顶住这种压力却让人大失所望。

香港作为一个开放的城市,市民在争取港人自由权利以及帮助中国大陆民众争取自由权利方面做了不少事情,但港府却表现得不如民间热情,不但拒绝普选,而且还积极地配合北京当局限制他们认为身份敏感的人士入境,这是很多人都不愿意看到的现实。

香港人自“六四”时起就让人觉得有着博大的胸怀,很多香港人虽然自己生活富足,但仍然非常关注中国大陆的政治和人权状况,每一年的6月4日前后都会有很多人自发地去纪念当年的民主运动,哀悼运动的死难者。香港人不仅仅关心香港和大陆事务,对澳门的自由状况同样十分关心。3月15日,30多位香港民主派人士在赴澳门进行学术交流的过程中,有5人出乎意料地被澳门方面拒绝入境,其中不乏温和的民主派人士。这在此前也是不可想象的,这类现象的层出不穷让人感觉到香港和澳门在回归以后,不是同化了大陆,而是慢慢地被大陆同化了。

十二年前的香港回归让大陆民众欣喜若狂,一些向往民主与自由的知识分子更是希望香港能在“一国两制”的框架之下对大陆产生积极的影响。然而,香港的回归除了满足很多人的民族主义需求之外,并不能给他们带来任何好处。对于中共当局而言,香港的回归标志着其势力范围的扩张和国际地位的提升,而对于一向反感中共执政表现的香港人而言,则是让他们不太情愿的事情。

香港是一个举世闻名的自由港口,虽然在过去是一个不起眼的岛屿,但在经过了英国100多年的统治之后,这里不仅仅在经济上呈现出繁荣的景象,在政治和人权方面也远非中共统治的大陆所能同日而语。香港的奇迹印证着民主社会的优越性,也无情地打击着狭隘民族主义思潮。当清政府与英国人签订《南京条约》割让香港岛的时候,香港人也许会痛哭流涕,但当各种惨无人道的政治运动席卷中国大陆的时候,香港人才知道做“亡国奴”原来也可以是一种幸运。

香港以其独有的城市魅力吸引着四面八方的人们驻足,中国大陆的民众更是对香港情有独钟,除了每天到香港旅游的人络绎不绝之外,还有不计其数的人想方设法地到香港定居,这其中不仅仅有普通民众,也有很多明星大腕甚至官员。香港因为其有别于大陆的政治环境,所以这里也就成了大陆异见人士聚会的绝好场所,很多无法在大陆召开的会议都会在这里召开,包括独立中文笔会在内,也会经常选择在香港进行文化交流活动。

然而,香港的回归并不能实现“明天会更好”的梦想,2008年5月初在年香港召开的新闻自由研讨会上,香港大学钟耀庭博士的一份调查报告显示,这些年,香港在自由程度上不是进步了,而是倒退了。据我所了解,仅就香港的媒体而言,除了《苹果日报》、《明报》、《信报》等少许媒体能够坚持媒体的良知之外,很多媒体都在利益的诱惑下进行自我审查。壹传媒集团主席黎智英先生在接受香港记者协会总干事麦燕庭女士的采访时,曾透露每年因为自己的媒体不亲共而少收入上亿元的情况,他那种不惧压力、不为利诱、坚持办报理念的精神让人至今感佩。当看到香港媒体在自由度上的下降时,期待着香港同化大陆的人士不得不对香港的前景表示忧虑,有很多朋友甚至认为香港正在沦陷或者已经沦陷。

香港,在现在看来依然比大陆自由,但从各方面的情况看,如今的香港已经不再是回归前的香港,香港在沦陷的论调看似危言耸听,其实不无道理,媒体的自律和敏感人士的无法入境正无情地证实着这一点。倘若长此以往,在几十年后,当我们再来看香港时,这里的社会也许和大陆已是相去咫尺。

2009年3月22日

1963年曾批判W.W罗斯托 今天中国是否理解他?

人人都知道有本《共产党宣言》,从中诞生了苏联的共产党政权, 和它的几十个模仿品,但是还有一本预言苏联的共产党必然失败的书,那就是美国麻省理工学院的经济史教授W.W罗斯托于1960年出版的《经济成长的阶段——非共产党宣言》, 到了1991年,苏联真的垮台了, 其它模仿品也纷纷转型,当人们对罗斯托教授的远见卓识报以赞叹时,罗斯托却谦虚的说:我并不是唯一预测过东欧共产主义必将终结的人,丘吉尔也这样说过.
 
其实在他之前,已经有了许多揭示苏联本质的重要著作;在回应苏联经验挑战的1940年代英国大辩论中, 诞生了《通往奴役之路》 (哈耶克1944),《动物农场》(奥威尔1945),《开放的社会》(波普1945)等思想成果,二战后有丘吉尔的富尔顿演讲(1946)乔治.凯南的著名遏制理论的”长电”(1946),克利福德的报告《美国与苏联的关系》(1946). 胡适的演讲《民主与极权的冲突》(1941)也为中国思想家留下了高瞻远瞩的刻痕
 
罗斯托的现代化理论指出了发展中国家通向现代化未来的道路要经过六个阶段–传统社会、前提条件、起飞(take-off)、成熟、大众高消费和追求生活质量阶段,以代替马克思的封建主义、资产阶级的资本主义、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 “起飞”的条件最重要的有三个:1 资本积累率要占国民收入10%以上;2 建立起能够带动整个经济增长的主导部门;3 通过变革,形成与起飞相适应的经济制度、社会结构、政治法律制度和意识形态。
 
这第3项在中国遇到了难以逾越的障碍:绝对的权力必然产生绝对的腐败,在腐败严重的地区,司法也被腐败污染了,百姓想去上访告状吗?孙东东教授会用一个神病鉴定把他关进医院,不管他资本积累了多少都会被”黑”走.如此权力不受制约的政治法律制度将会使起飞过程夭折.
 
私有制和法治是完成全部现代化六阶段的先决条件,而苏联式的计划经济+极权制度则必然中途夭折. 苏联由于当权者不受制于人民也不能反映人民的意愿, 一味忙于扩军备战,使人民迟迟无法进入大众高消费阶段.罗斯托因此特地将书的副标题定为:“非共产党宣言”,中国学者以前是批判而现在往往是有意忽略罗斯托理论的这一要点. 在民主法治的制度下,经济发展过程中如果造成了环境的污染时,土地(其上的河流)的主人就可以通过独立的司法向排污者依法索赔,民选的议员也会制订出符合人民利益的公正的法律;但是在专制制度下这一切就不可能了,盲目追求发展的执政者,可以为所欲为地不计环境生态人民健康这三大成本,给人们以GDP增长的假象.

罗斯托说:“什么是经济成长的基础?我相信我们大家都同意这样一点:成长是不断地、有效地把新技术吸收到经济之中的结果,”“现代成长的根源在于新技术在一个有效的基础上的不断扩散。”(1960) 可是多年来,毛泽东时期频繁的政治运动把知识分子整得苦不堪言,文化和教育都横遭摧残,科学家被迫去种地养猪扫厕所,根本不可能有效地传播新技术; 今天的难题是防不胜防的”汉芯骗局””造林骗局””养蚂蚁骗局””影子工程””豆腐渣工程”和”疫情瞒报”.
 
“现代化本质上是社会共同的事业,而不是一个阶级的事业……社会共同体的职能是:在重大问题上取得一致的意见,在次要问题上谋求妥协,这是民主方法的核心所在。”(1964) 而咱们这里呢,”三个代表”硬把人民的权利都给”代表”了,人民的声音也给”河蟹”了,想要民主您素质还不够高,慢慢等着吧.
 
在《这一切是怎么开始的:现代经济的起源》一书中,罗斯托还指出了引起传统帝国由兴而衰的三个原因:1,不断增加的人口压力。2,难以长期保持高效、廉洁的行政管理机构。3,国家可能卷入战争。而他也把共产党苏联列为帝国的一种新形式.类似地,1958年费正清在《美国与中国》一书中,也预言中国未来的麻烦将出于:1  人口压力过大.2  古老的官僚主义流弊.3  思想受控制,单一化. 他们都是在警告非民主的统治方式在工业时代将是失灵的. 在迈向现代化的热望下,前苏联和东欧人民终于在1991年甩开了共产主义的紧身衣.中国虽然早于苏联一只脚甩掉了计划经济的三寸金莲,但另一只脚至今却还卡在专制制度的小鞋中,望着现代化的遥远目标跛足而行, 不时被三聚氰胺之类的有害物质滑倒在地.
 
《经济成长的阶段——非共产党宣言》于1962年由商务印书馆内部出版了中文版,自然只有极少数的人才能读到,而且被当作是反面教材.一转眼近50年过去了, 罗斯托的现代化理论见证了台湾南韩从起飞-成熟,到大众高消费阶段, 苏联崩溃和前东欧集团国家都纷纷转轨,大陆则先经历了大饥荒,文化大革命,人民公社解体和经济改革,近年来刚开始进入起飞阶段,但已经由于缺少民主制度而问题成堆:环境污染,生态失衡,人民健康受损,社会公正缺位.
 
苏联模式什么会失败?
 
罗斯托认为:以列宁为起源的现代共产主义,推行的却是军队、警察、法院和通讯工具的控制权决定一切的强权宿命论。从第三世界的历史看,当起飞阶段在政治、社会和经济上还没有完成和巩固以前,如果发生政治和社会混乱,共产党夺取政权是最容易的,所以,共产主义是一种病症,是一个过渡社会不能有效地组织其内部愿意进行现代化工作的分子所造成的。在《从第七层楼上展望世界》(1964)一书中罗斯托说:“共产党人因受其组织政权方法的驱使,却不分轩轾地侵犯了个人权利和国家主权的完整。所以,当谋取政权时,他们力图把他们自己同人类与国家的各种远大理想联系起来。而一旦大权在握,他们就从书架上搬出那些陈腐乏味的教科书来,强行建立一种完全违背人类与国家的特性和个性的组织形式。这就是共产党的进攻终归要失败的原因。”
 
在比较两种制度的效率差别时,罗斯托说:“一个强大的警察制度,加上一个纪律严格的单一政党,确实能够办成许多事,尤其是在直接关系到维护并扩大该制度的权力方面。但是,当我们看一下由共产党政府统治的发展中国家的进展情况,又回过头来看一下我们自己的经验教训时,就更有理由相信,致力于维护个人自由的社会制度及其相应地不可缺少的个人责任制,已证明比用极权主义方法统治的社会制度效率更高、更为人道,因为后者是力图通过强行征用人力物力和运用国家权力来促进经济发展的。”
 
也就是说,共产党的统治方式和皇权的方式相似,而不是现代工业社会所必需的尊重个人自由、政权获得被统治者同意、权力分散的民主方式.
 
论述集体化农业的前景时, 1964年罗斯托在《从第七层楼上展望世界》一书中说:”在战后的一代,要说经济发展方面我们有过什么教训,那就是农业集体化的制度必然要失败,因为这种制度取消了农民充分利用土地进行生产的刺激因素和责任感.在共产主义制度下农业的这场缓慢的,令人难受的戏剧表演,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证明世界上简直没有足够的警察可以随时随地地监视农民,迫使他们尽自己的本分,努力多生产粮食.”但是,他没想到比这更惨的是,毛泽东的手下竟能动员民兵靠暴力把农民的种子粮饲料粮甚至口粮都强行争去,造成史无前例的大饥荒. 对此罗斯托评论是:”在一个不发达国家里迄今所能设置的最强大的控制机器竟不能迫使人们生产足够的粮食,而且这种农业危机已经连带引起工业生产和外汇的总危机.”又过了近20年,要等到毛泽东死后,中国于1983年才解散了异想天开的人民公社.
 
罗斯托是很有远见的历史学家,他很好地解释了孙中山国民革命在大陆失败的原因,他的现代化理论更指导了美国对台湾的”跨政府关系”的经济援助,引导台湾走向出口导向工业化,进而迈向繁荣的资本主义民主社会, 为大陆树立了现代化发展成功的样板. 他在美国的彼岸,用美国成功经验的尺子测量出我们150年的历史弯路,在最近的著作《概念与交锋–市场观念六十年》(2003 /2007年中文版)中专有一章写中国,题目是: “中国:1949年及其后—民主建设有待加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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沃尔特·惠特曼·罗斯托(1916一 )
   
    美国著名的经济学家和经济史学家。他出生于美国纽约市,1936年毕业于耶鲁大学。此后长期从事教学和研究工作,曾任哥伦比亚大学和麻省理工学院教授。60年代后,曾出任两届美国政府的高级职务,担任总统国家安全事务副特别助理、国务院顾问兼政策计划委员会主席等职,成为总统“智囊团”的核心人物之一。1969年重返学术界,担任得克萨斯大学的经济学与历史学教授。
      
    大陆已经出版了他的多部著作:
    
   
    《经济成长的阶段——非共产党宣言》1960 /1962,2002中文版
    《从第七层楼上展望世界》1964 / 1973年中文版
    《美国在世界舞台上(近期历史试论) 》1960 / 1964年中文版
    《从起飞进入持续增长的经济学》1963 /中文版1988年
    《富国与穷国》1987 /1990年中文版
    《这一切是怎么开始的:现代经济的起源》1975 /1997中文版
    《概念与交锋–市场观念六十年》2003 /2007年中文版
   
   
    1963年的批判文章:
    为帝国主义制度辩护的诡辩术
    ——批判罗斯托的《经济成长的阶段》
   
    吴传启 1963-05-23 《人民日报》

严家祺:两次“天安门事件”的对比

严家祺、高皐夫妇在纽约

我直接经历了两次“天安门事件”,为第一次“天安门事件”的翻案做了一些事。又因第二次“天安门事件”流亡海外二十年。我此生就是要为第二次“天安门事件”翻案,为赵紫阳、为“天安门母亲”、为“六四受难者”讨回正义。

镇压“天安门事件”指挥部和兵力的对比

镇 压第一次“天安门事件”的指挥部是1976年4月2日成立的,设在天安门广场东南角的三层高的小灰楼里。这个指挥部是由北京市卫戍区、北京市公安局和工人 民兵三方面联合组成的,称为“联合指挥部”,设总指挥一人,指挥部成员7人。指挥部下有公安干警和工人民兵各3000人,加上部分卫戍区部队,组成机动力 量。

镇压第二次“天安门事件”的指挥部是1989年5月18日根据邓小平的指示成立的“戒严部队指挥部”。由中央军委委员刘华清、迟浩田和北京军区司令 员周依冰组成,直接对中央军委负责,兵力部署由中央军委统一指挥。调集部队涉全国17个军,解放军和武装警察的全部兵力为18万人。

“天安门清场”过程对比:

1976年“清场”没有打死一个人

第 一次“天安门事件”的“清场”有两次,即1976年4月4日晚和4月5日晚。“联合指挥部”4月2日成立后,4月3日和4日两天,“联合指挥部”和北京市 公安局在天安门广场抓捕了23人。1976年4月4日是清明节,当天深夜清场时,围住了57个人,抓捕了7人。接着,北京卫戍区和汽车运输公司的200多 辆卡车开入广场,收走广场上成千上万个花圈。

4月5日一早,我就到了天安门广场。在广场上的人对收走花圈一事,议论纷纷,很多人非常气愤。我目击了当天从人民大会堂台阶到“指挥部小灰楼”的游 行、在“小灰楼”前烧车和四名“代表”进“小灰楼”谈判的过程。我家在东单北面的干面胡同,离广场很近,下午6到7时,我回家吃晚饭,7时半我又到天安门 广场。我在1979年出版的《四五运动纪实》一书中,对这一天的情况作了详细记录。

1979年人民出版社出版的《四五运动纪实》一书封面,发行8万册(网路图片)

1976年4月5日“清场”时,留在纪念碑前只有200到300人。虽然动用了数千工人民兵和警察,但直接参加“清场”的警察只有641人(这是“ 天安门事件”翻案后为写《四五运动纪实》一书,北京市公安局提供的资料),当时警察没有“警棍”,打人用的是木棒、皮带和桌椅腿,清场打伤了许多人,在纪 念碑上留下了许多鲜血,但当时没有打死一个人。死人是后来清查中的事。1976年4月5日当天,在天安门广场抓走了200多人。

1976年4月5日晚上9时左右,许多工人民兵已禁止人进入广场,但可以离开广场。当时,我还在纪念碑前。纪念碑上只有当天送来的11个花圈(4月 4日晚已收走了所有花圈),只有一幅装在镜框里的周恩来总理的遗像。纪念碑上有一首《告别》的诗。我把这首诗抄了下来,写进书中。我是9时10分左右离开 广场的。

“天安门清场”过程对比:

1989年“清场”死伤成千上万

1989 年6月3日晚,天安门广场举行“天安门广场民主大学”开幕式。张伯笠是校长,我和刘宾雁被聘为“名誉校长”。当天傍晚7时多,我在家中听到与1976年要 求市民不要去天安门广场类似的电视广播,当我接到赵瑜电话后,我立即奔赴天安门广场。想到1976年“清场”的情况,感到会有“危险”,但完全想不到会有 “大屠杀”。

晚10时,张伯笠主持“天安门广场民主大学”开幕式,我在开幕式上作了半小时演说,作为“第一讲”。我主要讲了自由、民主、法治、人权的含义,要求 “全国人大常委会”罢免李鹏。天安门广场有逾十万人。远处的戒严部队已经开枪杀人,但天安门广场听不到枪声。我在演说后,我妻子高皋希望在广场待到天明。 我说明天有事,还是回去吧。因“民主大学”周围的人太多,根本出不去。10时半左右,我和高皋通过拆开大帐篷的缝隙,从帐篷后面离开了人群。有几个人送我 们到历史博物馆附近,没有任何危险,我和高皋就步行回到了家中。1989年时,我家已搬到建国门内东总布胡同。6月4日凌晨1-2时,被持续、密集的枪声 警醒。我们马上到14层的阳台看长安街,才知道发生了大屠杀。

事后知道的情况是:1989年6月3日下午,杨尚昆、李鹏、乔石、姚依林召集陈希同、罗干、杨白冰、刘华清、迟浩田、北京军区司令员周依冰等开会。 李鹏说:「从昨天深夜起,首都事实上已经发生了反革命暴乱。」「今晚,我们要采取断然措施,坚决平息反革命暴乱。」在许多与会者发言后,李鹏斩钉截铁地 说:「我们决定平息首都的反革命暴乱,必须采取强硬措施,对极少数暴乱分子决不能手软。凡妨碍戒严部队、武警部队和公安干警执行勤务的,戒严部队、武警部 队和公安干警有权采取一切手段,强行处置。如果有人不听劝告,一意孤行,以身试法,一切后果由自己负责。」从6月3日10时15分至6月4日凌晨「清场」 结束天安门广场反复播放的「紧急通告」,就是李鹏的这些话。在这次会上,杨尚昆还传达了邓小平的两句话:“一句是明天天亮前解决问题,也就是要我们戒严部 队在明天天明前全部完成对天安门广场的清场任务。一句是晓之以理,深明大义,万不得已部队可以采取一切手段。”

按照吴仁华《天安门血腥清场内幕》等记述,“六四”清场事实上是从6月3日开始的。6月3日下午3时多,陆军第40集团军从首都机场由东北向西南进 发。下午5时,空军第15空降军从南苑机场出发,由南向北进发。晚上8时,陆军38集团军从北京西边的万寿路向东进发。陆军39集团军从北京东郊由东向西 进发。此外,还有多个集团军按照规定时间从丰台、从沙河机场等地出发。所有这些部队的目标是一个——天安门广场。在这些部队中,陆军38集团军和空军第 15空降军最坚决执行了邓小平、李鹏的命令。陆军38集团军加上所属的坦克部队,共一万五千多人,从万寿路,经五棵松、翠微路、公主坟、木樨地、复兴门、 西单、六部口,沿西长安街向天安门广场推进。空军第15空降军沿南苑路、经木樨园、永定门、珠市口、前门,向天安门广场开进。他们以坦克、装甲车和机枪扫 荡开路,强行向天安门广场推进。6月4日凌晨1时半,陆军38集团军和空军第15空降军差不多同时到达天安门广场。其他队伍亦相继到达广场四周的预定位 置。在戒严部队强行推进的过程中,数千人包括家居百姓被枪弹、流弹击毙击伤。面对横冲直撞的坦克和军车,面对疯狂的屠杀,满腔愤怒的老百姓不畏强暴用砖头 石块敲砸军车,竭尽全力地反抗。青年王维林只身阻挡在北京饭店前行进着的一列坦克前,要求戒严战士放下屠刀;市民自发地用可能的工具把血肉模糊的死伤平民 送往医院救治。愤怒的吼声响彻天地,枪声间歇时年青人还奋不顾身地向军车冲去,得到的虽然是机枪扫射和催泪瓦斯的回应,但是,秉持正义、遍布街区的人们不 畏强暴、阻挡军车,用血肉之躯阻止戒严部队暴行。怎奈,抵挡不住在炮弹掩护下的坦克、装甲车长驱直入驶向天安门广场,并运载了数以万计的兵士排放在长安街 上。

6月4日凌晨1时半至2时,戒严部队已封锁、包围广场,这时,广场上大约有1万多人。天安门广场上空反复播放着「紧急通告」,声称,首都今晚发生了严重的 反革命暴乱,凡在天安门广场的公民和学生,应该立即离开,以保证戒严部队执行任务。一些人离开了广场,大部分人被逼到了纪念碑四周。在广场的学生领袖有柴 玲、李录、封从德、马少方、邵江、周峰锁、梁擎暾、吴仁华、张志清和6月2日绝食的刘晓波、候德健、高新、周舵4位知识份子。有人写好遗书,广场上大家高 唱国际歌,决心与广场共存亡。

凌晨3时左右,人大会堂方向的枪声离纪念碑越来越近,间中还有催泪弹落下,参与绝食的4个人决定为大家活着撤离广场作努力。他们劝说学生 工人把纪念碑上看起来疑似武器的东西捣毁,并以照片留档,以表明和平非暴力。然后,由侯德健、周舵出面,与广场指挥官斡旋。几经交涉,戒严部队指挥部同意 学生从东南方向撤离。

4时,天安门广场的电灯突然全部熄灭。4时30分,发出最后清场信号。一串红色信号弹升向天空,华灯全部启开,整个广场尤如白昼。

大群身着迷彩装 面戴防毒罩 手持冲锋枪的士兵从大会堂方向冲了出来,朝前方扫射。历史博物馆台阶上,人大会堂东南部聚集着的民众高喊 “回去!回去!‘换来的却是更密集的枪声, 怒斥声像山洪爆发一样从人群中倾泻而出。广场上的学生在枪声和棍棒的要狭下,排着队 ,打着旗,向广场东南方向撤退。

5时半左右,纪念碑周围的学生全部撤离广场,“清场”任务达成。到6时左右,天安门广场的各个路口全都被坦克、装甲车和全副武装的士兵组成的人墙堵 住。各方军队全面出动,一批持棍士兵在珠市口乱棍猛打学生市民。从东边高速驶往天安门城楼的6架坦克和10余辆装满士气的军车一路开枪扫射。7时,3辆坦 克在西长安街驱赶正向学校撤退的学生时,在六部口自行车道上压死了11名学生,9人受伤。北京体育学院学生方政为了救一同学,被碾断双腿。

6月4日7时至11时,戒严部队在天安门广场纪念碑附近燃起了熊熊大火,据1989年6月17日《人民日报》透露,大火烧裂了40条花岗岩纪念碑台 阶,2700平方米的草坪和大片桧柏。纪念堂附近,站在坦克 装甲车上的大兵向围观人群发射催泪瓦撕,地面上的大兵冲喊着殴打市民;直升机在天空盘旋,主要街口都有戒严兵士层层封锁,无论什么人,什么原由,只要靠近 警戒线,便遭乱枪射杀。

六四这一天,绝大多数商店闭门罢市;大学校园里哀乐廻荡。新闻媒体虽被军管,但崁在心底的良知与正义让从业人员克尽职守。中央电视台新闻主播杜宪和薛飞身着黑装用悲切地嗓音表达了他们的立场。《人民日报》没有发自己的社论,却用醒目的版面报导了《北京这一夜》:「本报6月4日凌晨5时讯, 《解放军报》6月4日社论说,“自6月3日凌晨开始,首都发生了严重的反革命暴乱”,3日22时左右,军事博物馆一带响起枪声,戒严部队进城。从午夜到凌 晨,友谊医院、阜外医院、北京市急救中心、铁路医院、复兴医院、协和医院和广安门医院等不断给本报来电告知收治人员的伤亡情况。到截稿时止, 戒严部队已突进天安门广场。」

1989年为镇压天安门学生运动,邓小平调集了18万军队进驻北京,动用了机枪、坦克。参加“清场”的士兵远远超过了广场上学生人数。“六四”大屠杀造成 了数千人至上万人伤亡。据「六四」后丁子霖等「天安门母亲」2006年公布的调查资料,在「六四」事件中,无辜遭受枪杀的、有名有姓的学生和市民就有 186名。无名无姓的死难者更多。「六四」死难者袁力的父亲袁可志说:“在寻找袁力的半个多月时间里,所到的44座医院内无一没有尸体,最多的是复兴医 院,尸体堆积如山。我们从各个医院亲眼目睹的尸体至少400具以上。”据封从德“六四档案”说,“六四”死亡人数当在3000以上应无疑问。据美国《世界 日报》2008年6月4日报导,杨尚昆在一次宴客时就说“六四”死亡人数就逾600人。

“清场”后的“清查运动”对比

我在《四五运动纪实》一书中,用一节《大搜捕、大追查》对1976年“清场”后的“清查运动”作了详细的记述,也记述了4月5日后被捕人的名单。我在这里不作详述。我只说一点,与1989年“六四”后的“清查”相比,只是“小巫”见“大巫”。

1989年“六四大屠杀”后,到1989年6月30日,仅北京抓的所谓“暴乱分子”就有1103人。全国取缔所谓“非法组织”515个,拘捕4386人。

两次“天安门清场”后果对比

1976年的“清场”是抓捕在天安门广场的人,没有屠杀,当天也未死人。1976年镇压“天安门运动”,由于不得人心,为1976年10月“四人帮”的垮台准备了条件。1976年的“天安门事件”,在中国以外,影响有限。

如果说,1976年的“天安门事件”是中国的大事的话,那幺,可以说,1989年的“天安门事件”、特别是“六四大屠杀”是世界性大事。

1989年的“清场”是长安街和北京的大屠杀,在全世界电视直播,直接影响到东欧的变化。美国、法国、西德、瑞典、丹麦、欧洲共同体、意大 利、奥地利、西班牙、荷兰和全世界几乎所有国家先后表态严厉谴责六四暴行;各国中国留学生走上街头游行示威,抗议北京政府;北京以及各地大学生发起「空 校」运动,他们不惜生命卧轨 拦截火车,要让全国城乡人民了解事件真相, 对抗政府反人民的暴行;海内外大批党员公开宣布退党。

“六四”是二十世纪历史的转捩点。如果没有“六四”,“柏林墙”就不会在“六四”后五个月倒塌。“六四冲击波”形成了二十世纪末的一场“大旋风”。 面对逃亡的人群,匈牙利和东德政府不敢再开枪射杀逃亡者。“六四”后三个月,匈牙利开放西部边界,两天中就有一万多名东德人经匈牙利、奥地利逃往西德。 1989年11月9日,“柏林墙”一倒塌,两天内又有七十五万东德人涌进西德。

“柏林墙”的倒塌,是二十世纪世界历史转折的一个标志。

“六四”引发的全球性巨变,在不同地区、不同国家有不同表现。在苏联东欧,导致了“一党专政”的崩溃。在中国,邓小平的“南巡”,是为了挽救共产党政权, 在世界大潮前,中国主动放弃了“共产主义”, 在全球“资本主义大潮”的推动下,邓小平为了挽救共产党政权,不得不放弃“社会主义”,使中国走上了共产党专政下的“资本主义”道路。邓小平在世界历史上 的最重要作用是,邓小平是共产主义的“掘墓人”。对外开放、“资本”与“廉价劳动力”的结合,是中国经济大发展的最重要的直接原因。中国经济大发展包含着 亿万农民工的血汗,也包含着许许多多“六四” 遇害者、受难者的血和泪。

为两次“天安门事件”翻案出力

第 一次“天安门事件”后,我一直为“天安门事件”的翻案努力。 1978年“真理标准”的讨论,就是要否定“两个凡是”,对“毛泽东定的性”也要改变。1978年6月,中国科学院召开了一次关于“真理标准”的讨论会。 我在会上作了《中世纪的经院哲学和双重真理学说》的发言。当时,《人民日报》头版对这次会议和我的发言作了报导。

7月下旬,《哲学研究》编辑部召开“真理标准”的讨论会,我作了《三个法庭》的发言。1978年9月14日,《光明日报》一天四版中,用了近三大版 的篇幅,刊登了一篇为“天安门事件”翻案的文章。这是全国报刊第一次公开为“天安门事件”翻案的文章《宗教?理性?实践》。我在这篇文章中以《光明日报》 记者的身份,以跨越时空的“哲学幻想小说”的形式,访问了17世纪义大利的“宗教法庭”、十八世纪法国的“理性法庭”和未来中国的“实践法庭”。这篇文章 借“实践法庭”法官的口,对“天安门四五运动”进行了热情的赞颂。文章说:“当四人帮用‘宗教法庭’对人民的革命行动进行判决的时候,人民却用‘实践法庭 ’最终宣判了四人帮的死刑!”这篇“幻想小说”还谈到,记者在法官四十二层楼办公室的阳台上,看到了在人民大会堂附近的“正义路”,有一个“巨型薄壳结构 建筑物”(也可参看1979年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的《跨越时代的飞行》),我没有想到的是,后来,北京在那里建了一个同样是“巨型薄壳结构建筑”的“鸟蛋 ”。

要为“天安门事件”翻案是许许多多人的共同愿望。1979年9月出版的《中国青年》杂志上,也发出了为“天安门事件”翻案的呼声。不过,《三个法庭》中为“天安门事件”翻案,是在中国的报纸上第一次发表的。

这篇文章的发表,在全国范围内引起了很大反响。《光明日报》收到了数百封来信,赞扬这篇文章。在这篇文章发表后一个多月的11月10日,中国共产党 召开了中央工作会议。华国锋派与邓小平、陈云、王震等老人经过一年多有进有退的较量,在这次中央工作会议上, 专门讨论了 “文化大革命”中遗留的问题,包括“天安门事件”。1978年11月10日,中央工作会议在京西宾馆开幕。第二天,进行分组讨论。谭震林、付崇碧、李昌、 陈再道就提出要为“天安门事件”平反。第三天,陈云在小组会发言中提出了“六个历史遗留问题”,其中就包括“天安门事件”问题。吕正操等也在小组会上要求 为“天安门事件”平反。

在陈云发言后一两天内,在叶剑英的推动下,华国锋直接向北京市委第一书记林乎加布置,11月14日,经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批准,中共北京市委在常委扩大会议上宣布:“1976年清明节,广大群众到天安门广场沉痛悼念敬爱的周总理,愤怒声讨 ‘四人帮’,完全是革命行动。对于因悼念周总理,反对‘四人帮’而受到迫害的同志,一律平反,恢复名誉。”

11月15日,《北京日报》刊登了北京市委扩大会议为闭幕的消息,其中上面一段文字从正面肯定了1976年的“天安门事件”。《人民日报》总编辑胡 绩伟和《光明日报》总编辑杨西光决定,把北京市委扩大会议闭幕消息中的一些话摘录出来,以《中共北京市委宣布天安门事件完全是革命行动》为标题,第二天在 《人民日报》和《光明日报》上发表出来。 16日,《人民日报》和《光明日报》实际上公开宣布“天安门事件”平反。

从我家到于光远家只有步行三分钟距离。1976年天安门事件时,我每一天都把天安门广场的诗词抄下来几首,读给于光远听,而且,每次都在他家取暖的 蜂窝煤炉子上烧掉我抄写的纸片。于光远也多次来我家。1978年11月15日一天,于光远正在京西宾馆参加中央工作会议。胡绩伟、杨西光是与于光远商量 后,得到于光远的支持后才决定在《人民日报》和《光明日报》上为“天安门事件”翻案的。

11月17日,<人民日报>又报导了北京市公安局宣布为388位因参加 “天安门事件”被捕的人平反,称这些人中没有一个反革命分子,应给予彻底平反,恢复名誉。但实际上,许多单位仍以各种藉口给很多人留了尾巴。

配合为 “天安门事件”受害者平反的宣传,上海宗福先创作的反映“四五运动”的话剧《于无声处》在上海演出后,于11月15日开始,在北京公演,引起了巨大反响。

《人民日报》还在11月17日刊登了,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中文教研室以童怀周为名主编的《天安门诗抄》前言《革命人民的呐喊》,并选刊了天安门诗文。

在为 “天安门事件”平反的过程中,与《人民日报》副总编辑王若水关系密切的几个中青年记者、编辑为澄清事实真相,作了大量工作。11月21、22日,《人民日 报》连载了由王永安等人撰写、署名本报记者的长文《天安门事件真相——把 “四人帮”利用<人民日报>颠倒的历史再颠倒过来》,赢得了读者巨大共鸣。

《中国青年报》则于11月21日发表评论员文章《伟大的四五运动》,文章说,“四五运动”的爆发, “是人民普遍觉悟的结果”,说明 “中华民族大有希望”。

1978年11月25日,华国锋在中央工作会议上代表中央宣布:“天安门事件完全是革命的群众运动,应该为天安门事件公开彻底平反。”

接着,一直为平反 “天安门事件”奔走呼号和积极做准备的人,把他们的劳动成果奉献给了社会:1979年初,吴鹏和王正义和我编辑的大型照片集《人民的悼念》出版了,继之, 《天安门诗抄》(童怀周编)、 《天安门诗文选》、《心碑》出版了。记叙 “天安门事件”的书籍《“四五运动”记实》、《伟大的“四五运动”》( 陈子明、王军涛等着)也出版了。

1977年1月,我已经写好《“四五运动”记实》8万字初稿。大慨是4月,我到朝阳门内大街的人民出版社要求出版(1976年6月“文革”期间,我写的 《能源》一书由科学出版社出版,也是这样自己跑到出版社要求出版的)。出版社的一位负责人范用十分友好地对我说,这是“反革命事件”,你要小心,拿回去 吧。1978年11月下旬,范用通知我,人民出版社要立即出版《“四五运动”记实》,因为篇幅太小,我请刘长林、李惠国、栾文华等一起,把书扩充到14万 字,于1979年4月出版,发行8万册。这是当时最完整记录“天安门事件”的书。正因为《“四五运动”记实》的出版,才促使高皋开始写《文化大革命十年 史》(发行150万册),其中详细记述了“天安门事件”。

全国贪污腐败、假冒伪劣的根源

今 天的中国,许多混乱来源于在全国范围内没有正义标准,1989年6月3日和4日,北京并不存在「暴乱」。连这样影响到「最高权力更迭」的大事,都可以闭着 眼睛,不问是非,硬说发生了「暴乱」,那全国的贪污腐败、假冒伪劣那不就成了「小事」了吗?只有象1979年那样为「天安门事件」翻案,恢复正义,才能在 全中国确立「正义」的标准。1979年后的「改革开放」正是在「天安门事件」翻案后才得以推进的。只有有了「正义」的标准,人心顺,道德行为才能广泛传 播,社会公正才能确立起来。

我在为“天安门事件”翻案努力时,胡锦涛只是一心为了从甘肃调回北京而努力。1983年到1986年,我与胡锦涛同时在“全国青年联合会”任职,胡 锦涛是“主席”,我是“常委”。 我在第一次“天安门事件”翻案后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并在1979年胡耀邦主持的“理论务虚会”上作了“废除党和国家最高领导职务终身制”的发言(《理论务 虚会简报1979年2月4日》)。在第二次“天安门事件”后开除出了共产党、开除了工职,从此开始了20年的流亡生活。当年,胡锦涛只为了回北京,今天, 他大权在握,竟竭力阻止“天安门事件”翻案、阻止我们回到自己的祖国。

我不信,“六四大屠杀”的真相能够永远掩盖!我不信,“六四受难者”要永远流血流泪!我不信,我们伟大的祖国会永远没有正义!

(将刊香港《前哨》月刊2009年5月号,写于2009-4-2)

林达:蒋经国走出了一个时代

今年是蒋经国的一百周年诞辰,恰好是国民党的马英九执政,而马英九又曾长期担任蒋经国的英语秘书。看电视新闻报道,马英九连续两天在宴请原来蒋经国身边的一批老人。每次祭奠悼念,马英九也从不掩饰自己对蒋经国的私人感情。同时,也几乎每次都会引来一部分台湾民众的抗议,为着蒋家专权时期发生过的大量冤情。这让我想起去年参观已被改名为民主纪念馆的中正纪念堂,当时是民进党执政,原本要强调“肃穆”的原始“纪念”设计理念,被民主进程历史展览的展品打破。半空悬挂一群鲜艳色彩的台湾风筝,从上至下占据整个大厅的展板,不乏激昂壮烈的民众抗争场面,当然有美丽岛事件甚至有自焚抗议者的照片。

但是,今天从台湾社会整体来说,是开放和容忍了不同的表达。台湾两蒋40年历史的功过是非,会逐渐在开放的表述中变得清晰起来。我想,当民众在反对一个专制时期,他们反的是什么?反的应该是“我方全对、对方全错”黑白两分简化的思维,反的应该是“敌人的敌人就是我的朋友”,或者“敌人的朋友就是我的敌人”这样的简单逻辑。假如以专制社会的思维方式和逻辑来反专制,就无力与专制社会拉开距离。现在越来越多的台湾人已经能够冷静反省复杂的蒋经国时代。

台湾要以和平方式推进民主、从本质上打破专制制度本身,显然受益于这个制度的独裁者———他的个人变化对推进历史是极为关键的,这是人们今天回顾蒋经国的意义。

台湾演进的模式绝非孤例。记得刚到西班牙,感觉佛朗哥就是蒋氏父子的集合。看西班牙历史,会感到佛朗哥之后的民主改革尽管过程曲折,可要描述是简单的,历史学家们对它的解读几乎没有什么分歧,不需要做伤脑筋的判断。可是,内战和佛朗哥时期就要复杂得多。不论当事人还是史家,看法都有很大分歧,而且多半南辕北辙。两蒋的台湾和佛朗哥的西班牙时期,都是40年左右,都有专制独裁必然会有的镇压和血腥的那部分,也都有向民主推进的那部分。两部分是交织在一起的。台湾最典型的例子,就是《蒋经国传》的作者、美籍作家江南在其旧金山寓所被暗杀。那是1984年10月,是蒋经国各方面的改革已经开启或者在做准备的时候,仍然发生了这样的恶性事件。不论事件是否和蒋经国有关,情治部门的行事传统可见一斑。

可以想象国际社会的震惊程度:台湾居然派了杀手到别国暗杀他国公民,只因此人中规中矩地写了一本台湾领导人传记。当然可以推想台湾内部是何等漆黑一团。但是回顾历史,又并不完全那么简单。这一类专权有它的另一面:台湾的县级领导长期是民选的,它的政治转型有更充分的社会准备,不仅在于它的市场经济从未破坏;它虽然严格控制政治社团,而其他作为“社会团粒结构”的民间社团发展正常。司法也一样,六法全书一直在正常使用,只是在涉及政治部分,专权会越位压倒法律;政府权力也并非掌控全部经济活动和社会生活。记得台湾有个教授说过一句很形象的话,在蒋经国独裁下,你还有回避政治“回家卖红薯”的空间。不仅如此,当时的台湾还有非常重要的一块,是对教育、宗教和传统文化的态度。我记得一个台湾本省教育工作者向我介绍,在学校教育方面,他们当时被鼓励学习传统文化,包括绝大部分中外文学、历史和哲学、音乐和艺术,还有西方的思想史、文化史和法律制度;而马恩列斯毛著作以及左翼读物,则是被两蒋时代的台湾禁读的。最近大陆“文革”期间风行的《毛主席语录》就在台湾当做稀奇东西畅销。尽管如此,两蒋和民众对民主转型的思想资源并不陌生,在经济结构、民间社会和思想等方面的准备都比较充足,而不是突变转型。

蒋经国时代,和外部世界的交流和衔接没有中断。由于社会并不封闭、与世界并不脱节,使得佛朗哥和蒋经国都逐渐形成对未来发展的清晰估计。作为独裁者,佛朗哥从十岁开始以极完善的教育,培养一个能够承担未来西班牙转型到君主立宪制的国王,他只是自己无力从历史的泥淖里拔出来。同样,失去大陆政权的历史伤痛,即使传到蒋经国一代,仍然难以摆脱感受外部威胁的深深恐惧。但是,蒋经国基于这种恐惧而曾经施加于台湾的严厉控制,是他真实的内心挣扎,还是一个独裁者为保护一己私利、抵制台湾的政治转型而编造的借口呢?蒋经国在晚年以自己的行动作了回答。有深重历史孽债在身,走出这一步是非常非常不容易的。

我相信江南案是一个巨大的推动。蒋经国是一个有政治家之礼义廉耻之心的人。他曾经在江南案之后对身边的人谈起,意思是美国与我们断交是美国理屈,而江南案使我们彻底失掉了立足根本。蒋经国是在意理念的,他原来安慰自己只是因为外部环境和压力,使得他不得已而维持专权。而江南案在逼迫他以行动为父子两代做出证明。两年之后的1986年,蒋经国开党禁,台湾从蒋家时代走出来;蒋经国自己,也终于从一个恒久的时代阴影中走了出来。

徐贲:世界公民和理性破碎的世界

雅斯贝尔斯是二十世纪德国最重要的哲学家之一。他在《哲学回忆》中给自己提出了两个任务,第一是厘清政治和道德的前提和条件,第二是从世界公民的视点来看待自己和政治思想的关系。雅斯贝尔斯还提出了非精英哲学的想法:“我的目标是做这样一种哲学,这种哲学是人就能理解,不是少数(思想)贵族的玄奥游戏。”这样的哲学之所以重要,是因为普通人可以由此影响政治家。哲学从道德和理性去影响政治家,是为了保证和平,不让他们把人们带向战争和残杀。普通人一起努力,才能保障世界和平,“要起有效的领导作用,靠的是真理,不能光靠哲学家、国王或超人,真理只有通过公共话语和思想争论才能显现出来。”雅斯贝尔斯强调,一国公民和世界公民并不矛盾,每个人都可以像阿伦特一样——“认同(一国的)宪法,”让她成为一国的公民;“保持内心的独立”,让她成为世界公民。

自从古希腊时代,“世界公民”和“普世主义”就联系在一起。在斯多噶学派那里,“世界城邦”(cosmoplis)和“世界公民”(cosmopolites)是同一个意思。十八世纪欧洲启蒙运动时期,康德区分了国际社会权利和普世权利。国际社会权利涉及的是国家与国家的关系,而普世权利涉及的则是个人与国家的共存,其中个人被视为“人类普世国(juscosmopoliticum)的公民”。“普世公民”和“普遍权利”联系在一起,公民最基本的权利是与任何他人平等的权利,也就是作为全人类的尊严个体成员的权利。

普世主义包含着人之所以为人,人之所以因为自己是人类一员而觉得自尊的价值观理由。当雅斯贝尔斯说要用世界公民的眼光做哲学的时候,他要倡导的正是这样的普遍人类价值。在康德那里,普世主义代表的基本价值最根本的一条就是,把每个人都看成自我完整的主体,都当成存在的目的,而不是任何他人实现利己目的的手段。现代意义上的普世主义强调,人与人之间的普遍共性超越国家疆界,联合全人类的不仅是他们的共同利益,而且更是他们可以不断自我完善的共同人性。“人”这个身份高于任何外加于人的局部种族、民族、政治和社会身份。“人”应该成为每个人思想和行为的出发点。人类由于存在意义上的共同在世,由于无论是善是恶都拥有共同人性而同荣同辱。怀着这样一种共体意识思想、行动和存在的个人也就成为哲学意义上的“世界公民”。“世界”不是一个地域概念,而是一个共同人类的概念。以“人”的视角看世界,任何国家中发生的人性灾难都是对全人类的侵犯和损害。任何人都没有理由以“内政”为借口,拒绝外界的指责或对之袖手旁观。反思和战胜一个国家中发生的人性灾难,不仅有助于这个国家的人民劫后重生,而且更有助于整个人类不断共同提高普遍的人性。在经历了纳粹极权的人性灾难之后,雅斯贝尔斯先是写作了针对德国问题的《德国罪过问题》(1946)和《大学的理念》(1946)两本书,与后来针对世界和平问题的《原子弹和人类的未来》(1958)这三部著作具有内在一致的普世主义关怀,都成为他以世界公民身份对人类世界作出的思想贡献。

死亡恐惧下的人性底线

雅斯贝尔斯在二战后努力不懈思考极权罪恶和世界和平,赢得了“世界公民”的美誉。他用哲学阐述了一个以普世价值为依据的人类共同世界。但是,那并不是他所生活的现实世界。事实上,从1930年代开始,雅斯贝尔斯就一直生活在一个特别难以成为世界公民的时代。从1933年纳粹上台到1945年纳粹覆灭,他生活在一个以践踏人性、屠杀人类而恶名昭著的邪恶统治之下。在二十世纪的世界,不只是纳粹政权,而且是其它极权统治,都以割裂人的共体性为其特征,都把反对者甚至无辜者非人化对待,并予以消灭作为维持它暴力专制的根本手段。即使在纳粹覆灭之后,雅斯贝尔斯在思考世界和平的时候,仍然非常重视现实世界中存在的极权统治,把它看成是世界冷战对立的一个原因,也把它看成是建立自由人类共同秩序的一大障碍。1969年,雅斯贝尔斯是带着这个不幸世界的重负离开人世的。

雅斯贝尔斯什么时候开始关注人类的普世存在,对这个问题有不同的说法。一次大战以后,雅斯贝尔斯见证了欧洲世界霸权的终结,看到美国和苏俄的崛起,意识到一个新全球秩序的形成。阿伦特认为,雅斯贝尔斯在1919年的《世界景观心理》就已经展露了普世主义的思想。赛纳(HansSaner)认为,雅斯贝尔斯在1916年第一次提出“世界哲学”(weltphilosophic)的说法中和未发表的尼采论稿中已经涉及了普世主义。彼尔费斯(HeinerBielefeldth)则认为,雅斯贝尔斯在1933年前的哲学仍属于欧洲人道主义传统,尚不能称作为普世主义。这些分歧似乎都不能改变这样一个事实,那就是,1933年纳粹在德国上台成为雅斯贝尔斯生存世界和他思想的转折点。雅斯贝尔斯自己说,他认真思考普世历史是从1937年开始的。那一年他因为妻子格特露德是犹太人而失去了教职。战后他才知道,纳粹当局已经决定将他和他的妻子于1945年4月14日遣送到波兰的集中营。思考普世人类成为雅斯贝尔斯对纳粹亚里安优越论的生存反抗。普世主义是雅斯贝尔斯在一生中最后三十年思考的主要问题,改变了他的存在主义哲学。在这一段时期中,雅斯贝尔斯对理性也更加重视,更加强调。

在纳粹统治时期,雅斯贝尔斯被作为“犹太人家属”划入“异类”。随着纳粹“排犹屠犹”越来越野蛮酷烈,雅斯贝尔斯夫妇越来越直接生活在死亡的黑暗恐惧之中。纳粹统治将共同体的人割裂成敌我对立、你死我活、不能共存的人群。那些“坏身份”的人(犹太人、犹太人的配偶,等等)被非人化并成为被消灭的对象。所有的人,无论身份好坏、优劣,都必须以纳粹极权强加于他们的身份去生活和对待别人。外加的身份取消了所有人最基本的“人”的身份意义。纳粹极权和一切其它极权统治一样,不允许任何人有丝毫想象人类共同存在的可能。极权统治要彻底地否定和践踏的是人类一体理念的正当性。它宣扬和实行的就是人对人的残忍,人对人的迫害和人对人的屠杀。

在纳粹统治下,雅斯贝尔斯只能在他和妻子格特露德的关系中坚守一种最低程度的人际共存。哪怕只有两个人,他至少也要在这个关系中坚守由承诺和信任缔结的人际团结和忠诚。极权统治通过否定和破坏一切人与人之间的忠诚关系,将人陷入彻底的孤独。彻底孤独的人才愿意无条件地向统治权力奉献他的全部的、绝对的忠诚和顺从。在极权统治下,朋友、同事、熟人,甚至夫妻、父母和子女之间的相互背叛和出卖,从根本上瓦解了人们共同存在意识的根基。在这种情况下,雅斯贝尔斯坚持一种不同的活法,以“一个人”与“另一个人”,而不是“一种人”与“另一种人”的关系来分担妻子的不幸遭遇,也就有了一种隐秘的反抗意义。

雅斯贝尔斯在1946年反思纳粹罪恶的《德国罪过问题》中谈到了有关人类共同存在意识的罪感,称之为“形而上罪感”。他写道,“在作为人类的人与人之间存在着一种团结,它使每个人对这世界上的任何一桩错误和非正义之事都负有一份责任,尤其是对发生在他面前或他所知晓的罪行负有一份责任。如果我不能尽我所能阻止这些罪行,那么我也负有罪感。如果他人被谋杀时,我在场却不能全力相助,那么我负有的就是一种在法律、政治和道德罪过之外的(形而上罪过)。如果在这样的事情发生后,我还活着,那么我就会沉重地感受到自己洗刷不掉的罪感。作为人类,除非我们运气好,永远不碰到这种情形,我们迟早有一天会碰到抉择时刻:要么在没有胜利希望,也就是说没有目的意义的情况下舍生相助,要么就因为胜利无望而选择苟活。”

在极权统治下,包纳所有人类的“团结”只能是一种奢侈而遥远的梦想。雅斯贝尔斯知道,在一方遭遇不幸时,有关双方“要么一起活,要么就索性都不活”的休戚与共,只能发生在“最亲密的人类关系中”,根本“无法扩大到所有的人类,所有的同一国公民,甚至更小的人群”。雅斯贝尔斯说,“为此我们所有的人都应该在上帝面前感觉到自己的一份罪感”。

早在1939年到1942年的日记中,雅斯贝尔斯就已经在思考罪感问题。他的妻子格特露德是犹太人,他们面临的正是一个在格特露德遭遇不幸时,他们两个“要么一起活,要么就都不活”的现实世界困境。在雅斯贝尔斯的日记里和格特露德给她兄弟的信里,他们都谈到了“活着”带给他们的困境思考,不只是在残酷的迫害环境中我如何求生,而且更是在别人死了以后,我活着如何面对我的罪感。雅斯贝尔斯和格特露德约定,一旦格特露德的生命遭遇危险,他们就一起自杀。格特露德在绝望时,觉得她应该牺牲自己,好让雅斯贝尔斯活下去,继续他的哲学写作。雅斯贝尔斯在1942年5月2日的日记中写道,如果他在这个时刻背弃对妻子的责任和她的信任,他的哲学“也就毫无意义”。“在某些时刻,要么就是绝对地信任,要么就是根本没有信任”。在这样的时刻,信任如同自由,是不能以“程度”来区分有无的,信任和自由一样是无条件的,有疑惑的信任就已经根本不再是信任。雅斯贝尔斯后来在《德国罪过问题》中,正是把这种“无条件”的人际信任用作衡量人类团结的根本尺度。

对雅斯贝尔斯来说,生活在他自己那个特定的纳粹世界有其非常现实的一面。历史学家克肖(IanKershaw)曾说,在希特勒时代,纳粹统治下成千上万德国人的行为不能笼而统之地去理解,善和恶不可能有明确的黑白对比,人们生活在不同色泽的灰色地带中。和所有的德国人一样,雅斯贝尔斯也生活在这样一个灰色的道德世界中。这是一个和理想普世人类世界完全不同的现实世界。生活在这个现实世界,雅斯贝尔斯对许多事情不可能一下子弄清真相,也不可能没有妥协。但是,正如科克布莱特在《雅斯贝尔斯传记:真实中的航程》描述的,雅斯贝尔斯在日记中常常平静地记载一些与纳粹当局交涉或妥协的细节,“雅斯贝尔斯有尊严,但并非不屑于妥协”。雅斯贝尔斯在1942年9月9日的日记中写道,“就算无法避免事情发生,我也想做到至少在我们这边不给他们留下什么把柄”。科克布莱特认为,“雅斯贝尔斯知道,只要他经历磨难而不死,他就必须为自己的行为承担责任。但是,正如雅斯贝尔斯在日记中所说的,他宁愿自己有所行动,而不愿一直拖延。他不想总是等待,让纳粹当局要作什么决定就作什么决定”。

1933年雅斯贝尔斯曾想移民,但没有成功。于是雅斯贝尔斯便尽量想利用自己名教授的地位来保护格特露德。雅斯贝尔斯和格特露德过着深居简出的生活,只和极少数信得过的友人保持来往,以阅读莎士比亚和《圣经》打发时光。和许多其他的德国人一样,雅斯贝尔斯也必须在韬晦中求生。1933年6月,海德格尔在发表《新帝国的大学》演讲之前,应邀访问了雅斯贝尔斯。海德格尔兴致勃勃地谈到要争取学生支持对高教纳粹化的改革。格特露德不喜欢海德格尔,但雅斯贝尔斯却仍然信任他。雅斯贝尔斯对海德格尔教改计划的看法记录在他的《如何振兴大学:几点想法》中。这份文稿是雅斯贝尔斯于1933年7月与一些海德堡大学同事非正式讨论后写成的,一直到他去世以后才公开发表。

《几点想法》本身就是雅斯贝尔斯在他现实世界中既妥协又有所坚持的产物。它并不反对教改,只是建议删除“劳动服务”和“军训体育”课程,这和他在私下的想法有很大的落差。他在1933年8月23日给父母的信中写道,“如今大学有了新章程,按照‘元首制’原则,校长由部里委任,各院院长则由校长委任,不再有选举。如果教员没有变动,他们也只起咨询作用,不再经由他们表决通过(学校)决定。早先的‘学者共和’已经完了”。

雅斯贝尔斯对自己的“犹太人家属”成分非常敏感。《几点想法》本来是想要交给海德格尔的。雅斯贝尔斯在一则附言中写道,“我知道自己凡事都应该叫我做,我才去做。我不是党员,又娶有犹太妻子,我是一个被容忍但不被信任的人”。据此看来,雅斯贝尔斯写《几点想法》原本也可能是一种“积极投入教改”的表现。当时他对海德格尔还抱有信任和幻想,如他后来所说,“我当时对海德格尔估计错了,他已经深深地陷进了(纳粹政治)。我并没有跟他说选错了路”。

1937年底,纳粹政府完成了所有与犹太人有婚姻关系的德国公务员的“退休”处理。在海德堡大学哲学系有二十年教龄的雅斯贝尔斯在当年9月底即已被迫退休。接到退休通知以后,雅斯贝尔斯想争取比强制退休好一点的待遇。他想要争取因病自动离职,“这样不仅可以比较体面地离校,保有退休薪奉,而且还不致于让格特露德为连累丈夫觉得过分内疚不安”。雅斯贝尔斯的要求没有被批准,在他的现实生存世界里,他必须像其他人一样实际地面对自己的生存困境。

一直到1941年,雅斯贝尔斯夫妇靠着施米特纳(PaulSchmittenner,海德堡大学的亲纳粹哲学教授)的暗中帮助,也借助雅斯贝尔斯自己的国际声誉,生存还不至于有大的危险。在这之后,形势对雅斯贝尔斯夫妇越来越不利。1944年8月后,由于纳粹当局对雅斯贝尔斯夫妇的不断调查,至少有三次格特露德不得不秘密地躲藏起来。1945年3月2日施米特纳再次帮助格特露德避免被遣送到集中营去,但是最后被遣送的命运已经不可避免。就在雅斯贝尔斯最后决定逃离德国的时候,盟军解放了海德堡。雅斯贝尔斯在1941年4月1日的日记中写道,“我们在极端恐怖中生活了十二年以后”,知道纳粹“交出了所有的权力,简直就像是一个童话”。

形而上罪感和永不设限的人际交流

1945年3月30日盟军解放了海德堡。希特勒的纳粹大牢之门从外面打开了。雅斯贝尔斯在《德国罪感问题》中写道,“纳粹统治下的德国是一座监牢。(德国人)让自己被关入这座监牢,犯有政治罪过。牢门一旦关闭,从内部打破监牢便不再可能”。1946年,雅斯贝尔斯讨论每个德国人对纳粹极权都必须分别承担的罪过,不是要责备普通德国人在牢门关闭以后再不能破门而出,而是要同他们一起追问,我们是怎么一步一步走到再也无法破门而出的地步?

雅斯贝尔斯知道,和所有的德国人一样,他自己也必须为德国的纳粹世界分担他的一份责任和罪感。雅斯贝尔斯一方面坚持所有德国人都必须对纳粹的极权罪恶负有罪感,一方面则仔细区分了不同人应当担负的四种不同性质的罪感(刑法、政治、道德和形而上罪感)。这是他在脱离纳粹极权牢笼之后第一次对公共事务的重要参与。这个参与的直接意义与其说是人类世界的,还不如说是德国的,然而它的人类世界意义恰恰包含在它的德国意义之中。

在讨论“德国罪过”的时候,雅斯贝尔斯的重点是纳粹罪恶对德国生活品质和德国文化的背叛,而不是对非德国人的屠杀。厘清德国罪过是为了战后的德国可以在一个普世性的、全人类文化的基础上得以重生。因此,形而上的罪感具有特别重要的意义。纳粹时期的德国不仅对具体的人类(犹太人、吉卜赛人、东欧人等等)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而且还践踏和蹂躏了人类的形而上的本质。德国人只有承认形而上罪过,才能重建德国的人道文化。只有重建德国的人道文化,德国的政治、社会才能重新恢复元气。形而上罪感要求“我们不是像现在这个样子做德国人,而是要以我们还没有,但应该是的样子做德国人”。雅斯贝尔斯特别强调,德国人一定能够认识自己的形而上罪过,那是因为德国传统中就有人之为人的文化资源。这一资源在纳粹时期遭到了空前的践踏和破坏。战后德国的新生依赖的不是外来文化,德国悔罪的道德尺度也不是外来的。德国重生的希望本来就包含在德国人自己传统之中,因为德国人本来就具有和全人类联为一体的形而上本质。一个人的形而上的罪感,考检的是他是否真正具有人类共同存在意识。雅斯贝尔斯把形而上罪感与道德罪感作了区分。有道德罪感,是因为自己原本可以帮助别人,但却袖手旁观,“道德常常受世俗目的影响。如果我做一件事会有结果,那么我就有道德责任冒生命危险去做这件事。但如果做了也于事无补,那么我就没有道德责任去牺牲性命。从道德上说,我们应当勇敢行事,但却没有白白送死的义务”。形而上罪感起于“不能与人类保持绝对的团结……它不只是我谨慎地冒生命危险去阻止某事发生……当别人被杀害而我却活下来的时候,我的内心有声音告诉我:我因侥幸活着而有罪感”。

雅斯贝尔斯在战后立刻提出德国悔罪问题,他之所以能够这么做,客观条件是因为德国的现实生活世界发生了根本的变化。德国一下子出现了以前纳粹极权所不允许的民主宪政和自由言论空间。哲学家的思想既要突破现实世界,又不得不以它为条件并接受它的限制。雅斯贝尔斯也不例外。人们的世界公民意识反映的往往是他们对自己国家现实处境的负面看法。“人类世界”总是具有某种超越道德尺度的意味。我们往往因为现实世界中的人很丑陋、很凶残,才会去向往一种不同的人类境界。但是,另一方面,如果我们在现实世界时刻面对死亡恐惧,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我们则会无暇思考别的事情。

纳粹统治时期,生活在死亡恐惧下的雅斯贝尔斯夫妇担心的首先是自己的性命,而不是存活者的罪感问题。他们二人之间的那种同生共死的“团结”比普世人类的团结要迫切、具体得多。格特露德回忆道,被遣送到犹太人集中营去的恐惧完全淹没了罪感的问题,只是在纳粹极权暴力消失后,她的思想才缓过劲来。在这之前,她不能放下的问题是,为什么不让我活下去?在这之后,她不能释怀的问题才是,为什么别人死了,而我却还活着?格特露德在战后一直觉得对死去的妹妹伊达负有罪感,她称这种感觉为“在上帝面前的形而上罪感”。雅斯贝尔斯也称形而上罪过是一种“只有上帝才能作出的裁判”。雅斯贝尔斯夫妇对“形而上”罪感有着同样的理解。

对雅斯贝尔斯夫妇来说,死亡威胁的消除带来安全感,但也带来了幸存者的良心不安。这种不安所包含的人类共同体意识超越了他们夫妇间生死与共的亲密关系,也超越了“德国人”的国族认同,雅斯贝尔斯曾多次安慰格特露德说,“我为你而是德国人”。1946年雅斯贝尔斯说,“这些年来,我们碰到不少德国人都说以自己是德国人为耻。我要回答说,我以是一个人为耻”。纳粹的作为不仅是德国人的耻辱,而且是整个人类的耻辱。纳粹的作为让人们痛苦地看到,人性可以黑暗到什么程度。更为可怕的是,恰恰是在人性最黑暗的时候,人因为生命每时每刻受到的死亡威胁而无暇思考人性问题。在生命不自由的时候,思想无法充分自由。

战后雅斯贝尔斯思想的发展,不仅是从哲学上强调人类的共同存在,而且更是把这种想法当作一种政治理念公开表达出来。1945年雅斯贝尔斯成为海德堡大学校长,接过了重振这所十九世纪伟大学校的责任。1946年他写了《大学的理念》一书,阐述他对大学目的和责任的看法。他在讨论悔罪后接着讨论振兴大学的问题,因为他相信,德国要建立新政治的基础,必须对极权作认真彻底的反思。由于新政治环境不稳定也不完善,必须一面消除极权的遗毒,一面加紧培育新一代的国民。教育的任务所以特别迫切,特别严峻。

雅斯贝尔斯不只是以哲学家的人文视野来审视大学的作用,而且更是以领导和管理者的身份来思考大学的体制运作。他提出,大学既是一个“理念”,也是一个建制。没有建制的理念是不完全的,没有建制,理念便无法落实。但是,再好的建制也无法独自保证大学的成功,如果没有理念,再好的建制也会退化。纳粹时期的德国大学也很重视建制,也要从事“教改”,但是,极权统治与大学精神根本背道而驰,大学被迫充当极权统治的工具,大学的退化不可避免。

雅斯贝尔斯强调,大学最根本的理念就是要促进和帮助人与人之间永无止境、永不设限的交流,这也是他在民主中看到的最本质的意义。差不多在写《大学的理念》的同时,雅斯贝尔斯在1946年6月号的《转折》思想杂志上发表了《论政治自由》一文,阐述民主理性交流的理念。他指出,民主就是在一个有朝气的群体中的自由参与和交流,“自由环境的关键特征就是对自由的信仰”。阿伦特在《雅斯贝尔斯:世界公民》一文强调,雅斯贝尔斯之所以称得上是世界公民,与他的哲学思想密不可分。雅斯贝尔斯的哲学倡导的是一种人类团结必不可少的“无止境的交流”。

凡是进入“无止境的交流”的人都必须放弃自己独掌真理的要求,承认无论是哪种哲学、哪种思想、哪种传统的真理顶多都不过是局部真理。阿伦特写道,“对理解所有(不同的)真理具有信心,对别人怀有善意的讲述和倾听也怀有信心,这是人类交流的首要条件”。排除犬儒主义的怀疑和动机猜测,真实而诚恳地参与人际交流,这便是雅斯贝尔斯哲学的基础。只有诚挚的信任才能保证理性的交流,也只有通过理性的交流,真理才会显现。这种由交流产生的真理才是那个唯一能把人类真正联系在一起的纽带。这也就是雅斯贝尔斯所强调的“道德人类整体”。人类的未来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通过无止境的、不设限的交流而实现共识联系,走向和平;另一种则是人们因各自坚持自己的所谓真理,排斥和仇视他者,进而相互战争、残害和杀戮。在现代世界中,人类已经发展出了足以最后毁灭全人类的战争手段,那就是核子战争。

在雅斯贝尔斯那里,世界共同和平和世界共同文明是相互联系的。雅斯贝尔斯强调,影响他思想的不仅有欧洲传统思想,还有印度和中国的思想。他坚持认为,做哲学就是要帮助实现“普世的交流”,这就要求思想“有意识地形成一种关于全人类哲学的观点”。雅斯贝尔斯对于世界三大轴心文明(基督教、印度教和儒教)的讨论是对德国文化优越论的哲学批判,“在经历过德国的极权主义之后,雅斯贝尔斯强调人类文明的古代资源,是要在朦胧模糊的过去找到一种可以不断深入、不断复兴的原初开放性,雅斯贝尔斯称赞那种在‘轴心(文明)’时代展现出来的开放性。就是不同世界宗教平行觉醒的时候,出现了宽容的黄金时期。……加深人们对欧洲、中国和印度(文明间)共同联系的认识,也就不再只是欧洲人的任务”。雅斯贝尔斯讨论轴心文明,目的不是要支持文化相对论。恰恰相反,他要强调不同文化的共性。不同文化彼此宽容,不是没办法而不得不相互容忍。恰恰相反,它们彼此宽容,是因为它们都是普遍人性的产物,早已有了相互包容的关系。任何以文化差异为借口的优越论和排斥他者都与人类整体文明不相符合。

雅斯贝尔斯的世界和平思想受到康德的影响,但他对康德的“永久和平”思想有进一步的发展。康德认为,人类逐渐认识到和平的重要是因为害怕战争,是因为对战争灾害有太多痛苦的经验。康德在思考普世历史时认为,在冥冥之中有一种推向永久和平的力量。雅斯贝尔斯不接受康德的这种历史哲学。他认为,核战的威胁空前地加强了人类对战争的恐惧和避免战争的紧迫感。但是,仅仅害怕战争并不能改变人类的行为,也不能改变国际政治的模式。雅斯贝尔斯提出,要图真正的改变,就得运用理性的力量,“要靠无数人规划历史走向的决心”。人不只是因为害怕才不做某事,而且更要因为向往“好”才做与坏事不同的事。这个做好的决心是人类的共同决心,必须由人类共同运用理性,通过理性交流而做出。这里有两个与公共生活建设有关的问题,一是共同决心,人可以设计自己的历史未来;二是每个人都能为此出一份力,个人的力量再微薄,也是可贵的,值得珍惜的。雅斯贝尔斯强调,不管个人的影响力多么有限,每个人对“人类整体都有一份责任”,也都有一份影响力。

人类的共同世界和民主理性

雅斯贝尔斯以哲学家的身份介入现实世界的公共政治,第一次是《德国罪过问题》,第二次是《大学的理念》,这两次都是以德国公民的身份讨论德国问题,第三次是《原子弹和人类的未来》(1958),这一次是以世界公民的身份讨论人类的问题。阿伦特称赞雅斯贝尔斯和康德一样是真正懂得“人性”意义的人,“(人性)指的是人的高度……获得人性后,人就算身体和思想遭受到时代的蹂躏,人性也不会离人而去”。人只有“勇敢进入公共领域时”,才能获得和展现人性。雅斯贝尔斯的人格中感人的正是这样一种人性,“至少在他1933年以后的所有著作中,他的写作都似乎是在全人类面前负起他自己的责任”。雅斯贝尔斯世界公民意识的两个基本因素是普世道德(人本主义)和政治伦理(共和理念),这两个因素都有康德人本思想的特征。康德的公民观首先是一国内的公民观,它兼有共和和自由的成分,但以共和成分为主。康德的一国内公民观自然而然具有世界公民趋向,原因是它联系着康德的普世道德观。即使在国际关系中,康德也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看得比国与国之间的关系更具体、更基本。在任何情况下,人永远是目的,不是手段,当然也不是实现国家目的的手段。

在康德那里,一个好的国家应当是法治的国家,人民有责任选举政府,也有责任为确定正确的政策参加公共讨论。康德认为,有必要时公民应当可以拥有武器,因为这样可以帮助确保国家只为正义的事业才加入战争。从政治上看,公民虽然首先是一国的公民,但是公民行为中却已经包含了超越一国政治的方面。那就是,公民可以影响国家行为,使之符合普世道德原则。在国家关系中,协调国与国关系的也正应当是这样的普世原则。普世道德原则坚持每个人都是自我完整的主体。人是他自己的立法者。个人参与共同事务是尽责任、尽义务,不是被胁迫,也不是出于功利目的。人的道德义务不受国家疆域限制,人善待他人,帮助有需要的他人,纯粹是人与人之间的相互关系。

政治伦理同样具有普世性。政治以人的“权利”为原则,国家通过保障权利来为个人创造自由、独立行动的条件。好的政治制度应该确保人们按照法律和责任,而不是畏于胁迫或惩罚行事。好的政治制度更应当防止暴力施加到人民身上。只要国际冲突还不能依国际法调解,只要国与国之间还有战争,再好的政府也不能防止有外来的暴力发生。因此,争取和保障世界和平便成为一种道德要求。即使人类事实上不一定能确实达到世界永远和平的目标,人类也必须坚持把这当作自己的道德目标。康德坚持认为,“哪怕只是当作一种希望,我们也必须像它真的可以实现一样去有所行动”。只要我们一步一步去做,我们就能越来越接近这个目标。

雅斯贝尔斯和康德一样坚持人类的共同存在性。因此,世界公民不是一个国际或全球政体中的法定身份,而是人类世界中的个人主体定位。相对于一国公民而言,世界的“公民”是一种喻说,着重在公民必不可少的个人主体性,即人是目的,不是手段。以自身存在为目的的个人主体性是“公民”概念的核心,公民的一切权利、责任都以此为道德出发点。

雅斯贝尔斯和康德一样,在设想世界秩序时把人际关系放在远比国际关系更重要、更基本的位置上。雅斯贝尔斯坚持认为,增进人类共体意识的那种永不设限的交流是在人际间发生的,也只能在人际间发生。人必须是自足主体,必须能自由思想和自由言论,才会不受胁迫。只有自由主体的人,他的思想和行为才能有创造,人和人之间也才会有真实的交流。桑赫尔(ChrisThornhill)指出,在设想人际关系时,雅斯贝尔斯所强调的“交流”成功地代替了康德思想中“那种唯心的形式法律基础”,“在交流时,人既能接受超验的思想,也能建立相互的实践关系,相互承认,分享共同经验。因此,交流总是一种实质的思想,通过交流,经验获得了可把握的形式。这样既可以解释经验的理念结构,也不必放弃具体的经验”。在交流中最关键的就是言论,“通过言论,理性和存在一同反映出来。在言论中,康德所说的知性和伦理超验法律形式其实显现为共同生活中各种可能的内容”。言论自由因此成为人的自由个体主体性的标志。言论自由不仅是一种不容剥夺的权利,而且是人之为人的存在意义所在。一个没有言论自由的人便不是一个真实意义上的人。对言论的暴力压制不只是政策意义上的“坏”,而且更是道德意义上的“恶”。雅斯贝尔斯和康德一样,并不是一个自由主义意义上的民主主义者。他的民主观也和康德一样,体现在他的共和主义思想中。雅斯贝尔斯认为,政治的基础是每一个公民的尊严和自我实现。解决制度和社会问题都必须以此为前提。雅斯贝尔斯强调,民主的理念就是“理性的理念”,应当从国家内部关系向国际间关系延伸。他展望未来的世界对国家主权会有所限制,而国际法的作用则会随之加强,并由此形成一种基于法治的世界邦联形式,“过去那种在较小范围内建立政府的过程可以再现于国际邦联之中”。

雅斯贝尔斯是在1950年代的冷战高潮时期提出世界邦联想法的。他当时深深地感到人类离这个目标还十分遥远。他特别指出,“世界邦联”这种全人类的世界秩序和“世界政府”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和一切政府一样,世界政府所掌控的权力很可能变质为人类自由的敌人,“即使可以用条约来建立一个世界政府,可以用集中的警察力量维持和平,仍然有可能导致掌权者的专制。只有分权才能保障政治自由”。

雅斯贝尔斯认为,世界邦联本身就应当体现人类的自由。如果说世界邦联能维持和平,那是因为邦联本身就是自由的,不是因为邦联拥有强制服从的权力。自由的邦联在世界各国的人民都享有自由之前顶多只是一个“抽象的幻想”,“邦联要有效存在,缔结条约的国家必须先保证自己的人民能生活在自由宪政制度之中,拥有无限的言论自由,并愿意共同维护自由”。雅斯贝尔斯还认为,由于世界上还存在极权国家和政治未定向国家(新独立的前殖民地国家),“就我们现在所能预见的程度,自由国家间的邦联还不可能遍及全世界范围”。在这种情况下,复数的“世界公民”所指的主要是一种“维护(世界)和平”的共同关系。

在对未来的展望中,雅斯贝尔斯认为联合国的作用极为重要。目前,联合国确实被大国操纵和利用,并不能有效帮助保障全人类的利益。但是,无论联合国存在多么严重的问题,它说不定“随时可以用作维持和平的工具”,而且,在未来出现稳定和平时,可以用作一个国际邦联的框架。雅斯贝尔斯所展望的世界邦联虽然以国家条约为其体制形式,但实质上却是一种人际关系,它落实在国家内的自由宪政上。它的根本理念是,在没有“公民”理性参与的情况下,“国家”难以作出明智决策。在建立更好的人类世界秩序过程中,“人”的重要性胜过“国家”,因为只有人才能运用“理性”。

雅斯贝尔斯所强调的理性是每一个普通人都具备的理性。理性成为雅斯贝尔斯战后普世主义观的核心概念。他指出,“期待靠少数明智者就能安排好世界,实在是一种愚蠢的想法。持久而有效的理性是渗透到国家中的理性。这就是为什么需要有民主。民主就是人民——然后是各国人民——一起运用理性”,“民主的目标就是理性的治理”。雅斯贝尔斯指出,把民主当作神圣偶像(解决一切问题的灵丹妙药)或者当作洪水猛兽(群众一放就乱),都是缺乏理性的偏见,“只有理性才能确定民主的真正含义”。民主有风险,常常会出错,人类的任务就是运用理性,“在可以预期的历史过程中克服民主的失误,方法就是认真的、耐心的努力和实事求是而有效的自我批评”。历史上许多民主的批评者,如托克维尔和韦伯,他们针对的其实不是民主本身,而是民主是否有自我改进的能力,他们自己“虽不爱民主,但都赞成民主。因为他们的目的虽不是民主,但却是人的自由”。

雅斯贝尔斯对民主有能力自我完善抱有信心。他把民主看成是一种理念,而不是任何一个现有的、以民主为名的实在体制,“民主是一个理念,顾名思义,它在任何地方都不可能很完善。民主的理想形式永远高于它的实现。人的理性告诉他,在这世界上不存在一种绝对好的、绝对完美的秩序”。人因为有理性才知道自己不完善,也才知道民主不完善。因此,“知道人不完美,也就知道了民主是什么”。我们不因人实际的不完美而放弃对人的信念,同样道理,我们也不应当因为民主实际的不完善放弃对民主的信念。

从“民主是一个理念”出发,雅斯贝尔斯作了三个帮助理解民主的区分。第一个区别是民主理念不等于任何一个“一时一地的民主制度”。第二个区别是民主的治理方式不等于民主的国家政治形式。国家政治可能有民主、贵族统治、君王统治、君主立宪等多种形式。但作为治理方式,民主指的是“康德所说的‘共和治理方式’,它唯一的对立面就是专制”。雅斯贝尔斯强调的是与“专制”对立的“民主”治理方式。第三个区别是民主理念不等于偶像化的“人民主权”。雅斯贝尔斯指出,民主与人民主权开始的时候同为一物。但是,如果放弃了理性,把实在的人民当成绝对的智慧化身,民主和人民主权就会各行其道,甚至变得相互对立。将所谓的“人民意志”凝固化、偶像化、神圣化,就会出现两种与民主背道而驰的结果,一种是以票箱多数压迫少数的暴政,另一种则是借“人民代表”之名实行的精英先锋队专制。雅斯贝尔斯写道,“民主理念认为(人民意志)是一个不断更新的自我教育过程……民主坚持的是理性群体最大多元化成员的团结”,“民主虽然有种种失误,陷入过种种困境,但却为大多数人成长为能思想、负责任的人民提供了机会……民主的理念有它自己的出发点,那就是人可以实现理性的自我教育,每个人都是独特的,不可由他人代替的,每个理性个体的存在都有尊严”。只要我们对人有信心,我们就应当对民主有信心,“对民主绝望也就是对人绝望”。

对理性和对民主的信心就是对人本身的信心。正是出于这样的信心,雅斯贝尔斯坚持“每个人都为他自己的生活方式、思想方式和工作方式负责,为他自己决定的行为负责,为他与同伴一起的所作所为负责”。在民主治理中,没有人有权利逃避这种责任,也没有人有权利声称代表别人而不让别人行使这种责任,“民主就是每一个(尽自己责任)的个人”。把民主和民主理性当作人存在的意义所在,当作人真实存在的唯一可靠方式,在理性中寻求人的存在和政治理想的一致,这些就是世界公民的真谛。雅斯贝尔斯指出,哲学家是率先领悟这一真谛的人,但不是唯一能领悟这真谛的人,“理性是真实人性的本质所在。如果一个哲学家的思想不能被所有的人所共有……那么他就算不上是一个哲学家,因为哲学家原本就是为人类开路的人,教人知道人是什么,人可以是什么,人能做什么,人在宇宙中代表什么。在现实中,理性既匮乏又不完善,即使在哲学家那里也是这样。我们由此知道,人之为人并不容易,但却不是不可能”。

雅斯贝尔斯始终很清楚地意识到现实世界对哲学家想象中的那个理想世界公民世界的限制,这个限制不只是来自现实世界中具体国家的政治制度、社会习惯和文化传统,而且还来自于人的自身认知能力限制。在现实世界中,这两种限制往往互为因果,相互加强,以至完全迷障了我们对理想世界的目光。雅斯贝尔斯以他的哲思和对现实世界的批判为我们在那早已习以为常的迷障上划开了一道口子。我们只要努力睁开双眼,就能在那道思想光亮中看到一个比现世中人要好的人影,那个人影可以是雅斯贝尔斯,也可以就是我们自己。

胡  平:我们应当如何看待西藏问题

近来一段时期,达赖喇嘛不止一次表示,他对北京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府的信任愈来愈淡薄,但对中国人民的信心一直未曾动摇过。解决西藏问题的希望,来自中国人民。

去年10月,达赖喇嘛方面向中共当局提交了一份《为全体藏人获得真正自治的备忘录》。中共当局一方面封锁消息,不让国人看到这份备忘录;另一方面又给这份备忘录扣上“搞独立”和“分裂国家”的罪名。今年3月10日,达赖喇嘛发表讲话,反驳了中共当局的无理指控,进一步阐明了藏人的理念与要求。海外一些网站都全文刊登了这份备忘录和达赖喇嘛3.10讲话。希望广大关心西藏问题的朋友、特别是汉人朋友都能读一读。

备忘录明确讲到:藏人的愿望是,“在不违背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宗旨的情况下,得到名符其实的民族自治地位。”藏人“明确做出了不寻求独立或分裂的承诺,并设法通过名符其实的民族自治来解决西藏问题”。我这里要补充的是,其实中共当局早就知道,而且也承认达赖喇嘛只要求自治不要求独立,否则他们就不会和达赖喇嘛方面进行八次会谈了。因为邓小平讲过,除了独立,什么都可以谈。这也就是说,如果达赖喇嘛方面坚持独立,中共就不会和他谈。既然已经谈了八次之多,而且多次触及到实质问题,可见双方的分歧不在于要独立还是要自治,而在于如何自治,在于要真自治还是要假自治。

中共当局多少也意识到,直接指控藏人搞独立不大站得住脚,因此它又添上一句,说达赖喇嘛搞“变相独立”。然而细读备忘录全文我们可以发现。现在藏人提出的要求,原则上并不比历史上藏人所拥有的更多,比如说,并不比清代藏人所拥有的更多――实际上还更少一些,更不必说明代和民国了。因此,除非中共说历史上的西藏就是实质独立的,否则它就没有理由把今天藏人的类似要求说成是变相独立。此其一。

第二,现在藏人提出的要求,原则上也没有超出中共在香港澳门实行的一国两制,更没有超出中共许诺台湾的一国两制。为什么同样的情况,放在西藏就算变相独立,放在香港澳门就不算独立算统一呢?1992年,台湾清华大学校长沈君山会见江泽民,谈到一国两制问题。沈君山说:“西藏倒是应该行一国两制。”江泽民回答道:“说法是对的,不过现在路已经走过来,不能再回过头来在西藏搞一国两制了。”可见,中共领导人其实很清楚,西藏本来是应该实行一国两制式的高度自治;可见,中共领导人很清楚,现在藏人提出的要求,根本不是什么独立或变相独立的问题。只因为中共已经在西藏建立起一党专制,如果让藏人自治,中共对西藏的一党专制就保不住了。这才是中共拒绝达赖喇嘛关于西藏实行真正自治的最根本的原因。

这里不妨讲讲所谓大西藏问题。中共指控达赖喇嘛搞大西藏是要把中国四分之一的国土分裂出去。这种指控毫无道理。因为不管大西藏小西藏,藏人说的都是自治,和分裂不沾边。再说,关于大西藏的设想,中共领导人自己就讲过。例如陈毅副总理在1956年筹建西藏自治区时,就指着地图说,如果拉萨在未来能够成为所有藏区的自治中心,有利于汉藏之间的友谊和西藏的发展。另外我们也要看到,备忘录里写的是:“西藏民族在中华人民共和国范围内享受自治权利时,如果能够统一普及到整个西藏民族地区,将有助于实现具实质意义的民族区域自治。”这里用的是“如果”,意思是可以讨论可以商议的。

达赖喇嘛在3.10讲话里讲得好:既然中共当局反对藏人的要求,就应该提出一个认为合理的让藏人思考,但是没有。为什么中共当局不肯提出一个他们认为合理的方案呢?因为他们提不出。中共当局反复宣称现在的西藏就已经是实行了真正的高度自治。中共当局不肯放弃他们在西藏的一党专制。这才是他们拒绝达赖喇嘛中间道路的关键所在。

对于我们广大汉人来说,摆在我们面前的问题是:除非你甘当中共专制统治者的应声虫,一口咬定现在的西藏就已经是实行了真正的高度自治,否则你就必须拒绝中共的立场,拒绝中共对达赖喇嘛搞独立搞分裂的指控。并转而从原则上支持、起码是认真思考达赖喇嘛的中间道路。事情就这么简单。

吴祚来:西方被人格化及异见被敌对化

不能将西方人格化,也不能将中国人格化,如同不能将领袖神化一样。

在动物眼中,所有的人都是一类,只要一个人曾经伤害过它,那么它就会对所有的人不再信任。人作为一个类别,在某种动物眼中,就是敌人,就是异已的力量,就是可能随时伤害自己的恶意对象。

我们一些朋友也将西方人格化、类别化了,将西方看成一个整体,一个随时侵略中国或世界的整体。

西方资本力量或作为经济动物的人,他们肯定以利益为重,他们在扩张自己的利益版图,正如中国人在扩张自己利益版图一样,只要他们遵守共同的经济贸易规则,那么,大家共同博弈,这种博弈不可能只有一方永远获利,最终结果必然是双赢,只有双赢,才能使双方都有增长点,在更高的层面上合作与竞技。

刻意将西方美化或妖魔化,都是片面的,非理性的。

西方由不同的力量组成,有上帝的力量,也有凯撒的力量,有缪斯的力量,也有撒旦的力量,西方传说里潘多拉魔盒里,放出来的多是幽灵与邪恶,但西方文明中,总有不灭的希望,正是希望,使西方火炬不灭,良知不灭,科学民主自由博爱精神,是希望的燃料。

西方文明与中国文明发展到现在,有什么区别呢?

西方拥有的,中国都在拥有,电灯电话网络飞船,只有一点中国人还有摸索,就是怎样用选票做成纸枷锁,锁住权力者无边的力量。西方公民的纸枷锁,真正能够发挥 作用,使最高权力者与执政党对民意畏惧,对民心臣服,但东方的权贵们却联合了起来,用电话做成绳索,无形的绳子,捆住一个民族的自由。你不能随便说话,你 不能自由发表意见,思想的翅膀不能飞越卡尔家的屋顶,只能在卡尔家的屋檐下,唱点山寨版的国际歌卡拉O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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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将异见敌对化,不能将异见者敌人化,更不能将批评与谏议敌意化。不能将自己观点真理化科学化。

让我们看看中国的宋代,据陆游《避暑漫抄》记载,宋太祖称帝的第三年,即建隆三年(公元962年),”密镌一碑,立于太庙寝殿之夹室,谓之誓碑,用销金黄幔蔽之,门钥封闭甚严。因敕有司,自后时享及新天子即位,谒庙礼毕,奏请恭读誓词”.:’不得杀士大夫及上书言事人。’一云: ‘子孙有渝此誓者,天必殛之。’(转引《北京日报》三月五日《宋太祖的”秘密誓约”》)

两 军交战不斩来使,国人上书谏言不得诛杀,这是千古文明定律,如果一个学者或一批公民谏言上书,希望国家基本国策有所进步,有所改变,如果严加整肃,或禁以 软囚,那么谁还敢为国进言,如果一个国家听不见民间真正的话语,如果国民不能为自己国家进步与改变献策,那么,这个国家会成为怎样的一个牢笼呢?

敌人,就是希望置我们于死地的人,就是用暴力方式对我们进行侵犯的人,中国现还有这样的敌人么,如果我们将批评的声音或异已的声音都视为敌对势力的声音,或 就是敌对势力,那么我们就是在制造新的冷战思维,制造敌人,与虚拟的敌人大战,最终结果呢,除了吓自己一身冷汗,于国于民有什么价值意义?

给自己洗洗脑子,醒一醒吧,我的同胞我的叔伯兄弟!

余  杰:俄罗斯“圣愚传统”与中国“优伶传统”之比较

中国有“优伶传统”,俄罗斯则有“圣愚传统”。两者之间有何异同呢?

关于俄罗斯文化中“圣愚”或“颠僧”的传统,学者汤普逊有《理解俄国:俄罗斯文化中的圣愚》一书作专门的研究。“圣愚传统”是在东正教信仰与沙皇绝对专制的政治制度的背景下产生的,它是在“上帝之城”与“世俗之城”之间的巨大张力之下,一群信仰者的生命实践。所谓的“圣愚”或“颠僧”,类似于旧约圣经中“先知”序列的人物,却又打上了俄罗斯民族性特有的烙印。“圣愚传统”可以追溯到十五世纪甚至更早,但直到十八世纪才成为值得注意的对象。萧斯塔科维奇的回忆录的整理者伏尔科夫指出,这是俄国的一种宗教现象,在其他任何语言中,没有任何字眼能够准确地表达这个俄文词语的意义以及它的历史和文化的含义。“颠僧能看到和听到别人一无所知的事物。但他故意用貌似荒唐的方式委婉地向世人说明他的见识。他装傻,实际上坚持不懈地揭露邪恶与不义。他在公开场合扮演的角色是打破众人视为天经地义的‘道德’准则,藐视习俗。”

这是有关好走极端的民族。汤普逊生动地描述了“圣愚”们古里古怪的外貌:“俄国的圣愚裸体也好,着衣也好,身上都要披挂几磅重的铁制物件,有锁链、十字架和其他的金属物品。有的还佩带铜环、铁环,甚至铁帽盔。”他们的性格夸张而狂放,他们奉行苦修和苦行的生活方式,与正常的世俗生活有一定的隔离,却又时常针对时局和时尚发出逆耳之言。他们深受民众的尊崇,这种尊崇让皇室也不得不忍让三分。他们摸不着头脑的预言,农民听,沙皇也听。在很长的一段历史时期,沙皇当局默许了圣愚们的若干“大逆不道”的言行。汤普逊认为:“圣愚平生所受到的崇敬、惧怕和嘲讽的混合态度对待,被认为是对他们的威权的可以接受的、恰当的反应。”

由于沙皇专制统治之酷烈,连《皇帝的新装》中的那个孩子的容身之地都没有,那些热爱真理的人只能以“圣愚”或“颠僧”的方式存在,真理只能隐蔽于疯子的包装之下。于是,“圣愚”不仅是某些教士的生活方式,也逐渐变成了以表述真理为志业的一些俄罗斯知识分子的生存方式。托尔斯泰便是这样一个圣愚式的人物,他已经拥有了世俗世界所能有的一切——他是文坛泰斗,他是道德楷模,夫复何求?托尔斯泰却在一个风雪之夜离家出走,最后死在一个小小的车站,多么不可思议啊!原因其实很简单,托尔斯泰有一颗激荡冲突的心灵,那颗心抑制不住对真理的渴求。托尔斯泰的女儿后来在回忆录中这样写道:“在阿斯塔波沃车站,父亲在弥留之际最后的遗言是:‘我热爱真理!’每一部真正的艺术作品都应当为内心世界所照亮。”

陀思妥耶夫斯基也是一个圣愚式的人物,《罪与罚》的主人公梅什金公爵便是这样一个“人人不为我,我亦为人人”的“白痴”,但这个白痴却比其他所有的聪明人更接近上帝原初造人的样子。耶稣说,你们当回转到小孩子的样式。梅什金公爵便是这样做的,人们却不能接受他的爱,因为他的存在让那些习惯与生活在黑暗与邪恶中的人感到被冒犯了。他们疏远他、辱骂他、殴打他,甚至恨不得置他于死地。陀思妥耶夫斯基在最后一部作品《卡拉马佐夫兄弟》中,用圣经中的一段作为题词:“我实实在在地告诉你们:一粒麦子落在地里如若不死,仍旧是一粒;若是死了,就会结出许多籽粒来。”爱这个不可爱的世界,就是这位圣愚一辈子努力实现的理想。

音乐家萧斯塔科维奇在回忆录《见证》中承认自己是“颠僧”群落中的一员。他以“大智若愚”的方式在斯大林疯狂的杀戮之中生存下来,他的许多朋友都被卷进了那血迹斑斑的绞肉机。“他亲眼看到在这个国家里:“虚伪成功了,因为在一个极权主义国家里,人是无足轻重的,唯一要紧的是要使国家机器无情的运转。”他要生存下来并继续批判,怎么办呢?回到颠僧传统之中是惟一的选择,“萧斯塔科维奇在他的一生中不时回到这种继承了对受压迫人民的关怀的颠僧的角色上来”。正是有了颠僧的面具,他得以用音乐为死难者塑造了一座座“流动的墓碑”。音乐响起,书本翻开,还有那么多俄罗斯的灵魂都寄居于“圣愚传统”之中,果戈里、左琴科、阿赫玛托娃、索尔仁尼琴……

与俄罗斯的“圣愚传统”相比,中国的“优伶传统”传统缺乏宗教信仰的背景。没有信仰,没有来自于上帝的启示与托付,没有以彼岸世界来审视此岸世界的智慧,也就没有建立在基督信仰上的对人的自由与尊严的肯定、对真理至死不渝的坚守以及对“弟兄中最小的那个”的爱、悲悯与同情。没有信仰,中国人的“优伶人格”便呈现为明哲保身的冷漠与聪明,对世俗功利的狂热追求,对确定性价值的虚无主义态度,以及拒绝崇高与蔑视弱者的“双重变奏”。在俄罗斯,每一个圣愚是信心十足的人,因为他们是一群自愿选择追随基督的人,“为了基督”他们愿意承受任何的苦难与挑战;在中国,每一个优伶都是卑贱到骨子里的人,因为他们没有一个可以追随的远景,便只能将这种卑贱内在化了——在《儒林外史》中有一名老艺人鲍文卿,有一次他看见另一名艺人戴高帽、身穿宝蓝直长袍,脚蹬粉底皂靴,便赶紧斥责说:“兄弟,像这衣服、靴子,不是我们行事的人可以穿得起的,你穿这样衣裳,叫那读书人穿甚么?”这就是鲁迅所说的“奴在心在”,已经完全不可救药了。如果说“圣愚传统”保存了俄罗斯文化中最伟大的部分的话,那么“优伶传统”则复制了中国文化中最卑贱的部分。

“优伶”不是“圣愚”,他们既不“圣”,也不“愚”。鲁迅早就看穿了那些以“忠党爱国”(周星驰《国产零零柒》中醒目的标语)自居的优伶们的真面目。鲁迅指出,“二丑艺术”乃是中国人“优伶人格”的巅峰状态。在绍兴的地方戏曲中有一种“二丑”的角色,其特点是“二花脸艺术”。他一方面给主人帮忙,为主人服务,是走狗;另一方面又有点知识文化,对形势看得比较清楚,常常看到主人也不可靠,时刻注意到主人有一天会垮台,因此也与主人保持距离。莎士比亚的历史剧《亨利四世》中的福斯塔夫便是这样一个类似的人物。在舞台上二丑的表现是:既演仆人为主人服务,又常常离开主人,跑到前台对观众说,你看这公子多可笑,他准备一旦主子倒台就与主子划清界限。他是狗,但又不是忠实的狗。因此他的语言有更大的表演性,而这种表演性是双重表演,既是表演给现在的主子看,对主子表现忠诚,并获得最大限度的利益,但另一方面,又是表演给现在主人的对立面看的,因为现在主人的对立面将来可能成为他的新主人。这类“二丑”挤满了中国的历史与现实的每一个缝隙,他们也是时代症候的显性标示,正如钱理群所论:“越是到统治危机严重的时候,这种折衷主义的、奴才表演性的语言就越要盛行。”(《话说周氏兄弟——北大讲演录》)

当我看到川剧中“变脸”的绝招时,发现这是另一种“优伶艺术”的集大成者。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卡内提在《群众与权力》中谈到“形象与面具”,他认为在这一个面具后面可能会有另一个面具,没有什么阻止演员在一个面具后面再戴上另一个面具。“我们发现很多民族都有双重面具:揭开一个面具跳跃到另一个面具,而这一个也是面具,是特别的终极状态。”中国人脸上的面具最多,就像川剧的“变脸”一样,脱去一层还有一层,无穷尽也。中国人戴着面具生活太久了,明明是在舞台上表演,却浑然不觉。卡内提揭示说:“面具清楚明了的效果就在于它将其背后的一切隐藏起来。面具的完美是基于它的专门存在以及它背后的一切无法辨认。面具本身越是清晰,它背后的一切就越是模糊。没有人知道面具后面会突然出现什么。”在中国浩如烟海的《二十六史》当中,密密麻麻地挤满了哪些利用面具控制别人、而自己也被面具所控制的人。恍惚之间,他们宛如秦陵兵马俑中那一排排没有边际的泥俑。那些如同冰冻的河流般的兵马俑,确实是中国文化最辉煌的“代表”。

中国人真的生活在现代吗?不,中国人依旧生活在古代。戴上了面具,抹上了油彩,中国人都是优伶。

中国人拥有了文明吗?不,中国人依旧陷入在愚昧之中。失去了耻辱感,失去了疼痛感,中国人都是优伶。

铁屋子是优伶们最为得心应手、最为风光无限的大舞台。而先知和圣愚们早已料到,他的呐喊与哀哭会被淹没在优伶们惊涛骇浪般的“帮腔”之中。